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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決明 -【神獸錄龍子之卷】煙華(下)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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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明 -【神獸錄龍子之卷】煙華(下)

【內容簡介】

唉,這個小瘋子,其實是小傻子吧
看起來壞,實際上嫩,乍見時覺得任性難搞
看穿了以後,才發現她純真得很
心眼就那麼一點大,壞把戲也只有那兩招……
他承認,一開始的確是抱著無聊解悶的心情
對於自動送上門來的樂子,他沒理由白白放過
她想作戲,他樂於奉陪;她惹事生非,他當作消遣
反正他是龍子中最為陰險、最笑裡藏刀的一隻
在他眼中,她不過是沒了毒針的蜂、缺了牙的小豹
使出來的伎倆也只有娃娃等級,壓根兒不足為懼
可即便是城府深密如他,難免也有失算的時候
當她為了賭一口氣,為了與他爭個輸贏
居然不惜把性命也給押上,他才悚然驚覺──
原來在不知不覺中,她竟已在他心中佔據了位置!
如果可以選擇長相廝守,他自然不會放她走
只可惜天人早有預言,他的命格注定護不住所愛
倘若硬將她留在身邊,兩人的下場非死即瘋
所以他強迫自己放手了,割捨了,把真心徹底隱藏
怎知如此刻意閃躲,卻仍抵擋不住命運的捉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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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4-16 11:43:37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延維又被掛回石牢牆上。

  呼吸淺淺的,微弱的,胸口細微的起伏,若沒近些去瞧,幾乎快要感覺不到。

  但她是活著的,鱆醫用盡辦法,達成西海龍王的命令,護她不死。

  石室裡,不像昨目,多人出入,都想趁她還未受重懲之前,以他們認為痛快的復仇方式,來替雲楨討些小公道。

  今天見識雷金錘威力,眾人終於明白,暗地裡拿匕首或細鞭教訓她,根本是便宜她了。

  龍王英明,對付殺害少主的可惡女人,果然要處以雷金錘極刑,才能消眾人之恨,明日再來一回的處刑,眾人欣然期待,無暇再對她做些小鼻子小眼睛的報復。

  靜。

  熏爐中,吐著妖裊煙香,嗅者昏沉膠力,用以讓她安分休息,無法掙扎、無力叫囂,更別妄想逃離,只能被迫養足體力,迎接明日相同的大刑。為此,鱆醫連仙丹都不吝餵她吃上半顆。

  雷擊之後,是焦焚一般的痛楚,在胸臆裡翻滾,那股麻痛,找不到出路,便只好在她心窩深處,胡亂衝撞,似極了要狠狠撞出一個洞,一個讓它能奔竄出去的途徑……

  她沒有辦法承受第二次,她一定會死,光是想……明日再被蟹人扛上廣場石台,她就怕得要死!

  還不如死掉算了,死了,他們愛怎麼鞭屍肢解,都隨便他們了,那時她沒知沒覺,不像此時,生不如死。

  咬舌,對,咬舌自盡,是她目前唯一能自我選擇的死法……

  牙關顫顫打開,被大量藥粉給喂得紅腫的舌,抵向牙間,使勁嚼下——

  使勁……再使勁……再再使勁…………再再再使勁……

  不行……她連嚼爛一塊肉都很難,貝齒軟軟無力,就算放顆甘草瓜子在她嘴裡,恐怕也咬不破瓜子殼吧……

  嗚,若早知道折返龍骸城的下場會是這樣,那時平安逃回情侶退散樓後,就別再回來救狻猊……她向來好愛惜自己的生命,總是把命擺在第一位,只除了那回逼狻猊歸還言靈,拿性命當威脅籌碼外——壓根吃定狻猊不會眼睜睜任她玩掉她的命——她沒有哪次輕賤過活下去的權利,誰的生命也比不上自己的重要……

  然後,把現在的遭遇,留給狻猊代她嘗嗎?

  ……西海龍王,會這樣遷怒嗎?

  本就低低垂著的螓首,又更沉了幾寸。

  腦子裡,亂七八糟的惡劣念頭,被無形的柔荑,揮趕驅散。

  沒有早知道,就算早知道,恐怕也改變不了她的衝動,她回情侶退散樓後,以狻猊之名寫下多少替身紙人,那時她會不知道再折回龍骸城是件多蠢的事嗎?

  當然知道,明明知道還是去做了,誰會同情她呀?!

  活該。

  與其想些不可能變更的現況,不如再努力認真嚼斷舌頭,比較實際。

  她嚼……她嚼嚼嚼……

  她太專心於欺凌自個兒的舌,忽略有人踏進石牢。

  「自盡是很笨的事,如果我一路闖到這兒來,迎接我的卻是一具屍體,我會很失望。」以及,傷心。

  比聲音更早一步到來的,是一隻扣在她雙頰的手掌,制止她企圖咬舌的舉動。

  近近貼在她鼻下的掌間虎口,有著熟悉的煙香,竄入她鼻內。那香息,清明了渾沌的神智,也讓她忘了身上的傷、心上的痛。

  毋須誰來扳開咬舌的牙,她驚愕張嘴的憨樣,久久無法恢復正常,雷金錘引發的雷電劈擊,也劈不出她這等瞠目結舌的蠢表情。

  鼻子先聞著了香,雙眼才意識到去確認來者是誰。

  是滿室的飛煙擬造出的虛影?

  抑或,她已經被雷電劈傻劈笨,終於……瘋掉了?

  不然,怎會看到狻猊站在這裡?!

  「別再咬舌了,小乖。」說著話的狻猊,任憑她眨眼幾十次,都沒有消失不見。

  臉頰上,輕輕撫貼的掌溫,同樣存在,觸及她臉上狼藉的傷口時,疼痛,真實無比。

  「你……」她聲音沙啞,禁咒蛇仍纏在頸上。

  「我是真的,不是幻影,你瞧。」狻猊一探手,擒住盤踞她喉間的蛇頭,傾注言靈之術:「鬆開。」

  蛇身果真在幾記扭動下,由束卷轉為鬆軟,輕易被狻猊取下,捏昏在手裡。她呼吸順暢許多,肺葉貪婪吐納,他轉而準備替她拔除寒冰釘,在那之前,他餵她吃了一片鱻鱗。

  「含著也行,痛到忍不住,咬破嚥下無妨。」他說。

  「你……讓我吃什麼?」她問,一邊乖乖含下,沒有吐出。

  「被你害得很淒慘的那條小鱻金鱗,鱻鱗的毒,可以短暫麻痺知覺。」他朝她笑,臉孔靠得很近,氣息炙熱噴膚。

  她看他看得失神,他下一步動作已快狠准接續,趁她分心,連取四根寒冰釘,然而再迅疾的速度,仍避不了冰釘黏沾在皮肉上,瞬間抽離的拉扯撕痛。

  她抽息,口中鱻鱗碎了滿嘴,高舉許久的酸軟雙手,被他扶下,五指捏揉她僵硬肌理,要讓遭寒冰釘凍傷的雙臂,盡速恢復溫暖和通暢,更遲些,她的手臂就廢掉了。

  「你……你也是被西海龍王……抓到這裡來的嗎?我明、明明已經騙過那面鏡子……叫自己不許把你抖出來……我有藏好呀!他……又折回去逮你是不是?」延維混亂地說著。

  狻猊得到了他想要的解答。

  果真如他猜想,窺心鏡那時的煙霧瀰漫,所為而來。

  「我不是被抓來,我是特地前來,英雄救美。」他中口吻,顯得愉悅輕快。

  「你——」她順順乾澀的喉,不等澀意舒緩,便又說道:「你要來幹嘛不早一天來?!我被雷金錘打得好痛!」

  不是「你怎麼冒險到這裡來?別管我,快走」或「你身上的傷好一點沒?我好擔心你」,而是很沒天良的一句指責,不過狻猊也沒意外就是了。

  她精神頗佳,至少他不用太擔心。

  「確實是我不好,我來太晚,讓你吃苦了。」他按揉她手臂的動作沒有停下,力道適中,輕與重的拿捏極好。

  掌心溫溫熱熱的,貼在冰冷膚上,很舒服。

  他認錯得好乾脆,反而害她汗顏起來。

  她不是……一脫口,就想說些沒天良的埋怨,但一見到他,忍不住……

  她又痛又怕的情緒,沒人能傾倒,在西海城裡誰理她呀?!她再疼痛、再恐懼,也是咎由自取,他們不唾她口水,都算對她客氣了!

  看見狻猊,心安的念頭,湧泉般汩滿胸口,想向他抱怨,向他訴苦,向他嚷嚷著,她有多疼多疼……

  想向他……撒嬌。

  「呃……你受傷了嘛,不、不能怪你……有來總比不來好……我……我沒想到你會來,所以一開口就胡說八道……你,那個,傷,有沒有好一些?」延維很彆扭,因為缺乏關懷人的經驗,口吻結巴,僵硬又笨拙。

  還會關心他?狻猊當真受寵若驚。

  「我無礙,倒是你……真慘。」他笑笑說。嗓裡卻梗著硬塊,沙啞了低笑。

  那硬塊,叫「心疼」。

  「我現在很狼狽呴……」她不難想像,自己此時多狼狽、多邋遢、多糟糕。

  「嗯,滿臉毒紅疹,數也數不完,印堂黑青黯淡,唇很腫,嘴邊全是藥粉,一身雷焦味。」他附和頷首,並追加詳細的補充說明:「雙頰有毒疹、有掌印、有鞭痕……還有人拿刀在上頭劃叉刻字。」淡然的口吻,難聞起伏,必須認真盯緊他的眼眸,才能看見,他來不及遮掩的憐惜和不捨。

  「什麼字?!」她駭然,被他揉按得暖暖的雙手,總算恢復力氣,反握住他的手掌,慌張問道。

  「……不太好的字。」別知道比較幸福。

  「罵人的字眼,難脫賤呀爛呀去死呀,我猜得出來……」嗚,她破相了。

  「脖子上更精彩熱鬧,好多牙洞。」他的指腹,輕柔滑過她咽喉,引來她瑟縮一顫。

  「禁咒蛇咬的。」她吞咽唾液時,隨喉頭的嘟嚕起伏,就能感覺到,他的碰觸,放得無比輕柔,彷彿害怕碰疼了她。

  「沒關係,不會留下痕跡,不管是臉或頸子,我都幫你冶好。」

  他撫摸她的凌亂長髮,像在哄誘小娃兒,而她,確實也變成依賴人的小娃娃,乖順點頭,罕見的溫馴,沒再提問或質疑,給予他全盤信任。

  信任,鮮少付出的兩字,在他身上,毫不藏私。

  她信任他。

  狻猊用術法,治癒她被人劃花的艷麗小臉,還她原有容貌,掌印、鞭痕及滲血的刀傷,在他掌心撫過之後,消失乾淨。

  紅疹是毒,在解去毒性之前,只能先暫時維持。

  接下來是禁咒蛇的牙洞,密密麻麻,太多太多,咬出鮮血淋漓,同一處傷口,反覆咬了再咬,膚肉糊爛。

  多可惜,他最喜愛她頸子白軟細嫩,趕快將刺眼的血肉模糊,抹平消去。

  她舒坦地長吁口氣,雙眉間的蹙結,緩緩舒展,緊繃的纖肩,鬆懈了下來。

  腰腹的傷,雙腕間寒冰釘所造成的血洞,身上紅紅紫紫的鞭痕,他都不容許它們殘留,然而心口上的雷麻,一時半刻冶不好,只能皺眉凜眸,看向那劈擊的痕跡,狼藉且猙獰,佔據在最細嫩的軟乳上。

  「你怎麼敢來?」身體舒暢了,一個一個疑問,接連浮上來。

  「理由與你明明逃掉了,還敢再回來龍骸城找死的那一個一樣。」狻猊不正面回答她。

  「哦。」她應聲,美眸骨碌碌轉。「是啥?我那時,只想著要把你一起帶走,其他什麼原因、什麼理由都沒有想過耶。」

  昏倒。太遲鈍了吧?

  「我現在,也只想著要把你一起帶走,其他什麼原因、什麼理由都沒有想。」狻猊咬牙獰笑,學她的口吻和迷糊。

  「……幹嘛突然翻臉?好啦,我知道你很有義氣,謝謝你來救我。不過,你這樣做,你二伯父瘋起來又要打你了,你不怕嗎?」她很怕耶,他被打趴在碎瓦底下的慘樣,她想起來都要發抖的,不想再看到第二遍。

  「怕,所以我們最好趕快走,被人發現的話,你就不用擔心黃泉路上沒人陪。」他替她編起發辮——兩人初見時她的雙辮模樣,方便逃命時不阻礙速度。

  「怕你還來?」她靠著他的扶撐,站直身體,但是受到毒煙的影響,四肢仍虛軟脫力。

  「因為有比我二伯父發狂時更可怕的事。」他乾脆橫抱起她。

  「唔?是什麼?」比西海龍王發狂更可怕?

  怕你死。

  怕你在死之前哭。

  怕你一邊哭,一邊喊我的名字。

  怕你一邊喊我的名字,一邊死去。

  「到底是什麼?」沒得到他回答,她又問了一遍,換來他往她這兒傾過來的頭錘一記,咚了一小聲,一點也不痛。

  擺明不告訴她嘛,討厭。

  她捂著額,暗暗咕噥。

  狻猊正欲策動言靈,延維突然伸手捂他的嘴。

  「我還有個地方想去!」她搶先道。

  「哪裡?」

  他吁吐在她掌心的氣息,又灼又燙。她猛然收手,五指間,明明沒有握著東西,卻是那麼炙熱,酥酥麻麻的……是雷金錘的後遺嗎?

  「我……我想去看雲楨的屍體。」她雙頰臊紅,像一顆顆毒紅疹在作怪,弄得她麻癢。

  「雲楨的屍體?」

  「我知道他還沒下葬。」因為要等弄死她之後,拿她祭魂,才會陪同雲楨下葬嘛,所以雲楨的屍首,應當仍擺在西海城某一處,她想去親眼瞧瞧,他到底是如何死的。

  每個人皆指控是她殺死雲楨,她卻連雲楨的死法都不清楚,豈不可笑?

  「我不確定他到底是否因我而死,不去看一眼,心裡總有疙瘩,就算我得背負殺人償命的罪責,也該讓我明白,我是怎麼殺了他。」

  「此非明智之舉,應以逃命為第一優先。」他很想勸她先走為上策。

  「我也知道呀,但是逃走之後,就不可能再有大好機會,能偷偷接近雲楨的屍體,看個仔細。」因為西海龍王會緝捕他們,他們得全心全意逃,西海城更是不容他們來去自如,要再闖進來,更難。

  「你的突發奇想,我不意外。」他的笑斥,很是縱容。

  這意思是……答應了她嗎?口氣軟綿綿,一點也不像是罵她或反對她。

  「你知道雲楨被擺在哪裡嗎?」她直接解讀他是同意了。

  「不難猜測。」八成在雲楨生前的海樓裡。

  「那,我們一起去?」延維揚眉問。

  不然呢?

  他有其他選項嗎?

  只能捨命陪君子。

  西海城的地形位置、樓閣分佈、天空水廊交錯連結,狻猊還算熟稔,自小到大,舉凡龍王龍後壽辰、家族聚會、祀天節、品酒會、龍子比武……名目繁雜的各種機會,讓他往來西海城無數回。

  簽運不好時,一年跑上兩三趟亦屬正常,雖不見得每座樓、每處景都能喊出名稱,起碼一些重點式的大建築,他皆認得。

  雲楨住在「聽濤觀海樓」,恰巧就是狻猊很熟之處,每次踏進西海城,都會在此樓,與堂兄堂弟喝上兩罈。

  狻猊替兩人稍稍改頭換面,扮成西海城的蜇婢蝦僕,一路暢行無礙,抵達聽濤觀海樓。

  「總之,在被發現前,速速去看、速速逃走,石室裡懸掛的延維幻影,要是有人上前捅她一刀,就會遭人識破,到時大封西海城,想走都走不掉。」狻猊刻意說給她聽,省得她看完雲楨又突發奇想,要去找西海龍王理論或爭執什麼的。

  「原來我在剛剛之前……都是那副嚇死人的醜樣……」延維備受打擊,自己手上沒鏡子能照出當時的狼狽,直至狻猊在石牢牆上,仿凝出她的假像,她才知道,他眼中所見到的她,竟是……竟是說不出口的糟糕和慘烈。

  「那是受了傷嘛,現在很好、很漂亮。」他安慰她。

  睜眼說瞎話!變成海蜇也沒多美,好嗎?

  頭頂蜇形半圓帽,軟軟的半透明狀,擋住發滿毒疹的臉,一定丑到爆!

  她無言反駁,仍處於看見幻影時的崩潰狀態。

  被他看到了……被他看到了……被他看到那麼醜的慘樣……

  「雲楨果然是安置在聽濤觀海樓。」

  狻猊帶她暫避石柱後,看到進出聽濤觀海樓的人群,以及每人臉上紅通通的眼鼻和哀慟神情。

  白蚌貝扎成的團花,結滿樓子內外,一朵朵,仿擬人界的白玉牡丹花綻放,潔淨無暇,用以送往海城逝者,去向極樂。

  海樓的廊道,不時能撿拾米粒大小的真珠。

  「氐人之中,有一族系,淚水能化為真珠,應該是一路哭著去祭拜雲楨,又哭著離開,才會沿途撒滿了淚真珠。」狻猊對她解說道。

  「……如果他真是我殺的,你……不氣我嗎?他是你堂兄弟……」延維問出口時,感覺胸口一窒,很想知道,也很怕知道……他的想法。

  「龍子向來是適者生存,不適者淘汰,今日無論凶手是誰,我都不會有替他報仇的憤慨,若是礙於我父王下令,不得不從,我和其他兄弟也會採取另一種心態面對——去和那凶手較量看看,是他強抑或我強。至於報仇雪恨,不知道擺到多後頭去了。」狻猊很坦白。

  龍子間的感情本是如此,沒太多兄友弟恭,死的人若換成是他,兄弟也不見得會為他出頭,他亦不會責難兄弟無情無義。

  「心裡多多少少……還是惱我不懂說話時機吧?」

  「難免。瞧你胡亂說話的下場,險些連命都賠上,我能不惱嗎?」

  「……我希望雲楨不是我殺的,我真的很希望……」她聲音含糊,低低小小的,再怎麼說,那是他的族親,她若是凶手,總覺得虧欠了他,更連累了他,她不喜歡這樣。

  「走吧。」狻猊見時機恰好,趁幾個離開聽濤觀海樓後,迅速進入樓內。

  雲楨的祭堂,就在樓裡前廳,一大片白茫的蚌團花,綴滿屋內,幾乎湮沒掉桌椅,幾名魚婢守靈,進奉著檀香煙沫,不讓裊裊飛升的湮沫中斷,阻了眾人對少主雲楨綿延的不捨和思念。

  魚婢很容易對付,狻猊用了最輕微的言靈,使魚婢們陷入短暫昏睡,一個接一個,倒臥白蚌團花間。

  雲楨以一座水晶棺裝著,安置祭堂中央,晶瑩剔透的棺木,得以清楚看見雲楨的遺容,他這半年裡,驚人的削瘦和憔悴,與延維當初見他時的模樣,大相逕庭。

  「雲楨……死前瘦成皮包骨?」這也是狻猊第一次親眼看見雲楨的遺體。

  「我看看他的死因。」延維雙掌併攏,虎口圈出一處圓缺,隔著水晶棺,仔細將雲楨自頭到腳掃視一遍。「沒有其他外傷……只有胸口,嘖,好慘,西海龍王替他擺了顆假心在腔內。」

  「他死時,聽說一顆心幾乎碎爛。」

  「我絕沒有用這麼殘忍的言靈殺人!」延維急忙澄清,口吻匆促慌亂:「我只拿言靈來破壞別人,偶爾教訓些想佔我便宜的壞蛋,不曾如此惡毒……」

  狻猊輕怕她的後背,要她稍安勿躁。

  「他的胸口,同樣沒有倖免,彷彿遭到外力擊打,連護休龍鱗都被打穿……」狻猊說出他所見的傷勢情況。

  「會不會是他遭誰暗算,一掌打穿胸口,擊碎他的心?」她提出另種可能。

  「不,不是一掌,沒有這麼乾淨利落,瞧他胸口的瘀傷情況,時深時淺、時輕時重,會造成這樣的傷勢,應是相當凌亂的攻擊。」

  延維深思,腦袋歪傾,認真思付。

  「有發現任何端倪?」他問。

  「我在回想……我當時到底對他說了些什麼話……」她沉吟半晌,能記得的,也僅存曾向西海龍王吐實的那些。

  她確實嬌嬌笑諷,要雲楨死給她看,除此之外,她記不起是否說過任何關於死法的言靈。

  若那句死給她看,會造成雲楨死樣淒慘,她的術力未免太過強大……

  「有人來了!」狻猊聽見樓外動靜,數道跫音走近,不宜再待下,留越久,危險越大,這一回他不再事先詢問她,直接勾摟她的腰,迅速脫離西海城。

  一眨眼,兩人已在城外。

  「哪裡可以先安置你,讓你刷洗乾淨,順便泡泡藥浴,幫你排去滿身毒素?」狻猊步履輕快,仍在馳行。一踏出西海城,原先鑲在他臉上的虛笑,變得紮實,也更沉更濃烈。

  只是多了一個她,嵌進懷裡,前來西海城時的焦躁不安,竟這麼不爭氣地……被安撫下來,讓他終於得以真正的舒心微笑。

  只因為,她在他懷中……

  「情侶退散樓。」她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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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踏進樓裡非情侶,是當初為此處取名的宗旨。

  今天是頭一次,她覺得樓名真是糟糕透頂,哪個腦殘的笨蛋所取?!

