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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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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賊道三癡】雅騷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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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6-25 09:02:15
第二百三十一章 火燒董宦(下)

    因為黃國鼎方才到過董府,董其昌若真要焚宅,那麼黃國鼎定是同謀,張原從華亭生員口裡得知,理刑廳推官吳玄水平日與黃國鼎、董其昌不睦,當即與一眾生員去理刑廳求見吳玄水——

    已經過了三鼓時分,吳玄水都已經沐浴上床,被諸生摧起,甚是氣惱,但聽罷張原等諸生申訴,態度立時大變,心道:「黃國鼎方才派差官來徵調理刑廳四十名皂隸聽用,卻原來是為了這事。」心下大恨:「董其昌、黃國鼎著實可惡,要行此毒計事先竟不與我商議,黃國鼎想必要借這事來個一石二鳥,既懲治了張原等人,又可借董氏焚宅之過將我排擠罷官。」

    吳玄水即命人去請劉同知來相見,就說有緊急大事商議,劉同知與黃國鼎也是貌合神離,佐貳官與長官關係好的向來就少,劉同知很快趕到吳玄水說了諸生的申訴,劉同知沉吟道:「吳大人待如何應對?」

    吳玄水冷笑道:「前往董府觀看董氏縱火焚宅。」

    張原諸人暗暗詫異,他們來此向吳推官申訴,目的是要吳推官為他們作個證人,其實他們自己對董氏會不會焚宅並不敢太確定,不料吳推官就認定焚宅之事會發生,竟要前往觀看,莫非吳推官另外得到了什麼消息?

    吳推官、劉同知以及張原等三十餘名生員,還有理刑廳皂隸四十人,在淡淡月色下趕到董其昌府第附近,先封鎖街道,靜候董府火起—

    董其昌命得力家奴守住前後各門,只許進不許出,以為這樣就不會走漏消息,所以也根本不知府第周圍已經有人在盯著,董其昌人讓人捉拿宗翼善一家,家奴回報說宗翼善與父母都逃了,董其昌大恨說道:「這賤奴,看他能跑到哪裡去!」皺眉思索片刻,讓人把一個患病的老僕綁起來丟在米倉裡——

    此時萬籟俱寂,董其昌坐在肩輿上兩個健僕抬著,董其昌抬頭看看天,月亮都已西墜,早過了三更時分,是時候了,便朝身邊那個家奴做了一個手勢,那家奴答應一聲快步走到米倉邊,點著兩張澆了油的破蘆席,米倉霎時火起,很快燒到了廚房—

    董其昌盯著火光看了片刻,說了聲:「走吧。」兩個健僕肩起輿床,抬著董其昌往東院來,同時,驚叫聲大起那些知情的奴僕在大叫說是山陰生員張原領著一夥刁民放火打搶,董府中還有很多不知情的家眷和奴婢,真以為刁民來放火打搶嚇得魂不附體,到處亂躥,被呼叫著都往東院去。

    東院大門打開,董氏家眷婢僕忙亂地跑出來,很多僕人正一箱一箱往外搬東西,到大門外一看,卻見淡淡月色下,黑壓壓立著一大片人,這可把董氏的人嚇壞了,箱子都不敢抬了慌忙往回跑,叫著:「大老爺,真的有打搶的。」

    董其昌喝道:「亂叫什麼。」他不信趁火打劫的人會來得這麼快,讓兩個健僕抬他出門一看,這時,門外理刑廳的皂隸已經點上燈籠「理刑廳」三個大字映著燈光分外醒目,董其昌只以為是黃國鼎的人,心道:「黃國鼎也太心急了,這麼早就趕過來了,他應該去立即去抓張原等人啊。」

    吳推官和劉同知從一排燈籠後走了出來,默不作聲看著董其昌,吳推官問了一句:「董翰林,貴府大火救還是不救?」

    數十名生員齊聲道:「董翰林,這火救還是不救?」語氣極盡譏諷。

    卻綃一人高叫道:「董公妙計震松江,一把大火燒光光。」

    董其昌喉嚨「嗬嗬」作響,手足發顫,臉色變成紫醬色,突然身子一歪,栽下肩輿。

    董其昌焚宅誣陷諸生的毒計成了一個天大的笑柄,那個被董其昌讓人捆綁了丟在米倉裡的患病老奴也被人救了出來,救人的不是吳推官的手下,而是董府自己的人,這個僕人並不知董老爺自己要焚宅,以為真是有賊人來放火,持棍棒趕去西院要與賊人相鬥護宅,聽到米倉中有人呼救,便撞開倉門救了那老僕出來,當然,若不是府前有吳推官在,這忠僕就是救了那老僕出來也會被董其昌叫人推回火堆中去。

    董府西院的火救下了,這要多虧了昨日那場大雨,使得火熱蔓延不快,不然董府將蕩然無存,還要連累到其他人家。

    黃國鼎見董府火起,即派人去舞陽客棧抓捕張原等人,卻撲了個空,隨即聽說吳推官和劉同知與一眾生員去了董府,這才知道事情敗露,氣急攻心,這回真的氣病了。

    華亭民眾沒有燒董宦也沒有抄董宦,但董宦徹底毀了,董其昌的名聲已臭,董其昌平日對於向他求字畫的人只要潤筆豐厚,他都不會拒絕,當然,有很大一部分是門生家僕代筆的,而現在,在松江凡是家裡有董其昌書畫的要鲴收藏起來,要麼焚燬,再不敢堂而皇之張掛了,會遭人恥笑,街面上有那店舖匾額是董其昌書寫的,趕緊自己取下,不然就有人來砸匾,城東坐化寺正殿「大雄寶殿」四個字是出於董其昌親筆,這日一大早便有一夥閒漢拿石塊往匾上亂砸,慌得和尚趕緊自己布梯將匾取下,那伙閒漢把匾錘得稀爛,說是「碎殺董其昌」,其實這伙閒漢與董氏無仇,但現在倒董是風氣,閒漢們當然不肯落後——

    陳繼儒五月二十日一早騎著大角鹿趕到華亭來探望老友董其昌,女弟子王微隨行,昨日傍晚在東佘山,陳繼儒聽說董祖常逼死了生員范昶,以張原為首的生員上門討公道,更有數千百姓圍堵董氏府第,瓢潑大雨都不肯散,最後董祖源和董祖常被捆綁送上公堂······陳繼儒大為震驚,先一日張原還在這裡與他下棋、看碑帖,第二天就鬧出如此大的事!

    至於當日夜裡董氏焚宅的事陳繼儒還不知道,是進了華亭縣城才聽說,滿城都在議論董其昌,陳繼儒平日頗肯行善,口碑極好,很受人尊敬,但今日入城,明顯覺得眾人眼光有異,有那相識的老成人上前挽住大角鹿的銜勒,說道:「眉公,借一步說話。」

    陳繼儒下了大角鹿,與那故人到街邊樹下說話,那人問:「眉公這是去探望董其昌?」

    直呼人姓名,這是很不敬的,陳繼儒長眉微皺,答道:「正是。」

    那人便道:「眉公還不知道董氏父子的種種惡行嗎,眉公高風亮節,豈可與董宦為伍,萬萬不要去,眉公先看這個。」把一份手抄的「書畫難為心聲論」呈給陳繼儒看。

    陳繼儒看罷「書畫難為心聲論」,長眉軒動,問:「此文是誰所作?」

    那人道:「據傳是出於山陰小三元張介子之手,不知真切。」

    道冠布袍、不屑裝飾卻美艷不可方物的曲中女郎王微聽說此文是張原所作,便也來看,非常驚訝的樣子。

    陳繼儒的這個故人還把昨日之事和半夜董其昌焚宅欲誣陷諸生之事一一說了,說話之際,就有好幾個人圍上來,紛紛痛罵董其昌,要眉公莫要與此惡宦往來,割席斷義才好,不然與眉公清名有損。

    陳繼儒淡淡道:「四十多年的交情,怎能不去探望。」示意眾人讓開,他緩步走過人群,身後僕人牽著大角鹿,還有王微幾人跟在後面

    來到董府門前,只見大門緊閉,敲了半天也無人應,陳繼儒在門前徘徊不肯離去,口裡吟誦道:「曉角寒聲散柳堤,千林雪色壓枝低。行人不到邯鄲道,一種煙霜也自迷。」

    王微知道這是董其昌的題畫詩,她能體會眉公的傷感,眉公與董其昌是四十多年的文字交、書畫交,今日卻聽到了董其昌如此多的惡行,這究竟是張原等人的惡意中傷,還是董其昌的確就這麼一個人?或者正如張原在「書畫難為心聲論」裡說的,游於翰墨書畫的是一個董其昌,貪財好色、心術奸邪的又是另一個董其昌,真的是這樣的嗎?

    好半晌,陳繼儒跨上大角鹿,說道:「回去吧。」策鹿走了幾步,回頭問王微:「王冠,你可要乘轎?」

    「不用,弟子腳力甚健。」王微緊走幾步,跟在大角鹿邊上。

    一行人出了華亭縣城,向東佘山緩緩而行,騎在大角鹿上的陳繼儒一直默然無語,王微終於耐不住,問:「董翰林遭此劫難,眉公如何看待?」

    陳繼儒不答,過了一會,徐徐吟道:「若非睥睨乾坤,定是流連光景,半瓢白酒初醒,一卷黃庭高枕。」

    王微悄悄扮了個鬼臉,心道:「眉公這是顧左右而言他,但眉公沒有為董翰林力爭,想必眉公是認為董翰林真的有過錯,只是出於友情,眉公不作評論。」

    佘山在望,陳繼儒舒了一口氣,問:「王冠,那張原看來事情已了,不日將赴南京國子監,你,還要隨他去嗎?」

    王微面色微紅,艷若桃花,說道:「眉公說的哪裡話,弟子只是搭船同行,哪裡是隨他去。」

    陳繼儒道:「張原此人,心機難測,小小年紀這般狠辣,與我輩不是一路人,道不同不相為謀,王冠你莫要陷進去,這對你是禍非福,你一小女子,流連琴棋書畫,尋一良人嫁了,此生足矣。

    王微低低的「嗯」了一聲,心裡卻不大以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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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二章 為報詩人春睡足

    陳繼儒與王微一早來華亭時,張原還在舞鶴客棧呼呼大睡。實在是太累了,一天一夜,殫精竭慮,這時終於可以安然入睡,遠遠近近的爆竹聲也沒能把他吵醒,百姓大多盲從,有一家放鞭炮歡慶董氏父子倒台,左鄰右舍便紛紛模仿,好比到處砸董其昌題寫的牌匾一樣,今天的風氣就是要放鞭炮,就如大年夜一般,但那些紛擾嘈雜的世相百態現在都與張原無關,他只沉浸在夢鄉裡,因鞭炮聲而做了一個幼時過年的夢,親人面影如走馬燈,兩世記憶重疊摻雜,但那種溫馨和溫暖、熱鬧和期盼是一樣的,所以睡得格外安心—

    穆真真不習慣白日睡覺,她只睡了一個多時辰就起來了,這時已經是辰時末,一輪紅日高懸,客棧裡卻還是冷冷清清,沒什麼人走動,諸生和他們的僕人都還在睡覺,這舞陽客棧已被張氏三兄弟包下,所以也沒有別的客人進來——

    穆真真去客棧後院的水井提水洗漱,還要把昨日少爺和她爹爹換下的衣物洗淨晾曬,來到後院,卻看到爹爹穆敬巖也早早起來了,赤膊束髮,把哨棒當大槍耍,舞得霍霍生風。

    自從追隨張原,穆敬巖習武很勤,對行伍生涯很期待,要憑軍功掙一個出身,擺脫墮民的身份,見女兒端個木盆走來,搶步急趨,手中哨棒猛然挺出,在離女兒鼻尖五寸處止住,手臂紋絲不動,木製成的棒竿微顫,笑道:「加個槍頭,真真就死了。」

    穆真真抿唇笑道:「爹爹說得輕巧,我不會閃嗎,又不是木頭人。」說著放下手裡的木盆,摸出裙底的小盤龍棍,穆真真一般不在外人面前習武,這時見後院除了一個客棧的老僕婦外·只有她父女二人,當下便與爹爹對練起來。

