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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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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賊道三癡】雅騷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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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2-12 11:22:09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八十九章 裂痕
               
  陝西道監察御史劉廷元是浙黨黨魁,經歷了三次京察,在波譎雲詭的李三才案、熊廷弼案、韓敬狀元案中,可謂久經考驗,黨爭經驗豐富,對人性、世情看得很透,說道:「張原現在名聲正佳,甫入京就為山東災民請命,又在科舉舞弊案中博得了京城士庶的普遍同情,裡坊中人都說本來會元也是張原的,被舞弊案搞沒了,張六元只剩張五元,使得本朝少了一祥瑞,讓人遺憾,現今玉河北橋之風波已經傳揚出去,世人大多先入為主,若我們辯駁,在張原名聲氣勢正盛之時,只會反污了自己,這種事已經說不清了,只會把自己越抹越黑,又不能把張原下到刑部嚴刑拷打讓他招供——」

  鄭養性惱道:「如此說我們就眼睜睜看著姚給事受屈,卻拿張原毫無辦法了嗎!」

  劉廷元道:「辦法當然有,那就是轉移視線,這也是張原在橋頭使用的,我們現在還施彼身,明日聯合幾名給事中、御史再次彈劾吳道南,這吳道南臉皮也真是厚,前次劉文炳、周師旦、李嵩等台垣官輪番彈劾,他卻只在家蟄居了兩日就又入閣辦事了,會試兩樁舞弊案,還有以前的順天府舞弊案,吳道南身為總裁,豈能責任,定要逼得他致仕,吳道南是東林黨人最後的倚仗,也是張原的座師,只要他一走,那姚兄這事也就不算什麼了,彈劾吳道南正可為姚兄解圍,至於張原,可借冰河說彈劾他,這是蔑視天命和禮法、致君主怠政、讓群臣推諉罪責的歪理邪說,方閣老對張原的冰河說就很不滿——」

  禮科都給事中周永春點頭道:「方閣老曾讓張原刊刻廷策時把冰河說刪去,張原竟然拒絕了。」

  刑部郎中胡士相道:「方閣老對冰河說不滿,但皇帝顯然很欣賞冰河說,不然也不會欽點張原為狀元,以此來彈劾張原歪理邪說只怕根本沒用。皇帝來個留中不發,我們是無可奈何。」

  劉廷元道:「不要指望一彈劾就能讓張原免官解職,張原是新科進士,自太祖高皇帝以來。朝堂對新科進士比較優容,張原雖已授官,但與那些觀政進士也還是一樣的,觀政進士的主要職責是學習各種律令條例、熟悉政務、協助官員辦理庶務,卻不用僉署文案,也就是說不必對行政失誤負責,現在彈劾張原起不到實際作用。他有擋箭牌——」

  鄭養性插話道:「既然沒用,為何又說要彈劾他?」

  劉廷元道:「張原在翰林院是養望,詞林官最重聲譽,以冰河說為歪理邪說來彈劾他,不管皇帝是下詔溫慰張原還是留中不發,都可坐實張原冰河說是蔑視天命、諂媚君上,乃是佞臣,一旦形成輿論。張原在京中就待不下去,到明年就可借京察之機將其貶出京城。」

  姚宗文補充道:「張原去年在杭州還曾訛詐了徽州富商汪汝謙的一座園子,這事亦可彈劾。」

  劉廷元皺眉道:「據我所知。那園子是張原向汪氏典來的,汪氏賠償給張原的銀子也被張原捐給了杭州養濟院,這事不好指責。」又道:「不要急著打擊對手,要抓住真正的破綻,不然易被對手反擊。」

  姚宗文臉色剛有點正常,被劉廷元這麼一說,臉又漲紅了,說道:「張原那是以勢壓人,不然汪氏怎會賠銀又典園。」

  劉廷元道:「先專攻一點,看事態進展再決定下一步。」

  齊黨首領周永春一直沒怎麼說話。從姚府出來後連夜又去見禮科給事中亓詩教,這兩位山東老鄉談得當然更交心,亓詩教是方從哲的門生,是反東林的急先鋒,萬曆四十一年曾上疏抨擊顧憲成「大開奔競之門,廣佈招搖之令。橫行籠罩之術」,使得「無識者誤墜其術中,不肖者願歸其幕下」,更「依附名流,交納要津,夤緣權貴,布散黨與。羽翼置之言路,爪牙列在諸曹,機關通於大內,內閣任其指揮,冢宰聽其愚弄,總憲繇其提掇」,攻擊東林黨為了獨掌朝廷大權排除異己,使得朝野上下「但知有東林而不知有皇上」,措詞極其嚴厲,難免誇大其詞,與東林人是水火不容,但亓詩教這個人有個優點,對鄉梓十分照顧,去年山東旱災,他特意回了一趟山東,看到家鄉嚴重的災情他是心急如焚,回來接連上書請求皇帝下旨蠲賦賑災——

  聽了周永春說了姚府之行的經過,亓詩教道:「我一直對張原去年聯絡諸生上書為山東六郡請求賑災心存好感,那個繪《飢民圖》的青州舉子陳其猷曾來拜訪我,說起張原其人,陳其猷很是敬佩,說張原博學多才、關心民生疾苦,陳其猷與張原同行半個多月,張原談論的最多不是如何科舉高中,而是各地災情和流民的困苦,張原不是空談泛論,每到一地就上岸詢問,並作筆記——」

  說到這裡,亓詩教目視周永春:「——我等把這樣一個人作為對手是很可惜的,張原浙黨烙印極深,東林人現在是沒掌權,若掌權,比如趙南星輩,不見得能容得下張原,前次吏部文選司王郎中就曾對我言,張原可以拉攏,張原的翰社氣候已成。」

  周永春緩緩點頭,卻道:「只是現在姚宗文、鄭養性等人與張原怨隙已深,無法化解,這該當如何?」

  亓詩教語氣不滿道:「姚宗文因為其族弟之故就與張原勢不兩立,這不是把張原往東林那邊推嗎,甚是不智。」

  以亓詩教為首的齊黨與浙黨結盟其實也是情非得已,前幾年東林黨人壓迫得他們太狠了,不與浙、楚聯手就無法在朝中立足,但齊黨與浙黨的政治理念還是有很大不同的,浙黨至今與之福王、鄭貴妃一系有密切關係,而齊黨見國本已定,還是支持太子朱常洛的,亓詩教就曾上書請求萬曆帝讓太子出閣讀書,所以說三黨在有強大外力壓迫之下會團結對外,而現在卻是東林式微之時,三黨裂痕也就顯現——

  周永春道:「劉廷元、姚宗文已決定要猛烈彈劾吳道南。並斥張原的冰河說為歪理邪說,我們難道還能置身事外?」

  亓詩教道:「我以為冰河說是很有道理的,張原提出此論並非為了向皇帝獻媚,而是基於實際災情考慮。因為張原有應對之策,他的興修水利、推廣耐旱的農作物是可行的,而所謂天人感應,把災患說成是君主不德所致,雖有警惕君主之意,但往往被臣下利用來互相攻擊和爭訐,反而不能顧及真正的災情。就如目下,山東災情依然嚴重,若無實際應對之策,就是讓深宮的皇帝整日吃齋修身又有何益!」

  周永春是禮科都給事中,亓詩教是禮科給事中,但周永春往往以亓詩教馬首是瞻,問:「那我等又當如何?」

  亓詩教道:「我想約張原長談一回,看看此人到底是何心術。能否結交,若不能,那時再作打算。」

  周永春道:「若能結交。那我們與姚、劉諸人豈不是要生嫌隙?」

  亓詩教蹙眉道:「這的確棘手啊,是友是敵,只在轉念之間,不管怎樣,這個張原我是要與他談一談的,秘密交談一回吧。」

  ……

  五月十四,就是玉河北橋風波的次日,張原作的《庶吉士儲養培訓疏》經郭淐簽署用印後送呈內閣,午後,吳道南看到了這份奏疏。向方從哲通報了一聲,方從哲道:「會甫兄票擬吧。」方從哲此時頗為煩惱,姚宗文竟然在都察院、通政司、太常寺諸位官員面前出那麼個大醜,簡直是聲譽掃地,東林黨人反應亦是極快,戶科給事中楊漣、工科給事中何士晉彈劾的奏疏已經送到他案前。這讓他票擬很為難,對於這兩份奏章他倒是很願意皇帝會留中不發,但聖意難測,而他作為首輔必須先票擬,方從哲躊躇再三,還是決定明日再票擬這兩份奏疏,明日,浙黨的反擊應該就會到來——

  吳道南便擬了對《庶吉士儲養培訓疏》的處理意見,不用說是支持的,傍晚時與其他奏章一起送到司禮監,司禮監原掌印太監盧受因為年老多病,萬曆皇帝命其退養,由原秉筆太監李恩升任掌印,這些奏章有的三、五日就能批覆下來,有的要等十天、半月,另有很大一部分奏章如石沉大海再無音訊,很多朝臣認為十萬火急的事萬曆皇帝照樣樣拖,好像天也沒塌下來,大明帝國照常運轉——

  這日傍晚,張原與大兄張岱出了翰林院,經過玉河北橋時,張岱笑道:「介子昨日是有意激怒姚訟棍的堂兄吧。」

  張原笑笑,說道:「還是大兄知我。」

  張岱讚道:「妙計,姚訟棍的堂兄這回是倒了大黴,我們庶吉士都在取笑他,這人已經身敗名裂了。」

  張原道:「哪有這麼容易,大兄拭目以待,姚的反擊會很兇猛。」

  張岱道:「我們新科進士有免責的慣例,怕什麼,而且介子你也沒有什麼把柄在他們手上。」

  張原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他們總會找到我的所謂罪狀的,昨日姚宗文就說了,我結社議政、聚眾鬧事,簡直罪行纍纍。」

  張岱笑道:「這是眾人皆知的事,讓他們彈劾去。」

  說話間,走到西長安街中段,張岱往南,張原往北,跟著張原的是穆真真和武陵,武陵十八歲了,前兩年一直不長個,就是去年和今年上半年,猛躥了五、六寸上來,雖然還比張原矮了半個頭,但看著總像是成年男子了,武陵問:「少爺,少奶奶她們大約何時從山陰動身,要不要這邊派個人去接?」

  張原側頭看了武陵一眼,笑道:「怎麼,小武這麼急著見云錦嗎。」

  被少爺識破了用心,武陵「嘿嘿」的笑。

  張原道:「回去接就不必了,來回八千里,行路難啊,我爾弢叔會送她們來京,大約七月末啟程。」

  爾弢叔就是張岱之父張耀芳,已有書信來說要親自送張岱之妻劉氏來京,澹然自然與劉氏同行——

  主僕三人行至東四牌樓西坊門,卻有一輛馬車從後追上,一人探頭出車窗笑道:「張修撰,多日不見,李閣老胡同的宅子還沒住進去嗎。」

  張原看時,卻是吏部文選司郎中王大智,趕忙見禮。

  馬車停下,王大智下車向張原拱手道:「我們雖在京中為官,卻也難得一見,今日幸會,定要請張修撰喝杯酒。」

  張原道:「慚愧慚愧,上回承了王大人的情,一直想請王大人喝杯酒道個謝,卻一直未有機會,今日好時機,王大人,大隆福寺那邊有家酒樓,烹製的魚極美味,讓學生請王大人一回,聊表心意吧。」

  王大智笑道:「那就叨擾了,在下也想與狀元公敘談一番。」

  張原讓武陵先趕去鶴壽酒樓預訂雅座,他與王大智邊走邊談,穆真真跟在張原身後,再後面是王大智的馬車和僕人。

  又有一輛馬車駛來,一人招呼道:「王郎中,哪裡去?」

  王大智轉頭一看,拱手道:「亓給事,幸會幸會,張修撰說欠我一頓酒,定有請我。」對張原道:「這位是禮科給事中亓大人。」

  張原心知不會這麼巧,先遇楚黨王大智,再遇齊黨亓詩教,拱手道:「亓大人,幸會幸會,若亓大人肯賞臉,就一起到那邊酒樓喝一杯如何?」

  王大智也道:「亓給事,一起去吧。」

  亓詩教便下了車,這位山東人個子卻不高,長眉長鬚,容貌高古,年近六旬,身體矯健,當即與王大智、張原上了鶴壽酒樓,酒菜很快端了上來,起先只說一些閒話,王大智問張原為何沒住在李閣老胡同,莫非是那宅子不好?

  張原道:「等拙荊九月間來京再搬過去住。」

  亓詩教開始說起山東災情,說山東六郡的旱情至今未得緩解,百姓流離載道,死傷遍野,易子而食,慘不忍睹,御史過庭訓奉旨賑災,直似杯水車薪——

  在救災方面,張原與亓詩教很有共同語言,越說越相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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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2-12 11:23:50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九十章 闖東宮

  張原向亓詩教說起他在山陰建的義倉,亓詩教在表示敬佩之餘問道:「張修撰可知為何江南民間救災易而江北難?」

  張原當然知道是什麼緣故,但這時要虛心,誠懇道:「請亓大人指教。」

  亓詩教道:「指教不敢,然下官留心江北災患多年,尤其是對山東,可謂瞭如指掌,江南富庶,緣於朝廷的恩渥,自太祖高皇帝以來,江南一直是朝廷財源重地,近年來很多江南士紳抱怨江南賦稅重,卻不提及朝廷對江南的諸多愛護,均田均糧的賦稅改革一直沒有停止過,就是為了減輕官田重租,此其一;不允許在江南建立王府,極大減輕了當地民眾的負擔,此其二;朝廷對江南水患治理最為重視,此其三;再有,天高皇帝遠,江南甚少受到黨爭、政令的干擾,因此商業方能蓬勃而起,所以江南富戶極多,賑災救助也容易得多——」

  亓詩教還是很有見地的,張原點頭道:「亓大人所言極是。」

  亓詩教見張原認同他的觀點,頗感愉快,又道:「反觀山東,朝廷給予江南的便利一概沒有,先後有齊王、魯王、衡王在山東藩封建府,佔地都是萬頃,這些藩王親族及奴僕侵佔民田、開設商舖,與民爭利,橫行霸道,單此一項就足以勞困山東百姓,而山東經商之風也遠沒有江浙沿海盛行,只有大地主,卻無大商賈,一旦災荒,飢民遍地,地主自身損失極重,所以說靠富戶發慈悲、靠民間救濟渡過災荒幾無可能。」

  張原點頭道:「治標還得治本,山東東臨大海,南接江淮,西通河洛,北拱京畿。山東不安則京師震動,去年飢民襲擊臨清等地,若朝廷賑災不力,或恐今後還有大的民變。」

  「張修撰明見。」亓詩教一拍大腿。張原這話說到了他心坎上,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又給自己斟上,說道:「我齊人好俠使氣,不甘餓死牗下,賑災不力,民變必生。張修撰以為該如此應對?」