  是她,腦殘的笨蛋就是她啦!

  當他抱著她走進入口處的緣斷石門,門上大大的「緣」字,加上劈過中央的重重刀痕,簡直像是最陰霾的詛咒,一整個不美好!

  再想到以前她是如何洋洋得意、眉飛色舞地向勾陳炫耀這道門,哇啦哇啦說著管它福緣良緣奇緣塵緣隨緣孽緣,過這個門,全部一刀兩斷——真是呸呸呸呸烏鴉嘴!

  她不想讓他走上「虛情假意」、「漸行漸遠」和「獨來獨往」這幾處同樣名字很不祥的地方啦!

  「用飛的過去,快、快一點,你走太慢了,你就「咻」一下,直接飛到最上頭,我我我……我全身都癢,毒疹弄得我好癢,我要趕快吃些解毒丸!」連如此蹩腳的藉口,她也能胡編出來。

  那些地方,一個人走起來很爽快,可以滿腦子往死胡同裡鑽,歌誦單身萬歲,唾棄全天下為愛癡狂的人最呆最蠢,一旦身旁添了個他,曾令她沾沾自喜的好景名稱,變得刺耳,變得難以啟齒,變得害怕那些激偏字眼會一一成真。

  狻猊聽她如此嚷嚷,心中自然焦急,雖未表露於外,完全順從她指使的迅速行徑,仍是洩了底細。

  「咻」的一下,兩人在樓子最頂間站定。

  迎面而來,在海潮中浮浮沉沉的,是整間屋裡飄散的紙人。

  恰巧有一張,只差幾寸便要貼上他的眼鼻,很近,近到他可以清楚看見紙人身上,寫著他的名字。

  這一張,寫著狻猊,另一張,也是,而飄來的第三張,則是煙華。

  狻猊。狻猊。狻猊。煙華。狻猊。狻猊……

  很多,很多的紙人,飛快潦草,寫有他的名字。

  他當然知道這些紙人的功用,他見識過,她第一次從他身邊逃掉,留下的正是一模一樣的小東西。

  替身紙人。

  「寫這麼多張,是準備拿它們來代替我,用針刺、用鞋打、用火燒?」他故意曲解她的用意,心裡很清楚,在他上一回跳進樓裡喚醒她,帶她回龍骸城面對西海龍王之前,可是不曾見過這些紙人,故而簡單便難推敲出,它們是何時被她疾寫下來——

  就在他護著她,要她先行保命離開時,她照辦,瀟灑走人,任大伙兒誤以為她自私,只顧自己不顧她,啐罵她冷血無情。

  原來,她不是逃,而是回到樓子裡,忙著幫他寫替身紙人。

  寫了這麼多,怕一張不夠力,多寫幾張」怕狻猊兩字不足,連煙華也想到了,寫完,急乎乎又趕回龍骸城,就是打定主意,要連他一塊帶走,對吧。

  「才不是咧!這是替身紙人,可以幫人擋災,也可以瞬間與本體做交換,將身在遠處的你和它對調!」

  親耳聽見她說出來,很愉快、很歡喜、真的,笑意爬上唇角,上揚的力道,連他都控制不了。

  他的心情,如同海水間,飄飄然的無數紙人那般,像綿綿團雲,飛揚著,旋舞著。

  「可是沒有和入你的頭髮或鮮血,我也不確定能否有效,當時沒想太多,只打算先試了再說。」她伸手,捉住半空中一張小紙人,瞧著上頭的名姓,回想當時自己的驚惶失措。

  她沒發現狻猊在一旁笑得多開心,仍無所察覺地繼續說:

  「……不過當時太笨,被眼前情景給嚇怔,忘了應該一進到龍骸城,捉著你就逃,還蠢到蹲在那裡搬石塊挖你,傻不傻?呆不呆?」她自嘲。

  「很傻,很呆。」他不給面子地附和她,害她一點也高興不起來,誰會喜歡被誇很傻很呆?!

  他又說了一遍:「很傻,很呆。」

  口吻卻軟綿似糖,聽不出半絲調侃或戲弄,還甜絲絲的。

  可那幾個字明明不是讚美嘛……怎麼聽了教她臉紅紅、心跳跳?

  狻猊讓她坐在貝蚌大床床沿,說道:

  「紙人的用途狹隘,拿來擋些小妖小怪不成問題,但遇上大只點的傢伙,鐵定沒轍,例如凶獸或神獸,光憑這張紙人,同樣可以弄死你,替身術一出差錯,你和紙人還連結在一塊時,人家擰斷紙人的首級,你也跟著人頭落地。」

  「我沒遇過紙人失敗的例子,我的紙人才不像你說得無用呢!多少次危急時,全靠它們才能脫身。」她多珍惜這些保命的小寶貝,使用起來小心翼翼的,非到必要,絕不動用,結果為了狻猊,一次用掉一大迭,現在想想好心痛。

  「好幾次危急時,靠的是我。你被我二哥三哥四哥六弟七弟八弟九弟父王四舅爺大表哥追殺時,救你的,是我不是它。」狻猊算得非常仔細。

  「嘿,你的口氣,像在跟紙人比較誰本領高耶,你羞不羞呀?它只是紙糊出來的東西,你這種大尾神獸和它論勝負,不覺得以大欺小,很可恥嗎?贏了又有什麼好得意啦?!」她都替他感到羞羞臉。

  他朗笑,也覺得自己和紙人爭寵,真是幼稚到不行。

  偏偏他確實做了如此幼稚的行徑。

  「你這裡有「重樓金線」或「觀音香」之類的藥嗎?」要閒話家常還嫌太早,此時非悠哉時刻,她身上的毒,必須盡快解清。

  「「重樓金線」有,沒有「觀音香」,不過,我有號稱無毒不解的「藥人血」。」她指指右櫃第三層大石屜,狻猊拉開石屜,裡頭琳琅滿目的大小藥瓶,圓的扁的胖的高的,放得滿滿。

  他隨手拿起幾個瓶罐瞧,淫藥毒藥仙藥全混著放,沒做分類,一古腦擺進去,連「蠪蛭心」這種好貨也擺在腹瀉藥旁,淪為同伴。

  「你有收藏藥品的怪癖?」藥瓶湊近鼻前輕嗅,能用的擺在桌上,不能用的又擺回石屜去。

  「瓶子順眼的就收呀。」內容物則不是太重要的因素。

  「你也收了不少稀奇古怪的書籍和晶魂球。」她樓子下,有一整間阻隔海水的乾爽書房,而晶魂球則用來照明,嵌在每一處角落,保持樓子明亮。

  「對呀,我很愛讀些亂七八糟的書,什麼都不挑,什麼都看,武學也好、藥集也行,有字有圖就好——」雖然讀,卻鮮少鑽研,沒興致將書裡所有東西全修練起來,那太累,她才不要。

  延維突地一頓,捉到他的語病:

  「咦?!你怎麼知道我收藏了什麼?剛、剛剛不是咻一下,就飛到這裡來嗎?!你哪時看到我的書和晶魂球?!你……你來過?」

  狻猊睨她,開口提醒:「不然把你這只睡了半年的小懶豬給叫醒的人,是誰?」

  對吼,她問了廢話,他當然來過,她睡了半年,醒來第一個看見的人就是他哩,她還迷迷糊糊打他一拳……被雷金錘給劈笨了腦袋瓜子,嘖。

  但她狐疑打量他,他正低首調藥,她瞇眸,捕捉到他那麼一些些異常的……不自在。

  很不對勁呴。

  狻猊以沉默當默認,好專心在替她配藥,遞了「藥人血」和兩顆藥丸餵她,一顆黑一顆紅,藥丸子很苦,她咬在嘴裡,卻感覺不到一丁點苦澀,早被心裡湧上的甜蜜滋味,揉合淡化,不用配著茶水就能麻利嚥下。

  「你來時,我都在睡覺,你也不叫醒我……我沒像只小豬齁齁打呼吧?!」

  「有澡室嗎?」狻猊完全無視她的興奮激動,隨便她去瘋去叫,他很忙,還有一大堆事情要做,誰像她,放著一身劇毒不管,只鑽研他哪時來、來幾次、有沒有打呼……這些芝麻小事?

  「有。」區區一字,她也能回答得像花兒綻放般嬌艷。

  「我替你調藥浴,讓你浸泡,排汗排毒。」

  延維喜孜孜帶他前往澡室,就在樓子最邊角的小房間內,裡頭一片黑,仿似無雲的乾淨夜空,懸綴幾顆晶魂球,散發著柔和光線,星子一般,與那片黑交相呼應,海水阻隔於外,這兒如同人界哪處山野溫泉,可以躺著泡澡,欣賞夜景。

  正中央處,一池清泉,倒映上方美景。

  狻猊取來好幾罐藥瓶,逐一打開,斟酌劑量,將瓶內藥粉或藥湯,倒入池中攪勻。

  「你很懂藥材?」她看著,心生好奇。

  「還好,耳濡目染,多少知道些。我母妃嫁予我父王之前,是御醫之女。」他收回撩動泉水的手,抬眸看她,薄唇輕揚:「脫衣裳。」

  不輕不重的話,在小房間中,變成巨大回音。

  「脫……」

  「不脫怎麼泡?」他笑覷她一臉憨呆的模樣。

  她知道呀!泡藥浴不脫怎麼泡?!

  但她以為……以為要泡的人是她,要脫的人也是她,那那那那他跟著脫什麼脫?!還脫得這麼快這麼利落這麼徹徹底底?!

  「這池水裡,添入通暢血氣運行、袪除瘀內、氣悶的破郁丹,有助於緩解你遭雷金錘擊出的傷勢……至於我,別看我一副無事人的樣子,我內傷很嚴重,破郁丹對我有益無害,一起泡比較不浪費。」狻猊笑道,人已經浸入溫暖泉水中坐寶,裸臂慵懶舒展,掛在池畔石磚上。

  「你內傷很嚴重?你父王沒治好你?」她聽了很擔心,一直以為他是痊癒了才來,但認真想想,他遭西海龍王重創,沒休養個五六日,哪可能治癒?可他幾乎是她前腳被逮走,後腳便追來,身上仍帶傷,是再理所當然不過呀!

  「皮肉傷易治,內傷難痊,被打裂的龍鱗,復原也需要時間。」他大方展示胸口那處龍鱗給她看,部分破碎脫落,部分龜裂損壞,是西海龍王留下的戰果。

  「真的都壞掉了……」她皺眉湊近,瞧得心酸酸,很想伸手去摸,紫色龍鱗又潛回膚下,恢復精實胸膛,只剩大片勻稱皮膚。

  「下來吧,我幫你揉按筋脈,讓毒性排得快些。」紫眸因晶魂球的淡藍光芒投映,變得深邃好看。

  魔物誘拐人類時,也是用這種沉中帶笑的好聽聲音吧?

  「你裡頭不是還放了好多藥粉,解我身上毒專用,你泡進去沒關係嗎?」

  「沒關係呀。」就算中了毒,也不會死人。

  比起這一池藥湯毒水,她才比較毒吧!

  名為「延維」的香甜劇毒,使他腦子犯傻,衝動得不計後果,做下了多少蠢事——那些他若身為旁觀者,看見誰去做都會嗤之以鼻,冷笑個兩聲,再奉送兩字「白癡」的愚蠢之事。

  見她扭捏,他忍不住失笑。

  「你不會是害羞了吧?我以為,我們對彼此身體很熟悉,你不介意共浸藥浴這種小事,原來你介意呀……讓你先泡吧,你的情況比我嚴重太多太多,我只是小小內傷,忍一忍便過去了,泡你用剩的藥湯,應該勉強有用,我起來、我起來就是了。」邊說,一手捂胸,狀似疼痛難耐,一手摸索著去拿自己的衣物。

  「誰害羞了?!我才不介意哩,你不要起來!你的身體我都看光光了,沒啥好彆扭!我跟你一起泡!」誤中激將法的人,錯當對方是無害小綿羊,神色堅決,嘩啦躍下藥池,濺起無數水花。

  抬起纖足,壓制在他肩胛上,不許他撤離水面,另外兩手咻咻唰唰,將自己剝個精光,衣裳胡亂拋在池邊,一直到察覺兩道深濃眸光,火燙燙地,緊緊鎖牢她的一絲不掛,她才發現中計,只能懊惱地蜷藏藥池裡,池水浸到鼻子以下,露出不滿的大眼瞪他。

  「紅疹變成粉紅疹了,淡去不少,臉色好很多,方才吃下的藥,正在發揮功效。」狻猊觀察她的情況,對於藥效相當滿意,更滿意的是……她剛剛一瞬間的本能反應,不用言靈強制命令,改採引誘拐騙,竟也那麼有趣。

  「你不要一直看我!我現在很醜!咕嚕咕嚕咕嚕……」她越埋越下去,聲音被池水湮沒。

  「精神也很好。放鬆點泡,身體繃這麼緊,氣血怎會順暢?別抱膝,蜷曲成這樣,毒全聚集在丹田,你該背靠澡池,雙腿放平,肩放軟。」他指導她該有的正確姿勢。

  可惜說了老半天,她還是藏在水面下,咕嚕嚕冒泡瞪他。

  小人!欺騙她!她也太好拐了!見他一副忍痛犧牲自己的健康,要泡她剩下的藥湯時,竟會那麼心軟,沒聽出他語調間沉藏的笑意。

  狻猊動口動累了,乾脆直接動手,幫她調整姿勢。

  他捉過她,把她攬進胸口,她掙扎,他就假咳,好似她的蠕動,會刺激他內傷發作。他一咳,她就不敢動,她不動,正好方便他擺弄她的手腳,她不從,他便再咳。

  他完全掌握她的弱點,並深諳如何用此弱點來達成目的。

  難以想像,有朝一日,自己會變成某一個人的弱點。

  滋味真不差呢。

  終於讓她和他一樣,雙腿放平、肩放軟,整個人像融掉的冰棍,癱成泥狀,他背靠澡池畔,而她,靠著他,兩人密密相貼。

  狻猊左臂松松環過她的頸骨,把她圈繞在臂膀內,不放她逃。

  「你身上有傷,還讓我躺?!」

  「你這麼一丁點的重量,壓不碎我。別動,安分泡藥池,你不想早些解清身上的毒嗎?」

  「好,我乖乖的,我躺旁邊去,安分泡藥池,你放開我。」她臉紅,整個背脊貼平他的胸口,可以敏銳地描繪出他的每一寸緊繃、每一分結實,用肌膚去感覺他有多滾燙……

  他沒應允她離開,左臂環著她不動,右手按向她幾處穴位,助她疏通。

  「說實話,我好累,沒過多精神與你周旋對峙,我不斷東奔西跑,心又像懸著擰著,耗盡體力。我從眼見你被二伯父押走之後,還沒合眸休息過,你就安靜一會兒,讓我喘口氣,這樣抱著你,才能確定你在,我會很安心,不然我怎麼能放心睡?」狻猊淡淡道,薄唇抵在她鬢側,字字輕吐。

  討厭,她她她……她又栽了啦,聽他這麼說,她就走不開了呀!

  「你是擔心我對你毛手毛腳?你過慮了,你中著毒,身體還不舒服,我能做什麼?我現在真的只想幫你按按穴、順順筋脈,讓你好好泡澡,多雖非君子,但也不是小人,沒這麼獸性、這麼饑渴,只想不顧一切貪歡享樂。」貼在她耳後的聲音,含笑傳來。

  她才沒擔心過這個咧!

  她是怕她把他壓壞了、碰傷了——

  看見他胸口破碎的龍鱗,她……她很痛,無法想像他當時的疼痛程度,她只知道,她的胸口,如二度遭雷金錘給敲過一樣,麻痛難受。

  「你就算很獸性很饑渴,想直接在澡池裡對我怎樣又怎樣,我也不怕!」她哼他,佯裝口氣凶惡。

  哼哼,聽他說他不會對她怎樣怎樣,她還失望了一下下呢!

  距離上次的擁抱纏綿,時隔半年,對於一睡長達半年的她而言,不過是沒幾日前才發生的事,記憶依舊新穎。

  他的臂膀多有力,他的胸膛多溫暖,他的肌膚多熱燙,他吻她的方式彷彿在品嚐味道,更像是她身上沾滿蜂蜜,甜著他的嘴,教他忍不住再三舔、盡興咂。

  她記得他沉入她、侵佔她時,紫眸因快意而獰美明亮,她記得他的身體,記得他的氣味,記得他帶領她,去到一個書籍中遍尋不著的仙境……

  她都跟他「怎麼樣」過了,他當她是小嫩娃,還會滿口喊「不要過來不要過來請你饒過人家啦……」這種虛偽話語嗎?

  狻猊輕笑:「你不怕,我怕,你要把持住,別朝我撲過來,我想泡個舒服暢快的澡,不想帶著傷,做些有的沒的事。」

  似要證實他所言不假,他如老僧坐定,緊貼在她雪背後方的某一部分,非常安分乖巧,沒顯露出猙獰雄風,讓自詡絕世艷姬的她,不知該讚他不為所動的好定力,抑是他美人在懷,竟未撩撥起情慾,不知好歹,傷透她的自尊。

  他以指輕按她的內關穴、曲池穴、神門穴、人迎穴、肩井穴,動作專精認真,不帶任何挑逗或不軌。

  也罷,讓她壓著胸口的人沒喊痛了,她替他操心啥?他甘願被當大枕躺,她就隨便他了。

  他力道拿捏的很好,不會太輕,指腹力道直達穴中,泛起酸軟效力,也不會太重,在她的忍受範圍之中。

  「每一顆晶魂球裡,是一條魂魄,對吧?」狻猊仰躺,滿天星辰般的景緻,落入眼簾。

  「對呀。」她聲音含糊嘀咕,嫩綿綿的,很鬆軟。

  「聽我六弟說,你收集魂體並且吃它?」他六弟口中的她,可是只吃魂喝魄的大妖女呢。

  延維噗哧笑了,在他胸前搖頭晃腦,無心之中的磨蹭,最是撩人心弦。

  「騙他的啦,故意釣他上鉤才那麼說的,誰食魂又食夢呀?魂體會比一塊甜糕好吃嗎?」

  當初,她無意中途經鮫鯊咬食現場,不勞而獲地取得數條鱻魂,裝進晶魂球裡,覺得鱻魂晶球好漂亮,準備拿來當夜明珠用,爾後,六龍子負屭找上門,向她索討晶魂球中的一條鱻魂,正是魚姬魂魄。她一時惡意攻心,拿別人的痛處當樂子,誆騙了負屭,拆散他和魚姬,造成負屭每次瞧見她時,眼眸都凝了層冰似的,凍死人了。

  「海洋裡,每日不知道有多少魂飛魄散,一張鯨嘴,吃下成千上萬條浮游生物,意味著成千上萬的魂死,一開始,我收進晶魂球中,是覺得好美,越弱等的,光芒越微小,像人界陸路的螢火,偶爾,我也會收到高等些的妖物或氐人魂,晶魂亮的,拿來照明恰好」晶魂暗的,擺來點綴裝飾,白日晶魂球呈現無色透明,一入了夜,晶魂球隨自身魂體修為,展現不同顏色……」延維說著,雙眸有些沉重,她試圖抵抗,故意說的朗聲。

  不過沒兩句,聲音又小下去了:

  「……那些球裡魂魄,全都不是我殺的哦,是我在外頭閒晃時,看見它們在海裡茫茫飄晃,才順手收進晶魂球中,你不要誤會。」她不想狻猊視她為心狠手辣的女人,以為全屋子裡的晶魂球,皆是遭她毒手的受害者。

