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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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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賊道三癡】雅騷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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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6-8 20:37:17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二十一章 惡紳猛於虎

  松江打行得力干將汪大錘帶著兩個光棍站在鄉賢祠後門大樟樹下,旁邊還有一輛單轅馬車,那匹駕車的雜色馬甩著尾巴悠閒地驅趕蚊蠅,午後未時,陽光熾烈,暑氣逼人,樹蔭下還比較清涼,汪大錘朝不遠處的金宅大門張望,嘴裡罵罵咧咧,三個光棍在這裡已經等了快一個時辰了,他們奉董祖常之命來抓金琅之去問話,其中一個光棍認得金秀才——
  等得不耐煩,汪大錘道:「這赤日炎炎,金秀才不會出門的,咱們先找個茶攤喝杯茶,傍晚時再來看。」
  三個光棍正準備駕著馬車離開,卻見金宅裡走出一人,方巾{衫,手裡拿著一把折扇,用折扇遮陽,快步向鄉賢祠這邊走來。
  「來了來了,這倒省事。」汪大錘壓低聲音,沖另兩個光棍呶了呶嘴,那兩個光棍便閃到大樟樹後面。
  汪大錘站在馬車邊,側著身子歪著頭看著那個折扇遮面的秀才快步走近,汪大錘叫了一聲:「金相公,要僱車嗎?」
  這秀才不是金琅之,而是來訪金琅之的范昶,在金琅之宅裡用了午餐,這時回家,聽到有人問要不要僱車,隨口應道:「不要。」
  話音剛落,兩條人影從大樟樹後面躥出,范昶只覺得眼前一黑,一個麻布袋兜頭罩下,范昶手裡的折扇被打落,腦袋連同上半身都被布袋罩住,剛叫得一聲:「做什麼!」後腰被一尖銳之物抵住,一人低喝道:「敢聲張,就一刀捅死。」說著,刀尖往裡一抵,范昶立感刺痛,驚懼憤怒,叫道:「光天化日——」一句話沒說話,就被兩個人推進馬車,臉朝下按住·雙手被反綁,馬車隨即行駛起來。
  范昶腦袋被布袋裹住,一片昏黑,氣息不暢·悶聲叫道:「你們是董氏的人!」
  汪大錘在駕車,另兩個光棍在車廂裡按著范昶不讓他動彈,聽范昶一口就猜出他們是董氏的人,兩個光棍面面相覷,其中一個光棍道:「不想死就閉嘴。」
  范昶實在猜不出董氏的人為何這麼快就能追查到他頭上,董氏的人抓到望海樓的來福了?可來福並不認識他昨夜派去的那個家僕啊——
  馬車轔轔行駛,范昶也不知馬車是往哪裡去的·估摸著馬車行過了兩、三里路,便駛進了一戶大宅中,范昶心道:「從鄉賢祠到縣城西北隅的董府大約就是三里路,果然這董氏抓我,我是增廣生員,董氏竟敢白日劫人,真是目無王法到極點了,等下見到董其昌父子我再與他們理論。」
  馬車停在庭院中·汪大錘下車去通報,董祖常很快就出來了,兩個光棍將范昶拖下馬車·也不摘去麻布袋,范昶雖然眼睛看不到,但一聽董祖常開口說話,就叫道:「董祖常,果然是你!」
  董祖常一愣,他與金琅之雖是同縣諸生,但縣儒學他沒去過幾次,不認識哪個是金琅之,何以這金琅之一聽他說話就知道他是董祖常?
  既然已經認出,那就不必遮掩了·董祖常喝道:「摘去麻袋,讓他跪下。」
  兩個光棍先將范昶按著跪倒,再扯去那麻布袋,范昶身體瘦弱,被按跪在地上掙扎不得,昂著頭·雙目直欲噴火,怒叫道:「董祖常,你這般辱我,我與勢不兩立。」
  「咦?」董祖常奇怪了,對汪大錘道:「讓你們去抓金琅之,你們抓這個人來幹什麼!」
  汪大錘道:「這人便是金琅之——」
  「胡說。」董祖常喝道:「這人是范昶。」
  那個認得金琅之的光棍探頭一看,這才發現抓錯了人,便鬆了手,說道:「還真是抓錯人了,這不是金秀才。」
  范昶站起身,怒視董祖常:「將繩子解開——董祖常,公堂上見。」
  兩個光棍遲疑著,待董祖常示下,董祖常破口大罵:「混賬,大活人還能抓錯,你們都是吃屎的嗎,混賬東西!」
  辛辛苦苦還要挨罵,汪大錘很不痛快,分辯道:「這人就是從金琅之宅子出來的,拿把扇子遮著臉,當然就抓他了。」…
  范昶心道:「董祖常要抓琅之兄定然也為了是那篇倒董檄文,我得告知琅之兄近日莫要出門。」叫道:「既抓錯了人,還不放我!」
  董祖常問汪大錘:「你說他是從金琅之家裡出來的?」
  汪大錘道:「正是,不然的話我們怎麼會抓他,又是秀才衣冠。」
  董祖常冷笑一聲,退後幾步,立在簷蔭下,手搖倭扇,說道:「既這麼說,也不算抓錯人,范昶,你從實招來,那篇狗屁文章是不是你和金琅之密謀張貼出來的?」
  范昶也冷笑道:「那篇文我是看到了,鄉賢祠和縣儒學都貼著,果然是絕頂妙-文,只可惜不是我寫的。」
  董祖常喝命光棍揪住范昶跪下,范昶奮力掙扎,乾脆坐倒在地,怒罵董祖常:「董祖常,天必殛汝,天必殛汝!」
  董祖常走過來一腳踢在范昶臉上,罵道:「我就知道你是金琅之一黨,待我把金琅之抓來再一齊審問,你們誹謗我父,罪不可恕。」對汪大錘道:「趕緊再去守著,把那姓金的也抓來。」
  汪大錘領著兩個光棍去了,董祖源踱了過來,見抓了范昶,便與董祖常密語幾句,讓人取紙筆來,對范昶道:「你寫個認罪書,只說是受張原、金琅之等人的蠱惑,一時糊塗才誣蔑我父,寫了就放你回去。」
  范昶「呸」的一聲,咬牙切齒道:「要我認罪,休想!董祖源、董祖常,你們傷天害理,壞事做盡,必遭天譴。」
  董祖常大怒,又要上來毆打范昶,被董祖源攔住,董祖源道:「讓他在炎陽下暴曬一回,何時認罪,何時放他回去。」
  這盛夏的烈日如火,范昶是文弱書生,又氣又恨又屈辱,在烈日庭院中坐了不到半個時辰,汗出如雨,口乾舌燥,叫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站起身要走,就有董氏家奴衝過來,將他一把推倒在地,喝道:「想出去,先認罪。」
  范昶心頭煩惡,頭也痛起來了,喉嚨裡要冒出火來,嘶啞道:「給我水,我要喝水。」
  董氏家奴冷眼旁觀,沒人理睬。
  范昶呼吸逐漸急促,頭痛欲裂,抱頭痛苦地呻吟,在烈日下扭曲轉側。
  董氏家奴卻笑道:「裝瘋賣傻吧,看你裝。」
  過了一會,見范昶嘔吐了一地,昏迷過去了,一個家奴便上前輕輕踢了范昶一腳,不見動靜,便伸手探鼻息,只覺呼吸急促,呼出的鼻息燙手,這才招呼人把范昶拖到蔭涼處,一面讓人去稟報董祖常——
  董祖源和董祖常一起來了,見原本是白面書生的范昶這時面赤如關公,呼吸如扯風箱,昏迷不醒。
  一個僕人道:「大公子、二公子,這人應該是中暑了,不救治的話怕有性命危險。」
  董祖常罵道:「救他個屁,死了就好。」
  董祖源皺眉道:「好歹是個生員,出人命就有些麻煩,灌他一點水,讓人駕車送他回去,丟在他家門口就是了。」
  兩個董氏家奴撬開范昶的牙關,灌了一些涼水進去,然後抬起范昶上了馬車,駛到鄉賢祠附近,將范昶丟在一株大樹下,掉轉馬車就走。
  有路人見一輛馬車丟下個人來,過來看時,認得是范生員,趕忙跑去范家報信,范家人趕來時,見范昶這般模樣,一面急忙延醫救治,一面派人去質問金琅之,范家人知道范昶是在金琅之那裡用的午飯——
  汪大錘和兩個光棍還在金宅前候著呢,聽說范秀才出了事,很多人來圍觀,心知今日不便抓那金秀才,只好撤了。
  金琅之趕到范宅,見范昶高熱昏迷,驚道:「范兄大約是未時三刻離開敝宅的,中午只小飲了兩杯,毫無醉意,怎麼會倒在鄉賢祠前至今才被人發現!」
  醫生正為范昶診治,說道:「范秀才這是中暑了,中暑極重,先給他喝點鹽水,再抓藥煎服,若不能出汗退熱,怕是很危險。」
  金琅之一直守在范昶身邊,到了夜裡,范昶高燒不退,人醒過來了,卻是瘋魔一般,喊叫著:「董祖常,天必殛汝——董祖常,你逼我寫認罪書,你休想!」
  金琅之拉著范昶滾燙的手,問道:「范兄,是董祖常抓你去問話了?」
  范昶面色赤紅,瞪著眼睛,卻不是看著金琅之,只是叫喊著,叫了一陣,又昏迷過去。
  那醫生又是針灸又是灌藥,卻退不了范昶的燒熱,交三鼓時,范昶暴斃,范宅哭聲一片,好好的一個人,半天不到就暴死,其親人哪裡承受得了!
  金琅之痛悼良友慘死,范昶是未時初離開他家的,申時末才被人看到從馬車丟下,這期間一個半時辰范昶在哪裡?
  范昶臨終時痛罵董祖常,那定是董祖常因為張貼檄文的事抓了范昶去,致使范昶中暑,卻又不及時施救,終至范昶死亡——
  那董祖常一大早得知范昶死了,卻道:「還好把他送回去了,不然死在我宅子裡豈不是晦氣。」一面命人去監視范宅動靜,縣衙、府衙也派人去盯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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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二章 吳龍惡手

    張原一行六十餘人分乘兩艘三櫓浪船,卯時末從青浦城南呂航,順大黃浦而下,巳時初在華亭北倉碼頭上岸,除陸韜、張岱、張萼、柳敬亭外,還有楊石香、洪道泰、金伯宗等二十餘名青浦生員,另外則是諸生的僕從,一個個健壯結實,都帶著棍棒,這是為了防備松江打行的青手——

    張原諸人一上岸就聽到碼頭上的腳伕、挑夫在說董祖常打死了一個生員,那生員的友人正在告官,生員的母妻呼天搶地要去董府哭鬧……

    張原大吃一驚,忙問那生員的名字,一個腳伕回答:「就是范秀才,住在鄉賢祠那邊的范秀才。」

    洪道泰對華亭很熟悉,與華亭諸生也頗有交往,道:「莫不是范昶范生員,與琅之兄同住鄉賢祠那一帶。」

    張原問那腳伕:「范生員是怎麼死的?」

    腳伕答道:「據說是董祖常看上了范生員的一個小妾,就率領奴僕衝進范宅搶了那小妾,還打傷了范生員,范生員一氣之下,昨夜三更死了。」

    另一個腳伕道:「昨天碼頭上不是出現一張罵董翰林的榜文嗎,打行和董家的人到處在找那張貼榜文的,有人說范生員被董祖常打死就是因為那榜文。」

    這率腳伕說得更可信,張原問:「那榜文呢?」

    腳伕道:「早被董氏家人揭走了。」

    洪道泰道:「我們這就去琅之兄處,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張原一行人趕到鄉賢祠,正遇從城隍廟趕來的翁元升和蔣士翹,董祖常打死范秀才的消息已經傳遍全城,翁、蔣二人聽聞,大驚失色,范昶昨日中午還與他們一起飲酒,怎麼一夜之間就死了,所以二人各帶數名健僕保護,趕來鄉賢祠這邊探望——

    翁元升向張原、陸韜等人匆匆說了昨日與范昶相見的情況,洪道泰已經從金琅之宅子回來了,說金琅之已去松江府衙為范昶申冤。

    正說話間,聽得哀哭聲一片,一群婦人披麻戴孝走了過來,正是范昶的母親馮氏、妻子龔氏以及范府其他女眷,後面是范氏僕人抬著范昶的屍首,要去董府哭訴理論——

    張原上前向范昶之母馮氏深深作揖道:「范老夫人,晚輩與范兄是好友,范兄不幸遇害,晚輩不勝悲憤,老夫人年高體弱,莫要去董府理論,董府若能理論,就不是董府,董氏父子窮凶極惡,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還是先去官府告狀。」

    范昶母親馮氏由兩個僕婦扶掖著,哭道:「可憐我兒慘死,老婦定要那董祖常償命。」拄著枴杖「篤篤」往前走,范昶的妻子和一眾范府親戚女眷都哭哭啼啼跟上。

    張原見勸阻不住,便對楊石香、洪道泰等人道:「楊兄、洪兄,你們與青浦諸生都去松江府衙為琅之兄壯聲勢——姐夫,你也去府衙告狀,我與大兄、三兄、翁兄、蔣兄為范老夫人助威,莫讓董府的人傷害到范老夫人。」

