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eric7877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歷史軍事] 【賊道三癡】雅騷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351
發表於 2012-11-22 09:52:57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五十九章 雪夜思美人

  商景蘭笑嘻嘻道:「小徽她今天掉了一顆門牙,小徽,讓姑父看看——」

  小景徽肉肉的小手捂著嘴,向姐姐翻白眼,自然是怪姐姐揭了她的短,今天掉了門牙後她自己用鏡子照了照,呀,好醜——

  商景蘭偏要逗妹妹,說道:「京城人可惡,笑人齒缺曰狗竇大開——」

  小景徽不能光捂著嘴不反擊啊,小手攏著象小喇叭那樣,吐字不清道:「姐姐去年都還狗竇大開呢,現在卻來笑話我,哼。」

  張原笑道:「換牙有什麼稀奇,誰都要換牙,對了小徽,我還有一件禮物給你,以前答應了你的——」

  「是千里鏡,對不對?」

  小景徽立即歡叫起來,也忘了捂嘴了,張原能清楚地看到她嘴裡缺了一顆門牙,其他整齊的小白牙襯著那個缺口,顯得黑洞洞的,似有什麼秘密。

  張原笑道:「小徽記得這麼牢啊,對小孩子真不能亂許諾。」說著從書篋裡取出一個長方形木盒,從中拿出那管白銅望遠鏡,「現在天黑,不能望遠,明日我帶你們到外邊玩,就去泡子河坐冰床如何?」

  小景徽大喜,雀躍道:「好極了,張公子哥哥真好。」又噘了噘嘴道:「以前在家鄉會稽,小姑姑時常會領我和姐姐出去遊玩,自到了京城,三年了,就只去了幾次城隍廟和這附近的三官廟,姐姐。是不是?」

  商景蘭對妹妹這話很贊同。點頭道:「就是,小姑姑不在這裡,沒人帶我和小徽出去玩。」顯然也悶得慌啊。

  小景徽喜孜孜漏著風道:「現在有張公子哥會帶我們出去玩了。」

  張原道:「我也不能常帶你們去玩,偶爾為之。」

  小景徽伸一個手指道:「一個月一次,好不好,張公子哥哥?」

  小景徽眉毛很漂亮,眸子晶晶亮,眉眼之間隱約有澹然的影子,這女孩兒一個月想出門一次都要央求,想想也可憐。張原正待說話,小景徽見他稍一遲疑,趕緊又自降價碼了,伸兩個手指頭:「那就兩個月一次。好不好?」

  張原微笑道:「有機會就帶你們出去玩,不過要你們雙親答應才行。」

  商景蘭聰明得很,說道:「姑父說服我爹爹就行了,娘親無可無不可的。」

  小景徽有些擔心道:「可是,爹爹好嚴厲的哦。」

  商景蘭比妹妹精明,說道:「以前爹爹最寵小姑姑,小姑姑說什麼爹爹總會依著——」說這話時,眼睛望著張原。

  張原笑道:「可你們小姑姑不在這裡啊。」

  小景徽受到姐姐啟發,漏風道:「爹爹也很喜歡張公子哥哥,常聽到爹爹和娘親說話時誇讚張公子哥哥呢。說小姑姑嫁了個好夫婿。」

  張原笑,點頭道:「那好,我試試吧,你們兩個先在邊上看會書,我寫信。」

  商景蘭就從張原的書篋翻書看,翻出一冊《唐詩訓解》,就看起來,商景蘭很喜歡詩詞。

  小景徽玩那管白銅望遠鏡,把望遠鏡旋得長長的,看了一眼在看書的姐姐景蘭。故意問道:「張公子哥哥,這千里鏡是專送給我的是吧,姐姐沒有對不對?」

  張原搖著頭笑:「你是想要姐姐和你搶是嗎。」

  商景蘭看《唐詩訓解》,頭也不抬,撇嘴道:「兒童玩具。我才不要呢。」又挖苦道:「少說兩句吧,等門牙長好了再說話。真以為狗竇大開很好看嗎。」

  「姐姐前年換牙不也說個不停。」小景徽嘻嘻的笑,兩姐妹時常斗幾句嘴,真正生氣倒是很少,鬥嘴是為瞭解悶。

  小景徽擺弄了一會望遠鏡,起身到門外想試用這望遠鏡,披上寒裘才開門,轉眼的工夫又回來了,倒抽著冷氣道:「張公子哥哥,下大雪了,好大的雪。」

  張原擱下筆出門去看,四合院隔出的四方天空,鵝毛大雪紛紛揚揚,江南的雪如白蛾飛舞如楊花零落,哪有這麼大片大片的雪,燕山雪花大如席那是詩人的誇張,鵝毛大雪真不假,片刻工夫,地上就是一層白,那兩隻大荷花缸的缸沿鑲上了一道白邊,在夜色中很醒目——

  小景徽呵著手道:「好冷,好冷。」

  西院的商周祚披著大氅從環廊上走過來,說道:「小徽,怎麼跑到姑父這邊來了。」

  小景徽對父親很敬畏,身子稍微往後縮了縮,說道:「姑父在給小姑姑寫信,姑父還送了我一具千里鏡。」

  小景徽這時乖乖的叫姑父了,還把手裡的白銅望遠鏡呈給爹爹看。

  「介子,這是你鏡坊製作的嗎。」商周祚接過白銅望遠鏡,觸手冰涼,忙道:「到室內說話。」一起進了張原的臥室。

  穆真真聽到門外商周祚的說話聲,趕緊避到裡間去系裙子,把頭髮挽起,用銀釵綰著,這時出來向商周祚行禮,商周祚點點頭,坐在書案邊向張原問望遠鏡的事,張原就說了翰社鏡坊兩年來仿製西洋千里鏡獲得成功的經過,這望遠鏡在軍事上可用於斥候偵察,戰場上能夠早一刻發現敵人都是至關重要的,還有,他這次從西洋傳教士那裡得到了兩支燧發槍,若能以此改進大明軍隊的火器,那麼明軍戰鬥力將得到提升——

  商周祚微笑傾聽,張原呈給祁承爜代奏的《論建州老奴建立國疏》昨夜就先給他看過,他傍晚從都察院回來特意去兵部見了祁承爜,祁承爜對張原的這道奏疏十分讚賞,商周祚當然很高興,這個妹婿有治國平天下之志啊,而且行事也穩健,今日上書賑災就很妥當,想起張原在鐘太監處用晚飯的事。問道:「鐘太監就是先前杭州織造署的那位吧。年初還向我打聽了你的婚期,也有禮物送去是嗎」

  張原道:「是,鐘太監在杭州時與我有些交情。」

  商周祚問:「聽說鐘太監在杭州有座生祠,你曾出謀劃策?」

  張原道:「生祠是石柱土人為鐘太監建的,與我沒有多大關係,我只是代鐘太監向吾師焦太史求了一篇寶石山養濟院記,鐘太監是為了這篇『記』才肯出銀萬兩建養濟院,前年浙江旱災,那養濟院就救助了不少貧民。」

  商周祚點點頭,說道:「與內官交往還得謹慎一些。你現在還不是官身,交往亦無妨,日後為官,就會有人盯著。不過鐘太監在慈慶宮無權無職,你與他交往諒不至於遭人忌。」

  張原心道:「若有朝一日,鐘太監當上了司禮監秉筆太監,就有人忌我了是吧。」口裡道:「多謝大兄提醒。」

  商周祚遲疑了一下,還是開口問道:「肅翁可曾向你說過朝中黨爭之事?」

  張原點頭道:「略略說起過。」

  商周祚笑了起來:「介子你現在可是把浙黨和東林黨全攪亂了,你是肅翁的族孫、我商氏的快婿,自然應該是浙黨,但賞識你的鄒元標、高攀龍卻是東林黨的魁首,連你鄉試的座師錢謙益、房師楊漣也是東林黨,你到底該算是哪一黨?你想置身黨爭之外似乎不可能。你本身已經爭議甚多,姚宗文是我浙黨干將,原先與我關係尚好,現在因為其堂弟姚復之事遷怒於我,對我是不甚理睬了,當然,我亦不求他,浙黨已經不團結了,再說那董其昌,雖不算東林黨人。但一向與東林黨人交好,現在卻與姚宗文密謀彈劾東林黨人錢謙益,你看這亂成什麼樣子了!」

  水渾好摸魚,張原微笑道:「黨派壁壘還是不要太分明為好。」

  商周祚又問:「翰社這次進京參加會試的有多少人?」

  張原答道:「有五十人。」

  「竟有這麼多人!」商周祚吃了一驚,一個文社能有五十名舉人。這勢力很不小了,若明年春闈這五十人當中若能十取一。翰社就將有五名進士,那在朝野間就是一股不容忽視的勢力。

  張原道:「有一事要請問內兄,這附近可有寬敞清淨之所,最好是在此宅與皇城之間的某處,現在距春闈還有些日子,翰社同仁想聚在一起砥礪學問,三日一講。」

  商周祚沉吟片刻,說道:「我與大隆福寺住持虛凡和尚有些交情,大隆福寺距此不到兩里路,就到那裡借偏殿一楹與你們講學如何?」

  張原喜道:「多謝大兄,大兄明日領我去拜訪一下那位虛凡和尚。」

  商周祚道:「好,明日一早就去。」

  又說了一會話,商周祚起身準備回房,叫景蘭、景徽與他一起回去,張原看到小景徽磨磨蹭蹭不住拿眼睛看他,眸子晶晶亮,好像會說話,便笑道:「大兄,我想明日帶景蘭、景徽姐妹去泡子河坐一會冰床玩耍,祁虎子也要到泡子河,明日我們一起拜會一下錢老師,順便散散心——」

  商景蘭、商景徽兩姐妹緊張地看著爹爹商周祚的臉色,見爹爹沉吟道:「這麼大雪,明日不便遊玩吧。」小姐妹一聽,心頓時沉了下去,小景徽的小嘴翹起來了。

  張原道:「若雪大不便出去就罷了,若可以那我就帶她們出去,最多一個時辰就會送她們回來。」

  商周祚「嗯」了一聲,景蘭、景徽頓時滿臉喜色。

  商周祚又道:「我現在回房給二弟和澹然寫封信,一起寄出。」

  景蘭、景徽道:「我們也要給叔父和小姑姑寫信。」

  商周祚父女三人離開後,張原繼續給澹然寫信,寫好之後,又給青浦的姐姐寫信,給王微的信也一併寄到姐姐那裡,因為王微說了要去青浦過新年,最後給族叔祖張汝霖寫了信,起身在室內踱步,《幽夢影》有云「因雪想高士,因花想美人」,這個雪夜,他想起嬰姿師妹,不禁中心徬徨——

  穆真真去門外看雪回來,說道:「少爺,雪鋪了一層了,積得好快。」

  張原點了一下頭,繼續踱步,聽得漏下二鼓,坐到書案邊,提筆給嬰姿師妹寫信,夜很靜,可以聽到漫天大雪落下的瑟瑟聲,偶爾「啪」的一聲脆響,那是院中花枝被積雪壓折了——

  腳步聲細碎,小景徽在外面叩門,輕聲道:「張公子哥哥,我給小姑姑的信寫好了。」

  穆真真去開門,小景徽一下子就跳進來了,連聲道:「好冷,好冷,院子全白了,雪還在下呢。」說著把寫好的信給張原,又要湊過來看張原寫的信——

  張原早已把信收起,說道:「不能看別人的私信。」

  小景徽道:「那我寫給小姑姑的信也不給你看。」

  張原笑道:「我不看。」

  小景徽覺得自己給小姑姑的信寫得很好,很想讓張原先看,嘴巴漏風道:「我早看到了,澹然愛妻如晤,嘻嘻——好了,我還是把信給你看吧。」

  張原知道不看不行,接過來一看,讚道:「小徽寫得一筆好字,學的是唐人小楷嗎?」

  小景徽快活地應道:「是,張公子哥哥好眼力,我可是每日都臨帖呢。」

  張原道:「好,持之以恆。」只見小景徽信中寫道:「澹然姑姑芳鑑——」

  張原含著笑看完信,說道:「寫得很好,你小姑姑收到信後定然笑得合不攏嘴,好了,趕緊回房歇息去吧。」讓穆真真送她回西廂房臥室。

  次日一早,張原出門看時,四合院中積了一尺厚的雪,便去前院取了鐵鍬來鏟雪,堆在一邊,武陵和汪大錘在大門前鏟雪,用罷早餐,張原吩咐武陵和汪大錘買五百斤木炭送到朝陽門外船上,來福和船工夫婦也要生火禦寒,北京的嚴寒非山陰的冬季可比。

  辰時末,張原與內兄商周祚來到大隆福寺,這大隆福寺奇就奇在喇嘛僧和禪宗僧人共處一寺,喇嘛僧居東寺,禪宗僧人居西寺,各有各的佛殿道場,商周祚相識的虛凡和尚是禪宗僧人,聽說有數十位舉子想借一間偏殿講學,禪宗沒有那麼多規矩,虛凡和尚爽快答應了。

  出了大隆福寺,商周祚上車軋冰碾雪往都察院而去,今日是臘月二十六,是萬曆四十三年京官最後一次正式坐堂,明日除了當值的官員就都要放年假了。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352
發表於 2012-11-22 09:54:55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六十章 呂仙乞夢

  雪霽天晴,陽光分外溫暖,張原在東四牌樓西坊門口雇了一輛馬車,與穆真真乘車來到泡子河畔葆生叔的豪宅,張岱才剛起床,披著葆生叔的猩紅大氅在庭前看雪,立在一邊的侍婢素芝穿一身白裘,笑語盈盈,庭中老梅樹已分不清是紅梅還是白梅,積雪滿枝,無數長長短短的冰條垂掛下來,宛若玉樹瓊枝——
  在葆生叔的宅子裡等了大約半個時辰,祁彪佳、黃尊素、王炳麟等浙江舉子十餘人趕到了,昨日張岱讓人去會同館通知他們今日一起去拜見座師錢謙益,錢謙益宅第在呂公祠附近,離張聯芳住所大約一里多路,巳時末,張聯芳領著諸舉人踏雪來到錢宅時,不料那偌大的宅子裡只餘一對老夫婦在那裡看守,一問方知錢謙益老父病故,訃聞傳來,錢謙益到翰林院報請解官,已於昨日帶著妻妾婢僕離京奔喪回常熟了——
  眾人皆嘆惋,此番進京竟不能與錢老師見一面,錢老師這一丁憂回籍那就得二十七個月後才能起復原職,京中少了一個座師指點提攜那也是一大損失。

  泡子河兩岸白雪皚皚,古槐高柳,寒瑟蕭索,參差園林,湖岸崎嶇,渀佛元人倪云林的畫,張聯芳指著泡子河東道:「那邊就是呂公祠,又名永安宮,祭祀的是八仙之一的呂洞賓,乞夢極為靈驗,每年春闈之前,士子爭往乞夢。」
  張岱道:「那我們也去向呂仙禱個好夢。」
  眾舉子踏雪來到呂公祠,祠三楹,正殿塑呂洞賓像,神情軒朗,有出塵之概,祭禱者冬衣臃腫,呂仙只一件道袍飄飄然,仙凡對比鮮明,張岱還當場寫了一篇禱夢疏的駢文。曰:「爰自混沌譜中,別開天地;華胥國裡,早見春秋。夢兩楹、夢赤舄,至人不無;夢蕉鹿、夢軒冕。痴人敢說……」
  寫好後朗讀一過,焚化在呂公像前,煙氣繚繞中,倪元璐笑道:「宗子今夜早些睡,呂仙會託夢把首場七藝的考題告訴你,哈哈。」
  王炳麟笑道:「呂仙就算要洩漏考題,也不會直白地說出來。會來些隱晦難解的讖語,等宗子猜解出來時,那已經是明年二月初九了。」
  眾人大笑。

  張聯芳好客,這些浙江舉子也都算是鄉親,中午就都在他宅中用餐,筵席間張原向祁彪佳說了要請景蘭、景徽姐妹出來玩冰床,祁彪佳喜道:「那現在就去請她們出來。」
  張原道:「這泡子河上都是厚厚的雪,沒法拖冰床。」
  祁彪佳前天隨父來拜訪商周祚。雖議定了婚事,卻未看到商景蘭,很是掛念。好逑之心不可遏止,對張原婚前能與商澹然時常見面極是羨慕,果斷以社首為榜樣,說道:「沒法拖冰床,請出來賞玩雪景也很好。」
  張原笑道:「行,那我們等下就去。」
  用罷午餐,張原約翰社諸人明日午後同遊大隆福寺,先看看講學的場地,後日便開始翰社在京的第一次講學,張聯芳聽說張原要借大隆福寺的殿宇講學。笑道:「大隆福寺有個老和尚,是住持虛凡的師叔,叫金粟和尚,據說是開悟的高僧,你們去了可別碰上這位老和尚——」
  張原、張岱幾人齊聲問:「這是為何?」
  張聯芳道:「那老和尚手持木棒,見人就打。叫作棒喝,挨得重的,頭破血流的都有。」