    穆真真沒學過爹爹祖傳的槍術,穆敬巖說真真是個女孩子,不適合練這大槍。這大槍適合上陣殺敵,小盤龍棍用於防身最好,拳腳功夫穆真夫也學了點,即便是空手,四、五個漢子也近不了身,這些日子穆敬巖又指點了女兒一些武藝,穆真真知道,按少爺安排的,爹爹應該要去從軍了,所以爹爹想多教她一些武藝,以後也能更好地保護她自己和介子少爺——

    天氣熱,父女二人練了不到一刻時,就出了一身汗,穆敬巖打赤膊的出汗無所謂,穆真真背心都濕了,前襟也有汗跡,想著昨日全身被淋透全被少爺看在眼裡的樣子,不免有些分心,手中小盤龍棍被穆敬巖的哨棒挑落,穆敬巖瞪了女兒一眼,穆真真忙道:「爹爹,我餓了,沒有力氣。」

    穆敬巖搖搖頭,心想女兒自從到了東張,似乎變嬌貴了,以前何曾說過餓了沒力氣的話,不過昨天也的確累了,又沒怎麼休息,便道:「好了,趕緊洗衣服,洗了去吃飯。」獨自開練。

    穆真真蹲在井邊洗衣服,一邊看爹爹練武,忽道:「爹爹,日後你在軍中出人頭地了,可以給女兒再娶一個娘,生個弟弟。」

    穆敬巖收住哨棒,「嘿」的一聲,走過來蹲在女兒身邊,用汗巾擦臉擦身子,說道:「爹爹不用你操心,你照顧好自己就是——好生服侍介子少爺,以後給介子少爺生下一男半女,你下半輩子也有依靠。」

    穆真真咬著嘴唇,嬌嗔道:「爹爹你說什麼呀!」

    穆敬巖「嗬嗬」的笑:「爹爹是說真的,介子少爺難得——」

    「爹爹不要說了——」

    穆真真不睬爹爹,低著頭奮力洗衣,差點把衣服搓破,過了一會抬起頭,身邊已經沒人,爹爹走了。

    穆真真獨自發了一會呆,見有客棧夥計來汲水,這才趕緊將衣服擰乾晾好,回到客房去換衣衫,她與張原同房,一個大客房隔成裡外小間,她在外間,探頭往裡看,少爺睡得很香,便縮回來,悄悄脫去汗濕的衣衫,換了一件松江棉褙子,然後到客棧飯廳要了米粥和黃餅,與爹爹一起吃。

    這時能柱、馮虎等人都起來了,嚷著餓死了餓死了,抓起黃餅狼吞虎嚥,客棧夥計跑進來道:「幾位大哥,相公們都起床了嗎,有本縣相公來拜訪張介子相公和諸位相公。」

    穆真真道:「我去看看。」回到客房,見少爺還在睡,便去回話說介子少爺甚是勞累,午後再會客吧。

    能柱、馮虎、來福幾個與客棧的夥計眉飛色舞說昨夜董其昌自己放火燒宅的事,來福特別解氣,說道:「真是笑死人,那董其昌讓兩個人抬著出門避火呢,想去府衙誣陷諸位相公,不料我家介子少爺早料到董其昌會有此毒計,早早把吳老爺和劉老爺請來了,親眼看著董其昌自己放火燒宅,真是天大的笑話,這笑話,華亭人要講幾輩子、講一千年——董其昌不知氣死了沒有,就算沒死,以後哪有臉出門。」

    舞鶴客棧的夥計對來福極是羨慕,來福那句「我家介子少爺」說得重自豪多神氣,舞鶴客棧的夥計都認得來福,這來福不就是望海樓新來的酒保嗎,卻原來是張相公的家人,看來張相公是處心積慮要對付董氏,來福是內應呢。

    飯廳裡都是男子,穆真真退回客房去,磨墨習字,練華山碑,寫滿了一張鉛山竹紙,聽到少爺在床上轉側,還吟詩:「為報詩人春睡足,道人輕打五更鐘——真真?」

    「哎。」穆真真趕緊應了一聲,擱下筆起身走到裡間,見少爺已經坐起身,問她現在什麼時辰了?

    穆真真道:「臨近午時了,少爺餓壞了吧。」

    張原道:「還好,餓過頭了,不覺得餓。」接過穆真真遞過來的茶水喝了幾大口,吩咐道:「真真,去把門關上。」

    穆真真一愣,大白天的關門做什麼,這麼一想,臉就有些發燙,因為前幾日在青浦陸家,她看到西張的燕客公子就是大白天把侍婢綠梅拉進房間去,關上門……

    張原「嘿」的一笑,心想真真最近想法有點多啊,還是早日—說道:「對了,看宗子大兄起來了沒有,請他過來一下,莫要驚動他人。」

    穆真真「噢」的一聲,快步出門,心裡有點難為情,好像自己老盼著少爺對自己那樣似的,少爺可不像燕客公子那麼荒唐,嗯,少爺十七歲了——

    張岱伸著懶腰走過來,問:「介子,何事?」

    張原讓穆真真把門關上,指著堆在角落裡的那十二隻大木箱,說道:「先開兩隻看看有什麼寶貝?」

    張岱精神一振,說道:「董其昌精賞鑒,古董珍玩肯定不少,這還是他特意要帶走的,當然最是珍貴,看看。」又道:「若是書畫那可糟糕,肯定被水浸濕了,古畫進水就更不妙-,得趕緊請裝裱匠修復。」

    張原曲指彈了彈那厚實的樟木箱,說道:「封固嚴密,不易進水。」心想:「若全是書畫倒是麻煩,我要的是金銀珠寶,書畫的話要換成銀子又要費一番工夫。」

    穆真真將最頂上的那隻大木箱籠絡著的繩子往兩邊扯開,忽道:「少爺,這箱子有鎖的。」

    張原湊近一看,箱子上果然有那種長條形的銅鎖,笑道:「還得找董氏要開鎖的鑰匙。」

    張岱笑道:「與虎謀皮。」

    穆真真道:「少爺,要不要叫我爹爹來,我爹爹手勁大,這種銅鎖不怎麼結實,可以擰斷。」

    張原道:「不急。」彎腰仔細一看,喜道:「這裡有兩隻箱子沒鎖。」便與穆真真搭手,將上面疊著箱子搬到一邊,撥開其中一隻未上鎖的木箱上的繩索,搖了搖,這箱子不重,估計是書畫,這木箱設計精巧,閉合時嚴絲合縫,打開箱蓋一看,果真是一軸一軸的書畫,而且箱子裡只有一點點濕痕,這些書畫未受影響——

    張原取出一卷,對張岱道:「大兄,這千萬不要是董其昌自己的書畫,他的書畫現在一錢不值了。」心道:「滿清的康熙欣賞董其昌的書畫,董的書畫由此身價倍增,我既來晚明,康熙還會有嗎!」

    張岱與張原各執畫軸一端,兩邊緩緩展開,張岱眼睛一亮,驚喜道:「這是《溪水行旅圖》,南唐董源的名作。」

    二人又取一卷,展開一看,張岱喜道:「這是黃公望的《溪山雨意圖》,妙極!妙-極!」

    張原現在無心欣賞書畫,便不再管這只箱子,讓大兄張岱翻檢,他與穆真真移出另一隻未上鎖的木箱,這只箱子很沉重,估摸有一百多斤重,箱子也沒那只裝書畫的箱子設計精巧,只是一般的木箱,張原道:「這箱子肯定進水了。」打開一看,銀光耀眼,竟是一箱大錠小錠的銀子,不下一千五百兩,這些銀子堆放雜亂,大小不一,想必是董其昌臨時讓人把銀子收存在這裡好帶走——

    張岱聽說是銀子,看都不過來看一眼,自顧一卷一卷看書畫,驚歎聲不絕。

    張原直起身,找布巾拭乾手,說道:「很好,有銀子就好,長生橋畔那些流離失所的民戶我可以救助一下,在華亭做了惡事,也要行善嘛。」

    穆真真喜孜孜道:「少爺哪裡做惡事了,少爺是梁山好漢,劫富濟貧。」

    張原道:「濟貧只是濟一部分,大部分還是留到自己大碗喝酒大塊吃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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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6-25 09:03:05
第二百三十三章 折扇之禍

  十二隻大木箱有十隻上了鎖,一時不便打開,既已有了那一箱銀子,張原也就不急著開另外的木箱,只是一隻隻箱子去推搡了一下看看沉重與否,十隻箱子當中有八隻較重,應該是金銀之類,另外兩隻較輕,想必也是書畫古籍或者珍奇古玩之類,暫時也不必去管——
  再看張岱,好似猴子摘玉米,把一箱的卷軸全翻出來,展開一幅,欣賞片刻,讚歎幾句,然後丟在張原床上,又取另一卷看,最後笑道:「介子,董其昌最珍愛的書畫收藏全在這裡了,丟失了這些,董其昌真要活活氣死啊。」
  張原道:「這些前賢名作,既落到我們兄弟手裡,我們好生愛護收藏就是,在董的手裡和在我們手裡是一樣的,至於這些銀子,這是董氏盤剝的民脂民膏,自然是歸我們了,拿出一部分做些善事,可以得些好名聲。」
  張岱道:「介子,倒董主要是你的功勞,我只是看熱鬧,這箱子裡的東西也都是你的,任你處置,那些書畫嘛送我幾幅就可以了。」
  張原便與張岱商議,以山陰張氏的名義,對長生橋畔那些被董祖源逼的無家可歸的民戶進行救濟,這事可讓來福去聯絡,來福就是長生橋畔的住戶——

  商議已定,兄弟二人去客棧飯廳用飯,現在已是午時,算是早飯、午飯合併一起吃了,張萼、楊石香等人也已起床,只陸韜不在,一問才知陸韜帶了兩個僕人去府衙了,為營救其弟陸養芳而奔波。陸養芳是被吳龍的手下以姦污良家控告入獄的,現在董祖常、吳龍都抓起來了,陸養芳的案子當然能翻過來,無罪出獄應該是沒問題的,當然這需要陸韜努力申救才行——
  張萼道:「陸養芳那種人救他作甚,讓他在獄中呆著,省得出來給若曦姐和陸姐夫嘔氣添麻煩。」
  張岱道:「這話只能是我們說說,陸姐夫與陸養芳是兄弟之情。陸養芳再怎麼不堪,陸姐夫都要竭盡全力相救的。」
  張萼點頭道:「說得也是,若是大兄入獄,那我當然也要拚命去救。」
  張岱正想感動一下,突然瞪眼叫道:「胡說。我為什麼要入獄!」
  張萼大笑,楊石香等人也都哈哈大笑。
  用罷午飯,張原把來福叫過來,先問來福以後有何打算,若是願意留在家鄉華亭,那張原就給他購置一棟房子讓他干老本行——竹匠。

  來福趕緊跪下道:「少爺,小人來福啊,少爺現在已知小人的忠心。小人當然要跟著少爺。」
  張原道:「那好,以後你跟著我,我也不要你簽什麼奴契,算是我僱傭你為僕。」
  來福跪著不肯起來:「少爺不與小人簽奴契,那小人就不能算是少爺的人——少爺還是信不過來福嗎?」
  張原道:「不是信不過,你看華亭董氏的惡行,有一半是其家奴作的惡,那些家奴仗勢欺人。實在要不得,所以我只僱傭,不收奴僕入戶籍。」
  來福賭咒發誓,跪地不起,就是要做張原家的家奴,不然他不安心。
  張原還有事要吩咐來福,懶得和他在這事上糾纏不清。就空口答應下來,來福頓時大喜,連連磕頭。
  張原讓來福去搜尋長生橋畔那些搬遷的住戶,他們山陰張氏兄弟將對那些貧困失所的民戶給予相應的救濟,來福喜道:「那些都是小人的左鄰右舍。他們的底細小人一清二楚,小人這就找他們去。」起身要走,張原又道:「昨日那個汪大錘的母親,你也去看望一下,我念汪大錘還有孝心,答應照看其母,不能食言,你需要銀錢,只管向武陵去要。」