    去府衙不需要太多僕從,陸韜、楊石香等人便留下十來個健僕保護張原他們——

    天氣悶熱無比,整個華亭城好似在一個巨大的蒸籠中,熱霧瀰漫,陽光雖熾,卻有些昏蒙,高天上有云層堆積,一場暴雨將至。

    穆敬岩肩著哨棒,目光如鷹,掃視圍觀和尾隨的民眾,叮囑女兒道:「真真,護好介子少爺,寸步不離,董氏的人最恨介子少爺,打行的人到處都是,你要打起精神,嚴加提防。」

    穆真真腰肢一挺,鄭重點頭道:「女兒曉得。」緊緊跟著張原。

    董祖常豪宅在城西馬耆寺附近,離鄉賢祠二里多路,范氏女眷一行將至董府門前時,已經有上千民眾跟隨圍觀,柳敬亭就在稠人廣眾中一邊走一邊高聲說《黑白傳》,尋常百姓看不懂「書畫難為心聲論」,這通俗易懂的《黑白傳》卻是聽得明白,柳敬亭的說書更有極強的感染力,又有這場正在發生的慘劇血淋淋為證,董氏平日為富不仁、橫行鄉里,在華亭口碑極差,這時就更是民怨沸騰了,民眾越聚越多,擁到了董祖常豪宅外——

    張原大聲道:「諸位,董氏與打行勾結,欺凌良善,魚肉鄉鄰,諸位都瞧仔細了,若有董氏家人和打行青手混進來,立即喊打,不要畏懼,今日大家出一口惡氣,看到打行和董氏家人就打。」

    人群一陣騷動,忽有人喊:「這人就是打行的——」

    就見一個戴闊邊網巾、穿青布衫褲的漢子擠開人群逃跑,被人一路追打,後腦勺還挨了一石塊,鮮血直流,逃得甚快,躲進了董祖常豪宅的門牆裡。

    那董祖常早派了耳目監視范宅,得知范氏女眷抬著屍首來哭鬧,董祖常大怒,吼道:「范昶又不是死在我這裡,他自中暑暴斃,與我何干,那些范氏潑婦敢來我就讓人扯了她們頭髮、剝了她們裙裳,讓她們大大出醜。」

    打行首領吳龍和汪大錘匆匆趕來,吳龍對董祖常道:「董公子,那張原也到華亭了,正與范氏女眷一道要來這邊鬧事。」

    董祖常大叫一聲,又是興奮又是憤怒,叫道:「張原小子來了嗎,好極,這回定要叫他死在這裡。」

    又有董氏家人來報,說有上千百姓跟著范氏女眷一起過來了,聲勢洶洶——

    董祖常怒道:「這些刁民想幹什麼!趕緊讓人去報知吳推官,多派差役來捉拿鬧事的刁民。」

    陸氏叛奴陳明這日也在董祖常這邊,說道:「有張原在這裡,只怕范昶之死不好善了,二公子要早作準備。」

    董祖常冷笑道:「這裡是華亭,不是紹興,我會怕張原小子嗎。」對吳龍道:「召集幾個拳腳出眾的青手,衝出去打死張原。」

    吳龍面有難色,他們打行青手是在市井混的,並不是無法無天的山賊強盜,總還是有所顧忌,要他們當眾打死一個秀才,這不是他們敢做的事,說道:「二公子,范昶意外暴斃已經麻煩不小,這時若再打死張原,二公子也難以收拾吧。」

    董祖常叫道:「我不管,我只要張原死,吳龍,養兵千日用一時,我董氏庇護你的打行時日不短了,你自己想想,若沒有我董氏,你吳龍能有今日?」

    吳龍陪笑道:「二公子,小人這也是為二公子著想,若在董氏門前打死張原,二公子也脫不了干係,山陰張氏也是很有勢力的,勢必引起大糾紛,小人有一計,能讓二公子出此心頭惡氣——」

    董祖常道:「你說說看。」

    吳龍道:「二公子也知道小人的手段,只要讓小人覷空在張原腰背上打上一拳,要麼三個月、要麼五個月、要麼一年,那張原死期由二公子定。」

    吳龍有獨特秘法,打人或胸或脅、或小腹或腰背,只要一拳,暗勁透體,當時不覺得傷重,卻能讓受傷者定期死亡,因為不是當場打死的,他就可以不受律法追究、逍遙法外,他曾用這法子打死了三個人,都是被打後的一年發病死去,而那時法律追究期限已過,他不用償命,最多是杖責——

    董祖常卻還不大滿意,問道:「最短的也要三個月嗎?」

    吳龍道:「最短只能三個月,出拳再重的話,內臟立即就大出血,當場就死了,這可不行。」

    董祖常道:「我就想把張原小子當場打死,方洩我心頭之恨,三個月後死,我又看不到,那沒意思。」

    吳龍默不作聲,心道:「我與張原沒什麼仇怨,怎能這般拚命,打死了張原,董氏父子也保不住我,我只有丟下華亭偌大的家業逃亡他鄉,那我這麼多年豈不是白混了。」

    董祖常見吳龍不肯,雖然很不滿,也只得作罷,說道:「就依你,讓張原三個月後死,你現在就去打他,他不認識你,你極易得手,人多混雜,張原小子挨了致命一拳還不知道是誰打的,三個月後死得不明不白,哈哈。」

    吳龍想想有理,趁亂欺近張原身邊給張原一拳,那他一點罪責都不用承受,當即道:「好,小人這就去。」

    正這時,汪大錘攙著一個打行青手進來,此人是吳龍派去打探消息的,這打行青手捂著後腦勺,一頭一頸都是血,吳龍忙問怎麼回事?

    這打行青手失血過多,臉色蒼白,癱坐在地上,說道:「大哥,外面那些人見到我們打行的人就打,還說看到董家的人也要打。」

    董祖常暴跳如雷,吼道:「吳龍,趕緊去,趕緊去。」

    吳龍又細問了那青手當時情況,對董祖常道:「二公子,小人現在不能下手,華亭人誰不認識我吳龍,我一露面就被叫破了,根本無法靠近張原,只有另找時機下手。」

    董祖常氣急,大叫大嚷罵吳龍是膽小鼠輩。

    又有董氏家奴跑進來稟道:「二公子,外面那些人在用石頭砸門,這可怎麼辦,人很多啊!」

    聽得前門果然人聲嘈雜,還有砸門和叫罵聲,董祖常驚怒交集,叫道:「吳推官的衙役還沒有到嗎,讓人從後門出去催促。」

    在華亭,董祖常一向橫行霸道,被人堵在宅子裡砸門叫罵,真是破天荒第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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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三章 以子之矛

  正午的陽光濾過雲層,光線並不耀眼,但悶熱難當,馬耆寺畔、董祖常豪宅前,聚集的民眾摩肩接踵,揮汗如雨,舉手如林,空氣中散發著一股汗酸味,望海樓酒保來福奮力擠過人群,連聲叫道:「張公子——張少爺——小人來福啊——」
  來福一早在酒樓聽說董祖常打死了一姓范的生員,心裡就在打鼓,他記得前天在酒樓飲酒罵董氏的四個生員當中的有一個就是姓范的,又聽人說范氏女眷去董府哭鬧,來福便跑來看個究竟,反正酒樓這時也沒有客人了,跟著人群走了一會,忽聽說山陰張公子也在這裡,趕忙大叫著擠過去相見——
  穆敬巖橫著哨棒,攔住來福,來福大叫:「張少爺,小人來福呀。」
  張原等人回頭來看,翁元升對張原道:「這是望海樓的夥計,倒是實誠人,琅之兄前日還說等介子兄到了華亭就派人傳他來見你呢,當時范兄也在座,今日卻已天人永隔。」
  來福跪下向張原磕頭,站起身說道:「前日四位相公在望海樓喝酒,當晚有一個僕人拿了十幾張榜文要小人到處張貼,說是揭露董氏惡行的,小人當然照辦,只不知道是哪位相公吩咐小人的?」
  翁元升和蔣士翹對視一眼,翁元升對張原低聲道:「吩咐來福張貼那篇文的應該就是范兄,董祖常拘押羞辱范兄也是因為這個緣故。」
  張原望著門牆緊閉的董氏豪宅,心道:「范昶之死與我有些干係,這回定要讓董祖常償命,按大明律董祖常不是親手殺人。罪不至死。但這種惡孽必須剷除。」
  ……
  松江府衙,金琅之控告董祖常私自拘禁生員范昶致范昶死亡,陸韜、楊石香等二十名諸生控告華亭董氏操縱打行青手騷擾青浦、姦污民女、打傷民眾,要求知府黃國鼎和理刑廳吳推官追捕董祖常、吳龍等人審問,聚集在府衙門前的有數百人。
  松江知府黃國鼎前日見到申明亭貼出的那篇「書畫難為心聲論」,就知道有股針對董其昌的勢力將蓄勁出擊,那日下午他去拜會董老師,董老師氣得蒼老了十歲。手足發顫,連陳眉公的書帖也不回,全無往日儒雅從容的林下風度,黃國鼎安慰董其昌道:「謠言止於智者,流言蜚語終會煙消雲散,老師莫氣壞了身子——」
  但對董其昌要求追查此文作者並予以嚴懲,黃國鼎則是漫而應之,心道:「看那篇『書畫難為心聲論』,文詞典雅,引據精準。議論滔滔,彷彿莊、孟雄辯,這絕不是尋常儒生寫得出來的,必是有大才華者。而且這文絕就絕在全文沒有提到董老師的名字,卻字字不離要害,刀筆刀筆,這就是刀筆啊。」
  這樣的檄文連黃國鼎看了都吃驚,而且這又不是非議朝政,如何能以文定罪。黃國鼎根本沒打算去追查此文作者,他心裡也清楚,不用他追查,作者自會現身,黃國鼎年近五十,為地方長吏多年,對這些糾紛衝突很敏感。料知近日有大事發生,目下最要緊的是控制住一府三縣的諸生,他昨日召見松江府學教授和上海、華亭、青浦三縣的教諭,要教官們管好各自的學內的生員,不料今日上午就得知生員范昶死亡,范昶友人金生員擊鼓鳴冤——
  讓黃國鼎焦頭爛額的事情接踵而至,青浦的陸韜領著一群生員也來狀告華亭董氏和打行青手,數十名生員濟濟一堂,黃國鼎壓力很大,正與松江府同知和理刑廳吳推官商議對策,有衙役來報,董祖常宅第被憤怒的民眾包圍,派家人來請求黃知府和吳推官多派官差去驅散那些民眾,黃國鼎細問之下才知范氏女眷抬著范昶屍首逼門,約有上千民眾圍攻董祖常宅第,黃國鼎和吳推官都是額頭冒汗,事情越鬧越大了,如何善了?
  顯然董祖常那邊形勢更緊迫,黃知府讓吳推官應付金琅之和青浦諸生,他帶著同知、通判等屬官還有數十名衙役匆匆趕至城西馬耆寺,就見人山人海,道路不通,憤怒的民眾正用石塊丟砸董祖常宅門,那宅子裡也丟石塊出來,砸傷了幾個民眾——…
  數十名衙役清開一片場地,黃知府與范昶母親馮氏相見,范母馮氏年過六旬,雞皮鶴髮,顫顫巍巍,老淚縱橫,與范昶妻子龔氏和其他范氏女眷一齊跪倒請求府尊為她們伸冤,范母馮氏哭訴兒子范昶昨日被董祖常抓去毆打折磨,致使中暑不能及時救治而亡,請府尊大人追究董祖常之罪——
  黃國鼎這時也只有好言慰問,讓范母馮氏先回去,將范昶收殮入棺,莫曝屍日下致死者魂魄不安,至於伸冤之事,黃國鼎答應要嚴查此事——
  張萼叫道:「董祖常就在府中,請府尊抓他出來審問。」
  黃國鼎剛安撫了范氏苦主,聽到張萼叫嚷,很是不悅,盯著張萼,張萼毫不畏懼,與黃國鼎對視,黃國鼎見張萼是個生員,皺眉問:「你是范府的什麼人?」
  張萼上前一揖,說道:「學生山陰張萼,痛恨董氏作惡多端,特來助其申冤。」
  黃國鼎忙問:「你便是紹興小三元張介子?」
  張萼笑了起來,對身後的張原道:「介子,還是你名氣大,八股文作得好這時就揚名了。」
  張原便上前施禮道:「學生張原拜見黃府尊,學生與范生員是好友,得知范生員噩耗,特來弔唁。」
  黃國鼎點點頭,打量著這個兩次打了董祖常的張原,此子容貌俊雅,文質彬彬,單看相貌實在不似那桀驁不馴之人,但看其眼神,絕對是城府極深者才有的深邃和冷靜,黃國鼎心道:「這個張原不早不晚,恰在這個時候出現在華亭、出現在董府門前,那篇「書畫難為心聲論」莫不就是張原所作?」
  張岱、翁元升、蔣士翹這時都上前向黃國鼎施禮,黃國鼎道:「汝等士子,莫干公事,這樣聚眾騷亂,豈是生員所為,范生之事,本府自會與吳推官會同審理,汝等既是范生友人,就該安慰其家人,如范母這樣的老人家在這烈日下曝曬,若因此致病又該論誰之過!」
  黃國鼎這番話說得合情合理、義正辭嚴,就是要范氏女眷回家、諸生散去,這顯然是給董祖常解圍,至於審案,那可以拖。
  張原豈不知黃國鼎的心思,朗聲道:「有黃府尊作主,范生慘死之冤定能昭雪,黃府尊能體諒范老夫人年老體弱,擔心其天熱致病,豈不知范老夫人此時最大的傷痛乃是其子慘死,冤屈一日不伸,范老夫人就悲痛一日,其老來喪子之痛更勝於烈日曝曬之苦,懇請黃府尊立即拿問董祖常,以伸范氏之冤、慰范母之痛。」
  張原此言犀利,借黃國鼎方才勸慰范氏的所謂仁愛,逼得黃國鼎立即審理范昶暴斃案,那范母馮氏原本聽黃知府相勸,是想先回去,但聽張原說了這番話,便明白這時不能松勁,一定要揪住,便又跪下哀聲道:「請府尊為老婦作主,不然老婦今日就死在董府門前。」
  張萼叫道:「不揪出董祖常,我等絕不肯散!」
  便有數百人跟著叫喊:「揪出董祖常,揪出董祖常——」
  聲音如雷鳴,黃國鼎驚得退後一步,過了一會方道:「本府自會秉公而斷,但審案有律法序例,不能隨意拘禁良民——」
  張萼見黃國鼎在董宅門前,卻就是不肯抓捕董祖常,怒道:「松江知府不能隨意拘禁良民,董祖常倒可以隨意關押毆打生員致死,這松江華亭是董氏的天下嗎?」
  黃國鼎在大庭廣眾之下說話被張萼打斷,很是惱怒,喝道:「太祖臥碑文有云:一切軍民利病,工農商貿皆可言之,惟生員不可建言——你入縣學,沒聽教官訓示過嗎?」
  朱元璋在世時對生員士人控制很嚴,不許生員言政事,但那早是老黃歷了,讓晚明生員不議政事那是不可能的,只有到滿清入關大肆屠殺諸生才能讓封住諸生之口,而且,對張萼來說他還真沒聽過什麼臥碑文,張萼這頭巾是買來的,沒游泮也沒祭孔——
  張原道:「黃府尊,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太祖臥碑文是針對當時國朝初定,有前朝遺民人心思亂,這才鉗制士人言論,而今天下太平,偶有弊政正該我輩讀聖賢書者建言獻策,這是忠君愛國之心,更何況范生冤死又何關朝政,我等作為范生友人,憐其老母孀妻,為其申冤,這又如何言不得!」
  張萼更直接,叫道:「只有貪官污吏才畏人言,昔日周厲王治下百姓道路以目,難道今日要在華亭重現?」張萼果斷用上了一個典故,顯得引經據典,極是雄辯。
  黃國鼎氣惱至極,但這時顯然不能發作,董府門前的百姓已經越聚越多,眾怒難犯啊,這麼多百姓聚集在這裡很可怕,當即與屬官通判商議了幾句,決定先把董祖常帶回府衙以平息眾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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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四章 頂缸

