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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辛蕾 -【回收再利用之一】我的垃圾王子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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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3-23 14:12:03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2
辛蕾 -【回收再利用之一】我的垃圾王子



【內容簡介】

「宋小姐,我可以認識妳嗎?」這夏元燦是什麼意思?
小時候見過他幾次,兩人沒交集,
多年後,他突然以成功企業家的身分出現在她面前,
說要認識她、和她當朋友,硬要涉入她的生活?!
好吧,他們「勉強」算是自小相識,
但她年幼無知,曾經給他難堪、又把他罵跑,
現在她背負大筆債務,落魄到不行,他竟然還想接近她?
莫非……是想回來找她清舊帳?
算了,反正當年她欠他一頓罵,個人做事個人擔,如果他非要討回來,也只好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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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3-23 14:12:42 |只看該作者
楔子

  她記得很清楚,那是剛升上小學六年級的秋天。

  黃昏時分,她換下私立貴族學校的制服,坐在有隔音設備的琴室裏已經好一會兒,心思卻被客廳傳來的高分貝爭執聲牽引著。

  「什麼?!把廚娘、司機、園丁一個個辭退了不打緊,現在還想把這房子賣了?」說話的是宋家的女主人,她一輩子都在富裕的環境中過日子,從來沒想過身邊理所當然存在的一切,竟會有轉眼成空的一天。

  「先把房子賣了應急,你和湘湘搬回娘家暫住一陣子,等我東山再起——」

  「東山再起?要等到什麼時候?」女主人哭嚷著:「之前已經向我娘家借了那麼多錢,現在還要我搬回去住,這像話嗎?不如我帶湘湘直接去跳海算了!」

  「你、你就這麼不懂事嗎?忍耐一陣子就過去了!」

  「忍耐?要我忍耐也就算了,但湘湘呢?她才剛上小學六年級,是我們唯一的女兒,我不能讓她受任何苦!」

  「我知道,我也不想呀!可有什麼辦法?都到這個地步了!」

  「總之你自己想辦法,別想打這房子的主意!」

  大人的爭吵持續進行中,她停下練琴,幼細的手指輕擱在黑白鍵上。即使試著想把耳朵關上、集中心思,可越來越激烈的叫駡與哭聲,教她心頭益發不安與難受。

  父親是大型營建公司的老闆,身為獨生女的她,自小在優渥的環境中長大,雙親的疼愛不在話下,她擁有最豐沛的愛與從不匱乏的物質生活,遵循專家規劃的頂級教育課程學習,是眾人口中的千金大小姐。

  本應是幸福快樂的家庭生活和童年時光,在這半年來卻漸漸變調了。

  先是家裏的傭人一個個不見,接著,來訪的客人臉色奇異,父母親開始出現大小爭執,起初還會刻意避開她,這幾天卻是毫不在意,不但從臥室吵到客廳,甚至當著她的面也可以繼續吵。

  她隱約知道是家裏的經濟狀況出了問題,可究竟有多嚴重,竟然需要賣掉房子?那她心愛的鋼琴呢?也會被賣掉嗎?

  不要……

  宋于湘的眼眶紅了,再也無心練琴,索性站起來,小心翼翼地合上琴蓋,拉上蕾絲套,然後轉身走向窗臺。

  嬌小的身子不失優雅地倚著窗邊,圓眼望著窗外風景,小手撥弄著精緻的緹花刺繡窗簾,她猶豫著要不要出去向父母親問個清楚時,一抹瘦削的身影從外牆經過,走向靠近廚房的後門,讓她不由自主分了神。

  她認得那個男生,很久以前便見過他,大約比她高幾年級,印象中常常是個老婆婆帶著他,奮力推著手推車到家裏來。

  宋家生活向來奢華,相對地汰換的物品也特別多,廚娘常說這對祖孫很可憐,住在隔條街尾的鐵皮屋裏,僅靠撿拾廢棄物換取微薄收入維生,因此總會將舊衣物和可回收的物品留給他們,甚至有時也會打包宴會後剩餘的餐點,讓這對祖孫帶回去飽餐一頓。

  她記不住小男生的長相,只記得他的臉上總是揚著笑,好像毫無煩惱。

  那張笑臉已經出現了好幾年吧?她皺了皺細緻的眉。

  自從小男生升上國中後,老婆婆很少再來,經常是他自己前來敲門,但無論這對祖孫的生活過得多可憐,事實上和她並無直接關係。

  可是,如果這個房子真的賣了,他們是不是就一無所有?若母親又不願投靠娘家,那該怎麼過日子?無家可歸的她是不是也會和這個男生一樣?

  不要——她不要變得和他一樣!

  她、她討厭這個男生!

  莫名的恐懼轉化成幼稚的舉止,讓她顫抖地打開琴室,衝動地走到後門,用力拉開門閂,仰著頭,一張小臉瞪著來人。

  國中生沒料到會是宋家大小姐親自來應門,而且那張嬌嫩的小臉明顯染著怒意。

  是不是吵到她了?他急忙解釋:「我只是想來問看看有沒有不要的——」

  「沒有!」瞧著他縐巴巴的制服,她氣極了。「喂,收垃圾的——」

  男孩沒有回答,只是怔怔看著她。

  「你——你以後別來了!」宋于湘氣呼呼地說。

  靜默許久,男孩終於開口。「為什麼?」

  「反正……反正就是別來!我不准你再來!」她不想被他發現家裏的窘況,更害怕自己有一天和他一樣……

  「聽見了沒?你這——」她奮力丟出惡毒的話語。「收垃圾的!」

  他沒有答話。只是望著她許久,才默默推車離去。

  關上門,宋于湘哇地哭了。

  即使被捧在手心裏長大,可她從不蠻橫驕縱,這是她第一次說出這麼狠毒惡意的話,一切都是因為過度複雜混亂的情緒,但說出口以後,心頭卻一點也不好受。

  她這才明白,原來傷了別人的同時,也傷了自己。

  該向他道歉嗎?可他還會來嗎?

  怎麼辦?

  越想,眼淚越多,她哭得更難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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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3-23 14:13:5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華燈初上,安靜的巷子底,停著一台黑色轎車。

  夏元燦坐在車內,靜靜看著眼前這棟白牆紅瓦洋房。

  在這之前,他已經不知來過多少次。小時候,他經常和奶奶推車來這裏,後來雖然搬離這附近,但只要一有空閒,他還是經常像現在這樣躲在角落,默默、安靜地望著紅瓦洋房,期盼看見那個總是懸在心頭的倩影。

  懸在心頭……已經好多年了吧!

  他對於這個白牆紅瓦洋房是有很多記憶的。父母早逝,他只得跟著祖母相依為命,靠著一台手推車四處撿拾物品,加以整理後換回微薄收入以維持生活。

  每回只要一走進這條巷子,遠遠瞧見宋家——也就是這棟外觀雅致的獨棟花園洋房,他的心情就會莫名輕快而喜悅。他知道院子後方那扇鑄鐵小門開啟後,不但可迅速充實空蕩蕩的推車,更重要的是,他也有機會能遇見宋家大小姐。

  在他小小年紀的心目中,大小姐是他見過最甜美、最可愛、最有氣質的女孩。

  他還記得第一次看見她,是在某一回餐宴後。在宋家工作的廚娘是個好心人,早就交代他當晚來取宴後剩餘的菜肴。那天,他來得有些早,站在廚房外的角落,聽見院子裏的談笑聲,好奇地探頭一看,宋氏夫婦牽著約莫八、九歲的大小姐,正準備逐一送客。

  他猜大小姐約莫比他小個兩、三歲吧,穿著粉紅色的蕾絲洋裝,烏黑的長髮上紮著美麗的蝴蝶結,細緻的鵝蛋臉甜甜笑著。

  她無意間轉頭,視線短暫與他相對,櫻桃色的唇邊還掛著洋娃娃般的笑容,深深撼動了他青澀的心坎,一時間,他的腦子竟然空白了。

  後來,又有很多次機會遇見她,雖然通常是一道纖秀的背影,或只是聽見銀鈴般的笑語聲,但他的反應始終一樣,就是一片空白。

  雖然當下思緒空白,但回家的路上,心頭的怦然卻令他回味再三。

  他猜想,這就是大人常說的「觸電的感覺」吧……

  即使從來不曾正面相對,也不曾交談,但隨著時日俱增,他越來越喜歡那個女孩,即使只是遠遠看著,心頭仍然覺得無限美好,工作時的心情益發愉快。

  雖只是懵懵懂懂的國中生而已,他已經清楚領略了暗戀愛慕的滋味。

  可那回,也就是他最後去宋家的那回,從不曾與他交談的宋家大小姐竟然親自應門,還對他說話,卻喊他是「收垃圾的」——

  你這個收垃圾的!我不准你再來!

  雖然這是事實,但出自暗戀的宋家大小姐之口,像是一把利刃刺向左胸,他的心頭第一次感到無比難忍的澀疼。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得怔怔地望著心目中的小公主。這個稱呼,明明白白地提醒自己與她的距離。

  雖然不知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但猶豫幾天後,他還是遵照大小姐的命令,不再前去敲門,可他依然在巷子裏偷偷探望,即使只是看到大小姐的背影也好。

  可他再也沒有看過她了。

  宋家變得安靜,門前來往的車子變少,在裏面工作的傭人似乎也不見了。

  不久,他和奶奶住的違章建築被拆除,只得搬到市郊,到這一帶的機會也變少了。

  祖母病逝後,回收廠的老闆見他無依無靠,留他在廠裏工作,他工作認真,應對進退也很合宜,大學畢業後,老闆覺得這等人才不該只是在這個小地方,於是將他引薦至規模更大的上游回收廠,就這樣,他一步步踏入資源回收的世界。

  憑藉自己的天資聰穎、勤奮認真,加上好運,多年後,他已經成為年收數億元的資源處理公司負責人,主要營業項目包含一般垃圾回收、建築廢料處理以及科學園區的污染物品處理與電子零件下腳料回收等等。

  大學時期,他的生活漸趨穩定,一有空便回到這條小巷子。宋家的洋房依然矗立,但似乎已無人居住,他多次向鄰居打探,得到的消息五花八門,有人說是全家移民去美國,也有人說搬到東部鄉下,甚至也有遷至中國內地的說法,總之,宋家人已經不住在這裏。

  但房子還在,也不見有人搬進來,於是他想,說不定有一天,宋家大小姐還會回來這裏……

  這信念支撐著他度過了好長一段時間,直到去年,他接到一個鄰居的線報,說宋家的燈亮了,大小姐回來了!

  他萬分狂喜,當晚立即沖過來確認。

  燈確實亮了,只是感覺不對。

  偌大的房子只有微弱的燈光透出,這和宋家原本奢華豪氣的風格不符,他極力壓下滿腹疑問,直到隔日早晨又去了一趟,確定大小姐真的回來了——

  那娉婷的身影、舉手投足的秀雅,甚至連頭髮也是一樣地烏黑直亮,根本是兒童時期放大版的宋大小姐!

  當他瞧見她輕盈地走出大門,低著頭快步離開巷子時,整個胸口漲滿了喜悅,差點就想追過去,幸好殘存的理智阻止他的衝動,將他的心緒拉至另一個層面。

  她……這些年過得如何?誰和她住在這房子裏?結婚了嗎?急著要去哪里?

  有太多的問題浮現,他決定先探查清楚,再視情況行動。

  於是,耐心地觀察將近半年後,他只能說她的生活實在平淡規律,探不出半點具體的消息,終於決定在今晚主動出擊,先來向她問候。

  夏元燦瞄了瞄時間,差不多了,他坐直身子,屏息以待。

  果然,一個纖秀的身影從巷子的另一端逐漸靠近,經過他的車子時,夏元燦立即打開車門下車,喚住她——

  「那個……」他的聲音竟然有些顫抖。「宋小姐?」

  停下腳步,她微微側首望向他。

  「我是夏元燦。」他深吸了口氣,努力讓自己笑得好看些。「好久不見。」

  突然被一個陌生男人攔住,宋於湘猛地心口一提。

  是來討債的嗎?

  自從父親宣告破產並逃至中國後,債權人一擁而來,嬌生慣養的母親帶著她投靠娘家後便病倒過世了,她被迫提早長大,在舅舅的協助下學習適應人情冷暖。

  幸好母親私下還有不少黃金和珠寶,她靠著變賣後的現金撐過一段時間,即使至今仍有大筆債務等著她每月按時償還,但還不至於走投無路,只是此刻忽然又冒出個陌生人來找她,難免讓她心頭驚惶。

  她還在思索著是不予理會直接沖進十步遠的老家,還是轉身快跑,男人卻更靠近了。

  「大小姐。」他黝黑的臉揚著笑。「還記得嗎?以前常去宋家後門的就是我,夏元燦。」

  她很快便想起來了,是那個讓她生平第一次開口罵人,事後卻後悔好久好久的男生。

  可他……為什麼在這裏?

  「你……」向來無喜無樂的情緒起了微微的波浪,宋于湘力持鎮定,冷靜地問:「有什麼事嗎?」

  見她肯開口,夏元燦笑得更愉快了。「放心,我不是來收垃圾的。」

  不太明亮的光線下,他的笑容意外閃亮。有這麼好笑嗎?

  「收不收垃圾,應該和我無關吧?」她抬眉,不冷不熱地應著。

  「是無關。」他又往前跨了一步。「宋小姐,我……可以認識你嗎?」

  宋于湘握緊肩上的背包,直覺地後退一步。她不習慣和人太靠近,尤其是這個看起來高健壯、笑容明亮且還不討人厭的男人,讓她感覺有些不安和不自在。

  而且他也長得太高大了,至少有一百八十公分吧?她記得他當年明明是很瘦弱的呀!

  「宋于湘小姐,我可以認識你嗎?」

  又被逼退一步,她有些急了。「不是早就認識了嗎?」連她的名字都知道!

  「那不算。」夏元燦瞅著她,壓下過快的心跳,努力讓嗓音帶著磁性,方唇保持真摯的笑容。「我是說,當朋友的那種。」

  當朋友?這個人到底是怎麼回事?莫名其妙地出現,還要求和她當朋友?

  難道他沒聽說當年她家裏發生什麼事嗎?竟然跑來對一個背負巨額債務的人,笑著說要當朋友?

  或者,他其實只是想來嘲笑她的落魄?

  算了,反正當年她欠他一頓罵——若他執意要追討,她也無話可說。

  她淡淡答道:「隨便你,但我沒空。」然後她轉身準備回家。

  「咦?等等——」這樣的答案不就等於拒絕嗎?夏元燦健臂一伸,攔住她。「至少,我們可以交換手機號碼——」

  被攔住去路,宋于湘抬眼瞪他。「我沒手機。」

  「怎麼可能?」

  她歎了口氣,拉開扁薄的肩袋。「不信你看,真的沒有。」

  夏元燦還真的認真看了看,袋裏除了鑰匙、錢包、一本記事本,以及幾份資料,沒其他多餘的東西了。

  這像是二十幾歲的女孩該有的背包嗎?

  「你……」他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情急之下想到另一件事。「別這樣隨便打開包包,很危險的。」

  她只是不置可否地淡笑。對於身無長物的窮人如她,每個月的進帳全都從銀行帳戶直接扣繳除,既然一無所有,還有什麼好害怕擔心的?

  拉上肩袋,宋于湘再次準備回家。

  「難道你不怕我嗎?」夏元燦不死心地追問。哪有女生會這樣打開隨身背包讓男人檢查?

  「你?」她轉頭。「請原諒我說實話,只是個收——呃,處理廢棄物的人,有什麼好害怕?」

  一個從小認分的人,能壞到哪里去?她只是對於當年衝動下說的那些話有些愧疚而已,否則他有什麼好令人害怕的?

  夏元燦一怔。只是個「處理」廢棄物的?用詞是比當年文雅了點,但在她的心目中,他永遠只是個卑微地收垃圾撿破爛的人嗎?

  再說,資源回收業其實是一個錯綜複雜、令人難以想像的殺戮戰場,並非讓人輕視的低層行業。

  「看來,我們真的需要好好互相認識了。」燦爛的笑容隱去,他退後兩步,健臂做了個「請」的姿勢,才說:「下次見了,大小姐。」

  宋于湘瞅了他一眼,雖不明白他的意思,但她還有一堆工作等著趕工,沒空和他多說,便優雅地翩然離去。

  夏元燦靠在車邊,靜靜看著她過度輕盈的身影隱入鏽痕斑斑的大門,接著,如同過去半年的觀察一樣,客廳那盞不太明亮的燈亮了。

  無論這些年她究竟遇上什麼事,他都會一一厘清,當年心頭的位置始終為她空著,現在,他要慢慢填補回來!

  宋于湘揉了揉酸澀的雙眼,忍不住掩嘴秀氣地打了個哈欠,然後伸展疲憊酸麻的臂膀,這才硬撐起精神踩著快步,趕著去教課。

  昨天接到音樂教室櫃檯小姐的通知,說是又多了一名學生,不但是毫無鍵盤學習經驗的成年人,而且還指定由她擔任一對一的指導老師,於是她顧不得因為趕工打字外包業務而一夜未眠,仍然一早就出門工作了。

  她白天是高中總務處的一名小職員,下班回家是兼差打字的文書處理外包人員,週六、日還到音樂教室教鋼琴課,一個月下來的收入將近五萬塊,卻幾乎全用來清償債務,她只好想盡各種方法省錢,甚至規定自己只要是腳程半小時內的地方,一律只能步行。

  只要能儘快把債務還清,不再看人臉色過日子,她願意忍受一無所有的清貧生活。

  走進音樂教室,櫃檯的職員立刻報告最新消息。「宋老師,新學生很早就來了,正在裏面等著。」

  是什麼樣的學生,居然這麼迫不及待?「嗯,謝謝你,陳小姐。」她客氣地應對,轉身往琴室走。

  站在琴室前,透過門上的透明玻璃看見男人寬闊的背影,她怔了好幾秒才禮貌性地在門上敲了敲,男人聞聲轉頭過來。

  是他?!

  「嗨!」夏元燦笑得很燦爛,迅速起身替她開門。「我們又見面了。」

  「你來做什麼?」

  「學琴啊!你不是鋼琴老師嗎?」他的功課做得很足,打聽得一清二楚。

  「你——」連她在這裏教課都知道,還指定要她?