  張岱笑道:「老和尚法名金粟,看來是個貪財的,給錢肯定就不打,吾輩頭頂紋銀一錠,何懼棒喝。」…,
  張聯芳忍笑叮囑道:「在大隆福寺萬萬不能說這等玩笑話,金粟和尚在東城一帶很有聲望,士庶百姓都敬老和尚是得道高僧,很多人寧願被老和尚打一棒,說是消災祈福。」
  周墨農摸著腦門道:「我等翰社同仁排著隊讓老和尚棒喝,然後一個個腦門腫起一個大包,一臉欣欣然,出門對人語曰被老和尚打了,今科必高中了。」
  張原和祁彪佳出門上車,還聽到前堂哄笑聲不絕,噱社看來是要發展壯大了。
  到了東四牌樓南坊門,張原又雇了兩輛大馬車準備讓景蘭、景徽姐妹乘坐,回到內兄商周祚的四合院,老門子說午前有個姓高的少年把張原放在門廳的那兩個大禮盒領走了,還送來了一個禮盒——
  張原知道是小內侍高起潛來過了,看那禮盒,是宮廷御酒四瓶、香茶一盒、羊腦箋一卷、青丘子墨兩錠,這都是宮中內庫製作的精品,比張原送給鐘太監的那些土儀值錢得多。

  來福過來向張原施禮,說汪大錘留在船上,讓他過來給商老爺磕個頭。
  張原對來福道:「等我內兄回來我領你去拜見。」與祁彪佳進二道門邀請景蘭、景徽姐妹去泡子河遊玩,商景蘭聽說祁彪佳也到了,害羞不肯出來,是被小景徽拖出來的,傅氏叮囑早點回來,叫了一個老僕人、兩個僕婦和兩個丫環陪著,與張原、祁彪佳分乘四輛馬車來到泡子河。

  午後陽光斜照,積雪晶瑩,狹長的小湖上有兩駕冰床在滑,張原喜道:「先前都沒看到冰床,這時出來了。」
  穆真真道:「冰床上沒人,拖冰床的大叔是想把雪壓平整呢。」
  小景徽歡喜道:「沒人最好,全歸我們玩。」
  穆真真拉著芳華去坐冰床壓雪,張原教小景徽用千里鏡,小景徽戴著羊絨織的手套、穿著紫貂裘,白白的小臉,大眼睛如黑寶石,雙手執著白銅望遠鏡興奮地看來看去,小嘴「咭咭格格」說個不停,象小喜雀,她姐姐商景蘭則拘束得多,是因為有祁彪佳在邊上啊,祁彪佳十四歲,商景蘭十二歲,二人就知道以後將是夫妻,看著很有趣。

  祁彪佳起先顯得有點手足無措,不知該和商景蘭說什麼,笨嘴笨舌的樣子,後來坐冰床才活潑起來,與商景蘭也有說有笑。
  小景徽笑得最開心。愛玩、愛親近大自然是孩子的天性,張原不禁想起讓鐘太監很煩惱的那個皇長孫朱由校,朱由校貪玩,其實這種保有孩子天性的人是很可以親近的。沒怎麼讀書有時心底反而單純,當然,放在大亂將臨的末世,作為一個皇位繼承人來說這種性情顯然就不合適了,所以才會被魏忠賢與客氏矇蔽,把批紅權力交到一個地痞出身的不識字的老太監手裡,大明朝這輛破車加速駛向滅亡的深淵也就不可避免。魏忠賢大權獨攬的那幾年是中國歷史上最黑暗的幾個時期之一,這已是史家定論,當然,就算是定論也會有雜音,也有人好作翻案文章譁眾取寵,這不稀奇——
  張原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和祁彪佳陪景蘭、景徽姐妹在泡子河滑冰床時,皇長孫朱由校也在鐘本華、魏朝、魏進忠等人的陪伴下在西苑堆雪人玩耍。鐘本華算是朱由校的啟蒙老師,平日也比較嚴肅,朱由校對鐘本華還是有點敬畏的。沒想到今日鐘太監竟會陪他來玩雪,朱由校很快活,鐘太監讓小內侍們按他指點在冰上堆出十五個雪人,代表大明兩京十三省方位,並說各省珍禽異獸、風土人情,朱由校在雪人中轉來轉去,聽得津津有味,說到:「沒想到我大明疆域這般廣大,有這麼多好玩的地方,嘖嘖。以後我若有機會也要到處玩玩。」…,
  鐘太監頓覺頭大如斗,他覺得自己的教育又失敗了,皇長孫現在還只是喜歡待在角落裡做木匠,若是以後即位要學百年前的正德皇帝下江南、征塞北那可糟糕!
  傍晚時回到慈慶宮,鐘太監收到南京守備太監邢隆派人送給他一份年節禮物,在外省當差的太監每年過年前都要派專人回京送禮。打點宮中各位有權力的太監,鐘太監現在是坐冷板凳,本來沒人理睬的,邢隆還給他備了一份年禮,情義可感啊——
  鐘太監心道:「雜家原與邢隆交情泛泛,去年雜家引薦張原幫邢隆渡過難關,邢隆應是為那事感激雜家吧。」
  想起昨日馬車上張原拜託他的事,鐘太監便讓乾兒子小高挑了燈籠,提了一盒西湖藕粉,兩個人出了慈慶宮北門往宮城玄武門而去,鐘太監要到司禮監找掌印太監盧受,他與盧受關係尚可——
  作為內府十二監之首的司禮監並不在宮城中,是在萬歲山後面,離北安門倒是不遠,從慈慶宮這邊過去有三、四里路,司禮監南面是印綬監,鐘太監與乾兒子小高從印綬監外走過時,正遇印綬監掌印太監邱乘云帶了幾個小內侍出來,邱乘云「嘿嘿」笑道:「鐘公公這是奉皇長孫之命要往哪裡去?」口氣不甚友好。

  邱乘云雖不清楚當初在杭州是鐘太監與張原合謀用計逼得他放過了石柱土司馬千乘,但卻知道石柱土人為鐘太監建了一座生祠,這讓邱乘云頗為惱火,他沒有得到石柱土人任何好處,反倒讓鐘太監居中得利,所以鐘太監去年回京不去鐘鼓司掌印,卻要到慈慶宮教授皇長孫識字,邱乘云是冷嘲熱諷最起勁的——
  鐘太監拱拱手,說道:「到前面有點瑣事,邱公公忙,不打擾了。」
  邱太監笑道:「哪裡有鐘公公忙,鐘公公為皇長孫的老師,德高望重,日理萬機啊。」
  印綬監權力不小,在內府十二監排名中游,以鐘太監現在的身份沒辦法與邱乘云當面翻臉,當下不與邱乘云多說,乾笑兩聲,快步走過,聽得身後邱乘云與幾個印綬監內侍陰陽怪氣地笑——
  鐘太監悶頭走了一程,開口問:「起潛,覺得跟著幹爹受委屈嗎?」
  小內侍高起潛小心翼翼答道:「不會,乾爹對兒子好。」
  鐘太監又問:「是不是覺得乾爹很窩囊?」
  高起潛答道:「乾爹是不屑與那些人一般見識,乾爹志存高遠。」

  鐘太監笑了起來,抬手摸了摸小高的帽子,拍了拍,說道:「好孩子,跟著幹爹好好讀書識字,會有出人頭地之日的。」
  小高應道:「是,乾爹,孩兒明白。」
  迎面幾盞燈籠過來了,正是司禮監掌印太監盧受和兩位秉筆太監要去乾清宮弘德殿向萬歲爺爺稟報今日群臣奏章,明日就要放年假了,有些重要奏章要唸給萬歲爺爺聽,由萬歲爺爺口授批紅——
  鐘太監便跟在盧受等人一道往回走,說起今天雪大寒冷,鐘太監便說他有一位杭州的故人前些日來京,因山東飢民搶劫臨清鈔關,致使運河交通中斷了好幾日,差點就要改走陸路了,看來這山東災情很嚴重啊——
  「是啊。」盧受也頗煩惱,接口道:「山東巡撫、監察山東御史、戶部、戶科請求賑災的奏疏接二連三,昨日又有上百位舉人聯名上疏請求救濟山東災民並蠲免山東六郡賦稅,還畫了《飢民圖》上來,慘不忍睹,今日又有戶科給事中楊漣語氣強烈的奏疏,雜家都不敢唸給萬歲爺爺聽,怕萬歲爺爺動氣,這些年天災多,這裡也要賑災,那裡又要蠲免,萬歲爺聽到這些奏章就不痛快——」…,
  鐘太監道:「公公可以從臨清鈔關被洗劫講開去,運河交通阻斷,影響漕運,關係不小啊,這山東賑災實在迫切,非比其他。」
  盧受任司禮監掌印數年,只看皇帝臉色行事,不求有功但求無過,聽鐘太監這麼說,點頭道:「說得也是,阻斷漕運事情就大了,等下見到萬歲爺爺就提一下吧。」這時才想起來問:「小鐘,你這是要去哪裡?」
  鐘太監道:「杭州故人送來了一些土儀,都是鹹魚、茶葉之類不值錢的東西,裡面有西湖藕粉,據說可治肺熱咳嗽,就給盧公公送一盒過來,公公可用熱湯調成糊狀食用。」
  盧受說話喉嚨裡帶痰,笑道:「多謝你有心,雜家這咳嗽從中元節起一直到現在就沒好過,虛火——」
  一邊走一邊說話,到玄武門分道,盧受幾人去乾清宮,鐘太監和小高回慈慶宮,天氣很冷,鐘太監袖著手,仰頭看了看沉沉天色,心道:「張公子,雜家已經盡力了,俯仰無愧啊。」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353
發表於 2012-11-22 09:55:16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六十一章 情與禪

  出崇文門三里,有一座大通橋,寧波府民信局在這大通橋畔就有一間急遞鋪子,以往商周祚寄家書都是通過這家急遞鋪傳送的,商周祚為官清廉,從不因私事佔用官府驛遞的便利,張原自不好以驛遞寄信,臘月二十六這日午後申時,張原把景蘭、景徽姐妹送回四合院後,就取了信,讓一個商氏僕人帶他出崇文門,來到大通橋畔這家急遞鋪子,交信付錢,又與掌櫃的聊了半晌,民信局果然消息靈通,盛美商號與民信局合作之事竟然已經傳到北京這位掌櫃的耳裡——

  張原沒有表明自己的身份,只是閒聊打聽,得知盛美號與民信局已經談妥了合作條件,以後盛美商號的貨物全部由民信局負責運輸,這掌櫃的還說道:「據說那盛美商號來年要在京城開設店舖,這商號擴張如此迅猛,就是因為有江南豪紳的山陰張氏為靠山啊。」

  張原笑問:「貴局也是店舖遍佈大江南北,又是誰為靠山?」

  急遞鋪掌櫃含笑道:「自然也是有靠山的,不然哪裡能暢通南北。」至於說靠山是誰,掌櫃秘而不宣。

  張原笑笑,也不多問,拱拱手告辭出鋪,坐馬車回內城。

  天色已經暗下來,道路兩旁的積雪顯得暗暗的白,車廂裡更是幽暗,坐在張原身邊的穆真真問:「少爺,這信幾時能送到山陰?」

  張原道:「現在運河冰封,要走陸路,總得兩個月後吧。」

  穆真真微笑道:「少奶奶收到信都快要生寶寶了吧,小少爺——」

  「是啊,分娩之期應該是明年三、四月間,可是我卻不能陪在她身邊。」

  張原眉鋒蹙起,在沒有剖腹產的古代,女子分娩可算是一劫,尤其是早婚的女子。十六、七歲就生孩子,比較危險,所以張原臨別時叮囑商澹然要多散步,分娩時所用之物一定要潔淨。剪刀之類的要在滾水裡煮過才能用,要請最好的醫婆和穩婆——

  穆真真看著張原的臉色,安慰道:「少爺放寬心,少奶奶有太太照顧著呢,若曦大小姐三月初也要回山陰,少爺放心好了。」

  張原「嗯」了一聲,心想澹然過了年就是二十歲。平日身體也健康,應該能平安分娩,看著車窗外的暮色,說了一句:「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操心啊。」

  穆真真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卻又紅了臉,沒說出口。

  回到東四牌樓的那座四合院。天已經全黑了,老門子又呈上兩份拜貼,一份還是泉州洪承疇。另一份拜帖署名友生黃霆,看到黃霆的帖子,張原臉露喜色,對穆真真道:「真真記得在大善寺向啟東先生求學的那個黃秀才嗎,九江人,他也到京城了,看來今年江西鄉試他高中了,很好,他也住在會同館,明日去見他。」

  晚飯時。小景徽沒有出來用餐,婢女芳華說景徽小姐睡著了,似乎又有點低熱,張原「唉喲」一聲道:「這全怪我,我忘了她病剛好,今日在泡子河那裡吹了冷風——」

  商周祚見張原內疚的樣子。說道:「小徽自己貪玩,讓她吃個教訓。」
  
  正說話間,小景徽小臉紅撲撲地來了,傅氏問她頭痛不痛?小景徽搖頭說一點都不痛,傅氏摸她臉蛋,是有點發熱,小景徽卻說沒發熱,只是剛從被窩裡出來,才覺得有點熱,傅氏笑了笑,沒再多說,心裡知道小徽是怕她爹爹說她出去遊玩一次就生病,以後再不讓她出去玩了,所以硬說頭不痛、沒發熱——

  小景徽吃了一點飯就回房去了,傅氏讓人煎了藥跟過去吩咐她吃藥,前天的藥還有一劑沒有吃完,小景徽起先還說自己沒病,不肯吃藥,後來才央求母親不要告訴爹爹她病了,讓傅氏好氣又好笑:「為了出去玩,就生病都不怕了是嗎。」

  小景徽門牙漏風道:「娘親千萬不要責怪張公子姑父哦,都是小徽不乖,吹到冷風了。」

  傅氏笑嗔道:「少說兩句吧,趕緊喝藥。」

  小景徽乖乖的把一碗苦得麻嘴的藥湯喝了,額角冒汗,有點想吐,強忍住了,待張原來看望她時,她已經睡著了,傅氏道:「不要緊,能出汗就好。」

  張原到內兄商周祚書房坐了一會,說了座師錢謙益丁憂離京之事,商周祚道:「我也是今日才聽人說起,錢翰林數月前升任左春坊庶子,若在京,明年春闈肯定也要當考官的。」

  張原問:「不知那春闈主考官都定下沒有?」

  商周祚道:「尚未確定,據往科慣例都是內閣大學士、禮部尚書任主考官。」又補充了一句:「你不用擔心董玄宰、姚宗文,專心備考就是。」

  張原道:「大兄說得是。」問:「大兄可知新任戶科給事中楊文孺住在何處,他是我的房師,要去拜見。」

  商周祚道:「楊漣楊文孺是嗎,年初舉廉吏第一,剛直敢言,今日還上疏借山東災情之事痛陳時弊,言詞激烈,我不如也——他應該就住在大明門那一帶。」

  張原回到臥房,自擬了一個春秋題作了一篇五百字的八股文,又看了一會書,已經是亥末時分,穆真真端熱水進來服侍他洗漱,解衣上床,穆真真跪在床上將自己和少爺脫下的衣袍疊好放在一邊,棉布裈褲包裹著的健美豐盈的長腿圓臀極是誘人,張原愛不釋手,穆真真咬了咬嘴唇,扭著身子回頭道:「少爺,婢子想問一件事——」

  張原繼續撫摸,口裡道:「嗯,何事?」

  穆真真囁嚅道:「少爺,婢子服侍少爺這麼久了,怎麼,怎麼,不能有孕呢?」說到最後幾個字,滿臉通紅,臉埋在褥墊上,翹著圓碩豐臀,像一只把頭埋在沙子裡的駝鳥——

  張原笑了起來,想必這一問題困擾了穆真真很久了。今日說起澹然生寶寶的事,穆真真終于禁不住發問了,說道:「你才十七歲,雖然看上去已經長成了。不過生孩子還是應該晚點好,對母嬰都有好處。」

  穆真真頭不敢抬,鼻子貼著被縟,悶聲問:「是婢子年幼生不出來嗎,那西張的綠梅才比婢子大一歲,都生了啊——」

  張原笑,俯身過去在穆真真耳邊說了兩句什麼。穆真真歪著頭,睜大了眼睛,先是驚訝,後是羞澀,眼睛水汪汪,裈褲卻已被少爺褪下,愛撫一番後就歡好起來,今夜穆真真格外興奮。到後來要求少爺面對著她,手勾著少爺脖子,急劇喘息。眼睛看著少爺在努力耕耘自己,感覺少爺極堅極勃要像往常那樣抽身而出時,她卻摟著少爺的脖頸不放,兩條長腿更是緊緊交纏在少爺腰臀上,還往下壓——

  張原脫身不得,忍無可忍,噴薄而出。

  穆真真喘喘的說道:「少爺,再過四天,婢子就十八歲了。」

  張原忍不住笑,笑了好一陣。方道:「真真,你還有這一招啊,這是小盤龍棍嗎。」

  穆真真也吃吃的笑。

  ……

  翌日上午,張原正待出門去大隆福寺,祁彪佳先從兵部衙門趕到這裡來了,張原昨日托他向其父祁承爜打聽延綏參將杜松的近況。看能不能有穆敬岩的消息,祁彪佳打聽到了,興沖沖一早趕來,主要是想看看未婚妻,同祁彪佳一起到來的有昨日曾投拜帖的九江舉人黃霆,黃霆與祁彪佳都是劉宗周的先生——

  張原正與黃霆寒暄,卻聽祁彪佳道:「介子兄,家父查了延綏總兵新近送來的軍官備案,有個穆敬岩的已升任延安衛某百戶所總旗。」

  穆真真就在張原邊上,歡喜得簡直要跳起來,自她爹爹任了小旗之後,穆真真就向張原瞭解大明軍隊建制,知道一個小旗管十到十二名軍士,一名總旗管五個小旗,爹爹陞官了,升總旗了!