  董祖常的豪宅與董其昌府第只隔一條小河,董其昌聞知刁民圍宅鬧事,便從後門到了董祖常宅子這邊,聽董祖常說了昨日之事,董其昌對宣揚「書畫難為心聲論」的人是切齒痛恨,所以並不覺得兒子行事過分,只怪那范昶自己身子弱中暑暴斃,如今反而來訛詐他董家,說道:「范昶並非死在這裡,他身上也沒有遭毆打的傷痕吧,這算不得什麼大事,無非是賠些銀錢,讓一個家奴頂罪挨幾十杖罷了——」
  董祖常卻連銀錢都不想賠償,說道:「父親,不可對那些刁民示弱,有誰看到是我董氏的人抓了他范昶?他們完全是瞎猜,是誣蔑!」又道:「父親可知,那張原小子也來了,這事必是他挑唆的,那篇榜文也定是張原的陰謀。」
  正說話間,黃國鼎與幾個屬官叩門而入,董其昌就以為刁民已經驅散,卻不料黃國鼎是要來抓他兒子董祖常去府衙,又驚又氣又怒,一時說不出話來——
  董祖常更是怒發如狂,叫道:「要抓我去府衙,休想!休想!」
  黃國鼎趕忙解釋道:「老師萬勿動氣,這只是權宜之計,不然無法讓那些圍宅的民眾散去,祖常世兄絕不會有事,學生可以擔保。」
  董其昌緩過氣來了,說道:「黃府尊,小兒若這樣被帶出宅門去府衙,董某的顏面何存啊!」
  黃國鼎很是尷尬,說道:「也不只是范氏女眷在哭鬧,還有大批民眾和生員,山陰張肅之的三個孫子都來了。他們是在備而來啊,偏又鬧出范昶暴斃之事,學生也很為難,現在府衙有一批生員在告狀,這裡又有這數千百姓圍宅,要善了只怕大不易啊。」
  董其昌道:「那些刁民朝我董氏潑髒水,黃府尊就都信嗎,范生之死硬要誣到小兒頭上。這還有天理王法嗎?」
  黃國鼎心道:「董老師你這推得一乾二淨叫我怎麼辦,外面那些人圍宅,我若放任不管,等下鬧出更大的事誰負其責。」說道:「老師,那就讓學生從貴府帶兩個僕人去應付一下如何?」
  董其昌閉著眼睛。聽著大門外的嘈雜聲如沸,半晌道:「也罷,就帶兩個人去——祖常,選兩個硬氣扛打的讓黃府尊帶去。」
  董祖常雖然憤怒不甘,也只得去找人頂罪,問那些家奴誰肯自告奮勇,卻無人應聲,董祖常怒道:「養的都是一群廢物嗎。誰去,賞銀一百兩。」
  這些家奴平日仗著董氏的勢力魚肉鄉鄰,一個個頗有錢財,誰會願意為一百兩銀子去挨打,而且說不定要流放充軍,那豈不是慘,所以沒一個肯挺身而出,倒是吳龍手下那個汪大錘大聲道:「董二公子。小人願去,你把銀子給小人。」
  汪大錘皮粗肉糙,以前就是靠代人挨板子掙錢的,有點武藝,心思卻比較愚鈍,這時聽說有一百兩銀子好掙,便拍胸脯出來了。
  董祖常見汪大錘肯頂上。喜道:「好,汪大錘有義氣。」即命人給汪大錘十錠十兩的銀子,汪大錘將銀子交給一個打行光棍,讓這光棍把銀子給他老母親送去。
  董祖常見一時找不到其他人,便對黃國鼎道:「府尊大人。有一個應付一下就行了吧?」
  黃國鼎點了一下頭,待董祖常、吳龍叮囑了汪大錘一番,便向董其昌告辭,讓衙役押了汪大錘出門。
  門外那黑壓壓民眾一看,這哪是董祖常,都鬧騰起來,黃國鼎大聲道:「董祖常是有生員功名的,在報請提學道革除其功名前,如何好問罪,況且事因不明,只有先將這董氏家奴拿問。」又對張原等人道:「汝等諸生都是讀書明理的人,莫要再煽動民眾鬧事,范生之死,本府會還他一個公道,其餘不相干民眾,速速退去,各安本業,否則觸及刑律,定重責不饒。」
  張萼怒道:「府尊大人對兇犯董氏客氣得很,對我等苦主友人和看客卻是凶神惡煞,這是何道理!」…
  張岱道:「傳聞董祖常的生員功名是請人代考的,這種敗類廁身諸生間,直是我輩的恥辱。」
  黃國鼎疾言厲色道:「本府辦案,由得你們指手劃腳嗎!」
  張原拉過張萼,示意不要與黃國鼎鬧翻,對黃國鼎道:「黃府尊主持公道,是松江百姓之幸,今日范氏家眷在此,就請府尊大人當眾審理此案。」
  黃國鼎道:「就在這裡審嗎,這成何體統,朝廷和官府的威嚴何在。」
  張原道:「朝廷官府的威嚴在於寬猛相濟、懲惡揚善,府尊大人在此為民伸冤,正是宣揚朝廷律法威嚴並教化百姓之時,若是回府衙審案,這麼多人都擁去聽審,只恐更是嘈雜混亂。」
  張萼叫道:「大伙都去府衙旁聽審案去,看黃府尊如何秉公斷案。」
  黑壓壓的人群發出「秉公斷案,秉公斷案」的叫喊,聲浪逼人。
  黃國鼎一看,今日不審案不易脫身了,讓這些人擁到府衙去更不妙,只好道:「既如此,本官就當場審理此案。」讓衙役找了一張官帽椅坐在樹蔭下,汪大錘跪下回話——
  張原聽得圍觀百姓有人喊:「這是打行的汪大錘,這不是董府家人。」
  黃國鼎拍案喝道:「本府審案,不得喧嘩。」
  張原與翁元升密語幾句,翁元升連連點頭,帶著來福和另外兩個僕人擠出人群去了,張原繼續在這裡旁聽審案,聽這汪大錘招供道:「小人昨日在鄉賢祠遇到范秀才,范秀才聽小人說蒲柳街新來了幾個臨清姐,便讓小人帶他去看,路上炎熱,還沒走到蒲柳街范秀才突然一跤栽倒在地,小人甚是害怕,想丟下范秀才不管又過意不去,便雇了一輛馬車載了范秀才回鄉賢祠,因為害怕受牽連,沒敢把范秀才送回府,就在鄉賢祠前就丟下了,范秀才之死實與小人無關,請府尊還有諸位大人明鑒。」
  范母馮氏怒罵道:「我兒為人端謹,從不會嫖妓宿娼,如今我兒已死,你竟還要誣他,老婦打死你這個說謊的賊。」舉著枴杖就打。
  那汪大錘雙手抱著腦袋,任憑范母打,范母哪裡打得痛他。
  黃國鼎知道汪大錘很耐打,有心讓百姓看他是不循私情的,說道:「范老夫人莫要動氣,讓本府審他。」喝道:「汪大錘,本府聽你言語不盡不實,方才仵作給范生驗了身,范生眼鼻有傷,豈不是你毆打的?」
  汪大錘道:「那是范秀才跌倒時自己摔傷的,不干小人的事。」
  黃國鼎道:「那不是跌傷,而是毆傷,你這光棍,不動刑你是不肯招的,來人,杖四十。」
  汪大錘心裡大罵:「你這狗官好狠,老子耐打也不能這麼打啊,一來就杖四十,老子屁股要開花。」
  兩個衙役過來按倒汪大錘,執水火棍重擊汪大錘後臀,棍肉相擊,聲音響亮,打到二十下,褌褲破裂,臀肉見血,四十杖打完,血肉模糊。
  黃國鼎喝道:「汪大錘,從實招來,你是受誰唆使,欺騙范秀才去了哪裡,以致范秀才受傷中暑?」
  汪大錘稍稍扭動了一下屁股,心知衙役手下留情,這四十杖看似響亮,其實只是表皮受傷,當即咬定道:「小人所言句句是實,府尊就是打死小人,小人也是這麼幾句話。」
  黃國鼎冷笑道:「你當本府不敢杖斃你嗎,你再不招,立斃杖下。」
  汪大錘叫道:「小人冤枉,小人沒有半句虛言,小人冤枉啊。」
  黃國鼎喝道:「還敢叫屈,再杖二十。」
  水火棍此起彼落,又「啪啪」地打起來,夾雜著汪大錘的叫痛聲,很有點嚴刑逼供的氣氛。
  張岱低聲道:「介子,董氏安排了這麼個頂缸不怕死的,這就難辦了。」
  張原冷笑一聲,說道:「這杖責很有講究,照這樣打,三百杖都杖斃不了他,而要實實在在打,六十杖可以打死人。」
  張萼也聽說過衙門差役打人收了錢財就輕打之事,怒道:「這行刑的差人得了董氏的銀錢啊!」就待發作,張原止住道:「三兄莫急,再等一會。」
  二十杖打完,汪大錘好似奄奄一息,但就是死咬住范秀才是與他去蒲柳街的路上中暑的,與董氏毫無干係——
  黃國鼎顯得很無奈的樣子,對范母馮氏道:「范老夫人,這光棍死不開口,再打下去就真打死了,不如先押回府衙,再細細審問,老夫人以為如何?」
  范母馮氏畢竟是婦道人家,當此情境也不知該如何堅持了,轉頭尋看張原,想讓張原幫她拿主意——
  張原上前叉手道:「啟稟府尊,有人證將到,請府尊稍待。」
  黃國鼎眉頭微皺,不知這張原有何人證,張原很難對付啊。
  大約過了半盞茶時間,有人叫道:「來了,來了,讓一讓,讓一讓。」黑壓壓的人群分開一條道,兩個健僕用竹床抬著一個老婦人來了,這老婦左眼長著蘿蔔花(即白內障),只右眼能視物,拍著竹床叫道:「大錘,大錘,你作了什麼孽,你為什麼要替別人頂罪,害死了范相公,這是死罪你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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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五章 棄子