  宋于湘仰著頭,冷靜地問:「你到底想幹麼?」

  「我想學琴。」他替她拉開鋼琴旁的椅子,恭請她坐下後才說:「公司要求我在尾牙時上臺表演,想來想去,要唱歌跳舞我都不會,所以決定用鋼琴來彈一首——」

  「你會彈琴嗎?」她突兀地打斷他。為了尾牙而學琴,聽起來多匪夷所思。

  「就是因為不會,所以才來學啊。」他端坐在鋼琴前,轉頭笑望著她。

  「那我建議你還是去學唱歌或跳舞比較容易些。」

  「那有什麼厲害的?而且我已經跟公司報備了,就是表演鋼琴演奏。」

  「你以為彈琴有那麼簡單嗎?」還真勇敢。「會看譜嗎?會指法嗎?」

  「都不會。可是我問過櫃檯小姐了,完全沒有基礎也可以學那個叫什麼流行爵士鋼琴之類的……」

  他神情認真,始終帶著笑,老實說,那笑容還頗真誠,教她沒有理由再駁回。

  話說回來,多了個學生就多了鐘點費,多了鐘點費就多了收入,多了收入就少了負債,那麼……管他到底會不會——

  「嗯。」她點頭,公事公辦地問:「決定要表演哪一首?」

  「喔,我已經想好了。」他清了清喉嚨,哼了一小段。

  「卡農?」雖然明顯走音,她竟也猜出來了,傾身在鋼琴上彈了幾個音符,跟他確認。

  「對、對,就是這首!」

  距離農曆年底大約還有三個月,她可以重新編調和絃,只要認真練習的話,應該還可以勉強達到目標。

  「嗯,我知道了。」她拿起學習紀錄卡,盤算著預定的進度。「所以,每週一次,課程就照一般的方式——」

  「不行。」他搖頭。「我資質駑鈍,至少一周得三次以上。」

  「如果只是想學會這首,一周上一次課,其餘時間你租琴房練習就可以了。等一下問問櫃檯小姐,她會替你處理的。」

  「不,為了確保到時上臺不丟臉,我認為還是多上幾次課比較保險——」

  她又打斷他。「你在什麼公司上班?」這麼有閑又有錢!

  「還是在收垃圾呀!」他笑笑地從口袋的皮夾裏掏出一張名片,遞給她。

  宏遠環保科技資源處理公司 夏元燦

  落落長的公司名稱念起來很有氣勢,上頭沒有任何職稱或抬頭,不過有一排手寫的手機號碼。

  環保科技?資源處理?「這算是……收垃圾?」

  「是呀,換個名稱而已。這行做久了,已經很有感情,所以就一直做下去了。」簡單地說是如此沒錯。

  有人會對收垃圾這種工作很有感情?她無法理解,不過,這也是一份自食其力的工作,她沒有理由質疑。

  「有正當職業很好。」她把名片夾入自己的琴譜裏,客套地答。

  「其實回收垃圾有很多種類,下回我帶你去公司參觀。」

  「不用了,我沒空。」她立即結束話題,翻開教材。「我們先從認識鋼琴和基本指法練習開始,請像這樣,把雙手放在琴鍵上。」

  她在右側的琴鍵上做示範,夏元燦也跟著將雙手按順序放上。

  他的手指骨節分明,看起來力道十足,但一雙大掌上佈滿疤痕,教她一時訝然。

  果然是付出勞力辛苦工作……

  「大小姐,這樣對嗎?」他認真問。

  「我不是大小姐!」像是被什麼刺著似的,她轉頭瞪他。「在這裏——我是老師!」

  「好吧,那就……大小姐老師吧,我有加上『老師』嘍。」

  「你——」

  「你看!」像是發現什麼不得了的事,他的右手忽然輕觸她的左手。「你的手好白,我的手好黑,這樣放在一起,像不像是黑白鍵?」

  「你——到底要不要上課?」

  「要呀,可是……」他笑得很無辜。「大小姐老師,你的脾氣不太好喔,這樣學生應該會被嚇跑吧?」

  「給我練琴!」用得著他來批評嗎?宋于湘快發火了。

  「是,遵命!」他挺直寬肩,認真服從命令,可眼底、唇邊仍然閃著笑。

  老師的話當然要聽,而且這回,他還想要聽好久好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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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3-23 14:15:0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六十分鐘的課程結束了,宋于湘在教師室準備下一堂課。

  這是她第一次感覺教琴是件身心俱疲的事。

  他的問題很多,但百分之九十都和課程內容無關,倒像是故意找話聊,或是找她麻煩。

  而且他的存在感很強烈,強烈得讓她……無法專心教課。

  他再也不是昔日那個瘦弱男孩,高大結實的身軀像橄欖球隊隊員,臉龐的線條粗獷陽剛,總是帶著看似毫不介意的朗笑,身上沒有汗味,反倒是有一股淡淡的清爽氣息。

  說是淡淡的,卻讓她心頭莫名焦躁起來。

  才剛打開保溫瓶想喝口水,她又被門口探進來的人頭嚇了一跳。

  「大小姐老師,我和櫃檯小姐排好時間了,一、三、五晚上和週六、日各一堂,所以……」他笑開了。「明天見。」

  明天?他是來真的?!

  是想怎樣,有必要那麼認真學琴嗎?她才不信什麼尾牙表演這種理由!

  宋于湘故作冷靜,可又掩不住莫名的怒意,語氣冷到極點——

  「回去最好先把指法練好,再見!」

  隔日下午,夏元燦仍然提早到音樂教室。

  高大的身軀擠在鋼琴前,十指擺在琴鍵上,僵硬地按順序敲著鍵盤,發出的聲音一點也不美妙,唇邊忍不住逸出無奈的苦笑。

  根據這半年來對宋家大小姐的觀察,他猜想宋家的財務狀況真的出了問題,否則以宋家人豪氣的習性,根本不可能讓獨生女穿著樸實,也無司機接送,甚至還得來音樂教室兼課賺鐘點費。

  雖不清楚究竟發生什麼事,但為了理所當然地接近她而不被拒絕,他決定報名鋼琴班,順理成章成為她的學生。

  他伸手撫上那張教師用椅。那麼多年,她的影像只留在記憶中,夢裏也很難想像坐在她身旁的感覺……

  昨天,她就坐在這裏,長髮攏至耳後,露出白細的頸項,身上沒有任何人工香味,白色的棉衫襯得她的氣質更純雅,她很安靜,不苟言笑地教他如何擺放手指……

  他想起報名時向櫃檯小姐打聽她,那個年輕的美眉笑著說:「宋老師?她是個安靜又認真的好老師喔!」

  「安靜認真?」

  「是呀,很多家長都喜歡她,因為她有辦法讓學生安靜下來練琴。」

  這算是好的評語嗎?

  察覺他的臉色,美眉趕緊保證。「你放心啦,宋老師只是有點冷、平常不愛說話罷了,該說話的時候也說得很贊,但是琴藝更贊啦!」

  她是很安靜沒錯,可昨天那六十分鐘裏,他澎湃的心口卻沒冷靜過。

  他試著說笑逗她,故意佯裝聽不懂課程,存心挑起她的情緒,但得到的反應並不大,他感覺得出她有些動氣,卻只是咬唇蹙眉忍耐下來。

  為什麼這麼安靜而淡然呢?他寧可她開口罵人,而不是表現得如此客氣陌生……

  敲門聲傳來,一轉頭見是她,夏元燦趕緊起身,高大的身軀扶著差點被撞翻的琴椅,開門進來的她卻只是淡淡看了一眼,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逕自在教師椅坐下。

  她拿出習慣用來指導的鉛筆。「指法,右手先來。」沒有多餘冗長的開場或問候,要他直接上場。

  夏元燦把手指擱在琴鍵上,才按了三個音,手指已經打結僵住不動。

  「好奇怪,我的手從來沒這麼不聽話過。」

  「掌心——掌心要鼓起來,我昨天說過了,要想像自己握了個乒乓球。」她放下鉛筆,示範了一次。「然後……」

  她修長的手指在琴鍵上擺出優美的姿態,看似纖細的柔荑輕鬆地在黑白琴鍵上舞出流暢的韻律感。

  那姿態太優雅,太美妙,害他很想直接伸手覆上……

  「咳!」清清喉嚨,夏元燦說:「我還是不懂乒乓球到底有多大,可不可以幫我調整一下?或者——」

  宋于湘抬眼看了他三秒,正打算拿鉛筆把他幾乎快趴在琴鍵上的掌心挑高,纖手卻冷不防被他的大手包住,拉到鍵盤上。

  「我試看看——是像這樣的感覺嗎?你的手——不,應該是拳頭好小,差不多只有乒乓球大而已吧?所以,我現在握這樣……」他收得更緊些。「正確吧?」

  「你——」她用力掙脫他的手,轉身從自己的琴譜袋拿出一顆乒乓球硬塞到他手裏。

  終於惹她生氣了。

  「這裏有錄影機!」她指著鋼琴側面用來錄下練習畫面的小鏡頭,白淨的臉染上一抹奇異的紅暈,氣呼呼地嚷著:「給我握著練習五分鐘,下課後請跟櫃檯小姐要檔案,回家後好好看清楚!」

  他絕對是故意的!

  哪有人這樣直接、直接用她的手來練習!

  昨天明明示範得很清楚,還說什麼不知道乒乓球的大小,竟敢抓她的手去試——

  這人絕對、絕對是故意的!

  趁著他正在練習的短暫空檔,宋于湘三兩步奔回教師室,她的心口卻撲通跳著。

  鋼琴課中難免會與學生有肢體接觸,尤其是調整初學者的手指位置與姿勢,但從來沒有學生像他這般故意……故意襲擊她!

  這是第一次有個男人這樣握著她的手,也不知他的目的到底是什麼。他的手好粗糙,動作也魯莽,可是被緊緊包覆在其中的感覺卻好厚實、好溫暖,暖得……教她惶然而不知所措。

  她喝了口水順順氣,做了幾次深呼吸平息後,一臉平靜地走回琴房。

  他敢捉弄她,她自然有辦法出招回應。

  「大小姐老師,我好像學會了,你看!」他拱起掌,指尖立起,慢慢彈出五個音,然後得意地對她一笑。

  「看起來是……還可以。」她也想對他客套地笑,就像平時對學生那樣,可臉頰的肌肉卻繃得很緊。「不過為了確保你不會貴人多忘事,回家請務必多練習,明天——我記得明天你也會來上課,我要考試。」

  敢忘,我就考死你!

  誰知他對她的冷臉一點也不放在心上。「考一百分有獎品嗎?」

  「並沒有。沒練好的話,最好別來上課。」以為自己是小朋友嗎?還敢討獎品,幼不幼稚啊?!

  「你好嚴格。」他笑得更燦爛了。「可是我喜歡這樣,被管的感覺真好。」

  她怔了好幾秒,才冷冷地答道:「你那麼欠人管嗎?」

  話一出口,她又後悔了。

  欠人管的應該是她那張嘴才是——為什麼老是這樣對他說話?她明明不是喜歡耍嘴皮子的,可為何每回面對他,總會說出莫名其妙的話?

  「我從小就沒人管啊。」他笑笑,線條陽剛的臉上表情很爽朗。「我爸媽早就過世,奶奶身體不好,我只能自己管自己。」

  「啊?」沒想到他會講出童年往事,宋于湘一時接不上話。

  「收垃圾的工作,其實我一開始也不想做,可是沒辦法,這是除了社會局的補助之外,唯一可以養活我和奶奶的方式。」他的笑容轉而有些無奈。「因為成天只顧著工作,也沒機會被好好管教,如果以前……我是說當年若有任何冒犯的地方,請你多包涵。」

  「也不是那樣……」講到當年,怎麼變成是他開口道歉了?她的聲音又弱了些。「我只是想,你賺錢應該很辛苦,何必來這裏學琴多花錢?」

  「喔,這你放心,我想我的收入還夠付得起學費。」

  「收垃圾……可以賺很多錢嗎?」她很疑惑。若能讓他撒錢不眨眼地來學琴,說不定她該考慮要不要也進入這一行,好早日還清債務。

  「那得看是收什麼樣的垃圾了。這樣吧,你撥出個時間,我帶你去好好參觀,好不好?」

  「我沒空。」她再次拒絕,但這是事實。可她的語氣越來越軟了。「現在不該聊這些,繼續上課吧!」

  「好啊。」他也沒反對,認真跟著她練習指法。

  宋于湘在旁輕聲數拍子,黝黑而佈滿深淺疤痕的大手佔據了琴鍵,也佔據了她的視線。

  她知道他不是個壞人。當時年紀還小不提,在她閱歷了眾多債主的臉色後,直覺仍然告訴她,這男人不壞。

  她只是不明白,他真的是單純想學琴嗎?

  應該問個清楚,還是裝無知地繼續賺鐘點費?

  單調乏味的琴音持續著,她向來清明的心思卻莫名飄遠了。

  六十分鐘過去,終於下課了。

  這是她今天的最後一堂課,夏元燦早就打聽清楚,而且還在下課後十分鐘就把車子開到音樂教室門口,及時攔住正要回家的宋于湘。

  「我剛好要到你家附近,順路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回去。」

  「你每天走路回家,久了腿會變粗的。」不等她回答,他硬是把輕盈的她推入車內。「大小姐的腿那麼美,一定要好好保養才行。」

  「走路?你怎麼知道?而且……」她低頭看著緊緊包裹著雙腿的牛仔褲,不解地問:「你看過我的腿?」

  「小時候看過,你常穿很漂亮的洋裝。」他笑笑,發動車子。

  她一怔,不自覺地笑出聲來。「哪個小孩的腿不美?」

  「不,你的真的比較美。」

  「你別開玩笑了。」不想再討論自己的腿,宋于湘情急之下轉了話題。「今天教的轉指指法,回去要多練習。」

  「已經下課了,大小姐。」他笑著望了她一眼。

  「別叫我大小姐。」她說不出有多討厭這個稱呼,像是提醒她曾有過、卻不會再回來的幸福時光。

  「那我該怎麼喊你好呢?宋老師……太嚴肅了,宋小姐……又太客氣了,還是……」他認真思考,迸出兩個字。「老宋?」

  「什麼?」她竟然想笑,可又得忍住。「我又不是老頭子。」

  「是是,我錯了。美女應該怎麼稱呼……」他看似思索著很困難的問題,好一會兒,才提出另一個意見。「湘湘,如何?」

  湘湘。其實他老早已不知在心裏偷偷喊過多少次。

  他一直很想這麼喊她。當年在宋家,大部分的人都稱她為「大小姐」,但他曾聽過宋家女主人喊她「湘湘」,輕柔的聲音充滿濃烈的疼惜,像是一種親密關係才有的通關密碼。

  宋于湘驀地一凜。湘湘。

  好久沒有人這麼喊她了。童年記憶裏,爸媽總是摟著她,寵愛地這麼喚著。舅舅也是喊她「湘湘」,可是語氣很無奈,舅媽心情好時會連名帶姓叫她「宋于湘」,心情差時則是諷刺地叫「宋大小姐」。

  很久沒有人像他這樣,溫柔而帶著感情地輕喚著。

  她感覺胸口急速起伏,心頭泛著澀疼,眼眶竟然奇異地有些濕潤了。

  「你到底想要做什麼?」她以為自己早已被生活磨練得無喜無悲,卻三番兩次被他輕易地擾亂平靜的情緒。

  「我?」夏元燦迅速轉頭,察覺她的臉色蒼白,原本還帶點玩笑的心情猛然一揪。「生氣了?」

  生氣了?這句話像是導火線,啪地引爆她的怒意。

  他到底是想做什麼?是故意來惹她生氣的嗎?莫非他還牢記她當年情緒激動之下斥駡他的幾句話,特意來跟她討回多年前的公道?

  「停車!」她絲毫不客氣地下令。「我說停車!」

  他照辦,方向盤一轉,在路邊停下。

  「說清楚,你到底想做什麼?」

  「我只是想和你當朋友。」想重新認識她,想找回當年那位甜甜笑著、擄走他所有心思的宋大小姐。

  「當朋友?你需要費這麼大力氣和我交朋友?你難道看不出來我家早就不是以前的模樣,幹麼還硬要做什麼朋友?!」

  一知道宋家破產落魄後,所有的親戚朋友,甚至是她私立貴族學校的同學,無不紛紛走避,尤其媽媽病逝後,根本沒人想靠近她。

  這個當年只靠撿破爛過日子,而且還曾被她亂罵一頓的男生,竟在十五年後回來找她,還說要和她做朋友?

  怎麼可能?!

  「你其實是來嘲笑我的吧,想笑就笑吧,我不在乎。」以後別再來煩她!

  「不是這樣。」他試著想解釋。「宋家出了什麼事我的確不清楚,但我不是專程來嘲笑你。」

  甜美的小公主變成敏感的小刺蝟,教他更不忍了。「聽我說——我要謝謝你,當年你的那一聲『收垃圾的』,提醒我不能只做個四處向人乞討垃圾的人。沒錯,現在的我還是個『收垃圾的』,可已經和從前大不相同。我擁有一個員工超過百人、去年營業額超過八億的環保回收公司六成的股份,而這一切是你賦予我的意志力所獲得的。你是我的恩人,我為什麼要笑你?」

  這算是……收垃圾也可以收出一片天?宋于湘怔然。

  曾經是被捧在手心的小公主,現在得靠兼差來還債,而當年挨家挨戶收垃圾的小男生,如今卻成為公司大老闆,還說這一切都要歸功於她……

  多麼諷刺。

  「我希望能為我的恩人做點事,想照顧她,變成她的朋友。」

  所以才特地到音樂教室來捧場,指名要上她的鋼琴課?宋于湘一想到這裏,情緒越發酸澀難受。

  這算是同情吧?竟然用這種方式說要照顧她……要是今天她是淪落在酒店彈琴賣笑,豈不有了基本恩客一名?

  「不必了,這算不上什麼恩惠。那時我只是心情不好亂造口業而已,成功是靠你自己努力得來,否則無論我罵幾次也沒用的。」她深吸氣,努力想攔住眼眶裏過多蠢蠢欲動的水分。「我要下車。」

  「讓我照顧你——」他拉住她的手。

  「不要管我!」纖瘦的手臂用力甩開他。

  娟秀的臉蛋僵硬而清楚地表達強烈的抗拒,夏元燦不想在此刻與她繼續堅持下去。

  「你怎麼想,我無權過問,但我真的只是想當你的朋友,分擔痛苦,分享快樂,像真正的朋友那樣。」按開中控鎖,他輕歎了口氣。「我會繼續上鋼琴課,明晚見。」

  宋于湘急急甩門就走,眼淚也啪地隨之滑下。

  你怎麼想,我無權過問,但我真的只是想當你的朋友。

  分擔痛苦,分享快樂,像真正的朋友那樣。

  她越來越看不清前面的路,只能憑著直覺快步走著。

  要照顧她?要和她當朋友?分擔分享?這男人說的像是火星話,她無法理解真正的意思。

  身負鉅債的她,在學校時就是班上的瘟神,同學彷佛害怕她會開口借錢似的,無不離她三尺遠,「朋友」這個名詞已經太陌生了,她習慣也理解別人的冷漠,時日一久,她索性與人保持距離,不讓人知道自己背後難堪的故事。

  這些年過去了,她的生活平淡猶如白開水,適應平靜以後,她只想努力賺錢把債務還清,其餘的人情世故和風花雪月,她一點也不想知道。

  一點,也不想知道。

  眼看著纖薄的身影消逝在紅磚道的另一端,夏元燦的心情罕見地沉重。

  從小就經歷底層社會的生活,他看過太多不幸的家庭,也嘗過各種人情冷暖,無論是高聲斥喝或是可憐同情,他向來只是微笑帶過,不願多想也不放在心上。

  宋家果真是沒落了,但那又如何?會比他的過去更糟嗎?她為什麼要把自己變成令人退避三尺的刺蝟呢?