  來福道:「小人先去把情況瞭解清楚,再來向少爺稟告。」興沖沖去了,出門遇見望海樓的掌櫃,那掌櫃大喝一聲:「來福,你跑哪裡去了,不想在我酒樓做事了是吧,哼哼,這月工錢扣一半!」
  這掌櫃原以為來福會驚惶失措來求他,不料來福道:「我來福現在是張少爺的家人,山陰張少爺,對,就是倒董的張公子,我家少爺吩咐我辦事,沒空搭理你,掌櫃的,我那差事你另找人吧。」說罷,大步而去。…
  來福走後,張萼和洪道泰等青浦諸生去府衙為陸韜助威,要求嚴懲董祖源、董祖常還有松江打行,這案子必須盯著,一定要給官府持續施加壓力——
  張原現在不出面了,大局已定,他還有別的很多事要做,他邀大兄張岱和楊石香與他一起審閱那五百篇八股文,這是楊石香托他選評的,楊石香見張原沒忘了這事,大喜,今日的張原,名聲更非去年可比,趁此倒董的聲勢迅速推出張原選評的時文集子,那肯定是大賣啊,絕對松江紙貴——

  通過這一次倒董,楊石香對張原的心計和能力有了更深的瞭解,張原何止是八股文作得好,這樣的心計和手段,他日必青雲直上,且不說其他,單就張原為他青浦書鋪操選政,他楊石香就能大賺,所以楊石香決定以後張原編造的時文集的收益與張原五五平分——
  松江三縣諸生的五百篇制藝也有近二十萬字,一篇篇看完需要不少時間,三個人看當然快許多,楊石香和張岱各分到一百五十篇,張原請他二人從這三百篇中初選出一百篇,然後由他再選並進行點評。
  三個人還沒看得幾篇,武陵進來道:「少爺,翼善公子來了,還有翼善公子的父母。」
  宗翼善曾在張原家裡住過幾日,武陵一直都是稱呼其為翼善公子,現在雖然知道宗翼善和他一樣是奴籍,但因為少爺對宗翼善相敬如初,所以武陵、穆真真等人見到宗翼善依然以翼善公子相稱——
  宗翼善的父母都有五十多歲了,一看就是長年卑微生活著的,見到迎出來的張原,便要跪下見禮,張原搶步將二老扶住,說道:「兩位老人家,我與翼善情同手足,兩位也是我的長輩,快請坐,請坐。」

  張原讓穆真真陪這兩位老人說話,他挽著宗翼善的手進到客房,說道:「宗兄,因我之故,讓宗兄受了很多苦,現在,應該是苦盡甘來的時候了,宗兄放心,我必設法為你另造戶籍,擺脫董氏的束縛,當然,需要宗兄改名,以後宗兄也可以參加科舉。」
  晚明時奴僕之子參加科舉的很多,甚至一路高中成進士的,在戶籍和報名上有很多漏洞可鑽,在張原看來這不是舞弊,而是爭取一個公平的機會,張原願意幫助宗翼善爭取到這個機會——
  卻聽宗翼善道:「介子兄,科舉之事我沒去想,有生之年,奉養雙親足矣,還有,若介子兄覺得我不是百無一用,他日介子兄為官,我願為幕僚。」
  張原道:「先不說那些了,翼善兄這次且與我去南京,焦太史見到你必大悅,翼善兄的父母要住在青浦我姐姐家也可,若是願意,可到山陰覓房居住,看兩位老人家的意向,我會安排妥當的。」
  宗翼善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執著張原的手使勁搖了搖。
  張原繼續看八股文,宗翼善自然也參加進來,宗翼善深明「九字決」,對八股文的體式的瞭解猶勝張原,有宗翼善相助,張原大為輕鬆,就好比當日王靜淑和王嬰姿姐妹幫他選文一樣——

  午後,陸續有華亭、上海的生員來拜訪張原,張原相見應酬,很是忙碌,選文的事就由宗翼善負責了,楊石香起先還有點不放心,但看了宗翼善評點的幾篇八股文,的確不在張原之下,這才轉憂為喜,反正是借張原的名氣,至於到底是誰評點的反而是次要的,更何況宗翼善的點評實在是精妙,楊石香自己就是廩生,這點眼光還是有的。
  這日傍晚,華亭諸生三十人出面請張氏三兄弟還有青浦諸生在望海樓聚會飲宴,張原展現他的交際手腕,見過一次的人、聽過一次的名字他都熟記在心,讓每一個與他交往的人都覺得張原很重視自己,而不只是客套敷衍,張原的交際魅力讓人傾倒——
  諸生在酒樓笑談今日見聞,說午前有一個上海老生員來華亭,這老生員還不知倒董之事,手持折扇,扇面有董其昌題字,正持扇遮陽呢,忽被人奪去,將扇扯破,這上海生員大怒,要揪那人去見官,那人大叫說這上海生員是董其昌親戚,即有一群人圍住這上海生員毆打,扯破巾服而去,可見董其昌名聲臭到了什麼地步,現在松江府衙、華亭縣衙狀告董氏父子的狀紙是厚厚一疊,新仇舊恨要一起清算了——

  在座的上海縣生員潘若甫大笑道:「上海蔽塞啊,還把董其昌的字當墨寶。」
  潘若甫邀請張原等人去上海一遊,與上海諸生一晤,潘若甫是名門之後,其祖父潘允端曾任四川布政使,家有園林「豫園」,是松江第一名園,張原聽說是豫園,答應前去,並向潘若甫詢問可否在豫園舉辦一個松江三縣諸生的雅集,潘若甫欣然應允,約定在本月二十三日齊聚豫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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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更送到,新的一周到了,小道想向書友們求一張推薦票,好讓雅騷在歷史推薦榜上排名高一些,謝謝書友們。
  另,不知有多少書友去過上海豫園,小道二十多年前隨父親去過,忘了什麼樣了,只記得人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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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四章 翰社首領之爭

  五月二十一日一大早,張原命陸大有和穆敬巖將那十隻上鎖的木箱用船送回青浦,交給姐姐張若曦保管,這十箱財物張原當然是毫不客氣地據為己有,難道明知那沉船裡有錢物卻任由他人撈取或者等董氏自己來撈回去?
  張原讓宗翼善的父母一道隨陸大有去青浦陸家暫住,陸韜還有書信給老父陸兆珅,無非是說營救二弟陸養芳有望,請高堂放心——
  松江府衙和華亭縣衙這兩日是狀紙滿天飛,控告董氏惡行的人絡繹不絕,華亭董氏現在是老鼠過街人人喊打,完全沒有任何反擊和應對的手段,因為董氏沒有了主心骨,董祖源、董祖常關在監牢裡束手苦等老父營救他們,而據董府外逃的家奴說,董其昌自那夜栽下肩輿就臥床不起,正延醫調治,命能不能保住還很難說,董其昌第三子董祖和則是深居簡出、杜門避禍,至於董氏的其他近親族人,董其昌都已臥病不起,他們又能折騰得起什麼風浪,連家中奴僕上街購物都會有人冷嘲熱諷甚至打罵,這讓董氏家奴們極度憋屈,短短數日,天差地別啊,往日做董氏家奴那是耀武揚威仗勢欺人,現在卻是藏頭縮尾任人欺,這誰受得了,所以,外逃的董氏家奴很多—

  張原這日依然忙碌,上午與華亭、青浦諸生去范府弔唁范昶,下午要見那些長生橋畔被董祖源佔了宅屋的民戶,這些民戶拖兒帶女、訴說悲苦,張原讓來福和武陵根據這些民戶生活貧困程度不同給予十兩、二十兩銀子的救濟不等,馮夢龍小說《醒世恆言》裡的賣油郎秦重以三兩銀子做本錢就能幹起賣油的行當,所以這些民戶有了這十兩、二十兩銀子為本做點小生意,一家老小可免凍餒——
  那汪大錘的老母,來福買了一些米面肉蔬送去,還留下五兩銀子,更告誡左鄰右舍不得欺侮汪母,說是山陰張公子說了的,念汪大錘有孝心,要照顧汪母一些,那些鄰人自然是連說豈敢豈敢,心想汪大錘既已老實招供想必會很快放出來,他們哪敢欺負汪母——
  早晚空閒,張原還要評點八股文,張岱、楊石香和宗翼善已經從五百篇八股文中選出一百二十篇,張原請宗翼善與他各評點六十篇,在張原評點制藝之時,不斷有諸生來訪張原耳聽客言,手書點評,交際酬酢,八面應之,竟無差錯,這讓楊石香等人佩服至極。

  五月二十三日一早,除了陸韜、金琅之、陸調陽等少數幾個需要在府衙盯著審案的諸生外,共有青浦生員二十九人、華亭生員四十九人以及山陰張氏三兄弟,連同僕人一起兩百多人在華亭城南碼頭分乘六條浪船,順大黃浦曲折東下。卯時末出發,不須一個時辰,到達上海縣,在左岸碼頭登陸,豫園主人潘若甫與二十餘名上海生員已等候在那裡,這日的上海大黃浦碼頭堪稱盛況,方巾攢動,襴衫飄飄,除了在縣府儒學或者鄉試之時,很少有如此多的生員聚集——
  一罈罈的蘇州三白酒從船上抬下來,還有大量的果品菜餚,以及數十張莞席,這些都是張原讓人準備的,因為他聽人說潘若甫雖是世家名門,但近些年家境敗落,靠變賣田產度日。今日豫園盛會,連同僕人數百人,單單吃喝住宿就是一大筆開銷,怎好讓潘若甫獨自承擔,張原新近得了董氏的那箱銀子,除了救濟華亭長生橋畔那些民戶用去了數百兩,還綃一千餘兩,拿出三十兩銀子籌辦此次雅集,所以說這次豫園雅集可以說是董其昌贊助的,董其昌若知此事,必再飲恨。

  豫園始建於嘉靖三十八年,潘若甫的祖父潘允端會試落第,歸鄉營建豫園以娛雙親,此園前後建了二十年,到萬曆十年才算基本建成,佔地七十畝,亭台樓閣,曲徑遊廊,奇峰兀立,怪石嶙峋,池沼溪流與花樹古木相掩映,規模恢宏,景色旖旎,與蘇州王獻臣的拙政園、太倉王世貞的山園並稱東南三大名園——…
  一百多位諸生從九曲廊橋上走過,看著橋下清澈的湖水和五月初綻的荷花,四望亭台樓閣,讚歎不已,張原更是往事越四百年,想著那年他游過的豫園,不勝今昔之感。
  潘若甫先領著諸生遊園,最後來到三穗堂,三穗堂南臨大湖,堂前植松檜,湖上風來,盛夏蔭涼,這裡有大廳五間,可容百餘人鋪席同坐,坐於廳上看湖心亭渺然如浮水上,諸生皆贊此地是雅集佳處,共議時事和時文,時事自然是關於這次倒董,諸生議論紛紛,對張原料知董其昌會焚宅誣陷稱奇不已,這真是多算勝少算不勝啊,若張原沒料到董氏的這一狠招,那麼董其昌就會以無辜受害的形象徹底翻過身來倒打一耙,張原等諸生會被治罪董祖源、董祖常會無罪釋放,那樣形勢就完全顛倒過來了——

  松江府華亭、青浦、上海三縣共有生員一千六百多人,參加此次豫園雅集的有一百一十二人,不到十分之一,但在座的生員年齡都在三十歲以下,是松江府生員中最活躍的一群,也最有壯志和意氣,所以當張原提出要成立一個跨省的大文社即得到諸生的熱烈響應,這些諸生不甘心侷促本縣,他們要遠地交友,跨郡跨省集會論文,增加自己的閱歷和名聲,張原的構想當然更宏大,先吸納松江府和紹興府諸生入社,以後凡大江南北志同道合的生員皆可入社,所謂志同道合,暫時僅指相與論文以備科舉,至於其他,那要一步步來,他會逐步以自己的理念來影響社員,現在第一步就是要以文社形式把諸生聯絡起來,還必須成立一個印書局,他控制的印書局要成為江南最大的書局,因為文字輿論的影響力是無窮的——
  在座諸生熱烈討論文社命名,最後議定叫翰社,翰字有高飛、筆墨、文章諸多含義,正符合在座諸生以文章鳴世、以科舉博功名之意,松江府三縣,每縣公推一人為分社社首,兩人為社副,華亭縣諸生推舉少年才子夏允彝為社首,金琅之和翁元升為社副,青浦縣以楊石香為分社社首,陸韜、洪道泰為社副,上海縣以潘若甫為分社社首,張肯堂、徐轉迅為社副,有些諸生覺得社首、社副這名稱不甚響亮,和義倉主事者一樣了,便提議叫祭酒,張原道:「祭酒,國子監學官就叫祭酒,毋乃僭稱,還有,天師道治首也叫祭酒,這容易遭忌,還是社首、社副平易實在。」