  趴在地上受杖的汪大錘大叫:「娘——娘——」掙扎著要起來,四個差役用水火棍分別戳住他雙肩和腰眼,汪大錘空有一身蠻力卻動彈不得,只扭著脖頸斜著眼睛使勁向後尋看——

  這汪大錘幼年喪父,少年時就和一些市井光棍廝混,打架鬥毆、詐人錢物、為非作歹,是華亭縣城三生橋一帶的禍害,不過汪大錘有個好處,就是比較孝順,在外面凶神惡煞,在家裡還肯聽老娘的話,老娘臥病他端屎端尿也會侍候,但也僅限於此,比如老娘叫他學一份正當手藝謀生那他是不會聽的,他廝混慣了,循規蹈矩就本分人做不來——

  那瞎了一隻眼的老fu見兒子趴在那裡屁股皮開肉綻,哭叫道:「大錘,你這個傻子,董家人是要你抵命啊,害死了人家范相公,你以為挨幾下打就沒事了,相公們都和我說了,你要麼是絞死,要麼是充軍,你要是沒了,老娘我眼睛半瞎的可怎麼辦?你給董家人頂罪是得了人家錢物是吧,你這傻子,你也不想想,你人要是沒了,老娘有銀子也保不住啊,還不被那些潑皮搶去——」

  這下子汪大錘急了,叫道:「誰敢,誰敢搶我汪大錘老娘的銀子,我活劈了他。」

  張萼看到翁元升正低聲教汪大錘的老娘說話,笑道:「汪大錘,你自己死狗一般還恐嚇得了誰,你老娘來這裡時,華亭百姓聽說這是打行汪大錘的老娘,都唾罵她,若不是我們攔住,你老娘都被人打得頭破血流了,以後你關在牢裡,別人欺負你老娘,你能奈何?」

  汪大錘怒吼一聲,著地一滾·爬起身來,兩個差役雙棍一叉,要攔住他,汪大錘瘋虎一般·猛衝過去,將兩個差役推倒在地,一路擠搡開人群,跑到竹床邊,單膝跪下抱著他老娘的腿叫了聲:「娘」,腦袋轉來轉去,怒視眾人·惡聲惡氣道:「誰敢欺負我汪大錘老娘,我殺他全家!」

  「啪」的一聲,汪大錘臉上挨了一巴掌,他老娘罵他道:「你這個孽障,還敢這麼凶霸霸,你要殺頭充軍的知不知道啊你這個傻子,你娘左邊眼睛瞎了,右眼也霧濛濛的·早晚也得瞎,我一個瞎婆子還依靠誰,還不如現在就撞死在這裡。」說著用頭使勁撞竹床邊沿的粗竹筒——

  汪大錘慌忙將老娘抱住·叫道:「娘,兒不敢了,兒不敢了。」

  一邊的翁元升道:「汪大娘,汪大錘一時糊塗,替人頂罪,只要他向府尊認錯,說出實情,就會從輕發落,決不至於殺頭充軍。」

  汪大錘道:「董二公子也擔保我不會重判的,也就挨些棍子。」

  這汪大錘腦子不大好使·自己說話就露餡了,幾個差役上前要來捉汪大錘回去,卻被張萼等人攔住,張萼道:「你們幾個差人,也得了董祖常不少銀子吧,諸位看看·這挨了六十杖的人還能活蹦亂跳,你們這棍子是用來趕蒼蠅蚊蟲的吧。

  周圍民眾譏笑、謾罵聲一片。

  張原走了過來,穆真真如影隨形,張原道:「汪大錘,你看看董氏大宅,大門緊閉,這麼多憤怒的民眾圍堵,董氏父子嚇得不敢出來,把你推出來當替罪羊,你以為挨這不輕不重的幾十杖就沒事了,范氏家眷和這麼多民眾饒得過你?」

  張萼大聲道:「汪大錘,象棋知道嗎,丟卒保車,在圍棋就是棄子,你被董祖常棄了,懂嗎?」

  汪大錘的老母親皺巴巴的老臉又是汗又是淚,哀求道:「幾位相公,我兒雖是頑劣,但絕不會害人性命的,他是受了董家人的騙——

  張原道:「百善孝為先,汪大錘,看在你孝順老娘的份上,我要幫你一把,至少不會讓你老母親受到傷害,但你要去把實情向府尊和通判大人一一說明。」

  張原絕不是恐嚇汪大錘,董氏大宅外民怨沸騰,眾目睽睽,汪大錘想這麼挨幾杖就蒙混過去是絕無可能的,憤怒的民眾一旦感到官府不能秉公辦案,在這種群情洶洶的氛圍下就會替天行道,到時混亂將無法控制,汪大錘自然是首當其衝,當場打死都有可能,其母必受連累——…

  汪大錘老母使勁推她兒子:「大錘,快去呀,快去把事情向官老爺說清楚。」

  汪大錘道:「娘,董二公子許了兒子一百兩銀子——」

  張萼哈哈大笑,對數丈外的黃國鼎高聲道:「府尊大人聽到沒有,董祖常給了汪大錘一百兩銀子,哈哈。」

  人群中爆發出怒罵聲,紛紛叫著:「揪出董祖常,董祖常償命!」

  黃國鼎用袖口抹了一把額頭的黃汗,甚是氣惱,既惱董祖常安排了這麼個蠢人頂缸,又惱張原壞事,這讓他也不知該如何收場了——

  張原、蔣士翹幾位諸生和汪大錘一起過來了,汪大錘直挺挺一跪,大聲道:「府尊大人,小人願說出實情—」

  黃國鼎冷笑道:「你這光棍,滿嘴謊言,誰知道你前後說的那次是實情!」

  張原道:「府尊大人是不是認為對董氏有利的才是實情?」

  黃國鼎怒道:「張原,不要以為你有一頂頭巾,本府就不敢懲治你,你這是咆哮公堂、誣蔑官長!」

  這個黃國鼎是擺明了要包庇董氏,張原也就不那麼溫文爾雅了,大聲道:「黃知府,這是大明朝的天下,大明律在上,一切有律法約束,你是一府長官,卻也不能一手遮天,你如此明目張膽包庇董氏,就不怕御史、言官彈劾嗎,松江府若不能為范生伸冤,我等諸生就去南直隸刑部、按察司聯名告狀。」

  蔣士翹、張岱、張萼等人,還有其他一些聚集而來的華亭諸生都激憤地叫喊著,黃國鼎心下一凜,這些諸生若真跑去南京告狀,那他的仕途前程算是完了,朝中派系鬥爭激烈,都互相盯著,他這裡出現諸生群集鳴冤,浙黨一派的御史、言官必猛烈彈劾他·而且——

  滿頭大汗的黃國鼎猛然記起一事:都察院左僉都御史商周祚是張原的內兄,都察院御史糾劾百司,權力極大,商周祚更以清廉剛正聞名·去年升任左僉都御史以來,糾劾官吏數十人,威權端肅,頗遭人忌恨—

  黃國鼎心道「難怪這個張原這般有膽氣敢與董老師作對,看來不但是有的張汝霖幕後主謀,更有在朝的商周祚支持,董老師是東宮一系與東林諸人關係密切,浙黨這次對董老師發難,莫不是又將起國本之爭?」

  萬曆皇帝寵幸鄭貴妃,有意立鄭貴妃所生的福王朱常洵為太子,但朝臣堅決擁護皇長子朱常洛,為此萬曆帝與朝臣進行了長達二十年的所謂國本之爭,期間貶黜、問罪、廷杖的大臣不知凡幾,而圍繞這國本之爭朝臣也從此分裂出幾大派系,東林黨、浙黨、齊黨、楚黨皆由此而生——

  黃國鼎熟知朝事,很能聯想把事情越想越複雜,越想越心驚,很怕牽連其中,就算不考慮那些,眼前這越聚越多的百姓,民憤正在聚積,不處理好就極易引發大騷亂——

  黃國鼎站起身示意眾人安靜,說道:「本府為官一方,自當為民作主,你們不要喧嘩聽本府審案——」

  張原等人都安撫圍觀百姓靜下來聽黃知府審案,只聽那黃國鼎問道:「汪大錘,你先前所言都是謊言嗎?」

  董祖常本來就對汪大錘沒有什麼恩義,汪大錘只是為了銀子才來頂缸,這時就不管那麼多了,把昨日奉命抓了范昶回董府、董祖常踢打范昶、逼范昶跪在炎陽下、范昶中暑昏mi之事前前後後都說了。

  范母馮氏、范妻龔氏等一眾范氏女眷痛哭叫著要董祖常償命,圍觀百姓也怒吼著揪出董祖常、揪出董祖常—

  黃國鼎感到非常棘手,與屬官通判、同知等人商議了幾句,那通判道:「府衙差役少,彈壓不住這些百姓,府尊應急請海防和金山衛發兵來幫助維持府城秩序。」

  那同知道:「不妥,不妥,調兵入城,駭人聽聞,這些百姓目前未有迂激行為,若調兵威懾,只怕更激起民變。

  黃國鼎也說:「調兵入城,必驚動南京兵道,的確不妥,而且遠水也救不了近火。」…

  通判道:「那就只有拘捕董祖常歸案了。」

  黃國鼎默然片刻,說道:「董祖常並非親手毆打范生致死,罪責不重,依律法也沒有償命的道理——我再去見董翰林,讓他交出董祖常,平息眾怒。」

  黃國鼎在董祖常豪宅前當場審案,有董氏奴僕架著梯子倚在牆內聽審,汪大錘受杖時那董祖常乾脆也爬在牆頭用折扇遮掩著旁觀,還笑嘻嘻道:「汪大錘果然耐打,百八十杖他都扛得住。」

  董祖常還把吳龍也叫上來,教吳龍認那個張原,命吳龍找機會打張原一拳,讓張原三個月後暴斃,吳龍唯唯。

  然而風雲突變,汪大錘老娘被人抬來了,一番言語,汪大錘倒戈招認了,董祖常氣得差點從樓梯上摔下來,先是大罵吳龍,說吳龍手下都是混帳,又罵黃國鼎懦弱無能——

  董其昌踱到門廳,問:「事情還沒了嗎,門外那些刁民怎麼還不散去?」

  董祖常氣得說話都不利索了,結結巴巴向父親說了方纔所見所聞,話還沒說完,聽得家僕來報,說黃知府求見。

  董祖常怒叫道:「黃國鼎是來抓我的,父親,黃國鼎來抓兒子了!」

  董其昌也沒料到事情會出現這樣的轉折,派去頂缸的汪大錘卻一五一十全招供了,這就麻煩了,董其昌平日優遊書畫,有事就一封書帖送去縣衙或府衙就解決了,而今日事起倉促,黃國鼎也不能替他化解,門外數千民眾圍堵,董其昌也乏應變之能,不知如何是好了,說道:「先讓黃知府進來,看他如何說。」

  黃國鼎先讓衙役守住董宅大門,防備民眾衝擊,這才進到董宅,正待向董其昌道明方纔之事,董其昌擺手道:「那些事我都知道了,你只說如何處置小兒祖常吧。」

  黃國鼎有些尷尬,說道:「老師也看到了,形勢逼人啊,百姓越聚越多,恐有不測之變,所以門生還是想先請世兄去府衙問個話,范昶之死與世兄並無直接干係,不會受重處的。」

  董祖常吼叫道:「我決不去,我是生員功名,要問我的罪,先把我功名革了再說。」

  一邊的松江府同知對董祖常都這時候了還如此囂張極是看不慣,說道:「先革除功名再問罪那只是針對尋常的糾紛訴訟,涉及到人命案子,即便是縣令也有權直接拿問涉案生員。」

  董祖常大怒,瞪著松江府同知吼叫道:「這麼說,你們是真要拿我了!」

  那同知也是進士出身,正五官的官,被董祖常這麼當面咆哮,心下大怒,朝董其昌和黃國鼎拱拱手,說道:「府尊全權負責此案,下官告退。」拂袖而出。

  董祖常冷笑一聲:「不送。」

  董其昌雖然惱松江府這幫官吏不為他董氏化解這次危機,但表面禮儀還是要的,呵護董祖常道:「休得無禮。」親自追上那同知致歉,那同知道:「下官去門前看看,百姓不得安撫,今日勢難善了。」匆匆一揖,出去了。

  董其昌回頭痛罵董祖常,董祖常不服,說道:「父親現在罵兒子何益,衙門兒子是決不去的,這也關係到父親的顏面。」

  董其昌作勢欲打,卻又撤回手,對黃國鼎道:「敦柱兄看還有何策可化解此事,就說小兒不在此間,容他日歸案可否?」黃國鼎,字敦柱。

  黃國鼎道:「祖常世兄若不歸案,只恐外邊民眾不肯散去,民眾越聚越多,互相煽動,極易釀成大變,請老師三思。」

  董其昌道:「速請金山衛軍兵來此,如何?」

  黃國鼎皺眉不語。

  董其昌見黃國鼎不肯答應,聽得宅前人聲洶洶勢若崩屋,也知眾怒難犯,只好道:「罷了,小兒性命就托付給敦柱兄了,你帶他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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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六章 怒雨