  張原也極為高興,穆叔去年六月隨杜鬆去延安衛,一年多時間從普通軍士升到總旗,可見穆叔很努力,穆叔的一身武藝派上用場了,下級軍官只論武藝,只要武藝高強,立下軍功,升小旗、總旗甚至百戶都是不難的,更上一層的軍職陞遷需要考慮的因素就多一些——

  張原與黃霆、祁彪佳步行來到兩里外的大隆福寺,在藏經殿外稍等片刻,黃尊素、王炳麟、文震孟等人就到了,有一個面生的青年舉子上前作揖道:「張社首,在下泉州洪承疇,字彥演,久聞張社首大名,渴欲一見——」

  張原趕忙還禮道:「洪兄,勞洪兄空跑了兩趟,抱歉,抱歉。」打量了這個洪承疇幾眼,長臉、濃眉,儀表堂堂,正氣凜然的樣子。

  洪承疇道:「張社首,貴社『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精神讓在下極為鼓舞,在下也想加入翰社,請張社首准許。」

  洪承疇當然是個人才,張原沒有理由拒絕,笑道:「歡迎歡迎,洪兄不妨先參加我翰社的聚會講學,翰社風氣開放,允許奇談怪論。」

  洪承疇喜道:「在下正要聆聽翰社諸才俊的高論。」

  西寺的方丈虛凡和尚出來,將這一群舉子迎進殿內,走過白石台欄,來到南側的翔鳳殿,這翔鳳殿的後殿方廣五、六丈,可容百餘人席地而坐,明日翰社講學之所就在這裡,張原請虛凡和尚準備幾十個蒲團,虛凡和尚答應了,張原謝過虛凡和尚,與一眾舉從往大殿出去,忽見二侍者一人執杖,一人執如意,導出一位矮小乾枯的老僧,這老僧手勢短木棒,行步快速,劈頭就給了走在前面的倪元璐一棒,喝道:「既嫌塵世污濁,為何戀戀不捨!」

  倪元璐「啊」的痛叫一聲,捂著額角退到一邊,摸一摸,有血痕。

  這矮小老僧目光閃爍,看到張原,覺得此人有必要棒喝,揮棒上前,張原忙道:「勿勞棒喝,勿落機鋒,望老和尚慈悲,明白開示。」

  矮小老僧收住短棒,走近前上下打量張原,忽然脫了僧帽,大喝一聲:「你悟了吧。」一頭撞在張原胸口上,差點將張原撞倒——

  眾舉子不知所措,不明白這老和尚發什麼瘋,又是拿棒打人,又以光頭撞人,卻見旁邊的虛凡和尚喜道:「善哉,善哉,張檀越是有大慧根的人,師叔等閒只棒喝,很少自起撞人,張檀起日後若看破紅塵,可來本寺出家。」

  張原揉著胸口,心道:「還好是大冷天衣服厚,不然被老和尚這一撞還不得受內傷啊。」向老僧合什道:「多謝大師開導,張原日後若要出家,一定來貴寺。」

  眾人在一邊忍不住笑,怕老僧再打人,匆忙出了大隆福寺,再看倪元璐額頭上腫起的血包象公鵝一樣,趕緊找一家醫藥鋪子擦傷藥,周墨農笑道:「汝玉兄此番一定高中了,打得如此明白鮮豔。」

  倪元璐想想也笑,心裡暗忖:「這老和尚似乎有點門道,又不認得我,怎知我有潔癖?」

  眾人約定明日辰時末在大隆福寺聚焦講學,便各自散了,文震孟聽說張原要去拜見房師楊漣,便道:「楊大人就住在會同館,昨日我還見過。」

  張原便隨文震孟等人來到會同館,楊漣未帶家眷進京,住所只有兩個僕人,說是老爺入宮當值,要傍晚才回來,張原便去翰林院求見師兄徐光啟,孫元化也在徐光啟寓所,張原就在徐師兄這裡用午餐,並邀請徐師兄明日到大隆福寺為翰社諸人講學,徐光啟欣然應允。

  申時三刻,文震孟過來對張原說楊漣出宮了,張原趕忙自提了禮盒去見楊老師,楊漣很是高興,見面就誇讚張原聯名上疏賑災之舉,說皇帝今日下詔免除山東六郡一年的賦稅,並派遣御史過庭訓前往山東賑濟災民,這與張原等人的聯名上書有很大關係,民意不可違啊——

  張原心道:「這不是民意不可違,應該是鐘太監從中出了力。」

  師生二人言談甚歡,楊漣留張原用了晚飯,又派僕人雇了馬車送張原回東四牌樓。

  ……

  臘月二十八,大隆福寺翔鳳殿講學,除了翰社的三十五人全部到齊之外,另有慕名而來舉子二十餘人,上午由徐光啟講作八股文法,徐光啟除了西學精湛外,八股文也是大家,午餐就在寺裡隨和尚們一起吃齋,下午由張原、文震孟、黃尊素等人輪番起講,與會諸人都覺大受裨益,這一日沒有虛度,相約新年正月初三再度聚會開講。

  ……

  除夕夜,風很大,嗚嗚叫著,張原與內兄一家在廳中守歲,張原背誦《伊索寓言》給景蘭、景徽姐妹聽,小景徽的病已經好了——

  廳外北風呼嘯,廳中溫暖溫馨,萬曆四十三年最後的時光悄然逝盡,新的一年到來了。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354
發表於 2012-11-22 09:57:41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六十二章 歲在丙辰
               
  萬曆四十四年,歲在丙辰,正月初一,就在大明京官向皇帝上表稱賀之時,遠在東北方四千里外建州女真聚居的都城赫圖阿拉,一場為努爾哈赤上尊號的典禮也在進行——

  在努爾哈赤的議政衙門,努爾哈赤的一群子侄代善、阿敏、莽古爾泰、皇太極等貝勒率八旗箭主分四排四隅八處跪著,努爾哈赤坐在大紅桌後,八旗大臣跪呈文書,那位以蒙古文為藍本創製了滿文的納蘭巴克什宣讀文書,稱努爾哈赤為「奉天覆育列國英明汗」,國號大金,年號天命,一向臣服於大明的建州女真開始公然與大明決裂,露出桀驁的獠牙,從「覆育列國」這四個字就可看出努爾哈赤的野心和狂妄,這一年,努爾哈赤五十八歲——

  奴酋建國的消息沒有這麼快傳至北京城,北京城從官員到百姓都在忙於拜年賀喜,京城官場拜年之禮頗為特別,正月初一這天,各官員都不會待在自己家中,而是到處拜賀同僚、鄉官,自家門廳會放置紙簿和筆硯,賀客到了,只在紙簿上籤名,就算拜過年了,當然,這只是指泛泛之交,交情好的或者需要攀交的當然要備禮等待當面拜賀,商周祚身為監察百官的左僉都御史,還是很有人要巴結的,商周祚命門房對於送禮的賀客一律拒之門外,若自身不正,如何監察他人?

  張原在京中除了房師楊漣、師兄徐光啟和族叔張聯芳等幾人需要拜賀外,其餘就是與翰社同仁聚會講學,他原本還打算與祁彪佳、黃霆一道去拜見劉宗周先生,打聽之下才知啟東先生早兩個月就已解職還鄉,此時朝中是浙黨、齊黨、楚黨得勢,東林黨人往往遭到排擠。劉宗周不是言官偏偏又剛直敢言。被人罵作是魯國的少正卯,欲請尚方誅之而後快,劉宗周覺得群小當朝、黨禍將興。便即辭職還鄉,從此開始了他的聚徒講學之路——

  初三日,張原去了一趟十剎海的鐘太監外宅。鐘太監不在,張原留下拜貼和禮物就離開了,隔日小內侍高起潛送來了鐘太監的回帖和禮物,並帶話說本想邀張原去喝酒,但考慮到春闈臨近,暫不打擾,待張原金榜題名後再為張原賀——

  乾清宮丹墀下,從頭年臘月二十四送灶王上天開始放花炮,一直要放到正月十八。正月十五上元節這天更是花炮徹夜,內臣、宮眷都穿上燈景補子蟒衣,看內官監火藥房製造的「奇花火爆」。花樣有蘭蕙、梅、菊、木樨、水仙之類。煙花、煙火,這才叫煙花。皇城外的民眾翹首眺望宮城上空綻放的的繁華煙火,感覺咱大明朝還算是太平盛世——

  上元節這天張原與大兄張岱、黃尊素、祁彪佳幾人在大隆福寺看過百齡挑戰林符卿,張聯芳出的賭彩,每日一局,連下五局,先勝三局者將贏得紋銀一百兩,雖然大明律嚴禁聚眾賭博,但年節期間,宵禁都開放了,這下棋賭勝是雅事,誰會來管,張原看了過、林五局棋的第一局,林符卿攻殺凌厲,在中盤一度佔據優勢,但過百齡的後半盤收束和官子能力實在太強了,通過收官硬生生把中盤劣勢扳回來,終局還勝了四個子,對局之前一臉傲氣的林符卿此時面如土色——

  上元節到大隆福寺或者大慈延福宮隨喜祈福是京師東城民眾的習俗,一座是佛教廟宇,一座是道教宮觀,東城的士庶男女往往在大隆福寺拜了三世佛,接著就到大慈延福宮拜天、地、水三官,不管佛祖還是神仙,一一拜到總不會錯——

  這日午後,商周祚攜妻女也到大隆福寺中轉了一圈,景蘭、景徽姐妹看到翔鳳殿上兩位國手的對局就挪不動步了,正好商周祚遇到祁承爜在一邊說話,小姐妹二人就在張原、祁彪佳幾人兩邊保護下看棋,小景徽知道張原圍棋厲害,悄聲問張原:「張公子哥哥,你下得過他們嗎?」

  張原笑道:「他們授我四個子可以下一下。」

  「啊。」小景徽驚道:「這麼厲害,張公子哥哥都要授我五個子,那他們豈不是要授我二十個子!」

  張原笑道:「不是這樣疊加的,他們也就授小徽九個子吧。」

  小景徽高興了,忽然想起一事,東張西望,問:「張公子哥哥,那個會打人的老和尚呢?」

  張原道:「自那日撞了我之後就再沒看到過。」

  小景徽看了看張原胸口,嘻嘻笑道:「是不是張公子哥哥胸口硬,反把老和尚頭撞壞了?」

  張原笑,正要說話,見內兄商周祚向他招手,便走過去,向內兄和祁承爜拱手,祁承爜道:「張公子遠見卓識,年前的《論建州老奴將立國疏》已言中,撫順守備王命印昨日有文書急遞兵部,說奴爾哈赤已建國立號,奴酋狂悖,妄稱覆育列國英明汗,不臣之心昭顯,王守備向兵部詢問對策——」

  張原問:「兵部將有何對策?」

  祁承爜道:「過兩日將合部共議,看看採取何種對策,依我看發兵征伐似乎不可能,大軍一動,軍餉動輒幾十萬兩,兵部沒錢沒糧。」

  張原也知努爾哈赤氣候已成,八旗兵戰力強悍,除非大明現在以多過對方五倍的兵力去征剿,也就是要有二十萬以上的精兵強將,否則無法取勝,但現在從皇帝到閣臣,尚未感到努爾哈赤的切身威脅,不可能集全國兵力去征剿,兵少了又沒用,所以肯定不會用兵,應該會下詔切責努爾哈赤的悖逆不臣,也就是所謂的嚴厲譴責——

  張原道:「邊軍缺餉,武備不修,既不能出兵征伐,至少也得整頓軍備,加強防禦啊。」

  祁承爜道:「戶、工二部銀子都是入不敷出,就看聖上能不能發內庫銀濟邊。」

  一邊的商周祚搖頭道:「難,難,皇帝藉口惠王和桂王大婚要花費銀子,哪捨得從內庫撥銀。」又道:「這次山東賑災,戶部上疏懇請皇帝撥內庫銀二十萬兩,皇帝不肯,命借太僕寺馬價銀、臨清倉米設法救濟,戶部只好東挪西借,發太僕寺銀十六萬兩以及分賑米六萬石、平糶米六萬石,監察御史過庭訓已於昨日帶著錢糧離京,兼程趕往山東,按山東巡撫錢士完的救荒事宜十二條,定賑規、廣賑地、倡導士紳助賑,山東災民應該能得到救助,只是河南災情也不輕,皇帝就不管了——」

  張原暗暗搖頭,晚明臣子也很好笑,別無理財長策,整天就盯著皇帝的內庫,動不動就要求撥內庫銀,講道理說大明天下都是皇帝的,皇帝何必蓄私財呢,但萬曆皇帝顯然不吃這一套,錢包捂得很緊——

  ……

  到了正月下旬,從南京和十三省的赴北京參加會試的舉子差不多都到了,正月二十六,翰社的五十位舉子到了四十九人,剩下的那一個永遠來不了啦,走到半路就病故了,那位倒在科舉路上的悲劇人物就是慈溪縣的舉人全完城,張原、張岱和黃尊素去年九月曾因民信局的事到慈溪訪他,當時沒見全完城有什麼病,這才幾個月,就去世了,讓人不勝嗟嘆。

  二月初一,翰社同仁在大隆福寺舉行了春闈前的最後一次聚會講學,此後便各自在寓所靜心備考,在這之前他們已把各自的公據交到禮部驗明正身,禮部將據此發放考卷和定考場座位,會試考場就在順天府貢院,距離泡子河畔的呂公祠只有一里多路,張原和大兄張岱曾繞貢院走了一圈,這貢院比杭州貢院大,有號舍一萬餘間,文場之外還有望樓,警衛森嚴——

  二月初七,順天府貢院龍門前貼出一張大圖,就是考場座位圖,標明東西號舍間數,哪一片號舍屬於哪一省考生先就註明,省得考生屆時亂鬨哄在偌大的貢院裡到處找座位,張原約大兄張岱一起去看,浙江的考生集中在「龍師火帝」至「垂拱平章」這四十號房中,每座號房有十二間號舍,認準方位,到時好找座位,主考官已經確定,是內閣大學士吳道南,吳閣老與其他提調官、監視官以及五經共二十房的閱卷官早三日就進入了貢院,封鑰內外門戶,不許私自出入,俗稱鎖院,現在就專等二月初九的首場考試了——

  會試規則與鄉試基本相同,也是四更天點名、搜檢、入場,所以二月初八用過晚飯後,張原小睡了半個時辰,起床後作了一篇制藝,該讀的、該學的其實半年前的鄉試之先就已經準備好了,這時有點大考前的茫然,等待的時間很難熬,就一本一本整理那些與科考有關的書籍,厚厚兩大疊,聽得腳步聲細碎,小景徽叩門進來了,看到他在整理書,這女孩兒抿著嘴笑——

  張原問:「小徽笑什麼?」

  小景徽道:「張公子哥哥是準備把這些書束之高閣了,中進士後就不再看這些書了對不對?」

  張原笑道:「很對。」八股文確實作厭了、這種考試也的確考煩了,希望此番能畢其功與一役,以後可以遠離這些時文書籍,可是不知為什麼,覺得這次科考前夕太平靜,鄉試那時還出現了「一朝平步上青天」的波折,此刻的風平浪靜讓他感到隱約的不安,習慣了待在風口浪尖,不發生點事反而不舒坦似的。

  張原走出臥室來到庭院,見夜色晴朗,初八夜的彎月已經偏西,此時是二鼓時分。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355
發表於 2012-11-22 09:58:06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六十三章 指痕與活切頭
               