  諸生都認同張原的意見,當今之世,雖然法禁鬆弛,結社已經是很普遍的事,文有文社、詩有詩社,就連曲中妓女也結社,但盡量少犯忌諱當然更好——
  最後是推舉總社首,楊石香等人當然提名張原,絕大多數諸生也都覺得張原合適,張原名聲最響,焦太史的弟子,又是小三元,此次倒董,魄力驚人,才華、實幹皆出類拔萃,翰社社首非張原莫屬,但華亭分社社首夏允彝卻自薦為總社首,慷慨陳詞道:「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在下慨然自薦,願為翰社總社首,必能團結同志,壯大翰社,請諸位推舉我。」團團一揖。
  夏允彝是華亭神童,與張岱一樣,十二歲補縣學生員,好學能文,能急人之難,在華亭諸生中名氣不小,今年十九歲,長張原兩歲,在座諸生見夏允彝跳出來與張原爭競,都是面面相覷,且看張原如何應對—
  張原不是這次來華亭才知道這個夏允彝的,四百年後他就知道夏允彝的大名,夏允彝有個兒子叫夏完淳,也是早慧的神童,陳繼儒贊夏完淳「包身膽,過眼眉,談精義,五歲兒」,清兵下江南,夏允彝與陳子龍起兵抗清,兵敗,投水殉節,夏完淳被捕,不屈而死,年十七——

  所以,夏允彝是張原很敬重的人,但這翰社他必須掌握在自己手裡,只有等翰社按他的意願發展壯大後,他才能退居幕後,草創之初,豈能旁落。
  張萼對夏允彝顯然不像張原這般敬重,冷笑道:「要做翰社首領,那就要拿出本事來。」
  十九歲的夏允彝英俊挺拔,不亢不卑道:「介子兄是在下極佩服的人,在下見識了介子兄處亂不驚、一擊致命的魄力,卻尚未見識介子兄的文才,在下知道介子兄的本經乃是《春秋》,巧的是在下也是專治《春秋》,所以想就《春秋》經義與介子兄切磋問難一番,不知可否?」
  張原在《春秋》上用功甚勤,去年王嬰姿幫他搜集了很多歷代名家論《春秋》的典籍,他都一一精讀,在南屏山居然學堂,他又得到黃汝亨和焦這兩位當世大儒的指點,可以說在春秋三傳的經義上已經融會貫通,前賢今哲關於春秋的釋義無不瞭然,在《春秋》學上應該沒有人難得住他,夏允彝雖然是神童才子,但想必不如他有兩世閱歷和名師指點,那麼,就當場辯難吧,讓諸生見識了他倒董手段之後,再見識一下他的好學深思,一致通過太平淡,有人競爭才跌宕——

  補昨日一更,謝謝書友們體諒,小道今天腰舒服了一些,就把昨天的補上,更新的多,小道稿費多,書友們也歡喜,何樂而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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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五章 白首如新傾蓋如故

    正午日光朗照,三穗堂前松檜森森,清澈的南湖水在烈日烤灸下蒸騰起氤氳水氣,那湖心亭彷彿在水中縹緲搖曳——

    三穗堂上懸有一聯:

    「鄰碧上層樓,疏簾卷雨,幽間臨風,樂與良朋數晨夕;

    送青仰靈岫,曲澗聞鶯,閒亭放鶴,莫教佳日負春秋。」

    張原與夏允彝就在大廳正中同席而坐,開始《春秋》經義的問答辯難,夏允彝年長,先開口道:「久聞山陰張三元有過耳成誦之智、口佔八股之能,在下今日想請教一春秋題——」

    張原微一躬身,說聲:「請。」

    夏元彝道:「隱公元年,冬,十二月,祭伯來——請以『祭伯來,三字為題,應該如何申明題旨?」

    張原微微一笑,這是談八股作法了,略一凝思,答道:「此題當參照《公羊》、《梁》二傳,若全泥《左氏》語,以非王命立論,謬也。」

    夏允彝眼睛一亮,拱手道:「請指教。」

    張原道:「蓋人臣之義無以有己,才有私交,將權寵之念重,而公家之念輕矣,須知朝與聘不同,天子有命其臣出聘之理,而無命其臣來朝之理,故凡聘者,必不由天子使而後為私交,若朝則皆私耳,可以此句破題——《春秋》不與王臣私交,正本意也。」

    夏允彝思索片刻,讚道:「果然辨析透徹,不落俗套,在下佩服,請介子兄發問。」

    張原道:「請以《左傳》『昭公五年篇,論作文之法?」

    夏允彝皺眉道:「這太空泛了吧。」

    張原含笑不語,張萼撇嘴道:「答不出來卻推說問得空泛,若是我,就直說答不上來。」

    夏允彝臉一紅,說道:「在下才疏學淺,的確答不上來,請介子兄指教。」

    張原道:「彝中兄不必太謙,在下這題的確是問得空泛,我若不是曾經思考過,一時也答不上來。」停頓了一下,續道:「楚子欲辱晉,大夫莫對,啟疆曰『可,苟有其備,何故不可?,……未有其備,使群臣往遺之禽,以逞君心,何不可之有?—這是左傳昭公五年的文字,首言有備則可,中間以五百餘字敷陳事理,末言無備則必不可,而反言曰何不可,陽若語紹,陰則意違,此節文法,起結呼應銜接,如圓之週而復始,昔桓溫見八陣圖,曰『此常山蛇勢也,擊其首則尾應,擊其尾則首應,擊其中則首尾皆應,,此非特指兵法,亦文章法也。」

    三穗堂上諸生靜聽默想,各有所悟,在座諸生大都看過楊石香刻印的《張介子選評松江時文百二十篇》,那篇時文選本裡頗多作八股之法,開卷有益,而現在親耳聽張原將作文法引經據典娓娓道來,自然更多領悟,因為點評畢竟只是三言兩語,只說其然未說其所以然,哪裡有當面說得清楚,都請張原開講八股文法,夏允彝起身長揖道:「介子兄,這翰社總社首非你莫屬,在下甘拜下風。」

    夏允彝是個很磊落的人,張原對他也是惺惺相惜,刻意結納,所謂傾蓋如故,正可以說二人之友情。

    張原便依「九字決」講文章法,旁徵博引,其新奇思想,讓三穗堂上諸生見識大開,古人云與君一席談勝讀十年書,非虛語也,張原以他兩世的見識和今生的苦讀求學,對為文之道的領悟極深,在座諸生聽得都忘了張原是十七歲少年,只把張原當作諄諄良師——

    當日午後,諸生在各縣分社社首的簽名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翰社現在真正的社員只有張原兄弟三人和三縣的社首、社副一共十二個人,其餘諸生需要審核,並不是一窩蜂誰都能參加的。

    這天夜裡,張原與夏允彝、楊石香、潘若甫數人共議翰社規條,初創期的規條盡量簡單明瞭,一是年齡在三十五歲以下有生員功名的,童生中才情卓異者也可援招入社;二是貪婪無恥者、倚勢武斷鄉里者、孝道有虧者的不得入社,即使一時不察混入社中,經人檢舉核實後也要予以革除;三是不得以翰社名義聚集社員要挾官府為己謀私利,符合這三條才能成為翰社的社員——

    楊石香和潘若甫對這第三條規定頗有微詞,認為諸生參加翰社就是尋求庇護,若都依這第三條,以後受了冤屈豈不是得要忍氣吞聲?

    張原道:「翰社發展壯大了,一般人誰敢欺負翰社的人,即有遭冤屈的,可先由分社社首出面向有司申訴,若還不成,就寫信告訴我,我們一起設法為社員伸冤。」

    維護自己社員的利益,這是增強翰社凝聚力的表現,有限度的護短是很有必要的,不然的話誰願意參加翰社,一切黨社都是利益共同體,過於理想化、純潔化的黨社是空中樓閣,將事無成

    張原既有這樣的承諾,楊石香、潘若甫就對這三則規條沒有任何異議了,從此番倒董,他們見識到了張原的膽識魄力和敢於擔當,有張原為翰社社首,翰社必能發展壯大,那時不必擔心被欺負,倒是要約束社員不得仗勢欺人——

    翰社規條暫定就這三條,擬明年三、四月間在紹興山陰舉行翰社第一次社集,屆時再重議規條、審核社員、編著翰社會員姓氏錄——

    這豫園雅集原定是二十三日和二十四日兩天,但到了二十四日下午,有蘇州府嘉定縣、昆山縣的三十三名生員和童生慕名趕來,要求參加翰社,張原讓人記下這些生真和童生的名字,說他與兩位族兄過幾日將取道蘇州前往南京,到時可與蘇州府的諸生一晤,再議入社之事—

    因為這些蘇州士子的到來,豫園雅集就延長到五月二十五日,學有所成的諸生分別升座開講,互相交流制藝心得,堪稱近年來東南最大的士人論文集會,上海縣令和縣學教諭都派人請張原去相見,勉勵有加,言語間卻又似有忌憚,張原當然要向兩位大人解釋說翰社只是一個八股文社,以交流制藝心得、共倡忠君愛國為宗旨,並將三條翰社規條呈上,上海縣令和教諭見到這三則規條,尤其是第三條,這才放心,他們就怕的是這些生員以後動輒聚集起來把持上官、投牒呼噪——

    五月二十六日上午,張原一行數百人離開上海,前來送別的上海士人站滿了黃浦碼頭,不識之無的尋常百姓也來湊熱鬧,要看看倒董的山陰張公子是否有三頭六臂?

    張原一行乘船溯大黃浦而上,到華亭城南碼頭時,夏允彝、翁元升等華亭生員向張原等人殷殷道別,相約明年三月在山陰相見,夏允彝與張原執手不忍分別,二人短短數日就已交情莫逆,白首如新,傾蓋如故,男子之間的友情也與男女之間的愛情一般,有一見鍾情的,也有雖為夫婦一輩子卻沒有什麼感情的,友情澎湃啊——

    金琅之因為要代范昶家人為范昶申冤,這次未參加豫園雅集,聽說諸生歸來,特意趕來碼頭與張原相見,張原得知范昶的暴斃案一時不能判決,董祖源、董祖常也一時定不了罪,陸養芳卻已與昨日無罪開釋,跟隨兄長陸韜回青浦了,陸養芳是被董祖常唆使打行的人設套陷害以姦污良家的罪名入獄,當時是黃國鼎有意偏袒董氏,不去深查,只聽打行的人一面之詞,就把陸養芳關押起來,現在打行頭目紛紛抓捕歸案,火囤美人局也就水落石出了,松江府官員現在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像陸養芳這種案子盡快了結,免得陸韜和一眾青浦諸生聚在衙門前不散,至於董祖源和董祖常,黃國鼎依然主張由按察司派官員下來審——

    對於二董的判決,張原並不著急,他心裡有數,前年的姚復案都拖了半年才判得下來,二董豈是姚復能比的,張原料定黃國鼎的松江知府的位子做不長,吳推官、劉同知與黃國鼎的矛盾已經尖銳化,吳、劉二人得到了華亭諸生的支持,而黃國鼎這次力挺董氏讓其聲名狼藉,松江不好立足了,更有傳言說董氏焚宅就出自黃國鼎授意,這些傳聞肯定會被南京都察院的人知道,黃國鼎的日子不好過——

    與華亭諸生別後,張原三兄弟和二十多名青浦生員乘船回到青浦,來到陸府門前,只見陸府上下一派喜洋洋氣氛,華亭倒董之事早已傳遍青浦,董氏再不能來逼那六百畝桑林的賭債了,也不會有打行青手來騷擾陸氏的採桑女,青浦陸氏壓抑屈辱的一年熬過去了,可以揚眉吐氣了,中風偏癱的陸兆珅拄著枴杖在陸韜的扶掖下出來迎接張氏兄弟,陸兆珅口齒還有點不清,含含糊糊感謝張原兄弟三人對陸家的恩德,張岱道:「陸老伯說的哪裡話,我們乃是姻親,青浦陸氏有難我們山陰張氏當然得鼎力相助——」

    正說話間,一人突然走到張原身前,長跪謝罪道:「這次全蒙介子兄相救,不然我陸養芳已死在松江獄中了,介子兄不計前嫌救我性命,在下慚愧無地。」

    張原趕緊將陸養芳扶起,見這陸養芳形容與去年大異,瘦得簡直不成人形了,可見獄中受了不少苦,若案子再拖延,真有可能死在獄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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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六章 人無橫財不富