  「祖常——祖常」
  董其昌待要把兒子董祖常叫過來叮囑幾句,卻不見了董祖常的身影,忙問身邊奴僕,卻道二公子已經往後門去了。
  董其昌心裡也不肯兒子就這樣去府衙受審,這時正好有借口,裝著罵兒子,對黃國鼎道:「敦柱兄,你看這可如何是好?」
  松江知府黃國鼎很無奈,老師在此,他也不好讓差役去追捕董祖常,只好起身道:「那學生先告辭,老師召集奴僕守好門戶,莫讓百姓衝進來,學生也會讓理刑廳多派皂隸來維持秩序,只是這事拖是拖不過去的,老師還是勸祖常世兄盡快到府衙聽候訊問。」
  黃國鼎帶著屬官通判和幾個差役出了董宅大門,「砰」的一聲,身後的大門就關上了,宅前百姓一看這次還是沒有把董祖常帶出來,頓時群起鼓噪,石頭、菜根丟砸過來,喊叫著:「貪官包庇惡宦,百姓冤屈難伸。」
  數十名差役舉著水火棍裡三層、外三層將黃國鼎等官員護住,黃國鼎大聲道:「那董祖常已逃匿,本府一定將其緝拿歸案——」聲音淹沒在數千民眾憤怒的喊聲中,根本無人聽見,現在的局面已經不是黃國鼎能控制的了。
  華亭百姓從上午巳時開始圍堵董祖常豪宅,現在已經是午後未時,前後兩個時辰,天氣悶熱,民怨正累積、沸騰,從起先的千餘人,到現在四千多人,還不斷有百姓從青浦、上海、金山衛趕來,董氏父子和董氏惡奴這些年魚肉鄉里,以子母錢、利滾利,巧取豪奪侵佔了大量良田、商舖、湖船,董祖源前年低價強買長生橋畔數十戶民宅,致使很多象來福那樣的長生橋住戶流離失所,董祖常平日行事更是囂張霸道·前年在金山衛,見生員陸調陽家園林甚美,要去遊玩,陸調陽知他惡名·閉門不讓他進去,董祖常大怒,就教唆當地的無賴狀告陸調陽通海寇,陸調陽為打官司,家資去了一半,那園林就被董祖常買去了,所以這回陸調陽聽聞華亭諸生群起控告董氏·也聯絡了幾個好友諸生前來松江府城鳴冤,重申舊案——
  董祖常豪宅前已經是人滿為患,便有百姓到董其昌府第去圍堵、叫罵、砸門,范母馮氏等女眷已被張原、翁元升勸回去,這裡有他們為范生申冤,范母年高體弱,不堪在這裡受煎熬—
  黃國鼎想回府衙卻被堵在董宅大門前不能挪步,正這時·忽聽有人喊:「抓到董祖常了,抓到董祖常了。」
  人群分開一條道,有幾個百姓揪著一個光頭和尚和兩個美貌婢女過來·卻是那個自稱百歲高僧的陳賓竹,這淫僧今日見董祖常鬧出大事,董其昌府中也是一片混亂,便與戲鴻堂玉墨、驪珠二婢合謀,讓她二人捲了戲鴻堂的珍寶細軟,隨他逃離董府去過快活逍遙日子,這淫僧的確有些手段,短短數日,就把董其昌很寵幸的這兩個美婢的身心給攏過來了,不料剛從側門出來·就被圍堵的百姓抓住,以為是故意剃掉頭髮意圖矇混逃跑的董祖常,抓住就打,打破光頭,一路推搡著押到這邊來見官—
  留在這邊的范昶家僕認出了婢女玉墨,大聲叫喊起來·說這是被董祖常搶去的范氏婢女,華亭縣曾立案,當時沒找到,只作失蹤人口,卻原來真是在董氏宅中,在場民眾群情激憤,董氏父子惡行纍纍,華亭縣、松江府卻一直不予追究,罵狗官之聲不絕於耳——
  黃國鼎這時已是精疲力竭,讓蔣通判處置這和尚,和尚拐帶他人婢女私奔,先杖二十再問話,幾個差役窩了一肚子氣,狠命揍這禿驢,打得淫僧陳賓竹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大叫認罪,把他這些年在松江士紳家中的醜事都說了出來,那個舉薦他到董其昌這裡來的上海康姓吏員妻妾都與他有染,董其昌要學他房中術,把四個美婢供他淫弄,玉墨、驪珠這兩個美婢乃是自願與他私奔,並非脅迫拐帶······
  黃國鼎沒想到在一個遊方和尚嘴裡也兜出董其昌這麼多醜事,極是惱怒,喝命將這淫毒禿驢杖斃。
  一通亂杖,淫僧陳賓竹抽搐著一命歸西,兩個美婢嚇得渾身如篩糠,抖成兩團。
  黃國鼎覺得自己也快要中暑昏倒了,回頭看看董宅緊閉的朱門,那刺眼的紅漆讓他心裡煩惡,心道:「董玄宰不交出兒子,我難道就一直守在這裡!」當下命劉同知和蔣通判留在這裡,他讓衙役開道,帶著玉墨、驪珠二婢還有汪大錘回府衙,他不想給董祖常當看門犬了,讓理刑廳的吳推官來處理這事吧,這本是推官之責,而他黃國鼎則要托病暫不理事了——
  黃國鼎和一眾官差一走,只留劉同知、蔣通判等少數官吏在此,董宅門前數千人起先都是一靜一時間有點不知所措,都看向張原這群秀才,唯秀才們馬首是瞻,張萼喝道:「打進去,活捉董祖常!」
  劉同知喝道:「緝捕兇犯是官府的事,汝等生員豈可胡作非為。」
  張原忙將三兄勸住,三兄張萼做事是不計後果的,他張原卻不能這麼魯莽,今日既要嚴懲董氏父子,又要保護好自己,因為煽動百姓打進去,固然痛快,但亂民無法約束,若造成房屋焚燬、人員傷亡,他們這些首倡的生員必受懲處,所以要另想辦法捉拿董祖常,而且得約束住民眾,不能讓混在其中的潑皮無賴從中鬮事打搶,事後反而由他們這些生員承受罪責——
  張原這邊除張岱和張萼外,還有翁元升、蔣士翹,以及後面趕來的的華亭生員十餘人,張原與諸生商議了一會,要對付董氏父子還得借助官府之力,董其昌的門生黃國鼎走了,這劉同知和蔣通判可以爭取,張原便與翁元升和另一位華亭生員杜士全去見劉同知和蔣通判——
  張原道:「劉大人、蔣大人,董宦父子為害一方,造成民怨沸騰,兩位大人也都看到了,這是董宦多年作惡積聚的民怨一朝爆發,黃府尊有意偏袒董氏,不肯抓董祖常歸案,現在又一走了之,把這難局留給兩位大人解決,好比洪水將至,卻留兩位大人在此守堤,一旦堤潰,兩位大人何以自處?這各方百姓蜂聚蟻合,其中必有輕剽貪利之徒,一旦亂起,趁勢燒搶誰能控制,如此大亂兩位大人能辭其咎否?」
  劉同知和蔣通判對視一眼,這個張原年未弱冠,當此眾情洶湧之時還能如此冷靜、思慮周詳,實非等閒啊,劉同知點點頭,卻問:「依張生之見,又當如何?」
  張原道:「抓捕董祖常,以平民憤。」
  張萼叫道:「董其昌是元兇,若無董其昌,他的幾個孽子如何作惡,這回把董其昌一起抓了。」
  張原笑了笑,說道:「這回只抓董祖常。」張原心裡很清楚,抓董其昌不是地方官能有的權力,像董其昌這樣以從三品高位致仕的大鄉紳,又是東宮老師,除了朝廷要治他的罪,地方官員哪裡能懲治他,但只要揪出董祖常並治罪,董其昌身敗名裂之日也就不遠了——
  松江府劉同知對董氏危害鄉里早有不滿,方才董祖常又那般囂張吼叫,劉同知很是惱怒,目下形勢危急,民怨如火,稍一處置不慎就全釀成聲勢浩大的民變,他也認為必須抓捕董祖常歸案以平民憤,便與蔣通判了一會,對張原等人道:「董祖常閉門不出,我等又不便破門而入,奈何?」
  張原道:「兩位大人可以曉諭董宅中奴僕,要他們離開宅中,否則一併治罪,如此,宅中必亂——」
  卻在這時,聽得有人大叫道:「董其昌父子要乘船逃跑!」
  隨著這一聲叫,天上陡然雷聲震響,就好似雷神戰車從眾人頭頂隆隆馳過,悶了半天的大雨「刷」地就下來了,民怨所激,暴雨如怒。
  翁元升叫道:「董宅後門那條小河直通白龍潭,再通大河往泖莊,那裡有董氏的大莊園。」
  張原道:「兩位大人,不能讓董祖常跑掉,否則民憤無處宣洩,必致大亂。」
  劉同知深以為然,喝命身邊的十二名衙役立即去追捕董祖常,他與蔣通判還有張原幾個諸生隨後趕去,宅前民眾聽說董氏父子逃了,也都湧到董宅後門去。
  張原諸人冒雨趕到董宅後面的小河邊時,見有不少百姓受傷倒地,兩條三櫓浪船已經駛遠,卻原來董祖常讓吳龍領著數十名打行青手持棍棒開道,將聚在後門的民眾打散,然後由一群健僕護著,董其昌、董祖源、董祖常和一眾女眷上了河邊的兩條浪船,三櫓飛劃往東而去,除了吳龍幾個打行頭目隨董祖常上了船,其餘打行的人或躲入董宅中,或躥入街巷四散。
  大雨如幕,董其昌坐在船上,從篷窗回望河兩岸宏麗豪宅,臉色發青,這回被逼得拋家而逃,實是奇恥大辱,恨恨道:「也不必去泖莊了,安頓好女眷後我徑去南京,不嚴懲這些生員和刁民誓不罷休。」
  話音未落,「砰」的一聲震響,船身一晃,董其昌沒坐穩,摔倒在艙板上,只聽得船工一片驚呼:「撞船了,撞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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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七章 千夫所指

  這條三丈六尺長的航船尾高頭低,兩支長櫓和一雙木漿飛快划動,在河流中激湧逆行,天悶熱陰沉,兩岸草木都蔫蔫的沒有生氣,金山衛秀才陸調陽立在船頭,望著不遠處浮雲籠罩下的華亭縣城,整座城池曬蔫了一般昏昏沉沉,與傳言中「若要柴米強,先殺董其昌」的滿城吶喊、群情激憤似乎不甚相符——
  「轟隆隆」霹靂滾過,大雨灑落,雨點打在船篷上「噼啪」直響,陸調陽坐回艙室,與幾個生員好友商議,若傳言是假,並無數千民眾圍堵董府的事,那他們也不敢貿然對董氏發難,只能在華亭轉一圈原路回去,若傳言是真,那陸調元就要向理刑廳控告董祖常侵佔園林和誣蔑通寇,牆倒眾人推,這時候豈能不加一把力,踩上一腳?
  航船繞過一個河灣,陡聽船頭的船夫大叫起來,陸調陽忙探頭看時,卻見大雨中,兩條三櫓浪船一前一後,從上游順流直下,藉著水流的速度,又且櫓槳齊搖,行駛奇快,而他們這條船剛繞過河灣,正橫過船身,前面那條船就撞過來,船頭堪堪錯過,撞在了他們這條船的船尾上,如魚尾一般翹起的船尾「卡嚓」一聲,被撞裂半截,船身猛地向一邊傾側,所幸隨即穩住,沒有翻船——

  陸那撞上來的浪船正是董其昌的座船,董其昌跌倒在地,董祖源趕緊攙扶,董祖常走出艙門。見兩船緊貼,浪船的船頭撞陷進對方航船翹尾,一時擺脫不開,便破口大罵:「瞎了狗眼的,不看看這是誰的船,家父董玄宰——」
  「砰」的一聲,董祖常正站在艙門罵人,這船又被撞了一下。船身欹側,董祖常一個踉蹌,先撞上一側的艙板,門牙撞得鬆動,雙手想扳船舷。下雨濕滑,沒有抓住,一頭栽下,身邊的僕人伸手急抓,抓了個空,董祖常摔到河裡去了,艙裡的董其昌剛站起來,又再次跌倒。船身往右欹側得厲害,董氏女眷一片尖叫聲——
  卻原來後面那條船見遠遠的有大批民眾從左岸大步追來,就想把船駛快點,只要轉過這個河灣,河面開闊就不怕岸上的人了,不料前船相撞,橫在河中央,後面這條船跟得緊。又是順流而下,想要轉向已經來不及,船頭攔腰撞上前船,舷板破裂,這種內河航船都未採用密封艙技術,船板破裂就要進水。
  那僕人大叫:「二公子落水了,趕快救人。」

  董祖常是不辨黍麥的紈褲子弟。雖在華亭水鄉,也不識水性,一落水就慌了神,嗆了兩口水,四肢亂撲騰。連喊:「救我,救我——咕嘟——」
  董其昌這條船本來與陸調陽的船撞陷在一起,一時分不開,被後船一撞,倒是分開了,陸調陽這條船船尾斷裂,董其昌座船舷板破裂,都已進水,必須靠岸,陸調陽方才看到董祖常一句「家父董玄宰」還沒說完就栽下水去,又驚又喜,沒想到撞上的是董氏的船,這時見董祖常腦袋伸在水面喊「救命」,大雨下得急,耳目迷濛,不辨方向,兩手亂抓,抓到陸調陽這邊船頭來了——
  陸調陽是金山衛軍戶子弟,補生員之前也習弓馬,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看董祖常一手攀上船舷,他就一腳踢過去,正跌中董祖常指骨,董祖常慘叫一聲,趕緊撤了手,陸調陽急尋棍棒,想趁這大雨混亂之時當頭給董祖常一棍打暈董祖常,在水裡昏迷那還不是一個死,剛尋到棍在手,卻見有兩個董氏奴僕已經跳下河中救董祖常,陸調陽暗叫一聲:「可惜,不然今天就可除掉這惡孽。