  張原道:「在下職微言輕,只是一個設想,請亓給事、王郎中兩位大人參詳——」

  王大智、亓詩教一齊拱手道:「張修撰請講。」

  張原道:「愚以為對山東六郡錢糧賦稅應根據受災輕重分別採取停徵、改折、抵平、留人四種方法,對割據城寨、大肆劫殺富戶的暴民應剿,對小股流竄打劫謀生的災民應撫,先把局勢穩定下來,然後招募災民興修水利,以工代賑。抗旱救災,這樣可讓飢民有口飯吃,當然。若興修水利的錢糧全靠皇帝撥內庫和地方官府籌錢顯然不行,必須要有當地士紳參與,官民結合,才能把救災備荒進行下去,救荒無善政,空口說著容易,一旦涉及藩王利益,具體施行時的困難會大得多。」

  亓詩教點頭道:「張修撰何妨就此寫一篇奏疏上呈皇帝,這也是張修撰萬言廷策的後續實論。」

  張原擺手道:「在下的廷策頗受非議,此時再上救災備荒疏不大妥當。還是亓大人上疏為好。」

  王大智與亓詩教對視一眼,氣氛微冷,不管方才談得如何相投,現在,隔閡顯現了,張原是親東林的。與浙黨首領姚宗文又有新的衝突,姚宗文、劉廷元諸人彈劾張原的奏章應該已經擬好了,明日就會送呈內閣——

  亓詩教沉吟片刻,終於開口道:「張修撰,下官還有一事要請教,張修撰對萬曆以來的朝堂黨爭有何高見?」

  王大智沒想到亓詩教會這麼直接問張原關於黨爭之事,不禁坐直身子,注目張原,靜聽張原如何作答,卻見張原離席向亓詩教長揖,說道:「亓大人能坦誠相問讓在下甚是敬佩,這世間很多糾紛、矛盾、仇隙皆是因為不能坦誠交流所致——」

  亓詩教趕忙起身道:「張修撰何必多禮,請坐,請坐,坐下說話。」

  張原坐下,看著滿桌的菜餚,說道:「在下以為,黨爭誤國。」

  王大智與亓詩教面面相覷。

  王大智道:「然而很多事不爭又怎麼行,政見有異,必須得爭。」
  
  張原道:「當年國本之爭還算是有爭論的目標,然而時至今日,黨爭往往不論是非,只逞意氣,非我一黨,必除之而後快,這是在下雅不願看到的。」

  亓詩教徐徐道:「京察之典,六年一舉,君子疾邪,小人報怨,皆於此時——張修撰可知此語出於何人?」

  張原道:「這是東林趙君所言吧,在下絕難苟同。」

  亓詩教聽張原沒有任何猶豫就這般表態,心中一喜,面上不動聲色,又問:「然則黨爭已起,互相攻訐難免,張修撰又有何策能消弭?」

  張原道:「在下以為,在朝為官就應以國家大事為重,政見有異,不必非得爭個高下,可求同存異,官員要有此胸懷,方是國家百姓之福。」

  這時,東城鼓樓敲起了禁鼓,一千兩百三十下為一通,要敲三通,敲罷三通鼓大約需要兩刻時,內城宵禁就從三通鼓後開始——

  聽到撾鼓聲,張原、亓詩教、王大智三人一起站起身來,亓詩教道:「今日與張修撰一席談,大為受益,他日有暇再向張修撰請教。」

  三人下了鶴壽酒樓,拱手道別,張原回內兄的寓所,亓詩教、王大智乘車出朝陽門。

  兩輛馬車出了內城後就緩緩停下,亓詩教、王大智二人下車步行,五月十四的明月早早升起,月下樹影疏疏朗朗,不遠處的運河碼頭依然嘈雜喧囂,漕運的高峰期已經到來——

  「可言兄,你看這張原是何等樣人?」王大智問。

  亓詩教道:「難得的人才,極有主見,不迂闊,善變通,不過所謂求同存異,說來輕巧,實際很難。」

  王大智笑道:「那是當然,東林人現在是頹勢,當然希望我等不要趕盡殺絕。要求同存異了。」

  亓詩教搖頭道:「不然,這種觀點絕非東林人所有,東林人視自己為君子,非其黨徒則斥為小人。何曾有過求同存異的胸懷,而張原,顯然是不願被人當作東林或者浙黨的,他有自己的政見——」

  王大智道:「如此說張原不好拉攏了?」

  亓詩教道:「想把他拉到三黨陣營與東林為敵很難,不過我等似乎也不必急著與他為敵,且看他如何在東林和三黨間求同存異,是一句冠冕堂皇的空話。還是真能有所作為,拭目以待。」

  王大智道:「這麼說就是坐山觀虎鬥了,我楚、齊二黨看姚、劉浙黨斗張原,張原在京中除了東林為援,別無根基,東林人少不了要支持張原,如此一來,姚、劉浙黨豈會不怪罪我等?」

  亓詩教道:「我們不要攻擊張原。只彈劾吳道南,措詞也留點餘地,讓浙黨當先鋒吧。」

  王大智讚道:「善!」

  ……

  五月十五辰時三刻。吳道南入會極門內閣直房,方從哲先到,案頭已有一疊各部官員送上來的奏章,吳道南上前道:「中涵兄,哪些奏疏由我票擬?」

  方從哲一捻頜下美髯,說道:「會甫兄,這裡又有三份糾纏於會試舞弊案的奏疏,還是我來處置吧,那些言官著實無禮,聖上既已下旨挽留會甫兄。他們卻還聒噪不休。」

  吳道南乾瘦的老臉霎時漲紅,好似被人打了耳光一般,身為閣臣,三天兩頭被彈劾絕對不是光彩的事——

  方從哲又抽出兩份奏章道:「這是陝西道御史劉廷元和兵科給事中趙興邦彈劾新科狀元張原的奏章,就由會甫兄票擬處理意見吧。」

  吳道南忍著羞憤,看了劉廷元、趙興邦彈劾張原的奏章。這二人明顯約定好的,矛頭直指張原萬言廷策裡的冰河說,斥張原為諂媚君上的佞臣——

  記得昨日有楊漣與何士晉彈劾姚宗文的奏疏,今日浙黨、齊黨、宣黨就有五份彈劾奏疏衝著他和張原而來,這顯然是前天玉河北橋那場風波的延續,吳道南沉思片刻,將這兩份彈劾張原的奏疏交還給方從哲,說道:「還是方首輔票擬吧,我是頻遭彈劾之人,無顏票擬,明日就要上疏求退。」

  方從哲趕忙安慰吳道南道:「會甫兄,我等當軸處中,自然招引物議,今言路勢張,我等稍有不慎,台垣官就恣為抨擊,閣臣難做啊,只是我等受皇帝恩遇引入內閣協理朝政,若一受彈劾就要引退,那內閣還能留得住人嗎,這三份彈劾奏章無非老調重彈,會甫兄切莫在意。」

  內閣不成文的規矩,閣臣若受彈劾,必得告罪在家,待彈劾之事明了,才好再入閣視事,往往還要擺足架子,要皇帝下詔撫慰才肯出來,這是為了體面,不然的話以後沒有威信、沒法辦事——

  吳道南道:「多謝方閣老寬慰,不過老朽還得回太僕寺街待著。」坐著喝完一盞茶,辭了方從哲,出會極門、經六科廊出午門——

  今日在六科廊當值的就有彈劾吳道南最賣力的工科給事中劉文炳,劉文炳是河北真定人,原本與浙黨、齊黨、宣黨、楚黨都扯不上邊,現在卻與姚宗文、劉廷元等人打得火熱,這是因為去年吳道南到任時,六科給事中按慣例要拜見新任閣臣,呈上名刺,吳道南把其他人的名刺都收下,唯獨將劉文炳的名刺擲還,並警告他說「莫學嚴嵩」原因是當時劉文炳態度甚是諂媚阿諛,吳道南很看不慣,劉文炳被打了笑臉,由此深恨吳道南,科場舞弊案一出,他率先彈劾,但吳道南在太僕寺街寓所待了兩天又出來了,昨日應劉廷元之謀,他再度彈劾,這時看到吳道南緊皺眉頭出午門而去,劉文炳是暗暗稱快,心想:「看你江西人臉皮有多厚,還好意思再入會極門否!」

  方從哲見吳道南走了,搖頭笑了笑,看著案頭的奏章,又嘆了口氣,把昨日楊漣、何士晉彈劾姚宗文的奏疏與今日彈劾吳道南、張原的五份奏疏放在一起,一併票擬送司禮監——

  方從哲清楚萬曆皇帝的心思,經過數十年的國本之爭,萬曆皇帝對朝臣之間的互相攻擊已經相當厭煩,現在他把這六份奏章一併送上去,最大的可能是全部留中不發,這樣,楊漣、何士晉對姚宗文的攻擊自然落空,而吳道南兩番待罪家中,應該不好意思再來了,至於張原,因為是新科進士,不會因這奏疏受到任何處罰,但方從哲準備把劉廷元彈劾張原的這份奏疏在邸報刊登,讓朝野共議這冰河說,這個冰河說已經是被劉廷元刻意曲解了的——

  ……

  這日傍晚,張原回到東四牌樓四合院,收到了民信局送來的一疊信,分別寄自杭州、南京、崑山、青浦、蘇州、華亭、上海、山陰、會稽等地,竟有二十三封之多,景徽驚嘆道:「小姑父,怎麼會有這麼多人給你寫信?」

  張原笑道:「朋友多啊。」翻看信封,都是各郡翰社社首寫來的信,如馮夢龍、夏允彝、金琅之、楊石香,還有一封信是茅元儀的,忽然翻到一信,落款是會稽王炳麟,王炳麟是三月底離京的,這時應該還沒到紹興,怎麼會有信來,看信封上的字跡,圓潤秀挺,分明是出於嬰姿師妹之手——

  「這是嬰姿師妹寄來的信。」

  張原的心「突」的一跳,一直翹首望著他的小景徽即道:「怎麼了,小姑父,是誰的信讓你感到意外?」小姑娘的心思極細。

  張原微笑道:「沒怎麼,信多得讓我意外,等下回信,手都要寫酸了。」

  景徽「格格」的笑:「誰讓小姑父朋友多呢。」

  張原拿了信回房,一封封拆看,嬰姿師妹的信放在最後看,有點怕拆看似的——

  遠處的禁鼓敲響,十五的月亮被催了上來,就在東四牌樓的張原看信之時,有個袖著棗木棍的漢子混進了皇城北安門,北安門又叫厚載門,是太監、雜役出入最多的門,在萬歲山、太液池左右,聚集了十二監、四司、八局,統稱內府二十四衙門,所以厚載門出入之人極多,禁鼓敲響後,在外辦事的太監紛紛回皇城,守衛竟未發覺有外人混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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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2-12 11:25:32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九十一章 朱徽嫙

  這漢子四十來歲,面色黧黑,身量中等,穿著內府雜役的青布衫褲,左臂搭著青布長手巾,棗木棍的一端插進袖口直抵腋下,另一端握在掌中,以青布手巾遮掩,混在一群內侍執役當中進了厚載門,一直來到北中門外,往左右兩邊看看,都是高高的紅牆夾著的長長甬道,從厚載門進來的內侍和雜役不是進北中門就是往兩邊甬道而去,說說笑笑,行步匆匆,沒人注意靠牆根站著的這個中年漢子——

  漢子在北中門左側等了片刻,後肩被人一拍,一個低沉的聲音道:「隨我來。」說話的人腳步不停,往左邊甬道行去,漢子趕緊跟上,從後面看,前面這帶路的人穿著青布曳撒、繫著皂絛,個頭不高不矮,身形不胖不瘦,沒什麼特殊之處,走得很快,到尚衣監院牆外折而向南,又是一條長長的道路,右邊是一溜的圍牆,從圍牆上方可以看到萬歲山的山巔,左邊是都知監和印綬監,這時都有人進進出出,道路盡頭就是宮城的護城河,有兩丈寬,河水在月色下閃著銀光——

  「跟緊了。」

  帶路的內侍回頭輕喝一聲,這漢子趕忙緊走幾步,二人相隔只兩步,沿護城河東側筆直往南走,大約走了兩里路,便是宮城東面的東華門,燕山前衛和羽林前衛的士兵正在換班交接,銅鈴聲不時作響,看似眾目睽睽,守衛最多,其實最鬆懈,火把燈籠晃眼,都看不清人,漢子跟著那內侍又順利通過了東華門。

  帶路的內侍在東華門內御河邊站住腳,對身後漢子道:「沿河往北走,正北的大門,一路闖進去,敢攔的揮棍就打。只管打,我們救得你。」說罷,便出東華門去了。

  那帶路的內侍面目模糊,漢子一直沒瞧清他長得什麼樣。但既到了這裡那也顧不了許多了,大步來到慈慶宮大門外,宮門黑燈瞎火竟無人把守,漢子右手抽出左袖中的棗木棍,執棍快步奔入,闖入第二道門,就聽一個老太監問:「誰人?」

  漢子揮舞著手中棗木棍。喝道:「打,打殺。」衝了過去。

  這太監忙叫:「李鑑,有人闖宮,攔住他!」

  一個太監咳嗽著從耳房踉蹌奔出,張臂攔住道:「哪裡來的狂徒——」

  一句話沒說完「啪」的一聲,太監李鑑左肩挨了一棍,痛叫一聲倒地。漢子從他身上一躍而過,在那兩個守門太監的驚叫聲中直衝至穿殿簷下。

  又有三個內侍奔過來大叫:「抓兇徒,抓兇徒!」

  漢子躍上丹墀。一邊揮棍不讓內侍靠近,一邊向穿殿內退去,穿殿兩側點著幾盞宮燈,燈火昏黃,腳步聲、叫喊聲在空蕩的殿堂顯得陰森恐怖——

  在穿殿那一端就是奉宸宮,太監鐘本華聽到穿殿這邊的叫嚷,急領五、六名年輕的小火者堵在穿殿這邊出口,尖叫:「抓刺客,抓刺客,保護小爺。保護小爺。」

  魏進忠聞訊也飛跑著著過來,手裡挺著一根木杖,那漢子見這邊人多,想回頭,穿殿入口處也擁上一群內侍,東宮中再怎麼冷清。幾十個當值內侍還是有的。

  漢子將手中棗木棍「霍霍」揮動,大叫道:「打,打,打殺。」前瞻後顧,短棍亂舞,兩邊十幾個內侍逼過來,漢子不住後退,被壓迫在穿殿西南一角。

  朱由校、朱由檢兄弟二人也跟了過來,持杖內侍攔成一排,朱由校沒看到被圍著的漢子,只聽見叫嚷,忙問:「鐘師傅、魏伴伴,出了何事?」

  鐘本華扭頭喝道:「不要過來,速回宮去,客嬤嬤,客嬤嬤,帶他們離開這裡。」

  朱由校卻已經鑽到兩個小火者腿邊朝裡一看,就大叫起來:「小嫙,小嫙——」

  站在朱由校身後的朱由檢也跟著叫:「小嫙,小嫙——」

  客印月和幾個宮娥跑過來拉起兩位皇孫,朱由校還在使勁叫著:「小嫙,小嫙在那邊——」

  客印月將朱由校半拖半抱著:「哪有小嫙,回去,回去。」一面問鐘太監:「鐘公公,有刺客?」踮足向人群中看了一眼——

  卻就在這時,昏暗的穿殿一角,走出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穿著紅白兩色的紗裙,額發剪得平平的,比較短,沒有壓著眉,露著一方白白的額頭,顯得有點呆,小臉粉嘟嘟的,左手拿著一柄小團扇,右手揉著惺忪睡眼,奶聲奶氣道:「兩位哥哥找到小嫙了呀,怎麼天都黑了?」