  她是壞沒錯,卻不以殺人為樂……雖然,破壞人家恩愛戀情,也構不著好傢伙之列啦。

  「留在晶魂球裡,沒辦法去輪迴投胎。」狻猊輕揉她的風池穴,她已渾身沁汗,晶瑩汗珠被他舀水洗去。

  氤氳的溫暖熱氣,混雜淡淡藥香,瀰漫兩人周身,裹著彼此,她猶若一塊蒸融的冰,化為煙般縹緲。

  她放棄抗拒沉沉欲墜的眼瞼,杏眸瞇成細縫,幾乎快要閉上,身子軟軟偎倒,重量全傾靠在他身上。

  眼前白霧越來越多、越來越濃,像投身厚實雲團內,不覺燥熱,不覺毒素正頑強抵禦,做著垂死掙扎,她反倒感覺一股舒爽涼意,在她身軀上緩慢地翻滾。

  所到之處,只有快意,只有想吁歎的饜足。

  狻猊還在她耳邊說了哪些,她已經沒能聽個仔細,只記得他說話時,帶著沉沉輕笑的嗓音,好軟,好悅耳……

  好遠。

  遠到她好捨不得,想要將他說話聲音聽清晰些,想要把耳朵貼近他的唇瓣,感覺他說話時氣息輕拂的暖熱。

  「這樣還能睡?」他的嗓,時而遠,時而近,貼近時,正這麼笑著。

  「你瘦了真多,半年不用吃不用喝,果然對身體很不好。」飄遠時,又嘖嘖有聲地責備她。

  延維伸手去抓他的聲音,不要他離那麼遠。

  彷彿追逐著煙霧,難以捉摸,握不進掌心之內,觸碰不到他,令她心驚,煙一樣的龍子,就算抱在懷裡,也好害怕下一瞬間他又不見了……

  藕臂伸得恁長,努力撈勾撲抱,隱隱約約,膀子環住了誰,她使勁抱著,用出最大氣力,不肯放。

  耳邊笑聲清晰,伴隨炙熱吐息而來的,是啃吮著耳垂的嚙癢及酥麻,逼她嚶嚀抵擋,縮起肩,想驅走擾人的頑皮吮咬。

  「一邊把人抱緊緊,一邊又咕噥著要人走開,到底我該聽哪一個呢?」狻猊的唇,游移過她的鬢發、恢復健康血色的剔透玉頰,啄在她微微開啟的唇心,綿密如雨絲。

  延維惺忪茫然,羽睫輕扇,露出那又水霧籠罩的眼,試圖弄懂眼前情況——

  狻猊。

  長髮撩人披散,微微鬈著、絲綢般烏亮,任其垂洩在雙肩的狻猊。

  正俯著首、斂著眸、噙著笑,直勾勾看她的狻猊。

  「……床?」她透過狻猊身後看去,瞧見貝蚌大床的巨殼,半圓形狀,那面光可鑒人,又帶有七彩光澤的蚌殼內面,如鏡一樣,倒映著狻猊結實的背肌,以及數片色彩鮮艷的鱗,點綴其間。

  還有,一臉惑然的她,模樣憨怔又慵茫,躺在他身下,長髮如潑墨溢開,像幅畫師筆下的精繪美人圖。

  「你在澡池裡昏睡過去,我抱你回床上來。」

  他解釋了她身處貝蚌大床的原因,卻沒有解釋他此時伏在她身上,撒落綿密親吻的理由。

  「你瞧。」他托著她的柔荑,挪到她面前,讓她看見自己的掌背。「雪白細嫩,連顆小疹子都找不到。」

  「……毒,解乾淨了?」

  「幾乎。明日再泡一回,就不成問題了。」落入他掌心的軟軟小手,沒獲得他輕易釋放,反倒被拽到他唇邊,方便他張嘴一咬,便能含住她柔嫩掌肉,留下他的淡淡牙痕。

  「狻猊……」

  他吮到她的手腕內側,在躍然鼓動的淡青筋脈上,纏吻不休。

  「你在幹嘛?」延維問。他吻得好情慾……舌尖滑過膚上,既癢又麻,別告訴她,這也是解毒的步驟。

  「你不知道?」他揚眸覷她,紫眸裡蘊著火。

  「……不是很確定。因為沒多久前,有人體恤我身體虛弱,保證他自己沒有很獸性,不會很饑渴,加上內傷頗重,沒有心力做些亂七八糟的事。」她酸人的模樣笑咪咪,冶艷又無邪。

  「那是很久很……久前說的話,時效已過。」他舌尖沿著淡碧脈絡,緩緩挪上,舌上細微的突礫,撓弄手臂內側的敏感,不時啄吻及咂吮。

  「我昏睡了好幾日嗎?」很久很——久前?

  「約莫一個時辰。」他吻到了她的肩頸,手掌探進她濃密黑髮內,享受它們的糾纏。

  呿,他的「很久很——久」,還真是短吶!

  一個時辰前說過的話,現在已經全盤推翻囉?!

  「……你的內傷,全部復原了?」才開始思淫慾?

  「減緩許多。」

  「只是減緩?那別做些會害你舊傷復發的事比較好。」她衷心建議。

  「你呢?你的身子,可還有不舒服的地方?」他溫柔反問她。

  ……你碰過的每個地方都很不舒服,快著火一樣。

  她知道他問的不是這個,而是那些毒。

  「是沒有。」她體內暢然平穩,氣血通順無礙,根本不似中過毒的患者,難以想像在不久前,她才半死不活,掛在西海城的石牢內,奄奄一息。

  「沒有就好、沒有就好……」他笑著呢喃,薄唇纏住她的,連連吸吮不放,手指帶電般,觸及她細膩腰背,引發戰慄,由骨髓深處竄起。

  他的撫碰,她好熟悉,身體和記憶,都將狻猊這個人、這個嘴唇的熱度、這個指腹的靈巧,牢牢記下……

  蚌殼鏡面,照出一個嬌美冶艷的女人,在他慢搓輕捻下,綻放出妖嬈風情。

  雙腮嫩赤,豐唇澤亮,眼眸媚絲朦朧,在他身下,變成一條極不安分的小蛇,輕輕扭著、蹭著,不知要躲避他的作弄,或是不由自主迎合他的動作,天真而邪惡,誘惑著他……

  身軀像塊甜蜜蜜的軟飴,任他含吮品嚐,使不出蠻力來掙開他,他熱炙的膚貼慰過來,她便化開了、癱軟了、只剩糖蜜的香甜釋放,柔軟地陷入貝床之間,上方迭著狻猊熱燙的重量,他頰上的鱗,好比稀罕晶鑽,炫目的紫澤,又流動著堅硬的七彩虹芒。

  然而,再耀眼的紫龍鱗,也比不上他狻猊的笑靨。

  「上一回……是為了拿回言靈,所以用身子去換,跟你做了交易」這一回,言靈在我體內沒丟,我幹嘛陪你這樣那樣,嗯?」延維伸手去撩他的長髮,濃膩的髮絲,捲進纖指間,把玩著,撥弄著,更故意湊到鼻前去嗅。

  「海洋世界,弱肉強食之事,屢見不鮮,弱肉除了乖乖被食,哪來這麼多話?」他笑睨她。

  比言靈,她遜,比法術,她連他一根指頭也抵擋不了,她這塊甜美「弱肉」,合該進他腹中,與他融為一體,讓他吃——以另一種方式。

  狻猊俊顏抵近,笑容放大,再道:

  「若這理由不足,再加上一條,我千辛萬苦闖西海救你,置生死於度外,你以身相許,報我大恩大德,過分嗎?」

  延維壞壞媚笑,捲著他長髮的手掌,將他拉得更近,氣息芳馥溫暖,佛過他面頰,一字一字,說得奇慢:

  「兩個理由都好糟……」嘖嘖有聲,螓首遺憾搖晃,手掌放過他的發,不是離開,而是得寸進尺,穿梭在更多更絲柔的發間,將他朝自己按近。「誠實說你想要我,不就好了?」勾魅的嬌笑,在粉嫩唇畔浮現。

  狻猊沒料到她反將他一軍,氣勢整個遭她逆轉。

  是呀,編派那麼多藉口,敵不過被她看穿的真正心意——

  他想要她。

  半年來,每回踏進情侶退散樓,這念頭,總得耗費極大自製力,才能壓抑下來,否則覷見她嬌美睡顏,便衝動地想俯身親吻她,可怎得了——

  「我想要你。」狻猊從善如流,也順應了自身祈望。

  她呵呵一笑,黑眸彎成兩泓可愛新月,瞳心燦亮:

  「那還等什麼?」

  說畢,壓下他的頭,吮住他的唇,緊緊糾纏。

  言語,在此該已然不具意義。

  當她軟嫩柔荑游移到他背脊、臂膀、腰側,輕輕撫摸,惹得他慾望高漲,亢奮的火轟地燒開,他像燒紅的烙鐵覆在她身上,手腳髮膚全與她貼著、膩著。

  她不怕他燙,她喜歡她害他變成這樣,她喜歡他為她失控,她喜歡他在她面前,流露出難耐急躁的饑渴,她喜歡他……

  她妖艷又甜美,誘他投入她柔軟身體之內,魅惑他、縛鎖他、縱容他,任憑著他深深進襲,震顫她的身心,給她強烈歡愉和迷亂暈眩。

  她親吻他臉上、肩上、半隱半現的龍鱗,碰觸他胸口因她而破裂的紫鱗,愛憐地、不捨地,一片一片,撫慰它們。

  「現在別碰我……」狻猊按住她那撩撥人意志的頑皮十指,阻止她的游移。

  她手指一僵。受傷的龍鱗,被碰觸到會痛是嗎?

  「我會失控……」他沉笑,看穿她的擔憂。

  他目前還能掌控一絲絲理智,告訴自己待她溫柔些,她的身子仍虛弱,只許溫吞纏磨,不許瘋狂縱欲。

  他將她雙腕釘握在枕側,同時俯首吮舐雪白渾圓上的綻放嫩蕾,以及距離蓓蕾不到半寸,深紅色雷擊傷痕。

  她和他,疼惜彼此的傷口,誰也不覺自身的傷勢勝於對方,不為自己痛,只疼著對方的痛。

  兩人緊抱纏綿,盡興歡快,她吻他,他回吻她,像兩塊糖飴,一沾上,膠著融化在一起,誰也分開不了……

  情侶退散樓裡,濃情蜜意不退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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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4-16 11:44:21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

  延維和狻猊,化身兩隻最單純的獸。

  餓了就吃,吃飽了再玩,玩累了又吃,直至饜足了、痛快了,才甘願放過彼此,身子密密迭抱,偎在一起熟睡。

  看似無憂無慮的日子,他們卻很清楚,追在他們身後跑得麻煩,並未消失不見。

  西海城應該亂翻了吧?

  發現石牢裡的死犯莫名失蹤,無法執行雷金錘二度酷罰,西海龍王暴跳如雷,以及舉城憤慨的情景,不難想像。

  而西海龍王又豈甘她的逃脫?九成九會翻遍四海,也決計要將她找出來處刑,不可能跟她算了。

  延維心知肚明,被找到,不過是時間上的問題。

  她怕只怕,萬一西海龍王知道闖石牢救她的事狻猊,定會把對她的怨恨,加算狻猊一份。

  她為此擔心不已,可狻猊氣定神閒,好似不曾未雨綢繆,更像無視西海龍王這項大危機,不理睬嚴重後果。

  又或者,他壓根是清楚的,卻選擇絕口不提,還心情頗愉悅,拉她去走獨來獨往橋及漸行漸遠梯。

  多不吉祥呀!一整個烏雲蓋頂的大凶兆!

  獨來獨往耶!漸行漸遠耶!

  她沒有他的好興致,拿踩梯當踏青,她一點都不想抬起雙腳往橋上踏去!總覺得一踩上去,就注定「獨來獨來」加「漸行漸遠」了!

  「妳怎麼了?帶我認識認識情侶退散樓呀,總不好只記得澡泉和大床吧?」澡泉及大床,花費兩人最多時間和體力。

  之前幾回來,皆是匆匆一瞥,難得兩人今日起個大早,耳鬢廝磨好半晌,心甘情願離開蚌床,下來走走,她卻一臉好彆扭,用盡拙劣的藉口,阻止他賞景。

  「我突然好討厭那座橋和那階梯……」她曾自豪的奇景奇名,現在竟恨不得隨便叫它們「那座橋」或「那條梯」便罷。

  「為何?」

  「它叫獨來獨往橋……獨自來,獨自往,只能一個人走。」她咬著唇。

  「誰定的規?」

  「沒有誰定的規,這座橋又窄又小,本來就只容一人通行呀!」光用眼鏡看也知道吧?!

  狻猊突地橫抱起她,踩上狹窄的海中浮橋,她驚呼著,雙臂勾緊他的頸,他已健步如飛,走過獨來獨往橋。

  「誰說橋面狹窄,只容一人通行?抱進懷裡、馱負在背,不就兩人同時走過了?還比並肩行走更加膠似漆呢。」他笑道。這座橋,根本是給情侶耍甜蜜的吧?

  而漸行漸遠梯,狻猊口中,又另有解讀之法。

  「你站在這裡,別動。」他把她放在崁頂,自己走下階梯,身影越發離遠,逐漸渺小,只剩淡淡紫點,遠影模糊。

  這就是漸行漸遠,本來還在眼前的人,一階一階走下去,九千九百九十九階,每一階,都將兩人拉得更遠、離得更遙……

  她已經看不見狻猊的身影,只有瞧不見盡頭的長階空虛。

  那一瞬間,她好像追下去,不讓他不見。

  淡紫遠影,重新出現在階梯的另一端,好小好遠,但那一身的紫,便是狻猊慣穿的衣裳。

  他不用法術略過冗長的階,反倒扎紮實實走,每跨上一階,階數便減一階,身形亦越發清晰一分。

  直至他一臉微笑,重新映入她眼簾,相距五六階的距離,等不及的她,已經朝她撲抱過去,狻猊受寵若驚地哎呀出聲,把她攬緊。

  自己送上來的軟玉溫香,不摟多不可惜。

  「你瞧,回過頭,往你在的方向走,九千九百九十九階,總有一天會抵達,我沒看見漸行漸遠,我只看見你離我越來越近。」他笑撫她的長髮,拂去她微微的驚慌失措,領她一同看向漸行漸遠梯。

  他的指,遙指另一端:

  「還有進門那處『虛情假意』遊廊,長廊曲折,羊腸一般彎繞,缺乏耐心之人,光從廊的這端瞧,便不會想踏進廊裡,真的肯一步步走透此廊者,哪裡的『虛情假意』?」真正的虛情假意,只會直行穿越廊外海水,不願乖乖走遍長廊。

  「……再冷酷的名兒,也被你胡說八道,扭曲了原意!」她說得像氣惱,偏偏又忍不住唇畔揚笑,嬌嗔模樣,真有幾分小娃兒的俏皮味道。

  「你這些園景的深意,怎麼瞧,都覺得是故意與其名相反,很像在撒嬌。以後那座橋,就改做『我要抱抱』,長梯叫『迫不及待』,紀念你剛才飛撲過來的猴急--」兩記軟拳落在他背上,敲得咚咚作響,看來是惱羞成怒,不想承認方才自己很猴急。

  他雖在胡謅,滿嘴調侃,她卻覺甜蜜,新取的名兒,比原來的更討她喜歡。

  「那……虛情假意廊要改叫什麼?」她伏在他身上,低聲問。

  「改叫情意綿綿怎樣?它那麼長,一人若要外出,另一人送行,得十八相送送好久,綿長到難分難捨。」

  「最好是把情侶退散樓改叫狻猊延維樓,是吧。」她笑睨他,他剛說的相送情景,惹她發噱。

  「不一定要把我的名字擺在前頭,我沒有男尊女卑的謬念,叫延維狻猊樓也行。」他又沒出錢出力,把他名字擺第一,他也是會愧疚的。

  愛侶間,有些憨,又有些無意義的拌嘴,一旁人耳裡聽說,會很想開口阻止他們再耍笨下去,偏偏兩人自得其樂,開始替樓子更名--在想出新樓名之前,延維拉著他,到門口那邊緣斷石門,在「緣」字前頭,小小加刻了一個「孽」字。

  孽緣斷,只斷孽緣,其他的好緣善緣良緣,全部排出在外,一個都不能斷。

  晌午,兩人窩進書樓。

  延維努力查書,要找個好樓名,認真不到一盞茶功夫,人已經埋首在某本精彩雜冊中,看得欲罷不能,哪裡還記得,剛剛是誰猛拍胸脯,再三強調,要取個驚天動地的樓子新名?

  狻猊則在一整櫃奇書異冊間,翻找著,不若延維專注於同一本書籍上。

  她讀完最後一頁,滿足地合上書,喝口茶,輕吁,見他幻術速度破快,粗略翻覽,沒讀幾頁,又放下,她不禁好奇:

  「你找了這麼久,整屋子的書,沒有那一本想看哦?喏,這本我剛讀完,很有趣,是氐女為皇朝太子上岸為人,最後慘遭皇朝太子欺騙玩弄,化為泡沫死去,再投胎前來尋仇的故事。」她遞出不勒草紙穿編的書冊,據說這本雜冊的內容,是從人界陸路流傳過來,打發時間正好。

  他笑笑婉拒,對她口中的故事並無興致。

  「不然那邊有春宮圖,整冊的哦。」她又提供新選擇,蔥白纖指,點點右側後方的隱密書櫃。

  狻猊朗笑,她一臉神秘的曖昧表情,像在與他分享什麼邪惡好東西。

  「我找些書法秘笈就好。」至於春宮圖全系列,今晚可以搬回房裡,相互研究磨練,他很樂意。

  延維挪動俏臀,朝他靠過來,湊上腦袋,瞧他都讀些什麼。

  「紙人替身術?」某本放置在桌邊的書皮上,寫著好熟悉的名兒,她抬眸覷他,「你想學紙人替身術呀?我會,我叫你,保證教到你熟練。」

  「我沒有想學紙人替身術,你會就好,反正遇上危險,你逃跑時,也會帶我一塊逃嘛。」狻猊知道她不會獨逃,她已用實質行動,證明給他看。

  狻猊想找的書,並不是簡單易學的紙人替身術,他知道有另一種術法,強過它更多……他挑了幾本書,堆成一迭,準備晚點再來細讀。

  「你這裡的書真多,每一本你都讀過嗎?」狻猊在她身邊坐下,相當順手地拿起她喝過的茶杯,啜呷一口。

  她搖頭,「書不全是我的,很多是阿娘留下來的,我只挑感興趣的讀。」

  「沒聽你聊過你娘親,說說她是怎樣的人?待你可好?你有兄弟姐妹嗎?」狻猊曾在她被「天地醉」的酒煙給醺酣那回,約略聽她提到她娘親,卻又說得不夠清楚。

  「我阿娘很美很美哦!像天女一樣!」提及艷麗無雙的娘親,延維眼眸燦亮,與有榮焉。

  她雀躍地抱來好多畫軸,拉開錦繩,攤展的畫裡,冷妍艷麗的女子,佇足回眸,與賞畫人對視,幽然黑亮的雙眼,栩栩如生。即便是丹青,卻將她的美如冷,詳實呈現。

  延維獻寶道:「你看,我沒誆你吧?多美呀--」

  延維姣好容貌,承襲自她,母女皆是極為精緻漂亮的女子。

  「女媧後裔?」其中一張的畫內,延維娘親在盛開的蓮花田間,稀罕地勾出淡淡笑靨,裙擺之下,纖足不再,繪上的,是青碧色蛇尾。

  人身蛇尾,女媧一族最鮮明的特徵。

  「嗯,我阿娘是女媧後裔,靈力術力都很強,我沒有她厲害,我身體裡,混了人類血脈,不夠純正……」

  「你爹是人類?」這點,倒令他吃驚。

  「那才不是我爹,我沒有爹,我只有阿娘。」延維說到「爹」字,俏顏微皺,不滿之情,全嵌在臉上,沒有隱匿。

  「我不記得女媧族可以自體受孕,而你又說,你體內有人類血脈……你很恨你爹,恨到不承認他的存在?」狻猊猜測。

  延維抿抿嘴,嬌嗓冷冰冰:

  「不是我承認不承認,二十他本來就不存在,我沒有見過他,從來沒見過,『爹』是啥玩意兒,我壓根不知道。反正……他該也作古多年了吧,人類短壽,說不准輪迴四次五次都有可能,早就不是我阿娘怨懟的那個人……」

  她垂下頸,方才談及她娘親時的光彩,瞬間黯淡下來,牟利閃耀的水燦星光,消失無蹤。

  靜默了片刻,她又娓娓說來:

  「他拋棄我阿娘,走得很無情決絕,未曾試圖回來找過她。他背棄了給阿娘的誓言,欺騙了阿娘,阿娘到死還恨著他,全是他害我阿娘鬱鬱寡歡,害我阿娘不再相信任何感情,甚至……痛恨任何出現在眼前的虛情假愛。她總說,情呀愛的,全是卿卿我我時,隨口羅織的謊言,情淡之後,允諾過的,都不再算數……」

  「你娘親太偏激了,並非每個人都如她所遇非人,感情這種事,除了眼睛放亮些,運氣也挺重要的,單憑被一人背叛,便不再相信世間存有真愛,讓自己陷入憂鬱痛苦之中,帶著怨恨死去,實在不聰明。」狻猊銜著煙管的薄唇,氧氣一抹不苟同的諷笑。

  「不許說我阿娘的壞話。」她朝他搬起臉孔。就算她也很喜歡他,同樣無法容忍他對阿娘出言不遜。

  「這不算壞話,不過是實話實說。她被自身恨意束縛,以為幸福只有那人能給,扼殺掉她大好人生,說不定她放下了,能遇見更對的伴侶。」俗話說的對,下一個男人會更好。

  「我阿娘是太有情有義,付出一切後,發現那人是人面獸心的畜生,才會難以原諒、無法釋懷,是那人不好!」她阿娘一點錯都沒有!