  陸兆珅雖然腿腳不便、口齒不清,但心裡還是很明白,此番若無張原相助,青浦陸氏肯定保不住佘山的六百畝桑林,陸氏的蠶戶、織戶受不了打行惡棍的騷擾必將逃散一空,青浦陸氏將從此一蹶不振,而現在,次子陸養芳無罪開釋,六百畝桑林的田契雖未追回,但董氏顯然已經不可能再來逼討桑林,那些桑林田契可以向縣主簿報稱遺失,因為本縣所有的山林田契都在縣戶房造冊登記了的,遺失的田契可由縣戶房審查取保後重新開具,而田契轉讓除了要有家主和長子背書之外,還必須報請縣戶房備案,這也是當初董氏得到陸氏叛奴陳明帶去的田契卻不能憑此就來奪桑林的緣故,還得要設套以賭債來逼陸氏交出桑林——
  經此一事,陸兆珅也清楚次子陸養芳是個敗家子,不能再委以家事,他自己現在這副模樣顯然也不能理事了,所以今日一早便召集家中管事、奴僕,並請來族中長輩,宣佈以後家中大事都交由長子陸韜管理,宅中之事也由長媳張若曦作主,這時見張原三兄弟到來,陸兆珅又囉哩囉嗦重申了一遍,張萼笑道:「陸老伯英明,陸姐夫當家再好不過了,青浦陸氏必興旺,只是這位養芳兄,以後得安分守己一些才好,這樣的事折騰不起第二回。」

  陸養芳羞愧得無地自容,瘦得竹竿一般的身子搖搖欲墜。
  當夜,陸韜在離家不遠的酒樓宴請張原兄弟三人,還有楊石香、洪道泰等二十多位青浦生員,感謝諸生這次鼎力相助。楊石香笑道:「都是翰社同志,自當團結一致。」
  陸韜還不知道翰社之事,聽楊石香說了,喜道:「我是翰社青浦分社的社副嗎,好極,以後社中有事,我必盡心盡力。」
  洪道泰道:「翰社現在的社員都是諸生,到明年秋闈後必有不少中舉者。到後年春闈,進士也肯定會有,那時我們翰社在朝中也有人了。」
  張原微笑道:「若是明年鄉試我們翰社的人多有中式者,翰社必聲名大振,想要參加翰社的就更多了。各縣社首和社副須明察、慎重,盡量避免被宵小之徒、投機奸滑之輩混入,莫要一味追求壯大而致翰社魚龍混雜。」
  楊石香點頭道:「介子兄所言極是,寧缺勿濫,不講求人多勢眾,而要有識人之明。」
  夜宴散後,張原邀楊石香單獨議事,酒保給二人斟上松蘿茶便退下了。張原把自己要成立翰社書局的設想向楊石香說明,採用入股制,各縣的社首和社副可以入股,以十兩銀子為一股,每人可購多股,暫定一千股,也就是本銀一萬兩,楊石香的書鋪可折銀入股。訂立契約,明確權責,每兩年按股分紅,翰社書局由楊石香管理——問楊石香意下如何?

  由幾個人合夥出本銀開店,盈利共享,風險共擔,這在大明朝嘉靖以後是很普遍的事。所以楊石香對這種入股分紅很能理解,但作為他來說,心裡其實是不想與他人合夥的,寧為雞首不為牛後嘛,但他也清楚。張原第一個找他商量成立翰社書局這是好意,以張原現在的聲望和青浦陸氏的財力,張原要成立書局絕非難事,那時他的楊氏書鋪如何競爭得過翰社書局,楊氏書鋪去年盈利四百餘兩銀子有一大部分是靠張原編選的那冊《張介子選評松江時文百二十篇》,而往年書鋪一般也就一、二百兩的盈利——
  楊石香很有經商眼光,他清楚翰社書局的前途,楊氏書鋪折銀參股日後的收益絕對比現在多,所以略一思忖,便慨然答應,組建翰社書局之事就由他牽頭與夏允彝、潘若甫他們洽談,看華亭、上海的六個社首、社副願出多少股銀,張原表示他們張氏三兄弟將出銀三千兩,楊氏書鋪能折多少銀子明日請有經驗的縣戶房老吏去估算——
  時交二鼓,張原便與楊石香在酒樓道別,回到陸府,心想:「董氏的那十隻木箱應該要打開看看了,我答應出銀三千兩入股翰社書局,這筆銀子都得從這箱子裡出。」…

  前幾日陸大有和穆敬巖將這十隻箱子送到青浦交給張若曦,陸大有向少奶奶張若曦密稟了這箱子的由來,張若曦便將這十隻箱子收在自己臥房中保管,這時聽張原要看箱子,便讓人將十隻木箱都搬到張原房中去——
  小窗幽靜,夏夜天空繁星閃爍,房間內只有張原和陸韜、張若曦夫婦,穆真真立在門邊,張原對姐夫陸韜和姐姐張若曦說了要成立翰社書局的事,陸韜道:「那好,我是翰社青浦分社的社副,我也出一千兩銀子吧。」
  張原笑道:「也只能讓姐夫出一千兩,想要多出還不行,暫定本銀一萬兩,要留一些股份給其他社首、社副參股。」
  張若曦道:「想多出還不行啊,這書局就一定能賺錢嗎?」
  張原道:「當然,翰社書局將是江南甚至整個大明朝最大的書局。」
  對此張原有極大的自信,比他明年鄉試中舉還自信,他熟讀明清話本小說,很清楚時人的閱讀興趣,翰社書局不出書則已,要出書必本本大賣——
  張若曦笑吟吟看著自己這個弟弟,自信、從容,言談間有極強的感染力,她相信弟弟能做到,卻說:「小原,你才十七歲,又是組文社又是立書局的,會不會影響學業啊?」

  張原微笑道:「豈敢荒廢學業,弟過兩天就動身去南京國子監苦讀了,這些事主要還是石香兄操持,還有,現在陸氏已無外患,盛美號絲綢棉布商行應該盡快開張了。」
  張若曦一聽「盛美號」三個字,容光煥發道:「這些天我留心了一下松江各地的特產,下砂鎮的刺繡,金山衛的紡紗,朱涇鎮與楓涇鎮的染布,三林塘的織標布,周浦鎮則是米市遠近聞名,以鹽業著稱的是新場、大團、八團、行頭等鎮,其餘襪店、鞋店、染坊、牙行、商賈等數不勝數,但大都侷促於當地,如我們盛美號這般要開到蘇州、杭州、南京這樣的大商號是絕無僅有——」
  張原笑道:「姐姐也是個好高騖遠的,盛美號還沒影呢,談何絕無僅有。」
  張若曦半羞半惱道:「小原你看著,不出三年,盛美號必聞名江南。」
  張原笑道:「我信我信,姐姐一向能幹,姐夫有姐姐這個賢內助,盛美號必財源滾滾,我也要參股盛美號。」
  張若曦笑問:「你出得起多少銀子?」

  張原道:「能出多少,就要看華亭董氏給我準備了一份什麼大禮——」
  穆敬巖找來一根鐵釬,將十隻木箱上的銅鎖都撬掉,便退了出去。
  張原先打開一隻木箱,銀光耀眼,箱子裡都是一錠一錠上好的紋銀,裡面有五層木架,每層木架疊放二十錠銀,都是二十兩一錠的銀,五層就是兩千兩,這樣的銀箱就有六隻,共計紋銀一萬二千兩,張原知道晚明的士紳富戶喜歡囤積金銀,很多銀子一進入這些大戶就被熔成大錠收藏以便留存子孫,不再進入流通渠道,這樣就造成市面白銀短缺,嚴重影響商品經濟的發展,這華亭董氏匆忙間就能收聚到近一萬五千兩白銀要帶走,可見豪富,董氏還有大量的田產、商舖、遊船,這一萬五千兩銀子不及其家產的十分之一吧——
  箱子一共十隻,張原又打開一隻,這回是金光耀眼,竟是滿滿一箱金錠,十兩一錠,有八十錠,也就是一千六百兩黃金,晚明時金銀兌換比率大約是一比八,這一千六百兩黃金就值一萬三千兩白銀——

  張原這時也難淡定,屏住呼吸,又打開一隻木箱,這箱子裡全是玉器,都用厚軟的的棉布包裹著,張原取出幾件看了,紫玉杯一對、玉珊瑚瓶一對、玉花羽觴一隻、玉佛二尊,箱子裡還有不少玉器,張原也無暇一一點看,讓穆真真將取出來的這些玉杯、玉瓶重新包裹放回箱子裡,他又打開第八隻箱子,這箱子裡是金器,有金飛魚壺、金螭耳圓杯、金鳳穿花盤等等金製器皿,還有不少珠寶首飾,估計也有上千兩金子——
  第九、第十隻箱子較輕,應該不是金銀玉器,打開一隻,書籍落落大滿,皆是珍貴古籍,宋版《風俗通》二卷、宋版《景德傳燈錄》一部共六卷、宋版《潛虛衍義》四卷、宋版《春秋或問》五卷……
  除了宋版珍本,另有不少元版的書籍,如元版的《中庸聚說》、《朱子成書》等等,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手抄本——
  張原知道這些宋版、元版的書有多麼珍貴,尤其是到了後世,歷經戰亂,宋版書、元版書寥若晨星,存世的都是孤本,所以這些書籍和玉器他一定要好好保存留給後世,文化的傳承有時比生命更重要——

  第十隻箱子裡面也是書籍和一些珍貴文具,未央宮瓦硯、蘇東坡的天成硯、白玉硯等等,還有一個花梨木盒子,抽開蓋子一看,卻是厚厚一疊田契、房契,略一檢看,發現陸氏的六百畝桑林田契就放在最上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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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七章 花瓶

  張若曦取過這厚厚一疊田契、房契翻看,發現其中有不少契書沒有原主人的背書,說道:「董氏的這些契證應該有不少是叛奴投靠得來的,也有的是巧取豪奪所得,很多都是不合律法的。」
  張原道:「姐夫家的六百畝桑林契還是到縣戶房補辦為好,這些契證我先留著,以後應該還能派上用場的。」
  張若曦忽道:「咦,還有賣身的奴契。」
  張原忙道:「看看有沒有姓宗的奴契。」從姐姐手裡分過一疊,一張張翻看,看到一張署名宗老本的賣男契書,紙張發黃,顯然有些年頭了,契書寫道:
  「三林塘宗老本,今親生男宗祿,乳名懶囝,年十三,為因家貧,日食無借,情願托中引到華亭董生員諱其昌府中為奴,得銀七兩八錢,立契之日,一併交足,本男即聽銀主撫養成人,與伊婚娶,終身使用,倘有不虞,系即己命。本男系親生,並無來歷不明等事,今欲有憑,立文契並本男手印為照——萬曆五年二月十九日宗老本(押)、中見人汪龜壽(押)。」

  一疊文契翻遍,除了這張宗老本賣兒的文契,其他沒看到有姓宗的賣身契,張原吩咐武陵去外院詢問宗翼善的父名,不移時,武陵來回話,說宗翼善父名宗祿——
  張原對姐姐、姐夫道:「宗翼善是家奴生子,本身沒有賣身契,這更好辦,我必為宗翼善謀一個出身。」
  ……
  房間裡這十隻打開的木箱金燦燦、白花花、珠光寶氣,這只是華亭董氏家財的的一小部分,除掉金器、玉器、首飾和書籍古玩不算,單是這金錠銀錠就值三萬兩白銀,華亭董氏一向慳吝,地方賑災從來不肯出錢,有一回是陳眉公首倡,董其昌看在陳眉公面子上,勉強拿出兩幅字畫賣了八十兩銀子作賑災銀——
  崇禎末年,李自成攻破大同、威脅京畿,崇禎下令放棄寧遠,調吳三桂的關寧鐵騎入衛京師,調兵就需要籌餉,但皇宮內庫和戶部太倉銀都已拿不出錢,無奈之下崇禎帝下旨按官爵高低捐助餉銀,但只有幾個太監捐了一些銀子,絕大多數官員都如鐵公雞一毛不拔,閣臣魏德藻只捐了五百兩,陳演更是哭窮表白自己清廉,無銀可捐,可後來農民軍攻下北京,魏德藻搶先投誠,陳演更是獻銀四萬兩,很多原先一毛不拔的官員在農民軍的拷打下,被逼拿出的銀子動輒就是幾萬兩,可見大明朝並不是沒有錢,錢在貪官污吏手中——