  這小女孩是太子朱常洛的第三個女兒,名叫朱徽嫙,朱常洛前面兩個女兒都天折了,現在女兒當中就數朱徽嫙大,另外還有兩個一個剛斷乳一個尚在襁褓中,朱徽嫙的母親馮侍選已然不在人世,朱徽嫙和朱由檢一道由東李撫養,她雖是太子之女,這時卻和朱由校、朱由檢一樣沒有冊封,所以不能稱為公主——

  這日黃昏,朱徽嫙與朱由校、朱由檢兩位皇兄玩捉迷藏,朱徽嫙躲起來讓兩位皇兄找,她就獨自走到無人的穿殿一角,靜靜的坐在那裡等兩個皇兄找她,等了一會不小心就睡著了,這時被吵醒,懵懵懂懂站起來看到圍著這麼多人,還有一個揮舞著木棍的人就在她近前,她也沒覺得害怕,說道:「哥哥找到小嫙,那是小嫙輸了,小嫙絕不賴皮,那一盒酥油泡螺就給哥哥吃吧。」

  穿殿裡雖有這麼多人,這時卻靜悄悄只有這小女孩說話的聲音,鐘太監等人緊張得不敢出聲,小女孩朱徽嫙離那闖宮的漢子只有幾步之遙,那漢子若是一棍砸下去,朱徽嫙肯定腦袋開花。

  那揮舞著棗木棍的漢子也有些發愣,隨即叫道:「你們別過來,不然我打殺這女娃。」一步跨過去,伸手抓住朱徽嫙的手臂,將小女孩整個人拎得一隻腳著地,歪歪斜斜,小女孩頓時大哭起來,叫著:「哥哥,哥哥——」

  鐘本華執杖的手掌心滿是汗。他雖知近日會發生闖宮之事,他究竟何時何人他是全然不知,現在看到這漢子竟然挾持小公主,不禁心驚肉跳。心想這怎麼弄假成真了,喝道:「大膽狂徒,放開那女孩!」

  猛見人影一閃,卻是十二歲的朱由校衝了上去使勁扳那漢子的手臂,叫道:「放開我妹妹——」

  朱由校對弟妹一向極肯愛護,那漢子揮棒就要打,站在最前面的鐘太監大驚失色。不容多想,疾衝了過去,一手抱住朱由校,另一手往上一架「嚓」的一聲,棗木棒打在他小臂上,隨後跟上的魏進忠和韓本用二人雙杖交擊而下,將那漢子打倒在地。

  鐘太監忍著右小臂疼痛。抱起朱由校和朱徽嫙兄妹退到一邊,見魏進忠幾個強壯內侍揮杖猛揍那漢子,鐘太監這時冷靜下來了。叫道:「別打死他,交給宮衛處置、審訊。」

  這時王安陪著太子朱常洛從奉宸宮趕來了,有十幾個內侍護衛著,問知是刺客闖宮,身體虛胖的朱常洛又驚又氣,全身發抖,一時間說不出話來,王安趕忙安慰道:「千歲爺莫動氣,刺客既已受擒,就交由宮衛處置。相信一定能追查出幕後主使。」

  魏進忠、韓本用幾人便找繩索將這漢子捆綁起來,鐘本華讓客印月和幾個宮娥趕緊把朱由校、朱由檢、朱徽嫙三人帶走,一個宮娥抱起朱徽嫙,朱徽嫙還在哭,朱由校安慰妹妹道:「小嫙別哭,你贏了。哥哥輸你一盒酥油泡螺。」

  「真的!」六歲的朱徽嫙頓時破啼為笑,卻又問:「哥哥不是找到小嫙了嗎,怎麼卻是小嫙贏了?」語調還略帶抽噎,小臉卻已帶笑。

  朱由校道:「我和五弟找你好久了,找不到,是刺客找到你的。」

  朱徽嫙「啊」的一聲,身子縮在宮娥懷裡,很害怕的樣子。

  客印月牽著朱由校的手,輕聲道:「別亂說話。」回頭朝穿殿上看,鐘本華、魏進忠幾個已經押著那太監往殿外出去了。

  客印月心道:「這刺客哪裡來的,這麼沒用的刺客?」

  ……

  穿殿上的太子朱常洛終於一跺腳罵出一句:「欺人太甚!」又道:「我要立即去見父皇。」

  王安道:「千歲爺莫急,這夜裡去見萬歲爺恐致驚擾,明日一早再將此事奏聞不遲,先讓指揮使和巡城御史審問那刺客,事關重大,諒那些人不敢徇私舞弊、顛倒黑白。」

  ……

  鐘太監和魏進忠、韓本用三人,還有兩個烏木牌、兩個小火者,押著那闖宮漢子出二道門,守門的兩個老太監,一個趕進來傳聲示警,另一個去東華門向宮衛報訊了,燕山前衛指揮使朱雄慌忙率人趕來,在慈慶宮大門前正遇鐘太監等人押著那刺客出來,朱雄見禮道:「鐘公公,這是怎麼回事?」

  鐘太監右臂愈發疼痛了,伸手摸摸,明顯腫大了,就不知骨折了沒有,怒道:「朱指揮好悠閒,還問雜家怎麼回事,你看看,刺客闖宮,差點傷到了千歲爺。」

  朱雄冷汗涔涔,今夜是他的燕山前衛輪值東華門,慈慶宮一帶也是巡守的範圍,卻出了刺客闖東宮之事,他這個指揮使罪責不小,一面喝命軍士把那刺客押過來,一面小聲問:「鐘公公,太子殿下沒受驚吧?」

  鐘太監冷笑道:「這麼個手持棍棒的兇徒衝進宮去,打傷多名內侍,你說太子爺會不會受驚!」說著撩起右臂袖子,火把照耀下,小臂紅腫,棍痕宛然。

  朱雄聽鐘太監這麼說,心知這刺客沒傷到太子,略略放心,說道:「鐘公公英勇擒賊,讓下官敬佩,這刺客即刻送交巡視皇城御史審問,定要追查出——」

  「幕後主謀」四個字沒說出口,燕山衛指揮使朱雄就打了一個寒噤,毛骨悚然。

  鐘太監問:「今夜輪值的巡視皇城御史是哪位?」

  朱雄道:「是陝西道監察御史劉廷元。」

  鐘太監暗暗點頭:「劉廷元、姚宗文正是鄭貴妃一黨,倒真是碰巧,且看劉廷元怎麼審理此案。」說道:「太子爺命我等幾人盯著審理這刺客,明日一早要奏聞聖上。」

  朱雄道:「是是,鐘公公請,幾位公公請。」

  鐘太監讓韓本用和另幾個內侍回宮向太子覆命,他與魏進忠跟著朱雄去東華門外,御史劉廷元聞訊趕來,將刺客就近押往光祿寺審問,卻不肯讓鐘本華和魏進忠參與審案,鐘太監道:「劉御史,我二人並非參與審案,而是旁聽,一有結果即刻還報太子爺。」

  出現刺客闖東宮的驚天大案,劉廷元已經感覺形勢很不妙,現在情況未明,他自然不想鐘、魏兩位東宮內官掣肘,當即援引大明律條令,拒絕鐘、魏二人旁聽,鐘太監道:「好,劉御史秉公執法,雜家無話可說,現在這活生生的刺客交給劉御史,可不要審幾下就審死了,雜家與大魏就在這光祿寺前等著。」

  劉廷元不動聲色,讓軍士押著刺客進去,鐘太監和魏進忠就在光祿寺大門前席地而坐,鐘太監手臂痛得厲害,魏進忠便去御藥房請了兩個會醫術的內侍來給鐘太監治傷,捏拿一番之後,說是小臂骨裂,即給鐘太監右小臂上了傷藥後用夾板綁定,再用布帶把右臂與脖頸吊掛著,鐘太監忠心護主形象躍然而出——

  劉廷元連夜審訊刺客,至天明時才走出光祿寺,鐘太監右臂傷痛,又且一夜未睡,神情萎靡,見劉廷元出來,忙問:「劉御史,刺客招供否?」

  劉廷元道:「本官已寫好初審奏疏,現在就呈給聖上御覽。」

  這種發生在宮中的案件,不須經內閣轉呈,可直接交到司禮監。

  鐘太監問:「劉御史,初審是個怎麼說法?」

  劉廷元卻不理睬,逕自往東華門去了。

  魏進忠惱道:「這真是蔑視我們東宮人啊,鐘公公,我們這就回去向小爺覆命吧。」

  鐘太監漲紅了臉,盯著劉廷元的背影,深感被人輕視的屈辱,心道:「劉廷元,終有一日要你仰視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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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二章 波瀾起
               
  五月十六日辰時初刻,太子朱常洛帶著太監王安、鐘本華、李鑑三人步行四里路來到西六宮的啟祥宮大門外,啟祥宮原名未央宮,嘉靖年間改作啟祥宮,萬曆二十五年後,萬曆皇帝就把啟祥宮作為寢宮,啟祥宮為兩進院,主殿面闊五間,黃琉璃瓦歇山頂,東西配殿有轉角遊廊相連,萬曆皇帝一般居住在後殿,朱常洛四人來得早,啟祥宮大門都還沒開,側門卻是開了,已有內侍去通報,但足足兩刻時還未被召見,朱常洛內心憤懣,在宮門柏樹下來回踱步,王安跟在身後小聲安慰,一邊按著自己的胃部,臉有痛楚之色,王安的胃痛之疾又犯了。

  正辰時,司禮監掌印太監李恩帶著兩個內侍匆匆趕來,向太子朱常洛見禮,看到吊著臂膀的鐘本華和歪著脖子的李鑑,問:「兩位公公都是昨夜受的傷?」

  鐘本華道:「是被昨夜闖東宮的刺客所傷。」

  王安與李恩私交不錯,問:「李公公是來向萬歲爺奏聞巡城御史審理梃擊案結果的嗎?」

  李恩一面讓身邊內侍去通報,一面答道:「是,御史劉廷元的初審結果已經出來——」

  「那刺客是如何招認的,供詞怎麼說?」太子朱常洛聲音乾澀、眼布紅絲。

  李恩有些為難地看了王安一眼,王安便道:「千歲爺莫急,很快就能見到萬歲爺爺了,一切都會水落石出。」

  啟祥宮的太監出來了,宣皇太子朱常洛覲見,朱常洛便跟著這太監來到啟祥宮後殿的西暖閣向父皇跪拜問安,萬曆皇帝坐在繡龍交椅上,問:「我兒一早來此有何急事?」

  在來啟祥宮之前,朱常洛是怒火中燒,對自己的危險處境和多年來受到的不公正待遇極是憤懣,但這時見到父皇朱翊鈞。他的怒氣、憤懣瞬間都沒有了,只剩下隔膜和驚懼,答道:「父皇,昨夜酉時。有賊人持杖闖入慈慶宮,打傷多名內侍,隨後賊人被擒獲,交與當值的燕山前衛指揮朱雄,兒子一夜驚恐未眠,故而一早來見父皇,請父皇嚴查此案。為兒子作主。」

  萬曆皇帝聽到竟然有人持杖闖東宮,大吃一驚,問道:「哪裡的奸徒敢這般大逆不道,朱雄可有審理結果奏聞?」

  朱常洛道:「兒臣方才在宮外候見時,有司禮監掌印李恩隨後趕來,正是來向父皇稟報昨夜梃擊案審理結果的。」

  萬曆皇帝即傳李恩覲見,李恩入西暖閣,將奏章呈上。跪稟道:「萬歲爺,這是巡視皇城御史劉廷元呈上來的梃擊案初審筆錄,請萬歲爺御覽。」

  萬曆皇帝本來是想叫人念來聽的。想想還是自己過目,看罷劉廷元連夜初審闖宮者的筆錄,心下卻是鬆了一口氣,對朱常洛道:「哥兒莫驚,案子已查明,犯人名叫張差,薊州井兒峪人,有瘋癲之疾,言語顛三倒四,說甚吃齋討封、效勞難為我。語無倫次,定是瘋子無疑。」

  朱常洛見這麼大的闖宮梃擊案要被定性為瘋子胡鬧,悲憤含淚,連連叩頭:「請父皇作主。」

  萬曆皇帝也覺得這樣太兒戲,說道:「這只是初審,犯人到底是不是叫張差。是不是薊州人還待核實,哥兒莫急,起來說話。」讓身邊太監把太子扶起來,賜座。

  朱常洛道:「父皇,這皇城、宮城警衛森嚴,一個瘋癲之人竟能闖過重垣直抵慈寧宮穿殿,若說其中沒有暗中相助之人只怕難以服眾,兒子懇請將此案交由三法司審理。」這是在來啟祥宮的路上王安建議的。

  萬曆皇帝卻不想將這案子鬧大,說道:「審理此案的監察御史劉廷元已經親赴薊州井兒峪,案犯張差是否瘋癲很快就能查明,宮廷案件暫不要交給三法司處置,以免那些官員借此事掀風作浪。」

  萬曆皇帝既這麼說,朱常洛不敢再爭辯,小坐片刻,便告辭回宮,萬曆皇帝卻又把他叫住,說道:「年前禮科給事中亓詩教上疏為你母親鳴不平,說什麼皇太子母葬已有年而膳田不給、香火不供、墳園荒廢——你看看這些言官,什麼事都要管,無非是邀名,你母親的後事朕豈有不放在心上的,過兩日就傳諭禮部,賜墳戶三十名、園地二十五頃以供香火。」

  朱常洛趕緊跪謝,然後辭出,悶著頭就往慈慶宮方向走,王安、鐘本華、李鑑趕緊跟上。

  王安問:「千歲爺,那劉廷元審案結果如何?」

  朱常洛不答,左右看看鐘本華和李鑑,這二人傷勢都不輕,說道:「你們兩個冤沉海底了,被瘋子打了。」

  鐘本華和李鑑面面相覷。

  王安小聲問:「劉廷元認為案犯是瘋子?」

  朱常洛恨恨地「嗯」了一聲,離了啟祥宮,憤懣又填胸了。

  王安問:「那萬歲爺又如何說?」

  朱常洛壓抑著內心的不滿,說道:「父皇不肯把案子交給三法司審理,想著大事化小,免得外臣爭訐——哦,末了說過幾日會傳諭禮部賜我母妃墳戶三十名、墳園二十五頃。」

  王安與鐘本華對視一眼,微不可察地點了一下頭,王安心道:「小爺之母王貴妃墳園冷落,前兩年大理寺丞王士昌等官員也曾進諫,萬歲爺不聞不問,今日卻突然賜墳戶、墳園,顯然是為了安慰小爺,不想小爺揪住這事,這是小爺從梃擊案受益的開始,小爺可以不追究這梃擊案,可外臣們絕不會善罷甘休的——」

  對即將掀起的風暴,王安內心也是驚懼不安,但為了太子的安危他又何惜此殘軀,梃擊案一定要鬧大、要借此案徹底扭轉小爺對鄭貴妃的劣勢——

  ……

  陝西道御史劉廷元在把梃擊案犯人張差的供詞呈交給司禮監之後,立即返回會極門,在內閣前等方從哲到來,稟明昨夜慈慶宮發生的梃擊案,方從哲大驚失色,問:「聖上有何諭旨?」