  「也許,你爹娘之間有誤會?」才造成一對分飛怨偶。

  「我不知道,我阿娘……不在我面前提到任何關於他的事,我不知道阿娘是怎麼與他相遇相戀,又為何分開,阿娘不曾說過……」她阿娘和那人之間,情愛糾葛如何變化,何以戀人成仇人,她也不敢問阿娘,問了,總教阿娘傷心。

  「你身上流有那人的血脈……從你娘親至死都還恨他的情況看來,你娘會善待你嗎?」

  反應癲狂的娘親,在孩子身上看見負心人的影子,便日日打孩子出氣,孩子可憐無助,蜷在桌底哭泣——狻猊腦中,不由得浮現人倫大悲劇。

  「我阿娘對我很好很好!她最疼我了,她說,我是她在世上最重要的寶貝,唯一的寶貝,她比任何人都要喜愛我……除了有幾回我不聽話,惹她生氣,她才會摑我巴掌——可是我一道歉、一反省後,她就會抱著我說『維兒,愛你昂愛你疼你,你是阿娘的一切』……」

  「不聽話是指?」他問。

  「沒成功拆散那些狗男女。」阿娘用的字眼,就是那三個重字。「我每破壞一對,我阿娘就好開心,笑得好美,摟緊我直吻,誇我聰明乖巧,那天我們母女倆會大吃一頓好料來慶祝,桌子放滿我愛吃的菜,阿娘不斷幫我夾菜,要我多吃一些……阿娘一高興,我也好高興呢。」延維回想往昔情景,笑瞇瞇的好可愛。

  真是扭曲的親子教育。

  延維壞人恩愛戀情的本領和嗜好,從何而來,他完全明了了。

  兒時,不這樣做,換來偏激娘親的摑打訓斥,長大後,步上歧途的歪曲觀念,根深蒂固,短短時日內,很難導回正途。

  一個單純的孩子,為討娘親歡心,戰戰兢兢地,做些自己尚無法分辨對錯的事,一不順從娘意,便打便罵。

  延維話裡雖無埋怨,可眼神中,不經意流露出來,又懼又愛的矛盾,卻騙不過他的眼眸。

  他握過她柔軟小荑,攏進掌心,狀似把玩,實則不捨她的童年經歷。

  「你破壞別人的愛情,你娘親會誇獎你,但她已死去,你做那些事討好她,她也瞧不見,不如這樣吧……」

  他與她四目相凝,他雖仍是一副慵閒淺笑的神態,口吻戲謔,可她卻看見他那麼真誠、那麼溫柔地,給她承諾:

  「我代替你娘親,當你做了好事時,我誇你乖,我也樂於摟緊你直吻,誇你聰明,同樣能與你大吃一頓好料來慶祝,整桌放滿你愛的菜餚,我幫你夾菜,要你多吃一點——」

  延維眼中的星光,一點一點,恢復了光燦。

  多、多美好的遠景呀!

  她好心動!好心動哦!

  「可是討好你娘親的那些做法,我看了不會開心,還覺得那樣做很不好,我想想……」他佯裝沉吟,又緩緩露笑,「如果,你看見迎面走來一對情侶,可以忍住,不上前去干擾他們,不用言靈害他們分開,對他們視而不見,那麼,你就可以向我領乖寶寶獎賞,怎樣?」

  「這麼簡單?!」延維反倒吃驚了。

  這不等於跟「啥也不做」一樣嗎?

  太容易了,一點都不刁難人……比起討好阿娘,他未免太好奉承吧?

  「就這麼簡單。」狻猊認真頷首,再度證實所言不假。

  「我以為你會說出多難達成的考驗……」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呀!

  「這麼有自信能做到?」

  「是不難呀。」嘿嘿,有人等著請她吃大餐吧!

  「我拭目以待囉。」他捏捏笑容燦爛的粉頰,她滿臉光彩,像個信心滿滿的小戰士。

  本質上,她還是個單純的孩子,被灌輸了她娘親的恨意,才盡做些惹人生氣和排斥的壞事,他知道她並非無可救藥的壞胚子,她只是沒有人能教導她,沒有人陪在身邊,守著顧著。

  她只是一個很寂寞很寂寞的小丫頭吶……

  「況且,你為了拆散情人,捨身去勾引男方,雖然只是假親假抱,我還是會非常吃醋。」狻猊說出另一個理由。

  「你會吃醋?」她彷彿聽見了多難以置信的話。

  狻猊吃醋?

  貌似永遠置身事外,冷眼笑覷別人忙忙亂亂的慵逸性子,也會有「吃醋」這般強烈的情緒?

  「別看我好似沒脾氣,我醋勁可大的,我希望你只看著我、只抱著我、只屬於我,不讓任何人瞧見你的美麗……」至少,兩人仍在一起時,他渴望獨佔她。

  「這是你的另一面嗎?愛吃醋、小心眼的男人?」

  「被你發現我的秘密了,你這個唯一知道實情的傢伙,我該如何處置你,才能封牢你的嘴?」他露出不帶半絲威脅的冷獰,逗得她咯咯直笑,兩人戲鬧起來,滿室的藏書,沒人還記得去翻覽。

  延維好似更明白了阿娘的夜夜倚窗、幽幽低歎。

  一旦刻骨銘心愛過,爾後失去的劇痛,才將阿娘折磨得如殘花凋零,每每背對著她的時候,暗暗垂淚……倘若,狻猊也棄她而去,她一定會步上阿娘的後塵,成為別人眼中的瘋子。

  嘗過情愛甜美,方知生離死別的澀苦……

  她此刻回想起來,不禁驚覺,她阿娘教會她的「樂子」,是件多令人發指唾恨的惡行。

  她開始發顫,不斷反覆回憶——

  有沒有誰,因她的破壞,而落得像阿娘一般下場,至死為止,都在痛失愛侶的不甘中,折騰受苦?

  有沒有誰,承受不住分飛的打擊,因此走上絕路?

  越想,越是毛骨悚然,為自己一時歡快享樂,害多少人落淚痛苦……

  越懂愛,越是明白,擁有它、失去它,能讓人處於天界或地獄,僅僅一線之隔……

  一線之隔……

  環在狻猊腰際的藕臂,微微發抖,勁力加重,抱得更緊。

  「你這只混崽子!當真是你做的——」

  雷一般的咆哮,轟隆數落,震阻了一室的綿綿情意。

  同瞬間,兩道金光激閃,狻猊他爹——四海龍主,腳踏疾步,指向狻猊的那根手指,快如飛箭,直挺挺地,抵至狻猊鼻間。

  緊隨龍主身後,則是面容俊逸、風姿翩然的大龍子。

  「你二伯父找上門來時我還信誓旦旦跟他拍胸脯保證小瘋子逃走和我家任何一隻兒子都沒關係結果你真的和她混在一起天呀我沒料到你給我跑去劫獄你不知道這麼做會把你二伯惹毛到什麼地步嗎?!」一口氣長長沒中斷,龍首上,每一片鱗都直豎起來,鼻間噴出炙燙氣沫,彷彿沸水翻騰。

  大龍子獨特的醉人輕嗓,為氣炸的龍主做出補充:

  「二伯父上龍骸城興師問罪,說有人闖入西海城,救走了她,父王為證明此事與我們無關,特地召喚九名兄弟排排站好,讓二伯父清點,偏偏獨缺你,父王先按捺下二伯父的怒焰,再三擔保,你只是去人界陸地吸食香火,並答應親自帶你回城,向他解釋清楚,豈料當真是你……」最好的證據,便是依偎在狻猊身旁,那只該在西海城受罪的延維。

  「二伯父又上門了?」狻猊不意外,悠然吐煙。

  「他猜也猜得出來,是誰敢一再和他作對!所以一發現犯人不見,當然馬上聯想到你!」狻猊和延維。兩個姓名已經被綁在一塊,視為一體了!換作他四海龍主,頭一個想到的劫獄嫌犯,不做第二人,一定是狻猊!

  龍主氣呼呼又吼:

  「廢話不多說,走!跟我一起回去,把她交給你二伯父,父王可以誆你二伯父,說我們半途回城時,恰巧撞見逃獄的她,順勢把她逮回來!」管西海龍王信不信,反正理由先編好再說。

  「不。」狻猊搖頭,態度不見慌張,一派冷靜自持。「我不會把她交出去送死,人是我劫的,禍是我闖的,你們大可將實情告知二伯父,讓二伯父自己來找我要,別牽累無辜的龍骸城人。」一字一句,說得堅定、清晰。

  「你——你——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讓你二伯父找上你,你存心想死是不是?!你明明不是九只兒子裡最笨的,衝動無知的蠢事怎會做得這麼麻利?!」龍主抓狂。

  若是老四,他還不意外,老四向來不用腦,做事全憑爽不爽,但——老五耶!兒子中,最不讓他擔心會做傻事的一隻耶!

  「狻猊……」延維一方面開心於他的扞護,另一方面,卻是擔心他與父兄的爭執決裂。

  他阻止她插嘴,要她靜靜看著。

  狻猊向龍主抱拳揖身,故作有禮:

  「又或者,父王向二伯父說,我這逆子頑劣抵抗,寧死不從,您深覺痛心,與我斷絕父子關係,此後,逆子在外所作所為,皆與您毫不相關。」他連說法都替龍主想好了。

  「二伯父豈會信這番無憑無據的說詞?」大龍子認為說服力不夠。

  狻猊淡挑眉,忽而一笑:

  「要憑據,還不容易?痛心疾首的父親,大義滅親,斬下逆子一對龍角如何?」

  鳳凰折翼,神龍斷角,白虎撥牙,玄武碎殼,是對四靈獸最極致的酷懲,一旦這麼做,神獸也受不住失去自身神器的後果。

  「不可以——」延維沖喉而出的言靈,快不過狻猊手上煙管幻化的利刃。

  她眼前刺目白光閃逝,疾似銀電,伴隨而來的腥紅,在海水間擴散,染紅了延維的眼眶,她發瘋似的哭叫,不要不要聲不絕於耳,也已阻止不了,遭削斷的隱形龍角,掉落在地時,原狀畢露。

  鹿茸般的枝狀長角,色若玉髓瑪瑙,披以柔細茸毛,切口處,鮮血淋漓。

  這一刀,下得眾人措手不及。

  狻猊他爹龍口大張,龍頦幾乎要掉到胸口,半字也說不出來。

  大龍子凝望地上帶血龍角,眸光深邃複雜——與其說,是不解狻猊竟捨棄龍族視之如命的重要雙角,不如說他更無法明白,區區一個女人,值得五弟做下如此大的犧牲?!

  「這樣,應能說服二伯父,你們試圖阻止我,完全不苟同我的行為,然而我頑劣難馴,甚至與你們刀劍相向,父王憤而斷去我龍角,將我從龍子之列除名,逐出龍骸城,今後所有作為,與你們再無關係。」狻猊身勢微晃,他兀自穩住,龍角離首的強烈暈眩,像是渾身血液,瞬間抽去大半。

  眾人眼中的「突如其來」,狻猊卻已思量許久,去闖西海城之前便做下決定。

  他清楚二伯父不會善罷干休,也明白父王夾在兄長與兒子間左右為難,他既要順應心意,任性到底,當然要有肩膀擔下來,而非拖累一家親人,陪著他面對西海龍王的怒氣。

  斷龍角,除龍子之名,讓西海龍王認定他狻猊為了延維,不惜與家人決裂,別再去擾他父王兄弟,是他所想到,最兩全其美的辦法。

  「你……你這渾崽子……拗起來,怎麼和你母妃性子一模一樣……」龍主見事態底定,除了指向狻猊的那根食指不住地激動顫抖外,也徒剩這句無奈感歎。

  「你可知……這樣做的下場?」大龍子眉頭深鎖。身為龍子,自小被教導著龍角與生命的息息相關,狻猊怎會不懂利害關係,龍角一斷,等同於……

  延維哭得一臉狼藉,想動手摀任他不斷汩血的傷口,又怕弄痛他,她匆忙飛奔到樓上房裡,翻找藥屜,要拿傷藥替他塗敷。

  大龍子淡淡一歎,問出疑惑:

  「為兄頭一回見你如此魯莽衝動,我一直以為,沒有任何人或物,能換來你的不顧一切。無論你多珍視的東西,你都可以推得極遠,眼不見為淨,對她為何破例?」先前慶祝災星延維離開龍骸城的那場酒宴上,狻猊明明對於有她無她,表現出意興闌珊,不見難過或懷念,長達半年的不理不睬,絕口未再提她……

  此刻,卻連龍角都甘願為她而斷。

  滑落眼角的血,狻猊一把抹去,忍痛微瞇的眸,與大龍子對上。

  「推得極遠,是希望用時間和距離,淡化它對我的影響,通常我推開的東西,久了,就淡了、忘了,沒那麼掛念了。於是,我以為自己的忍耐力超乎常人,總能做到大哥所言的「眼不見為淨」。」狻猊唇邊還能牽起微笑,然而,握住煙管的手,隱隱痛顫。

  他啜口煙,藉香火之息,充塞體內,舒緩斷角之痛,成效並不大,他說話的聲音,仍能聽出字句間強忍的疼痛:

  「我推開過她,放她飛離,我等著對她失去興趣、對她不再掛念,可……我等不到。沒有淡,沒有忘,她沒有一日不出現在我面前,能放手推開的,本來就不在心裡佔有多大分量,真正無法推開的,是即使她不在身邊,也在這裡。」狻猊用煙管,點點自己的胸口。

  「你被她給迷瘋了……」龍主只想得到這個理由。

  狻猊聽罷,僅僅低笑,完全不否認。

  「你們不知道還有另外一事,那是許久許久之前,我們仍是天池裡優遊成長的小龍時,我從月讀天尊口中聽見的天機。倘若,那是等待著我的未來,我不會逃開它,我的選擇,是與它抗衡到底……」

  你最愛的,別擺在身邊,你護不住,眼睜睜看她死,無能為力的瘋癲,將會毀去你。

  這句話,初聽時,只是愕然,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太多感覺,因為連他自己,都找不出何謂「最愛」。

  沒有最愛,自然沒有失去最愛的恐懼。

  直到她出現,直到她在他心裡有了重量、佔去了位置,月讀天尊的預言,開始……讓他毛骨悚然。

  他真的護不住她嗎?

  只能眼睜睜看她死?

  他感到憤怒,還有,不甘心。

  天人的預言,沒有轉圜餘地?

  不,他不信,他不信自己如此無能,連心愛的人都保護不了。

  龍子的高傲,激起他的對抗鬥志。

  他,要對抗天人的預言,他要親眼看看,是怎生的困難,能夠擊退他?!

  上樓取藥的延維,再折返時,龍主與大龍子已不見蹤影。

  她無暇理睬他們何時離去,一心要快些為狻猊上藥。

  狻猊所站的那方海水,血水暈染,揚舞的發間,仍見赤紅洶湧,削去龍角之處,觸目驚心。

  她急欲為他查看傷勢,狻猊反握住她的雙荑,將心急如焚的她,輕輕扯到面前,與他平視。

  「這小傷,等會兒我自己來,別哭。」

  他還笑得出來?!

  他這般的傷勢,若在沒有海水流動的地方,早該血流滿面,驚駭嚇人,他竟一臉無謂神情,反過來安慰她別哭?!

  她擔憂的晶瑩眼淚,融於海中,鹹澀了海水,一點也沒被他安慰到。

  「你願意跟我上人界,去逃命、去避禍,去做對假人類夫妻?」他問她,紫眸蘊柔含笑。「人類是假,夫妻是真……你可願意?」

  她怔然的時間很短暫,幾乎是立刻點頭如餓雞啄米,一連數十回,再撲進他懷裡。

  「你去哪裡,我都跟你去,哪裡都行……」

  只要有他,她皆願相隨,絕不與他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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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4-16 11:45:21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章

  他們以逃避西海龍王追殺為理由,踏上人界陸路。

  既是逃難,就該時時精神緊繃、草木皆兵,行事低調再低調,東躲躲,西藏藏,避開與他人的接觸或熟稔。

  最好,再易容成平凡無奇的長相,在同一處地方不久待,但——

  過得這般悠哉愜意,好像有些……不合情理?

  延維此刻才知,狻猊老早便在人界有了一窟——狡兔有三窟,他在海城一窟,陸路一窟,也許有她不知曉的第三窟——規模還不算小,雅緻古色的樓宇,進出的絡繹人潮,親切有禮的招呼聲,全在狻猊口中的「家」裡發生。

  她傻傻仰首,注視樓子大門懸掛的匾額。

  珍珠閣,大大三字,是用一顆顆渾圓真珠,嵌拼而成,陽光反照下,光輝漂亮,教人睜不開眼。

  「五爺!您回來了!辛苦您了!」樓內數人匆匆奔向狻猊,又是躬身又是抱拳,態度像在恭迎主子回府。

  那些人不是海中族類,而是道地道地的人類。

  五爺……?

  「店裡生意可好?」狻猊與那些人類輕鬆對應。

  「很不錯,上一批您帶回來的真珠,賣光了不打緊,還有不少客人希望能搶先付款預定,再三叮囑我們得替他留貨,我們按您吩咐過的,告知他們,真珠是渾然天成之物,世上找不到一模一樣的第二顆,無法保證下回批來的貨與上一批相同,要他們看過後,再決定是否採買,不過客人很堅持,要求頭一個看貨。」

  「嗯,這一回的真珠不比上一批差,你看著辦就好。」狻猊遞交一包錦緞束帶到為首的小鬍子男人手上。

  騰出的手,扶著延維的肩,往眾人面前帶:

  「這位是我新上任的娘子,她初來乍到,對這兒陌生得緊,大家多多關照她,別欺負她哦。」狻猊噙笑,為眾人介紹。

  延維被他突來的說辭,惹出雙頰窘紅。

  眾人本在瞎猜五爺身旁的絕色美人兒身份,以為是遠方表親,或半路救下的孤女,沒料到……竟是妻子!

  「五爺您要娶妻了?!」

  「什麼?!太……太突然了!」眾人紛紛嚷嚷。

  「先前沒聽五爺提過呀——」

  「出門尋貨一趟,連妻子都尋到了?不行不行!這頓喜酒,不能草率打發掉咱們!要補辦!大伙兒說對不對?要補!」

  自家老闆迎進美嬌娘,直接動動口,知會知會大家就想了事,誰同意呀?!

  豐盛的流水宴席絕對不能沒有!喝到飽的水酒更是不許缺!還有鬧洞房這最大的樂子,不能剝奪!