  像董其昌這樣的惡霸劣紳一旦遭遇鼎革,想必也是和魏德藻、陳演輩差不多的,在哪朝做官不都是一樣,何必忠於一姓,晚明士紳這種心態很普遍,只要保住自家性命和財物,國家興亡、百姓死活不干他事,這與泰州學派主張「明哲保身」而產生的享樂主義思潮有一定的關聯——
  而張原既知歷史大勢,有救國之志,那麼就必須有掌握在自己手裡的龐大財力,當下道:「姐姐、姐夫,這盛美號我是否可以合資參股,我出一萬兩?」
  張若曦看著丈夫陸韜,陸韜道:「若無介子,我陸氏這次已經一敗塗地了,這家產就是給介子一半也是應該的——」
  張原忙道:「姐夫你別這麼說,我幫助姐姐姐夫難道不應該嗎!」
  陸韜道:「別的就不說了,這盛美號我陸氏與張氏各佔一半,一萬兩銀子你也不要出,單你上次說的經商妙計就值萬金。」
  張原道:「這絕不行,參股的銀子必須出,不然姐夫在陸伯父那裡也不好交待。」
  張若曦輕笑道:「就讓小原出這一股吧,俗語有云,親兄弟明算賬嘛。」

  陸韜想想這也好,陸氏自去年以來陷於董氏的騷擾,蠶桑紡織損失很大,要籌辦盛美商號的話還真有點銀錢不敷,便道:「那好,我明日稟明父親,與介子訂一份契約,以後盛美商號為陸氏和張氏共有。」…
  陸韜是很端謹的人,所以要立契約,張原也覺得立契約最好,這不是一年、兩年的事,而是要延續到子孫後代的,契約關係比單憑感情來維繫更穩定。
  又商議了一會盛美商號的事,陸韜、張若曦便回房去,張原浴罷歸來已是三鼓後,見穆真真把那十隻撬掉的銅鎖又扣上了,說道:「少爺,這鎖還能用。」
  張原笑道:「難道每次都要強行撬嗎,嘿嘿,這是什麼心態——明日讓來福去買十把銅鎖來。。」
  穆真真答應了,次日早起便吩咐來福去買了十把銅鎖來,一一將箱子鎖了,見少爺與西張的大公子、三公子要出門去,趕緊追過去說道:「少爺,這是鑰匙,少爺收著。」
  張原笑道:「我腰帶上系一掛鑰匙,這倒是稀奇了。」
  張岱、張萼皆笑。

  穆真真漲紅了臉,手裡捏著那串鑰匙,有點不知所措。
  張原道:「真真你收著就是,你是我的女管家。」
  穆真真感著少爺的信任,心裡沉甸甸的歡喜,又問:「少爺去哪裡?」
  張原道:「去楊秀才的印書坊,你不用跟去。」說罷,與大兄張岱、三兄張萼出門去,門前有楊石香的僕人在等著。
  張萼回頭看了一眼那墮民少女,不勝歆羨道:「介子也真是運氣好,從三埭街也能找出這麼個寶貝,像我那貼身侍婢綠梅,還有大兄的侍婢素芝,都只床上有用,下了床就一點用都沒有了——」
  張原道:「嗯嗯,那叫花瓶。」
  「花瓶。」張萼先是訝然,隨即頓足大笑,顯然體會到「花瓶」的深意了。
  說說笑笑,早到了楊石香的印書作坊,這作坊連著楊家後園,就在青龍河畔,離水仙廟不遠,一溜十間大瓦房,楊石香陪著縣戶房的一個老吏已經先到了,這老吏是來估算楊家這印書作坊值價幾何,邊看邊問,估價頗為細緻——
  書鋪僱傭的工匠分為寫工、刻工、印刷工,楊氏書鋪有寫工一人、刻工十二人、印刷工六人,還有雜工兩人,這樣的規模只能算是小書鋪,縣戶房老吏給楊氏書鋪房產、現存的刻版、刻版用的梨木和紙張總共估價一千二百兩銀子,這應該是高估的,張原也不計較,就按楊石香以一千二百兩銀子入股翰社書局,十兩銀子一股,那就是一百二十股,楊石香道:「我再出八百兩銀子,湊成二百股。」

  洪道泰也來了,他出銀五百兩參股翰社書局,這樣,翰社書局一萬兩的本銀已經湊起六千五百兩,其中張氏三兄弟三千兩、楊石香二千兩、陸韜一千兩、洪道泰五百兩,剩下的三千五百兩由華亭、上海的六個社首、社副出資參股,這是張原籠絡諸社首、社副的手段,其實以他現在的財力,獨立辦翰社書局也不難,之所以要拉楊石香、洪道泰、夏允彝等人參股,其實就是利益共享——
  楊石香封了一兩銀子酬謝那戶房老吏,送走了老吏,幾個人在臨河的樹蔭下飲茶,張原看著坐在門前刻版的刻工,問:「石香兄,這一個刻工,一天能刻多少字?」
  楊石香道:「這要看刻的是什麼字體,若是要顏、柳、歐、趙字體的刻版,那就慢了,一天只能刻百把個字,而若是一般的宋體字,也叫匠體字,這種字體雖然不甚美觀,但筆劃橫平豎直比較好下刀,一個熟練工匠一天能刻兩百多字——我這裡的書工只會寫宋體字,若要聘請善楷書的書工那工銀不低。」
  張原知道那本《張介子選評松江時文百二十篇》用的就是匠體字,那冊集子約六萬字,十二個刻工一天刻三千字左右,那也要二十多天,便問:「石香兄,活字印刷不好應用嗎,為什麼至今書坊依舊採用雕版?」

  楊石香道:「活字成本高,而且排版也不易,小批量印刷還是雕版比較方便。」
  張原點點頭,心想:「泥活字不經用,銅活字費用太高,鉛活字還得組織人搞科研,暫時還是用雕版了,雕刻印刷用了一千多年,直到晚清、民國時才被西方傳來的鉛字印刷淘汰,可見還是很方便的。」說道:「那石香兄就要多費心了,翰社書局的刻工、印工今年先擴充一倍,年底前再擴充一倍,僱傭兩類刻工,一類就是匠體字刻工,另一類是能刻顏、柳、歐、趙字體的刻工,有些精品書籍刻工、用紙都應該要講究一些,書工也要請兩個善楷書的,老童生或者老秀才皆可。」
  楊石香點頭道:「介子兄放心,我經營書鋪有年,做這些是輕車熟路,往年是無書可印,也怕賠本,如今有翰社為後盾,我盡可放手去操辦——不過在下要問一句,目下除了介子兄新點評的這本時文選本,還有何書可印?」
  張原道:「出書來源石香兄不用愁,我會想辦法,你只管把技藝精良的刻工、印工招攬過來就是,書局也可自己培養刻工,僱傭一些貧家聰慧的少年當學徒,三、五年後不也可用了嗎,我們要作長遠計。」忽問:「石香兄可認得蘇州馮夢龍?」

  楊石香道:「馮夢龍我曾見過一面,他三兄弟都頗有名氣,人稱吳下三馮。」
  張原道:「我這次去蘇州,要會一會馮夢龍,請他為我們書局寫一些擬話本小說,定然大賣。」
  張萼笑道:「不說其他,單那一百回本的《金瓶梅》就能讓翰社書局忙碌一年,我這回去南京,定要找到全本《金瓶梅》的手抄本,然後刻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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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八章 朝中無人莫經商

  當日下午,張原與楊石香、陸韜、洪道泰立下了翰社書局入股的契約,十二名股東各持一券,書局暫由楊石香、陸韜和洪道泰管理,遇事三人共議,將聘用精通做龍門賬和四腳賬的人負責核算翰社書局的銀錢進出,定期編製「進繳表」和「存該表」,每年各大股東齊聚審核,翰社書局不是小打小鬧的小書坊,要有長遠發展的眼光,月計歲會,必須嚴謹——
  楊石香經營書鋪有年,自以為頗精商賈之道,但與張原接洽,發現張原在經商方面的學識遠勝於他,楊石香的家庭書坊只有一本進出賬,「進繳表」和「存該表」他倒是聽說過,這是管理錢糧的老吏和大商賈聘用的賬師才有的本事,是萬曆以來才出現的新式記賬法,沒想到張原也能說得頭頭是道,張原解釋說這是對每一筆賬款既登記「來賬」,又登記「去賬」,以反映同一賬款的來龍去脈,如此,書局收支盈虧一目瞭然——
  楊石香心道:「所謂天縱其才、高深莫測,就是指張介子這樣的人了,這樣的奇才我楊石香生平僅見,看其立文社、建書局,胸有大志啊,八股文作得好、人情又練達,這樣的人不青雲直上更待何時!」

  同一日,陸韜向父親陸兆珅稟明,與山陰張氏合辦「盛美商號」,經營棉布、絲綢、織繡,要在華亭、上海、蘇州、南京、杭州開辦分號,陸兆珅道:「你看著辦就是了,現在是你當家作主。與張氏合夥很好,張氏是一大靠山。」
  要經商、要發財,朝中無人是行不通的,大商賈都是延請名師教子弟讀書,希望本家有通過科舉做官的,還有就是以大筆銀錢攀結朝中高官,關鍵時刻有高官一封書信撐腰。就能渡過危機,不然的話,錢再多那都是讓人宰割的肥羊,所以一些家財億萬的大商賈在朝中都是有代言人的,陸兆珅原以為自己有舉人功名也勉強能鎮得住了,沒想到遭遇董氏侵凌,差點家破人亡,血的教訓哪。,所以聽兒子陸韜說要與山陰張氏合夥開辦布行商號,當然是贊成的——
  張萼現在也知道張原從董氏沉船裡發了一筆大財,張萼雖然心直口快,但不是傻子,也知這事利害,當然不會在外人面前亂說。張原投資翰社書局和盛美號布行都是以他三兄弟的名義。這讓張萼很滿意,介子還是很顧兄弟情義的——

  五月二十八日,「盛美商號」的合股契約也已訂立,張原將一萬兩銀子交給姐姐張若曦,這些銀子將用來收購蠶絲、購置織機、招攬織工,按照張原的意思,盛美商號還要設計一個標誌,也就是商標,店舖門前要有醒目的標誌。出售的每匹布的布頭也要印上這商標,當然,店舖門前的商標要大,布頭上印的商標有瓜子粒大小即可,這商標一時想不好,也不要急,多設計幾個再定奪。要讓人看了就記得住,一旦定下就不能更改,不要過兩年又換個標誌,那是愚蠢的——
  那冊時文集子也選評已定,只待刊刻印刷了。這將是翰社書局刻印的第一本書,松江之事大致已了。張原與大兄張岱、三兄張萼要去南京國子監就讀,他們是端午節後從山陰啟程的,這都已經五月底了,在蘇州還要耽擱幾天,所以必須抓緊上路,宗翼善隨張原去南京,張原在南京讀書,他就去幫助焦太史整理藏書樓書目,宗翼善的父母暫時留在青浦,待張原年底歸紹興時,宗翼善再把雙親接去,青浦離華亭太近,宗翼善不大放心,還是想讓父母在山陰安家——

  張原以白銀五十兩酬謝柳敬亭,柳敬亭卻只肯要二十兩,只當是張原這些日請他說書,每日酬金一兩銀子,張原也就作罷,二十八日一早送柳敬亭和隨侍小僮上船回杭州,相約下次杭州再會——
  傍晚,張原兄弟三人收拾好行裝,準備明日一早啟程,張岱問張原:「介子,要不要派人去東佘山告知陳眉公一聲,就說我等明日啟程,若眉公女弟子王微姑要與我們同行,就請明日一早來青浦,如何?」…
  張萼忙問:「什麼女弟子?」
  張岱笑道:「就是上次在西湖月夜遇到的那個似狐似鬼又似仙的女郎,卻是陳眉公的女弟子——」
  張萼暴跳起來,嚷道:「好哇,張宗子、張介子,你二人瞞得我好苦,這哪裡是兄弟,簡直惡劣!」
  張原笑道:「這怨得誰來,是你自己不肯與我們一道去訪陳眉公——」
  張萼道:「那你們一回來也應該立即告訴我嘛,竟然瞞到現在,可惱!可恨!」
  張岱道:「不是緊接著就去華亭了嗎,誰耐煩在那當口和你說這些。」