  那兩個董氏僕人拖死狗一般把董祖常拖上船,董祖常灌了半肚子河水,指骨被踢斷了幾根,委頓在地,呻吟叫痛。
  這船上一片混亂,董祖源見救上了二弟,大聲叫船工趕緊將船駛離,怕被那些刁民追上,船工道:「大公子,舷板破裂了,要靠岸修補才行。」…
  董祖源不認為這麼撞一下有多嚴重,怒道:「這都什麼時候了,趕緊開船,駛到大河甩開那些刁民再靠岸修理不遲,這大船一下子沉不了的。」
  那船工不敢怠慢,趕緊搖櫓划槳,要繞過陸調陽的船,陸調陽這邊船工不依,叫道:「撞壞了我的船就想逃嗎!」兩個船工用長櫓使勁抵撐董氏浪船,不讓其順直船頭駛去。
  陸調陽聽到董祖源著急的喊叫,心下大喜,傳言沒錯,果然有百姓圍攻董府,董氏父子這是被逼出逃啊,有民眾正追來嗎?雨大看不清,想必隔得還遠。
  陸調陽當即讓船家攔住這兩條船,他賞五兩銀子,兩個健壯的金山衛軍戶船工更是拚命用長櫓頂住董其昌的座船,後面那條船也走不了,三條船橫在河面打漂,慢慢順流飄蕩。

  董祖源都已經能聽到那些刁民的叫喊了,心下大急,這時也霸道不起來,急摸出一錠銀子,丟到陸調陽這邊船頭,喝道:「趕緊讓開!」
  陸調陽一把拾起那銀子,說道:「是假銀,灌鉛的,攔住,攔住!」
  董祖源大怒,卻又無可奈何,喝道:「打,打爛這破船。」幾個家奴執棍棒亂打,陸調陽這邊的船工櫓長,董氏家奴棍短莫及。
  這麼一耽擱,能柱、馮虎領著一群跑得快的華亭民眾冒雨趕到,站在左岸大叫:「奉松江府劉同知、蔣通判之命,捉拿董祖常,捉拿董祖常。」
  董其昌方才連跌兩跤,年老骨脆,左股骨似乎跌斷了,疼痛難忍,無法站立,聽得岸上一片「捉拿董祖常」聲。氣急敗壞,叫道:「讓劉同知、蔣通判來見我——」
  這時船工發現浪船正在下沉,驚叫道:「趕緊靠岸,趕緊靠岸,這船進水了。」便想往無人的右岸靠去。
  陸調陽早有防備,讓船工先把船划去,攔住董氏的船,迫使他們只有往左靠岸。但左岸能柱等人口裡叫著「奉劉同知之命」,卻拾起石塊朝董氏兩條船亂砸,董祖源正在船頭準備向劉同知喊話,一塊鵝卵石飛來,砸中額角。頭一暈,差點栽倒,一摸額角,鮮血淋漓,趕緊縮回艙中,對董其昌叫道:「父親,這些刁民是要置我們於死地啊,父親。怎麼辦!」

  董其昌手腳發抖,連聲道:「叫劉同知來,豈容這些刁民辱我!」
  董祖源道:「這些刁民假借官府名義,劉同知根本不在這裡。」
  船工大叫:「靠岸啊,再不靠岸,漂到大河去船就沉了,董老爺——董老爺——」
  船工也不敢站在船頭,岸上石塊雨點般砸來。船板被砸得「砰砰」響,船正慢慢下沉,船工水性好,見平日威風凜凜的董氏父子這時坐困漏船,束手無策,這幾個船工乾脆就跳水遊走了,這艘沒人撐持的浪船一邊飄蕩、一邊慢慢沉落。船上董氏女眷尖叫聲不絕於耳——
  劉同知、蔣通判二人在張原一眾生員簇擁下氣喘吁吁趕到,見董氏浪船要沉沒,急命人相救,陸調陽的船這時已經泊在岸邊,另一艘董氏浪船見岸上已經沒人砸石頭。趕緊靠過去,用鐵鉤鉤住那艘船,慢慢拖到左岸,靠岸時這船船艙就已經進水了,董其昌由一個健僕背著上岸,衣物全濕,狼狽不堪,董祖源、董祖常兄弟也上岸了,一個頭破血流、一個死樣活氣,全無平日囂張跋扈——

  這艘船上的董其昌父子的姬妾三十多人這時也都哭哭啼啼上岸,無處避雨,裙襦被雨水淋得濕透,綢衫輕薄,粘在身體上呈半透明狀,擁擠在岸邊的華亭民眾這時不丟石頭了,你一言、我一語,又是罵董氏父子,又是戲謔董氏父子的姬妾,劉同知、蔣通判也喝止不住,董其昌拍著那個背他的僕人腦袋大叫:「董某何罪,卒罹此殃!董某何罪,卒罹此殃!」
  劉同知命十二名差役攔住民眾,隔開與董氏父子和女眷的距離,然後走到董其昌面前,拱手道:「玄宰公受驚了。」…
  董其昌只是憤激大叫:「董某何罪,竟罹經殃!」
  卻聽劉同知身邊一人說道:「董翰林真以為自己沒有罪過嗎,請董翰林睜大眼睛看看,這些淋著雨的都是華亭百姓,是你董翰林的鄉梓,他們在叫喊什麼,他們為什麼這般痛恨董翰林父子,董翰林真以為自己沒有罪過嗎?」
  董其昌不再怒叫,三角眼盯著劉同知身邊這位少年儒生,問:「你是何人?」
  這少年儒生略略一揖:「在下山陰張原,久聞董翰林大名,今日一見,三生有幸。」

  董其昌戴的華陽巾跌掉了,髮髻散亂,左股斷折,由一個僕人背著,渾身濕透,臉色白裡泛青,表情也是乖戾多疑,哪裡有海內文宗、書畫雙絕的儒雅氣度——
  董其昌聽這少年儒生自報姓名是張原,語氣更是極盡譏諷,氣得呼吸急促,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是「嗬嗬」連聲。
  劉同知忙對張原道:「張生,莫再多言,趕緊送董翰林回府。」
  張原大聲道:「劉大人,學生這幾句話必須說,這是為華亭百姓說的,董翰林為華亭大鄉紳,本應造福鄉梓,卻為何惹來如此浩大的民憤,董翰林難道就不會捫心自問?難道只以為這數千民眾都是不明真相被少數別有用心者煽動起來的愚民?長生橋畔被強拆的民戶、被董氏以子母錢逼得變賣田產的百姓,被董氏欺凌無處申告的民眾,他們都在這裡,他們是來申冤的,生員竟被逼死、打行青手橫行,這都是誰的罪過?」
  董其昌渾身發抖,嘴chun哆嗦著,說不出半句話,他的兩個兒子董祖源和董祖常這時也都瑟縮著,方才飛砸的亂石和此時岸邊黑壓壓的百姓已經讓他們心驚膽戰,生怕這些民眾憤怒起來把他們父子擠下河去活活淹死,若不是劉同知、蔣通判趕到,他們這時已經淹死了——

  張原高聲道:「董翰林,在下最後說一句,公道自在人心,豈不聞千夫所指,無疾而死!」
  岸邊數千民眾紛紛叫道:「千夫所指無疾而死——千夫所指無疾而死——」
  那董其昌憤怒、惶恐、焦躁、羞惱,種種不平情緒在胸中激蕩,突然「哇」的一聲,噴出一口血來,噴得背他的那個僕人一頭一脖子都是血。
  站在後面的張萼拍手大叫:「罵得好,罵得好,這叫作諸葛亮罵死王朗。」
  董其昌倒沒被罵死,臉色慘白,身子痿軟,雙手已勾不住僕人的脖子,慢慢滑下,另一名董氏僕人趕緊上前攙住。
  張原這時已經退後,與張岱、張萼、翁元升等人站在一起,卻見一個儒生擠過來向張原深深一揖:「張公子,在下金山衛陸調陽,方才張公子一番話真是大快人心。」
  且不說張原在這邊結識朋友,那劉同知看著董其昌這般模樣,半是憐憫半是鄙夷地搖了搖頭,讓差役開道,護送董氏父子及其家眷家人回府,但岸邊百姓不肯讓道,叫著要把董氏父子捆起來——

  劉同知、蔣通判手下只有十二個差役,如何開得了道,劉同知也很緊張,擔心這些民眾憤怒情緒突然爆發,一擁過來會把他們都推到河裡去了,急叫張原等人過來幫助曉諭百姓,說官府會為民眾伸冤,現在大雨滂沱,要先回府衙。
  張原道:「董翰林乃海內名宿,又且年老,豈能捆綁,百姓這是無理要求,不能聽從。」
  劉同知連聲稱是,卻聽張原道:「但董祖源、董祖常二人民憤極大,若不捆綁,恐怕會釀成大禍,這數千民眾齊集左岸,人情洶洶,一旦發生擁擠踐踏,不知要死多少人命——事情危急,請劉大人、蔣大人早作決斷。」
  董其昌嘶聲道:「劉大人,劉大人——」想要為子求情。
  劉同知與蔣通判對視一眼,二人一齊點頭,劉同知向董其昌拱手道:「玄宰公,下官情非得以,只有得罪兩位令郎了,先押回府衙。」一揮手,四個差役上前揪住董祖源和董祖常。
  董祖源、董祖常身邊有十幾個董氏健僕和吳龍等打行青手,這時沒一個敢上前,眼睜睜看著面如土色的董大、董二被捆綁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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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八章 沉舟

  這似乎是華亭有生民以來最大的一場雨,彷彿龍王用垂天之兜起大江大河懸在華亭上空,那江河之水滲過雲層,漫漶成瓢潑大雨——
  很少有人甘心這般赤頭淋雨,但此時聚集在河邊的數千華亭百姓卻絲毫不覺得暴雨之苦,再大的雨也澆不滅他們心頭的怒火,董祖源、董祖常雖已就縛,但民眾的怨氣並未平息,他們要看到現世報、現時報,他們要當場打死董氏父子才解心頭之恨——
  劉同知、蔣通判見已綁了董祖源和董祖常,百姓猶不肯讓道,不禁心下慌亂,請張原勸諭在場百姓,張原知道這時得盡量控制住局面,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高聲道:「華亭的父老鄉親們,劉公祖、蔣公祖兩位大人在此,他們已決意為受屈百姓伸冤,二孽也已就縛,當依律法明正典刑,請父老鄉親們讓開一條路,讓兩位大人及官差回衙,也顯我等知法禮守法,有那曾受董氏欺壓含冤的民眾,可隨至府衙告狀。」
  翁元升、陸調陽等生員一齊勸諭,華亭百姓終於緩緩讓開一條路來,不少民眾拾起岸邊石頭,準備董氏父子經過時狠砸,那些官差怕被殃及,不敢過去,這時,理刑廳的推官吳玄水領著六十名皂隸和軍士趕到,這才喝開人群,護送董其昌和董氏女眷回府,董祖源、董祖常由四名理刑廳軍士押著去府衙——

  陡聽有人叫道:「吳龍跑了,吳龍跑了!」
  松江打行首領吳龍見董其昌的兩個兒子都被捆綁起來,自知打行末日到了,董氏是他們打行的靠山,靠山都倒了,他們如何能保存,這時不逃就來不及了,狡詐矯健的吳龍趁民眾矛頭都對著董氏父子,悄悄退到河邊,想從水裡逃遁,然後趕回家裡收拾錢物、帶上妻兒遠走高飛—
  但機靈的不只是吳龍一人,他身邊的幾個打行得力干將,還有陳明、董文、陸春這幾個平日追隨二董作惡多端的奴僕,見勢不妙-,早起了逃避之意,這時看到吳龍慢慢退到水邊,也都效仿,想跳河逃跑——
  董氏的惡事至少有一半有松江打行參與,尤其是董祖源前年在長生橋畔的強佔地基,都是打行青手出馬,逼得那些民戶不得不把房屋賤價賣給董祖源,平日裡這些打行青手也是耀武揚威、挾制良善、強霸他人妻女、毆打平民,壞事做絕,華亭百姓受了欺負告官也無用,所以這時一聽吳龍跑了,頓時勾起仇恨,大叫著:「抓住吳龍,打死他,打死他!」

  吳龍見被叫破,更不遲疑,縱身一躍,躥入水中,吳龍水性極佳,一入水就沒了蹤影,而其他幾個打行青手和陳明等董氏家奴來不及下水,就被憤怒的民眾揪住,劈頭蓋臉一頓狠揍,董其昌的一個小妾不慎被擠到水裡去,尖叫救命,好在隨即被撈起——
  一些民眾手執石塊等著吳龍從水裡冒頭,張原對身邊的穆敬巖道:「穆叔,能不能抓住那吳龍?」
  穆敬巖一掂手中哨棒,說道:「小人試試。」急趨岸邊,讓身邊人退開一些,眼睛掃視河面,判斷吳龍可能逃遁的方向,吳龍不可能在水裡憋氣太久,一定要冒頭換氣。
  大雨不停,河面如沸,眼神不利很難發現河面細微變化,穆敬巖瞇縫著雙眼全神貫注,手裡執著哨棒,盯著不遠處的水面,猛然雙目一睜,一聲叱吒,手裡的哨棒如標槍般擲出,發出尖利嘯響——
  哨棒擲出的方向,那片河面上並無冒出的腦袋,眼尖的可看到有物正從水底浮起,當哨棒閃電般擲至時,一顆腦袋冒出河面,好似湊上來讓哨棒戳一般——