  「五爺娶親,珍珠閣裡,不知有多少小丫頭要痛哭了!」有人出言調侃。

  誰不知珍珠閣裡美婢丫鬟,全數暗戀自家老闆,尤其五爺那俊逸模樣,光瞧一眼,心魂都跟他飛去。

  這次五爺帶回來的壞消息,將那些暗許芳心一顆顆敲碎,若姑娘們的眼淚能落地變真珠,珍珠閣這一兩日內就大大進賬,三座倉庫都不夠放。

  「欠大家的,一定補,一定補……在那之前,我與娘子能否上樓好好梳洗休息,要殺要剮要拷要問,也得等明後日,我們養足了精神,再來宰割?」狻猊白懨的臉色,任憑誰,一眼都能看出他笑容底下的倦意。

  眾人不曾見過五爺露出疲態,自是不忍為難他,忙不迭催促他挽著新婚嬌妻,快快上樓休息。

  珍珠閣的三樓,是專屬於狻猊的私人樓閣,平時閣裡眾人不會隨意上去打擾他,給予他最清幽隱私的環境。

  上樓途中,延維腦筋飛快厘清,重新調整方才所見所聞——

  「你在人界陸路上,開了間店舖當老闆?」她驚訝問。

  「是呀,常往返海洋陸路,當然兩處都有個居所才方便。記住了,你嫁的夫君,姓龍,單名「五」,字「煙華」,真珠商人,據說家財萬貫,不過實際有多少,我不在意,也沒多問,全權由郭強——你剛才見到的小鬍子男人——去管。郭強很有能力,相當負責,珍珠閣在他掌理下,生意不差。」狻猊由她攙扶,步上樓階,他沒有她以為的虛弱,可是她如此小心翼翼待他,又是托著他的腰,又是抱著他的手臂,他姑且享受她的呵護吧。

  「你則負責回返龍骸城的途中,隨手採來真珠,交給他們賣?」

  狻猊微笑頷首。

  無本生意,最是好賺。

  海城居民眼中,如沙礫般尋常的真珠,對人類而言,珍稀高價。

  每回他離開,珍珠閣眾人都以為,他又往哪出養珠場去採買新貨,三五個月未歸皆屬常態,反正他回到閣裡,總有帶回真珠交差,誰也沒懷疑過什麼。

  兩人踩上三樓樓階,通過一處採光明亮的半壁書屋,此處視野寬闊,前方屋舍皆不及它高,可以遠眺城河柳畔,賞盡金光波粼的河上美景。

  穿過接廊,再過去,才是棗紅色房門。

  他領她進房,並閂上房門,以防太過關懷他身體健康的郭強等人,突然送補湯、送膳果而莽撞擅闖。

  延維一踏進房,無數真珠串起的大片珠簾,立刻吸引住目光。

  它取代了絲綢紗幔,區隔著外廳內室,像極是狻猊身處海中,吐煙而成的煙沫泡泡。

  一串圓潤晶瑩、一串飽滿精巧,開啟的窗外透進陽光,在每顆珠身嵌上燦眼的金,同時微風送入,珠珠交擊,玲玎清響,迸脆好聽。

  幾上那座木雕鎏金的雲間飛龍,前爪所握之珠,正是金色真珠嵌飾」扶手椅的方形靠背上,花鳥圖案鑲綴了真珠、玉石、螺鈿」置物的漆黑小櫃上,巧妙地融入雪白無暇的貝珠,與黑色樁撞擊出強烈而鮮明的對比美感……

  屋裡擺飾,清一色以真珠或珠蚌殼點綴,不辱珍珠閣之名。

  「在這裡,沒有誰知道你的龍子身份?」

  「我隱瞞得不錯,沒被人發現。」狻猊彎身,在黑漆小櫃裡翻找東西。

  「你快坐下來,別再四處走動!你忘了你才剛把龍角給——」她很沒用地梗喉輕咽。

  他自斷龍角那一景,她難以忘懷。見他埋頭小櫃裡,不由得更氣惱,上前要拉他回扶手椅上坐好。

  「我不是已用法術治癒傷處了嗎?瞧不到傷口吧?」

  「就算沒有傷口,少掉龍角,對你有多傷,我不是龍族人也能猜到好幾分……」是,他法術一抹,斷角傷處愈合,鮮血不流,但失去的雙角,不可能長回來,如同人被斬斷手足,豈可能說沒事就沒事?!

  他臉色白慘慘,還掛上安慰她的慵雅笑靨,更像在她胸口狠狠鑿刺幾刀。

  「不會有太大的差別,幸好我有遠見,練了言靈,言靈與我的法力強弱並無關連,影響甚小。」他說得雲淡風輕,彷彿僅僅掉了片龍鱗一般。

  其中,當然包括了不想教她擔心的善意謊言,粉飾掉某部分實情。

  「你不應該這樣做……若我早知道你會有這種笨舉動,我——我寧可留在西海城,死也不跟你走!」她說著賭氣話,紅唇抿緊,微微顫抖:「你是不是……一開始就有自斷龍角的念頭?你一直很清楚,西海龍王不會放過我,所以你早料想過,要以這種方式和你家人劃清界限,一方面保護他們,一方面又不要把我交出去,是不是?」

  他的舉止,絕非一時衝動,而是深思熟慮過,他擬定了各種突發情況的對應方式,才能狀似無懼無畏,他……還有什麼棋路是她所不知曉,而他打算獨自一個人去做的?

  「呀,果然在這裡,找著了。」狻猊由小櫃裡取出一襲折疊妥善的鵝黃襦裙,遞交給她。「上回郭強拿來這襲衣裙,說是應客人要求縫製的樣品,後來客人改了衣裳顏色,訂製另一套,這襲便留在珍珠閣。以往這種姑娘家的綴珠衣裙,我全叫郭強拿去送給閣裡丫頭們,誰喜愛,誰便拿去穿,不知怎地,乍見這一套時,我便想留下來,讓你試試。」

  「我在跟你說龍角的事——」她惱嗔,跺了幾回腳。

  「去換上,乖,我瞧瞧我的眼光如何。」狻猊也很擺明,沒有很想聊龍角的事。

  「這種複雜的衣裙,我不會穿……」

  「老實說,我也不會,男人通常只知道怎麼脫。」尤其,他最擅長脫她此刻身上那一套,他非常樂於助她一臂之力,手掌已經相當熟練地爬上繡花高襟,解去珠扣。

  「我自己來。」她不介意當他的面褪盡衣裳,兩人床弟廝混過數回,再裝矜持也太造作了。

  換上淺白月牙差綢裳,系妥鵝黃齊胸襦裙,裙上暖黃小花盛綻的花紋,活潑熱鬧,每朵花蕊,就是一顆乳色真珠。

  金色繡花緞,繞過胸口,在中央打上一朵花兒般的結,她弄得不好,換他接手,成效只比她好了一些些,最後還是仰賴法術幫忙,才打好花結。

  繡花緞垂下的兩端,各別縫綴了真珠一顆,小巧精緻,隨著蓮步款挪,真珠無聲搖曳,相當討喜可愛。

  他將她翻正面又轉背面,仔仔細細打量一番,眸間,全是滿意的光彩。

  「郭強若看見此時的你,一定馬上拖你去閣裡當擺飾,替珍珠閣招攬生意。」他以指梳攏她的長髮,隨手取來簡雅的單珠銀釵,為她盤成小髻——當然也是拜法術之力。

  這種簡單的把戲,不受龍角斷離影響,只是強大一點的,恐怕就……

  「珍珠閣可以放它倒沒關係,若郭強敢提出要求,請你拋頭露臉,別理他,叫他滾。」他一點都不想讓更多人看見她這幅模樣。

  柔軟的黃,不若她貫穿的黑裳來得冷硬疏離,它是嬌嫩的、俏麗的,成功將延維藏在妖艷底下那絲純真無邪,展現出來,她的神情溫馴許多,不若扎人的艷花,不許誰靠近過來,少掉初見她時的滿身戒備。

  「我當然不會答應他拋頭露臉的要求,我甚至不準備離開這間房,降低任何被發現的可能機會,畢竟,西海龍王不放棄找我們……我覺得留在珍珠閣,似乎不是正確決定,我們該不該往更偏僻點的地方去?」延維認真問他。

  「老鼠洞嗎?」他朗笑,夠偏僻了吧?

  「我再跟你說正經話!」她又咚咚跺腳。老鼠洞?值得考慮……」

  「放輕鬆、放輕鬆……我二伯父會有好一陣子翻遍全大海找我們,沒有這麼快發現我門上了人界陸路,你擔心的太早,為了這種事,放棄跟我一塊去城裡逛逛玩玩,那太可惜了,也太笨了。」

  「逃亡中的人,誰能有好心情又玩又逛?應該要適時提高警戒,注意周遭有沒有古怪人物追蹤,一有風吹草動,便代表我們該往下一處遷挪,不能在同一個地方久待,不能和人類過多交好——」

  「停停停……我不是拉你上岸來過這麼貧瘠的生活,我們要去玩,要走遍任何一處有趣的地方,要看遍海中難得一見的陸路奇景,要吃遍各地系其獨特的美食。」狻猊編織起未來遠景。

  人界的日出日落、人界的晴雨風雪、人界的鳥語花香,都值得他與她,聯袂共賞。

  與狻猊並肩落座的延維一臉困惑,狻猊順勢傾來,貓兒般慵懶,枕在她腿上,她訥訥咕噥:

  「這樣一點也不像逃命呀……太悠閒了…」而且他這姿勢,多像兩人正坐在桃樹、梅樹或櫻花樹下,欣賞花瓣紛飛,飲酒作樂。

  「誰規定逃命之人得怎樣怎樣?」

  她梳弄他髮絲的廝磨,即輕又柔,千般珍惜,萬般呵護,他舒服地閉上雙眸,享受她指腹的穿搜。

  「書裡寫的呀,我讀過好些本書,裡頭逃命的主角,哪個不是狼狽落魄,處處遭封危機,每到一處就有人追殺,整本書裡一直逃一直逃——」延維低聲道。

  「把書中那些東西忘光光吧,在這仍然,全聽你夫君我的話,我豈會害娘子你呢?」夫君和娘子兩種稱謂,由他口中道來,軟綿綿的,總教她心口跟著發軟,忍不住臉紅及開心。狻猊又問她:「你以前來過人界嗎?」

  「嗯,來過幾次,不過全是走馬觀花,玩完就走。」玩,自然是指玩垮有情男女,打散世界鴛鴦……

  「那正好,這次我帶著你,咱們慢慢玩、慢慢品嚐、慢慢體會,人界陸路上,有哪些稀奇的玩意兒,當對羨煞旁人的恩愛夫妻。」

  真的可以「慢慢」的嗎?

  她很擔心他所說的那些美景。來得快,去得更快,萬一生活太安逸、太幸福,西海龍王卻找上門來,搗毀掉如此美麗的日子,那該怎麼辦?

  會不會是明天?後天?兩個月?半年?

  越是美滿,越是害怕它的結束。

  以前,總是扮演搗毀別人美夢的她,如今自嘗惡果,換了立場及角色,淪為擔心受怕的那方……

  報應嗎?

  再低首,狻猊已然睡沉。

  他累壞了吧?

  從剛才,便全靠意志力支撐疲倦身軀,與眾人狀似無礙地閒話漫談,實際上龍角離首,對他折損極大……

  她沒再吵他,低頭凝覷,眷戀地,將他的睡顏,鎖緊眼底。

  房門輕輕敲叩,不敢多,僅止咚咚兩聲。

  「五爺?夫人?」

  是郭強的聲音。

  延維輕手躡腳下床,避免吵醒一旁狻猊。

  他從昨天一睡,到現在都沒醒來過,她以法術將他搬上架子床,為他寬衣脫靴,他眉頭連動一動也沒有。

  好幾回,她頻頻去探他的鼻息,生怕他的熟睡是假像,更怕探不到他的呼吸。

  幸好,溫熱吁息仍在,暖著她的指腹,心跳聲亦是平穩有力,她才安心。

  延維拉開一小道門縫,門外郭強隨即抱拳揖身,恭恭敬敬喊:「夫人。」

  「有事?」

  「呃……您與五爺回來,從昨天到現在,完全沒有下樓用膳,算算也有四頓飯沒吃,您及五爺……都不餓嗎?」郭強很意外延維反問她「有事?」的怪問題,昨天午膳不見五爺夫妻下老婆,以為他們太恩愛,不好上樓打擾,廚娘替兩人留了飯菜,結果,這一留,留了四頓。

  四頓沒吃,算……有事吧?

  延維都忘了人類一日得吃三頓飯,與她和狻猊大大不同。

  而她及狻猊的四頓飯沒吃,在他們眼中,已屬非常詭異了。

  「我們累到忘了肚子餓這回事……狻、煙華還在睡,不然,我下去端些飯菜上來,等他睡醒,和他在房裡吃。」

  「我派婢女送上去——」

  「不用,我去。」她不想讓別的女人踏進房裡,在屋內留下討厭的香味。

  「勞煩夫人了。」郭強退了幾步,待延維出房門,掩妥門扉,他領在前頭,帶她往廚房方向走,一路上,郭強仍是態度有禮,不失敬意:「五爺這趟回來,好似身子不是很舒坦?臉色比起以往……糟了些?」

  「嗯……」她只能虛應,一臉憂心。

  「要不要請個大夫?或是抓帖湯藥回來,替五爺補補?」

  大夫也治不了狻猊的斷角之傷,人界湯藥,又哪裡比得上她石屜裡珍藏的仙丹靈藥?

  「暫且不用,讓他睡足精神,若遲遲沒有好轉,再看他的意思。不過……郭……」她在思索如何稱呼小鬍子。

  「夫人喚我郭強便行。」

  「郭強,能不能替我找個薰爐,以及一些安神養息或鎮靜放鬆的藥油?我想在房裡點著。」狻猊喜愛煙香,點一爐給他,助他好眠。

  「這不難,我等會兒找人去辦。」

  她不習慣道謝,便頷首且代。

  「恕郭強冒昧,夫人與五爺,是在何處相遇?舊識嗎?以前不曾聽五爺提及過夫人,這趟回來,連親都成了,閣裡大伙兒很吃驚,這一兩天,全在胡亂猜測。」郭強露出靦腆笑意,他對夫人的來歷同樣好奇。

  「認識半年有餘了,只是之前兩人針鋒相對,他不讓我,我也想爭個輸贏,兩人看起來像仇人……興許該說,我把他當仇人,他卻不是,無論我怎麼刁難他,他還是會站出來,替我擋刀擋劍。」

  「擋刀擋劍?!」郭強瞠目結舌。五爺看來不像練家子……

  「……擋風擋雨。」她馬上修正用語。

  「也就是以為兩人互看不順眼,實則老把彼此掛心上,日久生情了。」郭強笑道:「我們大伙兒老想著,五爺中意怎生的姑娘?他不急於成家立業,眾人比他還慌,誰家有年輕貌美的侄女甥女,全都想介紹給五爺認識,昨日見到夫人您,才明白,五爺為何對閣裡丫頭們培養不出情意來,您與五爺非常相襯,那些小丫頭也該心服口服了」

  「……相襯嗎?」她低低自語。

  外貌上確實相襯,她對自己艷麗容顏很有自信,這點毋庸置疑。

  但看見狻猊拜她之賜,連龍角……都親手折斷,她懷疑起自己對狻猊而言,究竟是命中相屬的抉擇,或是悔不當初的錯戀。

  她不是溫柔婉約的女子,她空有美貌,渾身上下全是缺點,說出來只會嚇跑郭強。

  「五爺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恩人,我很高興他尋覓到終生伴侶。」郭強誠摯說著,眼裡很清澄、很易懂,他是真心視狻猊為恩人,傾力報答,為狻猊守好珍珠閣。「希望夫人與五爺相互扶持,夫妻齊心。」

  來到廚房,好些盤菜餚擱在灶邊,還熱騰騰的,郭強以兩個大托盤將飯菜排妥,自己端起較重的湯湯水水,幾盤青蔬豆腐類的小碟,交由延維。

  「你口口聲聲說煙華是你的恩人,可以告訴我始末嗎?」她對於攸關狻猊的一切,都頗感好奇。

  「不是什麼光彩的事……」郭強面露為難,笑得又窘又僵,延維沒逼他,張著渾圓大眼,眼中堆滿更多的探知欲。

  郭強撓撓臉,不敵她的「款款」注視,嘴一吁歎,後頭的話,也順勢溢出口,他托穩托盤,與她步出廚房:

  「當年我妻子,捲走我全部積蓄家當,與男人私逃,我一夜之間驟失所有,只剩甫滿兩歲的女兒……我意志消沉,原先養家糊口的酒樓賬房工作頻頻出錯,遭人辭退……在我最困頓之際,是五爺伸出援手,將珍珠閣托我代掌,給予超乎想像的月俸——不僅月餘,許多的分利、獎賞,五爺從不吝嗇,有好幾回,更是直接把整年盈餘,全數均分給我們這些僱員,他自己卻分毫不取……」

  郭強言辭間,難忍激動及敬意。

  狻猊對於人類的錢財,一點都不在意嘛。延維心裡想。

  「五爺是個相當特別的老闆……不過夫人您別誤會,雖然五爺總是隨興放送盈餘,時常手一揚,叫我們自己去分了它,但我們皆是明白恩義之人,不會因五爺性善,就占五爺便宜,我事先將該屬於五爺的,預留下來,餘下的才有五爺處置。」郭強解釋道。

  反正五爺的「處置」,不就是賞給眾人嗎?這種個性,遇上貪婪之輩,是會吃大虧的,正因為五爺什麼都不在意,他郭強反倒替五爺看得更牢。

  然而新夫人進門,還是得事先說個清楚,避免新夫人誤會,以為他們這批下人,年年吃空主子的財產。

  「沒啥關係啦,我和煙華都無所謂,全權由你處理吧。」真恰巧,她和狻猊是同一類的傢伙,視錢財如草芥,完全不想插手去煩心。

  狻猊既然信賴郭強,她當然比照辦理。

  郭強對這位新任夫人的反應,感到詫異。

  他心裡不是沒擔心過,新任夫人是否對於五爺大方饋贈下屬的行為,流露不滿或反對,若害夫妻為此爭吵,他會相當抱歉……此刻看來,新任夫人確實如其所言,一點都無所謂。

  這夫人和五爺還真是……像呀。

  迎面兩名清麗小姑娘走來,一見郭強,即刻含笑福身,嬌嬌喊了聲「總管好」,對郭強身旁的延維,只是定睛打量著,郭強喚住她們,吩咐道:

  「向夫人問好,她是五爺新婚的妻子,你們頭一次見到她,不知者無罪,下回不許再失禮。」閣裡有一部分的人,尚未親眼瞧見夫人面貌,兩名丫頭正屬一二,郭強身為總管,有介紹和教訓的義務。

  兩個小姑娘一臉驚訝,忙不迭行禮屈膝,惶恐忐忑,連道兩三回「夫人好」。

  延維本非溫柔體貼的女子,待人從不真心熱絡,冷艷妍饒的容顏,僅止淡淡頷動,輕得像是不給回應,她沒與小姑娘們多加客氣寒暄,繼續往回房方向走。

  偏偏耳朵比人類靈敏太多的壞處,便是走了好一段,落在遠遠身後的交頭接耳聲,仍是聽得明白。

  「夫人看起來……不太好惹耶……」

  「你也這麼覺得呴……她眼神好冷淡,剛看著我們,連個笑容都沒給……五爺喜歡這種冰山美人哦?我本來以為,五爺的伴侶,會是同他一樣和藹愛笑、毫無架子的姑娘……」

  呿,在別人背後說長道短,果真是人類劣行。

  「她是很美很美啦,可一臉刻薄……」

  她們的對話才刻薄吧?!

  「五爺一定是被她的美貌迷走了!」

  「應該也只有那張美貌可取吧?」

  「咭咭咭……你嘴好壞哦。」

  刺耳笑鬧聲,漸飄漸遠,終於還延維耳根子清淨,再多聽兩句,她就沒把握能忍住衝動,回頭撕爛她們的壞嘴。

  「夫人?怎麼了?」郭強察覺延維神色有些怪異,憑他一般般的聽力,自是沒能聽見身後兩名丫頭的逾越,否則定會上前斥責一番。

  延維搖首,不想多說。

  這是狻猊在人界陸路的家,她不想弄得烏煙瘴氣,被人酸幾句,不算什麼。

  才踏著樓階往上走,在接廊間,便見狻猊佇立那兒。

  「你醒了?」延維走向他,吝惜給予他人的美麗笑靨,在他面前不加保留,如花兒盛綻。

  「睡到一半,突然覺得身旁冷冷清清,果然一張開眼,你不見了,我睡不著,下床找你。」狻猊接過她手上托盤。

  「在我這孤家寡人面前,如此恩愛甜蜜,簡直是故意刺激我嘛,五爺。」郭強佯裝氣惱,卻破功咧笑。真沒見過五爺這副撒嬌模樣呢,稀罕稀罕。

  「你東西放下就可以走了,我沒有要留你在這裡看戲。」狻猊與郭強向來交好,有話直說,不玩客套那回事。

  「五爺,您把重色輕友這四字,發揮得太淋漓盡致了吧!」相較於狻猊昨日的臉色,此時他看來已恢復健康血色,還能談笑風生,郭強安心不少,口吻自然輕快。

  「這是新婚夫妻的權力呀,快下去快下去。」狻猊趕他像在趕只惱人蒼蠅。

  「是是是,人界夫妻如膠似漆,整日窩在房間,連飯菜都沒空吃,我在這裡惹人嫌,我馬上下樓去看守生意,多替自己賺些盈餘才實際。」郭強爽朗大笑,菜餚擱上桌後,便識趣離開,不擾人新婚燕爾。

  房門甫關上,延維就被撈進他懷裡,跌坐長椅上。

  「我以為你跑掉了。」狻猊靠在她肩上,嗓音悶悶的。

  「跑掉?跑去哪?」她不解問。

  「跑去做傻事——自己折回西海城,去找我二伯父自首之類的。所以一張開眼,看見床邊空蕩蕩,我嚇得奪門而出。」如果她再遲一點上樓,大概有機會聽見他嘶吼著她的名兒,響徹珍珠閣。

  「有沒有這麼誇張呀?」她失笑。看他眼神認真,不似說笑,她收起莞爾表情,摸摸他的臉頰。「真的嚇到啦?郭強來敲房門,問我們四頓不吃怎都不會餓,我是當真不餓,可在人類面前總得做做樣子,我若再拒絕他,萬一他懷疑咱倆不討吃、不討喝,起了疑心,不是更麻煩?所以我才跟著他,一塊去拿了些飯菜回來。」

  「叫他讓人送上來就好,不用你跑一趟。」

  「我要是知道你會醒得如此早,我就不下去了。」

  狻猊黏人這一面,她沒見過,感覺好新奇,沒想過他也有稚氣的脾性。

  她一直以為……狻猊是慣於主控大局,所以姿態總是閒逸慵雅,總是笑覷別人的忙忙碌碌,結果不過一會兒沒見她,就流露出那副委屈神情……

  有點……可愛呢。

  她安撫她的忐忑,說道:

  「而且,我貪生怕死,好不容易從西那時海城逃出來,誰還要傻傻再溜回去,讓西海龍王抓?我躲他都來不及了!我沒有你以為的高尚情操,什麼犧牲奉獻呀、什麼顧全大局啦,沒有沒有,我阿娘沒教過我那些玩意兒。」

  延維揮舞玉荑,尋常女孩兒該有的慈善體恤、奮不顧身,她全都不具備。

  她一再保證:「我不會做傻事,絕絕對對不會,你不用擔心這種不可能發生的事啦。」

  貪生怕死?