  劉廷元道:「初審結果剛呈上去,皇上應該還沒看到,下官這就要趕去薊州井兒峪調查張差此人身世來歷,此案絕不能鬧大,這就要方閣老主持大局了。」

  劉廷元向方從哲稟明此事後,即領著數十名軍士和差役前往薊州查案,犯人張差依舊關押在光祿寺,在出城之前,劉廷元讓心腹家人把連夜寫好的兩封信送交左軍都督府左都督鄭國泰和刑部郎中胡士相,請他們務必嚴密關注此案和朝臣議論,要避免引火燒身——

  ……

  張原於辰時二刻步行來到翰林院時,就見先到的那些翰林侍讀、侍講、修撰、編修和庶吉士們都聚在大門前,望著長安街對面的高高皇牆在議論紛紛,神情嚴肅、氣氛緊張,張原心一懸,上前拱手問:「諸位大人,發生了何事?」

  文震孟蹙眉道:「方才皇城中傳出消息,昨夜有奸人闖東宮,持梃毆傷數人,現在還不知道太子殿下是否平安。」

  張原心道:「梃擊案終於發生了。」表面上驚道:「宮城之內竟會發生這等事,兇犯呢,可曾擒獲?」

  侍讀學士郭淐道:「據說已抓獲,巡城御史已連夜審訊。」

  張原道:「此等大案一個巡城御史如何能獨審!」

  郭淐道:「按律例是要交給刑部,由大理寺和都察院派官員參與會審,只是現在情況尚不明,唉,只盼東宮無恙就好。」

  張原望著不遠處的承天門,心想:「言官們應該也知道這事了吧,軒然大波啊,鐘公公他們謀定而後動,很好,借此案太子地位應該再難撼動了,晚明三大案,這梃擊案是很有必要的,不然難保日後不鬧出福王奪嫡的大亂。」

  文震孟低聲道:「介子,吳閣老又告罪在家了,這是昨日的事,又有奏疏彈劾吳閣老,待傍晚我們與錢抑之一起去看望一下吳老師如何?」

  張原心知這極有可能是玉河北橋事件的延續,吳閣老是被他連累了,道:「發生了梃擊大案,吳閣老不可能還待在寓所,方閣老也要催他入閣視事,我們暫時似乎不必去探望。」

  ……

  張原料事極準,內閣直房的方從哲待劉廷元走後,思來想去,梃擊案關係重大,他獨自一人在閣中處置此事必被外臣非議,還得讓吳道南一同來承擔責任,當即寫了一封書貼,命人即刻送往太僕寺街吳閣老寓所——

  吳道南接到方從哲的手書,看罷大驚,這時也顧不得要面子等皇帝下詔撫慰了,即刻乘轎至承天門,步行入皇城,進午門過六科廊時,六科言官們正在激烈議論,戶科給事中楊漣今日當值,見吳道南走過,急忙追了出來,大聲道:「吳閣老,吳閣老——」

  吳道南停下腳步,楊漣追上來拱手道:「吳閣老知道昨夜東宮發生大案否?」

  吳道南點頭道:「老朽本已待罪在家,正是聽說東宮發生了梃擊案,方閣老定要老朽入閣視事,老朽只好抱愧而來。」問:「太子無恙否?」

  楊漣道:「太子無恙,但東宮幾個內侍受傷不輕,太子受驚嚇亦是難免,那案犯還未交至刑部,吳閣老定要力爭啊,我等言官很快就有奏章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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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2-17 10:21:32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九十三章 大風圈外
               
  梃擊案發生的次日,即五月十六這日,不僅六科廊的給事中們早早獲知了消息,翰林院、詹士府的清貴閒官,六部衙門、太常寺、通政司、宗人府、錦衣衛、五軍都督府的大大小小官員們也幾乎在來到衙門的那一刻就得到了梃擊案的傳言,一時人人變色,議論蜂起,而且流言如投石擊水一圈圈外漾迅即傳佈開來——

  且不說北京外城,單是周長四十五里的內城,若有人騎快馬沿主要街道大聲宣揚刺客闖東宮之事,要在內城各個坊市都通知到的話,只怕一天一夜都跑不過來,但謠言或者流言不僅長腳而且還是飛毛腿,飛毛腿還不夠快,應是插翅膀的,就在這日的中午,北京城各個曲巷裡坊、茶樓酒肆、商舖客棧、車行驛舍,談論的都是昨夜的梃擊案,一個個唾沫橫飛,宛若親眼所見——

  這些庶民百姓,既有想像皇帝在金鑾殿上左手一根油條、右手一塊燒餅的幸福生活,也有按照唐傳奇、宋話本,甚至志怪小說裡那種英雄好漢、神仙鬼怪來臆測宮廷爭鬥,他們說,鄭貴妃命國舅鄭國泰從水泊梁山請來了三十六條好漢從皇城厚載門一路殺進宮城東華門,這些亡命之徒個個形貌怪異,能飛簷走壁,手中刀槍劍戟十八般兵器,殺得宮城守衛節節敗退、屍橫遍地,這些鄭氏黨徒衝進了東宮,幸好東宮太監中也有高人,葵花寶典什麼的都練過。而且太子是儲君、未來的萬民之主,自有天上的南極仙翁、黃巾力士、六丁六甲保護,這才僥倖逃過一劫,但東宮之中血流飄杵,太監、宮娥死了一大半……

  流言、謠言混雜,各種版本不一,但共同點就是認為闖東宮意圖謀害太子的就是鄭貴妃一黨。鄭貴妃欲廢太子立福王的傳聞不是一天兩天了,從國本之爭、三王並封、妖書案到現在的梃擊案,謠言滋生的土壤極是肥沃。所以關於梃擊案的謠言上午還只在內城傳播,下午就擴展到外城,大興、宛平二縣也傳得沸沸揚揚。紛紛揣測是鄭貴妃在背後搗鬼,儒家正統觀念深入人心,長子朱常洛為儲君是名正言順的,鄭貴妃、福王妄圖篡位是禍國殃民,京城各種風議的矛頭都指向鄭貴妃和鄭國舅,人情洶洶,皆為東宮鳴不平——

  當然,市井小民的情緒並不能立即影響到萬曆皇帝對梃擊案的態度,關鍵是各台垣官的奏疏如雪片一般飛往內閣,有好幾位給事中、御史一天數道奏疏。力請將闖東宮的人犯交由刑部審訊,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是大明律規定的司法審判部門,這等大案必須由三法司會審才能服眾,在對待梃擊案這個問題上,大多數京官是傾向於查明真相的。不但東林黨力主嚴查,以亓詩教為首的齊黨也要求追究宮衛的責任並給太子以妥善的保衛,至於鄭氏一黨呢,起先是想不動聲色、保持鎮定的,但很快發現矛頭直指他們,他們很冤啊。也許心裡曾想過這麼幹但畢竟什麼也沒幹,這麼個屎盆子突然扣上來,京城中的那些流言蜚語誰受得了啊,所以也要求徹查,自有黨爭以來,東林和三黨從來沒有這麼一致過。

  內閣首輔方從哲和次輔吳道南自然也得順從眾意,把奏疏呈遞上去,票擬的處理意見也是要求由三法司會審,萬曆皇帝能壓制太子朱常洛不要追究此案,卻無奈台垣官何,又鑑於京中謠言蜂起,於梃擊案後的第三天,也就是五月十八日,萬曆皇帝終於下旨由三法司會審此案,案犯張差被移交至刑部大獄,刑部郎中胡士相、邱駿聲、刑部員外郎趙會楨、勞永嘉,以及初審此案的御史劉廷元一道奉旨查辦此案,此案萬眾矚目,朝堂百官、京中士庶都在翹首等待二審結果——

  梃擊案一石擊起千層浪,東宮的安危引起士紳民眾的強烈關注,這正是張原期待的效果,這是在警告鄭貴妃一黨,讓他們看看民心向背,莫看太子不受皇帝寵愛,但既然儲君名分已定,太子的根基就不是鄭氏一黨能撼動的,國本之爭數十年,皇帝都得向祖制、向外臣屈服,其他人又能掀得起什麼風浪,還是趁早打消痴心妄想吧。

  現在二審結果雖然還沒出來,但圍繞梃擊案,東林和三黨正籌謀著攻訐對方,很多官員在密謀、在奔走,張原則置身大風圈外,每日依舊到翰林院坐堂,研究邸報、做筆記,從歷年邸報上分門別類研究晚明政治經濟的諸多問題,傍晚回到東四牌樓除了看書之外就是寫信,他殿試奪魁的消息已在四月初傳至江南,翰社數百名社員絕大多數在江南,這次翰社有十人金榜題名,張原、文震孟更是高居一甲前兩名,江南翰社社員聞訊無比激動啊,大江南北其他文社黯然失色,結社之風在江南盛行,江南第一文社就是大明朝的第一文社,丙辰科會試之後,翰社奠定了大明第一文社的地位,去年三月龍山社集定下的各郡翰社分社社首和社副近日來是門庭若市,本郡各州縣的翰社社員齊集,更有大量想要加入翰林的童生、秀才甚至舉人,為了能加入翰社,請客送禮者有之、輾轉託關係者有之,簡直以為入了翰社就功名有望——

  所以自梃擊案發生的那日始,張原每日都要收到崇文門外民信局送來的數十封信,有的是翰社社員寫來的恭賀信,更多的卻是想加入翰社的士子寫來的信,因為去年龍山社集擬定的翰社規條對吸納新社員要求很嚴格,對人品、學問、聲譽都有講究,那些想加入翰社的士子們干脆就直接寫信給社首張狀元,這些信裡往往還附有八股文章甚至文集,有的附著詩集,這讓張原甚感頭痛,這是盛名之累啊,他實在沒有那麼多精力應付這些人,但張社首向來平易近人,為了給士子們留下好印象,當然不能把人家數千里外寫來的信丟到一邊不管,除了翰社社員的來信是必復的,這些慕名者的信也要回覆,而且每個人的八股文集或詩集都要看上那麼幾篇,這樣才好寫回信,這個工作量相當大——

  夏夜燠熱,穆真真幫張原磨墨抻紙打扇子,看著張原筆不停揮、忙忙碌碌的樣子,穆真真就很慚愧自己幫不上少爺的忙,她僅僅是會識字而已,穆真真心想:「若是少奶奶或者微姑在這裡定能幫得上大忙,有些不甚重要的信就不須少爺親筆——」

  由此穆真真又想起前幾日少爺收到的那封信,少爺在燈下沉思良久,回信也寫得很長,她沒有偷看少爺信的意思,但為少爺端茶遞水時難免會瞄到兩眼,她知道少爺這信是寫給會稽王嬰姿小姐的,她對少爺與嬰姿小姐之間的事知道得比其他人都多,但這時也只有替嬰姿小姐嘆口氣,嬰姿小姐與少爺是有緣分卻難成眷屬了,若論才學,嬰姿小姐應該比少奶奶和微姑都強,嬰姿小姐的才學是少爺都佩服的,以前還幫少爺點評過時文集子……

  「真真,發什麼愣?」

  張原用筆桿在青瓷茶盞上敲了一下「叮」的一聲脆響。

  穆真真回過神來道:「婢子看少爺回信很是辛苦,要是少奶奶在少爺身邊就好了,不過也快了,再有幾個月,少奶奶他們就要進京了。」

  張原笑道:「澹然怕是沒空幫我,有張鴻漸她是不得閒的,進京時張鴻漸就有半歲了,小孩子可多煩人哪。」

  「那時就熱鬧了,少奶奶要照顧小公子沒空閒,還有微姑呢。」穆真真笑著起身收拾書案上的筆墨紙硯,夜已深,要歇息了。

  張原活動著手腕和指節,做一遍頸椎自我治療操,一邊說道:「王修微現在主要幫我姐姐管理盛美商號,今年怕是來不了京城,其實我現在最想的是宗翼善來幫我,還有,我曾許諾要幫宗翼善改出身讓他參加科舉,現在有兩種途徑,一是入異地商籍,我在邸報上看到過這方面的訴訟,有些長期在外地經商者的子弟,入了當地的戶籍,參加當地科考,引起了當地士子的不滿,但最終判決異地商籍可以參加當地的科舉考試,當然,這必須是居住十年以上才有這樣的資格;還有一途就是成為軍戶,軍戶也是可以參加科舉的,只是都不容易。」

  穆真真道:「是啊,若被查出,少爺也有麻煩。」

  張原道:「現在松江董氏已垮,這對翼善兄有好處,冒籍參加科考也許有後患,但翼善兄的才學屈於鄉里實在太可惜了,我一定要想辦法幫幫他。」心道:「我本不是循規蹈矩的人,宗翼善冒籍即便事發也算不了什麼大罪,更追究不到我頭上,趙鳴陽為沈同和代考也只是受到革去功名終生不能參加科舉的懲罰,沈同和卻是充軍了,官員們對有真正才學的人還是心存憐憫的,那個趙鳴陽真是可惜,此人捷才非凡,看看以後有沒有機緣把趙鳴陽請來給我當幕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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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四章 揭貼之秘
               
  京師盛夏,酷熱難當,從三月底開始,又有近兩個月沒有下雨,京畿至河南、山東一帶,旱情仍在持續,張原從邸報獲知山東青州諸郡甚至有父子兄弟殘食,婦女流鬻江南,在淮安就有所謂的人市專門買賣山東婦女,年初又有飢民張計緒、周堯德等人乘歲荒作亂,在泰山、章丘、萊蕪等處出沒,張計緒稱紅竿大王、周堯德稱平師王,搶劫富戶,截殺官兵,近被巡撫錢士完遣兵將剿捕擒斬,餘黨潰散——

  張原心道:「大明朝幅員遼闊,天災人禍難免,有小股流民作亂並不稀奇,十五年後陝西等地盜賊蜂起,那時才是焦頭爛額難以收拾,現在應該還來得及,只是這朝廷黨爭如何是個了局,這次梃擊案算是我暗中挑起的,為了穩固太子的根基,很有必要,萬曆皇帝已老,必須壓制鄭貴妃的野心,以免釀成更大的動亂,而且一朝天子一朝臣,我要在朝中站穩腳跟、要能說得上話,那還得新君即位之後。」

  五月二十一這日上午辰時二刻,穆真真、武陵、汪大錘送張原到了玉河北橋,看著張原進了翰林院大門,穆真真三人原路回去,傍晚時三人還要來這裡接張原,每日往返四十餘里,來去都是興興頭頭——

  翰林院的儀門左側有幾間耳房,那裡是書手抄邸報之所,邸報大約五天就有一張,由六科廊的言官們根據各衙門官員的奏章輯錄編纂而成。然後交由通政司審定,再由通政司安排書手抄錄,京中各衙門當日送達,各省布政使司衙門則要通過驛遞送去。各衙門收到的邸報只有一份,所以要再雇抄報書手多抄幾份分發給主要官員閱覽,張原每日到翰林院第一件事就是到抄報耳房裡看看有沒有新來的邸報。有就先看,沒有就和那兩個抄報書手閒聊幾句之後再去見堂官郭學士——