  商周祚從西廂房出來,見景徽和張原一矮一高兩個人在看階前的那幾株白玉蘭,兩個婢女侍立一邊,便責備道:「小徽,又來打擾姑父是嗎,趕緊回房睡覺去。」

  張原含笑道:「我讓小徽給我背誦《春秋》桓公紀年,小徽的聲音脆,醒醒腦。」

  小景徽趕緊背誦道:「桓公元年,春王正月,公即位。三月,公會鄭伯於垂,鄭伯以璧假許田。夏四月丁未,公及鄭伯盟於越。秋,大水——」,聲音又脆又甜,好似吃到冰凍的山楂果,真的很醒惱。

  商周祚撚鬚而笑,聽了片刻,擺擺手,讓小徽不要背誦了,對張原道:「三更後就出發,坐我的馬車去,搜檢前、考場內,要留意陌生人靠近,自己一切小心。」

  張原點頭道:「多謝大兄提醒,我會小心的。」

  又說了幾句,商周祚回房去,叮囑婢女芳華帶小徽回房睡覺,已經這麼晚了——

  芳華牽著小景徽回房,小景徽邊走邊回頭道:「張公子哥哥,好好考哦,要中狀元才好。」

  張原笑道:「狀元太難,不名落孫山就行。」

  小景徽脆聲道:「名落孫山絕不會。」走了幾步,又掙脫開芳華的手,跑回來攀著一枝白玉蘭,踮起足尖在花上一嗅,「格格」笑:「好香。」歪著腦袋瞅著張原,眸子亮晶晶,說道:「張公子哥哥記住哦,考完後帶我和姐姐去滿井游春。」

  小景徽走後,張原獨自在庭中踱步,早春二月,若在江南,此時已然春暖花開。但在北京。冰雪才剛剛融化,夜裡的氣溫依然接近冰點,桃花、櫻花都未開放。倒是這院子裡種的幾株白玉蘭這幾日開始逐次綻放了,花瓣瑩潔清麗,花香淡雅宜人。讓人在寒夜裡感著春意,這白玉蘭就是京城的報春花啊。

  縹緲冷香中,張原的心漸漸寧定下來。

  ……

  會試之期,宵禁解除,三鼓後,張原收拾考籃、文具、爐子、瓦缽、食物、木炭、油布,檢查無誤準備出門,商周祚一直在書房裡看書,這時出來送張原上了馬車。穆真真、武陵、來福、汪大錘一起跟去——

  從這裡到順天府貢院大約有五、六里路,凌晨寒冷,寂靜的大街更顯寬廣。這半夜三更往東城順天府貢院趕的除了應試的舉子和僕從不會有別人。不過宵禁雖解除,但五城兵馬司的巡城軍士照常往來巡邏。遇見形跡可疑的也要拿問——

  離著貢院廣場還有兩、三里遠,張原就聽得前方人聲鼎沸、馬嘶驢叫,馬車再往前行駛了一里地,已經是車馬塞途,馬車行駛不暢了,張原便在這裡下車,讓車伕駕車回去,他帶著穆真真幾人大步往貢院大門趕去,順天府貢院坐北朝南,他們要從貢院西側繞到南邊大門,走在張原身邊的穆真真忽然道:「少爺,那是宗子少爺他們。」朝前邊一指——

  張原舉目看時,見大兄張岱和葆生叔在幾個挑著燈籠的僕從陪著正從南邊趕來,趕忙上前相見,一起結伴到貢院大門前,又看到祁彪佳、黃尊素等人,都是浙江的舉子,便聚在一起等待入考場——

  廣場上人山人海,嘈雜喧囂,無數燈籠如星河倒注,浴浴熊熊,試想兩京十三省數百萬讀書人,從童蒙開始,到童生,到秀才,再到舉人,層層汰選,今日站在這順天府貢院廣場上的舉子有近八千人,寒窗苦讀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為的就是這三場考試,可進士名額只有三百四十四人,二十都不能取一,競爭激烈可想而知,科舉的最終目標就是進士,在民間,把中進士叫作登龍門,鯉魚化龍,一步登天,中進士又叫釋褐,就是說從此脫去布衣要穿補子官服了——

  不知還有沒有其他人如張原這樣冷靜審視這一切,但不管怎麼冷靜,他不能冷眼旁觀,必須踴身投入這科考洪流,官本位思想根深蒂固,不中進士就沒有地位、沒有話語權,當此之世,他必須努力爭取這一切啊。

  四更天時,龍門放炮,點名、搜檢開始,浙江考生排在南、北直隸和山東、河南考生之後進場,點名的監臨官根據考生在禮部報名的公據,審視考生的年齡、相貌與公據描述是否一致,有須或者無須、白臉或者黑臉、麻點瘢痕符合否,還要兩個同省考生簽名作保,因為舉人已經是地方上的頭面人物,認識他的人很多,若是請槍手代考很容易被人檢舉揭發,所以到了會試這一級,就幾乎沒有人採用這種舞弊方法了,而且會試搜檢也遠比考秀才、考舉人時簡單,除了搜檢考籃等隨身物品外,不會讓考生脫衣露體,只摘下頭巾看看、隔著衣袍拍拍捏捏,舉人已經是半個官身,搜檢不解衣是給舉人保存體面、不損士氣——

  張原心道:「北京二月的天氣寒冷,讀書人大多體弱,若要解衣脫襪仔細搜檢的話只怕有一小半要凍出病來,那整個考場就熱鬧了,上吐下瀉、咳嗽發熱,考場要成瘟場了。」

  張原很快通過了搜檢,領了禮部印製的草卷和正卷各十二幅紙,提著考籃和爐炭等物走過三道龍門,只見迎面一株蒼老欹曲的古槐,枝丫夭矯如龍,很有氣勢,正緩步看時,忽聽身後一個聲音道:「此槐是元代人所植,距今有三百年,相傳此槐曾有文光射鬥牛,所以叫文昌槐,關乎文運,介子,拜一拜吧,求個好運。」

  說話的是張聯芳,張原便放下手中考籃和器物,與族叔一起向這古槐行禮,然後二人並肩向裡走,張聯芳問:「介子,你是哪個號房?」

  張原道:「小侄是『垂』字第六號房。」

  張聯芳道:「我是『師』字第二號房,好險,差點就是屎號了。」

  張原笑道:「這大冷天還好,不會太臭。」

  張聯芳邊走邊道:「場屋文字,氣要豪,調要高。詞要湛。筆要新。」

  張原恭敬道:「葆生叔指點得是。」

  張聯芳笑道:「我是眼高手低,哪裡能指點得了你,你的制藝在我之上。」又道:「介子你自童生試至今就沒挫折過。而且都是案首,希望延續好運,我山陰張氏再出一個狀元。」

  張原也沒一味謙遜。說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說話間,走過了明遠樓,轉而向東進入東文場,一排排的燈籠懸在號房前,每個燈籠上都有一個醒目的大字,「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依次排列,張聯芳的「師」字號房在前。先進去了,張原往下走了百餘步,找到「垂」號房。每名考生都安排有一名號軍看守。這上萬名號軍都是臨時從京城附近的營兵中差撥來的,曾經在貢院當過差的不許再差。若有人冒頂正軍入場要受嚴懲,所以想要通過號軍來舞弊很難,號軍前胸後背印編號,張原示現號牌,一位編號為「六」的號軍便領著他進去——

  順天府貢院早先發生過幾次火災,其中一場大火曾燒死了九十多名考生,張居正當政時,擴建貢院,把木板號房改為磚牆瓦頂,減少了火災隱患,張原進到第六號舍,這號舍規制與杭州貢院相仿,號房深四尺、寬三尺,高六尺,也有兩塊厚木板以磚頭墊著當桌椅,藉著號房窄巷的燈籠光,張原擦拭木板、釘油佈防漏,聽得倪元璐一路叫著「苦也,苦也」,從舍前窄巷走過,帶來一股脂粉香,倪元璐好穿鮮衣、好抹香粉,學的是魏晉名士傅粉薰香的派頭——

  張原忙問:「汝玉兄為何叫苦?」

  倪元璐見是張原,愁眉苦臉道:「我是一號,苦哉。」

  一號就是屎號,去年杭州鄉試祁彪佳就分到屎號,祁彪佳用紙團塞著鼻子考了三場,竟得《書經》魁首,此番會試,卻是倪元璐分到屎號了,別人忍忍也就過去了,偏偏倪元璐是有潔癖的,這簡直是上天有意要捉弄他,你不是好潔嗎,偏讓你屎氣纏身——

  張原忍笑勸慰道:「汝玉兄,忍忍吧,你可以出淤泥而不染。」

  「快走吧,場內不許相互交談。」倪元璐身後的號軍催促道。

  倪元璐「嘿」的一聲,搖著頭走過去了。

  收拾停當,估摸著快五更天了,離天亮大約還有半個多時辰,天冷,側躺著歇息怕凍著,張原就坐在那裡閉目養神等待天明——

  黎明前的黑暗濃重,各種奇怪的聲響此起彼伏,在等待考題發下來的這半個時辰裡最是難熬,張原不禁想起前幾日在泡子河畔聽葆生叔的噱社諸人說的貢院鬼故事,嘉靖以來,這順天府貢院鬼怪故事越來越多,有考生看見冤鬼,冤鬼卻對他說找錯房間了,掉頭到隔壁號捨去,不一會就有人尖叫而亡,傳得最多的是有個紅裙女郎,美如天仙,善能媚惑人,只有她要引誘的考生才能看到她,別人只看到那考生一個人在做出寬衣解帶的求歡醜態,就知道這考生瘋了——

  張原心道:「考場裡的這種鬼神施恩報仇的氣氛對心理素質差的考生影響很大,精神崩潰也不稀奇,我張介子處處積德行善,又是義倉又是養濟院,實打實救了清墨山人和董奶茶,好事做了一路,神佛不保佑我沒天理。」轉念又想:「只是這世上沒天理的事也很多啊,會有紅衣美人來引誘我嗎?」

  張原坐在昏暗的號舍裡獨自微笑著,那個看守他的號軍站在號舍前看著心裡發怵,心道:「這書生莫非也中邪了,要發瘋?」好在這書生只是在笑,並未有其他瘋狂舉動。

  聽得木鐸聲響,考題開始下發了,張原「騰」地站起身來,立在巷子裡的那號軍忙道:「你等著,俺去給你領考題來。」

  編號「六」的號軍去柵欄門領了考題回來交給張原,一張一尺見方的紙,印著七行字,這時天才微露曙色,張原湊近細看,首題是「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不禁面露微笑。看到題目心中篤定啊。再往下看,他的考題應該是四道四書題,三道《春秋》題。但看到第五題卻是「刑於寡妻至於兄弟以御於家邦」,這是《詩經‧大雅》裡的句子啊——

  「這位軍大哥領錯題了,我不是這張考題。」張原大叫起來。

  這時。屎號那邊的倪元璐也叫了起來:「這春秋題不是我的,我是詩經題。」

  張原忙道:「那春秋題是我的。」把手中的考題遞給那號軍,讓他去換過來,再看考題時,前四題都是一樣的,第五題是「鄭伯以璧假許田」——

  張原心道:「這就對了嘛,這一句正是昨夜小景徽給我背誦過的『魯桓公紀年』裡的句子。」

  七道題目已經記在心裡,張原蹲在號舍簷下發爐子,借了個火。燃起木炭,開始煮八寶粥,這既營養又解渴又方便的八寶粥是場屋最佳食品啊。這次張岱、祁彪佳、王炳麟他們都會學張原煮八寶粥為食。以後將成為翰社社員參加科考的首選食物——

  松子、板栗、小棗、蓮子……在瓦缽裡慢慢煮,「咕嘟咕嘟」輕輕的沸響。香氣漸漸溢出來,天色已經大亮,二月初九的陽光也照到「垂」字號房的窄巷中了,絕大多數考生已經抓緊時間作文了,張原站起身,迎著陽光,活動了一下手腳,又使勁蹦躍了幾下,號舍矮,一蹦就能看到瓦屋頂,屋頂陽光燦爛,有鳥群在貢院上空飛翔——

  那號軍讚道:「舉人老爺跳得真高哇。」這麼活蹦亂跳的讀書人少見。

  張原含笑道:「想要躍龍門嘛,一直在練呢。」說罷,回到號舍,擺正桌椅,開始磨墨,首藝「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的腹稿已打好,只等寫到草捲上,現在打的是第二篇的腹稿,正這時卻看到牆邊有人寫了一首詩,歐陽詢體行草,字很漂亮,詩云:

  「八千舉人盡元魁,我亦隨行挨進來。苦惱文章逐見答,囫圇題目沒頭猜。號房缺瓦常防漏,蠟燭釘簽不住歪。我輩三場真造化,宗師竟不取遺才。」

  看這墨跡,應該是三年前癸丑科的考生留下的,張原心想:「這人還在場屋中怎麼就知道自己一定落第了?」再看詩後面還有幾行小字,卻原來這位舉子首場七篇只作了三篇,後面兩場等於是進來玩的了,百無聊賴留詩一首自嘲。

  張原搖搖頭,不受這頹廢者的影響,磨好墨,簷下瓦缽裡的八寶粥也熬得熟透了,舀幾勺金華紅糖,攪拌均勻,張原讓那號軍取碗來先給號軍盛了一碗——

  號軍連聲道:「多謝多謝。」嗅著真香哪,口水都要流出來。

  張原吃了一碗八寶粥,開始答題,首藝破題道:「聖人定好惡之準,而獨予仁人也。」破題潔淨精微,醇正大氣,緊接著洋洋灑灑寫道:「蓋仁人之好惡人也公而當,故其事不出於恆情,而獨謂之曰能也,苟非其人,可輕予哉……」

  張原這次沒有特意針對主考官吳道南的喜好來作文,吳道南是萬曆十七年己丑科殿試榜眼,狀元就是焦竑,但張原找來那一科會試的制藝研讀時,卻發現吳道南的八股文立局求新、撰語求奇,是一種偏鋒文字,這種制藝喜歡的會讚不絕口,不喜歡的就直接棄為落捲了,可以說能中式有很大的偶然性,要靠房師、座師的偏愛,這種制藝張原也能寫,但張原不能行這個險,因為很可能連春秋房閱卷官這一關都過不了,而且現在的吳閣老與其年輕時的思想、文風肯定會有很大的不同,他若再投吳閣老當年的所好,那就是刻舟求劍、守株待兔,最愚蠢不過了,所以張原這首藝第一篇追求的是氣和音雅、出語豐潤、自然諦當,這是當行的文字,任誰都不能說差的——

  這篇近五百字的四書題八股一氣呵成,寫完首藝之後,張原緊接著就作第二篇,二月的北京,晝短夜長,他雖然是有名的捷才,要在天黑前寫完並謄真這首場七篇制藝也不敢鬆懈,要抓緊時間才行,雖說天黑後還可繼燭,但能在日落前完成豈不是更好。

  午後未時,瓦缽裡的八寶粥吃光了,張原首藝七篇也作好了六篇,最後一篇又用了小半個時辰,然後開始仔細檢查,沒有任何違式的錯漏。便磨了濃濃一硯磨。開始謄真,以端正的小楷在卷首寫上姓名、年甲、籍貫、三代、本經,然後用了一個半時辰將七篇制藝謄真完畢。此時夕陽餘光已退盡,暮色開始籠罩下來。

  張原收拾了考籃,由那名號軍陪著出了「垂」字號舍。將草卷和正卷送到監試廳東邊的受卷處,有受卷官負責收卷,邊上就是彌封官,那彌封官看了看考捲上張原的名字,又瞟了一眼張原,不動聲色將考卷彌封好,卻在張原轉背之際,用指甲在卷末劃了兩道十字痕——

  張原背後沒長眼睛,看不到彌封官這個細微的動作。他輕快地走出受卷處,編號「六」的號軍也完成了這場看守任務了,向張原道別自回號軍住處。

  走出明遠樓。那株夭矯如龍的文昌槐在朦朦暮色中如巨人躬腰。似在向張原行禮,張原趕緊向這文昌槐行了一個禮。大步出了三道龍門,首先聽到的還是穆真真歡快的聲音:「少爺,少爺——」