  說的還真像那麼一回事。

  偏偏指控自己貪生怕死的那一位,應該沒忘掉,是誰用了紙人替身術,成功從龍骸城逃脫,卻又為了他再度折返,才淪為西海龍王的掌中物,被逮回西海城,險些死在雷金錘之下?

  那時,就不見她的貪生怕死。

  那件事,夠傻了吧。

  傻,她不是也做了?

  現在她的試圖勸撫,仍是很難教人寬心。

  「我好不容易把你救出來,養得健康紅潤,你最好如你所擔保,別白費了我的苦心。」狻猊沒有厲聲警告,嗓音如此輕軟,倒像是懇求了。

  若她再被捉走,他可沒有把握能二度救回她。

  「我知道啦,我真的不會,除非是逼不得已,被西海龍王逮到,否則我一定抵死不從,跑給西海龍王追。」她拍胸脯保證。

  畏死貪生也好、膽小怕事也行,她會很珍惜這條他救回來的性命,不胡亂將它玩完。

  她還想要跟他一塊,當對人類夫妻呢,一日兩日不夠,要在久一些。

  狻猊獎賞地摸摸她的秀髮,對她的答案算是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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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4-16 11:46:26 |只看該作者
她轉頭睨他,跟著要索討他的擔保:

  「你也一樣,要做出嚇人舉動之前,得跟我先商量討論!再有上回斬龍角那種事發生,我會很生氣!」不能只有她保證自己會乖乖的,他這個前科纍纍的傢伙,也得發發誓什麼的。

  「我龍角都斷了,還能再斬第二次嗎?你這不是白問?」

  「我就是怕你再斬個手呀腳的——」

  「我不會,真的,我會好好愛惜我的手呀腳的。」他學她方才的口吻和認真表情,胸脯拍得啪啪有聲,倒是延維沒忘記他的內傷,馬上伸手阻止他。

  「你忘了你的龍鱗有破損哦?!」她沒好氣瞪他。

  他淺笑,攬她的手勁加重一些,將她摟得更緊,在他胸口那方天地,填著、嵌著。

  「說不餓,看見滿桌飯菜,嘴還是跟著饞起來,常大娘手藝超好,你沒嘗過太可惜了。」狻猊挾顆水煎餃子,餵她吃一顆,自己也吃,一盤約莫十來顆的酥香煎餃,沒一會功夫,便吃個精光。

  餓不餓在其次,她許久不曾與人同桌共食,這樣一邊吃嚼,一邊聊著芝麻小小事,一邊又有人挾嫩肉挾鮮菇喂熱湯,要你多吃一些,要你別挑食,要你再來一口……

  真好。

  飯好似特別香,青菜特別清脆甘甜,教人胃口大開。

  並非刀工繁複的珍饈異撰,滋味仍然無比鮮美。

  當他咬破芋泥炸丸,她分不清,是酥脆炸丸裡頭的淡紫色甜泥,教她口舌生津,抑是他品嚐食物時的好看模樣,引人食慾大開……她索討了他咬過的半邊芋泥炸丸要吃,而她也得逞了。

  芋泥的滋味,在她嘴裡漫開。

  外酥內軟,又香又甜。

  「這麼好吃呀?表情都憨了呢。」他取笑她,指腹抹去她唇上油亮。

  「……我不是沒吃過人類煮的食物,但我記憶中,明明很普通,吃不出任何好滋味。我每回吃,幾乎嘗個一兩口,就不願再動筷子了,反正也不是非吃不可,所以到現在,我完全想不起來,我吃過什麼玩意兒……可是這桌上的飯菜,真的很不同,一口一口忍不住……」是煮食之人廚技有落差,而她運氣總不好,老挑到難吃的飯菜或食舖?

  「你根本是一邊吃飯,一邊拿我當配菜,才覺得這頓飯吃來美味可口吧。」狻猊臉不紅氣不喘道。

  她狐疑覷他,他笑笑解釋那麼說的理由:

  「不信?叫郭強或誰誰誰上來陪你用膳,你就你能比較出兩者差異。」

  光想到與全然不熟的面孔同桌,嫌惡感立刻表現在她艷艷臉蛋上,她想也不想,馬上搖頭拒絕。

  她咬箸,嗓音含糊,仍對他的說辭存疑:

  「光看著你,就會覺得一桌飯菜好吃?這種話聽來,真匪夷所思……」她還是不相信。

  「哪會?我前幾次吃到常大嬸的芋泥炸丸,雖覺不差,但也沒今天嘴饞,想再多吃一兩顆呢。」他目光深邃,黑瞳炯炯,映著他凝視他時的認真表情,他故作恍然大悟,又咬一口芋丸,另外一半,塞到她嘴裡,俊朗輕笑:「果然,一邊吃飯,一邊拿你當配菜,讓人食慾大振。」

  原來,有這番感受的,不單僅止她,就連他也……

  身旁之人,影響心境甚劇。

  讓人心甜的彼此,相偎相伴,教粗茶淡飯也更勝麟肝鳳髓。

第十五章

  日子,平平順順溜走,樸實平凡中又很安逸,不是頭一回遊歷的人界陸路,卻有她意料之外的新奇好玩。

  前幾日,還籠罩在西海龍王隨時會出現的陰霾下,無論做任何事都綁手綁腳,快樂也跟著對半打折。

  但一天天過去,恐懼,像是庸人自擾,別說是西海龍王,連條小魚小蝦亦沒個影兒,時間一長,她也漸漸鬆懈。

  她和狻猊,是珍珠閣內最不負責的當家主子,也是最肥碩的兩隻米蟲。

  閣裡開門做生意,勤快招攬客人時,他們光明正大走出閣門,去玩去逛去踩大街,眾人嚷嚷要喝他們的喜酒,又是叮囑又是拜託他們,出門採買些喜宴必需品回來,別淨想著玩樂。

  結果白天出門、晚上返歸,兩人手上、懷裡全是吃喝玩樂之物,哪有半項跟婚事有關?

  兩人對婚事的態度,彷彿無關緊要,看進閣裡眾人眼中,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

  年紀稍長的老僕,希望熱鬧辦場婚宴,讓左右鄰居沾沾喜,見五爺完成終生大事,他們才覺安心,接下來好催促新人,快快生出下一代的小主子,傳承下去珍珠閣事業。

  年紀輕些的婢僕,倒有另番見解,認為五爺和新夫人對婚事視之無謂,八成暗地裡有旁人無法明白的感情盲點,才不趕著給新夫人正式名分。

  至於兩位當事人,純粹對人類繁瑣的婚喪喜慶,懶得多加瞭解。

  成親與否,不代表一生恩愛,他們不吃人類這套,身上沒有馱負太多道德枷鎖,愛和不愛,對他們是如此簡單的事,讓不讓人知道,請不請大家喝杯喜酒,都不會影響它的發生,他們自然懶散以對。

  延維亦非一般姑娘,提及婚事便嬌柔羞澀,她不稀罕珍珠閣裡的「陌生人們」給予什麼新婚祝賀,明明是兩個人的私事,他們插個啥嘴呀?!

  要吃吃喝喝,不會叫桌豐盛飯菜,大伙兒圍過去坐滿,吃個痛快不就得了,巧立啥名目嘛!

  其餘人越是囉囉唆唆,只讓她覺得煩。

  「他們出自一番好意,我們就順從他們一次吧。」狻猊在被架去丈量紅蟒袍尺寸時,苦笑對她說,要她也甘願點,鳳冠霞帔、朱羅繡衣同樣等著她呢。

  今日預定好的游湖行程,被全盤打亂,延維無法像狻猊擁有和善好臉色,她繃著臉,不笑的神情,異常冷艷。

  裁衣師傅對她的熱絡讚美,誇她身形穠纖合度,她一丁點也不開心,自始至終不吭半聲,任由她們翻來轉去,又是量肩又是圈腰的,只盼快些結束惱人無趣的繁複雜事。

  好不容易裁衣師傅寫齊所需的尺寸,應允將以最快速度趕製後便先行離去,延維才鬆口氣,裙擺一撩,匆匆跨出廳門。

  「沒見過有人要成親,臉還這麼臭,一副心不甘情不願。」

  「不知道有多少人羨慕她能嫁給五爺哩!」身在福中不知福!

  身後小婢女自以為聲音壓得夠低了,也認為延維走遠,不可能聽見她們的背後竊語。

  「要不是親眼看過五爺待她好,她剛才對趙師傅愛理不理的模樣,我會以為她根本是被逼著嫁五爺吧。」

  珍珠閣裡的丫鬟,個個視延維如侵入者,莫名出現,莫名成為五爺的妻,莫名當了她們的新夫人,誰服氣呀!

  於是私底下,總愛批評兩句,藉以平息芳心破碎的失戀心痛。

  「五爺也很奇怪,看似很疼愛她,可遲遲不給她名分,對於婚事,好似有也行,沒有亦無妨,金晶她們說,五爺沒成親的打算,是給總管催上架的。」

  「……說不定五爺早先與她辦過簡單的迎娶,只是我們不知情罷了。」

  「沒有哦,劉伶私下推敲過,也從總管口中問出來,沒這回事呢。」

  她們巴不得五爺無心於新夫人,最好是一時新鮮,熱頭過了,婚事快快告吹,把她們英挺俊俏的五爺還給她們,就算她們沒機會成為他的夫人,遠遠戀慕他也很好。

  除了私心,延維的不善交際、不會做人,沒有一張甜嘴,不懂討好閣裡上上下下,更加深她們對延維的不滿。

  「如此看來,五爺根本不想娶她吧……總管他們太多事了,何必逼著五爺,與她成為名正言順的夫妻呀……」心痛死了。

  「哼。」延維冷嗤,當她們是瘋狗亂亂呔,這些小女孩的敵意從何而來,她很明白,但她無暇去管,心裡唯一在意的,是趕緊將同樣被當成玩偶丈量身軀尺寸的狻猊給救出來,兩人再一塊去游湖!

  眼前遠遠廊下,又有三個小丫頭交頭接耳,捂著粉嫩唇兒,咭咭偷笑,看見她時的眼神,都帶有相仿的妒意,隱藏功力不夠高深,她一眼就看穿,不過她習慣被人嫉妒及排擠,所以完全不難過,更不會擱在心上。

  氣她,討厭她,說她壞話,她又不會少塊肉。

  當三名丫鬟正面迎來,三人沒忘表面恭敬,一個個軟軟福身,朝她行禮。

  「夫人,您找五爺嗎?他在珍珠閣大廳,您朝那兒去,就能看見他呢。」中央的那位,笑容可愛迷人,可甜孜孜的嗓裡,惡意濃濃。

  延維很熟悉,因為她自己做壞事時,嗓音也是特別嬌、特別嫩。

  吃人的獸,往往擁有魁人的嗲嗲音色。

  哼,她延維不是被嚇大的,這幾個丫頭,八成就是知道狻猊在閣裡大廳,正被哪幾個貌美女客給團團圍住,也要她親眼去看看「她家夫君」有多受歡迎,待其他姑娘亦同等的溫柔,最好她自個兒能認清現實,自覺配不上他,半夜趁四下無人,羞愧地收拾包袱離開……

  是怎樣?她破壞太多他人戀情,所以天理報應,現在輪到別人來壞她恩愛嗎?

  偏偏她延維不是這種貨色,小丫頭們的伎倆她見多了,玩得比她們更陰狠,啥也嚇不倒她,就算她正巧來到大廳,撞見某女客佯裝絆到裙擺,跌進狻猊懷裡,緊緊纏抱,她都不覺得有何關係,只除了——

  林櫻花。

  她幾乎快忘了,這一個讓狻猊首次對她冷顏以待的嬌柔姑娘。

  狻猊曾為了這個女人,告誡過她,不許招惹她。

  狻猊曾為了這個女人,在她最危急時現身,救她於禽獸魔爪之下,英雄救美,抱她脫離險境。

  狻猊曾為了這個女人,不辭辛苦,勤跑人界,就為她手上一炷煙香。

  她延維,誰都不怕。

  除了林櫻花。

  那個正跌進狻猊懷裡,一臉笨拙窘紅,雙腮因而更顯鮮嫩的纖弱女子。

  「抱、抱歉……」林櫻花匆匆由狻猊懷中退開,臉上紅潮遲遲未退,對自己的拙態很是懊惱。

  「別慌,先請坐。」狻猊溫柔淺笑。「你想買條珍珠項鏈,送予令堂當壽辰之禮?」

  「嗯,我娘素來喜愛珍珠閣的飾物,去年我送她一對耳飾,她很開心,所以……我想找能與那對耳飾相配的珠煉。」腮間窘紅,好不容易才慢慢消散,林櫻花不再手忙腳亂,正襟危坐的模樣,像極了聽訓的小粉娃,嬌悄可愛。

  「郭強,去取那串七十六顆金珠的鏈子來。」

  「……咦?我尚未提及我先前買的耳飾,正是金色真珠……」林櫻花對此巧合頗為意外,狻猊僅是笑,沒多解釋。

  「五爺,請。」郭強遞來錦盒。

  盒裡一串珠圓色潤的美麗珠貝,罕見的金澤,一顆顆飽滿渾圓,大小近乎無異,珠數又如此之多,價位肯定不低。

  狻猊將錦盒放到林櫻花面前。

  「這串真珠,與你送令堂的耳飾,是否相仿?」

  「是,大小和色澤,幾乎一樣,好漂亮……」

  「這是東海珠蚌所產之珠,尋常顏色是乳白及淡黃,越是深海,真珠色澤越深,或許與海水溫度差異攸關,百來顆蚌中,能尋出一顆澄金色真珠,已屬難得,珠體雖小,小得精巧別緻,佩戴起來貴氣卻不顯俗氣。」

  林櫻花很是喜愛,一瞧再瞧。

  「那就帶這條珠煉,我讓人替你包起來?」狻猊口吻像個地道商人。

  「可……我還沒問它要賣多少?」林櫻花心裡拿捏的數目字,就怕不足以買下它。

  「珍珠閣這幾日正好在促銷,你一定買得起。」狻猊報了個數目,一旁郭強心痛抽息。

  太便宜太便宜太便宜了——連一成都不到呀!五爺!促銷不是這樣促的呀呀呀,這是半買半相送……

  「這鏈子,竟只比我買的耳飾稍貴一些些?」林櫻花舉絹掩口,秀秀氣氣發摀任她的吃驚詫異。真珠數目多了一倍不止,售價卻反常低廉……

  「你買的正是時候,下回再來,它不一定是這數字了。」

  「……好,就買它。」林櫻花在狻猊的薦銷下,螓首輕頷。

  「郭強,包起來。」

  錦盒交到痛心疾首的郭強手上,要他好生處理。

  如果內傷是可以現形的,狻猊一定能看到郭強此刻狂吐著鮮血吧。

  「……我第一次見到珍珠閣的當家,您比我想像中年輕……」林櫻花接過狻猊斟來的一碗香茶時,輕聲開口:「這麼問……有些失禮,但,我從方才便一直在想……我是不是曾在哪兒見過您?」就是因為看見他的容顏,那彷彿魂牽夢縈中熟悉的音容,她才會一時恍神,被裙擺絆跤,狼狽跌進他懷裡。

  林櫻花覺得狻猊眼熟。

  不,不只眼熟,連他的聲音,他的身形,她皆仿似相識……

  可如此出色之人,她應該不會忘,若見過,決計不可能忘的……

  「沒有吧。」狻猊搖頭。

  他消去過林櫻花的記憶,那一段下嫁王富貴的記憶,她當然見過他,是他將她抱離新房,帶回林府,但她不該記得。

  「那……抱歉,是我錯認了。」林櫻花又臉紅了,臉皮薄薄嫩嫩,藏不住心思,螓首低垂,好半晌,只敢注視著絞緊絲絹的柔荑。

  「五爺,好了。」郭強幽幽返回,手裡錦盒以紅繡絹包妥,繫上紅流蘇,送禮相當體面。郭強臉上苦哈哈,想到這串真珠的賣價,他都快淚流滿面了。

  「林姑娘有需要再過來,我讓郭總管算你便宜些。」

  「嗯,謝謝龍老闆。」林櫻花臨走前,再三顧盼,仍悄覷狻猊,想憶起對他的熟稔感究竟從何而來,直至被郭強送到閣門外,才難捨地坐進轎子,由家僕抬回府去。

  「上回那對真珠耳飾,已經賣得夠賠本了,這次這條鏈子,根本是送她了嘛!」

  客人一走,郭強馬上在狻猊耳邊哇哇大叫。

  「為何每回林府姑娘來,五爺都特別優待她?!林府家境很不錯呀,敢踏進珍珠閣,錢囊裡,定是裝個飽飽的,您替她省什麼呀?!……您都不知道,您吩咐賣她的價錢,之後也有兩三位夫人上門,指名要林夫人同款的東西,問了價,指控我們賣林夫人便宜,賣她們卻貴上四五倍,我們很難做人耶……」

  「好了好了,區區幾顆便宜東西,值得你在我耳邊叨叨唸唸嗎?」狻猊打斷郭強的說教,一臉很不受教。

  「便、便宜東西?!」郭強失聲怪叫。

  狻猊口中的「便宜東西」,一顆能換算成幾百塊芝麻大餅他到底知不知道?!

  「若林姑娘再來,同樣給她優待,任何東西都不許超過五十兩,聽見沒?」狻猊拍上郭強的肩,一副「這話題就如此打住囉」的行徑。

  「五爺——」五、五十兩?!郭強又在吐血了——

  延維沒有再靠過去,站在雕鏤精緻的花拱後頭,將一切看進眼裡。

  「什麼嘛,狻猊對林櫻花的態度雖好,也僅止於此,給了她便宜的珠煉售價,替她倒了杯茶,其餘啥都沒有呀,短短幾句對應,維持著淡而有禮罷了,我才不會為此吃醋哩,那些壞丫頭打的主意,沒能刺激到我……」

  延維自我安慰地想著,心裡的嘖聲,不由得低低溜出唇間,近乎無聲,只剩雙唇輕蠕:

  「相較起來,狻猊為我做的才叫多呢,又是對抗西海龍王,又是硬闖西海,連龍角都為我而斷,林櫻花算什麼?」

  如此想來,女人愚昧的驕傲,油然而生,她告訴自己,她與林櫻花,在狻猊心中的重量,天差地別,他可沒有為林櫻花拼上過性命!

  另一道聲音,冷冷嗤哼。

  不值得驕傲!

  若非你,他何須對抗西海龍王?何須冒險闖西海?又何須自斷龍子視之如命的珍貴龍角?!

  你還好意思沾沾自喜?

  要是換成林櫻花,他豈會受傷,淪落至此?!