  張萼白眼向天道:「罷了,兄弟也是靠不住的,見色忘義——」埋怨了一陣,卻又道:「大兄,快把那日之事與我仔細說說,竟有這等艷遇,真是巧極,那日我追到岳王墳摔了一跤,爬起來看時,就已蹤影不見,真以為是鬼。」
  張岱便將那日去東佘山拜訪陳眉公,介子與陳眉公、王微姑分別對弈之事說了,張萼連叫:「妙極,妙極,原來那女郎並非良家,那正好勾搭。」又大發感慨道:「這世間美女都藏在深宅大院,我等想看一眼都難,天教有這一等曲中女子,既美貌又多才,可慰我等才子寂寥。」
  張岱搖著頭笑:「燕客,你倒是大言不慚,敢稱才子。」
  張萼道:「難道會寫些臭八股、歪詩詞就是才子了,我博陸斗牌、射箭走馬、撾鼓唱曲、撥阮投壺,樣樣來得,豈不能稱作紈褲才子,對了,那西湖狐仙女郎吟過兩句詩『如今男子知多少,盡道官高即是仙』,這豈不就是暗讚我,我視功名如糞土,不像你兩個盡道官道即是仙,一心只想著科舉成名。」

  張原和張岱對視一眼,二人無語了。
  張萼踴躍道:「我這就去東佘山告知那王微姑,邀她明日與我們一道啟程。」說罷,讓陸大有領路,帶上能柱和馮虎興沖沖去了。
  張岱無奈道:「介子,你看燕客這如饑似渴的樣子,怕不要嚇壞那女郎,那女郎怕是不肯與我們同舟了。」
  張原笑道:「三兄還是有分寸的,貌似惡俗卻有真氣,嗯嗯,童真說啊。」
  張岱也笑。
  從青浦陸府去東佘山眉公山居往返有三十餘里,張萼急著趕路,顧不上叫籐轎,從傍晚酉時初出發,戌時末才回來,見到張岱和張原就大叫道:「腿都快走斷了,腿都快走斷了。」一屁股坐在醉翁椅上,小廝福兒趕緊過來給三少爺捶腿,陸氏僕人上茶。
  張岱笑問:「燕客,怎麼樣了,見到狐仙女郎沒有?」
  張萼喝了幾口茶,說道:「晦氣,沒見到美女,和一個酸儒、一個禿驢胡扯了半天,大談什麼儒釋合流。」
  張原、張岱哈哈大笑,問哪裡來的和尚?張萼道:「說是寶華寺的和尚,我聽那和尚說佛法沒完沒了,聽得不耐煩,便問那和尚可識得陳賓竹,那和尚說不認識,還向我請教陳賓竹是誰,陳眉公就不悅了,說天黑了,讓我趕緊回來——這酸儒,一點也不念大父與他的交情,竟不留我過夜。」

  張岱忍著笑,問:「這麼說你白跑一趟了,我就知道你去就會壞事,這下子那狐仙女郎不會與我們同行了。」
  張萼也甚是沮喪,來回跑了三十多里路,自幼沒吃過這樣的苦,氣忿忿罵著禿驢和酸儒,洗浴睡覺去了,今天他實在是累到了。
  張若曦過來問:「燕客他罵誰,什麼禿驢、什麼美女?」
  張原、張岱對視一眼,二人忍著笑,齊聲道:「燕客一向胡說八道,姐姐莫要聽到他的。」
  張若曦在弟弟張原房裡坐了一會,看著弟弟給母親寫信,想著明日一早弟弟一行便要離開青浦,張若曦心裡很是不捨,待張原寫好信,她取過來看,笑道:「華亭倒董之事就這麼輕描淡寫呀,你膽大妄為,就要讓母親責罵你才好。」嘻嘻的笑,又道:「不知父親有沒有從開封啟程回鄉,你到了南京要注意打聽一下,父親若回來一定要經過南京的。」
  張原道:「我知道,我到南京後就以驛遞給周王府發信詢問,看父親動身了沒有?」
  姐弟倆說了一會話,張若曦見夜已深,弟弟明日一早還要趕路,便吩咐弟弟早些歇息,起身離開。

  五月二十九日辰時初,張原一行二十人來到青浦城南大黃浦碼頭,準備乘船溯流至薛澱湖,再轉到大運河去蘇州——
  來碼頭為張原兄弟三人送行的青浦諸生有數十人,一一道別也很要一些時間,張原正揖讓間,忽然看到一個披髮童子雜在諸生間,這童子年約十來歲,左眉有一粒紅痣,見張原看到他,乃上前叉手道:「張相公,我家女郎已經到了,在那邊香椿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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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九章 女郎笑如王師妹

  大黃浦由西向東從青浦縣城南郊奔流而過,碼頭上,大塊青石鋪砌成的石階層層疊疊,這些青石長年累月被踩踏得平整光滑,盛夏陽光照射,青石與河水一起閃亮,臨水青石台滿是送行的諸生和陸氏的家人,與這邊的嘈雜熱門景象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十丈外的高岸上,幾株高高挺立的香椿樹間,一個身穿月白色布袍、梳著女冠道髻的妙齡女郎娉婷而立——
  灰褐色的樹幹,淡白色的小花串串懸垂,蓬起的樹冠在地上形成斑駁樹影,那腰肢輕束、寬袖低垂的道冠女郎就立在樹蔭裡,見張原諸人抬眼朝她這邊看過來,乃從容戴上手中的寬沿竹笠,走出幾步,立在陽光下,好似名花玉樹般奪目——
  隔了十丈,面目尚看不分明,但那綽約的身姿、窈窕的體態就已顯傾城之相,碼頭上為張原等人送別的諸生都延頸相望,紛紛問這女郎是誰?
  張萼大喜,洋洋得意道:「這是陳眉公女弟子,欲回南京,眉公囑托與我們同行。」
  青浦諸生聞言不勝歆羨,便有吟「有美同舟,顏如舜華」者,有唱「有美人兮一見不忘」者,一時酸氣大作,醜態頻現——

  張萼當仁不讓道:「大兄、介子,我去接那女郎下船。」快步拾級而上,走到香椿樹下,向那女郎一揖,說道:「小生山陰張萼,昨日黃昏曾到眉公山居……哦,小生上回自報過姓名了。」這才抬頭細看這女郎——
  上回在西湖斷橋同舟借渡,月夜昏濛,張萼只覺得這女郎美,到底怎麼美卻沒看清楚。這時在五月陽光下,纖毫畢現。首先是感覺這女郎膚白,露在交領布袍外的那截脖頸頎長瑩秀,說是羊脂美玉也絕不誇張,臉色又似三月桃花,粉白裡透著緋紅,深黃色的寬沿竹笠淺壓至眉,更顯眉若翠羽,唇若塗朱,尤其是那雙美眸晶亮嫵媚。好似會說話一般——
  這樣的美人豈不是上天對男子的恩賜,藝妓風流才能撫慰生命的狂躁和寂寥,張萼就是這麼想的,他倒不是因為妓女輕賤可以隨便玩弄。就是覺得這世間有妓女才更精彩嘛。
  王微記得這個張萼。那夜在西湖舟中拍著船舷嚎叫《單刀會》的就是他,還自稱視功名如糞土,當即斂衽福了一福。說道:「多謝張相公盛情相邀,小女子叨擾了。」問:「現在可以上船了嗎?」

  張萼眼睛都移不開了,目眩神迷,這樣的絕色生平僅見,又覺得這女郎的金陵口音也是極好聽,連聲道:「可以可以。請。」
  便有一個彪形大汗從樹下挑起一擔行李走過來,王微稱呼這大漢「姚叔」。還有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婢,連同那披髮童子,王微這邊總共四個人,張萼在前引路,王微四人跟著走下高高的石階——
  青石台上諸生霎時安靜下來,看著這個衣裳素雅、綽約如仙的女郎一步步走下石階,目不斜視徑直走過踏板上船去,諸生等到看不見了才發出陣陣感歎,紛紛猜測這女郎到底是什麼人?
  來為弟弟送行的張若曦看著這女郎下了船,驚問:「小原,這女子是誰?」
  張原道:「是陳眉公女弟子,家在南京,要搭我們的船同行。」
  張若曦狐疑地看著弟弟張原,張原含笑道:「姐姐這麼看著我做什麼,難道不信我說的話?」逕
  張若曦道:「好了,我也懶得多問,你在外求學,可不要太荒唐。」
  張原正色道:「姐姐還不知道我嗎,自幼老實。」

  張若曦「嗤」的一笑,用手裡的紈扇拍了一下張原的手臂,說道:「你老實嗎,我可沒看出來,你是自幼頑劣——」
  一邊的履純馬上接口道:「娘親,介子舅舅小時候也頑皮不聽話嗎?」
  張若曦忙道:「娘親和你舅舅說笑呢,你介子舅舅自幼喜歡讀書寫字,很乖巧——」
  履潔問:「介子舅舅有我乖嗎?」
  張原摸了摸兩個外甥的小腦袋,笑道:「舅舅小時候還真沒你們兩個乖,你們兩人大字都寫得那麼好了,舅舅都佩服你們。」…
  小兄弟二人很快活,表示以後也要和介子舅舅一般去南京讀書。
  箱奩行李已經搬運上船,船工立在岸邊等候開船。
  離別在即,張若曦眼圈微紅,說道:「小原,若父親到了南京,千萬請他老人家到青浦來小住幾日。」
  張原點頭道:「姐姐放心,我記下了。」
  張若曦又道:「你年前從南京回家,也枉道過來看看姐姐。」
  張原答應道:「好,一定來。」
  張原、張岱告別陸韜、楊石香諸人,上了那艘三櫓浪船,這船可載四、五十人,張原一行二十人連同王微四人還有四名船工總共不過三十人,所以艙內顯得頗為寬敞,張萼早早就跟隨王微上船了,正與王微對坐說話,彬彬有禮的樣子。

  王微見張原、張岱上船,起身萬福道:「多謝兩位相公肯讓小女子搭船,叨擾了。」
  張岱道:「好說,好說。」雖已是第三次看到這女郎,依然感覺驚艷。
  張原只笑著點了一下頭,自去船頭看船工解纜行船,揮手與岸上親友作別,待船離碼頭遠了,這才回到主艙,卻見大兄宗子、三兄燕客都有點被這女郎迷得神魂顛倒了,這也難怪,這女郎的確美麗,好似經過後世電腦軟件修飾了一般沒有半點瑕疵,若張原只是原來的張原,只是十七歲,肯定也會色授魂與的,而現在的他當然要比大兄、三兄顯得穩健淡定一些——
  逆水行舟比較慢,船底流水聲汩汩,張岱與王微論詩,王微從容說本朝詩家軼事,從高啟到王世貞,再到萬曆三十八年庚戌科探花錢謙益,對各詩家詩風名作侃侃而談,如數家珍,張岱大為佩服,讚道:「女郎堪稱美人學士,張岱佩服。」
  王微含笑,目視張原。
  張原坐在一邊微笑傾聽,很少插話,但他有這樣一種感覺,這女郎很在意他的態度,每說到得意妙處,就向他看過來,盈盈雙眸似在問:介子相公以為如何?