  腦海裏全是她蒼白又繃緊的倔強神情,夏元燦多年來保持堅硬的心口又揪了起來。

  他不想讓她惱怒、生氣,但怎麼能放下她不管?不能讓她這樣過日子,他一定要插手,管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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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3-23 14:15:27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朋友……

  好陌生的名詞。有了朋友,會是什麼樣的感覺?

  孤獨很多年了,她害怕與人太靠近,不知道怎麼和人交心做朋友,她甚至不知道有朋友是什麼樣的滋味。

  宋于湘坐在書桌前,怔怔看著眼前的脆皮泡芙。

  今晚本來是有鋼琴課的——就是那位環保科技資源處理公司大老闆的課,但她從學校下班趕到音樂教室後,才知道他今晚臨時有事,無法上課。

  除了缺課的訊息之外,還有一盒甜點要求轉交給她。

  「宋老師,這家的脆皮泡芙超贊的,網購排名第一耶,尤其是藍莓口味,常常要等很久才到貨喔!」誇獎完伴手禮,櫃檯美眉順便又誇了送禮的人。「夏先生人好好喔,不能來上課,還特地托人送東西來欸!」

  她一怔。都說不要他管了,還送東西給她?他有沒有把話聽進去?

  宋于湘把禮盒推向她。「送你吧,或是分給其他老師吃。」

  「不用啦,夏先生另外送了三盒要請大家吃,都是不同口味喔!」美眉很熱心地介紹。「你的那一盒就是最難買的藍莓耶,這裏還有原味、咖啡和芝麻,你要不要吃看看?」

  「我……」原來他連音樂教室的其他人也一併照顧到了。

  「你帶回去吧。」她搖頭委婉推卻,找了理由想把禮盒塞回給美眉。「我不方便收學生的禮物。」

  可年輕美眉的動作更快,硬把禮盒塞到她手裏。

  「我們只是音樂教室,又不是一般學校,而且只是一盒泡芙啊!」美眉把她推出門外,又把禮盒塞給她。「你好瘦喔,要多吃點呀——啊,電話響了,我要進去接電話,不然主任會罵人的——」

  年輕的身影一下子就奔回櫃檯前繼續忙碌,她總不好再拿著禮盒去打擾人家,宋于湘決定先帶回去再說。

  捧著甜點走路回家,簡單整理家務後,她想了想,從冰箱拿出禮盒放在面前,慢慢拆開。

  裏面的泡芙已經被搖晃擠壓得有些歪斜,盒中間貼著一張小紙條。

  公司揪團,我也湊了一腳,與你分享。

  與你分享。分享……這就是他所謂的「朋友」嗎?

  她聽過這個知名的甜點,學校老師也曾發起好幾回團購,可她總是笑笑找理由帶過,從來沒有參加——實在是沒有多餘的錢可讓她跟著流行嘗鮮了。

  她拿起叉子,輕輕切下一塊送入口中,唇齒感受著微甜而帶著藍莓的酸味,一口接一口,不算大的泡芙很快就吃完了。

  媽媽帶著她投靠舅舅家後,吃穿住並沒少她一份,只是她敏感的心思清楚感覺出舅媽非常不歡迎自己。

  因此一考上大學後,她便獨自在外租屋,半工半讀完成學業,而後又靠著舅舅的安排,讓她一畢業便有了固定薪水的半公務員工作,去年舅舅還不顧舅媽的反對,從債主手上將抵押的房子買回來,以她的名義向銀行貸款,才能讓她搬回到媽媽一直掛在心上的房子,只是也讓她背負的債務頓時爆增數百萬元。

  纖薄的肩上得扛下七位元數字的貸款,心思只懂得盤算如何有效利用每一塊錢,生活壓力早已讓她失去閒情逸致,更不用提像現在這樣坐下來,細細品味沁涼而甜入心坎的糕點。

  果然是甜入心坎……尤其是「朋友」的心意。

  她微微籲歎一口氣,正想起身將剩下的泡芙收進冰箱,門鈴聲在此時響起。

  是誰?她詫異地推門而出,經過早已無花園造景的院子,將生銹大門拉開一小條縫隙,探頭而出。

  「嗨!」來人帶著朗笑,高大的身影幾乎堵住門口。「對不起,今天公司有事耽擱了,來不及上課。」

  醇厚熟悉的嗓音竟然惹得她一陣臉熱。夏元燦怎麼直接來找她?

  「如果只是這件事……」她清了清喉嚨,試著冷靜回答。「課程是直接往後延一次,不清楚的話可以問問櫃檯小姐。」

  握著門把的纖手抓得更緊,她退了一步,準備關門。

  「我知道。」他很有技巧地抵住門。「既然今晚上不成課了,要不要和我出去走走?」

  和他出去走走?為什麼?即使不上課,她還得在電腦前趕工賺取微薄的打字費。

  何況,「朋友」只是個虛幻的名詞,她不需要,也不必和他靠得太近。

  「很抱歉,我沒空。」她拒絕了,但想起那盒泡芙,此時正好當面道謝。「謝謝你的泡芙,下次不要再送了。」

  「泡芙是小事,我是被拉去揪團湊數,我一個人也吃不完。」頓了頓,他微微歎口氣。「但我的心情不太好。」

  她一怔,然後挑眉瞅他,看他使出什麼把戲。「那又怎樣?」

  「泡芙很好吃吧?」他偏頭瞅著她,方唇笑得很真誠。「朋友要分享,也要分擔啊!」

  還說什麼「朋友」,竟來向她討人情?都怪她剛才一時控制不住,吃掉一顆泡芙了,否則還真想整盒還給他……

  「我只是想去兜兜風而已。」見她表情有些懊惱,他隨即勸進。「不會耽誤太久,一個小時就好。」

  該如何拒絕呢?這下可好,吃人嘴軟,拿人手短,算是貪吃的報應吧!

  算了,就陪他一次,當作是回報那盒泡芙好了。

  「就這一次,下不為例。」她勉強同意。「你保證?」

  「好啦,我保證就今天這一次。」不等她回答,他已經推她入門內。「快去加件外套,記得帶大門鑰匙!」

  幾分鐘後,宋于湘拎著背包走出大門,一頂嶄新的粉紅色安全帽已經落在頭上,三兩下就扣好了。「上車吧。」

  真的要去嗎?一手扶著安全帽,她遲疑地看著他跨上機車的背影。

  「介紹一下,這是阿灰。」夏元燦回頭沖著她笑,豪氣地拍拍椅墊。「它陪我好多年了,上山下海都很厲害,勇得不得了。」

  強健的雙腿讓機車後退兩步,長臂拉起她的纖手。「上來呀!」

  他明明笑得很開心,哪來的心情不好?噯,算了……她閉了閉眼,攀著他的肩,一鼓作氣跨上後座。

  還來不及調整好姿勢,雙手已被拉住,環抱上他的腰際。

  「抱好,阿灰很猛的——」他笑著催動油門,上路了。

  跑起來噗噗作響的阿灰確實勇猛,夏元燦也不多話,保持兩輪行駛的平穩,一路穿越市區的水泥叢林,沿著城市邊緣一路往南騎,一棟又一棟的高樓建築逐漸被拋在身後,眼前的景觀已不是熟悉的繁華紅塵,而是蟲聲唧唧的山區坡路。

  宋于湘僵硬的肩膀慢慢軟化,開始學會享受移動的速度感,好奇眼底的風景變化。

  沁涼秋風拂過臉頰,她一點也不覺得冷,因為夏元燦高大的身軀不僅替她擋去冷風,而且還屢屢緊急煞車,讓她不得不貼住他的背。

  「你到底會不會騎車?!」氣死人了,她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自己老是撞上他後背的單薄胸口,感覺連耳朵都熱了起來。

  「我會騎啊!怎麼了?」他在路邊停下,一臉不解地回頭望她。

  「那就不要……不要緊急煞車啊!」

  「下坡路段,比較難控制。」夏元燦無辜地笑,瞧見她纖手捂著胸口,又加了一句。「喔,我不是故意要吃你的豆腐——」

  他認真發誓。「什麼也感覺不到,真的。」

  什麼也感覺不到?是在笑她高中後就沒發育過的胸部嗎?

  「夏元燦!」她惱了,掄起拳頭捶向他的寬肩。

  「這力道剛好,舒服,不過——」他呵呵笑,伸手制止她。「別打了,我皮厚,怕弄傷你的手。」

  一縷夜風吹過,他遲疑了幾秒鐘,厚實的大掌才握著她涼涼的小手,將之拉在自己腰間,笑說:「靠著我,別抬頭,免得著涼了。再繞一圈,我們去吃宵夜,嗯?」

  摩托車再次啟動,宋于湘沒有回答,卻也沒抬頭。

  山間的路段並無想像中的幽暗,倒是很安靜。

  安靜得像是可以聽見彼此的心跳。

  行進中,即使彼此不交談,只是靜靜貼靠著他,但男人的體熱默默煨暖了她的心口。

  和一個男人如此貼近,她驚訝自己竟然一點也不覺得彆扭或不自在,只是……

  「這樣繞來繞去,心情就會好嗎?」她以為心情不好的他,會滔滔不絕地向她訴苦。

  許久,她沒聽見夏元燦的回答,但臉貼著他寬闊的肩背,彷佛聽見厚實的胸膛傳來幾聲低笑。

  不說話,只作伴。她忽然想起曾在某本書中看過的這句話,原來,和「朋友」相依靠的感覺是這麼……溫暖而踏實?

  宋于湘先是一詫,心頭驀然越來越軟,環在他腰間的手竟也更緊了。

  繞過另一段坡路,靜謐漸漸遠去,兩側的街道越來越熱鬧,他們終於又回到市區。

  最後,阿灰停在巷子裏。

  「帶你來個好地方,這裏的東西保證便宜又好吃。」夏元燦拉著她,穿過另一條小巷弄,眼前的喧嘩讓她不由得停住腳步,睜大眼睛張望。

  這是……夜市吧?她從來沒有逛過的地方。

  童年時,她是被捧在手心的千金小姐,出入的都是百貨公司、高級餐館和五星級飯店,家道中落後,她活動的範圍局限于學校與舅舅家,上了大學後只知道忙著打工賺生活費,年輕人呼朋引伴逛街逛夜市的生活,她從來沒有機會體驗過。

  陣陣的食物香氣喚醒她的饑餓——晚上只吃了個小小的藍莓泡芙而已。

  「那家四神湯很有名,隔壁的面線羹配臭豆腐很贊。」遙指熱鬧的攤販,夏元燦詳細介紹著。「另一邊也有米粉湯、甜不辣、沙茶魷魚羹,走過去還有炭烤、鹹酥雞、蜜豆冰……你想吃什麼?」

  這麼多,該選哪一種好呢?宋于湘還來不及思考,卻被此起彼落如雷般的洪亮叫聲嚇著了。

  「厚,阿燦你這小子!這麼久沒來看我們,是發達了就忘了大家喔?」

  「就是咩,知不知道良心怎麼寫?虧我天天念著你,總算念到你耳朵癢,知道要來了厚?」

  「哇,少年ㄟ,會不會失蹤太久了你——」

  前排幾個小吃攤的老闆扯嗓嚷著,路人紛紛投以好奇的眼光。

  「你你你——今天還帶了美女!」面線羹的老闆沖出來,手拿杓子指著夏元燦。「還不快給我進來!」

  「美女」指的是她嗎?宋于湘低頭看看自己一身洗穿多次的棉T和牛仔褲,臉蛋烘熱了起來。

  夏元燦大笑,牽著她走入小攤裏,在角落找了空位讓她坐下。「先坐一下,我去其他攤子打聲招呼。」

  高大的背影才剛踏出去,兩碗特大份的面線羹已經端到她面前。

  「這個笨蛋,追女生不帶去大飯店,帶來這種小地方做什麼?切!」

  「歐吉桑講話一定要這樣嗎?」另一個溫柔的聲音隨即插入,老闆娘敦厚地笑著,在她身邊坐下。「阿燦的眼光真好,女朋友好漂亮,好有氣質。」

  「我、我們只是朋友……」方才的吆喝聲已經讓她不知所措,這下被冠上女朋友的稱號,教人更不知該如何接話。

  老闆娘才不相信。「只是朋友?我們認識他這麼久,從沒看他帶女生來過,你是第一個喔!」

  「他……常來?」她對他其實一無所知。

  「阿燦沒告訴你嗎?」老闆娘遙指遠處。「他國中時搬來住在這附近,下課後就來夜市回收垃圾去賣,回家還要照顧老阿嬤,是個肯吃苦很認真的孩子。阿嬤死後,他就去回收廠工作……啊,你應該知道他的職業是——」

  「環保科技資源處理公司。」

  「厚,還真是落落長,反正就是做回收啦,說難聽點,他是靠撿破爛活下來的。現在當了大老闆,還派人固定來替我們打掃街道整理垃圾,把可回收的垃圾讓給附近的老人去換錢,說是要謝謝照顧他長大的街坊鄰居。」

  老闆娘頓了頓,又說:「漂亮小姐,阿燦出身雖低,但人窮志不窮,希望你別嫌棄。」

  「我沒有、我們只是……」她還沒解釋清楚,大嗓門又傳過來。「歐巴桑你是又在八卦什麼?沒看到等著外帶的人那麼多,還不快來幫忙?」

  老闆娘笑笑起身,一路念回去。「你才歐吉桑咧!誰不知道你也想來跟漂亮小姐講話——」

  宋于湘低頭盯著微泛油光的羹湯,回想方才老闆娘的話語。

  原來,這裏是他長大的地方……

  想像穿著學校制服的他,蹲在人來人往的巷弄裏,不畏髒汙油膩,耐心地整理捆綁一袋又一袋的垃圾,只為了從中賺取微薄的零錢。

  莫名地,她的心口竟然有些澀疼。

  雖是家道中落,她頂多只是去兼家教或當做影印店小妹之類的簡單打工,並沒真正落魄到得付諸勞力過日子,可他從小就辛苦做粗活以換得溫飽,還要照顧年邁的奶奶,小小年紀靠自己這樣艱難生活著,卻懂得夾縫中求生存,拚出自己頭上的一片天。

  她有什麼資格和他相比?

 「怎麼不先吃?不喜歡嗎?」醇厚的嗓音落下,是他回來了。

  「想等你……一起吃。」猶疑了幾秒,她才說,抬眼瞧見夏元燦手上拎了幾包塑膠袋。「這是?」

  「大家太熱情,要我們帶回去吃。」他邊說邊替她布上筷子和湯匙,催促著。「面線羹要趁熱快吃。」

  說著,他先舀了一大口送入嘴裏,接著唏哩呼嚕又吃了幾口,很快就吃完了。

  他抽了張面紙拭去嘴邊的漬痕,才開始說起過去。

  「我在這裏至少住了十年,每天都來收垃圾,這些叔伯大嬸阿姨對我非常好,不但讓我賺些零用錢,還經常免費請我吃晚餐。」

  「嗯,我剛聽老闆娘說了些。」她秀氣地喝口湯,想了想又問:「不是說心情不好嗎?」

  「有嗎?」他偏著頭想了想,又露出爽朗笑容。「我忘了。現在這麼快樂,哪還記得什麼不愉快的事。對了——」他想起什麼似的,起身跨步走到攤前,幾分鐘後又回來,手上多了盤熱氣騰騰的臭豆腐。

  「吃面線羹要配臭豆腐才夠味,別怕臭。」他努力慫恿。「老闆的臭豆腐是天然發酵做成的,絕對好吃又營養。」

  臭豆腐?這男人還推薦她吃臭豆腐?她忍不住笑了。

  會對一個女人推薦臭豆腐的男人,究竟是存什麼心呢?她沒有研究過,不清楚男人的心理,但她不是笨蛋,夏元燦帶她來這條街,絕對不是只為了吃宵夜。

  她猜,他想用這種方式讓她認識他,讓他們的距離更靠近——

  「好啊,我要看看到底有多臭。」挾一塊品嘗後,她皺著眉,卻笑嚷著:「真臭!可是——很好吃。」

  「哈,這可是臭豆腐界的極品。」夏元燦轉頭大喊:「喂,老闆,她說這臭豆腐真臭,可是很好吃!」

  「呵呵,來喔,漂亮小姐都說好吃的臭豆腐喔!」老闆笑得更開心,吆喝得更起勁了。

  秋高氣爽,雖然夜市的人潮越來越多,但一點也不顯燥熱,反而隨著夜深而略感冷意。

  宋于湘以為只是吃個宵夜而已,沒想到兩人最後竟然認真地逛起夜市了,而且還被他牽著手,一攤又一攤地慢慢逛著。

  她終於忍不住,停下腳步,抬頭瞪著他。「幹麼一直牽著我的手?」

  「這個喔?」他舉起兩人交握的手看了一下,笑笑回答。「我怕你走丟了,越晚人越多,迷路就麻煩了。」

  「並不會好嗎?」當她是三歲小孩?還迷路呢。宋于湘甩了甩手,卻被他握得更緊。

  「該放開你的時候,我自然會放開。」他不肯放,黑眸瞅著她。「相信我吧。」

  她只好任由他。只是牽手而已,再繼續堅持的話,好像顯得自己小家子氣了。

  但,牽手也就算了,為什麼他還搶著付錢?

  「來,棉花糖!」夏元燦從老闆手中接過來,交到她手上。

  「我付——」她拿出錢包,搶著想付帳,卻被夏元燦擋下來。

  他輕鬆從口袋裏掏出幾枚硬幣,塞給老闆,拉著她轉身就走。

  「讓我有點面子好嗎?這裏也算是我的地盤,別的老闆要請客那就算了,怎麼可以讓我帶來的朋友付錢?要是傳出去,我還能在這裏混嗎?」

  「可是,之前的章魚小丸子、芋圓甜湯、烤雞翅,都是你付錢,已經花了不少……」

  「你才吃幾口?還不都是我吃掉的。」他毫不客氣地撕了一角棉花糖,吃了起來。「拜託,別在這種地方跟我算錢。」

  她知道與他爭執無用,反正也爭不過他,最後惱的還是自己。

  「好吧。」宋于湘自嘲地笑笑,也撕了另一角的棉花糖,吃了起來。

  逛完熱鬧得像是嘉年華會的夜市後,夏元燦騎車送她回家。

  穿梭在市區街道裏,宋于湘輕靠在他的背後,閉上眼睛,今晚的一幕幕像是電影般,重新播放了一回。

  她想起在山林間輕拂臉頰的涼風,想起貼在他厚實背後的暖熱,想起面線羹老闆和老闆娘的熱情款待,想起被緊緊牽握的手,他不時還要環住她的肩以避開擁擠的人群。

  想起和他上鋼琴課時的惱火不自在,想起那夜他第一次來門口尋她,說想要認識她,想起自己多年前那個黃昏時倚在視窗而惶然不安的複雜心情……

  記憶像是被用力轉開的盒子,宋于湘想起的事情越來越多。

  今晚,第一次感覺和人如此靠近。

  不僅是肢體表面的接觸,而是夏元燦溫暖誠摯的心意。

  他看起來粗獷爽朗,身材高壯結實,臉龐方剛,笑起來陽光,心思卻細膩得令她訝異。

  像今晚這樣的作伴出遊,讓她彷佛回到童年時光,被呵護寵愛關心……

  哪個女生不喜歡這樣的感覺呢?但她不是傻瓜,這已不是單純的「朋友」而已。

  該拒絕他的靠近嗎?而且,這樣的關係又能維持多久?