  林櫻花多好,嬌嬌柔柔的,一看便是個乖巧溫馴的女娃兒,不會惹事生非,不會處處闖禍,說不定狻猊心裡正這麼想著……

  不,或許他沒想,是她自己不爭氣,在這上頭認輸。

  她輸給林櫻花,輸給她的溫婉可人,輸給她的乖巧嫻靜,輸給她對狻猊的安全無害。

  明明她延維是勝者,但她開心不起來,她的勝利,來自於她讓狻猊付出了更多代價,這念頭,竟教她自慚形穢。

  他喜歡的人,要是林櫻花的話,就不用吃這麼多苦頭了,現在仍是龍骸城裡,風流倜儻的五龍子……

  左胸之下,密密的扎痛傳來,她忍不住用掄握的拳,敲了心窩口一記。

  皮肉痛了,才會覺得皮肉底下的方寸之心,沒那麼痛。

  確實有些效果,於是當她又感覺心糾了一下,掄起的拳,又打了自己。

  勝利的驕傲,蕩然無存。

  「建築在他一遍遍受傷、一次次犯險的勝利,哪會讓我開心吶……」她悶悶地,垂頭喪氣。

  她若能有林櫻花一半的乖巧溫馴就好了,狻猊也不會因她而受牽連。

  「她們總算整治完你,甘願放你出來了?瞧你累的,腦袋瓜快垂到胸口去了。」

  狻猊在門圍後發現延維,她小臉緊繃,若有所思的沉默。

  她們,指的自然是裁衣師傅,和熱心幫助的幾位閣內大嬸。

  延維抬起臉,望進他笑彎的眸內。

  「我……剛看見林櫻花了。」她沒打算隱瞞自己所見。

  「她是珍珠閣常客。真珠在商賈文人的妻妾女兒之間,算是能彰顯身價又不浮奢的飾物,很受夫人姑娘的歡迎。」狻猊不遲鈍,明白她既然開口提了,便不是要聽這類說詞,他直白問:「你在吃她的醋嗎?」

  她不答,心中倒是很篤定搖頭。

  在他為她做了那麼多事之後,若還質疑他愛她或是愛林櫻花多些,她就真的不折不扣是只畜生了。

  「你可有聽見她說的話?她說,她今天第一次見到珍珠閣的當家。我可沒私下與她來往,更遑論有何牽扯不清。」狻猊沒有任何心虛,光明磊落。

  「你從以前便一直對她很好,就算她不知道你的存在,對你身分一無所知,你卻仍舊關心她……」延維的神情並沒有醋味橫生,說起話來更無酸溜質問,只是在陳述一件兩人皆知的事實。「你又沒有滿懷熱忱、樂於助人的好人性子,若非非常在意的對象,你哪肯在她身上花費心力和精神……你多多少少,是憐惜她的吧?」

  「我記得我說過,她是局外人?」狻猊挑起濃墨劍眉,倒未顯不悅,反而玩味起她的表情。

  「是說過沒錯。」後頭補有一句「別招惹她」的告誡,擺明就在保護林櫻花。

  「既然清楚說了她是局外人,自然將她摒除在局外,我不認為我們需要討論她。」

  「……你還記不記得,你曾經為了她,把我留在姓王的新房床上,取代她的事?」她提醒他。

  「那一回,是你玩得過火,讓你嘗些小教訓罷了。我並沒有棄你於不顧,我之後不也回去救你?」

  「還有,你為了見她,時常陸路和海城兩處跑,每天早晨,你都往她上香的那座寺廟裡去,我見過你看她的眼神,那炯炯發亮的喜色,一點也不像將她當成局外人的模樣。」延維娓娓訴來。

  對呀,連她越說都越覺得,他應該要喜歡的人,是林櫻花才對嘛。

  狻猊知道那股違和感為何了。

  難怪他察覺她的反應有些不對勁,是了,她不像吃醋,倒像在說服他——說服他去承認,林櫻花在他心裡佔有一席之地。

  「我不是為了見她,從來都不是,早在她出世的好幾百年前,我便習慣了那座寺廟的香火味道,閑暇時,確實能在香爐上空待上許久。至於眼神炯炯發亮……我倒不知有這麼一回事,我不否認,她手上香火的氣味很乾淨,嗅起來清新順肺,沒有太多貪婪祈求的濃郁,淡淡的,求家人安康順遂,如此而已。」

  人類藉由一炷清香祈禱,裊裊之煙,抵達天聽,有人要功名、要富貴,有人要錢財、要智慧,有人怨著老天爺不公平……那些慾念,混入香火間,改變了煙的氣味。

  林櫻花從不多求自身的富裕,亦不要姻緣,偶爾對於自己的體弱多病連累雙親擔心而自責,唯一一次的無語哭求,便是王富貴強娶她之事,她不知所措,在廟前落淚,他才會知道延維的把戲,進而出手救下林櫻花。

  林櫻花的香火,與她靜美的心性一般,純淨澄明。

  他確實喜歡她手中那炷清香的氣味。

  但相較起來,養雞的陳老伯,手上香火味兒更好聞,他是不是也該解釋,他只愛煙香,沒愛陳老伯?

  「一開始,是聞慣了她手上香火,慢慢的,就會注意到她的溫婉可人,最後,該要為她的善良而動心,不是嗎?」延維困惑地問他。這是書裡最基本的感情橋段,她讀過。

  「你現在是要開導我,應該喜歡她,是不?」狻猊雙臂環胸,神情冷然。

  「……不是。」她當然不要。

  「那麼我已經告訴你,她是局外人,以及我對她手上香火的味道,比對她這個人更感興趣,你還要問些什麼呢?」若她的口吻充滿醋味些,他還不會感到怒意上竄。

  真正教人惱怒的,是她彷彿旁觀者一般,將他的行為剖析列舉,再加以扭曲和胡亂解讀,更直接衍生結論——他應該為林櫻花癡迷心動。這讓他覺得,這些時日裡自己為了延維這小沒良心的所有作為、討好及辛苦,全數化為煙雲,被她視為驢肝肺。

  他寧可她吃醋質問、叉腰使性,硬逼他說出「我愛你不愛她」,也不要這樣近乎「明示」,教導他該要喜歡誰。

  延維沉默了很久,像是不準備回頂他半句話,在狻猊正欲逼問個明白些,弄懂她迂迴的心思到底打成什麼死結,她才總算抿抿唇,出聲,嗓音輕輕軟軟的、小小聲的:

  「你喜歡的人若是她,你會輕鬆好多,她看起來既乖巧又溫柔,不給你帶來麻煩,性子也比某人討喜,你家人不會反對你與她在一塊,興許,個個舉雙手雙腳贊成,還誇你眼光極好。她唯一缺點……只有身子弱,幾顆仙丹靈藥喂下去,那種小病小痛,根本不算難題,擔心人類壽短,長生不老的藥方,隨便數數也有幾十種,壓根不是問題……」

  她話裡的「某人」,誇獎起另一位女子,露出一些吃味的嗔顏,要細數別人的好,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也知道你比較喜歡我,你為我做了那麼多,我有啥好懷疑的?再囉哩叭唆,連我都想用手指戳我的腦袋,問我有沒有良心……」

  延維低頭,不看他,才能繼續說下去:

  「可我不想你日後後悔……後悔選我沒選她。不是我妄自菲薄,我實在沒有……多少優點,脾氣又壞,個性彆扭難相處,討厭與人造作交好,最好大家全離我遠一點,少來惹我,而且我還涉嫌殺害你的堂兄弟……若連林櫻花你都看不上眼,我想不通自己勝出的原因……」

  這輩子,就屬此時此刻最沒自信,列舉自己的缺點說得太順口,險些一發不可收拾,幸好有忍住,才沒說出更多。

  總算聽到幾句人話,稍解狻猊胸口鬱悶。

  而她對她自身的質疑、不滿……及自知之明,又害他失笑。

  「也對,你為什麼會勝出?呀,你對我偷用了言靈!」狻猊找出一個可疑原因。

  「我才沒有!」她立刻反駁。

  「沒有?那為何我眼中看到的你,脾氣壞,偏又藏著一丁點大小的溫馴乖巧?彆扭個性下,還有單純不作假的爽朗活潑?明明渾身長滿了刺,誰靠近就扎傷誰,一旦得到你的信任,那些硬刺,全都軟得像棉絨?」

  控訴的長指,落在她鼻心,續言道:

  「我現在認真想想,除了言靈外,沒有其他更合理的理由,絕對是你趁我不備之時,對我下達「視其他女人如無物,每見我一次,越覺我可愛迷人」之類的言靈!」

  她氣呼呼,為自己爭取清白,哇哇嚷著:

  「我說我沒有!我沒下過這種言靈!我的言靈術力哪可能操控你這只龍子?!能的話,我以前就不會老被你耍著玩!」

  聽她這麼說,狻猊反倒笑了,方才的指控神情,早已不復見:

  「不是言靈,我也沒受操控,我此時看著你,仍舊覺得你順眼可愛,你細數的種種缺點,我並沒有忽視,相反的,我看見了其他隱藏在後頭的部分,興許你毫無自覺,甚至,認為那些不值一提,但它們確實令我震撼。」

  覷見在海潮中,整屋子飄舞的替身紙人,一筆一畫寫滿他的名字。

  知曉她努力瞞過窺心鏡,不要他受到牽連。要與那面魔鏡抗衡,得費多大決心和氣力?在過程中的煎熬及恐懼,又得如何咬牙才能撐過?

  她不知道,光是這兩件事,足以教他甘願心折臣服。

  延維一臉愣呆,平時的慧黠精明,蕩然無存,對他的話似懂非懂根本不懂。

  「你吃林櫻花的醋無妨,但別替我決定哪個女人合適我,什麼喜歡誰會輕鬆許多?愛情是比誰艱難、誰輕鬆的嗎?!我想要的人是誰,我心裡清楚,不用誰來教。」狻猊睨她一眼,要她看清楚他對這一點的堅持。

  她不由得心虛,反省低頭,又被他給扳正臉,直勾勾與他相視。

  他吁息,口氣轉軟,又道:

  「你呀,比你自己所認識的某人還要更好,那只某人吶,看起來壞,實際上嫩,乍見下覺得任性難搞,看穿了之後,才發現不過是個小娃娃,純真得很,心眼一般般大,壞把戲也只有那兩招。」

  「……」她眨眨眼,努力聽懂他的話。

  「某人的確不完美,不夠人見人愛,可我知道,她很值得我去疼愛,她不是一味接受,她同樣在回饋我,她不是嬌弱小花,她也用她的方式扞護我,被人珍惜著,這讓我感覺……很不錯。」他笑擰她的臉頰,都說這麼多了,再不開竅,他也沒法子。

  駑鈍,也是他覺得某人可愛之一。

  沒受到言靈影響,還如此溺愛她,他是自作自受。

  狻猊說畢,由懷裡取出一條彩線編製的手環。

  各種顏色的細線,有紅有黃有黑有綠有藍有紫有金,麻花一般相迭相纏,爭相圈裹著一顆白色真珠。

  「真是的,虧我還熬夜,為了那只某人編了吉祥手環,特地去廟裡過香火,祈求她當個乖巧好孩子,結果,她卻覺得我應該去喜歡別人才會輕鬆許多,嘖嘖。」她把手環繫在她纖腕間,十指靈巧利落,打著強結。

  「你編的?」她又驚訝又驚喜。

  「有人睡得像只小懶豬時,我乘隙編的。」

  「很花功夫哦?」她頻頻翻動著纖腕,將彩線手環一瞧再瞧,開心得亂七八糟。

  「一盞茶功夫不到。」所以不要太感動,不是啥曠世大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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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4-16 11:47:42 |只看該作者
本帖最後由 lavenderchi 於 2012-4-16 11:49 編輯

      也、也太容易了吧?!

  八成又用了法術,她隱約感覺到,手腕上的彩線環,有術力流竄。

  「不用靠這個東西我也會變乖呀!你還去廟裡過香火?那是人類才玩的遊戲吧……」她兩腮紅咚咚,一方面是歡喜,一方面是終於開竅,弄懂了狻猊剛剛一番說法。


    她真遲鈍!到現在才聽懂他對她的誇獎。

  他的一切作為,沒受制於言靈,他待她的好,完全出自於他本意,他未受術法蒙蔽迷惑,仍覺她值得疼愛……

  他不是因為言靈的操縱,才會喜愛她。

  他看見了她自己也沒有察覺的好——這一點,她想了很久,還是沒能摸著頭緒,不過,罷了,他說有就有……

  「你直接對我下言靈不是更快一點?」她又補上這句。

  咦,突然想起,許久沒見他用言靈了,自己也一樣,人界果然平靜單純,法術在這兒,毫無用武之地。

  「對你使用言靈,你就不是你了,何必呢。」狻猊從未動過這等念頭,他執起她的手,目光落向彩線手環,凝覷它在白皙賽的細腕上,鮮艷纏繞,色彩斑斕,再抬眸,笑意盈滿他眼底,彎彎似月,他輕笑呢喃:

  「希望這手環真有神效,把你變乖,等著嫁我當珍珠閣老闆娘。」


第十六章

  興許真的是個神奇手環,從繫上之後,延維確實變乖許多,不再對那些婚事忙進忙出的人類冷顏相向,願意溫馴地試衣穿裙,連帶加入討論,提供不少好意見,讓裁衣師傅修改嫁裳。

  她終於有一點點待嫁新娘的味兒,開始覺得期待又新奇。

  到了婚宴當日,出乎她意料之外的繁複以及……無趣,教她猛打哈欠,好多回都忍不住打起盹來。

  「省掉、省掉……這個就別了吧,不用每樣儀式都照辦,大家隨意就好,那個也跳過!」狻猊討價還價的聲音,讓她由嗜睡中,噗哧笑醒。

  「五爺!不能樣樣都省,不吉利的!再累也只累這麼一天,五爺呀!」

  「送入洞房!」狻猊連討價都不願意了,直接進入最後一步。

  她被打橫抱起,樂得咯咯直笑,覆面紅蓋頭啪啪翻飛,露出底下燦妍小臉,狻猊健步如飛,身後一大串追逐而來的奴僕,遠遠拋在後頭,直嚷著要他們快回來行完瑣細禮儀,形成一幅逗趣情景。

  「你不是說,『忍一下就過去了』?我還沒開口抱怨累,你反倒先從婚禮上逃囉?」

  「他們太不節制了,一開始騙我只是辦兩桌吃吃喝喝,到後來又說,得把你先送到客棧幾日再去迎娶,迎娶前要過五關斬六將,沿途擋路的喜娘一個接一個,聽從她們的無理要求,由著她們說什麼我便得做什麼,撒錢還打發不掉,像極了多不願意讓我踏進客棧娶你。」他今天一整日,就是被眾人這樣折騰著。

  丫鬟們巧扮的喜娘,心思確實是如此呀,才會一個叫他找來北城特產「金桔糕」十箱」一個要荒城雪錦毛裘一件,外加冰鱈一尾」一隻差沒開口說「今兒不許娶,轎子馬上回頭去」,全抱著破壞婚禮的私心吶,若不是郭強跳出來斥止她們,不知還有多離譜的難題,被提出要他照辦。

  「那算來我很輕鬆耶,一會坐在床上打盹,一會送進轎裡打盹,不然便是站在大廳打盹。」她哈哈笑,什麼疲倦什麼無聊,此刻全數飛光,因為最累的人不是她。

  「早知道私定終身就好。像現在,一邊跑一邊問」你要不要嫁我?」

  「好呀。」她笑應。

  「天地為證,日月為憑,我倆從現在起,成為夫妻。」多簡潔有力!多乾脆利落!多鏗鏘有力!

  「我也比較喜歡你這種成親方式耶,就我們倆,不一定要良辰吉時,不用大肆舖張,也許在哪條小河畔,吃著烤魚」也許窩在哪出樹洞裡,咬著果子……都能馬上完成婚事。不過,後悔莫及,是你自己要縱容人類騎到你頭頂上,給他們一個」交代「,你只能認了。」

  狻猊歎氣,前後遭人包夾,團團圍住。

  是可以略施小術,「咻」地不見,但為了逃避麻煩婚禮而冒險施法,著實不智。

  最後,狻猊被半請半架,送回大廳,繼續後頭的「一人一壺酒,灌醉新郎官」大作戰,而她,由人攙扶入房,乖乖坐床打盹。

  「幹嘛不動用言靈,撂倒那群囉嗦人類呢?狻猊明明可以輕易做到的嘛,先弄昏他們,隔日醒來,再編派些藉口,說是大伙兒昨夜玩瘋了、喝掛了,不就打發掉他們嗎?」延維心裡有此疑惑,卻也逕自認為,狻猊與郭強眾人相熟許久,早視其為家人朋友,不願欺騙他們,讓他們失望。

  「你別拋下我先睡,等我回來洞房花燭。」

  狻猊遭人架走前,在她耳邊留下這句逼人臉紅的話兒,害她到現在雙腮仍熱乎乎的。他倆並非頭一回肌膚相親,可想起床第甜蜜,和誘人耽溺沉淪的火熱纏綿,仍不免心跳加速,快樂地期待著……

  稍嫌燥熱地推開窗扇,揮推丫鬟侍候的她,站在窗前,拂面涼風灌入,舒緩雙頰不爭氣湧上的嫩紅彤雲。

  真珠長簾遭夜風嬉戲,叮叮作響,雖不成曲調,兀自悅耳悠揚。延維托腮,閉目聆聽,一方面也想聽聽遠在廳堂間,那熱鬧諠譁的敬酒吆喝中,哪一道是屬狻猊所有。

  他此時應該被酒灌得很飽了吧,呵呵。

  狻猊的聲音還沒聽見,倒是閣樓下方的小園圃裡,一對男女交談,率先傳入她耳內。

  女人嬌嗓很很陌生,她不曾聽聞,男人則不然,相當容易辨識。

  郭強嘛。

  他與一個女人正在……爭執?

  「你又回來做什麼?!離開五六年,音訊全無,我與小茹早已當作世上沒有你這個人,父女倆過得順遂自在,你此刻出現……究竟是何居心?!」郭強喝了不少酒,吼聲含混不清,時大時小。

  「是我錯了……是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小茹……」女人不斷啜泣,聲聲自責。

  「現在說這些沒有意義!你當初走了,就不該以為你還能獲得原諒!你快滾!我不想讓小茹看見你!滾!」

  「強哥!我求你讓我見小茹一面……我好想她……這五六年裡,我日日夜夜想著她……我躲遠遠看她就好,一眼,看她一眼我就走,求你,求求你……」女人撲通跪下,甚至磕起頭來。

  「你有臉見她?!你沒資格!打從你拋棄她的那一天起,你就失去了做娘的資格!」郭強顧不得咆哮聲是否會引來他人查看,氣急敗壞地嚷嚷。

  「原來郭強和他那個卷款私逃的妻子……」延維恍然大悟。

  由她這方向瞧去,勉強能看見郭強僵挺背影,女人泰半身形和容貌,皆被郭強及樹蔭遮去,看不明白。

  延維托腮咕噥:「離家那麼久,挑這時候回來,確實很怪,若她與姦夫生活幸福美滿,哪裡有空閒管棄夫和女兒?」

  有鬼。延維以小人之心,做出結論。

  「你馬上滾出去!」郭強強拉起女人,往後門方向走,要將她驅趕出府,他冷下心腸道:「別再來了!你跟我們父女倆,已經恩斷義絕,你真為小茹好,就永永遠遠不要出現在她面前!別去打擾她!給她個清靜!回去找你那個男人——」

  「強哥……」

  「爹?」童稚聲,突兀加入,身穿粉嫩絲裳的八歲小女娃,站在廊柱後,不知已聽見多少。

  「小、小茹?!你……你怎沒在前廳,跟大家一起祝賀五爺新婚,跑、跑到這兒來……喜宴結、結束了嗎?」郭強結結巴巴奔向女兒,企圖阻擋母女相見,此時無瑕驅逐妻子,一心想趕快帶離女兒。

  「小茹……」女人情難自禁,淚水涓涓落下,呢喃女兒小名。

  「爹,她是誰?」小茹稚秀臉龐上,擁有同齡孩子所沒有的成熟。她方才躲在柱子後頭,逐字不漏聽完爹與……那女人的所有對話。從談話爭吵中,她知道這女人的身份,只是想從爹爹口中,得到進一步證實。

  「她……」郭強支吾,不知應否吐實。女人亦不敢貿然相認,畢竟當年她的離去,留下太多不堪,讓郭強及小茹承擔。

  「她是小茹的……娘親嗎?」小茹等不到郭強的答案,逕自又問。

  女人唔咽,以手捂口,捂不住狼狽哭聲和呢喃:「娘對不起你……」

  這句話,訴盡了答案。

  小茹僵僵站著,沒再開口說話,定定忘向女人,彷彿失了神,郭強把她抱起,將小小螓首按進寬闊懷裡,他轉頭對身後女人低吼:

  「你還不走!出去!」

  「小茹……」女人想踏近一步,被郭強凌厲眼神逼退,無計可施下,她走出珍珠閣後門,門扉掩上前,濛濛淚眼仍是望著小茹,依依不捨。

  「爹,娘走了……娘又走了……」小茹喃喃說話。

  「沒有『又』,她本來沒回來過,忘了這回事……我們父女倆,這些年來不也過得很好?小茹,走,我們回廳裡去吃飯,宴席還沒結束,你最愛的兔饅頭快上桌了……太遲回去會被吃光的。」郭強故作輕鬆,要粉飾掉逃妻帶給女兒的刺激。