  這日張原一走進抄報耳房。房內兩個正在抄報的書手趕緊放下手中筆,起身叉手行禮,其中一個書手將一張邸報呈上:「張修撰,有新到的邸報。」這位大明朝最年輕的狀元沒有半點盛氣凌人之態,兩位書手都很願意看到這位張修撰。

  張原拱拱手,微笑道:「你們自顧抄寫,我在邊上看著就行。」

  一張松木長桌,兩個書手並排而坐。那張邸報放在中間,兩邊同時抄寫,耳房低矮,又不通風,雖然是上午也頗為悶熱,張原從袖中摸出摺扇,一邊扇涼一邊看這期邸報,這邸報比八開紙略大。單面書寫,蠅頭小楷密密麻麻,邸報上並無五月十五梃擊案的相關內容,倒是有一篇批駁冰河說蔑視天命、諂媚君上的奏疏,署名陝西道監察御史劉廷元——

  張原默默地看完這篇義正辭嚴的高論。心裡冷笑:「蔑視天命、諂媚君上,這兩頂大帽子扣下來很嚇人啊,劉廷元的奏疏應該是梃擊案發生前送上去的,是想敗壞我的清譽。」

  又想:「若能借此機會在大明兩京十三省範圍內掀起對冰河說的大討論固我所願也,只是現在被梃擊案搶了風頭,沒人關注劉廷元批駁我的冰河說了——浙黨劉廷元、胡士相、勞永嘉覆審梃擊案已有三日,應該出結果了吧。」

  就在這日下午,從午門內六科廊傳出消息,刑部完成了梃擊案的再審,案情大致如下:案犯張差,薊州井兒峪人,今年三十八歲,並無妻兒老小,平日以賣柴草為生,因神宗為鄭貴妃在薊州黃花山修鐵瓦殿,太監龐保、劉成準備燒製磚瓦販賣牟利,當地人李自強、李萬倉因送炭的緣故結識了龐保、劉成,二李在借勢強買張差的柴草不成後,將柴草燒燬,張差將此事上告,因牽涉到內官太監,當地官員不但不受理此案,反而將張差拘押起來,導致張差氣憤難伸而瘋癲發作,隨即於五月來京城申冤,五月十五日酉時手持棗木棍從東華門闖入慈慶宮,打傷守門太監李鑑後,衝入奉宸宮前穿殿,又擊傷太監鐘本華,隨即被擒獲,因此刑部建議將張差以宮殿射箭放彈投甎石傷人之罪處決,當日輪值的燕山前衛指揮使朱雄革職為民——

  夕陽西下,玉河清淺,一群詞林官又在翰林院大門前議論紛紛,都說這刑部二審與當日巡視皇城御史劉廷元的初審毫無二致,就算案犯張差是瘋子吧,可一個瘋子能連闖皇城、宮城,若說無內應,誰信?

  文震孟對張原、錢士升道:「皇帝對刑部報上來的這個再審結果應該是最滿意的,一件闖東宮謀害太子的驚天大案就只處決一個瘋子和貶一個宮衛指揮為民就能了結,真是波瀾不驚、和風細雨啊。」

  錢士升低聲道:「劉、胡等人明顯是迎合皇帝的心意不想深究此案,明日此案的審理結果會交由大理寺覆核,大理寺應該會有異議吧。」

  文震孟道:「抑之兄不知道嗎,大理寺丞王士昌與劉廷元、胡士相乃是浙江同鄉,覆核不會有任何問題。」

  張原微笑道:「與我和抑之兄也都算是同鄉。」

  正說話間,黃尊素從東公生門出來,過來與張原三人相見,黃尊素就是在刑部觀政,說起梃擊案,甚是憤慨,說他看到過那個張差,身強力壯,目光清亮,哪裡像是瘋癲之人——

  張原道:「這並非最終判決,大理寺要覆核,還有都察院的監督,案情到底如何,我們拭目以待。」

  遠遠的,張原看到穆真真、武陵、來福、汪大錘四人從東長安街那邊走過來,張原雖然目力不佳,但看熟了的人有個大致輪廓就能辨識,當即向文震孟等人告辭,走到玉河北橋頭,先雇了一頂藤轎,穆真真已經跑了過來,問:「少爺哪裡不舒服嗎?」她知道張原是很願意步行健身的,一般不乘車轎。

  張原道:「我好得很,沒事,真真你和小武先回去,大錘和來福隨我去十剎海看望鐘公公。」他先前並不知道受傷的東宮太監有鐘本華,現在知道了當然要去探望,雖然是非常時期,卻也沒什麼好避嫌的。

  過了火神廟,張原在鐘太監外宅門前下轎,正見右臂打著夾板吊在脖頸上的鐘太監送一個內官出來,這內官年近五十,身形瘦削,臉有病容,站定腳步,眯目望著張原。

  鐘太監沒想到張原會來,又驚又喜,忙對那內官道:「王公公,這位便是今科狀元張修撰,是雜家在杭州有幸結識的友人。」又對張原道:「張修撰,這位是千歲爺的伴讀王安王公公——」

  張原長揖道:「王公公博學多才,更有赤膽忠心,在下聞名久矣。」

  王安得到張原這樣的評價,即使是客套話那也是心下大悅啊,恭恭敬敬還禮:「狀元公過譽了,在下殘廢之人,何敢稱忠義,只是也讀了點聖賢書,知道善善惡惡而已。」寒暄數語,告辭回宮。

  張原這才問鐘太監傷勢如何,鐘太監道:「小臂受了點傷,並無大礙,千歲爺讓雜家在宮外養傷,暫不用入宮當值,多謝張公子掛念。」邀入茶廳小坐。

  二人密語移時,張原告辭,鐘太監命馬車相送,張原坐在馬車裡想著方才與鐘太監說的話,鐘太監也不知道王安是怎麼與外官聯繫、怎麼找到張差這麼個人的,鐘太監在京中沒有人脈啊,這梃擊案都由王安籌謀,王安與東林官員關係密切,那麼具體策劃此案的又是哪位東林健將?

  ……

  五月二十二日刑部堂會,六品以上官員都要參加,由刑部郎中通報了梃擊案的再審結果,隨後就要把此案審理結果交由大理寺覆核,就在這時,刑部提牢主事王之采從袖中取出一揭貼,對刑部尚書李鋕和堂上眾官大聲道:「李尚書、諸位大人,這是下官昨日提牢時密審案犯張差的結果,張差招認在黃花山結識一不知姓名的太監,跟隨這太監到京城後,在一所不知道街道的大宅內,另一名不知道姓名的太監交給張差一棗木棍,指點道路,讓其闖進宮中,見一個打一個,又許諾打死了人能救的了張差——」

  「哄」的一聲,刑部大堂頓時如炸開了鍋,各司官員相顧駭然,牽扯到宮中太監,事情終於鬧大了。

  主審此案的郎中胡士相厲聲道:「王主事,大明律在上,你若是橫加捏造,其罪非小。」

  王之采鎮定自若道:「昨日是下官輪值提牢,我見那張差並無瘋癲跡象,便在獄中提審,張差起先仍不肯招供,只說為了告狀撞進宮中,打死他都是這麼說,下官便威嚇說實招與你飯吃,不招當餓死,張差答曰不敢說,下官乃知其中必有隱情,遂命左右吏役退下,只留兩名獄卒,張差乃招供。」

  胡士相冷笑道:「如此說張差是只對你一人招供了!」

  王之采道:「胡郎中真相信宮中無內應,一個手持棗木棍的瘋子能闖到慈慶宮去嗎?」

  胡士相語塞,這是他們二審結果中最被人詬病之處,很難解釋。

  王之采斬釘截鐵道:「下官即刻上疏請求聖上傳諭九卿科道三法司會審,真相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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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五章 昏招
               
  刑部郎中胡士相、員外郎勞永嘉等人提審張差數次,也動用了刑具,但張差翻來覆去只說是來京申冤誤闖入宮的,供詞中還夾雜著一些吃齋討封、吃穿俱有的瘋話,本次奉旨再審梃擊案的以浙黨官員為主,浙黨與外戚鄭氏關係最密切,當然不願讓梃擊案牽連到鄭氏,張差這樣的供詞對浙黨胡士相等人而言當然是正中下懷,於是寫成再審案卷上呈皇帝,只要大理寺覆核無誤,都察院沒有異議,那麼一場轟動朝野的梃擊大案就可了結,豈料就在這當口,提牢主事王之采卻當堂展示揭帖要翻供!

  晚明黨爭主要集中在京城各衙門,每個衙門既有東林官員也有三黨官員,就如刑部,刑部郎中胡士相、岳駿聲、員外郎勞永嘉等人屬三黨,而刑部員外郎陸夢龍、主事傅梅、王之采屬東林,現在東林官員王之采提出翻供,牽扯出內官太監,明顯是要把矛頭指向鄭貴妃,也隱然威脅到三黨官員——

  胡士相、勞永嘉等人表示他們奉旨查案,再審結果已經呈遞上去,皇帝尚未批覆,他們不能繼續審下去, 除非皇帝另有旨意要求會審,胡士相等人雖然惱恨王之采橫起事端,卻並不能阻止王之采把揭帖呈上去,王之采是刑部提牢主事,只要是刑部案子,自有他的發言權。

  當日下午,王之采的揭帖送到了內閣,方從哲、吳道南兩位輔臣看罷揭帖都是暗暗心驚,梃擊案果然不能善了啊。事關重大,方、吳二人票擬由都察院、大理寺派人與刑部官員一道重審梃擊案,傍晚時就送司禮監由皇帝聖裁——

  司禮監掌印李恩看了揭帖後背脊生寒,梃擊案案子果然牽涉到內官了,不敢讓揭帖留在司禮監過夜,立即親自送往啟祥宮,次日一早又讓司禮監的兩個典簿去啟祥宮前候旨。看萬曆皇帝有沒有批覆,兩個典簿等到巳時初,捧回來幾份批覆的奏章。其中沒有王之采的那份揭帖,李恩就知道萬歲爺又要留中不發了——

  萬曆皇帝對王之采的揭帖留中不發,但揭帖的內容卻已流傳開來。官員們議論愈發激烈,在王之采呈上揭帖後的第三日,即五月二十四日,戶部浙江司署郎中事陸大受上疏提出三個疑點,質疑張差既然招認了有太監找他,那麼該太監是誰?招認曾到京城一座大宅,那麼此宅在何處?招認有太監慫恿其闖宮,這個太監又是誰?疏中又影射鄭貴妃一黨為此案的主使者,順帶將涉案的浙黨言官以包庇的罪名推到鄭貴妃一黨,等於將朋黨之爭的性質轉換為國本之爭。使東林黨得以借擁立太子的名義以打擊對手——

  同一日,陸大受的同年、戶部主事張庭,也上疏稱「太子之勢,危於累卵,君側藏奸。上下矇蔽」,懇請皇帝下旨讓九卿科道三法司會審此案,使東宮得安穩。

  雖然上疏力主會審的只是三個東林黨官員,但這也是京中官紳士庶的普遍呼聲,上疏的東林官員們還算克制,並沒有明指鄭貴妃、鄭國舅是梃擊案的幕後主謀。只是暗示、影射而已,但市井裡坊的百姓卻是有什麼說什麼,外戚鄭氏密謀害死太子要奉福王為儲君的傳言甚囂塵上,在京城大街上隨便一走就能聽到這樣的言論,鄭國泰雖是五大都督府之一左軍都督府的左都督、其子鄭養性也是羽林衛千戶,權勢不小,但遠遠達不到箝制言路、讓百姓閉嘴的地步,能做的只有也放出流言,以流言對抗流言,說案犯張差翻供完全是出於刑部主事王之采的教唆,王之采從張差此前的口供中獲知了內官龐保、劉成的姓名,因此教唆張差說出「打得東宮吃亦有穿亦有」這些話,王之采身為刑部官員,臨案枉法,罪大惡極——

  京中輿論激烈紛紜,負責覆核梃擊案案的大理左少卿王士昌和負有監督之責的都察院右都御史張問達承受了很大的壓力,五月二十六日,王士昌以主管司法的身份上疏曰:「宸居何地?主器何人?張差何物?敢於持梃突入,如履無人之境,吁,可懼哉。」也要求將此案詳加審問——

  王士昌屬浙黨,浙黨的人附議東林王之采、陸大受等人的奏疏極是耐人尋味,這表明朝野關於查明梃擊案真相的呼聲高漲,身為大理寺堂官的王士昌頂不住壓力,為了撇清自己,將責任推給刑部,其中或許還有鄭國泰的授意,鄭國泰已與妹妹鄭貴妃取得聯繫,鄭貴妃斷然否認與此案有關,所以鄭國泰也要求嚴查此案好還鄭氏清白,卻不知道他們已陷在東林黨人佈置的陷阱中,愈是掙扎愈是陷落,木炭是越洗越黑、茅坑是越掏越臭——

  還是萬曆皇帝淡定,對那些奏疏置若罔聞,一概留中不發,但很多事並非皇帝留中不發就能消弭的,都察院、大理寺、刑部行動起來了,大理寺以刑部上報的梃擊案再審結果有漏洞、犯人口供前後不一為由,要求刑部重審,於是三法司把萬曆皇帝撇在一邊,命胡士相、勞永嘉、趙會禎、陸夢龍、傅梅、王之采及鄒紹光七人再次審訊張差,都察院堂官張問達、大理寺堂官王士昌、刑部堂官李鋕旁聽監督——

  五月二十八日,梃擊案再次在刑部提牢廳開審,胡士相、勞永嘉、趙會禎、鄒紹光屬三黨,都默不作聲,既然正五品的刑部郎中胡、勞二人不開口,那從五品的刑部員外郎陸夢龍就當仁不讓,擊案大呼:「用刑!用刑!」

  堂下的張差大叫:「不要用刑,不要用刑,小人全招。」很快招認自己是因本鄉人李自強、李萬倉的引薦,由龐保、劉成兩位老公領到京城。好吃好喝將養著,還給了他若干金器——

  陸夢龍問:「龐、劉二人領你進京住在何處?」

  張差答:「小人不識字,也不知是什麼街道,只知是一座大宅子,好不寬敞氣派。」

  陸夢龍問:「既給了你許多金器,那金器在何處?」

  張差答:「小人怕人偷去,藏在那大宅子的地下。」

  陸夢龍問:「現在讓你出去。你能不能找到那處大宅子?」

  張差翻著眼睛想了一會,搖頭道:「這京城太大,小人哪裡找得到。除非老爺們領著小人到了那大宅子門前。」

  胡士相、勞永嘉等人都譏諷地笑了起來。

  陸夢龍不動聲色道:「以京城之大,一個目不識丁的鄉下粗漢認不得路不足為奇,既已招出龐保、劉成二人。那自然就能找到那處大宅子。」

  陸夢龍又問:「龐、劉兩位老公領你在京中,好吃好喝將養你,卻為的是什麼?」

  張差脫口道:「打小爺。」

  此口供一出,滿堂一靜,人人變色,主審的胡士相立刻推案而起,對三法司堂官道:「三位大人,此案非下官能審得了的,除非皇帝另有詔旨。」拱拱手,離開提牢廳。

  勞永嘉、趙會禎、鄒紹光三人也隨著胡士相離開。三法司會審無法進行下去,而且案涉龐保、劉成這兩位內官,若無皇帝旨意,三法司也無權拘捕皇宮內官來對質、審訊——

  王士昌一臉的汗,他是力主會審的。卻沒想到直接審出「打小爺」這驚人的口供,這下子無法收拾了,怎麼辦?