  如果他知道自己身負鉅債,連同利息至少要二十年才能還完,會不會驚嚇得落跑?

  算了,不該多想風花雪月,有期待就會有傷害,還是彼此回到原來的軌道比較好。

  但是,今晚姑且就這樣吧,她只是需要一點點溫暖,別想太多……

  回到宋家門口,下車後,宋于湘把安全帽還給他。

  看著他大手輕鬆接過,她忍不住問:「常常載女生?」

  可話一出口,她又後悔。問這個幹什麼?真是!

  「並沒有。」夏元燦揚了揚安全帽。「全新的,特地為你買的。」

  「真的?」她不信,心口卻莫名揚起一絲甜意。

  「真的。」他把安全帽收到椅墊下,自嘲地一笑。「哪有女生喜歡坐這麼破舊的摩托車,可是你就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她沒好氣地應著。「喔,載別的女生都開車?」

  「不是這樣,是你不會嫌棄阿灰。」他拍拍厚實的椅墊。「別以為阿灰是破銅爛鐵,其實只是外表舊了些,性能非常好,而且很人性化,載到不喜歡的人還會發脾氣。可是它今晚跑了那麼久,一點也沒有不高興,表示我載的人,它也很喜歡。」

  它「也」很喜歡……宋於湘的心口飛快跳起來。

  見她不語,他又解釋起來。

  「你不喜歡阿灰?我很久沒有和阿灰一起兜風了,趁著天氣還不是太冷,想說趕快載你出去。如果你真的不習慣坐摩托車,那下回我開小黑來。」

  「小黑?」這又是誰?

  「上班時開的四輪轎車,我的特助替我挑的,據說開出去談事情比較容易成功——」

  原來是車子。她忍不住笑出來。「幹麼幫車子取名字?」這人真怪。

  「我怕寂寞。無論是騎車或開車,我喜歡一邊踩油門一邊和車子說話,幫它們取個名字,感覺上像是朋友。你不怕寂寞嗎?」

  「寂寞?寂寞啊……」想了想,她淡淡回答。「其實一點也不可怕,習慣就好。」

  「何必習慣?以後有我陪你。」他保證。「不要客氣,隨傳隨到。」

  「不用了,我沒時間煩惱寂寞這種問題。對了——」她從背包裏翻出皮夾,拿了兩張百元鈔票遞到他面前。

  「這是在夜市吃東西的錢,我想還是各付各的比較好。」她瞧了瞧四下,繼續說:「現在這裏只有你和我,麻煩請收下。如果不夠,我可以再拿——」

  她還沒說完,兩百元啪地被抽走,下一秒,她的皮夾也被抽走。

  要是收下,他還算是男人嗎?夏元燦動作快速又俐落,兩張薄紙暫態被收進皮夾,又秒速塞回她手上。

  「就說不用了,幹麼和我算得這麼清楚?」

  「不行!」她急著想打開皮夾。

  夏元燦堅持。「只是小錢,我還有這個能力。」

  「我也有這個能力!」宋于湘情緒激昂起來。「不管是大錢小錢,我都不想欠人——我欠的已經夠多了!」

  「說什麼欠的,你敢再拿出來,我——我就跟你絕交。」他的表情嚴肅得像是她犯了什麼大錯,但撂下的話卻讓人忍不住想笑。

  「好啊,絕交就絕交,誰稀罕。」她絲毫不讓,耍起脾氣。

  「我稀罕,我就是稀罕你。」

  夏元燦臉上不知幾時已斂去笑意,黑眸定定看著她。唉,為了兩張百元鈔,他連這種本該藏好的內心話也掏出來講了……

  這是什麼意思?他稀罕她?

  該說什麼才好?分不清他話裏的真假,宋于湘默然,握著皮夾的手微微顫抖。

  兩人對峙許久,她感覺自己的心臟就要跳出來了,終於先開口。「我、我要進去了。」

  「嗯。那——湘湘,」夏元燦清了清喉嚨,喚住她。「兩百塊就當作基金吧!」

  「……」

  「下次我們再去兜風時,吃飯的錢就從裏面扣,這樣就公平了。」

  「我沒——」空。

  他輕易阻止她的拒絕。「下回我們再去別的地方兜風,好不好?今天晚上——」頓了頓,他的嗓音有些啞。「我覺得很快樂,從來沒有這麼快樂過——從來沒有。」

  昏暗的燈光下,他的黑眸意外地晶亮,那樣認真誠摯的神情,充滿冀望地瞅著她,宋于湘實在無法狠心拒絕。

  「好……好吧。」

  「謝謝。」他驀地笑了,笑得像是得到多大的恩惠。「快進去吧,已經十點了,晚安。」

  「嗯,晚安。」掏出鑰匙開門,宋于湘又回頭。「謝謝你,夏元燦。我今晚……」臉頰浮現兩抹淡紅,她有些赧然地望著他。「也很快樂。」

  然後,她低頭快步沖進大門。

  關上門,撫著心口,她急急喘了口氣。

  纖手掩上持續發燙的臉頰,她不由自主地笑了。

  今晚……真的很快樂。

  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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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3-23 14:15:56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我今晚……也很快樂。

  盯著已關上的大門,夏元燦收起笑,黑眸深斂,呼出一口氣。

  今晚的出遊計畫是大膽又冒險。

  說起來,一切其實都是巧合的安排。下午的會議拖延太久,本以為大概又得八、九點才下班,他那位能幹的特助懂得看臉色,知道表面帶笑的他,其實早已不耐煩,於是以最快的速度結束會議,讓大老闆可以理直氣壯地下班去。

  他開車回家,換了相伴多年的破機車,火速沖到宋家門前。沒人知曉在他按下門鈴的那一刻,內心是多麼忐忑不安。

  見到那張白皙的秀顏探出門來,他的心臟簡直要蹦出來了,幸好意念夠強,才能鎮定著硬撐下來,找理由邀她出去。

  幸好她沒有拒絕,在他硬拗之下靜靜上車,連他厚臉皮地拉過她的手環在自己腰間,她也只是頓了下,然後僵硬地圈住他。

  一路上他不敢多說話,唯恐自己的口拙又惹惱她,只是,隨著車程越繞越遠,他慢慢感覺到身後的她似乎不再對他那樣排斥,頂多抱怨他的緊急煞車,但聽來也不覺真有怒意,倒像是小女孩撒嬌,讓他更大膽地逗弄她,還以天涼當理由,乘機把她拉近自己,讓那張淨白秀氣臉蛋貼在背上。

  略帶涼意的柔軟身軀聽話地靠上來,讓他猛然一凜,卡其休閒褲下頓時湧起一股令人尷尬的熱意,厚實的寬背竟然也莫名僵硬起來。

  荒郊野外,他是在幹什麼?

  人家好不容易願意稍微靠近點,他的腦袋就立刻裝滿垃圾思想嗎?

  真是見鬼的……禽獸!他忍不住想咒駡自己。

  他只得逼自己深呼吸,硬是靠意志力消彌生理的邪惡反應,只是背上的軟玉溫香似乎絲毫沒察覺他的不自在,還問他——

  「這樣繞來繞去,心情就會好嗎?」

  不管繞去哪里,他的背上正親昵貼著多年來的夢中情人,心情怎麼會不好?

  當然,若是能摟在懷裏,那就更好了。

  想著,他忍不住逸出無奈的笑。

  去夜市吃宵夜也是個險招。他是刻意帶她去自己度過青春年少的地方,明知夜市既吵雜紛鬧又充滿草根氣息,和她優雅淡定的氣質完全不同,但他想讓她看看那裏,想知道她會怎樣反應,是嫌棄地甩頭就走?或是高姿態地要他送她回家?

  但她什麼也沒多說。

  雖然暗自仰慕這位大小姐多年,他卻從來不敢奢想能像今晚這樣握著她柔細的小手,說說笑笑地漫步在人群中。

  夜市的熱鬧氣氛正好拉近兩人的距離,在老闆們粗魯的吆喝聲中,氣質高雅的秀顏藏不住羞澀的笑靨,微微泛紅的雙頰彷佛成了桃花臉,教他捨不得移開視線,於是使勁鼓吹這個好吃那樣好玩,拚命討好她,只想讓那張蒼白的臉蛋染上快樂的笑容。

  回來的路上,她自動靠上他的背,那貼近的輕柔觸感惹得他不由得又是一顫。

  她不討厭他了,是吧?

  謝謝你,夏元燦。

  雖然光線昏暗,但他以二點零的視力發誓,她細緻的臉頰浮著兩朵紅雲,害羞地急忙躲入門內。

  那可愛的模樣,讓他頓時手足無措。他終於明白原來男人的心頭也會像青春小鳥沖進來般地亂跳著。

  我今晚……也很快樂。

  原來,他有能力讓她感覺快樂。

  跨上阿灰,健臂握緊機車龍頭,一手拉住煞車,一手用力催油門,阿灰興奮地噗噗作響,夏元燦有些暈陶陶。

  這是個好的開始,只要他拿出耐心與堅毅,慢慢感動她、溫暖她,讓她願意靠近他,終於喜歡上他……

  他心甘情願為這段感情付出最大的努力,再苦都不怕。

  那次的出遊之後,宋于湘清楚知道兩人的關係明顯有了變化。

  她逐漸習慣有夏元燦這個「朋友」的存在,上琴課時彼此會說笑,下課後,他會邀她去附近吃點宵夜,如果時間充裕,還會陪她走路回家。

  相處的時間越來越多,她的笑容也越來越燦爛,連櫃檯的美眉都發現了。

  「宋老師,最近看起來不一樣,你談戀愛了喔?」

  宋于湘正站在櫃檯前整理幾份教學紀錄表,吃驚地抬頭,頓了頓。「哪、哪有!」

  「有啦,真的不一樣了,臉色粉紅粉紅,好美呀!」美眉湊過來小聲地說:「是跟夏先生,對不對?」

  「……」

  「你們兩個下課後常常牽手一起去吃東西,我都有看到喔!」

  「那是因為……」她掀了掀唇,卻找不出合適的話。

  都怪她太貪戀牽手時的溫暖和安全感,像是被保護、寵愛著,以至於夏元燦每回拉住她的手時,她始終無法下定決心地用力甩開。

  見她雙頰暈紅的尷尬樣,美眉趕緊保證。「唉呀,談戀愛是好事,別怕,我不會跟主任說的!」

  「我不是……噯,總之不是你想的那樣。」宋于湘把簽好的資料推給她,表情狼狽地拎起琴譜袋。「我要去準備課程了。」

  教師室裏只有她一人,宋于湘放下袋子,松了一口氣。

  這算是談戀愛嗎?如果是的話,再這樣繼續下去又會變成什麼情況呢?

  她驀地想起兩人第一次出遊後的鋼琴課。

  那天,夏元燦把一個小小的米色束口袋放到她手上。

  「這……」

  「這裏面是我們的基金。」他拍了拍袋子。「就叫它阿樂好了,有了基金,我們就可以出去快樂——」

  阿樂……宋于湘訝然失笑地接過小袋,拉開細繩,發覺裏面不只兩百塊錢,還多了好幾張紙鈔,少說也有近千元。

  「怎麼有這麼多錢?」

  「喔,因為……」他沖著她笑。「別說出去——我中了幾張統一發票。」

  「所以?」

  「這是偏財,最適合拿來吃喝玩樂。」

  這也就算了,可爾後,這袋子裏的錢從來沒少過,理由也是各式各樣。

  「我和同事打賭贏了,剛好拿來吃東西。」

  「口袋有些零錢,叮叮噹當的好吵,就順便丟進去了。」

  她才不相信他的說法,卻又忍不住笑開了。

  明知道他是在找藉口,好讓她不再計較出遊的費用,他照顧她的方式如此獨特,雖然很笨拙,但她懂。

  若是戳破他的伎倆,反而顯得無趣而刻意,除非是她不喜歡他……

  怎麼會不喜歡?否則這一陣子,她不會期待有他的鋼琴課,也不會在接到打字的案件時以最快的速度完工,好在下課後挪出時間繼續跟他去吃宵夜,更不會期待見到他,任由他逗笑自己。

  如果兩人相處的感覺,已經明顯得連櫃檯美眉都認為這就是談戀愛了,那夏元燦又是怎麼想?是不是該問個清楚?

  但問清楚後又如何?接受或是拒絕?

  況且她自己認定的「喜歡」,會不會只是因為孤單的時間太長了,所以一旦有人不畏懼地靠近,她就想依賴對方,享受有人作伴的美好滋味?

  這太難了,她根本無法想得清楚,而且下一節課就快開始,她怎麼還敢在這裏想著風花雪月——

  宋于湘深吸口氣,拎起琴譜袋走出教師室,到琴房等學生。

  現在煩心這些都太多餘了,還是好好上課,認真地賺鐘點費吧!

  不過,這天下課後,她又被押進夏元燦的車子裏。

  她瞪著越來越重的「阿樂」,問:「這是聚寶袋嗎?」

  「可能是吧,我要好好保管才是,免得被偷——終於練完琴了,你想吃湯圓還是肉羹面?」

  她似乎永遠都拿他沒辦法,或者,其實是她根本不想拒絕……

  誰不想在秋末初冬的夜裏與好朋友結伴尋覓熱食點心?不僅填飽胃囊,也溫暖空虛的靈魂深處。

  尤其是像她這樣生活乏善可陳的寂寞女子,內心深處也渴望有個人陪,何況他的性情隨和言談幽默,隨她怎麼耍性子也趕不走,溫柔而執著地敲開她心底的牆,讓她摘下冰冷的面具,默默接受他以「朋友」的名義靠近她,關心她,照顧她。

  她知道自己很自私,但這樣的朋友,她真的很想一直擁有……

  還沒想好要吃什麼點心,一陣卡農的和絃鈴聲傳來,是夏元燦的手機響了。

  「喂?嗯,喔,啊——現在?」聲量高了些。「現在——要我去公司?!」

  「可是我——好吧!」他無奈地結束通話,忍不住抱怨。「到底誰才是老闆啊,要求超多,管得又寬……」

  夏元燦把手機塞進口袋,不甘願地跟她解釋。「公司有事,我得回去一趟——」他眼神一亮。「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公司?不好吧。」她可以接受他,但不代表可以接受更多的陌生人。

  「有什麼關係?你去替我罵罵那些人,以後他們就不敢欺負我了。」

  「我哪會罵人——」她不服氣。

  「很簡單,就像你平時罵我那樣就可以了!」

  「夏元燦!」

  「對對,繼續保持這種語氣!」他哈哈大笑,開車直奔內湖科學園區。

  黑色的歐洲轎車停在一棟大樓前,「宏遠環保科技資源處理公司」的招牌明亮地矗立著。

  他拉著她搭上電梯,直奔位於八樓的辦公室。

  「燦哥你來了——」

  電梯門一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便傳來,宋于湘還沒看清楚眼前的景象,來人已經劫走站在身邊的夏元燦。

  「拜託行行好,這明天一早要送進環保署的——我這回一定要雪恥,用這一疊計畫書堵住那個小科員的嘴,讓她再也挑不出半個屁來!」

  「你是很有志氣,不過有客人在,請注意用詞。」夏元燦抱著剛被塞進手裏的大疊資料,走回宋于湘身邊,騰出一隻手牽住她,沒好氣地說:「再說,要堵住誰的嘴那是你的事,用不著拉我下水——」

  「但你是董事長,要你蓋章才算數!」

  「叫阿倫蓋啊!他知道印章在哪里。當初就說不要找我當董事長,還弄個特助給我,老是像七月半的阿飄一樣,纏著我不放!」

  「我也知道印章放在哪里!但重點是你根本還沒過目,怎麼能送出去!」對方也吼回去。「還說我是阿飄!事情都是我和總經理在做,只不過是要你翻一下確認看看而已,還好意思叫個不停……」

  「那也早點拿出來啊,你不知道我最近晚上都很忙嗎?還把我找回來——」

  「你會有我和總經理忙嗎?啊!」這位特助終於發覺宋于湘的存在。「你你——帶了美女,還牽人家的手!」

  「我剛就說有客人了——」夏元燦無奈地聳聳肩,特助已經飛快跳開了。

  他轉身沖進某間獨立的辦公室,又像一陣旋風似地沖回來,還拉了另一個人。

  「總經理你看他——」他指著夏元燦,目光焦點卻直直瞪向牽著宋于湘的大手。

  她察覺了,立即想甩開,卻又被拉回去,牢牢穩穩地握住。

  「咦?」被稱為總經理的唐習倫詫異地摘下眼鏡,訝然盯著她看。

  夏元燦笑了。「我來介紹,這是公司的總經理,唐習倫。」

  他刻意壓低了聲音對她補充。「這人很陰險,當初就是他組了董事會,還在大家面前硬要我接董事長。」

  「什麼陰險?」唐習倫睇著夏元燦,一字一字解釋。「明明是經過合法程式表決通過,絕對沒有任何意圖或陷害之意。」

  「最好是。」他扯了扯唇,不怎麼認同,又介紹另一個人。「這個就是好膽把我Call回來,要我蓋什麼檔的特助,柯家勤。別以為他看起來是個男的,其實很愛管事,很愛碎碎念,囉嗦的程度連女人都怕——家勤,家禽也,名副其實的雞婆個性,懂了嗎?」

  「到底要不要蓋章?!」柯家勤咬牙切齒。「難怪最近七早八早就急著下班,原來早就安排好娛樂活動,也不想想總經理和我還在公司替你賣命——」

  「停停停!我馬上蓋章、馬上蓋!」要是讓這只家禽繼續碎碎念,今晚的娛樂節目就要泡湯了,夏元燦抱起厚重的資料,認分地躲進董事長室。

  看著高大的背影逃之夭夭的模樣,宋于湘笑了。

  「不好意思,我們兄弟間相處就是這樣。男人嘛,總是粗魯些,請見諒。」唐習倫一派優雅,很有總經理的架勢。「阿燦有時還像個孩子,得靠小柯在旁邊提點。」

  「那……怎麼會讓個『孩子』當董事長?」

  「孩子只是比喻。他是個真性情的男人,不畏苦不怕難,肩膀夠強壯,該他扛的責任從不推諉,氣度夠大,眼光也精准,從職員到主管個個都對他服氣,這樣的人當然夠資格當領導者。」

  唐習倫頓了頓,繼續說:「他也許不夠帥,不懂得用心機討人歡心……」

  不,他不難看,也會逗我開心,還讓我知道自己原來也有活潑的另一面……宋于湘想反駁他,卻說不出口。

  但隨著唐習倫接下來的話,她的心怦怦地飛快跳起來了。

  「阿燦對我向來是什麼事都藏不了,卻把你藏得這麼好,若不是小柯趕著要他回來看檔,不知要瞞到幾時——別急著否認,我看得很清楚。」他推了推眼鏡,淡笑。「無論如何,我祝福這位好兄弟,希望這段感情能開花結果。我還有幾份合約沒看完,不好意思,先告退了。」

  唐習倫轉身離去。

  開花結果……

  這些年來,她以為自己的心已被現實生活折磨得無情無欲,以為所有的人對她而言都是平行線,從沒想過自己和一個男人會有交集的一天。

  如果在世俗的設定下,男人與女人的交往必須開花結果,那她勢必要讓對方失望了。

  誰希望自己的另一半背著高額債務?或許,自己還得幫忙負擔——這件事當然讓人聽了就想逃離。

  所以,「開花結果」只是個奢侈的夢想罷了——不,是想都不該想的。

  既然不該想,為什麼她竟然還一直忍不住要想?