  張萼卻是聽得不耐煩了,說道:「本朝詩人都沒什麼好說的,好詩都被唐朝人寫盡了,偶有漏網,早有蘇東坡、黃山谷輩揀去,到了本朝,都是陳詞濫調、渣滓!」
  張萼一竿子把大明朝的詩人全部打翻,好像寫詩是奪寶一般,好詩已被搶光,明朝的詩破銅爛鐵沒什麼意思了。
  王微道:「不然,當世如公安三袁、競陵鍾譚,都講究不拘格套、獨抒性靈,好詩屢見。」
  張萼:「公安三袁知道,競陵鍾譚,沒聽說過。」
  王微嘴角一勾,似有取笑之意,說道:「鍾是鍾伯敬,譚是譚友夏,都是當今詩文名家。」
  張萼問:「放在李杜歐蘇面前如何?」
  王微美眸上翻,露出可愛的眼白,說道:「不與你說了,難道寫詩之人非得個個是李杜歐蘇——這位張相公莫非只知有李杜歐蘇這幾個詩家?」
  這話犀利,擊中張萼軟肋,張萼讀過的詩的確不多,只知李白、杜甫、歐陽修、蘇東坡、黃庭堅幾人,這下子被女郎點破,好在張萼臉皮厚,並不羞慚,說道:「既嘗過珍饈美味,再讓我去吃粗茶淡飯,那簡直是生不如死。」

  王微翠眉微蹙,看著張岱、張原二人道:「兩位相公還有什麼高見?若沒有,就請不要談詩了,不如下棋消磨永晝。」
  這女郎的確有才又傲氣,張岱覺得自己論詩還真勝不過這女郎,眼望張原,心道:「介子詩也讀得不多罷,這下子讓這曲中女郎把我們山陰張氏三兄弟都能藐視了。」
  張原熟知晚明史,對公安派、競陵派還是有點瞭解的,說道:「我三兄燕客是富貴人,非珍饈美味不入口,我沒有那麼挑剔,鍾惺、譚元春的詩我也讀過一些,的確不過爾爾。」
  王微有些氣惱,臉色泛紅,仿若三月桃花,鍾惺、譚元春是她極推崇的詩家,尤其是譚元春,還曾指點過她的詩作,道:「這位張相公既如此說,想必詩作勝過鍾、譚了,小女子倒要討教——」
  張原微笑道:「若我去酒樓用餐,嫌那酒菜不好,店家說張相公既如此說,想必廚藝勝過在下,在下倒要請教——那我該如何是好?」
  張岱、張萼皆笑,女郎王微也以手掩唇,笑個不住,卻道:「兩位張相公都是強辯,強詞奪理!」

  張原道:「我雖不擅長作詩,但鑒賞的眼光卻有,鍾、譚為詩提倡性靈,卻矯枉過正,孤峭幽深,讓人費解,他二人的很多詩只有他們自己看得明白,獨有會心的情境卻艱於表達,這還是心手不相應之故。」
  張原這般批評鍾、譚,讓王微覺得頗不服氣,但張原這話顯然是很有見地的,起碼是讀過鍾、譚的詩才能說得出這種話,曼聲吟道:「落日下山徑,草堂人未歸。砌蟲泣涼露,籬犬吠殘暉。霜靜月逾皎,煙生墟更微。入秋知幾日,鄰杵數聲稀——這樣的詩放在晚唐,豈會輸給劉長卿、錢起輩?」
  張原笑道:「我只是概論,你要拈出鍾惺寫得最好的一兩首詩來駁我,那就無趣了,不如下棋,不如下棋。」
  女郎王微巧笑嫣然,說道:「名動松江的小三元張相公是這麼小心眼的人嗎,就揪住我的話不放!」
  張原看著這女郎笑起來的樣子,不禁怦然心動,不知為何,覺得這女郎有點像嬰姿師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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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章 有我之境

  女郎王微言笑宴宴、眸光盈盈,那璨然一笑,霎時間給人的感覺彷彿三櫓浪船不是行駛在黃浦江上,而是穿行於三月爛漫桃花林中,使得整個艙室都映上了桃花色,張原因這女郎而想起了避園掘筍的嬰姿師妹,女郎王微立時察覺出了張原眼神中一掠而逝的情意——
  察言觀色、善解人意是揚州瘦馬最要緊的本事,王微七歲始就有女教師專門教她這些,後又經南京舊院名妓馬湘蘭調教,而且本身又是冰雪慧心的人,揣摩他人心意的本事更勝假母馬湘蘭,尤其是男子的神情語氣,王微一眼就能看透其表裡——這同舟的山陰張氏三兄弟,張萼張燕客不必說了,紈褲習氣,表裡如一,這種男子直爽卻失於粗鄙;張岱張宗子同是紈褲,比其弟蘊藉儒雅,談詩論畫,學問博雜,自她上船來,這兄弟二人的目光幾乎沒從她身上離開過,王微並不覺得他們輕浮,被她麗色吸引那是很自然的事,不知子都之美者,無目者也,可是那個張原張介子,卻讓她很有些看不透——

  這是王微第三次見到這個聲名雀起的張介子,第一次在西湖船上,面目不清,言語也沒什麼出奇之處,第二次在眉公山居她與張原下了一局棋,張原眼觀鼻、鼻觀心,那份入靜功夫讓她有些驚訝,而且那局棋張原還贏了,這兩次印象,女郎王微對張原的觀感是這個張三元極聰明。年紀輕輕修心養性的功夫卻很不錯,極有心計,此後數日。關於張原的傳聞不斷,張原煽動諸生斗董翰林、張原在上海豫園大會松江諸生、張原成立翰社……
  眉公聽到這些傳聞搖頭道:「這個張原不安本分,樹黨結社,太過張揚。早晚有遭受重挫之日。」眉公為人和世講究得饒人處且饒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當然覺得張原行事太絕,太會惹是生非了,王微當時說:「或許能成治世之能臣。也未可知。」眉公凝視她,不語——
  而今日第三次相見,張原神態略顯疲憊,雖然也常矚目於她,但明顯與張岱、張萼的目光不一樣,這二人對她是忘我注視,張原卻是含著笑帶著欣賞的意味。彷彿隔水看花——

  王微心道:「眉公論詩,分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論人也一樣,這個張原就是時時刻刻「有我」。有很強的自制力,不容易為世相迷惑,這樣的人以自我為中心,城府很深,看他煽動諸生鬥垮董翰林卻又能毫髮無損揚長而去,就可知他的老謀深算了,這真是十七歲初涉世事的書生?」
  這是王微對張原的性情判斷,而張原方纔那偶露的一絲情意又讓王微有些訝異和竊喜。心道:「你終究不是柳下惠嘛,也還是凡夫俗子。這很好——」
  王微打量張原的時間有點久,張萼嚷了起來:「哇。這是何意思,你二人就這麼含情對視了!」
  張原笑道:「不談詩了,你們下棋。」
  張萼早就對談詩論賦不耐煩了,說道:「好了,談詩也談夠了,不如下棋,不如下棋。」命福兒搬取棋具來,榧木棋枰、永昌雲子都是從山陰帶來的。
  上回在東佘山居,王微對弈輸給了張原,很想再與張原下一局,但見張萼很踴躍,便問:「張相公圍棋與三元相公相比,如何?」

  張萼看了張原一眼,笑道:「互有勝負。」
  王微肅然道:「那小女子就請教一局。」
  張萼大度地讓王微執白先行,張原和張岱還有宗翼善在一邊觀戰,張原坐得稍遠沒有細看棋局,料想三兄下不過這女郎,三兄棋力在這女郎之下,而且惑於美色也不易專心,所以這棋難有精彩,沒什麼看頭,但旁觀這女郎對弈的神情姿態就極是養眼——
  女郎布袍竹冠,乍看好似簡單樸素,但若細看,就會發覺其從頭頂的竹冠到腳下的蝴蝶履,無一不顯精緻,那布袍是上好的松江棉布,從衣領到袖口做工針腳細密,穿在這女郎身上極是熨帖,女郎的指甲也是精心修飾過的,拈棋時可見那指尖瑩潤勝過棋子,落子的姿勢也是優雅迷人,這都是經過教習的嗎?…
  張原靠坐在篷窗邊,看著三兄與這女郎對弈,心想:「上品揚州瘦馬,琴棋書畫皆通,曲中舊院名妓,交結騷客詞宗,這女郎若在四百年後,應是影視歌壇明星一類的人,在晚明,相對而言,這類名妓比良家女子更自由一些,好比這王微姑,到處雲遊,還能拜在陳眉公門下學畫,現在與我們弟兄三人同舟遠行,論詩弈棋,落落大方,這在良家女子是絕不可能的事——」

  由此張原不禁想起未婚妻商澹然還有王嬰姿師妹,澹然是他的妻,他一定要好好呵護她,若有暇就多陪她遊玩,不會讓她侷促於深宅大院中,澹然聰慧,以後讓她幫忙管理書局或者盛美商號都可以,嬰姿師妹呢,多才又可愛,但是……
  張原心微微一沉,轉頭向著船窗外,看黃浦江左岸風景——
  三隻大櫓起落划動,一片篷帆鼓風借力,這五丈長的浪船在黃浦江中緩緩逆行,兩岸青山疊翠,山麓與平地間到處都是大片大片的綠葉和黃白色的花,這就是棉花,松江田地十有八九是種棉,何止百萬畝,號稱棉都,衣被天下,盛美號若發展順利,十年間成為松江最大的布行是很有希望,關鍵是要有本錢、要有人扶持——
  張原與宗翼善輕聲交談,說些松江商人之事,宗翼善說每年春秋兩季,來松江販布的商家舟車幅湊,十萬銀以下商人的都只能算是中等商賈,江南士人棄文 經商的很多,出現了所謂的士商階層,東林領袖顧憲成認為富才能好禮,以義主利,以利佐義,直言不諱要求財,張原心道:「後世有論述認為東林黨代表了江南士商的利益,那翰社又該代表誰的利益,翰社最終也要走向朝堂,應該爭取哪個階層來支持?晚明社會極其複雜,各階層都處於劇烈變動中,爭取了這一個,必得罪了另一個,這也真是頭痛的事——」

  張原安慰自己道:「翰社、盛美商號,現在總算開始起步了,只有一步步來,急沒用,日子還得過,且看這兩岸青山,棉花漫山遍野,稻花香隨風飄送,逆水行舟也頗有風景可看——」
  舟行六、七里,張萼的棋就已經輸了,只聽女郎王微道:「燕客相公的棋能與介子相公互有勝負嗎?」說這話時,明眸望向篷窗邊的張原。
  張岱笑道:「燕客的棋哪能與介子比,互有勝負,那是吹牛。」
  張萼面不改色道:「介子授我三子我勝得多,授二子我負得多,這豈不是互有勝負。」
  王微雙手合什,半遮著鼻子和嘴唇,說道:「原來如此。」笑得身子微顫。
  張萼道:「這局我是大意了,是我貪看你美色,所以才輸了,我看只有介子才能贏你,他可以下蒙目棋,只有蒙起眼睛才能專心與你下棋。」
  王微面泛桃花色,將手裡一枚白子輕輕丟回棋罐,眼望張原道:「那小女子想再向介子相公請教一局盲棋——」
  張原現在不想下棋,他這兩天為翰社書局和盛美商號的事頗為勞心,微笑道:「讓我大兄與你下吧,我今日有些睏倦,改日,改日再領教。」

  王微與張岱下棋時,張原到隔壁艙室自擬了一題春秋經義題,用了大半個時辰寫了一篇經題八股,船身微搖,隔艙敲棋笑語不斷,不覺倦意襲來,就伏在小案上小睡片刻——
  磨好的墨有些沒寫完,洗掉可惜,穆真真就用剩下的墨汁寫了十幾個《華山碑》大字,墨汁寫干,聽到身邊的少爺傳出輕微鼾聲,穆真真便輕手輕腳收拾了紙筆,洗了筆硯回來,見少爺鼻翼浸出幾粒細汗,墊在頰下的右臂衣袖也有些汗濕,臨近午時了,這天氣很熱啊。
  書案邊就有一把折扇,穆真真慢慢展開折扇,抱膝坐在少爺身邊給少爺扇涼,扇了一會,卻見那個王微姑走了過來,手扶著艙門防止船搖晃立足不穩,看著伏案睡覺的張原,微微一笑,壓低聲音問穆真真:「姐姐叫什麼名字?」
  穆真真有些拘束,答道:「小婢叫穆真真。」
  王微又問:「穆姐姐幾歲?」
  穆真真在生人面前很靦腆,答道:「十六歲了。」說著話,將手裡扇子一折折收攏。
  王微輕笑道:「那我與你同年,我是正月生的,肯定比你大,叫你穆妹妹了。」

  穆真真笑了笑,「嗯」了一聲,不知該說什麼。
  王微見穆真真不怎麼愛說話,便也不出聲了,倚著艙門聽船工的搖櫓聲,隔艙是張氏兄弟敲棋聲,那個張宗子棋藝也略遜於她,她只想再與張原對弈一局,與張原再論鍾、譚的詩,這個張原卻在這裡睡覺,還有一個美婢在給他扇涼,真是夠享受的——
  穆真真見這女郎倚門不去,便問:「王姐姐是找我家少爺有事嗎?」
  王微道:「沒什麼事。」笑著向穆真真擺了擺手,走回隔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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