  三法司會審張差的口供很快外洩,朝野驚駭,龐保、劉成是鄭貴妃的親信太監,張差是薊州人。龐、劉二人又正好在薊州為鄭貴妃修鐵瓦殿,嫌疑極大,現在不僅是市井小民直接談論鄭氏妄圖易儲的陰謀,朝中官員也在談論,鄭國泰、鄭養性父子承受著輿論巨大的壓力——

  好比圍棋,壓力過大就容易出昏招,氣急敗壞的鄭國泰終於出昏招了,為了自辯清白,他於五月三十日向萬曆皇帝呈上一張揭帖為自己洗刷,揭帖有云「傾儲何謀?主使何事?陰養死士何為?狂悖亂逆非惟心不敢萌,即口亦不敢言,耳亦不忍聽矣。」又云「滅門絕戶,萬世罵名,事無蹤影,言系鬼聒」,最後又不屑地說「清明之世,耳目最真,臣似不必嘵嘵與辯。」

  工科給事中何士晉率先得知鄭國泰揭帖的內容,簡直喜出望外,「傾儲、主使、陰養死士」這是東林黨人想彈劾鄭氏卻又暫無實據不敢妄發的,現在鄭國泰自己跳出來辯白了,這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何士晉與戶科給事中楊漣略一商議,即向皇帝上疏,抓住鄭國泰辯詞中的破綻,說刑部審案只涉及兩個內官的名字,張差口供未具、刑部勘疏未成,並未直指鄭國泰是主謀,鄭國泰何故心虛膽顫,豈不能從容少待,就急著具貼自辯?

  新賬、老賬一起算,何士晉從國本之爭、三王之議、《閨範圖說》、妖書之毒,條分縷析、層層逼問,不由得人不信鄭氏與梃擊案大有關聯,鄭國泰越辯白越骯髒,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現在張差既已供出龐保、劉成二人,按理是要這二人來對質的,但這必須萬曆皇帝准許,萬曆皇帝的態度至關重要——

  就在鄭國泰上揭帖的這日,薊州知州戚延齡行文至刑部,報告張差瘋癲始末,戚延齡的報告與胡士相、劉廷元的再審結果大致相同,這是浙黨首領劉廷元為平息梃擊案作的最大努力,卻因鄭國泰沉不住氣而陷於極其被動的局面,現在就看萬曆皇帝如何表態,事情到了這一步,萬曆皇帝再想無為而治、留中不發是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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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六章 暴死
               
  鄭國泰的倉促自辯,好比一塊靶牌升起,立即引來台垣官兇猛的攻擊,東林黨的官員當然是此次攻擊的主力,除浙黨外,齊黨、宣黨、楚黨也有言官抨擊鄭國泰,三黨並非鐵板一塊,在強大的輿論壓力下,他們還是急於撇清自己的,這些官員通過此案已知太子地位難以撼動,如今萬曆皇帝年老多病,不借此案表態擁護太子更待何時?

  只有浙黨首領劉廷元依然堅守陣地,他寫了一份頗為有力的反駁奏疏,從案犯張差供詞前後不一入手,張差起先招供是柴草被本鄉李萬倉、李自強強買不成燒燬,因為二李有龐保、劉成這兩位內官做靠山,張差在當地告狀不成反遭拘押,所以瘋瘋癲癲來京,這與薊州知州戚延齡報上來的調查情況相符,從這份供詞來看,二李和龐、劉二人是張差的仇人,但張差後面的供詞突然翻供說是二李將他舉薦給龐、劉二人,這分明是有意陷害,把自己的仇人一起牽扯進梃擊大案中,劉廷元認為張差翻供是出於刑部主事王之采的教唆,要求對張差動大刑,並審查王之采——

  劉廷元這份奏章辯駁可以說是比較犀利的,奈何鄭國泰沉不住氣跳出來自辯,這下子成了眾矢之的,劉廷元的奏疏也就無人關注,而且劉廷元未能解釋張差既是瘋癲之人為何能輕易闖入慈慶宮,所以主持初審和再審的浙黨官員陷入了極為尷尬的境地,被京中百姓唾罵。劉廷元、胡士相等人必須有所行動、必須要反擊,否則他們將難以在京中立足——

  六月初二傍晚,刑部郎中胡士相與當日輪值的主事鄒紹光提審張差,既然王之采可以秘密審問張差,身為梃擊案主審官的胡士相又為何不能,提牢主事鄒紹光命獄卒給張差戴上八十斤重的木枷站著受審,不許坐下、躺倒。否則就用竹荊抽打,邊上卻又放著香噴噴的米飯和燉肉,只要張差如實招供。就給他卸枷,讓他吃飯食肉——

  肩頸戴著八十斤重的木枷站立受審,又是這六月酷暑天。不須兩刻時,張差就全身大汗淋漓,在刑部大牢關押了半個月,三天兩頭受審用刑,身體已然虛弱,有氣無力地叫道:「先卸了枷,卸了枷小人就招供。」

  胡士相一拍驚堂木,喝道:「速速招認,王之采是如何教唆你翻供的。」

  張差扛著木枷兩腿打抖,吃力地道:「先卸枷。讓我吃塊肉,我就招供。」

  提牢主事鄒紹光把一個獄卒叫過來耳語幾句,那獄卒便用筷子夾了一塊油滋滋的好肥肉伸到張差嘴邊,張差張嘴來迎,那獄卒卻又把肥肉挪到另一邊。急得張差轉動著脖子叫著:「別動別動——」

  筷子那端的肥肉果然凝定不動,張差覷準了,伸長脖子一口咬上去,以為這下子咬個正著了,不料那獄卒手臂一縮,「嘎嘣」一聲。上齒咬下齒——

  獄卒高高夾著那塊肥肉,斜睨著這個時而瘋傻時而清醒的犯人,說道:「趕快如實回答老爺們的問話,才有肉吃。」

  看得著吃不著,難受啊,張差嚥著口水,問:「李萬倉、李自強他們兩個抓來了沒有?」

  胡士相立時察覺此話有隱情,即問:「他二人平日是如何欺壓你的,你都說說。」

  張差一屁股坐在地上,叫道:「我不說,我只要吃肉。」

  「站起來回話!」

  一左一右兩根長長的竹條立時抽擊下來,張差吃不住痛,勉強又站了起來,對堂上胡士相等人憤恨道:「你們都不肯為我申冤,我就是拚死也不招。」

  胡士相放緩語氣道:「張差,你把李萬倉、李萬強如何欺壓你,你又如何想要報復、想要申冤都與我說,本官定為你作主伸冤。」

  木枷愈發沉重了,張差踉蹌了一下,穩住道:「把他兩個抓來與我一道審,一道審——」突然蹲下身子叫道:「肚子痛得狠!」

  此犯著實奸猾,胡士相怒道:「左右,竹笞二十再問他話。」

  竹條還未抽下去,張差已經滾倒在地,翻滾得幾下,兩腿漸漸伸直,任憑竹條「啪啪」抽擊在身上也是一動不動。

  邊上一個老吏見犯人模樣不對,急忙制止獄卒繼續竹笞,上前細看,卻見張差嘴角溢血,面色青白,老吏翻看犯人眼皮,又號脈,然後起身對胡士相叉手道:「胡大人,犯人死了。」

  「啊!」胡士相、鄒紹光二人大驚失色,一起下堂來看,張差已經沒有了心跳和呼吸,死得直挺挺了。

  鄒紹光驚道:「八十斤重枷才戴上沒半個時辰,竹笞不過十餘下,怎麼也不至於致他死亡啊。」

  當堂用刑致犯人死亡,這個罪責不小,而且若是一般犯人也就罷了,這個張差卻是梃擊案的要犯,突然暴死,朝野士庶定會猜疑是胡士相等人故意毀滅人證——

  提牢廳的燈火陰森森的,邊上的吏役都不敢發出一點聲音,半晌,胡士相道:「傳老成的仵作來驗屍,今日在場的吏役一個不許離開。」一面急命差役去請刑部尚書李鋕到來。

  戌時末,李鋕趕到刑部,這時兩名仵作也已完成了屍檢,犯人張差並非中毒,而是由於脾臟破裂而死。

  李鋕盯著胡士相,冷笑道:「胡郎中,你打死了案犯,卻把老夫叫來為你承擔罪責是嗎!」

  胡士相急得臉色紫漲,說道:「李尚書,下官並未對案犯用重刑,戴枷不過兩刻時,犯人突然就死了,實在是蹊蹺啊。」

  李鋕也是浙黨人物,搖著頭道:「鄭國泰急著自辯,你們又急著提審案犯。現在沒法收拾了,一敗塗地啊。」

  胡士相道:「下官再糊塗,也不會打殺這犯人啊,這犯人死得實在離奇!」

  李鋕嘆道:「可現在人已經死了,你怎麼向皇帝和百官交待!」

  胡士相心火上騰,唇乾舌燥,問那兩個仵作:「犯人好端端的如何會脾臟破裂而死?」

  其中一個年老的仵作道:「回大人的話。這犯人應該是早就有暗傷,這時才發作起來。」

  另一個稍年輕一些的仵作道:「小人聽聞松江一帶有打行高手,他們打人或胸腹腰背。能讓被打者三月後或者半年後傷病發作而死,這個犯人或許就被人這麼打過,現在戴重枷身體難以承受就發作起來了。神仙也救他不得。」

  李鋕、胡士相、鄒紹光三人面面相覷,若這個仵作所言不虛,那他們這次是完全踏入了對手處心積慮、精心佈置的圈套,而且已深陷其中,無法辯解、無法掙脫,只能任人擺佈了。

  六月暑夜,胡士相、鄒紹光兩身冷汗。

  ……

  案犯張差暴死,這事瞞不住,也不能瞞,消息傳出。眾官大嘩,紛紛譴責胡士相和鄒紹光,京中輿論普遍認為是劉廷元、胡士相和鄭氏一黨妄圖掩蓋真相,所以先是要把犯人當作瘋癲來處置,不成。又幹脆就害死犯人,這樣死無對證,就不怕牽扯出幕後主使了,當然,也有人認為劉廷元、胡士相等人不會這麼愚蠢,自己審案自己害死犯人。這也太明目張膽了,或許另有隱情,但話又說回來,犯人確實死在胡士相等人提牢審問之時,或許胡士相他們氣急敗壞,一時糊塗做出了蠢事,這誰又說得清呢?

  宮外輿論嘩然,深宮自然也受影響,都察院右都御史張問達上疏要求萬曆皇帝讓內官龐保、劉成到刑部拷訊,現在主犯張差已死,只有從張差招供出的薊州人李萬倉、李自強和龐保、劉成這四人身上繼續追查,二李即將押解至京,龐保和劉成在鄭貴妃面前哀求保命——

  鄭貴妃自梃擊案發生後一直不動聲色很是鎮定,只有一次在萬曆皇帝面前提到一句說這梃擊案與三年前錦衣衛百戶王曰乾誣告她指使妖人詛咒東宮如出一轍,萬曆皇帝安慰道:「朕是知道你的,讓他們鬧去,朕只不理會。」

  鄭貴妃今年五十一歲,年輕時再怎麼美貌此時也衰殘了,但萬曆皇帝對她寵眷不衰,可見鄭貴妃是很有魅力和手段的,但鄭國泰上疏自辯引得群臣攻訐,案犯張差又突然暴亡,外官們要求龐保、劉成出宮受審的呼聲高漲,鄭貴妃終於坐不住了,六月初四這日上午,鄭貴妃到啟祥宮向萬曆皇帝哭訴,自梃擊案發生以來,萬曆皇帝也承受著外廷大臣強大的壓力,這時見鄭貴妃拜在他膝下哭訴,便道:「阿秀,你當面向哥兒解釋此事,只要哥兒向廷臣表示此事與你無關,那朕自當了結此案。」即命身邊太監去慈慶宮傳太子來此見駕。

  太子朱常洛接到啟祥宮內官傳的萬曆皇帝口諭,當即更換衣冠準備去拜見父皇,王安隨侍,朱常洛悄聲問:「王伴伴,父皇此時召見我作甚?」

  王安對外廷梃擊案的事態發展是瞭如指掌,心知鄭貴妃終於不能裝作若無其事了,這必是鄭貴妃在皇帝面前哭訴自辯,皇帝要太子前去讓二人當面解釋清楚——

  朱常洛聽了王安的分析,點點頭,卻又問:「若鄭妃向我解釋,我該如何應答?」

  王安道:「千歲爺可還記得當年講官劉先生勸慰千歲爺的話?」

  朱常洛略一思索,點頭道:「我明白了。」便與王安跟著那位傳皇帝口諭的內官前往啟祥宮。

  王安說的那位講官劉先生是指時任詹士府右中允的江西人劉曰寧,當時朱常洛尚未被冊封為太子,在眾官一再敦促下,萬曆皇帝同意年已十三歲的朱常洛出閣讀書,劉曰寧就是講官之一,因為皇帝對皇長子出閣讀書不重視,宮中給講官們的待遇也很差,本來進講完畢,是要賞賜酒飯的,而且時不時還有賞賜,但給皇長子講學,講官們還得自帶飯盒,其他按例應該有的銀幣、筆墨、節錢賞賜一概沒有,堂堂皇長子講官竟然不如鄉村塾師的待遇,對此,皇長子朱常洛感到很慚愧,少年人正是最要顏面的時候,不免流露怨言,劉曰寧在旁安慰,希望皇長子依於仁孝,朱常洛很聰明,也明白自己的處境,這些年如履薄冰能平安走過來,正是他平日曲意孝順父皇的緣故,所以這時聽王安提起那位已故的劉講官,朱常洛心領神會。

  路上,王安低聲道:「千歲爺可以向萬歲爺請求繼續出閣聽講,多與外臣親近,還有,皇長孫今年也十二歲了,早該正式出閣讀書了,鐘本華雖然有才學,對小爺和哥兒也忠心耿耿,但內官沒有威嚴,當不得嚴師,所以哥兒還得出閣讀書才好。」

  朱常洛點點頭,這次梃擊案他受了如此大的驚嚇的委屈,是該有所補償才行。

  到了啟祥宮後殿,那鄭貴妃一見太子朱常洛進來,一下子就跪下,哭訴道:「哥兒,我何曾要害你,我是看著哥兒長大的,我若是此案主使,讓我不得好死——」

  朱常洛見鄭貴妃向他跪下,嚇得趕緊也跪倒,連聲道:「兒子絕不敢疑心母妃,外臣議論,兒子並不相信。」

  萬曆皇帝本來是板著臉,這時聽朱常洛這麼說,頓時龍顏大悅,讓左右宮人把鄭貴妃和太子扶起來,賜座,對朱常洛道:「還是哥兒心裡明白,外臣為了各自私利借此事大肆爭訐,讓朕極是煩惱,那哥兒說此案該如何了結?」