  吳龍在水底潛游七、八丈,剛冒頭準備換口氣,聽得尖利嘯響,勁風襲至,連閃避的念頭還沒起,「奪」的一聲,腦殼被哨棒戳中,劇痛,暈炫,氣只換得半口,趕緊又潛下水去,但隨即意識渙散,陷入昏迷,不由自主浮出水面,被趕來的一條小船撈起,不管死活,先五花大綁起來,抬到吳推官面前。…
  吳龍授首,其他幾個打行青手還有陳明、陸春、董文等民憤極大的董氏家奴都被抓了起來,這些人已經被憤怒的百姓打得半死,跟在張原身邊的陸氏僕人陸大有也上前踢了陳明幾腳,就是因為這個陳明,搞得青浦陸氏一年來闔宅不寧——
  張原走到董祖常身前,這囂張跋扈的董二公子這時如喪家之犬,看到張原過來,趕緊把頭低下,張原笑了笑,這種人如何成得了他的對手,比姚復也強不了多少,牛刀小試而已,這次打擊董宦的名聲傳揚出去固然會遭到一些士紳猜忌,但人生在世,哪能八面玲瓏,更何況是在這亂世將臨之際,通過打擊董宦能團結松江諸生、能讓青浦陸氏的蠶桑紡織沒有阻力迅速壯大、又能收取華亭民眾之心,這是一石鳥之策——

  張萼沒張原想這麼多,走過來一腳踢在董祖常小腹上,又「呸」了董祖常一臉,罵道:「董氏惡孽,你也有今天啊,識得山陰張燕客否?」
  來福也大哭著上前踢打董祖源,罵董祖源害死了他老娘,吳推官趕緊喝命皂隸把來福趕開,與劉同知、蔣通判領著一眾差役和軍士,押著董祖源、董祖常、吳龍、陳明等人回松江府衙,董其昌及其家眷被送回董府,吳推官還派了二十名軍士在門前把守,防備民眾衝擊董府,畢竟董其昌是東宮老師、江南名宿,其字畫連入京朝拜的朝鮮使臣都要搜求的,朝廷未降罪董其昌,地方官吏就應加以保護,不能讓他受到傷害——
  張萼與翁元升等生員跟隨去府衙看審案了,張原沒有跟去,張岱也沒去,張岱不大喜歡湊這個熱鬧,這時河邊百姓都走得差不多了,一身濕透的張岱道:「介子,我們找家客棧住下,沐浴換衣吧,這都落湯雞一般了。」
  張原道:「再等一下。」側頭看了看一直緊跟在他身邊的穆真真,這墮民少女也是裙裳濕透,隆起的胸脯和裙裡小衣透出有些不雅,縛在右腿邊的小盤龍棍都能清楚地看到,兩條渾圓結實的長腿影影綽綽—

  穆真真見張原看她,低頭一看,這才醒悟,大羞,卻又無處躲藏,只好把雙臂抱在胸前,隨後又蹲下,叫了一聲:「少爺——」,羞得抬不起頭來。
  穆撖巖趕緊解下短褂給女兒披上,他自則裸著肌肉虯結的上身。
  雨在下著,張岱道:「介子,還等什麼,先找個地方躲雨。」
  張原道:「大兄別急,打擊董宦豈能空手而回。」卻問能柱、馮虎等人誰的水性好?
  能柱大聲道:「我能柱水裡能作鱉,馮虎不行,怕水。」
  穆敬巖道:「少爺,小人水性也還可以。」
  穆真真本來要說她水性也好的,想想沒開口,只抿了抿唇-,不知少爺要水性好的人做什麼?
  張原朝河裡一指,說道:「看到這條沉船沒有?」
  董氏的兩條三櫓浪船一條未受損,已經駛回去了,另一條受損嚴重的浪船在董其昌等人上岸後,沒人管它,已沉進岸邊水中,只露半邊篷頂——
  張原對大兄低聲道:「董其昌乘船逃離,府中金銀珠寶自然要帶走,有兩艘船,這艘船上面是董其昌和女眷乘坐的,肯定有不少錢物,董氏的人方才驚慌忙亂,忘了打撈,過後肯定就會記起來,董氏魚網百姓,聚斂的都是民脂民膏,哪能再讓他們撈回去。」

  張岱驚喜道:「介子心思真細,沒錯,這不義之財決不能再讓董氏的人取回去。」
  水性好的能柱和穆敬巖二人當即潛入沉船中,果然很快摸出一隻沉甸甸的結實木箱,托到岸邊,由岸上的僕人抬上去,二人再入水去摸,不須一盞茶時間,竟摸出十二隻木箱,都極沉重,上面還有繩索籠絡好的,想必是方才抬上船時繩索尚未解下—
  先前左岸人滿為患,這時除了張原、張岱十來個人外,只有陸調陽那條船上的兩個船工,陸調陽一夥人都去松江府衙了,這兩個船工留下守著他們的這條航船,這時目瞪口呆地看著能柱、穆敬巖兩人一箱又一箱地從水底沉船抬上來,兩個船工不敢作聲。
  看看船上的箱子搬得差不多了,張原便讓人把這些箱子都搬到陸調陽這條船上去,對那兩個船工道:「僱船一用,你們這船還能行駛嗎?」
  張原這邊人多勢眾,兩個船工怯怯道:「只怕駛不遠。」他們這條船隻是翹起的船尾被撞裂,並未進水,還能航行。
  張原讓武陵取十兩銀子給那兩個船工,說道:「趕緊離開這裡,不然等下董氏的人就找到你們頭上了,你們要是不怕惹禍的話,盡可以把今日之事說出去。」其實張原也不怕董氏知道這事——

  張原一行都上了船,那兩個船工趕緊搖櫓離開,按張原吩咐往縣城而來,從董府後門經過時,還看到有四個理刑廳軍士在把守。
  航船在城中一個冷清的小碼頭停下,穆敬巖等人把十二隻大木箱搬上岸,兩個船夫如蒙大赦般撐船離開。
  張原讓陸大有去雇了幾輛馬車來,將箱子搬上車,由來福帶路,逕往望海樓邊上的舞鶴客棧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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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6-9 12:26:2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二十九章 先慮敗

    張原背靠浴桶板壁,身子浸在溫熱的水裡,兩手搭在浴桶,向後仰著頭,舒服地嘆了一口氣,桶裡的水偏熱,他額頭浸出一層細汗,淋雨淋了半天,這時泡一個熱水澡出出汗很是享受,也能預防感冒生病。

    在他身後,穆真真搬來一個圓凳,圓凳上有木盆,盆裡有乾淨的熱水,穆真真抓一把細碎槐花揉在少爺的頭髮中,伸手搓洗著,用槐花碎末洗頭髮能潔淨去屑,更有一種清爽的香氣——

    張原仰頭看著穆真真,在他眼裡穆真真是倒著的,圓潤的下巴,嘴唇總是抿著,笑的時候會露出細白堅實的牙齒,直直的瓊鼻,再上面是幽藍雙眸,那墮民女子獨有的高髻有些凌亂,有幾縷頭髮濕濕的粘在她臉頰上,想必不大舒服,便伸手替她撩去,口裡道:「真真,讓客棧夥計再送一桶熱水來,你也趕緊洗一下,濕衣服捂在身上這麼久,會生病的。」

    穆真真因少爺方才那個親暱的小動作而有些害羞,說道:「婢子沒那麼嬌貴,衣物也還沒取來呢,就是少爺現在也沒衣物換,得在水裡多泡一會。」說著,抿唇而笑,乾淨的布巾將少爺頭髮儘量拭乾。

    張原一行到望海樓畔的舞鶴客棧住下,陸大有和來福隨即領著兩輛馬車去北倉碼頭,張原、張岱等人的衣物行李都在船上,張岱的貼身侍婢素芝、小僮茗煙也還在船上,要一起接到客棧這裡來——

    又等了一會,還沒見陸大有他們從碼頭回來,張原道:「坐不住了,取乾布巾來。」接過穆真真遞過來的布巾,拭乾身上的水珠,扭頭看了一下穆真真,這墮民少女早已背過身去,張原「嘿」的一笑·跨出浴桶,將布巾圍在胯間,叫了一聲:「真真——」

    穆真真「嗯」了一聲,慢慢轉過頭來·見少爺這樣子,她不敢多看,忙將圓凳搬給少爺坐,她伸手在浴桶裡撈起少爺的衣物,擰了擰,放在一邊,又仲手到浴桶裡摸索·摸到桶底邊沿一個木塞,拔掉,浴桶裡的水就從小孔飈出來,這浴室邊沿有下水槽,水通過下水槽流到戶外陰溝——

    張原架著二郎腿坐著,不這樣就露底了,這時起身去室外吩咐客棧夥計再送兩桶熱水來,不移時·熱水送到,張原道:「真真,你也趕緊洗浴·讓身子把濕衣服燠干很不好。」

    穆真真雙頰暈紅,答應一聲,解散髮髻,長髮披散開來,窗櫺外忽有夕陽照入,這臨到傍晚,天突然放晴了,穆真真微黃的長髮在斜陽殘照下泛出黃金般的色彩,因為終日盤結著髮髻,這時解散開·自然呈波浪般捲曲垂下,很有點金髮女郎的感覺—

    張原倚在門邊,看著穆真真洗頭,當年虯髯客看紅拂女張一妹梳頭也是這情境吧,想到張一妹,自然就想到那個王微姑·那曲中女郎對董其昌顯然很敬仰,上次還譏諷他打了董祖常,東佘山離這裡不過十多里路,今日他把董其昌氣吐血的事想必已經傳過去了吧,陳眉公和那王微姑必大驚詫吧,他昨日可還在磊軻軒下棋呢——

    這樣一想,張原突然起了這種感覺:這次倒董是不是太順利了?他成功引導了華亭民眾的憤怒矛頭指向,而且頗為克制,並沒有釀成大的騷亂,董祖源、董祖常也是吳推官抓到衙門裡去的,倒董之事始終有松江官府參與,既有官府參與,那麼事後也不能追究他們這些生員的責任,這一切可以說是算無遺策了,可是不是還有什麼事沒想到?

    凡事未慮勝先慮敗,自己是不是有些高興得太早?董祖源、董祖常是抓起來了,但董其昌不過吐了口血,若就這樣把董其昌視若無物是不是輕敵?

    穆真真彎著腰在洗頭,以為少爺一直在看著她,羞得不行,有些手忙腳亂,偷眼一瞧,少爺立在門邊,臉是對著她,可眉頭微皺、眼神悠遠,顯然並沒有看她——

    穆真真微感失落,不過自幼的卑賤和艱辛讓她從來沒敢有太多奢望,少爺對她很好,能待在少爺身邊已經很快活了,她想:「少爺想到什麼了,董祖常都抓起來了呀,少爺為什麼又皺著眉頭?」

    陸大有和來福從北倉碼頭回來了,張岱、張萼的侍婢、侍僮都來了,武陵將張原的衣履捧來讓少爺換上,興致勃勃問:「少爺,何時開那些箱子,看有什麼寶物?」

    張原嚴厲地瞪了武陵一眼,武陵訕訕地不敢吭聲了,先前張原就叮囑過眾人,不許提箱子的事,連張萼也不許說,張萼是個大嘴巴,藏不住事的,現在還在松江華亭,當然要小心一些,人在任何時候都不能得意忘形,得意忘形就易跌觔斗——

    能柱被派去松江府衙尋張萼、翁元升等人,這時都回來了,除張萼、翁元升、蔣士翹外,還有以陸調元為首的四個金山衛秀才,另有華亭生員三十多人也隨同前來要拜訪張原張介子,先前在府衙告狀的金琅之、陸韜、楊石香、洪道泰等青浦生員二十餘人也都來了,就去舞鶴客棧旁邊的望海酒樓開了十桌,山陰張氏三兄弟和松江三縣諸生共慶倒董勝利,雖然理刑廳尚未開審董祖源、董祖常等人,但在座生員表示要盯著此案,不重判二董他們決不善罷甘休——

    松江府三縣生員有一千八百餘人,真正與董氏有怨隙的不過十幾人,絕大多數生員與董氏是無恩無怨,但這十幾名生員團結起來就是一股不小的力量,這十幾人有各自的朋友親戚,這就能影響很多人,所以「書畫難為心聲論」和「董宦惡行錄」是很有必要的,那就是影響輿論,讓大多數與董氏無恩無怨的生員和民眾站在他們這一邊共同聲討董氏——