  偌大的辦公室裏,只有宋于湘一個人,她怔怔看著窗外安靜的街道,心思如蒙上濃霧,越發茫然。

  不知該說是有天分,或是他真的下足苦工,以完全不識琴譜的初學者來說,夏元燦的表現確實令人驚奇。

  他雖然在一開始時玩笑似地挑選了帕海貝爾的〈卡農〉,但真正開始密集的練琴時卻是全神貫注,笨拙的手努力敲對每個音符,腳板不住地打節拍,認真的態度讓宋于湘不得不折服。

  練琴如此,相信他對其他的事情也不會馬虎。她心底這麼想。

  「這算不算是我們的定情曲?」夏元燦正努力讓音符串得更流暢些,忽然轉頭問她。

  「哪有什麼定情曲?」她臉一熱,馬上砸話過去。「你好好練就是了,到時候上臺別給我丟臉。」教不嚴師之過,她可不想讓他砸了自己的招牌。

  「會不會丟臉我也不知道,反正到時候你一定得來評分。」

  「我最好是真的會去。」

  「你是老師,當然要來。收了學生可得負責到底的。」

  「那還不如我自己上臺演奏算了。」

  「好啊,我讓他們再多加個節目,你壓軸演出如何?」

  「到底要不要練琴啊你?」

  雖是把學生罵回去,但她也忍不住抿唇暗笑。

  這些日子以來,她已逐漸習慣在兩人的抬杠中,找尋彼此的默契與熟悉。

  沒有人比她更清楚這樣奇異的感覺,塵封多時而堅硬冰冷的胸口已被他融化,他的坦率、熱情、關心和呵護,串成一條純淨的潺潺小溪,滋潤她乾涸的心田。

  但她依然不太確定這是否就是「愛」的感覺。

  如果只是因為自己太疲憊,一時貪戀可依靠的肩膀,豈不等於是利用他又傷害他?

  再說,她能永遠依靠著他嗎?自己背上的負擔那麼重,怎能硬賴著他?萬一把他壓垮了呢?

  想回去以前的安靜生活,卻又放不開手上剛握住的幸福,去與留,接受與拒絕,就像是天使與魔鬼,不時在她腦海裏來回交戰。

  該怎麼辦才好?聽著夏元燦認真練習的琴聲,宋于湘的心思越是混亂。

  下課後,兩人一起散步,他掏出一張邀請卡遞到她手中。

  「尾牙晚會。到時候我去接你。」他的嗓音好溫潤醇厚。「來當我的女伴,不准拒絕。」

  「什麼不准?你敢這樣跟我說話?」

  「偶爾讓我凶一下嘛!」夏元燦笑了,開始哄她求她。「好啦,來參加尾牙晚會吧!」

  他的聲音好像有著一種特殊魔力,竟讓她默默點頭答應。

  不是因為不忍拒絕他的懇求,而是已經控制不住自己想靠近的心。

  是不是應該乾脆讓他知道她身上那些難堪的現實問題?也許坦白攤開來,她就能找回平靜,而他也不再堅持「稀罕」她,可以另尋一個值得愛的女人……

  也許,這樣才是對彼此最好的方式。

  看著他高興地哼起歌來,她輕輕地別過臉,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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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3-23 14:16:44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車子平穩賓士在市區街頭,宋于湘忍不住轉頭瞧著身旁的男人。

  他今天……很不一樣。

  平時總穿著休閒衫配卡其褲的他改變造型,高大健壯的身軀套上深色西裝,搭配深紫緞面橫紋領帶,造型髮蠟將濃密黑髮抓出俐落氣勢,她聞到他身上清爽而帶點誘人性感的古龍水氣息。

  這是她認識的夏元燦嗎?好像完全是另一個人了。

  她低頭看看自己,幸好乏善可陳的衣櫃裏還有一套黑絨小洋裝,那是前年為了參加音樂班師資檢定而買的,配上多年前媽媽留下來的珠光小提包,還不算太寒酸。

  今晚會是怎樣的場面?她瞅著男人手工西裝的精緻袖扣,心底越發不安。

  「想什麼?」好聽的嗓音在她耳邊響起,驚醒了沉思中的她。

  「沒。到了?」她回神,才發覺車子已停在飯店大廳前。

  夏元燦低聲輕笑,長腿跨出車門,繞到車子另一邊替她開門,大手輕鬆地把鑰匙拋給飯店接待人員,然後牽著她走進飯店。

  不知是水晶燈亮得刺眼,或是大理石太光滑,抑或是腳上兩百九十九元的高跟鞋不實穿,總之,莫名的惶然讓她一陣暈眩,幸好身旁有他緊緊牽著。

  幸好身旁有他緊緊牽著……這麼一想,她的心思似乎安定了些。

  繞過大廳,他們搭著電梯來到十二樓的貴賓包廂。

  她不清楚別的公司是怎麼舉辦尾牙餐會,但眼前這個……會不會太正式而華麗了些?

  整整席開五十桌不說,整個小舞臺以多種花卉將公司標誌設計成背景,灰絨布幕下有一架黑色鋼琴,羅馬柱旁有現場演奏的樂團,天花板嵌滿投射燈,晶亮的燈光把整個包廂襯得奢華亮麗,參加的賓客個個盛裝出席,簡直像是個大型的頒獎典禮。

  不顧眾人好奇的目光與竊竊私語,夏元燦帶著她在最前面的主桌坐下,充當主持人的柯家勤立刻宣佈晚會開始。

  「各位嘉賓、各位同業先進、各位親愛的同事好友們,今天是本公司的尾牙晚會,相信大家都不想聽太多廢話,來,首先登場的節目是——讓我們歡迎夏董帶來的鋼琴演奏——喔喔,要看到猩猩彈鋼琴真是不容易,大家拍手啊!」

  席間一陣哄堂大笑,夏元燦已經走向小舞臺,他接過麥克風,嗓音脆亮。「不好意思,這只家禽老是說錯話,本公司絕不會以猩猩彈琴這種把戲來欺騙大家,要彈琴的是我。」他指著自己。「大家都知道我的個性不愛拖泥帶水,話不多說,獻醜了。」

  高大的身軀在鋼琴前坐下又站起來,長手指向坐在主桌的宋于湘,投射燈很配合地照亮她。「為各位帶來我和女朋友的定情曲——帕海貝爾的『卡農』!」

  暫態,口哨聲、尖叫聲、掌聲從四面八方湧起,觀眾反應太熱烈,以至於夏元燦還得站起身來,幾度揮手要大家安靜。

  琴音照著認真練過的節拍逐一流泄在充滿好奇與興奮氣氛的空間裏,音色不算圓潤,但也沒嚴重的走音或拖拍,整體來說,尚稱順利流暢,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大家都想認識那位元女主角,想聽關於夏元燦這位資源回收界的王子的愛情故事。

  終於彈奏完畢,他起身行禮,掌聲熱烈響起,還來不及讓人有舉手發問或大叫安可的機會,主持人隨即宣佈下一個節目開始。

  夏元燦笑嘻嘻地回座,迫不及待拉著她追問:「怎樣?及格嗎?」

  那認真又期待鼓勵的神情,果然像是個孩子。

  宋于湘無可奈何地一笑。「我敢說不及格嗎?」

  「你說了才算數。」

  「真要聽?好,頂多只有五十九分——」她話還沒說完,一個急切的聲音插入兩人之間。

  「抱歉,這人先借用一下。」說著,夏元燦已被人拉走。

  她看見柯家勤拉著他到舞臺邊,推到唐習倫身旁,然後開始逐桌向來賓及客戶敬酒。

  臺上正賣力演出爵士舞蹈,氣氛動感歡樂,台下酒酣耳熱,眾人互相挾菜互倒酒水,只有她一人安靜地坐在主桌,晶亮的玻璃轉盤堆滿各式佳餚,可她絲毫沒有動筷的念頭。

  他真的成功了,當年的瘦弱男孩,如今已經是個大老闆、董事長、企業家,而曾經毫不客氣罵跑他的千金小姐,反倒成為負債累累的落魄女子。

  複雜的情緒一湧而上。

  她並不是嫉妒,但感覺有些難以承受。這個當下,或許是莫名而無法抹去的自卑感,讓她不知如何若無其事地面對受眾人擁戴的夏董事長。

  她默默站起來,輕步走向洗手間,路過房門半掩的休息室,她聽見一個甜脆而帶點嬌氣的女聲——

  「喂,夏元燦,」那女孩說:「定情曲?你慘了啦,麗晶電子會計室的小玫組長不知道會有多傷心,聽說她暗戀你很久了,而你竟然公開和別人有了定情曲,說不定以後申請帳款都要等大半年了!」

  「呿,哪有什麼暗戀?」夏元燦毫不客氣地頂回去。「你別亂講話,我這粗人哪配得上人家。」

  「粗人?可你這粗人的行情卻好極了,聽說有幾個大老闆也很欣賞你,連女兒都帶來了。」

  「是我嗎?我以為他們的目標是唐習倫。」

  「都有啦,你們兩位堪稱是環保清潔界的王子和少爺欸!我來看看能配得上夏王子的究竟是哪家的公主——」女孩探頭出休息室四處看。「咦,你把人藏到哪兒去了?」

  「是哪家的公主又幹你啥事?顏希詩小姐,你會不會管太多了?別以為我不知道,聽小柯說你最近正為情所苦,要不要我順便出手解救你?」

  「去去去,別瞎聽亂說。」顏希詩板起臉。「真的不介紹一下?那我只好等著週刊的詳細報導了。」

  「本人毫無新聞價值,你慢慢等吧!」

  「夏元燦你這個小氣鬼!」

  配得上王子的究竟是哪家的公主……一瞬間,宋于湘只聽得見這句話,而且這句話也不斷地在她腦海裏嗡嗡作響。

  若是真的和夏元燦在一起,以大家對成功企業家另一半的好奇程度來看,她身負鉅債的事情豈不是會被拿出來討論?

  流言、八卦、批評、嘲笑——這些爛戲碼一天到晚在雜誌週刊和電視上演出,撇開這些公開流通的消息管道不說,光是要堵住公司內部的蜚短流長就已是個問題,她怎麼能讓夏元燦落入別人的口舌之中?

  不行,絕對不能讓人發現她這個假千金真正的家庭背景,也不能因為貪戀他對她的好,就賴著他不想離開,讓自己的私心害了他——

  她轉身想往外走,才剛到門口,卻被柯家勤攔住。

  「宋小姐,晚會才剛到一半耶。」他詫異地說。

  「我知道,但……」她找了個理由。「我有點事得先走了,謝謝招待,再見。」

  她的腳好痛。

  宋于湘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久,直到腳底磨得辣疼才停下來。

  便宜的鞋就是容易磨腳,尤其又是新鞋。她彎身脫下黑色高跟鞋,揉揉僵硬紅腫的腳盤,感覺那股疼痛似乎一路往上竄,連心口也隱隱作痛。

  抬頭看看四周,這裏已經距離她家不遠,於是她索性拎著鞋,赤腳踩上紅磚道。

  她不自覺地哼起〈卡農〉,哼著哼著,想起今晚包廂內的衣香鬢影,嗓音越來越乾澀,鼻頭竟然有些發酸,冬雨也在此刻落下。

  沒有錢,就沒有理想。她撥了撥臉上的水珠,自嘲地一笑。

  若是家裏沒有發生那樣的憾事,她應該會在母親的安排下順利念完音樂學院,然後參加各種國際大賽,接受名師指導,成為父母親冀望的鋼琴家。

  可她現在什麼都不是,頂多只是個琴匠,連正統古典音樂界最鄙夷的流行鋼琴演奏,她也願意教授,只要鐘點費能順利入袋。

  雨絲不大,但很冰冷,夜風從領口竄了進來,凍得她打哆嗦。

  如果她是個鋼琴家,是不是就能配得上夏元燦了?

  視線越來越模糊,蒼白的臉上佈滿濕意,已分不清是雨還是淚。

  她走得很慢,腳步很沈,不知又過了多久,總算彎進熟悉的巷弄裏,此時,一把傘忽然出現在她頭頂上。

  她抬眼,看見的是他,夏元燦。

  「你跑去哪里了?我沿街一路找回來。」那張總是朗笑著的臉龐,此刻佈滿焦急與怒意。「瞧你,又濕又冷!」

  「找我做什麼?」她想大方地笑,唇角卻不住顫抖,說出來的話又酸又澀。「你應該去找那些真正的千金小姐,配得上你的公主們……」

  「什麼誰配誰?說這些做什麼?」他一把摟住她。「為什麼自己走回來?你發生什麼事了?」

  「沒事。我只是不想因為我,害你被誤會已經有物件……你是個很好的男人,現在事業也很成功,應該要……」她停了幾秒鐘,沉沉地說:「找個配得上你的好物件才是。」

  「如果你要這麼說,那我也要講明白——」他急著想解釋。「在我心中,只有你配得上我!」

  「我?」她揚了揚手中的高跟鞋,澀然一笑。「我只是個假的千金小姐,瞧,我只能穿這種便宜的鞋子,懂了嗎?」

  「怎麼了?你的腳——」瞧見那白皙足下的紅腫,夏元燦的下一個動作便是抱起她,往她家沖去。

  「你這傻瓜!腳痛還自己走路回來!為什麼不等我?你真想氣死我嗎?!」

  夏元燦的胸口劇烈起伏,真的惱了。「你只會裝堅強,為什麼不依賴我?難道我就那麼不可靠嗎?」

  「我不是裝堅強。你放心,我不會再這樣了。」到了家門口,她掙扎著下來。「不過,以後你別來找我了,拜託……」

  別讓我老是吼你、氣你,別讓我老是沉浸在幸福裏,忘了自己是誰……

  他怒火狂燒,雙眸顯得更黝深。「要我別來,你得給我理由!」

  「理由?」她指著斑駁的圍牆,哽聲說著:「你不是都知道了嗎?」

  以他的身分,要打聽這棟房子的故事還不容易?難道非要她親口告訴他才行?

  「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以為你會願意告訴我!」

  「那麼難堪的事情,要我怎麼說?況且,你派特助去找個徵信社查一查,即刻什麼都明白了。」

  「這麼多年,為了打探你的消息,我不是沒想過要找徵信社,但我想靠自己去認識你、瞭解你,我想要你自己親口告訴我——」

  一定要她在喜歡的人面前,將自己的難堪全數攤開嗎?

  如果這樣可以讓他就此死心,讓她回歸無情無欲的生活——

  「好,」她咬唇。「我告訴你。

  宋於湘開了門,拉著他一起進入宋家。

  走過院子,印象裏百花綻放的花園和魚池造景早已被填平,只剩光禿禿的水泥地,在夜色裏看來空曠而寂寥。

  佈滿鏽痕的客廳大門咿呀地被推開,夏元燦才跨進去,卻停步了。

  家徒四壁、空無一物。還有什麼形容詞可用?他想不出來。

  偌大的客廳裏什麼擺設也沒有,連沙發都省了,天花板沒有想像中燦亮的水晶燈,只有一盞蒼白的日光燈,照著一室的蒼涼寂寞。

  宋于湘繼續往裏走。她推開另一扇房門,微微顫抖的聲音回蕩在過大的空間裏——

  「這台鋼琴是我唯一的資產。」

  她走進琴房,掀開厚實的琴蓋,靈巧的手指滑過幾個黑白鍵,琴音聽來和她的嗓音一樣蒼涼。「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家破產了。

  「十五年前,我爸生意失敗,他帶了些資本逃去中國想東山再起,卻在當地出意外死了,媽媽帶著我投靠娘家,後來也病倒過世。

  「舅舅成了我唯一的親人。那幾年,我看著他不斷替我們家收爛攤子,因為很多債務並不是拋棄繼承就能解決的,舅舅幫忙還掉一筆又一筆的債,一時還不了的,就協調延至我成年有經濟能力後再償還。就這樣,我還在學生階段就已知道,自己的成年禮便是父母親留下來的負債。

  「大學畢業後,舅舅想盡辦法替我買回這棟房子,這是我媽病重時的心願,她希望唯一的女兒可以像往日一樣,住在當年她親手打理的家,繼續當她心愛的小公主。」

  搬回這棟房子的那晚,她獨自面對空空蕩蕩的房子,雖然感覺蕭瑟,卻不害怕。

  她把父母親的遺照放在鋼琴上,往事一幕幕躍出記憶,她對著照片彈了整夜的琴,流了整夜的淚,被孤獨寂寞啃蝕的心也靜靜地抽疼了一夜。

  天將亮時,她在父母親面前發誓,一定會守住這個房子,一定會把債務全部還清,請他們不要擔心掛念。

  「我是回來了,卻因為房貸而背上更多的債。債務讓我提早嘗到人情冷暖,讓我認清現實的殘酷,我沒有朋友,沒有時間作夢,只想拚命賺錢。我白天在高中當職員,晚上回家後繼續趕按件計酬的打字工作,週末再去音樂教室教課,唯一的樂趣就是計算自己的負債還剩多少。」

  把十五年來的生活赤裸裸地掀開,她的心像是有著剛結痂卻又被挖扒的傷口,淌著血,疼得教人說不出話來。

  她悵然一笑。「我自以為堅強勇敢,卻早已對人生失去希望,你知道這種生活有多悲哀嗎?」

  「湘湘……」夏元燦向前一步,憐惜地看著她。

  「不要這樣喊我!」宋于湘的淚落下。「那會讓我想起曾經有過的幸福時光,再也不會回來了……」

  「無論過去發生什麼事,在我的心中,你永遠是宋家的大小姐,是我的公主,是我從好久以前就一直放在心底,想要喜歡一輩子的女人。」

  他將她擁入懷裏。「我愛你。讓我愛你吧,湘湘。」

  「你愛我?你愛我?」她一把推開他,笑得淒涼。「一個負債近千萬的女人,值得你愛嗎?」

  為什麼愛情非得先用現實仔細盤算衡量過才可以?夏元燦一雙黑眸緊緊鎖著這張小臉,心底翻騰著。

  從原本天真快樂、享盡寵愛的千金大小姐,一夕之間淪落為家破人亡、日夜被追債的孤兒,他不敢想像當年的她究竟受了多少精神打擊。

  而現在,她竟然還讓這些債務阻擋自己的幸福……

  怎麼能讓她這麼做?