  朱常洛小心翼翼道:「本來只拿張差是問即可,但兒子聽聞那張差已死,招供出四人,就將那四人拿問,其餘不必牽累。」

  鄭貴妃一聽還要拿問龐保、劉成,頓時急了,誰知道這二人會被那些外官唆使說出什麼不利她的話來,正待爭辯,萬曆皇帝以不容置辯的口吻道:「哥兒說得是,就依哥兒說的辦。」又問朱常洛道:「哥兒這次受了驚嚇,朕要給你一些補償,你說,想要些什麼?」且看朱常洛會不會提出一些過分的要求,但聽朱常洛只是要求和皇長孫朱由校一併出閣讀書,萬曆皇帝對兒子的態度頗為滿意,說道:「朕都依你,朕明日要在你的慈慶宮召見群臣,當場了結此案,免得朝堂爭訐不休,哥兒意下如何?」

  朱常洛道:「父皇英明,盡快結案也是兒子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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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七章 公主的腳印

  鄭貴妃待朱常洛離了啟祥宮後,又向萬曆皇帝哭訴道:「皇上,這要是把龐保、劉成交出去受審,天知道那些外臣會怎麼教唆編排臣妾,臣妾一族要死無葬身之地了。」
  萬曆皇帝道:「誰說要把龐、劉二人交出去受審?」
  鄭貴妃鬢釵不整,臉上脂粉雜著淚痕,疑惑道:「皇上不是答應哥兒拿問龐保、劉成嗎?」
  萬曆皇帝道:「是答應了,但朕沒說要送到宮外審訊,朕只讓三法司在文華門前審問龐、劉二人,還要命司禮監的人在旁監督,豈容外臣編排你。」
  鄭貴妃這才安心,拜謝皇上寬容恩寵。
  六月暑天,外面赤日炎炎,高廣軒敞的啟祥宮後殿卻是清涼舒爽,萬曆皇帝讓鄭貴妃在他身邊坐下,端起龍苑報春茶抿了一口,對鄭貴妃道:「阿秀,你以後對哥兒要和善一些,哥兒別無長處,勝在仁孝。」
  鄭貴妃辯道:「臣妾何時對哥兒不和善了,難道皇上還在疑心臣妾?」
  萬曆皇帝微笑道:「你是何等聰明的人,怎麼會派個半瘋半傻的人去闖東宮。」

  萬曆皇帝這話雖是在為鄭貴妃開脫,但在鄭貴妃聽來卻很是刺耳,不悅道:「皇上此言何意啊!」
  萬曆皇帝道:「別無他意,朕只是要讓你明白,哥兒的儲君之位誰也不能動搖,不然會生大亂,洵兒在洛陽也很好,安安穩穩做他的福王,不用多操心,你也看到了,朕當這個皇帝其實並沒多少快活,還好遇到了你——」說著,輕輕撫了撫鄭貴妃的手背,略有些浮腫的大臉顯現溫柔神色。
  鄭貴妃幽幽嘆了口氣,當年洵兒出生時,皇上曾向她許諾立洵兒為太子。但隨即被外廷大臣察覺苗頭,要求冊立皇長子為太子的奏疏如雪片般飛來,慈聖皇太后那邊也支持立朱常洛,皇上想盡辦法拖了十幾年,最終還是扛不住來自太后和外臣兩方面的壓力,只有立朱常洛為太子,洵兒不得不就藩洛陽——
  時勢如此,想要易儲已無可能。鄭貴妃算是死了心了。說道:「皇上的恩龐,臣妾豈有不知,只是洵兒自前年離京。我們母子已有兩年多未曾相見,臣妾是日夜思念,時常落淚。」

  萬曆皇帝寬解道:「當年母后也很思念我弟潞王。卻也不能想見就見,祖制如此啊。」
  西暖閣外的庭院陽光熾熱,恩愛三十餘年的萬曆皇帝和鄭貴妃二人坐在閣中長窗下,望著庭院邊那兩株古柏鋪展出的濃蔭,久久不語,大明朝這一對最有權勢、最尊貴的人此時與那些為兒女煩惱的尋常老夫婦沒什麼兩樣。
  ……
  六月初六,北京習俗管這一天叫天貺節,這日民眾汲井水做醬醋、浸瓜茄,又將衣物在烈日下曝曬。俗語有云「六月六,雞子要曬熟」,這日的陽光是最熾烈的,皇宮內府也把列朝實錄和列朝御製文集鋪在烈日下曬——
  翰林院這日也在曬書,張原、周廷儒幾個年輕翰林跟在侍讀學士郭淐身邊幫忙整理晾曬典籍,大約巳時初刻,忽有內侍來傳旨。皇帝要在慈慶宮召見內閣輔臣、六部五府堂官以及科道官,翰林院除堂官外再著兩名修撰前往,以備修書撰史——
  郭淐驟聞諭旨,驚惶失措,他在翰林院十幾年。從未有過皇帝召見之事,只從實錄中知道皇帝上一次召見大臣申時行、王錫爵、許國、王家屏是二十六年前的事。張原在一邊道:「郭學士,皇帝召見定是為梃擊案之事,郭學士趕緊去吧。」…!
  郭淐慌忙整理冠帶,叫周延儒和張原隨他一起去,周延儒是去年升任翰林院侍講的,原先也是修撰,熟知文翰制度,郭淐年老乘轎,張原、周延儒二人步行,從東安門入皇城,在宮城東華門外稍等了片刻,六部五府的堂官基本到齊,便有內侍出來引導眾官入東華門,來到慈慶宮大門外。
  慈慶宮現在非復梃擊案前無人把守的樣子,而是警衛森嚴,內閣首輔方從哲、次輔吳道南,以及諸給事中已經先到了慈慶宮外,外臣們個個神情激動,皇帝已經幾十年沒召見過大臣了,上次傳臚大典只是過了一下形式,這回是真正的召見文武群臣,真可謂是四十年來未有的盛事啊,雖然眾官都知道皇帝此次召見定與梃擊案有關,算不得什麼喜慶之事,但不管怎麼樣,皇帝肯出來視朝那就是國家百姓之福。
  眾官分班列隊,方、吳兩位閣老在前,由司禮監的太監引導進入慈慶宮大門,過二門,直到穿殿的階墀下,卻見頭戴通天冠、身穿玄衣黃裳的萬曆皇帝已經在穿殿左門柱下西向而坐,皇太子朱常洛戴翼善冠、穿盤領窄袖赤色袍,立在萬曆皇帝右側,朱由校、朱由楫、朱由檢、朱徽嫙這四個皇孫、皇孫女並排立在左階下,都穿戴著皇室燕弁服,端端正正站在那一動不動,神情顯得有些緊張,尤其是六歲的朱徽嫙,小嘴緊抿,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一群官員快步走近,她都要嚇得哭起來了,她因梃擊案受了驚嚇,當夜就生病了,這兩天才好了一些——

  眾官見皇帝已經先在,便趕緊跪倒在階前行禮,沒什麼繁文縟節,萬曆皇帝開口道:「朕自前年聖母升遐,哀痛不已,今春以來足膝無力,不良於行,每日靜攝調養,昨忽有瘋癲張差闖入東宮傷人,外廷有許多閒言,今張差已畏罪驚嚇而斃,止將龐保、劉成、李萬倉、李自強四人拿問,其餘不許波及無辜之人,免傷天和——」
  說了這些,萬曆皇帝有些氣喘,歇了片刻,又道:「皇太子乃國之根本,素稱仁孝,今年已三十五歲,如此長大,朕豈有不愛之理,且皇孫振振眾多,尤朕所深喜,奈何外廷紛紛疑我有他意,褔王已之國。去此數千里,自非宣召,彼豈能插翅飛至?」說著,拉起太子朱常洛的手對階前跪著的群臣道:「此兒極孝,我極愛惜。」
  正巳時的太陽已經很曬,眾官跪在慈慶宮穿殿階前的日光裡一個個汗流浹背,伸長脖子望著殿簷下的萬曆皇帝,聆聽皇帝的訓示。張原聽力好。不用側耳靜心也能聽得一清二楚,心想:「皇帝這是在表演父子情深呢。」眯起眼睛細看階墀上萬曆皇帝一家子:

  皇帝朱翊鈞方面大耳,坐在那裡自有一種養尊處優的帝王威勢。太子朱常洛畢恭畢敬侍立一邊,朱常洛也肥胖,父子二人形貌頗為相似。站在左階第一位的皇長孫朱由校清清瘦瘦,這時眼神遊離,身在此處魂不知何往,若是上課這就叫作走神或開小差,在朱由校身邊的朱由楫一副病怏怏的樣子,朱由楫似乎未成年就夭折了,不然也輪不到朱由檢接替哥哥朱由校的皇位,再看那位崇禎皇帝朱由檢,七、八歲的樣子。也瘦弱,但眼神很亮,神情很專注,在仔細聽皇祖父說話,站在最邊上那個小女孩不知什麼名字,現在應該還沒有公主的封號,這未來的小公主小臉煞白。站在那裡身子微微有些發抖——…!
  張原又想:「王安等人也不知是怎麼找到那個張差的,張差是孤家寡人,柴草被二李燒燬告狀不成冤屈難伸以致瘋瘋癲癲就想到京中告御狀拚命,前日竟死在刑部大獄,張差這樣死倒是少受些痛苦。不然闖宮傷人的罪就算不是凌遲也要——」
  「皇上甚慈愛,皇太子甚慈孝。天下百姓共仰!」

  跪在階前的官員當中突然有人這樣大聲稱頌,把張原的思路打斷,轉頭看時,說話的是河南道監察御史劉光復,鬢髮花白的劉光複眼見皇帝與太子這麼父慈子孝,感動得熱淚盈眶,忍不住大聲讚美起來。
  萬曆皇帝年老多病,這兩年更是時常頭暈目眩,聽力大不如前,劉光復頌揚的聲音雖然不小,但萬曆皇帝卻未聽清,側身問立在身邊的東宮太監魏進忠:「那人說些什麼?」
  魏進忠認得說話的是御史劉光復,此前劉光復曾上疏罷宮市,宮市由太監承辦,乃是肥差,魏進忠就管著內府十大庫房的甲字庫,罷宮市就是斷了魏進忠這些太監的財路,魏進忠自然忌恨這個劉光復,這時靈機一動,回覆道:「回萬歲爺,這人說願皇上慈愛皇太子。」
  這話從字面上看與劉光復所言大同小異,但多了一個「願」字,意思頓時迥異,劉光復是讚美稱頌皇帝與皇太子父慈子孝,魏進忠這一轉述就成了劉光復請求皇帝對皇太子慈愛,這不就是指責皇帝對皇太子不夠慈愛嗎,萬曆皇帝氣喘吁吁說了一大通,又拉著朱常洛的手說「此兒極孝,我極愛惜」,在群臣面前表演得這麼充分,卻被劉光復當眾「指責」,豈不震怒,訓斥道:「內廷慈孝,外廷妄肆猜疑,跡涉離間!」

  張原知道劉光復這個人,十年前在紹興府諸暨縣當過縣令,治理水患,頗有政績,劉光復離任後,諸暨百姓還建了劉公祠紀念他,但這個人比較執拗迂腐,而且這時劉光復納悶啊,明明是稱頌之詞怎麼皇上卻怒斥他妄肆猜疑,他不服,忠臣要敢言,他大聲爭辯,萬曆皇帝幾次要制止他說話,他卻充耳不聞,自顧喋喋不休說個不停,把萬曆皇帝臉都氣歪了,怒叫:「錦衣衛何在?錦衣衛何在?錦衣衛何在!」
  但皇帝今天召見百官,未傳錦衣衛入侍,所以萬曆皇帝連喊了數聲也無錦衣衛的人答應,便命身邊內侍將劉光復綁起來,押往朝房候旨發落。
  吳道南是萬曆十七年的進士,前後也見過萬曆皇帝幾次,從未見皇帝如此震怒,很是惶恐,又因為跪得久了,頭一暈,撲倒在地,掙紮著爬不起來,郭淐、張原、周延儒就跪在吳道南身後,郭淐、周延儒二人遲疑著不敢擅動,張原卻已經起身去扶,首輔方從哲也從邊上攙了一把力,向張原點了點頭——

  坐在簷下左門柱邊大發雷霆的萬曆皇帝見把次輔給嚇倒了,這才勉強息怒,命內侍把吳閣老攙到二門外休息,過來攙吳道南的是魏進忠和另一個東宮太監,張原這時才看到鐘本華也與一班內侍一起立在右階下侍候,右臂已無夾板,想必傷勢好得差不多了。
  方從哲重新跪倒,為劉光復求情道:「小臣無知妄言,望霽天威。」
  萬曆皇帝餘怒未息。又拉著太子朱常洛的手問群臣道:「你們都看見否?如此兒子,謂我不愛護,譬如爾等有子如此長成,能不愛惜乎?」又讓內侍把四位皇孫、皇孫女從左階下引到階墀上,站在他身邊,示意各位大臣仔細看看他的佳孫、佳孫女,這天倫之樂誰忍心去破壞?…!
  張原注意到那位小公主先前站立的石階上有一塊水跡,顯然是小公主尿急了。皇室規矩太嚴。小公主尿急了竟不敢走開,又緊張又害怕,就尿出來了。走上階墀時一步一個小小的濕腳印,好在絕大多數人都被萬曆的怒火震懾吸引,並未留心一個小女孩的腳步——

  萬曆皇帝又道:「朕與皇太子天性至親。祖宗祖母俱鑑,小臣恣意妄言,離間我父子,真是奸臣,真是奸臣!」
  跪在下面的大臣們也納悶啊,劉光復明明是稱頌之語,怎麼就成了離間皇上父子的奸臣了?料想是皇帝借題發揮,發洩對外臣的怨氣,這真是天威難測啊。頌揚之詞也會觸霉頭,還是閉嘴為好——
  其他官員可以不說話,首輔方從哲不能讓皇帝一個人在那說啊,叩頭道:「諸臣豈敢如此。」
  萬曆皇帝見群臣震懾,這才言歸正傳,說道:「瘋癲奸徒張差闖入東宮,打傷內官。今張差已畏罪而斃,只把龐保、劉成和薊州刁民李自強、李萬倉拿問,其餘不許波及。」轉頭對皇太子朱常洛說:「你有何話,且與諸臣悉言,不要隱瞞。」
  朱常洛知道父皇是要他對梃擊案表態。說道:「似此瘋癲之人,決了便罷。不必株連。」又覺得這話還不夠份量,怕父皇不滿意,接著道:「我父子何等親愛,外廷有許多議論,寧陷我為不孝之子嗎。」

  萬曆皇帝微不可察地點了一下頭,接口問群臣道:「你們都聽到皇太子方才所言否?」以目示意方從哲——
  方從哲趕緊回話道:「聖諭已明,人心已定,望皇上毋以此介懷。」
  萬曆皇帝這才天顏開霽,臉露笑意,讓近侍轉告把守慈寧宮門的宮衛和太監,讓遲到的官員放行無阻,又有數十名科道官起來,跪在後面覲見天顏,萬曆皇帝又當眾表演了一番父子親愛,以破除宮外種種易儲的謠傳,最後讓皇太子攙著他站起來,父子二人並排而立,萬曆皇帝問群臣:「爾等俱見否?」
  百官都拜伏稱頌,萬曆皇帝又道:「皇太子再次出閣講學之事,內閣會同司禮監與禮部、翰林院、詹士府商議,擇日舉行。」
  眾官甚喜,山呼萬歲。
  司禮監掌印太監李恩示意眾官告退,獨把方從哲召到御前,萬曆皇帝吩咐道:「速作諭來,無誤批發。」這是要急著了結梃擊案。
  方從哲回到內閣,吳道南已被送回寓所休養,內閣又只有他一個人,好在皇帝已給梃擊案定性,擬旨不難,當即遵照皇帝方才所言草擬了一份處理梃擊案的諭帖,那司禮監的太監就等在內閣堂前呢,急將諭帖送至乾清宮弘德殿,萬曆皇帝略改數字,便蓋印發出,同時又下一道諭旨:「御史劉光復在慈慶宮前高聲狂吠,離間朕父子,著錦衣衛拿送刑部,從重擬罪具奏。」