  穆真真眼尖啊,自龍門打開後就一直盯著呢,快步奔來,接過張原手裡的考籃,藍眸盈盈,喜氣洋洋,秀腰長腿,分外動人。

  武陵、來福、汪大錘、張岱的侍妾素芝、小廝茗煙,還有張聯芳的僕人、祁彪佳的僕人、王炳麟的僕人都圍了過來,張原道:「再等一會,他們都會出來的。」

  陡聽一個清亮脆嫩的的聲音叫道:「張公子哥哥,考得好不好?」

  張原一看,哈,小景徽來了,還有景蘭,景蘭站在不遠處的一輛馬車邊朝這邊望,是在等其未婚夫祁彪佳出場吧,商景蘭與祁彪佳已於上月二十六行過大聘了,約定三年後再議婚期。

  張原與小景徽往馬車走去,一邊問穆真真:「真真,可有什麼食物,我餓極了。」勞心勞力一天,體力消耗很大。

  小景徽忙道:「馬車上有閣老餅,我去給張公子哥哥拿。」又道:「我娘親也來了呢。」

  張原到馬車邊向嫂嫂傅氏行禮,傅氏是因為兩個女兒要來,她只好跟來照看,當下問張原考得如何,得知考得很順利,很是歡喜,問:「祁虎子還沒考出來嗎?」丈母娘關心女婿呢。

  小景徽從車裡捧出一個小罐,罐裡有一疊閣老餅,還是熱乎乎的,說道:「這是娘親讓廚下特意為張公子哥哥和祁虎子哥哥準備的。」

  正說話間,商周祚和祁承爜到了,張原上前見禮,幾個人一起又等了大約兩刻時,祁彪佳、張岱出來了,都是笑嘻嘻的,顯然都考得頗為得意,張岱笑道:「趕在繼燭前完成了。」

  又等了一會,張聯芳出來了,商周祚便邀祁承爜父子、張聯芳叔侄都到他的宅第赴宴,次日,張原把首藝七篇筆錄了一份給內兄商周祚看,商周祚看了後讚道:「這樣的制藝,高中是情理之中。」

  張原心道:「那還有個意料之外呢。」

  ……

  春闈時的順天府貢院內,除了兩百名考官、八千名考生和近萬名號軍外,還有五千多位謄錄生和對讀生,謄錄生負責將彌封好的墨卷用硃筆謄抄後並簽上自己的名字,再把朱卷和原墨卷送到對讀所,由對讀生負責校對,確保謄抄的朱卷與原墨卷一字不差,然後再把這校對後的朱卷送至內簾閱卷,而原墨卷則保存在受卷處,供出榜時拆封核對並送禮部磨勘——

  這一套閱卷程序看似天衣無縫能杜絕舞弊,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當金錢的誘惑足夠大時,就會有人置律法與不顧,只要肯下工夫、肯出銀錢總能找到縫隙鑽進去,彌封官和謄錄生是其中關鍵,彌封官在那份考捲上劃了指痕,並按三合成字號將這份考卷編在最後,這份考卷幾經周折到了一名被買通的謄錄生手中,被買通的謄錄生總共有三人——

  一個謄錄生一天要謄錄五份這樣的考卷,所以這名謄錄生可以不用立即謄錄這份有指痕的考卷,而是把這份墨卷悄悄藏起,借如廁之機傳遞給另外一個人,這個人持考捲來到膳堂,貢院內除了八千考生之外還有近兩萬人用餐,膳堂數百間,廚子、雜役上千人,人員混雜,在一間的柴房裡,來自松江府的一位技藝精湛的書畫裝裱匠接到了這份墨卷,他將墨卷首藝從彌封處裁下,然後將剛剛接到另一份同題八股文拼接上去,要將兩張紙拼接得肉眼難以分辨,這需要高超的技藝,紙是有紋理的,這裝裱匠把需要拼接的紙邊用水浸開,用小刷刷出細微纖維,然後拼接,用了一夜時間,拼接得渾然一體,在早餐前送回謄錄所,那名謄錄生就根據這份拼接過的墨卷謄錄朱卷——

  這種作弊法就叫「活切頭」。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356
發表於 2012-11-22 10:03:57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六十四章 春秋房風波
               
  很多時候,人並不能把握自己的命運,各種偶然的因素和刻意的安排會讓人生軌跡發生很大的改變,雖然如此,但不安於天命、不甘心現狀、永不屈服於命運的安排正是人生魅力所在——

  張原並不知道貢院內針對他的陰謀正在展開,他依舊全力以赴投入後面的兩場考試,二月十二日,會試第二場,與鄉試一樣,作論一篇,詔、誥、表任選一道,還有就是判詞五道,論是會試第二場各種文體之首,明代科舉以作論來測試考生的思維是否明晰、是否擅長說理,說理雄辯是官員需要具備的素質,張原是長於作論的,這次會試的論題是「天下之政出於一」,作論字數隻有下限沒有上限,下限是不少於四百字,張原先把一篇「擬漢武帝罷田輪台詔」作好,詔、誥都是以皇帝的名義發佈的官方文書,這是測試考生對古今政事的熟悉程度和撰寫公文的能力,代皇帝起草詔書乃是閣臣的職責,這都是為以後入閣輔政培養人才啊——

  「朕憤匈奴橫暴,數使將士出擊絕漠數千里,仍置河西數郡,使使者招來西域諸絕國、置校尉,屯田渠犁,冀以破弱匈奴……」

  一篇六百餘字的詔書不到一個時辰就作好了,張原自己看了看,很滿意,又用了一個時辰將五道判詞寫好,然後專心作論,洋洋灑灑,一直寫到午後申時三刻才寫好,這篇論有一千八百多字,言論宏發,排比滔滔,如長江大河,有賈誼、蘇軾之風,張原自認為寫得極酣暢,待檢查、謄真停當,號舍裡已經黑下來了,比首場還考得晚雖然科考重首場,但張原每一場都是全力以赴,他也有足夠的精力支持,去受卷處交卷時,已經是燈火高張,那彌封官指揮幾個文吏忙忙碌碌,根本沒注意張原的卷子,彌封官已經不需要再劃指痕。「活切頭」哪敢一再為之。只要確保張原的首卷被黜落就行了。

  ……

  就在會試第二場考試進行的同時,對讀所已經把謄錄所送來的首場朱卷與原墨卷對讀校對完畢,在朱卷卷面蓋上對讀官的戳印銜名。把墨卷和朱卷一起送到外收掌所,核對朱卷與墨卷編號無誤後,這才將朱、墨卷分開。墨卷留在外簾收掌所,朱卷送到提調堂,由監臨官把若干卷子包為一包,蓋上印,裝箱送至內簾,內簾閱卷處有《詩》六房、《易》五房四房、《禮》三房、《春秋》二房,總計二十房,這些朱卷根據本經編號發送至各房,所以從二月十二日午後開始。閱卷就已經全面展開——

  二十位房官都是從六品以上的京官中挑選學問人品口碑佳的官員擔任,除房官外,每房還有四到五名閱卷官,這些閱卷官大都是翰林院和詹士府的詞林官,徐光啟就在《春秋》一房擔任閱卷官,徐光啟回翰林院申請復職後反而陞官了,從翰林院檢討升為詹士府左春坊左贊善。翰林院檢討是從七品,詹士府左春坊左贊善是從六品,連升兩級,這是因為錢謙益丁憂回籍,詹士府出現職官空缺。徐光啟人品聲望一向上佳,適逢其時。故而陞遷——

  《春秋》一房連同房官張鶴鳴一共五人,午後陽光斜照,閱卷房寬敞明淨,徐光啟坐在一張大書案後,左邊是高高一疊待閱的朱卷,開始閱卷之先,徐光啟做了一遍張原教他的頸椎自我治療操,搖頭、搖臂、自掐脖頸,其他閱卷官瞧得稀奇,便問究竟,徐光啟道:「在下受頭痛頭暈之苦多年,兩個月前從一同門處學得這揉頸健腦戲,頗見效果。」

  這麼一說,這些閱卷官都要向徐光啟學這揉頸健腦戲了,都是文官,案牘勞形,或輕或重都有頸椎病,揉頸搖頭之際,問知教徐光啟治這頸椎病的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山陰張原,便有一位閱卷官說道:「浙江解元啊,翰社社首,在這一科的八千舉子當中名聲極響,竟然也精歧黃之術嗎。」

  另一閱卷官笑對徐光啟道:「子先兄,那張解元本經即春秋,說不定卷子就在我們一房,或許就是子先兄現在看的這一份。」

  眾閱卷官皆笑。

  房官張鶴鳴六十多歲了,發黑體健,現任兵部郎中,說道:「諸君莫要笑談了,認真閱卷吧,不要錯漏了賢才。」停頓了一下,又道:「這一科本經春秋的考生有八百多人,閱卷任務繁重啊。」

  閱捲至掌燈時暫歇,然後用餐、飲茶,戌時二刻再繼續閱卷,至亥時三刻止,次日辰時三刻又開始一天的閱卷。

  就在二月十三這日午前,徐光啟閱到這樣一份朱卷,首題「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的破題、承題都頗精當,雖然行文有些倉促,但代聖賢立言中規中矩,算得上是一篇比較優秀的制藝,在可取與可不取之間,徐光啟沉吟了一下,正待看看這位考生的經題八股,若經題八股作得好,那就薦到房官那裡去,但卷頁還沒翻過,忽然發現卷末另有兩行硃筆小字的補註:「該考生犯先帝廟諱,謄錄一仍其誤」——

  徐光啟眉頭一皺,再重新看這考生的首題制藝,發現果然有個「穆」字未缺點畫來避諱,萬曆帝之父隆慶皇帝的廟號穆宗,考生試卷中凡遇御名、廟諱,必須缺寫筆划來避諱,違者黜落——

  徐光啟搖搖頭,心道:「這考生也太粗心大意了,首藝竟然出現這樣明顯的錯誤,後面六篇沒必要再看了。」當即用青筆在這份朱捲上寫上「犯諱,貼」三個字,這就說這份朱卷違式,要送到至公堂張貼——

  凡貼出之卷,必無取中的希望,當然,至公堂上的這些因違式而貼出的卷子只有內簾官能看到,考生是看不到的,每科會試,因違式而貼出的卷子總有幾十份,這不稀奇。

  那個彌封官看到了《春秋》一房貼出的這份朱卷,暗暗點頭,大功告成了。

  ……

  二月十五日,張原進行會試最後一場。考題是三篇策問,答卷很順利,在落日前交捲出龍門,完成了丙辰春闈三場的考試。

  這兩日天氣明顯轉暖,習習晚風中能嗅到春天的氣息,那是木葉和花卉的清香,張原站在龍門前回望這偌大的貢院,棘牆數重。高聳森嚴。東西二牌坊,東曰「明經取士」,西曰「為國求賢」——

  「張公子哥哥。你還看什麼,戀戀不捨的難道還沒考盡興嗎?」

  商景徽見張原回頭頻頻看貢院,便「格格」笑著這麼問。

  張原忙道:「沒有沒有。考盡興了,絕不想再進去考。」心道:「可不要讓小景徽一語成讖啊,那可糟糕。」

  ……

  在張原考完第三場之際,第二場的朱卷也分發到了各房閱卷官的案頭,二月十七日午後,《春秋》一房的一位閱卷官正在閱卷,忽然出聲讚道:「此論絕妙,不遜韓柳歐蘇。」當即就這份考卷薦到房官張鶴鳴處,說道:「張大人請看這篇論和詔。少有的佳藝,宜冠本房。」

  張鶴鳴案頭已經有四位閱卷官薦上來的幾十份首場朱卷,待第二場朱卷閱畢,他就要把這兩場朱卷推薦到副主考官劉楚先處,第三場考卷就不甚重要了,只要過得去就行。

  張鶴鳴見這閱卷官如此盛讚這份考卷,便放下手中的卷子。先看這份,只見這篇「天下之政出於一論」寫道:「天下有政本,人主誠有以重之,然後政從於其本而不分。夫天下者人主之器也,政所以置器而厝之於安且永也……」

  張鶴鳴一邊看。一邊撚鬚點頭,看完這篇長論。又看「擬漢武帝罷田輪台詔」,開篇寫道:「朕憤匈奴橫暴,數使將士出擊絕漠數千里——」

  很快看完,好文章看著就是這麼順暢,張鶴鳴讚道:「果然是少有的佳藝。」看了看這份朱卷的編號,是南卷,表示該考生來自南直隸的蘇、松二府或者江西、浙江、湖廣、福建、廣東這些省份——

  ——明代會試實行南北卷制度,規定了南方諸省和北方諸省以六四開來瓜分三百多個進士名額,因為如果不實行這種制度,那南方舉子將佔據進士名額的絕大多數給佔去,南方經濟文化發達,鄉村裡巷都是書聲琅琅,販夫走卒中都有很多人能識字,而北方的讀書人少,就是讀書人,往往除了八股之外,一無所通,所以北方舉子考不過南方舉子,試舉二例,單是江西吉安一府,有明一代就出了十一位狀元、八位會元、三十九位解元;福建莆田一縣,歷科中進士者三百二十四人,遠比北方一個府還多,這若是不加以地域限制,那北方人等於是陪考了,這肯定會造成北方士紳的強烈不滿,引發政治危機,故而朱元璋分南北捲來取士,保證北方舉子的錄取機會,南方士人雖然也不滿,但好歹南方十佔六,還能忍受,而且殿試一甲、二甲依然是南人佔絕大多數,正是因為這南北卷制度,才會有異地冒籍的弊端,曾有一個浙江籍舉人考了多次考不上進士,遷到河南,轉眼高中,後來就不允許舉人改籍了——

  張鶴鳴看這份考卷是南卷,便在四位閱卷官薦上來的南卷中翻找同一編號的首場考卷,但找了一個遍,沒能找到,心想:「二場能作出如此制藝的,首場也肯定好,難道是還沒閱到那份卷子?」便讓徐光啟等三位閱卷官在尚未閱完的首場朱卷中找一下,把這一編號的朱卷找出來給他,但徐光啟三人在案頭首卷中沒有找到這一編號的卷子,連落卷中都找了一個遍也沒找到——

  一個閱卷官問:「會不會分錯了,首卷分到二房去了?」

  分房閱卷,首卷送到哪一房,後面同一編號的朱卷也會繼續送往該房,當然,出錯也是可能的,張鶴鳴便持了這份二場朱捲到《春秋》二房去,一一對看那四百多份首場朱卷,卻還是沒找到同一編號的考卷,這讓張鶴鳴好生納悶,首卷怎麼可能不翼而飛呢!

  徐光啟猶疑道:「前兩日我曾貼出一份考卷,那份考卷犯了先帝廟諱,不會就是那份卷子吧?」

  張鶴鳴愛才,這份二場考卷實在優秀,不忍錯過,擢撥出優秀人才也是房官的榮譽,便讓徐光啟去至公堂核對一下。

  徐光啟到至公堂一看,貼出的這份卷子果然就是他們到處要找的那份首卷,既已貼到牆上,當然沒有再揭下來的道理,徐光啟回到閱卷房對張鶴鳴道:「張大人,實在遺憾,那份首卷果真犯諱了,沒法薦上去。」

  張鶴鳴頗為失望,嘆道:「可惜了,可惜了,這位才華橫溢的考生只有等下科了,又是三年寒窗啊。」

  徐光啟把那份二場朱卷取過來看,越看越覺得這像是張原作的,但張原那麼心細的人,怎麼可能會在首場首藝出現那樣明顯的錯誤!

  徐光啟搖搖頭,覺得不可能,他沒把這份朱卷立即棄到落卷堆中,而是放在一邊,繼續閱卷。

  二月十九,第三場的策問卷也送上來了,這時該薦上去的卷子都薦上去了,三場策問素來不受重視,閱卷官們短短幾天時間批閱了數百萬字,也疲倦了,沒有精力再細看這第三場的卷子,都是根據已經確定要薦上去的那近百份前兩場朱卷的編號,找出相對的第三場朱卷,粗看一下,沒有犯諱之處就行——

  徐光啟特意找出那個首藝被貼出者的第三場朱卷,三篇策問關切事理,明白正大,沒有浮華之詞,卻有真知灼見,看了這三篇策問,徐光啟心中的憂慮愈發深重,從二場、三場的制藝來看,這極有可能是張原的考卷,但張原怎麼會出這樣低級的錯誤,這好比圍棋國手自填一眼死大龍,按理說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是智者千慮,終致一失嗎?