  他生在窮困人家,早已習慣苦日子,自小看盡眾人的臉色,反而讓他更懂得活著這件事。

  推著破舊的推車走在巷弄之間,即使夏天豔陽毒辣,冬日寒風刺骨,但他仍能從中找尋一絲微薄的快樂。雖然活得卑微,他也從未覺得不幸。

  這樣的他,很想撫平她心中的傷,讓自己心中不斷感受到的快樂幸福,慢慢溫暖她長久冷寂的心……

  夏元燦靜默許久,忽然拉她入懷,大手輕輕抹去那張蒼白臉上的淚痕,下一秒鐘,他已經低頭吻住她泛白的唇瓣。

  溫熱的唇一貼上她的,像是冬日午後的陽光,讓她的膝蓋驀地一軟,單薄的身子貼在男人的胸口,再也沒有掙扎的能力。

  他吻著吮著,怎麼也品嘗不夠似的,唇舌間的熱度越來越高,彼此糾纏的方式越來越綿密急切,大手順勢撫上她柔軟的背,將她擁得更緊。

  原本只想以輕吻和擁抱來撫慰她這些年來受過的苦,可吻得越深,心就越疼,他真想把她揉進自己的胸口,好好疼惜。

  宋于湘沒有力氣推開他,任由他暖燙的舌糾纏她的。她的淚潸然而下。這被擁抱、被熱烈疼愛的感覺,她捨不得放開,只想要一直繼續……

  原來吻和淚,就是愛情的滋味……

  夏元燦的健臂將她收緊在自己懷裏,理性地告誡自己,不行,再這樣下去,他會想要得更多。

  他費了極大力氣才鬆開她,伸手輕撫上她迷蒙的小臉。

  「相信我,我真的愛你。」

  「我相信。」只是時間不對,身分不對。

  現實是她不該也不能,但他的擁抱和吻激起她冰封深處的欲望,她無法控制自己,想抗拒他,卻又忍不住貼近他暖熱的身體。她想忘卻一切,汲取他給的溫暖,想被愛,被喜歡的男人擁著,即便只有一個晚上也好……

  她踮起腳尖,微腫的唇想主動貼上他的,可高度不夠,只吮上他的頸邊。

  她……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夏元燦低聲喘息,全身都熱了起來,奮力克制自己,啞聲低嚷:「你……是什麼意思?」

  「還能是什麼意思?」她又羞又惱。「不然你就快走!」

  「別後悔!你別後悔!我就當是你願意了!」

  宋于湘用力拉下他,所有的現實已拋在腦後,這回她不只吮住男人的唇,還不知死活地纏住他的舌。

  夏元燦抱起她,跨步尋至她的房間,綿密的吻早就從她纖細的頸間一路烙下,他三兩下就脫去自己的上衣,大掌拉下她礙事的胸衣,熱燙的唇溫柔地疼惜那小巧的胸。

  奇異的感覺刺激得她想哭,宋于湘想抬頭抗議,卻瞥見角落穿衣鏡裏透出的影像。

  那黝黑健壯的身子覆上自己,而她的細臂正牢牢攀住他的寬肩,當她移動到某個角度時,鏡裏映出一張酡紅嬌豔的小臉。

  像是一朵盛開的桃花,殷殷等著情人來采。

  好美。她從來不知道自己會有這麼美麗的時刻。

  當他的熱燙勇猛地進入她的溫潤時,她驀地笑了,然後溫柔地吻上他,閉上眼,全心感受他。

  今晚,她要盡情綻放,只為他——盡情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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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早晨。

  沒有蟲鳴鳥叫,也沒有早餐的香氣,夏元燦是在一陣琴音中醒來。

  不是放CD片,而是現場演奏的美妙樂章。他忍不住唇角一揚。這真是最人性化的鬧鐘了。

  他閉上眼,想在床被間嗅聞那股清淡卻勾人心魂的女人香。不對——這是昨夜歡愛後殘存的氣味,清楚地提醒他昨夜的粗魯與饑渴。

  他倏地坐起。會不會傷了她?昨夜真的太急了些……

  那細緻光滑如蠶絲的肌膚,那纖薄卻不失柔軟的身子,那似呢喃又像嬌吟的美妙嗓音,那溫暖又濕潤的純女性觸感……

  他心中的完美公主嬌羞又堅定地貼近他,教他怎麼能把持控制得住?

  一整夜裏,他完全慢不下來,從床上、書桌到窗前,絲毫不顧她微弱的抗議,還以不同的姿勢要了她好幾回,該死,真是禽獸!

  不過,雖然懊惱自己的失控,但她願意讓他緊擁入懷,願意對他交出自己,願意讓他這樣那樣的做盡壞事……

  想起昨夜,他全身又要熱了。

  下了床,夏元燦扒了扒濃密的黑髮,發現自己的衣服已整齊疊好,上頭還放著毛巾和一支牙刷。

  都替他想好了。一絲甜意湧上心頭,他的方唇忍不住再次揚起。

  簡單地漱洗後,他循著琴聲到琴房尋人。

  「早安。」他走上前,想擠上宋於于的琴椅,卻被她無情推開。

  她挺直腰身,清了清喉嚨。「廚房有白吐司,不嫌棄的話請自用,用完請回,不送。」

  翻了幾頁琴譜,她準備繼續練琴,神情冷淡,彷佛昨夜兩人的熱烈糾纏只是一場不存在的春夢。

  他偏著頭,濃眉一揚。「我以為至少會有個早安吻。」

  「早安吻?」她無法再佯裝若無其事,纖瘦的身子像是針紮似地跳起來。「拜託你,別提這些,昨晚就當作沒發生過——」

  夏元燦濃眉一揚,難以置信地望著她。她是怎麼了?昨夜明明熱情得令人把持不住,現在竟然要他當作一切沒發生過?

  「怎麼可以!」夏元燦絕不同意。「這是你的第一次,不是嗎?」

  「什麼第一次——你這人……」她秀氣的臉頰轟地燒紅了。「這跟你無關,反正你就忘了,當作昨晚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怎麼能忘?我等了那麼久,這輩子都不會忘的。」方唇嚅了嚅,迸出一句更不可思議的話。「而且,那也是我的第一次——」

  怎麼可能?她才不相信!

  「明明很熟練的樣子……」什麼時候該猛進,什麼時候該溫柔,他掌握得恰到好處,幾度將生澀的她逼至歡愉的最頂點而久久難以平息,他的表現分明像是老手,怎麼可能是第一次?

  「男人總是有學習的方法,這你就不用知道太多。」說著,他的臉也熱了起來,急著轉移話題。「而且,昨晚什麼防護措施都沒做,說不定會鬧出人命……」

  「你別胡說!」她大驚,懊惱地咬緊唇瓣。

  「不用擔心,有了更好,真的。」夏元燦乘機將她擄進懷裏,伸手摸摸纖細的腰身,順勢低頭靠上白皙的頰邊,嘖地偷香成功。

  「別再來了!」她又急又氣。「你這無賴!」

  「是啊,就要賴你。」下巴抵住她的發心,溫柔地摩挲著。「生米已經煮成熟飯,想賴也賴不掉了,你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不好。」宋于湘拒絕得很乾脆。

  夏元燦的笑容頓然凝住。都甘願讓他吃乾抹淨了,卻還是拒絕和他在一起,為什麼?他不認為她是個想玩遊戲的女人。

  「莫非嫌棄我是個收垃圾的?」

  「不是,是我嫌棄自己。」她搖頭,順勢說起往事。「你還記得當年的那個黃昏,你推車要來我家後門收垃圾,結果被我趕了出去?」

  「是啊。」他一笑。「你忽然叫住我,我本來以為你終於看見我了,心裏很高興,沒想到卻是要我走,以後不准再來——」

  「對不起。」她誠摯地道歉。「當時家裏已經發生狀況,我的心情不好,一時拿你出氣……」

  「你一直記得這件事?」他訝然。

  「嗯。我不是有意要傷害你,只是當時情緒所致,對不起,夏元燦。」

  這麼多年過去,沒想到她竟然還惦記著這件事。他驚訝自己原來沒有被忘記,但是……

  「那現在呢?又要叫我走,以後不准再來?」他語氣轉冷,真的不明白她的心思。

  「我不能耽誤你,也不想害了你。」她低頭,頓了頓,才輕輕地說:「至少等我債務還清再說——如果你真的願意等我的話。」

  都怪自己昨晚被情緒沖昏頭,什麼都不顧,才讓他誤以為兩個人在一起了。現實的考驗與殘酷,她比誰都清楚,這是一段她要不起也不敢要的愛情,她只能這麼說,拖延彼此的時間,也許久了,他就會灰心放棄了……

  「那還不簡單。有多少?我替你還。」他開口承諾。這些年來,他手上已經累積數千萬的資產,應該足以替她還債。

  「不。」小臉繃得更緊,她推開他,認真說起來。「為了還債,我不是沒想過去酒店之類的地方上班,賺錢的速度可以快一些——」

  他捂住她的嘴,急著阻止。「我不准!」

  瞪了他一眼,宋于湘繼續說:「但我不甘心為錢出賣自己,雖然現在也沒好到哪兒去,但至少是踏實安分地賺錢還債,也算對得起父母。所以——」

  她深吸了口氣。「不要讓我們之間扯上金錢,那會讓我覺得自己很糟糕,好像成了商品。」

  「我沒有這種意思!」他急著想解釋。「絕對沒有!」

  宋于湘抬眸,對他淡淡一笑。「那就不要再說替我還錢。而且,那也是你辛苦賺來的錢,不該浪費在我身上。」

  浪費?把錢花在心愛的女人身上,怎麼能說是浪費?

  夏元燦輕輕歎了口氣。她想靠自己的力量解決問題,他完全可以理解,即使過去的生活充滿壓力與折磨,但並未磨去她的自尊,這些他也懂,但是——

  「那,我們之間又算什麼?」

  一個不能當女人的肩膀,為她扛下問題的男人,他到底又算什麼?

  「算什麼……」她沉吟。

  明知不該再靠近他,昨夜卻又主動攀上他,現在又硬要他當作沒這回事,這……到底是算什麼?

  千錯萬錯,都是她的錯。

  「讓我先靜一靜,好嗎?」她掙脫那溫暖扎實的懷抱,走到窗前。

  望著宋于湘纖弱的背影,長髮柔順披在薄肩上,窗口晨光融融,此時此刻竟美得像一幅畫。

  他有幸走入這幅畫裏嗎?夏元燦靜默許久。

  「湘湘,」他輕輕喚她。「如果你真的不喜歡我,我走。我之前說過,該放開你的時候我自然會放,絕不會勉強,但是——」

  他從背後擁住她,嗓音溫柔如春風。「如果只是因為你的債務問題,無論你想怎麼處理,我都願意等你。」

  聞言,她驀地轉身,眼眸蒙上水氣,眼眶濕潤得像是隨時都可以落下一場雨。

  「你……」

  「我已經等了十五年,再等下去也不算什麼。」他收起笑,黑眸定定迎向她。「我會一直等下去的,直到你願意敞開心,真正愛我的那一天。」

  周日的清晨,宋于湘正準備去音樂教室上課。

  她換好衣服,在穿衣鏡前仔細拉整衣角,心思卻想起在某一夜,自己向來蒼白的臉頰因為男人的疼愛而嬌豔似盛開的桃花。

  那一夜,竟然已經過了整整一個月。

  說什麼會一直等下去……但自從那天早晨離開之後,夏元燦再也沒有出現過。

  說她不為他動心,那百分之兩百是騙人的。

  她其實是擔心,擔心他能夠愛她多久,擔心她背負的債務問題會不會成為兩人的絆腳石?

  說穿了,一切不過是「不相信」三個字而已,她不相信他,也不相信自己。

  她的生活又恢復往常的平淡規律,平日上班下班,晚上接外包案子趕工,週末到音樂教室兼課,這是她本來早就過慣的生活,現在卻覺得每分每秒都莫名難捱。

  但她雖然可以說出一百個拒絕他的理由,卻無法抽回自己已跟隨他走遠的心,否則也不會坐在這裏煩惱了。

  聽到〈卡農〉的音樂會想到他,買碗肉羹湯當晚餐會想到他,辦公室又揪團買東西時會想到他,連聽到回收垃圾車的廣播也會想到他。

  短短幾個月相處的美好記憶,簡直像空氣一樣無所不在。

  真的要當一切不曾發生過……比她想像的困難多了。

  不得不承認她想他,真的很想。

  但他為什麼就這麼失去消息?之前明明老纏著她,黏得像是牛皮糖,現在卻說消失就消失。

  莫非說要等她的意思,是要她主動找他?那也該事先說清楚呀!

  越想越動氣,她倏地從琴譜袋裏抽出記事本,最後一頁夾著夏元燦之前曾給她的名片。

  賭氣地拿起電話,她又頓住。

  若是接通了,該說什麼?說自己要或不要這段感情?

  那究竟是要或不要呢?

  或是乾脆誠實告訴他,這些天來她的心總像是被蟲啃著,刺刺痛痛,有時還會酸澀難忍,她猜那只蟲名叫思念。

  她想念他開朗樂觀的大笑,想念他結實健壯的懷抱,想念他老是故意和她作對,想念他硬拗時的無賴表情,想念他厚實的手牽著自己,走過一條又一條的紅磚道。

  她變得貪心,渴望他的疼惜和寵愛,那長久以來雲淡風輕的日子,是已經回不去了。

  還是打電話看看吧,就說、就說……

  還沒想好到底該怎麼和他說,她的手指卻像是自有意識似的,按著上面手寫的手機號碼撥去。

  鈴聲響起,電話很快被接通了。

  「您好。」

  「呃……」聲音聽起來不像是他。「我是宋于湘。」

  「宋小姐?」電話那端的聲音很驚喜,卻壓得很低。「我是小柯!太好了,你打來得正是時候——啊,請等等。」

  打來得正是時候?什麼意思?

  她聽見快速移動的腳步聲,幾秒鐘後,對方才繼續說:「要找燦哥吧?呃……是這樣的,你先別嚇著喔,呃……燦哥出了點意外——」

  「意外?」她重複一遍,一時間似乎無法理解這兩字的涵義。

  「就是……唉,我和燦哥來上海開會,結果因為車禍意外,燦哥在醫院住了好幾天,也無法如期回台。我知道他明明很想念你,卻不敢和你聯絡,怕你知道了會擔心,但我又不想看他一個人在這裏孤單養傷,如果你可以來看他的話——」

  小柯還滔滔不絕地講著,她已經聽不進去了。

  他出意外了!而且還住院這麼多天,傷勢一定很嚴重——

  她想起自己的父親就是在中國出意外而身亡,最後還是舅舅透過關係,請人將骨灰送回來……

  不,她不能在這裏傻等!

  「我去看他!」她當下做了決定。「請給我地址,我會儘快出發!」

  她拿起紙筆迅速抄下資料,掛了電話,想了三秒鐘,立即沖出家門,直奔音樂教室。

  她一路連走帶跑,只花了十分鐘就到達教室,猛地一把拉開玻璃門,嚇到了櫃檯美眉。

  「宋老師?!」美眉驚呼。「什麼事這麼急?」

  「我、我……」她扶著櫃檯喘氣,斷斷續續地擠出幾個字。「我想找……老、老闆,老闆!」

  宋于湘不尋常的舉止,讓櫃檯美眉立即以最快的速度替她聯絡上音樂教室的老闆。

  原來她之前曾聽說這位老闆也在江南經營樂器工廠,經常兩地往返,因此,決定要到茫茫對岸找人的她,第一個想到就是這位有豐富旅遊經驗的老闆。

  她順利詢問到前往上海的相關資訊,並火速回家準備相關證件、聯絡旅行社,大致底定後才忽地想起一件事。

  機票要錢、車資要錢、打電話要錢、出門就是得花錢,更何況是越洋飛到上海。

  而她的銀行戶頭裏僅剩下不到五千塊錢……

  怎麼辦?

  無論如何,她要去!她要去見他,說什麼都要去一趟!

  有什麼方法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籌到旅費?她要的不多,只是一張機票和車資而已,可是,要去哪里才能湊到這些錢?

  她沒有信用卡,銀行也不可能再借錢給她,難道要跟地下錢莊……

  不行!誰知道那些吸血鬼會不會把她賣了,那她還能有機會見到夏元燦嗎?

  她焦慮地在客廳走來走去,一向平靜空曠的空間裏,只聽見她的拖鞋啪嗒啪嗒的來回聲響。

  還是……唉。

  想來想去,她唯一能開口請求幫忙的其實只有一個人,就是舅舅。

  之前為了依照母親遺願來安頓她,舅舅四處奔波交涉,終於把這棟房子的鑰匙交給她時,她感激得痛哭出聲,但舅舅在一陣歎息後,只淡淡說了幾句話。

  「湘湘,我把你媽掛念的房子買回來了,頭期款我付,但其餘的房貸你得賺錢來繳,舅舅能做的只有這樣,以後就靠自己吧!」

  一句「舅舅能做的只有這樣」,讓她再也不敢、不想麻煩舅舅。

  於是她咬緊牙根日夜工作,撙節每一塊錢,只為了不再成為任何人的負擔。

  她當然不想再跟舅舅開口,但眼前已經沒有其他選擇了,無論如何她都得試一試。

  她咬緊唇瓣,毫不猶豫地拿起電話,撥了那組熟悉的號碼。

  「舅舅,是我……」電話接通,一聽見長輩的聲音,她的眼淚就要迸出來了。「可以再借我……三萬塊嗎?」

  語畢,她再也承受不住擔憂與焦急的強大壓力,終於大哭了起來。

  舅舅沒有詳問,只交代她要好好生活。隔日,她的戶頭多了三萬塊,宋于湘才松了一口氣,鼻頭一酸,又哭了一場。

  她以最快的速度在三天內辦妥所有證件和手續,拎著簡單的行李登上飛機。

  坐在靠窗邊的位置,當飛機沖過雲層往上升的時候,她的耳朵承受不住氣壓而嗡嗡作響,一時之間聽不見任何聲音,她有些慌,此刻又想起夏元燦。

  湘湘。想起他溫柔的嗓音,充滿情意的輕喚。

  她還有機會讓他這麼喚著她嗎?