    松江諸生都以為這次倒董勝局已定,除了金琅之、翁元升這幾個范昶的好友還沉浸在喪友之痛,其他人都是推杯換盞,揚眉吐氣,高聲談論,酒闌席散,華亭本縣的生員各自回家,外縣的覓客棧居住,相約明日再在府衙前聚集,監督黃知府和吳推官審案,留在舞鶴客棧的是張原三兄弟、陸韜、楊石香、洪道泰、金琅之、翁元升和蔣士翹九人—

    在張原的客房,一張方桌,九人團團而坐,桌上一盞雙芯白瓷燈光線暈黃,張原道:「居安思危,諸位想想董宦還有沒有什麼反擊手段,我等都是諸生,奔著科舉前程去的,絕不能因為這事受到任何懲處。」

    張萼不以為然道:「董其昌如死狗一般被背回去,我看沒幾天就要一命嗚呼,能有什麼作為。」

    楊石香道:「董其昌為官多年,書畫揚名,與蘇州、南直隸和京中官員交往頻繁,他豈甘心兩個兒子入獄,定要到處寫信請託,還有,董其昌與王學道關係不一般,二人是同科進士。」

    張岱奇道:「王學道,王編王提學?」

    楊石香笑道:「王編是浙江提學,南直隸提學御史是王以寧。」

    張萼滿不在乎道:「南京的提學管不到我們浙江的秀才,怕他怎的!」

    楊石香與翁元升等人對視一眼,心道:「南京提學是不能直接處置浙江的秀才,但能直接處置我們。」楊石香有些懊悔,他只是隨張原、陸韜助聲勢告狀的,沒想到今日會鬮出這麼大的事,雖說此事以張原為首,但張原有張汝霖、商周祚為後盾,而且又不是本地生員,到時張原飄然而去,王以寧為安撫董其昌,反倒懲治他們這些次要的生員來以儆傚尤,雖然照目前形勢看,革除他們功名是不至於的,但挨一頓打、降一等卻不是沒有可能——

    張原要籠絡松江諸生,為社盟作準備,這時當然得有擔當,說道:「諸位放心,這事是我張原首倡,任何時候我都不會逃避——兵法有云未慮勝先慮敗,棋經有云多算勝少算不勝,我們要儘可能考慮到董宦能有什麼反擊的手段,寫信請託不足懼,『書畫難為心聲論,廣為流傳可以抵消董其昌往日的名聲,我所慮的是,董其昌有可能刻意把這事搞大,以此來陷害我們。

    張岱、楊石香等人忙問:「怎麼搞大?」

    張原道:「今日數千民眾聚集董氏府第前,除了丟砸石塊,別無過激行為,而且有劉同知、蔣通判參與,董其昌無法在這上面做文章,他拿我們毫無辦法,但他若故意把事情搞大,搞成士抄、民抄董氏大宅,比如說董其昌自己放一把火把宅第給燒了反誣是生員煽動的亂民燒搶的,那他就有藉口控告我們了。」

    眾人聽張原這麼說,都是心頭一凜,這絕不是不可能的事,董其昌兩個兒子被抓,現在真是狗急跳牆,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

    張萼道:「這有華亭百姓作證,董其昌豈能誣告得了我們!」

    張原道:「事情鬧大,必有南京官員下來追查,這些官員有董宦讒言在先,又看到董宅的確毀了,作證的華亭百姓就都成了亂民了。」

    張萼見眾人都有懼色,大笑起來,對眾人道:「諸位莫慌,介子既然想到這一層,那自有對策。」

    張原笑道:「我這只是以最壞的惡意的揣測對手,董宦不見得能想出這種毒計,但我們決不能因此而懷著僥倖之心,未雨綢繆才能讓自己立於不敗之地——我讓來福和武陵去尋宗翼善,應該有消息了吧。」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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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6-25 09:01:23
第二百三十章 火燒董宦(上)

  松江知府黃國鼎等那些生員散去後,趕緊乘轎來到董府看望董老師,前日黃國鼎還到過董府,只隔兩日,景象就大不相同,原先奴僕成群,一派豪門景象,現在冷冷清清宛若廢殿古寺,已經是掌燈時分,卻燈火稀疏,偌大的董府似已人去樓空——
  董其昌的第三子董祖和來迎黃國鼎進去,董祖和不善言辭,只是一臉戚容,領著黃國鼎來到內宅其父的臥室,黃國鼎見董其昌半躺半臥在一張鑲玳瑁屏風床上,邊上除了兩個侍女外,還有董其昌的堂兄董乾庵——
  面色灰敗的董其昌一見黃國鼎,眼淚長流,悲聲道:「敦柱兄,董某何罪,竟罹此殃,小兒輩即便有些過錯,都是有功名在身的,竟至捆綁見官,董某死不瞑目啊。」
  黃國鼎趕緊上前拉住董其昌的手,就在床邊矮杌坐下,安慰道:「老師莫急,兩位世兄暫時都好,並未入獄,都在待罪監牢,學生已吩咐下去,一眾差役不得無禮——」
  董其昌聽不下去了,恨聲道:「山陰張原著實狠毒,因為與小兒祖常有舊怨,竟至鼓動生員和百姓,誣董某為三縣惡人,煽動民眾,逼迫官府,這等人不應該抓捕嗎?」。

  黃國鼎為難道:「老師,那張原極為狡猾,做事不留把柄,劉同知、蔣通判二人糊塗,被張原給利用了,學生無法給張原定罪啊,而且他又是浙江的生員——」
  董其昌狂怒:「張原毀我董氏滿門啊,我兩個兒子一抓進去,那些賤奴賤婢,就以為我董氏已經窮途末路,各起異心,偷盜財物,悄悄逃散,已有數十人,這些我都管不過來了,還有,我那艘船沉在河邊,方才命人去拖上岸,船上的十二隻大木箱就已不見,董某的一生收藏和大半家財都在裡面啊,這與抄家何異,孰柱兄,董某何罪,竟至於抄家,國法何在!天理何在!」
  黃國鼎默然不語,對於董老師他是愛莫能助啊,別說抓捕張原了,就是董祖源、董祖常兩個人他都不敢包庇,范昶暴斃,民怨沸騰啊,稍一處置不當,圍堵董氏的場面就會重演,那時圍堵的將是他松江府衙門——
  一邊的董其昌堂兄董乾庵說道:「黃府尊,祖源、祖常二人黃府尊要多多關照啊。」
  黃國鼎道:「兩位世兄在松江受審的話會很不利,學生以為,把兩位世兄送到南京去會好一些。」

  所謂送到南京去,是指押送到南京刑部受審,黃國鼎這是在推卸責任,董祖源和董祖常在松江受審的話,他重判不能,輕判不敢,左右為難,但對董其昌來說,把他兩個兒子解送到南直隸審判,不管如何判決,他董其昌從此顏面掃盡,恥列士林了——
  宅子裡很靜,臥室裡幾個人也都默然不語,只有董其昌急促病態的喘息聲,半晌,董其昌道:「敦柱兄,真的沒有一點辦法了嗎?」。
  黃國鼎道:「老師,並非學生不肯盡力,那些生員揚言要日日監督此案,此案在松江三縣是婦孺皆知了,而且來控告貴府的人越來越多,這對兩位世兄很不利啊。」
  董乾庵道:「那些生員干預公事,黃府尊可依太祖臥碑文杖責他們,自然不敢再來騷擾。」
  黃國鼎心道:「你說得輕鬆,那些生員不是一個、兩個,而是幾十個,還有大批圍觀的百姓,苦主也不是只有范昶的家眷,還有青浦陸氏、華亭長生橋的數十民戶、上海的生員、金山衛的生員,都群起控告董氏。」說道:「乾庵公,生員干預公事現在是很普遍的了,我要懲治他們得有理有據,今日之事,因為有范昶家眷帶頭,劉同知那糊塗官參與,而且生員和百姓並未有過激行徑,實難治他們的罪。」

  董其昌沉默了一會,突然開口道:「若那些生員和刁民有過激行為,敦柱兄當能懲治他們吧。」
  黃國鼎不知董其昌是何意思,不敢應聲。…
  董乾庵道:「今日在河中,浪船漏水,眼見要沉沒,那些刁民亂石如雨,不讓船靠岸,這是要逼死玄宰父子啊,這豈不是過激行為?」
  董其昌擺擺手,陰冷一笑,說道:「我說的不是這個事,沉船之事若出了人命,那才算過激,敦柱兄說是不是?」
  黃國鼎唯唯。
  董其昌讓身邊侍婢都出去,讓董祖和也出去,房內只有他和黃國鼎還有堂兄董乾庵三人,董其昌道:「敦柱兄,這是張汝霖一派的浙黨要置我於死地,浙黨擔心一旦東宮繼位,他們浙黨從此失勢,如今萬曆皇帝春秋已高,朝廷黨爭必加劇,對付我董其昌是試探,若我等無力反擊,那麼浙黨勢必愈發囂張。」
  黃國鼎不敢插話,心想:「董老師此言何意,難道要向東宮求援,東宮因為不受皇帝眷愛,這些年都是謹小慎微,生怕出差錯,比泥菩薩過江也好不了多少,只有熬到繼位那一天才是出頭之日,現在,肯定是愛莫能助。」

  卻聽董其昌森然道:「今日若無壯士斷腕的決心,難脫此困,待後半夜,我這邊宅第將被張原為首的刁民放火焚燬,嘿嘿,這可算得上是過激行為了吧,我董氏奴僕家財已經散去了大半,乾脆來一個四宅焚如,一乾二淨。」
  黃國鼎心頭一凜,這果然是好計,當能憑此扭轉敗局,只是事情鬧大,對他這個松江知府政聲也很不利,但事情已經鬧出來了,二董案如何處置讓他很頭痛,若借焚燒董宅之事下辣手懲治相關生員和刁民,以後行事也不用受這些生員掣肘,便道:「那學生先回去佈置一下,待這邊火起,我就遣衙役抓捕張原等一干生員,至少要革了張原的功名。」
  董其昌讓堂兄董乾庵送黃國鼎出府,這時已經交了二鼓,董其昌強撐病體召集心腹家人,讓他們收拾玄賞齋和畫禪室的書畫古玩裝箱待命,西邊米倉裡的米麥運到宅東,準備以蘆席引火點燃米倉,從西往東燒,這樣可以從容把貴重物品和米糧搶運到對岸的董祖和宅中——
  董乾庵擔心人多口雜走漏了風聲,董其昌冷笑道:「這都什麼時候了,就算走漏了風聲又能如何,只要火起,張原等人就有口難辯,我要的就是家宅焚燬的鐵證。」想了想,低聲道:「若無人傷亡,事情也不算大,一不做二不休,讓人去把宗翼善和他父母三人綁了丟在米倉裡,此奴讓我蒙羞,正好借此機會除之。」

  ……
  今日董宅大亂,宗翼善在傍晚時把在內宅廚下執役的父母悄悄接到外面,在城北找了一間客棧安置好,宗翼善最不放心的就是父母,不然的話他去年就不會從南京回來,這半年來董氏父子對他和他父母的侮辱讓他對董氏曾有的一些念舊之情完全斷絕,他安頓好了父母,就準備尋找張原,一時也不知張原在哪裡,料想張原也會找他,便回到董府附近,正遇武陵和來福,武陵請宗翼善去舞鶴客棧,宗翼善與武陵、來福離開之時,正見松江知府的大轎從董府裡出來——
  宗翼善來到舞鶴客棧見到張原等人,張原執手寒暄,眾人見張原對宗翼善甚是相敬,也都客氣地以禮相待,不敢把宗翼善當作下人,說起董其昌可能的毒計,宗翼善道:「那我回去探看一番。」
  張原道:「不必了,董氏若要施毒計,翼善兄回去就是羊入虎口再也出不來的,我另派人去探察。」讓穆敬巖和來福去,帶上一些銀子好賄賂董氏奴僕,張萼卻要跟去,他和能柱帶上望遠鏡去了,宗翼善也一起去。

  張萼五人來到董府後門,等了好一會,不見有人進出,張萼爬到河邊一株大樹上用望遠鏡朝宅裡看,今夜有點月色,但這種望遠鏡如何能在夜裡視物,宅裡雖有燈火,但從望遠鏡看只是暗影幢幢,倒不如直接用眼睛看來得清楚,穆敬巖眼神好,讓穆敬巖登高來看,穆敬巖凝目瞧了一會,說道:「董宅裡人來人往,忙忙碌碌,在搬運器物,從西往東搬。」
  張萼一拍大腿,說道:「那就是了,董其昌果然要施此毒計啊!」
  張原與陸韜、楊石香等人也在離董府不遠處等候消息,得到張萼回報,張原即請翁元升、蔣士翹等人去召集諸生趕赴松江府衙,有數十名生員住在望海樓附近的客棧,一叫即到,與此同時,張原還讓眾人的奴僕去城中各處散佈消息,說董氏要焚宅來誣陷生員和百姓——
  金琅之有些擔憂,說道:「介子兄,若董宦只是收拾器物想搬到城外莊園去,那我們豈不是有誣蔑之嫌。」
  張原道:「此事寧可信其有絕不能信其無,就算董宦尚未想到此計,我等先給他道破,就堵上了董宦的這條路,就算誣蔑又何妨,我們可以說是董氏自知計敗才沒有舉火焚宅,這事董宦也無法自辯。」

  張萼笑道:「妙極,這叫作不管有沒有,我們說有你就有,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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