  這後兩場制藝實在優秀,讓人割捨不下,不管是不是張原的,徐光啟都要再去至公堂看看那份貼出之卷,後面六篇他還沒看過呢。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357
發表於 2012-11-22 10:05:21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六十五章 風暴前的春光

  順天府至公堂面闊七間,五脊懸山頂,青磚牆,琉璃瓦,是順天府貢院最氣派的建築,匾額上的「至公堂」三個大字是萬曆初年張居正下令重修貢院時親筆所題,張居正去世後萬曆皇帝對其進行清算,差點開棺戮屍,張居正施行的卓有成效的新政也大半被廢除,但這塊匾額卻沒人更換,至今猶高懸著——

  在至公堂右側第三間有一塊漆成黑色的板壁,違式的朱卷就貼在這裡,大約有四、五十份,遮蔽了大半板壁,這些違式的卷子有的是因為首場七篇的凡起與大結的字眼相同、有的是二場詔表格式違例、有的是在卷中自敘生平,但犯廟諱的卷子獨此一份,徐光啟微微躬著身子,正在細看這份卷子,一頁頁的翻,從第二篇看到第七篇,夕陽從堂前的兩株樹葉脫盡的柿子樹間照過來,徐光啟神情肅然,他將揭起的卷子放下,在廊上踱了一會步,拿定了主意,返回《春秋》閱卷一房,把房官張鶴鳴請到這邊來看這份落卷——

  張鶴鳴看罷,半晌方道:「這應該是今科會試名列前茅的佳作啊,可惜是犯諱,若只是塗抹污卷這樣的違式,我都會持捲去劉院長處說情,可惜,可惜,愛莫能助啊。」

  張鶴鳴連連搖頭,惋惜之情溢於言表。

  徐光啟不肯就這麼放棄,他敢斷定這卷子就是張原所作,他必須要幫助張師弟,說道:「張大人請細辨這違式的首篇與其他六篇的區別。」

  張鶴鳴又細看第一篇,皺眉道:「這第一篇與其他六篇相比遜色不少,科場重首藝誰人不知,為何該考生會如此顛倒。還犯廟諱!」

  「張大人請看這最後一篇。」徐光啟將卷子翻到最後一頁,指著那個缺了一筆的「鈞」字:「該生作到最後一篇。應是精力疲倦之時,卻猶記得避御名之諱,怎麼可能會在第一篇時犯先帝廟諱!」

  張鶴鳴濃眉一聳,側頭看著徐光啟,神色凝重,問:「徐翰林是指此卷首篇謄錄有誤?」

  徐光啟道:「應該是刻意為之。」

  科場舞弊,非同小可,張鶴鳴看了看朱捲上的戳印,謄錄生名叫卓笑生,說道:「但拆彌封驗墨卷要等到放榜後——」

  徐光啟道:「若等放榜後再驗證。那豈不是為時已晚。」

  張鶴鳴直視徐光啟。問:「你知這考生是何人?」

  徐光啟搖頭道:「不知,但人才難得,相信張大人也是這麼考慮的。」

  張鶴鳴點點頭,躊躇片刻,說道:「子先兄與我一起去見劉院長。看看能否破例先驗這份墨卷。」便將這份貼出的卷子揭下,房官把已貼出的違式卷子又揭下,這要承擔一定的責任,因為事後很容易遭致非議和彈劾。

  劉院長就是今科會試的副主考官劉楚先,身兼數職,既是禮部尚書,又是翰林院大學士兼掌詹士府事,是徐光啟的頂頭上司——

  在副主考閱卷房,劉楚先聽了張鶴鳴與徐光啟之言。又仔細看了這三場朱卷,除了違式的首藝,其他無論是經題八股還是詔表策論,皆是上佳的制藝,劉楚先沉吟道:「茲事體大,還得請吳閣老作主。」

  於是。劉楚先又領著張、徐二人到主考官吳道南處,吳道南是江西崇仁人,萬曆十七年己丑科榜眼,歷任少詹事、禮部右侍郎,去年入閣為輔臣,為官清廉正直,平易近人,不屬東林,也不屬浙、楚、齊三黨,但因為六年前庚戌科狀元韓敬涉嫌通關節舞弊是吳道南首先揭發,而韓敬是宣黨首領湯賓尹的門生,宣黨自然視吳道南為敵,此次吳道南主持丙辰科會試,朝中宣黨官員都盯著吳道南呢,所以吳道南在貢院內簾分外謹慎,儘量不要授人以柄,不料還是出事了,副主考劉楚先和春秋房的張鶴鳴、徐光啟給他出了難題——

  吳道南看了卷子,這制藝的確優秀,就是取為第一名會元也無人能指摘,但首卷犯諱如此明白,謄錄生還有補註,這表明不會是謄錄生疏忽寫錯,那就只有兩個可能,一是原墨卷的確如此,這考生精雕細琢卻在最關鍵處出了大漏洞,這只能怨命;二是那位名叫卓笑生的謄錄生被收買故意寫錯來陷害這位考生,可是墨卷送到謄錄所已經是彌封好的,那謄錄生怎麼可能辨別出哪份墨卷是他要陷害的那個人的?

  這樣一想,吳道南不禁心頭悚然,若真是那位謄錄生要陷害這位考生,並且能確認彌封好的墨卷,那就表示這謄錄生在貢院內還有同謀,這要是牽扯出來,就要釀出科舉大案了,恐怕對他這個主考官來說也很不利,宣黨、齊黨甚至浙黨的言官必以此事掀起大波瀾,但若說要將此事壓下去不聞不問那更是後患無窮,而且他吳道南也絕非那等人——

  吳道南深思熟慮後開口道:「原墨卷在外簾收掌試卷官處,現在內外簾隔絕,也無法去外簾調取墨捲來驗,目下只有一個辦法,暫把這份卷子放在我處,算是取中的,今科例取三百四十四人,我填寫紅號草榜時就把這個卷號添在末尾,然後交監臨官去調取墨捲來驗,若墨卷首藝也違式,那就黜落,少取一人也是可以的,這個往科有先例,如果其中真有舞弊陷害,那就從這個謄錄生開始嚴查,絕不放過幕後元兇——劉尚書,你們三位以為如何?」

  劉楚先、張鶴鳴、徐光啟皆道:「吳閣老處置很得大體,下官敬服。」

  就這樣,《春秋》閱卷一房的閱捲風波暫時平息,內簾的閱卷、薦卷照常進行,寫紅號草榜及調墨卷、拆封、唱名將於二月二十六日傍晚開始,二月二十七就是正式放榜之期——

  ……

  這日清晨,張原在院中兩個大荷花缸之間練太極拳,商周祚推門出來立在高高的階墀上看著,張原收勢向內兄施禮。商周祚含笑道:「介子,今日是澹然二十歲的生日啊。你還記得否?」小妹澹然幼失怙恃,依兄嫂長大,商周祚對幼妹的生日比自己兩個女兒的生日記得還清楚。

  張原應道:「是,這幾年澹然生日我都會去見她,今年卻分隔兩地了,極是想念。」現在他心裡最牽掛的是澹然的分娩。

  商周祚抬眼望著對面東廂房屋脊,目光悠遠,說道:「會稽二月,春暖花開,那杏花寺的杏花這時都綻放了吧。歲月如流。我妹澹然轉眼就雙十年華了,我已有五年多沒看到她了。」目光下移,看著張原:「介子,這次你中了進士,就把她接到京中。嗯,七、八月間去接,那時天氣不冷不熱正好。」商周祚看了張原的三場制藝,說必中無疑,就看名次高低了。

  小景徽笑眯眯走了出來,這女孩兒總是這麼高興,婢女芳華已經侍候她梳洗停當,女孩兒前髮覆額,後髮垂肩。不再穿臃腫的冬衣寒裘,而是薄襖長裙,顯得嬌小伶俐,先向爹爹和張原各行一禮,然後脆聲問:「爹爹,那小姑姑來京時是不是把小寶寶也要抱來?」

  商周祚笑道:「那是當然。」

  小景徽便問張原:「張公子姑父是喜歡男寶寶還是女寶寶?」

  張原笑。答道:「都喜歡。」

  小景徽道:「那就讓小姑姑各生一個好了。」

  商周祚板著臉道:「不許饒舌。」

  小景徽看著爹爹的臉色,察知爹爹沒有生氣,又道:「爹爹,小姑姑是今天生日,那明天就是我的生日,明日我想讓張公子姑父帶我去滿井遊玩,請爹爹准許。」

  商周祚皺眉道:「又要糾纏你姑父嗎。」

  張原對商周祚道:「大兄,游滿井是我早就答應了景蘭、景徽的,明日我族叔、族兄還有祁虎子都會去,待放了榜,不管中沒中,怕都沒時間、沒心情遊玩了。」

  商周祚這才點頭允了,小景徽甚喜,向張原揚眉一笑,蹦蹦跳跳往後院看穆真真練小盤龍棍去了。

  商周祚看著小女兒的背影,對張原道:「當初澹然裹足,痛得直哭,我不忍心,就沒讓她裹,如此一來,這兩個小的就跟她姑姑的樣,都不裹足了,以前還擔心她們嫁不出去呢,哈哈。」

  張原笑道:「大兄英明,不裹足好啊。」

  商周祚道:「也是緣分,恰好遇到介子就是不喜裹足的。」

  張原道:「我將號召翰社同仁摒棄這裹足陋習,祁虎子已然熱烈響應。」

  商周祚哈哈大笑,西廂房裡還傳出傅氏的輕笑。

  商周祚去都察院後,張原也帶了武陵和汪大錘出門前往大隆福寺,他今日召集翰社諸人在大隆福寺聚會,張聯芳、洪承疇、黃霆、孫元化,還有其他十幾位浙江舉人也都參加了,出示各自科場中的制藝,相互品評、切磋,公推張原的制藝為第一,認為張原這次一甲有望,張原自己當然是很謙遜的,會試結果由考官來定,翰社公推算不得數——

  黃昏時分,張原回到內兄的四合院,穆真真迎了出來,手裡拿著好幾封信,喜道:「少爺,若曦大小姐、微姑,還有青浦楊秀才的信到了。」

  「姐姐她們應該才收到我的信吧,怎麼就有信來?」

  張原很是高興,先拆姐姐的信看,姐姐的信是大年三十除夕夜寫的,那時他的信才剛寄出,姐姐當然還沒有收到,只是牽掛著赴京的弟弟,先就寫信來了,盛美商號已在去年十一月底與民信局訂立合作契約,對於盛美商號的信件或物品,民信局會優先、優質運送,張若曦在信裡向弟弟張原報知盛美商號近來的發展情況,除青浦外,就數杭州分號盈利最多,南京分號將於新年二月初開張,也是王微一手籌備的,王微很有經營頭腦,此時此刻她寫信,王微就在她身邊,在信的最後,張若曦說將於二月上旬啟程回山陰母家,幫母親照看好澹然,請張原放心——

  而在王微信裡,卻是隻字不提盛美商號的事,滿紙情意綿綿,信末附詩一首,這是她從南京去青浦途中泊舟白蜆江畔時寫的,詩曰:「一葉浮空無盡頭,寒云風切水西流。蒹葭月裡村村杵,蟋蟀霜中處處秋。客思夜通千里夢,鐘聲不散五更愁。孤蹤何地堪相托,漠漠荒煙一釣舟。」

  詩寫得楚楚可憐。

  張原微笑著,最後看楊石香的信,楊石香向他匯報翰社書局的情況,《喻世明言》二十捲本已經刊刻印行,還有《警世通言》前十捲,銷售勢頭甚好,乙卯年翰社書局(不包括范文若的蘇州分局)共盈利一千八百六十七兩銀子,根據書局頭三年的盈利不予分紅的契約規定,已把這些銀子全部作為各股東的追加股本——

  小景徽過來問:「張公子哥哥,是小姑姑回信了嗎?」

  張原道:「不是,是我青浦的姐姐寫來的信。」岔開話題道:「明日一早去游滿井,準備好了沒有?」

  小景徽喜道:「準備好了,明日天一亮就去嗎?」

  張原道:「讓廚下早些煮匾食,吃了就去。」

  ……

  翌日一早,祁彪佳就趕來了,雇了兩輛馬車,在岳父大人宅中吃了匾食,張聯芳和張岱叔侄也到了,都帶著女眷,於是帶上景蘭、景徽姐妹一起去游滿井,滿井在北京外城的東北方,從東四牌樓到滿井大約有十二、三里路,馬車出了東直門,折而向北,半個時辰也就到了。

  初春,安定門外士女云集,都是來游滿井的,但見高柳夾堤,一望空闊,被冰雪嚴寒困在城中數月的京城士女,此時若脫籠之鵠,個個臉上喜氣洋洋,眺望遠山,山為冬雪所洗,鮮妍明媚,娟然如倩女新妝;近看古濠水,冰雪融化,波色乍明,岸邊柳枝將舒未舒,柔條拂風,春意盎然——

  景蘭、景徽這兩個女孩兒最是歡喜,來北京三年,還是第一次到北城外遊玩,小景徽東張西望問:「滿井在哪裡呢?」

  張聯芳是好游的,年年開春都要游滿井,指著不遠處一個八角亭道:「井在亭中。」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358
發表於 2012-11-22 10:06:52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六十六章 天定文曲星
               
  穆真真和芳華幾個婢女就帶著景蘭、景徽姐妹先去看那滿井,祁彪佳緊跟在景蘭身後如影隨形,張聯芳「呵呵」笑道:「祁虎子對他這個小妻子跟得寸步不離啊,乾脆下月就成婚吧,早婚各地都有。」

  張岱笑道:「虎子身體還沒長成呢。」

  「有一奇聞,說出來讓你們長點見識——」

  噱社社長張聯芳又開始說笑話了:「湖廣邊地有一種惡劣風俗,男童年方十歲,其父就為其娶年長之妻,其父先與子媳交合,生子則以為孫,所以那邊的人做父親的二十來歲,兒子就有十來歲了,其實是兄弟,當地人卻不以為怪。」

  張岱、張原都是搖著頭笑,亭子邊的小景徽也在歡聲笑語,回頭向張原招手:「張公子哥哥,快來看,這井真奇怪啊。」

  張聯芳奇道:「介子,你這個妻侄女怎麼這般稱呼你?」

  張原微笑道:「以前在會稽叫順嘴了,改不過來,不過在我內兄面前她就叫我張公子姑父。」

  張聯芳看著活潑可愛的商景蘭和商景徽小姐妹,微帶揶揄道:「商氏女都是不裹足的,嘿。」

  張岱知道仲叔有金蓮癖,不想讓介子與仲叔爭辯,岔開話題問張原:「介子也快為人父了,大約幾月生?」

  張原道:「應該是下月。」

  張聯芳道:「介子先持齋三日,然後再去大慈延福宮為你妻兒祈福,天官賜福、地官釋罪、水官解厄,據說很靈驗。」

  張原道:「好,明日就開始持齋。」

  因張原即將生子,張聯芳想起他兒子張萼和張萼和兒子了,說道:「我那孫兒都快一週歲了,我這個做祖父的還沒見過他呢,這次不管中不中,都要回鄉一趟。」

  張岱笑道:「仲叔這回必中的。事不過三嘛,仲叔這是第三次躍龍門,必定大功告成。」

  說說笑笑,張聯芳叔侄三人走近那八角亭。圍在亭邊看井水的有近百人之多,有宦官和貴戚,有士紳和女眷,在滿井周圍,一家人席草而坐對酌勸酬的比比皆是,小販們吆喝著:好火燒!好酒!好大飯!好果子!

  張原微笑傾聽,這些叫賣聲與王思任老師在《游滿井記》裡寫的並無二致啊。王老師游滿井應該是在四、五年前,時光在這叫賣聲中似乎定格了——

  衣袖被輕扯了一下,低頭看,是小景徽亮晶晶的眼眸,嘻嘻一笑,小手指著亭中道:「張公子哥哥快看,那井水不停地滿出來,流不完的。」

  商景蘭道:「就是水不停滿出來才叫滿井嘛。」

  張原定睛看那亭中井時。只見青石圍成的井沿比地面高出三尺,但井中泉水猶自溢出井沿,汩汩流淌。在亭西匯成一條清澈小溪,溪水清澈見底,似不見流動,在滿井之西,古藤老蘚,日光難透。

  張岱道:「我去嘗嘗這水如何,堪煮茶否?」擠了過去,到亭上掬水而飲,張原也跟過去捧水喝了一口,泉水冰涼。還有一絲甜味,冰甜沁人心脾,聽身邊的大兄說道:「這泉水尚可,論水質比不得我們山陰禊泉,但勝在水量充沛。」

  隨後走上來的張聯芳笑道:「北京人可憐,難得看到一眼泉水。所以這麼一個滿井就成風景名勝了,袁石公的《滿井遊記》竟成名篇。」

  景蘭、景徽和祁彪佳也紛紛上亭捧水喝,正這時,聽得有豪奴高聲喝道:「讓一讓,讓一讓。」

  張原轉身看時,見是一個鮮衣怒馬的富貴公子在一群豪奴清客的簇擁下策馬來到滿井邊,開道的豪奴叫這一側的圍觀人群讓一讓,他家公子要來看滿井,張原心道:「聽口音這些人是蘇州府的,不知是哪位高官之子,在北京城也這麼耍紈袴派頭,只怕要碰釘子吧。」

  張原示意穆真真和芳華拉著景蘭、景徽姐妹避到一邊,卻見那位三十歲左右的富貴公子跳下馬先斥罵豪奴:「無知蠢物,這京師也是你們敢隨便喝道的嗎,說不定就遇到哪個中貴外戚、高官名士,給你們一頓好打。」

  圍觀人群聽到這話,都笑了起來,對這幾個豪奴的惡感也就淡了。

  井邊人太多,張原對景蘭姐妹道:「我們先到別處遊玩。」剛邁步,卻聽身後有人笑道:「介子也來游滿井嗎,啊,葆生兄也在,還有宗子、虎子,哈哈。」

  張原轉頭看時,卻是范文若,還有文震孟這幾個蘇州同鄉,當即還禮、笑談,這時,那個富貴公子轉過身來作揖道:「范兄,還有文兄,你們也來會試嗎,怎麼我在貢院內沒看到你們,幸會,幸會。」