  在等待出發之前,她曾試著再打夏元燦的手機,想知道他的傷勢究竟有多嚴重,想讓他知道自己要飛去看他,可手機始終是關機狀態,教她更是焦急萬分。

  幸好之前已抄下了他養傷暫住的位址,否則即使飛到上海,她也不知從何找起。

  都怪自己之前那些莫名其妙的堅持,能讓他愛著是件多麼美好的事,既然他連她身負近千萬的債務都不嫌棄了,她到底是在堅持什麼?

  人生本來就該狠狠地愛一回,總比什麼都不敢要來得好——她終於想通了。

  她希望還來得及彌補自己的過錯。

  整趟飛行航程裏,她滴水未進,空姐送來的餐點也原封不動地退回,一心一意在心底向老天爺祈求。

  拜託,請讓他平安無事,我願意和他在一起,一輩子照顧他,和他作伴——

  飛機順利在上海浦東機場降落後,她抓緊行李,一路沖到入境關口。

  陌生的環境,陌生的口語腔調,她沒有任何畏懼,愛情賦予她勇氣和堅定的意志,她搭上計程車,睜著眼小心翼翼地按地址尋找,終於讓她找到了。

  站在一棟嶄新的花園洋房前,她按了門鈴,屏息以待。

  開門迎接她的是柯家勤。

  「宋小姐?」他早已從門口的視訊裝置看到她,立即奔到鑄鐵雕花大門前。「你真的來了!」

  「我想見他——」她聲音喑啞。

  「沒問題、沒問題!」柯家勤急忙迎她入內,穿越小巧精緻的花園,從玄關進入客廳,再爬上二樓。

  「燦哥住在這個房間,你直接進去就行了。」他替她開了門,然後打算在門口等著,隨時等候差遣。

  他可不想妨礙老闆談情說愛——別說他不夠義氣,該幫忙的,他絕對幫忙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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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偌大的房間裏四處散落著檔和檔案夾,放下行李袋,宋于湘走了幾步,才在落地窗前的貴妃椅上發現正在休息的夏元燦。

  他高大的身軀委屈地擠在椅內,手上還握著幾張資料,雙眸緊閉,呼吸平順,似乎睡得很熟。

  終於……見到了他。

  她的眼眶一熱,欣喜的淚幾乎要隨之落下。

  看了看四周,她從床邊取了件薄被,輕輕替他蓋上,纖細的身子屈坐在貴妃椅前,仔細望著他的睡顏。

  那兩道濃眉,那曾經熱切緊鎖著她的雙眸,挺直的鼻樑,總是帶笑的唇,方正的下巴……是他,也將是她這輩子唯一的男人。

  他看起來很好,只是感覺臉頰有些腫脹,不知道他究竟傷在何處……該不會是腦內吧?

  沒關係,她願意照顧他,陪伴他,直到他完全康復——

  人似乎總是要等到失去才知道擁有的可貴,這回她真的學到教訓,除非他開口說不要她,否則她再也不會推開他了。

  就這樣認真地看著,她覺得自己的人生終於有了真正的意義。

  下午時分,這個高級住宅區安靜得像是山中小屋,不知名的鳥叫蟲鳴反而顯得有些吵,終於吵醒熟睡的男人了。

  他先是伸了伸腰,薄被落到地上,宋于湘趕緊拾起,想再替他蓋上時,發現他醒了。

  「你——」夏元燦詫異地坐起身來,怔怔看著她,方唇掀了掀,卻說不出話。

  「是我。你……還記得我嗎?」即使她試著想平靜過度激動的情緒,可聲音明顯發顫。

  「你——」他與她對望,好半晌才開口:「我當然記得。只是湘湘,你來這裏做什麼?」

  太好了,至少沒演出失憶這種戲碼。她驚喜地說:「我來看你。聽小柯說你出車禍,還住院——」

  「慢著!」夏元燦黑眸瞪得很大。「車禍?住院?」

  「不是嗎?」

  他陡地迸出朗笑,笑得肩膀都顫抖了。

  難道不是這樣嗎?她是因為聽到小柯轉達的消息,才一路奔來急著看他啊!

  笑聲驚動了守在門外的柯家勤,他推門探了進來。「發生什麼事了?」

  「來得剛好。你告訴她我車禍?你竟告訴她我車禍?!」

  「是車禍沒錯啊!」柯家勤理直氣壯。「呃,我解釋一下好了。」

  他又開始滔滔不絕。「老闆是在馬路邊被個大嬸騎腳踏車撞上,跌倒時弄傷了牙齒,只好找牙醫先拔掉那顆牙,拔牙後因為感染而引起蜂窩性組織炎,高燒不退被要求住院治療,所以耽誤了預定的會議行程,因此延後回台的時間——」

  腳踏車?撞傷牙齒?湊來湊去,竟然變成車禍、住院多天?

  宋于湘一時怔了,吶吶地說不出話來。

  偌大的房間頓時又安靜下來,只剩下外面那不知名的鳥兒繼續發出聒噪叫聲。

  夏元燦不是不想讓她知道,而是整件事情說起來太丟臉了。

  那天,他和另外兩個主管正要出發去拜訪台商客戶,冷不防被一個賣菜的大嬸騎車撞個正著,不僅掉了滿地的野菜蘿蔔,他還因此摔在一旁的樹下,硬是撞歪了原本就該拔除的智齒。

  以為只要把那顆發疼的智齒拔了就沒事,但不知是體質或其他問題,最後竟然變成蜂窩性組織炎,好端端的一張臉腫得跟豬頭似的,還成天高燒不退,只得乖乖住院治療。

  他作夢也沒想到她會在此時打電話給他,柯家勤沒把話說清楚,她卻因此立即奔來……

  到底是該欣喜高興,還是想辦法遮羞?

  「搞什麼?你怎麼連這種事情也通知她?」老闆覺得很尷尬,只好把脾氣發在特助身上。

  「Sorry!Sorry!」柯家勤一臉歉意。「是因為剛好宋小姐打你的手機,當時你正在睡覺,所以我就接了。後來我日夜趕著簽約用的資料,而且也沒再接到宋小姐的電話,我就忘記跟你報告這件事了。」

  「我有再打,可是關機了。」她訝然。

  「喔,那是因為,呃……我不小心把燦哥的手機摔進馬桶,壞了……」他說得很小聲。

  所以,這個烏龍事件讓她誤以為他真的車禍,因此急匆匆地獨自搭飛機趕過來?

  「所以你就跑來了?你真的因為這個笨蛋的話就跑來了?」

  宋于湘默默點頭。

  夏元燦倒抽一口氣。這一路……不知道讓她多擔心、多疲累。

  他火了,轉頭炮轟特助。

  「你竟敢忘了這件事?!不但沒先跟我報備,還讓她大老遠跑了這趟?柯家勤,特助這位置你到底還要不要幹——」

  這個凡事都掛在嘴邊的特助,竟然會忘了告知他這麼重要的事?等他回臺灣後,一定要馬上炒了這傢伙!

  聽他教訓特助,宋于湘一顆心沈了下來。

  怎麼從他醒來之後,只聽見他不斷追究為什麼她會出現在這裏,卻毫無欣喜之意。

  如果真的不想看見她,那她走就是了……

  宋于湘忍著鼻酸,轉身往門邊走,打算拎起行李袋立即離開,卻又被一把拉住。

  「你要去哪兒?」夏元燦詫然問。

  還能去哪兒?回去臺灣,躲回老舊的房子,自己一個人過一輩子!

  「我要回去。」她努力想掙脫那只健臂。「放開我。」

  「回去做什麼?你不是專程來看我嗎?」他錯愕地望著她,發覺那雙亮眸已經泛紅。「怎麼了?」

  怎麼了?還不都是因為他——

  「從剛剛到現在,你一直質問小柯為什麼讓我跑來……」她也惱了。「你根本不想見到我,對不對?」

  突然被指控,夏元燦一臉不知所措。「我……沒有啊!」

  「不想見我可以直說,何必拐彎抹角罵別人,我沒那麼笨……」

  想起自己一路焦急心慌,不顧顏面拜託舅舅支援旅費,孤獨摸索陌生的旅程,所有的委屈在此刻一湧而上,淚落得很急,想抹也來不及。

  「誰說不想見你?誰說要讓你走?」夏元燦恍然大悟,一個使力,把纖軀圈在懷裏。「不准走,你來了,我就不讓你走。」

  「該走的其實是我……」柯家勤雖然偶爾很白目,但眼睛可敏銳得很,眼前正在上演愛情複合大喜劇,他豈好繼續當電燈泡?

  「柯家勤!還不滾!」老闆怒吼,還指名道姓。

  「兩位繼續,我馬上走、馬上走!」他以最快的速度離開兩人視線,順便把門反鎖,喀地關上了。

  緊急逃離現場,柯家勤松了口氣。總算又幫了老闆一把,呼,特助還真不好當呢!

  「你來了……」夏元燦撫著懷裏的軟玉溫香,下巴頂著她的發心輕輕廝磨,眼底淨是掩不住的歡喜。

  他又吻了吻她的發絲,軟聲勸慰。「不要哭。」

  「都是你害的!你害我擔心,害我得請假,害我為了飛來這裏,還得向舅舅借錢——」她纖手用力捶他,眼淚又落了些。「你害我的負債又多了三萬塊!」

  「好好好,都是我害的,你想怎麼罵都好,那三萬塊連同利息讓我來還,可是,湘湘,我要先弄清楚一件事。」他按下正在他胸前「抓癢」的纖手,輕聲喚她。「你愛我,是嗎?」

  「我不愛你。」她掙脫他,背著他轉向窗臺。

  夏元燦不信,想好言好語地哄她,她又轉回身,白淨的臉上充滿怒意。

  「我不愛你的話,會跟你上床?會怕連累你而拒絕你?會聽個特助隨便兩句話就去籌旅費?會一個人冒險跑來找你?夏元燦先生,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愛你!」

  一口氣講完,她捂住胸口喘氣,明眸還掛著水珠,淡色的唇瓣因為激動而泛紅,扞衛愛情而美麗的模樣教夏元燦看傻了。

  許久,方唇吐出一抹低笑。

  「早該這樣了,湘湘。」強健的身軀輕鬆將她攬入懷中,牢牢鎖住不放。「看來這只家禽養得還不錯,烏龍歸烏龍,但想不到這招還真有效。」

  「什麼有效……」她不服地低嚷。「我只說我愛你,又沒說要跟你怎樣……」

  「可我想跟你這樣……」他低頭咬住她柔軟的耳垂,重重一吮,宋于湘忍不住逸出嬌吟。

  「才不要……」她臉好熱,心臟都快跳出來了。

  她想跑,卻被抵在落地窗前。「不准跑,以後我說了算。」

  「算什麼——唔……」長髮被攏至前方,男人熱燙的唇貼在她的後頸,忽輕忽重地吮著啃著,酥麻的感覺竟讓她全身發顫。

  「窗……透明的……」

  水亮的紅唇逸出的話斷斷續續,夏元燦輕笑,大手往旁用力一扯,窗簾隨即遮去即將來臨的綺麗浪漫。

  「床上的資料還沒整理好,暫時先在這裏嗯?」他抱著她,輕輕地讓她在貴妃椅躺下,隨即卸去彼此礙事的外衣,黑眸緊緊瞅著她不放。

  「那就不要——」他幹麼講得好像她也很急……其實,只有擁抱也很好呀。

  「不行,我剛剛已經講過,以後我說了算。」他俯身在她耳邊低語:「小空間也有小空間的樂趣,試試看?」

  「唔……」她羞得閉上眼。

  熱燙的唇舌一路從香肩膜拜而下,深淺不一的吻痕像是蓋印章似地落在她細緻的肌膚上,凝脂白玉般的嬌軀被好好疼惜滋潤,猶如綻放的粉紅玫瑰。

  骨節分明的大手撫上她胸前的圓弧,揉捏得肌膚都泛紅了,他才肯低頭以唇舌溫柔撫慰。

  宋于湘覺得自己快瘋了。

  她想扭動越來越燥熱的身子,卻又期待某處的空虛可以被填滿,可正在她身上造反的男人偏偏不允,偏要慢慢折磨她,折磨得讓她只能藉著婉轉嬌吟來紓解難言的渴望。

  「吻我……吻我……」她終於忍不住,申吟著要他的唇舌與她交纏。

  她也想折磨他,想扳回一城。

  「不行。」夏元燦低笑拒絕。「吻了你,就聽不見你美妙的聲音。」

  他愛死了她的申吟聲,又嬌又媚,勾人心魂。

  什麼美妙的聲音,那是因為她根本無法控制……

  噯,想到就覺得好丟人。

  「連個吻都不肯,那就別怪我——」

  她生氣了,小手貼上他的胸膛,然後故意以很慢的速度往下移。

  「啊……」

  她聽見男人用力倒抽一口氣,逸出喑啞的粗喘聲,然後抓住她的手阻止。

  「你……你學壞了。」

  她不服。「我本來就壞,我是千金大小姐,愛怎樣壞就怎樣壞!」

  「那我要看看到底有多壞——」夏元燦俯低身體,趴伏在她身上,以燙熱的唇舌膜拜她。

  「小人……」她的聲音陡地拔高,而後化為一絲幾不可聞的喟歎。「你這小人……」

  「難道你希望我在這時候是君子嗎?」他抬起身體,莫名染上幾分邪氣的黑瞳望住她。「要君子,還是小人?」

  沒有答案,只有彼此的喘息。

  這男人非要她開口就是了。

  渴望卻空虛的感覺教人失去理智,宋于湘咬緊唇,認了——

  「好啦,我就是要小人,可以了吧?」她一張臉已經熱得快熟了。

  「嗯哼。」夏元燦沈下緊實的腰身。「遵命,大小姐……」

  聽見心愛女人的嬌喘吟哦聲,他再也不想忍了。

  平時相處可以是君子,不過這種緊要關頭,當然要當小人嘍——

  夜裏,宋於湘悠悠醒來。

  這裏是哪里?

  她翻個身。腰好酸,腿也是,連手臂也覺得疼了起來,這才意識到什麼。

  四周一片黑暗,她聽見身旁的他規律的呼吸聲,不知現在是幾點了?

  都怪夏元燦。下午把她困在貴妃椅上,硬是折磨到天都黑了,才甘願讓幫傭阿姨把晚餐送進來。

  誰都知道裏面發生了什麼事,她躲進浴室不敢出來,實在是沒有勇氣面對別人了然於心的眼光。

  雖是甜蜜,終究還是臉皮薄。

  吃過晚餐後,夏元燦把床上的檔資料飛快整理好,一疊疊搬到門外去。她以為他的工作效率超高——明明晚餐時還聽到小柯來敲門求他趕進度。

  結果竟是——

  「當然還沒看完,一整個下午都在忙。」說得很理直氣壯。「不過我分別做了記號,有空再看。」

  然後,他拉著她爬上淨空的床,慎重宣佈。「這張床今晚有別的用途——親愛的,我們來試試席夢思吧?」

  他又吻上她的唇,她笑了,隨即被他帶進瑰麗的情欲世界。

  和他在一起的感覺太美好,無論是鬥嘴抬杠,或是相依作伴,甚至是床笫的私密親昵,她感覺身心似乎重新被洗滌過了,無比輕盈清爽。

  她輕輕移動身子,想起身喝杯水,一隻健臂卻從後攔住她纖細的腰。

  「去哪里?」男人的唇在她的腰間落下結實的一吻。

  「想喝杯水而已。」她回頭看他,伸手摸了摸他濃密的發。

  「真的?不是要落跑?」他索性坐起身來,又問:「昨天下午、晚餐後、還有洗澡時發生了哪些事,你還記得嗎?」

  這……她的臉熱了。「怎麼不記得?不然乾脆也忘了你是誰好了。」

  「你敢?我就把你關在這裏三天三夜!」他拍拍厚實的胸膛。「你應該知道我的體力還不錯。」

  宋于湘笑了,靠在他胸前大方承認。「是還不錯。」

  「別又像上次一樣,起床後就不認帳了。」摟緊她,他低聲說:「那一次,我真的很受傷。」

  「可那天你走了之後,整整一個月沒和我聯絡,又該怎麼解釋?」他不說就算了,一提起,她忽然想起這筆帳了。

  「是你說要靜一靜,我哪敢打擾你?」

  他何嘗不想回到以前牽手散步的時光?但已經答應要讓她靜心思考,也承諾會耐心等待,他只得暫時放手……

  「你認為我需要靜上一個月嗎?我看是藉口吧!是不是去找麗晶電子的小玫組長了?沒關係,你老實說,我承受得住。」

  「哪有……等等,你怎麼知道小玫?」夏元燦急了。「別管她,我真的從來沒有對她有任何想法,心裏一直住著你,裝不下也看不到別的女人,真的!」

  「你這個笨蛋,一個上市公司的主管你也不知道要去追,這麼不懂得算計,偏要選擇負債累累的我……」她笑了,心口是甜的,熱了,回頭綿密地吮住他。「不准你後悔,我不准……」

  許久以後,夏元燦才被她放開。他低頭瞅著懷裏的女人,要求更多的承諾。

  「我不會後悔,但以後,誰都不准離開誰,答應我。」

  「嗯。」她甜甜笑了。

  他心滿意足地拉著她躺下,滾了一圈。「席夢思真的還不錯,回去我馬上買一套,好不好?」

  「幹麼問我?」

  「騎馬打仗也要看對象啊!」他賴著她。「就這一套?還是想試試水床?聽說會暈船——湘湘?親愛的?怎麼不說話?」

  一個羽絨枕頭從天而降,甩在他的臉上。宋于湘翻身跨到他身上,笑著打他。「騎馬打仗是吧?你這個壞孩子!壞透了!」

  「那就一起壞吧!」夏元燦翻個身把她壓在身下,大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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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3-23 14:19:29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一夜無眠,她其實還是很困倦,可怎麼也無法回到床上再睡。

  坐在落地窗前,宋于湘微笑地瞅著夏元燦留給她的字條。

  親愛的,我出去談點公事,中午回來。

  PS.別丟下我落跑了。

  字跡歪斜,但仍能看出一筆一畫書寫時的情意。

  經過昨夜,她很清楚自己篤定的心思,能擁有他是老天賜給她的福分,她要珍惜這段從十五年前就定下的緣分。

  笑鬧地玩了騎馬打仗之後,兩人像是有永遠講不完的話,你一言我一語,吱吱喳喳講個不停。

  她說著過去和生活點滴,他微笑傾聽,有時給她一個深吻。

  或是換成他,聊著工作的艱辛,談創業過程中的經驗,聽到不忍處,柔荑便輕撫他掌上一條又一條的醜陋疤痕。

  聊到最後,他們竟然追究起誰比較可憐這件事。

  「你比較可憐。」宋于湘說:「一年四季無論風吹雨打都得去收垃圾,辛苦工作只有換得一點零錢,所以你比較可憐。」

  「怎麼會是我?其實這種粗工只要做慣了就好,而且我沒有負債,一人飽全家飽,所以,」夏元燦下定論。「是你比較可憐。」

  兩人爭著同情對方,其實彼此心底都清楚,這幼稚的遊戲純粹只因為互相憐惜罷了。

  同是孤兒的兩人,從今後要結伴同行,她想要的不多,只要能緊握彼此的手,在往後的日子裏相依相伴,這就足夠了……

  夏元燦果然在中午回來,一進房間便脫下西裝外套撲向她。

  「做什麼啊——」

  她笑著尖叫。

  「抱一下嘛!」男人笑嘻嘻地抱住她,在她耳邊輕語:「我們出去走走,好不好?」

  「嗯,都好。」她笑著應允了。

  有他陪著,到哪里都好。

  說要帶她出去走走,竟然不是上海知名的觀光景點,而是附近的一處花園老洋房區。

  衡山路是過去法租界的中心,一整排風格迥異的老式洋房就像是城市歷史的縮影,美麗的梧桐樹在微風中輕輕搖曳,宋于湘認真聽著專人導覽解說,沉浸在特殊的異國風情裏。

  她的生活空寂太久,像這樣放鬆心情欣賞身邊的景物,已經算是罕見地難得,她的心情飛揚雀躍起來。

  夏元燦從頭至尾都沒鬆開她的手,他滿意地瞅著那張被逗得粉嫩明亮的白皙小臉,不時偷嘗那始終揚著笑的唇角。

  兩人手牽手散步一整個下午也不覺得累,直到黃昏街燈亮起,夏元燦才帶她繞去某個安靜的巷弄,他已事先預定了餐廳。

  這間餐廳是以花園老洋房改建而成,點完菜後,坐在已有多年歷史的法式桌椅上,他從口袋裏拿出一張紙。

  上面洋洋灑灑地寫滿了他個人的財務狀況。

  XXX銀行 現金存款三百萬元

  XXX銀行 定期存款五百萬元

  XXX證券 股票現值一百萬元

  XXX證券 股票現值三百萬元

  XXX海外基金 現值兩百萬元

  XXX債券 現值四百萬元

  XXX路X段XXX號XX樓 公寓一層

  XXX路XX段 土地一筆

  她錯愕地看著密密麻麻的字,幾乎全都以百萬為單位!