  那劉光復真不知是禍從何起,當時萬曆皇帝身邊的其他人也都未留意魏進忠以一個「願」字讓劉光復大禍臨頭,其他官員雖有疑惑,但這種事已經沒法再去追問、查證,魏進忠這一手可謂妙到毫巔、殺人不見血,只有張原猜測可能是那傳話的魏進忠從中添油加醋說了些什麼,不然皇帝怎麼會突然那麼震怒,因為只有張原知道魏進忠何等的奸險狠毒,後人曾以「形質豐偉,言詞佞利」來評價從小到九千歲的魏忠賢,「言詞佞利」就是說魏進忠善於花言巧語並且很犀利,張原對這位未來的九千歲保持著警惕,必要時候要果斷幫助鐘本華——…!
  六月初七,刑部擬以對劉光復杖刑、革職,萬曆皇帝還認為判得太輕,要對劉光復處於死刑,這有點殺雞駭猴的意思在裡面,要外臣不敢再對梃擊案說三道四,方從哲與其他科道官上書營救。乃改為由刑部、都察院重審。
  六月初九,三法司與司禮監在文華門前審問龐保、劉成,現在張差已死,龐、劉二人當然矢口否認曾指使張差闖宮,只說是張差瘋口扳誣,他們無罪——

  薊州的李自強、李萬倉也已解到京城,這二人在刑部受審,也不承認受龐、劉二人指使。引薦張差闖宮。用刑之下承認平日對張差多有欺壓,燒燬了張差的柴草並毆打張差,同時在刑訊之下。二李又招供出在薊州黃花山不少欺男霸女的惡事,龐保、劉成這兩位內官對二李多有包庇——
  都察院堂官張問達是親東林的,上疏申辯說。張差已死,龐、劉容易抵賴,而文華門又是尊嚴之地,不便動用刑具,難以審得實情,希望皇帝同意把龐、劉二人移到刑部審問。
  萬曆皇帝不同意將龐、劉二人移到宮外受審,又授意皇太子朱常洛傳話給三法司堂官,說不可輕信仇口,株連無辜。但刑部在審問二李時就獲知龐、劉二人在薊州藉口為鄭貴妃修鐵瓦殿就干了不少斂財擾民的惡行,一意要求將龐、劉二人發到宮外審訊,這樣僵持了數日,六月十三從宮中傳出消息,龐、劉二囚因為天氣炎熱、受刑不過,已經死亡,隨即萬曆皇帝傳旨明確了這一消息——
  這下子梃擊案沒法再審了。京中有傳言龐、劉二人未死,是鄭貴妃包庇的,已秘密送往某處,但很多人還是相信龐、劉二人已死,因為這二人本非什麼重要人物。鄭貴妃沒必要冒風險包庇這兩個下人,還是處決了乾淨。也算是給太子一個交待。

  六月十五日,方從哲、吳道南兩位閣老讓人傳話三法司堂官,要以太子出閣講學為重,盡快了結梃擊案,於是就在次日,刑部將處理意見上呈皇帝,還是以張差「實系瘋癲,誤入宮闈」定罪,李自強、李萬倉因為凌虐鄉民、為非作歹被判流放——
  六月十八日,萬曆皇帝批覆了刑部關於梃擊案的奏章,同意刑部的處理意見,同時將御史劉廷元貶為鄧州判官、刑部郎中胡士相貶為鄧州知州、刑部主事鄒紹光貶為靈璧縣知縣、刑部主事王之采貶為全椒縣知縣、工科給事中何士晉出為浙江僉事、在慈慶宮狂吠的御史劉光復削職為民——
  浙黨三人、東林黨二人被貶出京,看似雙方各打五十大板,但劉廷元是浙黨首領,在姚宗文聲譽受損的情況下,劉廷元又被貶,浙黨損失遠大於東林,本次梃擊案可以說以東宮和東林獲勝告終。
  六月二十五日,王之采離京赴南直隸滁州全椒縣任職,東宮太監王安悄然相送,王安對王之采被貶感到很歉疚,王之采笑道:「但得東宮安穩,王某縱死亦不足惜,貶為縣官已是皇恩浩蕩。」

  王安低聲道:「心一兄放心,早晚有回京重用之日。」王之采,字心一。
  王之采正色道:「下官並非為他日的榮華富貴計。」
  王安忙道:「是,是,心一兄忠義,王安敬服。」
  王之采微微一笑,壓低聲音道:「梃擊案總算了結了,王公公此計絕妙啊,下官真正敬服的是王公公。」
  王安道:「雜家也是有高人指點。」
  王之采一驚,忙問:「何人?」
  王安道:「也是一名內官,暫不洩露其姓名,此人對東宮忠心耿耿。」
  王之采嘆道:「天下才智傑出、智謀深沉之輩多有,就看其才智是用在為善還是為惡上。」說罷,向王安一揖:「拜別公公。」解纜揚帆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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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2-19 19:13:35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九十八章 從翰林院到文華殿
               
  梃擊案既已了結,皇太子朱常洛出閣講學之事就要緊鑼密鼓進行了,六月二十六日,內閣首輔方從哲、次輔吳道南,會同掌禮部事的禮部右侍郎何宗彥、詹士府少詹事錢龍錫、翰林院侍讀學士郭淐,以及司禮監掌印太監李恩、東宮太監王安、鐘本華一共八人在內閣直房商議太子出閣講學的日期和講官人選——

  王安道:「皇長孫今年十二歲,也應出閣讀書,前次太子已向皇上啟稟過,皇上恩准皇長孫與太子一併出閣,兩位閣老和諸位大人為太子議選講官時也為皇長孫選定幾位老師。」

  方從哲點頭道:「甚好,皇長孫此時啟蒙還不算晚,當年東宮第一次出閣講學年已十三。」又道:「講官歷來由詹事府和翰林院中挑選學問淵博、品行高尚者擔任,這次當然也不例外,皇太子講官四人、皇長孫講官三人,錢少詹事、郭學士,你們二人是要充任講官的,還要再舉薦五人上來。」

  錢龍錫舉薦了左春坊左庶子孫承宗、右春坊右庶子成基命、左春坊左贊善徐光啟三人,郭淐則舉薦翰林院侍講周延儒、修撰張原二人——

  方從哲一聽「張原」二字,劍眉微皺,說道:「張原今年才十九歲,在翰林院未滿三個月,等於是觀政進士,如何好充講官。」

  此前王安與鐘本華曾拜訪掌翰林院事的郭淐,請求郭淐在推選皇長孫講官時把張原舉薦上來,並說這是太子的意思,郭淐是老好人,自然答應,而且郭淐也的確覺得張原人品、學問俱佳,所以就把張原和周延儒一併舉薦上來,這時聽方閣老反對,不禁漲紅了老臉,神情有些尷尬——

  王安道:「太子春秋三十有五。而周侍講、張修撰這兩位翰林都未過二十五歲,做太子的講官當然不妥,資歷也不夠,但給皇長孫做講官卻是合適的。皇長孫生性活潑好動,而且好發問,必得精力充沛、心智敏捷的詞林官才好擔任皇長孫的講官,周、張兩位翰林都是一甲第一名出身,兩位狀元給皇長孫當講官,正是佳話,這對皇長孫早日冊封為皇太孫很有益處。」

  這幾年外廷大臣也曾數度上疏要求冊立朱由校為皇太孫。但萬曆皇帝不應,皇太孫一立,太子的根基就徹底穩固了——

  吳道南道:「周侍講長於《尚書》、張原長於《春秋》,這都皇長孫所必須學習的,我以為皇長孫三名講官除周、張二人外,再選一名老成者即可,方閣老以為如何?」

  方從哲心想:「張原做皇長孫的講官,是為日後皇長孫即位他能順利入閣做準備了。皇太子今年才三十五歲,萬曆皇帝精力尚可,要輪到皇長孫即位恐怕是二十年後的事了。更何況就是做了東宮講官又如何,當年太子的四位講官如今沒有一個在朝的,焦竑在南京講學、劉曰寧已病故、郭正域因妖書一案入獄,後雖放出,但被免官,抑鬱而終,董其昌就更悽慘,至今還在刑部監獄養病,半死不活。」既然吳道南和東宮太監堅持,他方從哲也不做這惡人。不再當面反對張原任皇長孫講官。

  於是議定皇太子講官四人,分別是錢龍錫、郭淐、成基命和徐光啟——

  皇長孫講官三人,分別是孫承宗、周延儒和張原——

  皇太子和皇長孫出閣講學定於七月初一開始,以後講讀兩日休息一日,禮部、司禮監、鴻臚寺、光祿寺籌備東宮講學的相關禮儀和一應器物。

  司禮監將七名東宮講官名單呈報上去,萬曆皇帝很快批准了。張原成了大明朝最年少的東宮講官。

  ……

  六月二十九日午前,張原、文震孟、張岱、倪元璐、洪承疇、阮大鋮,還有商周祚和祁承爜、祁彪佳父子,以及張聯芳在京中的一班友人都到崇文門外大通橋碼頭為張聯芳、黃尊素、許觀吉、夏啟昌、孫際可五人送行,觀政三個月之後,張聯芳除授揚州府泰州如皋縣知縣、黃尊素除授南直隸寧國府推官、許觀吉除授西安府商州山陽縣知縣、夏啟昌除授吉安府廬陵縣知縣、孫際可除授西安府商州鎮安縣知縣,這五人同日離京赴任,而洪承疇則被留在刑部繼續觀政,這就很有可能在刑部任職了,阮大鋮除授行人司行人,雖是八品官,但比黃尊素、張聯芳這些六、七品的地方官要更有前途,這樣,釋褐的十位翰社社員有六人留在京中,四人放外任,黃尊素、夏啟昌任職之地一個在揚州、一個在江西,都算是不錯的地方,許觀吉和孫際可則有點沮喪,陝西邊窮之地讓他們選上了,張原安慰道:「許兄和孫兄終於能把生平所學身體力行了,邊窮苦寒之地正可行惠政利百姓——」

  張岱在邊上插嘴道:「兩位賢兄千萬別忘了種甘藷、玉米和土豆啊。」

  眾人都笑了起來,這些天他們也常聚會講學,張原講的最多的是冰河說,抗旱救災、興修水利和種甘藷、玉米、土豆簡直成了張原的口頭禪。

  許觀吉、孫際可都笑道:「不敢忘,不敢忘。」

  張原微笑道:「甘藷、土豆和玉米是災荒之年的救命口糧,平常年份百姓不愛種,因為無利可圖,兩位賢兄到任後也莫急著推廣,可先在山地荒田試種,然後鼓勵民眾在貧瘠土地上種植,循序漸進,逐步擴大種植,還有,我聞陝西那邊種煙草的極多,煙草無甚益處,雖不能禁絕,但一定要加以限制。」

  張原如今在翰社的威望無人能質疑,許觀吉、孫際可並不覺得張原說這些是越俎代庖,點頭道:「介子賢弟說得是,我二人既到了那地方,好歹也要做出一點實績來,備荒救災第一。」

  張原道:「我輩翰社同仁,此後雖天各一方,但莫要斷了音訊,常有書信往來才好。」

  大通橋畔柳蔭下,張聯芳自與他的一班噱社朋友為了遠別而縱情談笑。

  ……

  七月初一,張原一早沐浴更衣,於辰時初刻趕到翰林院,會同侍讀學士郭淐、侍講周延儒一道入午門,在會極門內見到了詹士府的四位講官:少詹事錢龍錫、左庶子孫承宗、右庶子成基命、左贊善徐光啟,徐光啟向張原微笑,以目示意,並未交談,七位講官跟隨方從哲、吳道南兩位閣臣往文華殿行去,東宮講學之所就設在文華殿。

  張原走在孫承宗身後,看著這位五十多歲老者的矯健背影,心裡充滿了敬意,他此前見過孫承宗幾次,但並未交談過,前幾日得知孫承宗與他和周延儒一起作為皇長孫的講官,張原很是欣喜,能與孫承宗多相處、請教是他求之不得的事,孫承宗雖是書生,但早年作為大同巡撫房守士幕僚,仗劍游塞下,訪邊城孤堡,結納豪傑,與戌將老卒為友,所以熟知虜情、通曉邊事,這是張原所沒有的經驗和經歷,必須要虛心學習的——

  從文華門進入,走過一條甬道,來到一座黃琉璃瓦歇山頂的大殿前,大殿面闊五間、進深三間,開著十二扇菱花槅扇門,東西配殿是本仁殿和集義殿,後殿是主敬殿,殿宇之間以穿廊相連,出文華殿後門,離慈慶宮大門就只有百餘步。

  這並非皇太子第一次出閣講學,所以規格不甚隆重,但因為是皇長孫第一次讀書,故而禮部和鴻臚寺也準備了相應禮儀鳴贊,七位講官在偏殿換上大紅袍,講官無論品級高低,一律穿大紅袍,當然,這大紅袍只在進講之時穿——

  鴻臚寺卿主持儀式,唱贊之後,由東宮太監鐘本華引著孫承宗、周延儒、張原三人到後殿主敬殿,皇太子講學在文華殿,皇長孫講學在主敬殿。

  司禮監準備了四書經史各兩套,皇長孫那邊一套,另一套置於講官案前,皇長孫朱由校戴圓帽、穿青衣,有一個少年內侍陪著伴讀,張原認得這個少年內侍,正是鐘太監今年十六歲的乾兒子高起潛,張原暗暗點頭,心道:「不錯,讓小高做皇長孫的伴讀最好,鐘公公開始上道了。」

  因為皇長孫沒有冊封,所以講官們也不必行大禮,只鞠躬便可,反而是皇長孫要向三位講官行大禮,孫承宗趕緊讓鐘太監將皇長孫攙扶起來,進講的和聽講的都坐著,面前放一張講案——

  孫承宗問朱由校:「殿下此前讀了何書?」

  朱由校嘴巴動了動,回答不出來,轉頭看著鐘本華,鐘本華正要代朱由校回答,孫承宗擺手道:「讓皇長孫殿下自己回答。」

  朱由校端端正正坐在那裡,緊張得不停地嚥口水,臉漲得通紅,半晌憋出一句話:「千字文唸到了『景行維賢』。」

  一般孩童啟蒙,先念《三字經》、再是《百家姓》,然後就是《千字文》,再然後才學四書,即便是資質平平的仕宦子弟十歲之前就該把《千字文》唸完了,而像祁彪佳、張岱這些神童,十歲時都已四書五經讀遍,朱由校今年都已十二歲,《千字文》還沒唸完,這讓侍立一邊的鐘太監甚感顏面無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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