  范文若眉頭微皺又揚起,拱手道:「原來是沈兄,哦,還有趙兄,難得一見啊。」

  這位沈公子打量著張原幾人,問范文若道:「聽聞范兄加入了山陰翰社,不知那張社首是哪一位,在下是久仰大名?」

  范文若便將張原四人向這位沈公子介紹,又對張原四人介紹這位沈公子:「沈公子出身吳江名門,其父是左副都御史、巡撫河南。」

  左副都御史是正三品,是都察院的副職,比正四品的左僉都御史商周祚高出兩級,位高權重啊,果然是可以在京師喝道驅逐的頭面人物。

  這沈公子向張原幾人拱手道:「吳江沈同和有禮。」

  沈同和身邊的一個青年士子也拱手道:「吳江趙鳴陽有禮。」

  沈同和目視張原,笑道:「久聞張社首大才,這科會元非張社首莫屬了。」

  張原淡淡道:「豈敢,盡力而為。」因為要照顧景蘭、景徽姐妹,也就沒與這個沈同和多談,拱手而別,到別處觀覽風景。

  范文若與那沈同和繼續交談了一會,也別了沈同和走到張原這邊來,文震孟也跟過來,張原含笑道:「文兄對這位沈公子似乎不甚待見啊。」

  文震孟冷笑道:「斯文敗類,我是睬也不睬。」

  張原道:「這人有這麼惡劣嗎,看著倒並不囂張啊。」

  范文若笑道:「沈同和在蘇州名聲不佳。別的不說,我單舉一事,在吳江,凡是新到妓女。必先晉謁沈同和,侍寢三日,否則無法立足,曾有一個名叫穆素微的妓女,新來吳江,遵照別人指點持禮拜見沈同和,因為穆素微美而有才。沈同和就將她留在府中不放出來,妓家亦不敢追討,一日,沈同和與友人聚會飲酒,讓穆素微侑酒,座上有位名叫袁於令的青年名士,美人名士一見傾心,私語移時。沈同和就惱了,把袁於令趕了出來,袁氏有個姓馮的門客。喜任俠,有膽力,知道袁於令的心意,有一次趁沈同和攜穆素微游虎丘之際,竟登沈舟,奪了穆素微送到袁於令處,袁於令自是大喜,穆素微也是如脫牢籠,袁父知道後連稱大禍臨頭,趕忙把穆素微送回沈府。卻為時已晚,沈同和已經訟官,袁於令遭受了一年的牢獄之災,在獄中根據自己的經歷寫下了傳奇《西樓記》——」

  張岱接口道:「《西樓記》我知道,劇裡的書生於鵑於叔放出獄後中了狀元,鬥倒了惡人。與穆素微終成眷屬,但事實如何呢?」

  「狀元哪有這麼好中,戲曲裡這個中狀元那個中狀元——」

  范文若搖頭苦笑道:「事實是,袁家敗落,袁於令遠走他鄉做塾師,那個穆素微已經死了,死時不到二十歲。」

  張原心道:「只有弱者、失意者才意/淫啊,沈同和還是這麼意氣風發。」

  卻聽文震孟道:「更無恥的是,沈同和的舉人功名都是他人代考的,就是他身邊那個趙鳴陽。」

  文震孟素來端謹,道聽途說的事他不會亂傳——

  張原皺眉道:「竟有這等事?」

  范文若道:「這事在蘇州不算秘密,那個趙鳴陽家貧,八股文的確作得好,前兩年我的拂水山房社曾請他評過八股文,沈同和的底細我們更清楚,八股不能完篇,從童生到秀才、再到舉人,都是趙鳴陽給他代考,現在竟然考到北京來了。」

  張岱驚訝道:「考場搜檢、監臨都是虛設的嗎?」

  范文若道:「吳江沈氏財雄於鄉,又是官宦世家,這些關節都是能打通的,四年前應天計鄉試,沈同和與趙鳴陽就分到同一號房,號舍相鄰,說起來這個趙鳴陽也真是八股快手,不但自己要作文,還要代沈同和作,竟然也能在繼燭扶出前交卷,只不知為何沒來參加癸丑科會試,而是緩了三年?」

  文震孟道:「沈、趙聯號舞弊之事當時就有人檢舉揭發,但最終不了了之,想要掀起科舉案也不是那麼容易的,朝中無人也掀不起來,之所以癸丑科沒有來考,也是避當時輿論鋒芒,這科來了,他們還是聯號。」

  「趙鳴陽還與沈同和聯號?」范文若驚問,這事他也不知道。

  文震孟在京中交際廣,消息靈通,點頭道:「正是,沈是劍字第三號房,趙是劍字第四號房。」

  范文若、張岱、祁彪佳都是目瞪口呆。

  張原心道:「當初董其昌教授宗翼善八股文『九字訣』,不就是要讓宗翼善給董祖常代考嗎,董祖常的秀才功名就是宗翼善考出來的,若不是後來發生了那些事,宗翼善定會給董祖常考出個舉人來,至於敢不敢在會試考場代考,那就不得而知了,但象沈、趙這樣聯號作弊,卻比雇槍手更穩當些。」

  范文若道:「且看二十七日放榜的結果,若沈同和高中,那真是有辱斯文,科舉還有什麼公正可言!」

  文震孟道:「房官、考官只看卷子,若趙鳴陽為沈同和代作的制藝出色,高中也是極有可能的。」

  張聯芳過來聽說了這事,皺眉道:「這個沈同和多次出入董玄宰府第,若真是舞弊,董氏定然出了大力。」

  這麼一說,張原也感悚然,科場黑幕徐徐拉開啊。

  ……

  二月二十四,齋戒三日的張原一早沐浴後帶著五牲祭品來到附近的大慈延福宮,拜禱三帝君護佑澹然分娩平安,人力都無能為時,只有禱之於鬼神,拜禱畢,出來時看到清墨山人正在延福宮前擺卦攤,董奶茶安安靜靜坐在他身邊——

  看到張原,清墨山人趕緊起身作揖,董奶茶也向張原萬福,董奶茶白美了許多,看來清墨山人把她愛護得很好——

  張原笑問:「清墨山人,近來還好嗎?」

  清墨山人道:「還好,山人的名聲正慢慢傳揚開來。」

  張原看了看嬌俏的董奶茶,心想紅顏禍水啊,說道:「在他鄉謀生不易,若有無賴喇唬欺凌你們,儘管來找我。」

  清墨山人笑道:「天下的喇唬都一樣,欺軟怕硬,畏懼權勢,山人就自稱是商御史的親戚,真就沒人敢欺侮我。」說著,對卦攤左右賣酒、賣果子的小販大聲道:「諸位看到沒有,這位就是商御史的妹婿,浙江鄉試第一的張解元,今科狀元非他莫屬——」

  張原忙道:「山人莫要亂說,狀元豈是皇帝定的。」

  清墨山人道:「狀元是文曲星下凡,是蒼天定的,皇帝是天子,代上天欽點狀元,張公子有大仁大才,就是文曲星下凡,山人鐵口直斷,張公子今科必中狀元,若不中,張公子儘管來砸山人的卦攤。」

  張原搖著頭笑,心道:「我吃飽了撐的才砸你卦攤。」拱拱手,回四合院去。

  ……

  二月二十六日傍晚,順天府貢院門前廣場又是人山人海,雖然正榜將在禮部大門前張貼,但榜單是從貢院填寫好送去禮部的,等在貢院前可以更早得知結果,會有官差在正榜填好後尚未送到禮部公佈之前就出貢院馳報中式者,據說還有惡少無賴半路搶奪喜報的,搶了喜報好趕去討要喜錢啊。

  按照慣例,正榜將在二十七日丑時三刻前寫好送出,但考生們急不可耐啊,黃昏時就聚集到了貢院,徹夜等候,然而丙辰科會試寫榜特別慢,都已經過了正丑時,貢院龍門還是緊閉,有那脾氣暴躁的考生就向貢院大門擲瓦石,鼓噪叫罵,簡直要破門而入——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359
發表於 2012-11-22 10:07:23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六十七章 貢院失火
               
  此時的至公堂內氣氛異常緊張,紅燭成排,明如白晝,內閣大學士吳道南、翰林院學士劉楚先這兩位主考官居中而坐,其餘監臨官、提調官、受卷官、彌封官、謄錄官、對讀官,還有五經二十房的房官和八十二位閱卷官濟濟一堂,燭火光影,明明暗暗,映照出各人面目和各種表情,驚怪、錯愕、冷笑、冷眼、焦急、憂慮、困惑、恐懼、事不關己、幸災樂禍……

  激烈的爭執後會有短暫的安靜,這時,距離至公堂有半裡多遠的貢院大門外,那澎湃的喧囂就如江潮般一陣一陣傳到堂上眾考官的耳邊,即使門垣重重,也不能阻隔這聲浪。

  身為閣輔的吳道南是第一次主持會試就遇到了這樣棘手的難題,他的神色極為凝重——

  今日午後,吳道南與副主考劉楚先商議給三百四十四份中式的朱卷定名次,這三百四十四份朱卷中有南卷兩百零五份、北卷一百三十九份,這是必須要先確定好的,再就是定五經魁,《詩》、《易》、《禮》、《書》四經魁經過一番討論,都確定好了,但《春秋》經魁卻讓兩位主考官很為難,問題就出在那份首題犯先帝廟諱的朱捲上,若論這份朱卷的春秋題八股,冠《春秋》房無疑,只是現在還不能調墨捲來驗,無法確定那首題犯諱到底是考生自己忙中出錯還是遭人陷害,若是考生自己出錯,那現在把這份朱卷定為經魁就會鬧笑話,而若是遭人陷害呢,驗墨卷唱名時必起大風波——

  劉楚先道:「此卷作為《春秋》經魁不妥,影響太大,可以錄為第六名,若那考生的確是受陷害的,取為第六名也不虧屈他,其實會試名次並不重要。只要取中就好,真正排名次還在殿試——而若是該考生自己的失誤,那就黜落,黜落一個第六名總比黜落一份五經魁捲好說話得多。」

  吳道南道:「劉尚書此言有理。」

  於是便依劉楚先的建議。將《春秋》二房薦上來的一份卷子定為《春秋》經魁,五經魁既已定下,那便開始填寫紅號草榜,直至傍晚方填寫完畢,立即將草榜遞到外簾,由監臨官、提調官會同受卷官按編號提取相應墨卷,這時。內、外簾的封鑰打開,內簾官與外簾官在至公堂聚集,按慣例諸考官先各食一碗粉果充飢,這種粉果以粳米舂為粉,滲入豬油做成外皮,再以荼蘼露、鮮筍、肉粒、鵝膏為餡,乃是京師名點,能合大多數人的口味——

  吳道南卻是粉果都不及吃。把劉楚先請過來,兩個主考官先按編號把那份取為第六名的墨卷找出來,驗看之下。二人都是鬆了一口氣,把張鶴鳴和徐光啟二人叫過來,讓他們二人看這份墨卷——

  張鶴鳴看了看墨卷首題,那個「穆」字果然未缺筆避諱,違式確鑿,連連嘆息道:「可惜,可惜!」

  徐光啟戴上張原送他的昏目鏡仔細對照驗看,首題「穆」字未缺筆避諱是一目瞭然的,徐光啟又翻看次題、三題,終於發現了重大問題。他直起身,摘下眼鏡,對兩位主考官和張鶴鳴道:「吳閣老、劉尚書、張大人,這首題與其他六題的筆跡和墨色都有細微差異,下官認為這張墨卷被人調換了。」

  此語一出,石破天驚。堂上眾考官都聽到了,也不吃可口的粉果了,紛紛聚過來詢問究竟——

  吳道南臉有不豫之色,他不想在他主持的會試中出差錯,原本他以為驗了墨卷這事就可以揭過去了,拆封唱名能照常進行,也就是少錄了一個進士而已,豈料這個徐光啟似乎認定了此卷有大問題,又提出墨卷被調換這一驚人之言,這可比謄錄生私自更改朱卷更嚴重了——

  吳道南眉頭緊皺,說道:「徐贊善,這事非同小可,你出言可要慎重。」

  徐光啟道:「請吳閣老仔細對比一下此墨卷的首題與其他六題的筆跡,首題的筆跡與該考生在其他卷子上的筆跡粗看形似,細看還是能看出差別的,首題的小楷書法偏軟,不經意間流露二王筆意,可以說是功力深厚,而除了這首題,其他各題包括二場的詔論、三場的策問的小楷書風是統一的,端謹中偶露奔放之姿,論書法其實平平,算不得佳,不如首題的書法,而且還能看出來,這首題書寫人是故意模仿這位考生的小楷筆法,有意壓抑了自己的長處,再從墨色看,雖然都用的是松煙墨,但只要不是同一硯中的墨,那就能看出墨色的細微差別,磨墨時間的長短、緩急,對墨色都有影響——」

  徐光啟侃侃道來,吳道南、劉楚先、張鶴鳴諸人整日與筆墨打交道、浸淫書道數十年,細看之下,自然知道徐光啟說得很有道理,但筆墨的細微差別畢竟不能當作證據的,首卷完全可以與其他卷子不是一硯墨嘛,至於說筆跡差異這也很難說,除非很明顯的差別,否則同一個人在不同時間寫的字有些差異也是很正常的,《春秋》二房的房官魏廣微就指出了這一點——

  徐光啟道:「除了正卷,還有草卷,下官提議調該考生的草捲來驗看。」

  考生的正卷和草稿都要交上來,正卷從受卷官處移交彌封官,草卷就留在受卷官那裡保存,草卷不寫卷頭——

  彌封官是禮部正五品郎中周應秋,松江府金山衛人氏,周應秋勃然作色道:「徐大人這是何意,是疑心周某在彌封時作弊嗎?」

  徐光啟拱手道:「周大人,下官絕無此意,只是為場屋公正計,此卷疑點實多,理應找出草卷對照一下,若草卷與墨卷相符,那吳閣老他們也好安心拆封唱名寫正榜,否則若真出了差錯,作為落卷可是要發回考生手裡的,到時那考生一看,這首題根本不是他所作,鬧將起來只怕不好看。」

  周應秋冷笑道:「哪一科沒有落第考生發瘋鬧事,何曾見落第考生一鬧事就要追查考官責任的——徐大人只怕是另有居心吧。」

  朝廷為存考官體面,閱捲過程中出現的一些小差錯都不會追究。像有些考生拿到落卷,發現考官只點讀了他首藝的前四行,考官如此不負責任,但考生除了發牢騷。又能奈何呢——

  徐光啟道:「我輩考官,奉皇帝之命為國取士,嚴謹公正是應有之義,這份考卷除了首題違式,其餘無論是四書題八股、春秋題八股,還是詔論策問,《春秋》一房四百二十一份考卷。無出其右者,吳閣老、劉院長也是為惜才計,這才將此卷留下,待查明無誤再決定是取中還是黜落,這有何不可,周大人為何就要牽扯到另有居心上去,難道做事就不能有一顆持中公正之心嗎?」

  周應秋冷笑道:「人人皆以為自己公正,那誰不公正!」

  「徐贊善如此關心這份考卷。莫非知道這位考生是誰?」

  說話的是魏廣微,魏廣微與徐光啟是同科進士,癸丑科會試二人同為春秋房閱卷官。因為徐光啟從魏廣微黜落的考卷中選了三份薦上去並且最終都取為進士,魏廣微自感失了顏面,從此啣恨,造謠說徐光啟在天津衛侵佔農田的就是這個魏廣微——

  徐光啟修養甚好,毫不動怒,指著彌封完整的墨卷道:「這墨卷下官也是這時才看到,而且彌封未拆,下官如何能知道這考生的姓名,莫非魏大人知道?」

  魏廣微細長眼睛眯起,森然問:「徐大人此話何意?」

  徐光啟淡淡道:「魏大人問我識不識得這考生。我說不識,然後反問魏大人一句,有何不可?」

  吳道南皺眉道:「至公堂上,不得爭執。」

  彌封官周應秋自然知道這份考卷是誰的,這時聽魏廣微與徐光啟爭執,心念電閃。向吳道南、劉楚先拱手道:「吳閣老、劉尚書,諸位考官都在此,不妨做個見證,現在就把這份墨卷拆封,看看是哪位神通廣大的考生,犯了先帝廟諱還能被閱卷官薦到至公堂上來的?」

  周應秋這是想將堂上眾官的注意力從考卷轉移到考生上來,他知道徐光啟與張原有個共同的老師焦竑,只要揪住這一點,徐光啟就有口難辨——

  徐光啟雖不敢十分確定這考卷是張原的,但豈會上周應秋的圈套,說道:「現在是論考卷,不是論考生,場屋從來沒有未確定錄取前就拆彌封的規矩。」

  魏廣微冷笑道:「這些墨卷是按紅號草榜從外簾調取來的,難道不都是已經錄取了的嗎,沒錄取的墨捲出現在這裡,這又是什麼規矩?」

  吳道南開口了:「把這份考卷寫入草榜是我決定的,有什麼責任我來承擔,現在就請周郎中、徐贊善和受卷官李郎中一道去外簾調草捲來驗看,如何?」

  周應秋剛才一路咳嗽著走到堂外去吐痰,回來道:「吳閣老,草卷八千份,俱未編號,這要去對照文字,將查到何時,豈不誤了寫榜,貢院大門外可是有八千舉子翹首以待啊。」

  「晚一個時辰發榜亦無妨。」吳道南是決心要把這事查清楚了,吩咐道:「多派兩個文吏,就對照首場第二篇的『是故君子』題,對得上破題就可,此卷破題是——」翻開卷子一看,念道:「憂以終身,所懷在善憂之聖矣。」又重複念了一遍,問:「三位記住了沒有?」

  徐光啟與李郎中都說記住了,周應秋最慎重,走到吳道南身邊,仔細看那卷子,輕聲唸誦了兩遍「是故君子」的破題,這才與徐、李二人往堂外走去,卻又踅回來道:「吳閣老、劉尚書,謄錄此份朱卷的謄錄生要先拘禁起來才行,不然恐致畏罪潛逃。」

  周應秋一反先前的態度,似乎站到了徐光啟一邊,認定那謄錄生從中舞弊陷害了——

  吳道南搖手道:「是否舞弊陷害尚不確定,豈可亂抓人,先去驗了草卷再說,三位大人,快去快回。」

  周應秋、徐光啟、李思誠三人去後,至公堂上安靜下來,眾官面面相覷,往科這時候已經是拆封墨卷、高聲唱名、歡聲笑語寫正榜了,而今科發榜前夕卻是這般景象!