  「什麼意思?」她把這張紙推回給他。

  「除了宏遠的股份之外,我還有這些資產。」他認真說:「回臺灣後你也可以去查看看,我真的有這些錢。」

  她笑了笑。「所以……」他到底想做什麼?

  「你的債務問題,我來扛。」他斂起眉,神情非常嚴肅。「我們結婚吧!」

  她噗地笑起來。

  「別鬧了。」

  「湘湘,我們結婚吧!」他又說了一遍,咬字清楚。

  「為什麼還不上菜呢?好餓呢。」她卻裝作沒聽見,故意扯開話題。

  夏元燦惱了。他是百分百認真,她為什麼不信?

  他抓起那張記載個人身價的白紙,冷冷問道:「我以為兩人約好要相依作伴,就該有個名分,不是嗎?或者你只是哄哄我,回臺灣後又繼續過你一人的生活?」

  宋于湘訝然。她當然不是隨便哄他——有必要大老遠地跑來他面前演一出戲嗎?

  「我不是哄你——」她想解釋,可抬眼卻感覺那雙黑眸冷涼,變得陌生。「燦……」

  「你知道我為什麼來上海嗎?」夏元燦深吸口氣,沉沉開口。「我並不是想賺很多錢,要說我沒企圖心也好,要說我不長進也好,總之,我並不想成為錢的奴隸。但我必須對我的股東負責,對我的職員負責,我必須帶領公司往前走,為了拿下昆山蘇州一帶台商的廢料處理生意,所以我來上海。

  「我既然為了不相干的人努力克盡自己的社會責任,那麼對你——湘湘,你也清楚我的心早就非你莫屬,難道要我看著你每天辛苦為錢奔忙,只為了你那該死的自尊心!」

  她以為他已經不再過問她的債務問題,想不到他還是心心念念……

  這突如其來的爭執,讓宋于湘的腦中一片空白。

  真的該接受他的資助嗎?親兄弟都要明算帳了,她不懂為什麼他要替自己償還債務?她明明可以自己負擔,只要他不嫌棄就好了。

  她吶吶說不出話來,伸手想拉他,卻被他反握,緊緊包覆在大掌裏。

  掌心的熱度就像他的怒意,一路傳到她不知所措的心坎。

  「如果我堅持要替你還清所有債務,你會怎麼做?離開我嗎?」他繼續說下去。「錢和我,究竟是哪個重要?」

  為什麼講到最後,竟會把他和金錢放在天秤上?這要她如何取捨?

  「我不知道。」沈了沉思緒,她老實說。

  一句「不知道」,倒教夏元燦接不下話。

  他定定瞅著眼前秀雅的臉蛋,想再多說幾句狠話,舌頭卻像是打結般動不了。

  「這句話還真好用。」最後他只好這麼說。

  餐廳裏播放優雅的法式香頌,菜肴陸續上桌,本來應該是充滿戀人絮語的溫馨晚餐,如今只剩下刀叉落在瓷盤上的來回聲響。

  宋于湘嚼著食不知味的小牛排,不知該如何打破彼此的沉默,她不由得想起昨夜的親昵甜蜜。

  到底要怎麼談戀愛?她真的不懂。

  若要像以前的模式,把他一把推開甩頭就走,那實在太幼稚了。

  但也沒人教她該如何面對一個生氣的男人啊!

  整件事情說起來,好像都是她的錯。

  是她不肯和他結婚,是她不肯接受他的金援資助,可是……

  戀愛才剛開始,為什麼急著要結婚?也許彼此認真相處之後,發覺根本不合適,他難道都不擔心?

  而金錢援助……她實在沒有勇氣拿走他辛苦賺來的錢,憑什麼?

  難道不能給彼此再多一些時間思考清楚嗎?

  氣氛沉悶地吃完這頓晚餐,沒有多加停留,兩人便起身離開了。

  小巷很安靜,初春的夜風依然冷涼,她裹緊了外套,很想偎進身旁男人溫暖的胸膛。

  再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既然是因她而起,那就由她來解吧!

  想了想,她傾身靠近夏元燦,伸手挽住他的健臂。

  「親愛的,我們談談好嗎?」

  一聲「親愛的」,讓夏元燦高大的身軀猛然一凜,原本很不舒爽的胸口似乎疏通了。

  不是他故意冷淡待她,是她實在太令人沮喪了。

  經過昨夜,他以為兩人的關係已經完全不同,她願意為了一個模糊的訊息,而拋棄自尊主動前來尋他,而且也表明願意和他共度人生,那他的求婚有什麼不對?

  再說,她都願意用下半生陪伴他,那他與她共用財產,順便替她付帳單——雖然這帳單金額是多了點,但他負擔得起,有何不可?

  誰知道她笑著推開、拒絕!

  怎麼不讓人沮喪、不讓人生氣?

  原本是想順勢嚇嚇她,等自己脾氣過了之後再跟她談談,可是她竟然攀了過來,開口就是一聲「親愛的」,害他整個氣勢都……軟掉了。

  「親愛的,」宋于湘靠得更近。「這條路好美。」

  他抬頭,夜裏的路燈溫柔如月光,映著優雅的梧桐樹幹,在磚道上透出枝葉的影子,若是情人倚偎漫步,那當然是美,美翻了。

  「嗯。」他想裝冷,可聲音聽起來卻很弱。

  「我知道錯了,別氣了,嗯?」那聲「嗯」,還特別嬌滴了些。

  「然後呢?」聲音更軟更弱了。

  「要你別氣了呀。」她停住腳步,美眸瞅著他。「別氣了?」

  「你是鸚鵡嗎?就只會說這句話?」他還是冷著臉。「以為這樣就沒事了?」

  「不然呢?」她的語氣很無奈。「我還想談談戀愛,可你卻急著想把我推去當黃臉婆;我想靠自己的力量把債務還清,你偏要替我還,不就等於是當我的債主?你說,要我怎麼同意?」

  剛剛她明明承認自己有錯,現在聽來卻好像全都是他的錯,這、這……

  「你跟我結婚,怎麼會當黃臉婆?我會把你供在家裏好好伺候啊!」他趕緊好言好語地哄起她。

  「供土地婆嗎?我才不要。再說,我背這麼多債,除了你還有誰敢要我,何必急著結婚?」

  聽起來好像怪怪的,可夏元燦又找不出話反駁。

  「那……換我來當你的債主也不錯啊,我賺了很多錢,根本花不完,乾脆借給你,利息一毛也不拿,你何時想還錢都可以,這樣不好嗎?」

  「沒有還款壓力,那我看我到老也還不完了,這筆帳是要我帶到陰曹地府去嗎?」

  夏元燦呆住,又被堵住嘴了。他感覺自己的身影越來越小,越來越小……

  他根本說不過她啊!

  以前到底怎麼把她哄到手的?為什麼現在完全失靈了?

  見他呆若木雞的拙樣,宋于湘笑了。

  「親愛的,我們回去好嗎?有點涼了。」

  「嗯嗯,我馬上打電話請司機來接!」

  「親愛的……」聲音好軟。

  「咦?」大小姐還有吩咐?

  「我們這樣算是為錢吵架嗎?」她說得有點委屈。

  「算是吧。好啦,都是我的錯。」他終於受不了,直接認錯。

  「吵架好累喔。」她優雅地打了個哈欠。「等下回去後,不要再玩騎馬打仗了,嗯?」

  晴天霹靂!

  原來吵架的下場竟是如此淒慘……

  望著邁著小步往前走的纖秀背影,夏元燦真的一整個呆掉了!

  宋于湘只請假三天,因此隔天早晨就得準備返台。

  夏元燦送她到浦東機場,由於班機時間還早,兩人在星巴克喝了杯咖啡。

  「湘湘,我想了一晚——」

  他之所以能想一整晚,是因為這位大小姐不但拒絕玩騎馬打仗的成人遊戲,還搬了行李獨自住隔壁客房,理由是——

  「你拔牙的傷口還有點腫,還是不要讓你太上火比較好,我去隔壁睡。」

  上火?

  等他回過神想拉住她,她輕盈的身影早就翩然離去。

  連抱也不給抱,這樣的處罰真的太嚴重了,於是他認真思考一夜,終於得到教訓。

  「我想,我們暫時不要考慮結婚。」他神情凜然。「但為了培養感情,我想我有義務搬去和你住。」

  「這……不好吧?我至少也還是個未婚女子,傳出去不太好聽。」

  「但你要忙著賺錢還債,我在上海的業務也開始運作,根本沒有時間聚在一起,若不把握分分秒秒,那還算什麼談戀愛?」

  「可是……」怎麼拒絕他?她自己也很想時時與他相聚相守。

  「就這樣決定。」他拿出大男人的架子。「我說了就算。」

  這件事宋于湘倒沒再堅持。愛情就像拔河,今天贏了,明天就鬆手認輸,彼此一來一往,才能把感情維持在平衡點,誰也不吃虧,誰也不佔便宜。

  但是同住一屋就算了,夏元燦的行徑越來越大膽。

  他先是訂了一組席夢思高級床墊擺在她的房裏,後來又整理書房,請師傅來訂做幾個高至天花板的大書櫃,把自己家裏的藏書都搬過來放滿。

  這樣還不算,某天回來時,他說唐習倫的沙發要汰換,他想乾脆搬回家擺在客廳裏,這也算廢物利用。

  過了幾天,他又扛了柯家勤淘汰的液晶電視回來。

  下周,出現一組音響和喇叭。

  廚房也有了新鍋具和骨瓷碗盤。

  房子裏的東西越來越多,宋于湘冷眼看著他的詭計一天來一招,也不拆穿他,由著他拿回收利用當藉口,用他的心意慢慢豐富這個空白多年的房子。

  不久,他說工人最近很清閒,為了讓人家多賺點生活費,於是雇用他們來幫忙粉刷裏外牆壁,順便整理房子的外觀,也把圍牆大門修整了一番。

  最後,連景觀設計公司也出現了,先是把工地多餘的沙土填成花園,又把豪宅換下來的花花草草全數移到小花園裏,接著又挖了個小池塘,養了幾尾小魚,十五年前的白牆紅瓦洋房逐漸復活起來了。

  那天,宋于湘剛從音樂教室回來,一進門就看到夏元燦站在池塘前。

  「湘——」他興奮地迎向她。「花花生了!生了!」

  「花花是誰?」她啞然失笑,這人還是喜歡幫事物取名字。

  「那只白底紅花的金魚,旁邊有好多小花魚,看見沒?它竟然一聲不響就生了,也不知到底是誰的種。」他叨念著,又抓了一把魚飼料小心撒下。

  她看著他高大的背影蹲在池塘前,把魚兒們當朋友般地話家常,眼眶頓時熱了起來。

  這個房子,全是他仔細照料之下,才能回復往日風貌。

  前幾天,當她滿懷感謝地望著他時,他卻不好意思了起來。

  「你忘了我們在上海看過的老洋房嗎?每棟的歷史都是百年以上,竟然能整理維護得那麼優美,那你的房子一定可以做到。」在她熱切的目光下,他竟然紅了臉。「大部分的東西都是別人不要的,你也知道我擅長回收嘛,當然眼光好,收的都是寶——」

  不待他說完,她就吻了他,當然,接下來就是席夢思床忙碌的時間了。

  不只是這房子,想感謝他的還有很多,包括他的溫柔陪伴,他的寬容以對,他的疼惜寵愛,好多好多。

  是不是該考慮結婚了呢?

  宋於湘怔怔想著,門鈴卻在此刻響起。

  她轉身開門,來人竟然是好久不見的舅舅。

  「湘湘,聽說這裏藏了個男人?」

  長輩深深望了她一眼,視線移到池塘邊,那個男人正跨步走來。

  「看來是真的了……」

  她愣住,握著門把的手,莫名地顫抖起來。

  「這是怎麼回事?」舅舅參觀完整間房子後,坐在客廳裏飲了茶,才開口。

  他似乎對於房子恢復舊貌一事並無太大意見——除了經過宋于湘房間時,對King  Size的席夢思床多瞧了幾眼之外。

  「舅舅,他是我……呃,交往中的物件。」她囁嚅地回答,一顆心跳得很快,深怕當場被反對而駁回。

  「什麼來歷?」舅舅說得很淡,語氣卻有十足氣勢。

  「夏元燦,宏遠環保科技資源處理公司負責人。」夏元燦先遞上一張名片,然後從口袋裏掏出摺得很小的一張白紙,慢慢打開,恭敬遞給長輩。

  「這些是我的資產狀況,當然有部分的股票和房產價值會略有波動,但維持生活應該還不成問題。」

  宋于湘探頭一看,正是之前在上海老洋房餐廳時,寫上密密麻麻資產數字的那張紙!

  他怎麼隨身放在口袋裏?還有,幹麼拿這張給舅舅看?

  舅舅拿出老花眼鏡,一筆一筆仔細看著。客廳裏只有涼風扇轉動的聲音,宋于湘緊張得心臟都快跳出來了。

  舅舅是她唯一的長輩,也是照顧她成長的親人,她很在意舅舅的意見,要是他不同意她和夏元燦在一起,該怎麼辦?

  「家裏還有什麼人?」舅舅一邊看,隨口問。

  「只有我。我和湘湘一樣,也是個孤兒。」

  舅舅又安靜了幾秒鐘。

  「環保科技資源處理公司?」他放下那張白紙,又拿起名片細看。「怎麼會和湘湘認識?」

  這個行業和她的工作範圍完全不相關,他知道這孩子每天認真工作,按時還債,為什麼會接觸這個行業,而且還是個董事長?

  「報告舅舅,我以前常來宋家收垃圾。」夏元燦毫不猶豫地回答。「當年因為很喜歡湘湘,所以決心為她奮鬥努力,現在終於在回收業有些成就。」

  「收垃圾的?」舅舅灰眉一挑。

  「是。但如果不是湘湘,我至今仍只是個不成氣候的人,幸好是她,讓我有勇氣和意志力一路往上攀爬,才能有今天的成就。」

  「她有這麼厲害?我以為她只是個死腦筋的女孩。」舅舅笑了笑。

  「舅舅——」原來在舅舅的心底,她只是個死腦筋的孩子?

  「所以這房子是你翻修的?」舅舅又問。

  「是。希望湘湘的父母親會喜歡。」他恭敬回答。

  宋于湘的眼眶熱了。他知道她對父母親的掛念與承諾,於是幫她把老房子恢復原貌,好讓天上的父母親看了也高興。

  他為什麼這麼好,這麼好……

  「我想……」舅舅沉吟許久,才回答:「應該會吧。」

  他緩緩起身,把那張白紙還給夏元燦,沒多說什麼,轉過身準備回去。

  宋于湘趕緊跟上,送到大門前,舅舅又回頭。

  「還有,湘湘不是孤兒,她至少還有我。」他對著夏元燦似笑非笑地說:「我是主婚人,你知道吧?」

  「是,舅舅!」夏元燦笑得嘴都快裂開了。

  湘湘不是孤兒,她至少還有我。

  這一刻,宋于湘的眼淚真的落下了。即使她帶給舅舅那麼多的麻煩,他仍視她為親人,甚至知道她有了交往物件,還要親自來探看一番。

  望著那有些彎駝的背影逐漸遠去,她的唇角動了動,像是想說什麼,卻又淡薄得聽不清楚。

  「你說什麼?」夏元燦摟著她的肩,詫異地問。

  「我說……」她頓了頓,終於提高音量。「我們結婚吧!」

  男人像是聽見火星話,怔愣了許久,才回過神來,追著轉身入內的纖秀背影嚷嚷——

  「是你說的喔!不可以後悔——啊,我把舅舅找回來,你再重新求婚好不好?喂,說完再走呀——」

  宋于湘不理他,逕自走進琴房。

  她深吸了口氣,掀開琴蓋,輕鬆地讓帕海貝爾的〈卡農〉音符圓潤地從指尖流轉而出。

  當年讓她看見他的窗臺、重逢時的美麗樂曲,這裏,是她和夏元燦故事的開始。

  也許一切早就安排好了,她只要寬心順著走即可,人生風景如此美麗,即使自己不再是那個受人圍繞、疼愛的小公主,可是她有了全世界最有價值的垃圾王子,還有什麼好沮喪自卑的呢?

  對,她的垃于於湘的唇角終於完全放鬆,毫不隱藏地勾起一抹最溫柔的微笑。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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