  眾官默坐無語,單等周應秋三人取了草捲來驗,陡聽至公堂後面一片嘈雜喧囂聲,隱隱聽得有人喊:「失火了,失火了!」

  眾官大驚,紛紛出堂觀望,嘈雜聲來自聚奎堂方向,聚奎堂靠近貢院北端,離至公堂有小半里遠,就是失火也威脅不到這裡,再看火勢,並未躥上屋簷,只明晃晃好似那邊多點了幾盞燈籠,料想火燒得並不大,眾官稍稍放心,有監臨官趕去指揮號軍滅火,原以為那火好很快就能撲滅,不料也燒了小半個時辰那火光才漸漸黯淡下去——

  劉楚先望著聚奎堂方向的火光,對吳道南低聲道:「吳閣老,那失火處似乎就是保存墨卷和草卷的屋舍。」

  吳道南長眉顫動,澀聲道:「好厲害的手段,這京師內城、天子腳下,就由得這些人胡作非為嗎。」命巡場御史和謄錄官立即去把那個名叫卓笑生的謄錄生揪來問話——

  又等了兩刻時,受卷官李思誠和徐光啟、周應秋三人回來了,三人都參與了組織號軍救火,這時都是煙薰火燎有些狼狽的樣子,李思誠臉色極為難看,向吳道南、劉楚先兩位主考官請罪道:「下官疏於防護,致使保存的草卷大半被毀,墨卷也燒掉了百餘份,下官明日就引咎辭職。」

  徐光啟嘆道:「剩下的一小部分草卷因為救火潑水,已經糊成一團,無味辨認了。」

  吳道南一言不發,回到至公堂上,等巡場御史和謄錄官回話,謄錄官先回來了,稟道:「吳閣老,名叫葉笑生的那位謄錄生遍尋不獲,想必已趁失火混亂時逃逸。」

  吳道南拍案道:「立即追查,一定要抓到這個葉笑生。」

  謄錄生、對講生都是從京城附近州縣的生員中招募的,有名有姓,逃不了的,但現在,該如何寫榜?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360
發表於 2012-11-22 10:07:58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六十八章 一石二鳥
               
  已經是亥時末了,正榜卻還一個字沒寫!

  貢院失火只要沒燒傷人命那就算不得什麼大事,燒燬了草卷也並不很要緊,因為草卷不用發還給那些落第考生,問題是有一份需要查驗的草卷被燒掉了,雖說還有個謄錄生為線索,但那謄錄生已經畏罪潛逃,在沒有抓獲審問之前,這份違式考卷的清白該怎麼證明?兩位主考官又該如何處置這份明顯是遭人陷害、卻又苦無證據的考卷呢?

  還有,方才這場火不但燒燬了全部的草卷,還連帶著把墨卷也燒燬了一百多份,明日放榜後那一百多位領不到落卷的考生豈肯甘休,落第本就心情惡劣,這下子更有理由指責科場不公徇私舞弊了,可以想見,萬曆四十四年丙辰科會試將是朝野非議最多的一科。

  至公堂上的氣氛極為壓抑,眾考官和外簾官都默不作聲,只待主考官吳道南下決定——

  吳道南年近七旬,鬚髮皆白,顴骨高聳,雙頰乾癟,臉上的老年斑很明顯,眼睛卻是炯炯有神,神情嚴厲,他環視堂上眾官,半晌不說話——

  存放草卷的屋舍突然起火,這顯然與至公堂上某一位甚至幾位官吏有關,這些人正是得知要查草卷,才臨時起意命人去燒燬證據,放榜前夕是貢院最放鬆的時刻,都是貢院裡面的人,偷偷丟個燭火進去燒那一堆不甚重視的草卷不是難事,至於這火為什麼早不燒,那自然是作弊陷害者也沒有想到事情會鬧到這一地步,因為首題犯諱肯定是要黜落的,待落捲髮出去,那考生就是大喊大叫首卷被人調換了,但又有誰會信,就是信了又如何,翰林院磨勘考卷只針對中式的,從來不會去調查一份落卷。因為這樣先例開不得,不然的話一個個落第考生都要求複查,那就混亂了——

  但讓作弊陷害者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一份首題違式的考卷竟能憑藉二、三場制藝的出色讓閱卷官大起惜才之念,一路薦到主考官案頭,又有徐光啟這個做事極其認真的人的堅持,最終矛頭指向草卷——

  吳道南已經把前因後果都想清楚了,這次舞弊陷害固然是針對那位尚不知姓名的考生。但對他這個主考官的影響也極大。這些人肯這麼花心機手段不惜違犯律法來對付一個考生,那這個考生顯然不是一般的考生,應該是與朝中高官大有干係的。浙黨的、宣黨的、齊黨的,或者是東林黨人的子弟?這次若沒有徐光啟的堅持,看似唱名、寫榜會正常進行。但當那個考生拿到被人調換了的墨卷,怨恨不平可想而知,自會利用其在朝中的關係大造輿論,冤氣最終會撒到他這個主考官頭上,不管其背後勢力大小,對他吳道南總非好事,他就會因為主持一場會試而莫名其妙得罪一批人,他本與首輔方從哲不算和睦,宣黨又視他為仇敵。那他以後在內閣的日子會更不好過,這是一石二鳥的毒計啊——

  「啪啪」兩聲脆裂響,廡下兩支大紅蠟燭爆出兩朵燈花,壓抑的氣氛似有鬆動,吳道南開口了:「開始拆號、唱名、寫榜。」

  眾官面面相覷,副主考劉楚先問:「吳閣老,那這份考卷怎麼處置?」指了指長桌上那份首題違式的墨卷。

  吳道南道:「這份考卷的首題雖然無法以草捲來驗。但被人調換陷害是顯而易見的,那個逃跑的謄錄生必須要抓獲歸案,而這份墨卷依紅號草榜名次不變。」

  依先前填好的紅號草榜名次不變,這份考卷就是第六名——

  監臨官李嵩提異議道:「吳閣老,這不合規制啊。把這犯先帝廟諱的卷子取中,如何讓天下士子心服。」

  另一位監臨官周師旦也附和李嵩的異議。周師旦李嵩是都察院監察御史。

  《春秋》一房房官張鶴鳴道:「這犯諱明顯是有人故意陷害,這樁案子最終也會水落石出,豈能明知考生被冤屈卻視若無睹?」

  李嵩道:「在沒有確鑿證據前,說什麼被冤屈都只是猜測,是作不得數的。」

  周師旦道:「犯諱的卷子倒是白紙黑字,證據確鑿。」

  兩個正七品監察御史很是堅持原則,在內閣輔臣面前毫無怯色,大明的言官就是這麼犀利。

  徐光啟一直在考慮草卷被毀後怎麼證明此卷的清白,這時說道:「考卷作弊法有所謂活切頭、蜂採蜜、蛇脫殼這些法子,下官以為請有經驗的紙匠、裝裱匠應該能看出這卷子的隱秘。」

  彌封官周應秋暗暗心驚,冷笑道:「誰又能保證那些低賤匠工沒有被人收買。」

  吳道南是確信此卷是被陷害的,不動聲色道:「作為丙辰科禮闈總裁,老夫有權決定黜取,諸位不要多言,各就各位,開始寫正榜。」

  周應秋當然不甘心,說道:「吳閣老既一力作主要錄取這份違式之卷,那以後若鬧出什麼風波,下官可不敢擔責任。」

  吳道南很疑心這個彌封官了,說道:「該是誰的責任就該誰承擔,內、外簾官各有其責,現在不要多言,書吏開始核對朱、墨卷。」

  便有數名書吏上前,一一核對朱、墨卷編號,核對無誤後就開始拆號、唱名,按慣例從第六名拆號起,第六名就是這份飽受波折和爭議的考卷——

  堂上眾官百餘雙眼睛都盯著拆封書吏的那兩隻手,看著那彌封被撕去,露出了墨卷的卷首,在拆號書吏身邊的另一位書吏看著那卷首,大聲唱名道:「浙江省紹興府山陰縣乙卯科舉子張原,年十九歲,本經春秋。」

  滿堂俱寂,遠處貢院大門外的喧囂隱隱傳來——

  堂上眾官中的大多數人都聽說過張原的名字,少年才子、八股名家、山陰名門、狀元弟子、翰社社首,小小年紀很會惹是生非,把姚宗文的堂弟搞到流放充軍,把董玄宰搞得幾乎身敗名裂,這份考卷竟然就是張原的!

  魏廣微斜睨著徐光啟,嘿然道:「原來如此,果然是同門肯出力啊。」

  徐光啟不答話,心裡波瀾起伏:遭陷害的果真是張師弟。會是誰對張師弟有這樣的仇恨?

  副主考劉楚先道:「把墨卷取來給我看。」

  書吏將這份墨卷呈上,劉楚先仔細看了看卷首的字,這上面的字跡與二場、三場墨卷的文字相同,與首場二到七題的字跡也相同,就是與那份犯諱的首卷的字跡有點不同,但若說是被割截了考卷,可卻絲毫看不出割截的痕跡,對著燭火看。也看不出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坐在邊上的吳道南也認真對看,說道:「這卷子到底有沒有割截,我等昏花老眼是看不出來。但宮中內侍有精於裝裱者,明日一早奏請內官監派兩個內侍來鑑定,諸位可有異議?」

  監臨官李嵩咄咄逼人道:「若內侍鑑定無偽。而那個謄錄生一時又抓捕不到,吳閣老將如何向聖上交待?」

  吳道南道:「老夫說過,各負其責,如何向皇帝稟報會試經過是老夫的事,李大人此時似乎不應過問,而且場中出了舞弊案,監臨官難道是沒有責任的嗎?」

  李嵩、周師旦幾個監臨官默然,舞弊發生在外簾,就是外簾官的責任。

  彌封官周應秋出冷汗了。現在只有寄望於來自松江的那個裝裱字畫的高手,技藝精湛,能拼接得天衣無縫,其他裝裱匠都分辨不出來。

  因為張原的這份考卷干係重大,完全吸引了眾官的注意力,所以唱名五經魁名次時都沒有往科那麼喜氣洋洋,就連官差搶喜慶蠟燭都不起勁了。

  拆號、唱名、寫榜。直到二十七日凌晨寅時初才結束,這時,那些等得不耐煩的考生都快把貢院大門給打破了。

  寫好的正榜還必須蓋上禮部印,劉楚先就是禮部尚書,官印隨身帶啊。當即加蓋大印,由提調官、監臨官領八百營兵護送正榜去禮部大堂前的照壁張榜公佈——

  ……

  貢院大門外。八千考生連同親友奴僕數萬人已經等了大半夜,前半夜他們看到貢院內好似失火的樣子,但大門依舊未開,不知到底發生了何事以致榜單遲遲不能送出,一直等到寅時三刻,才聽得龍門炮響,三重大門次第打開,先出來兩隊營兵,高聲喝令有人眾退避,眾人稍稍向兩側讓開,就聽鼓樂齊鳴,儀仗列出,幾名騎馬的官員護著一個黃綢扎的彩亭出大門了,彩亭裡就是正榜榜單,廣場上的考生紛紛詢問:

  「會元是誰?」

  「南直隸常州府無錫縣的楊叔同中了沒有?」

  「榜上有沒有王政新的大名?」

  「羅傑,有沒有?」

  「龐尚廉,龐尚廉——」

  「張節,有沒有張節?」

  「……」

  喊叫聲鋪天蓋地,聲浪似乎要把騎在馬上的提調官幾人掀翻,而且人群擁擠不散,根本走不出去,提調官與監臨官商議了幾句,便在馬背上居高臨下對廣場上密集人群大聲道:「肅靜,肅靜,我把這次會試排名前五位的姓名提前向諸位宣佈——」

  廣場上很快安靜下來,但是數萬人的呼吸聲也浩大深沉——

  張原和族叔張聯芳、族兄張岱,還有祁彪佳、黃尊素、文震孟、黃霆等翰社同仁二十餘人站在離貢院大門半裡遠的幾株楊樹下,這裡不會那麼擁擠,他們是亥時初到的,也等了三個時辰了,因為離得遠,先前貢院失火他們反而更看得清,那暗紅的火光和冒起的青煙讓他們駭然失色,好在火勢沒有蔓延開,不久後就撲滅了,等到丑時猶未見開貢院大門,張岱道:「肯定出事了,該不會把卷子都燒掉了吧?」

  張聯芳笑道:「卷子燒掉了就要求複試,好歹要再爭取一次機會。」

  說話間,終於見龍門打開了,但那些送榜去禮部的官員卻被擠得走不出來,有個官員開始宣佈會試前五名了,張原心也提了起來,凝神傾聽,聽得那提調官高聲道:「丙辰科會試第五名是泉州洪承疇——」

  洪承疇正與張原他們在一起,聞言全身一顫,這喜訊來得太快、太突然,狂喜啊,張原、張岱等人趕緊向洪承疇道喜,洪承疇喜得說話都不利索了——

  張聯芳道:「別說話,聽第四名是誰?」

  聽得那考官宣佈:「丙辰科會試第四名是嘉興錢士升——」

  張岱對張聯芳低聲道:「錢士升是去年浙江鄉試的《詩經》魁首,這次會試竟然也冠《詩》五房,厲害。」

  提調官又宣佈:「丙辰科會試第三名江夏賀逢聖——」

  翰社諸人對這個賀逢聖不熟悉,繼續傾聽——

  「丙辰科會試第二名陝西來復。」

  張岱驚笑道:「來福,來福中第二名了,第一名必是介子,哈哈。」

  張原道:「是來復,不是來福。」

  來福就在邊上,咧開大嘴「呵呵」的笑。

  「第一名會元是——」

  那提調官掃視全場,全場屏氣凝神、鴉雀無聲,提調官大聲道:「丙辰科會元蘇州沈同和。」

  張原的心陡地一沉,一種深切的痛楚開始蠶蝕他的心,他有這種感覺,他若不是前五名,那就極有可能名落孫山,不是他的制藝作得不好,就是再磨練三年,他也不能比這次發揮得更好,他已經盡力了,若不能取中,除了天命,那就是被人算計了,而且會元竟然是前日在北城滿井遇到的那個沈同和,那他被算計陷害的可能性就更大——

  張岱等人倒沒象張原這麼想,會試名次不是很重要,沒進前五不要緊,關鍵還是殿試,最終名次是殿試決定的,授官也是根據殿試名次來的定的,會試只要能上榜就好,讓張岱等人驚怒的是會元竟然是沈同和,文震孟、范文若等蘇州府的舉人更是憤怒,忍不住吼叫起來:

  「沈同和舞弊!抄襲!」

  南直隸數百考生絕大多數都聽說過沈同和的可恥名聲,這時見會元竟然是不學無術的沈同和,無不驚訝、不平、憤怒,紛紛叫嚷起來,廣場上的其他考生也跟著起鬨,場面一時混亂,很多考生擁上去要搶奪黃綢彩亭裡的正榜先睹為快,那些營兵防護不住,節節後退,監臨官周師旦不慎連人帶馬被擠到路邊溝塹中,待被營兵救上來,已經是一身污濕,狼狽不堪——

  提調官見勢不妙,只有命營兵號軍護著黃綢彩亭退回貢院去,這真是大明開科取士二百多年來從未有過的奇聞。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3-5 05:09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