  他不願讓女兒認娘,便是擔心小茹的反應。

  這些年裡,小茹不是沒吵著想要娘親,尤其每回在外頭受了委屈,被惡劣孩童取笑,說她是個沒娘要的孩子時,她便會向他哭鬧,用哀求、用撒嬌、用死纏爛打,要他找「娘親」給她。

  有時他會軟聲安撫,有時他會厲聲斥責,造成小茹對「娘親」的又愛又恨,他知道女兒渴望母愛,也明白女兒對於娘親拋棄她一事,無法諒解,她需要時日適應,而非一夜之間教她全盤接受。

  小茹抿抿嘴,不答不應,任由郭強抱起她,返回前頭宴席,圓圓眸兒,直覷那片虛掩門板,不知心裡想些什麼。

  延維纖掌托頰,食指輕輕在粉頰上敲啊敲,窗外,戲已終人已散,她仍是看著那處位置,眼都沒眨。

  她沒弄懂是怎樣的心思驅使……說不定是成親過程太無趣,先得閒得她發慌,教她決定起身找樂子。

  延維踩上窗欞,腳步輕蹬,躍入沉沉夜幕中,以凌空之姿,尋找那抹離去的女人身影——她尚未走遠,雙肩一顫一顫,頻頻拭淚,在寂靜街道間,形單影孤,哭聲仍隱隱傳來,好不可憐……

  延維緩緩跟了上去。

  完全忘了狻猊要她乖乖等他回來,洞房花燭。

  新房冷冷清清,新郎官獨自一人守空閨,龍鳳雙燭辟啪燃燒,燭淚滴滴墜下,在燭台聚集,隨夜色更深沉,蠟炬漸消,拋下千金春宵及新郎官的亂跑新娘,總算又爬窗回來。

  「壞傢伙,哪兒去溜躂去了?」一對長臂探來,牢牢逮住沒乖順待在房裡,靜候他掀蓋頭的頑皮新娘。延維沒來得及反應,溫熱炙燙的唇,已擒獲她溫軟耳垂,在她發鬢間,吐息廝磨。

  濃濃酒息,光聞,便教人醉。

  「他們是把你丟進酒罈裡了嗎?」她頭一回在他身上嗅到的不是煙香,而是酒味,味道好重,蓋過了煙香。

  「相去不遠。」狻猊呵笑,伴隨字字吁出,自然是醇郁酒氣。

  今夜,被閣裡眾人一杯一杯灌,若拿個木盆子裝,大抵也有六成滿,用來泡澡都快沒問題了。

  他沿著她纖美皓頸游移,撒落或輕或重的咂吻,手掌捏握小巧玉劾,指腹眷蹭著那寸柔膩粉嫩,手指所到之處,薄唇隨後跟上、吻上。

  束在柳腰上的金邊紅帶,遭他卸離,流泉一般,蜿蜒流溢兩人腳下,繡巧精緻的嫁裳,不敵衣料下白玉無瑕的雪膚更教人欣賞眷愛,他扯去繁複珠綴的紅綢,埋首芬馥嫩軟間,製造屬於他專有的火熱烙印。

  酒,能亂性。

  半醉的他,骨子裡的獸,掙破了枷,隨心所欲,毫不顧忌,做著他渴望想做的事。

  「先……先等等,狻猊——我要更你說件事兒,今天晚上,郭強他那個逃妻回到閣裡找他,似有復合之意,郭強趕她走時,他女兒卻——」她嘰嘰喳喳,搶著要說。

  「噓。」他噙著魅笑,酒意使他眸色氤氳,迷醉人一般的朦美。長指點住她的朱唇,阻止她說下去」「別談其他人……」

  「可是——」她還沒機會說她今晚尾隨那女人去,放他一人在新房枯候多時所看見的……

  「現在,只許想我。」

  抵在唇間的長指移開,擾她開口說話的小小阻礙消失,她卻沒能再多嘴,取代長指的唇,密密纏來,封緘過多的言語,僅容親暱的濡沫聲交迭。

  洞房花燭夜,最不需要的,就是去管別人的家務事。

  她與他的「家務事」先處理一下比較重要……

  接連數日的風平浪靜,教人誤以為郭強逃妻事件已悄悄落幕,郭強沒與任何人提過此事,表面故作鎮定,將心力全放在珍珠閣的工作上,那女人亦不曾再來。

  延維不是好事之徒,當然不會找上郭強,問些後續發展或說任何閒話,與狻猊無關的事,她全都興趣缺缺,懶得多加理睬。那夜跟隨女人而去,她亦百思不解,自己哪根筋攀錯了,才會做出這無聊閒事。

  日子是很平靜,與狻猊成親之後,不過半個月餘,兩人足跡已踏遍數城,遊歷賞景。

  在飄落白雪的城裡,搓著圓雪球,瘋癲玩耍」在繁花盛綻的城裡,躺臥大片花海間,嗅盡花香」在結滿葡萄的城裡,三餐只以甜葡萄為食,在彼此唇色間,追逐著香甜汁液。

  她玩得不亦樂乎,閒雜事,早已拋到腦後。

  今早,和狻猊回到珍珠閣,才知道潛藏在平靜底下的洶湧暗潮,並沒有停止動作,等到事情再發生,一切急轉直下,如驟雨突臨——

  「我要娘親,爹,求你讓娘親回來,小茹要娘,小茹要娘啦……小茹不想再被人指指點點,笑我是沒娘的孩子……」小茹聲淚俱下,拉緊郭強的袖子,哀哀搖晃。

  原來,這段時日裡,消失的那個女人,並未真正離開。

  她主動接近小茹,在孩子往學堂上課途中,與小茹碰面。

  一開始,小茹不願搭理她,總是加快步伐跑走,她不死心,一連數日,靜靜走在小茹後方,伴隨小茹走上好一段路,小茹板起臉兒瞪她,她也不退卻,溫柔笑睇著久違的女兒,臉龐間,鑲滿慈愛縱容,或是默默垂淚,無語凝咽地注視小茹。

  小茹畢竟是個孩子,對大人間的恩怨一知半解,雖然被灌輸了許多娘親的不是,郭強仍是語帶保留,替孩子的娘留了些顏面,沒將醜事說得太明白,對小茹而言,娘親不要她和爹的理由,她是不清楚的。

  自己夢寐以求的「娘親」,近在眼前,就在那兒看著她,要她如何忍住腳步,不朝「娘親」走去,問他一句:你為什麼不要小茹……當「娘親」緊緊抱住她,痛哭失聲,一句一句抱歉,一遍一遍「娘要你!娘沒有不要你!」、「再給娘一次疼愛你的機會……」,讓這對母女相擁而泣——

  也才有了小茹對郭強提出如此央求的後續情景。

  郭強很頭痛。

  答應也不是,不答應也不是,他陷入兩難掙扎。

  如何淡忘妻子的狠心絕情?

  她一走了之後,他一個大男人,帶著牙牙學語的小奶娃,身上僅存幾文錢苦撐,還得承受親朋好友同情、憐憫,或暗裡嘲笑的可怕日子……

  他心裡,仍舊怨懟妻子的無情無義,男人的尊嚴,使他無法拉下臉來允和,可小茹淚涕狼藉,哭著要娘親,又教他狠不下心,拒絕女兒此一冀求。

  「小茹一直很羨慕別人有娘疼,這孩子以前嘴上不說,就是不忍你為難,如今,她親娘出現在她面前,小茹自然渴望母愛,總管……你忍心破壞小茹的希望嗎?」閣裡的婆婆嬸嬸們,幫著小茹說話。

  勸和不勸離,人之常情。

  「劉嬸說得對,小茹還小,又是個女孩,有諸多需要娘親在身旁教導的事兒,那是做爹的很難周全顧及到……小茹既然願意原諒她娘,總管何不也試著重新接納你妻子?」

  「我看郭夫人本性不壞,對人客客氣氣,這幾天,陪小茹從學堂回來,總要親眼看到小茹平安踏進大門,她才願離去,臨走前淚眼汪汪、不時回首,落寞的可憐樣,看了都讓人想跟她一塊哭……」門房萬福,是最清楚這些日子裡小茹母女倆相處情況的人,一點一滴全看在眼中。

  郭夫人每回送小茹到家,都會溫柔有禮地向他福身,請他對小茹多多照顧呢!這麼美好的女人,怎可能是傳言中拋夫棄女的惡婦呢?

  他萬福,頭一個不信。

  「還有呀,昨天小茹險些被馬車擦撞,她也是立刻拿身體相護,小茹沒受傷,她倒給撞得不輕,人跌坐在地,好半響站不直身,嘴裡仍安撫嚇壞的小茹,要小茹別怕呢。」萬福又提另一實例,要為郭夫人說話。

  這件事,換來眾人對郭夫人改觀。

  母愛真偉大,連性命都不顧,馬車也敢擋。

  「雖說郭夫人之前有所不是,此次低聲求和,必也痛定思痛,會珍惜你給她的復合機會,盡心當個賢妻良母,以報答你的不計前嫌。」明明不是當事人,卻說得煞有其事。

  「是呀是呀……」

  閣裡眾人不忍見小茹傷心哭泣,多數傾向勸說郭強點頭,讓小茹如願擁有完整家庭,亦相信浪子回頭金不換,逃妻此次倦鳥歸返,應得大徹大悟,懷抱贖罪之心,回饋郭強的寬宏大量。

  「這……」郭強難以立即作決定。

  旁人說原諒,輕而易舉,要他放下、要他體諒,好似由桌上盤裡拿柑般簡單,但對當事者——尤其是深受其害的那方而言,原諒兩字,重如泰山。

  「爹,娘真的會改好!她不是壞人,也不是故意不要我們,她說她會加倍再加倍對我倆好。今年生辰,小茹不要娃娃不要新衣裳也不要書,小茹只想要娘回來陪我,可以嗎?爹,可以嗎……」小茹軟軟央求,細碎啜泣,八歲大的女娃,這等模樣令人又憐又惜。

  「看在小茹的份上,總管,讓小茹她娘回來吧……」又是一片勸和聲。

  「孩子都這樣求你了……」心軟的年輕丫鬟,向來視小茹為親妹子,豈會不知小茹多想要有娘,見小茹掉淚,她們也跟著一塊哭。

  對妻子的恨意,是可以擺在小茹後面,一切以對小茹有幫助為優先,姑且先不論他是否原諒妻子,小茹漸長,開始產生女孩兒家的心思,那些是他這個當爹的人所不懂的事兒,有個娘能替小茹解惑或分享,總是好的……

  加上方才聽萬福所言,妻子保護小茹那一景,興許,他可以試圖去相信,妻子當真是有所悔意……

  「最好別這麼做哦。」

  涼涼地,有人提出了反對意見。

  聲音,來自於始終坐在一旁,喝茶啃餅的新任夫人。

  「那女人,不是真心悔改,別被她的苦肉計騙了,讓她回來,不過是重蹈覆轍,再被她洗劫一空。」延維軟綿的嗓,混雜著咀嚼脆餅的喀滋喀滋聲,在靜寂廳裡,響得像巨雷。

  「你——你少胡說!我娘不是這種人!她不是!」小茹率先跳出來,悍衛娘親名譽,臉上淚水還滴答直掉,氣嘟嘟的小嘴放聲嚷嚷。

  若不是身份有別,她定會跳到新任夫人面前,叉腰跺腳,要她收回對娘親的誣蔑。

  閣裡眾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起來,針對的自是夫人那番……指控。

  「為何突然這麼說?」提供臂膀給延維當靠枕的狻猊,挪走唇間煙管,吐煙的同時,提出疑問。

  「因為我——」延維驀地收口。

  不能大刺刺在眾人面前坦承:因為我飛出窗外,跟蹤那女人好一段路,看到不該看的東西!

  「夫人,常言道「勸和不勸離」,您不站在總管的立場想,好歹也為小茹想,一個孩子,可憐兮兮的討著要娘,您不幫忙勸總管一家團圓便罷,還在孩子面前說三道四,編派人家娘親不是,又說不出所以然來,著實……不妥。」本就不喜歡新任夫人的丫鬟們,彷彿找到延維的痛處,同仇敵愾,群起攻之,說得酸溜溜。

  「對呀,竟然說郭夫人是再回來洗劫的……這話沒憑沒據,根本是在羞辱人!」

  「夫人若覺得郭夫人存心不良,又如何解釋郭夫人為救小茹,不顧自己安危,以身擋車一事呢?!」

  「那是假裝的,早就安排好的戲碼。」延維一口咬定。

  小茹重重抽息,不敢置信這番含血噴人,將娘親無私的母愛表現,控拆得不堪至極。

  「可有證據?」狻猊坐直身,變換姿勢,迫使延維由他懷裡退開。

  當然有!延維動用「心音術」,與狻猊進行秘密對談。

  她不用向閣裡任何人解釋理由,獨獨狻猊,她不瞞他,會將她看見的、聽到的,全告訴狻猊,他就能明白她反對的緣故。狻猊若聽完,也會同意她的做法,與她站在同一陣線。

  成親當夜,我尾隨那女人出去,她一路哭著往城東方向,走了好長一段路之後,有個男人從暗巷出來,劈頭就說:

  「你還在裝?離開珍珠閣夠遠了,擦擦眼淚鼻涕吧。」

  郭夫人以絹抹淚,回顧再三,確定身後無人跟來,方才楚楚可憐的懊惱神情,哪裡還在?徒剩撇唇冷笑的嘴臉:

  「要作戲,自然做足些好,萬一郭強跟在我後頭,大發慈悲要接我回去,見我沿途掉淚,才會信我已有改過之心,對我喪失防備。」郭夫人心機縝密。

  「情況怎樣?郭強那蠢蛋信你了嗎?」男人迫不及待追問她。

  「沒有……嘖,我想也沒這麼容易,被拋棄過的男人,很難原諒妻子的叛逃,況且,我連房契地契一併拿走,沒留半樣值錢東西給他,他不恨我我才納悶哩。郭強不好按捺,我準備將目標擺在我女兒身上,朝她下功夫,只要由她向郭強哭求拜託,灑些眼淚、耍些性子,我就不信郭強不軟化。」她早探查過,郭強很疼女兒,自是不忍女兒傷心難過。

  「你捨得嗎?欺騙自己的女兒……」

  「我對那丫頭沒什麼感情,分開那麼久,她對我而言,就是一個陌路人,香香和川兒才是我的寶貝兒女。總之,郭強現在看來挺風光的,那身衣著要價不菲,說不定比我當年離開他時還要富裕……這回,應該能拿到更多錢財呢,我們一家有好日子過了。」

  「你那無緣的女兒,願意認你嗎?」

  「使使小手段,包她對我這娘親死心塌地,勇哥,你去租輛馬車,咱們來演一出「慈母救女」的戲碼……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你可得拿捏好,別真把我給撞死吶。」

  「這招苦肉計高呀!好,交給我——」

  延維以心音術說得仔細明白,當夜的情景、男女的交談,鉅細靡遺,完整講述。

  旁人此時眼中的她,正處於啞口無言的沉默,實則她說得暢快淋漓,將郭夫人的惡形惡狀、壞心壞腸,都向狻猊報告,其中絕無加油添醋,保證一字不漏。

  我說完了!這樣你明白我為何跟郭強說,千萬別再讓那女人進門的原由了吧?延維邀功一般,朝狻猊媚笑,以為他也會用心音傳回來給她的讚美,諸如「幸好你看到她的真面目,否則郭強父女又將遭受二次傷害」,或「若沒有你,我們大伙兒就受騙上當了」云云……

  沒有。

  狻猊聽完,一點反應都沒有。

  他只是與她四目相視,眸裡瞧不出起伏,對她整串的心音告狀,顯得無關痛癢,不見驚訝意外。

  狻猊?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那女人的本性?才會毫不錯愕?她再用心音悄悄問他,不管周遭旁人早在對她指指點點,將她的默然,視為無話可說的心虛。

  「胡亂指控了別人,卻舉不出半項證據,被五爺一問,啞口無言……」

  「破壞別人的姻緣和好,是造孽耶……」

  「在小茹面前,編派她娘親的不是,一點也沒有考慮到孩子的心情……」

  「竟然說郭夫人救小茹是事先安排好的?誰會拿性命當賭注,弄個不好,連命都沒了。」

  「她自個兒心機重,就把別人也看成她同一路的……」

  諸多紛擾,或低語、或譴責,一時間細細碎碎充斥。

  狻猊?延維還是沒有得到他的響應。

  別說是讚賞,連「嗯」一聲都沒有。

  狻……

  他有了動靜,以眼神制止眾人對延維的不善指責,目光輕挪,淡淡地,掃向她。

  薄唇開啟,離口的話語,卻不是她在等待的誇獎:

  「郭強,你自個兒的事,自個兒決定,不用受任何人左右動搖。若你接納你妻子,帶她回珍珠閣,閣裡不差一副碗筷,若你仍不釋懷,誰也不能逼你,你好自思量,與小茹認真談談,別輕率選擇。」狻猊並不給郭強意見,畢竟話由旁人說來,輕鬆無責,真正要去施行者,才是需要面對往後種種生活考驗的人,有權為自己的未來做出決定,誰都不該干涉。

  眸光移開,不在延維身上多作停留,僅落向手上銀煙管。

  「至於夫人方才所言,你大可忽視,當作沒聽見就好……她的某種劣性發作,不具參考價值。」

  延維先是怔忡,後而震怒。

  她、她的某種劣性發作?!

  她跟他說了那麼多,他卻認定是她見不得有情人終成眷屬,所以玩起手段,破壞郭強和妻子的復合機會?!

  他竟然在聽完心音之後,仍舊說出貶損她的話?!

  延維貝齒咬緊緊,鼻翼翕動,不滿地哼哼噴息。

  是,是她不好,是她閒到發慌,無聊去管別人家的事,活該成為眾矢之的,她悠悠哉哉的閒人不做,蹚什麼渾水呢?

  愛引狼入室就引狼入室,愛被搬空家產就被搬空家產,與她何干呢?反正吃虧倒霉的也不是她呀!

  延維高傲起身,驕矜扭頭離去,拋下一屋子目光短淺的人類,以及那只刺傷了她的可惡龍子,回自個兒房裡去生悶氣,徒留不屑冷哼,送給不知好歹的眾人。

  她前腳進房,後腳狻猊已跟來。

  她存心不理他。

  想來她延維這輩子沒做過啥好事,總是千方百計害別人恩愛兩斷,結果第一次做「好事」,得到的下場是被人臭罵,遭眾人唾棄,淪為珍珠閣中最狼心狗肺的黑心夫人——原來,做好事,也不是件多快樂的事嘛!

  狻猊挨在她身邊坐下,她像任性的娃兒,不願與他靠太近,馬上變換地方,兩人從床邊到椅上,再從椅上追逐到窗邊,任憑她去哪裡,他也跟她到哪裡,終於逼得她轉頭瞪他,無法再視他如無物。

  「不要再跟過來!」她動用久違的言靈,雖不見得對狻猊有效,一衝動,哪管得了這麼多!

  話吼完,她忿忿挪到書櫃邊,這一回,狻猊沒尾隨來,佇足原地。

  「你只是純粹不想看見郭強與他妻子重修舊好,才說了那些話,是嗎?」狻猊歎口氣。

  「你以為我在說謊騙你?!」

  「說謊?我只看見,你說不出半句說服人的理由,一路沉默到時底,而我,一直在等你說明,你控訴郭強妻子的證據。」

  「我一路沉默到底?!我嘰哩呱啦說那麼多,你一個字都沒聽進去?!」延維愕然轉向他,眸兒瞪得圓大。

  「你何時說了?」他反問她。

  我用心音說的!像這樣!我用心音,把那女人的歹毒心計,全都告訴你了呀!她在心裡,故意吼得震天價響,重視她方才的招式,證明她沒有說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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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4-16 11:50:21 |只看該作者
狻猊凝覷她。

  就只是……看著。

  如同先前在大廳裡,她用心音說話,他淡淡看著,一模一樣的神情。

  延維回視他,從不解、困惑,到猛地驚覺。

  狻猊……

  她心裡很不安。

  是龍角的緣故。

  龍角讓他的法力逐日削減中。

  他沒有告訴她,對於他身體的變化,一個字都沒說過,害她以為他所受的影響極小。

  如果他連心音術都失去了,其餘泰半的法力,應該比她所認為的,失去得更多更多。

  郭強算什麼!小茹算什麼!珍珠閣眾人又算什麼!他們的死活關她屁事!那女人想做些什麼壞事,打多少惡毒心眼,她全都不管了,方才因他們的不諒解而感到的委屈、憤怒,在得知狻猊的情況真相之後,變得微不足道!

  他站在窗前,沒鍥而不捨地緊隨她身後,也是抵抗不住她的言靈吧……

  她好難過、好自責,他失去的一切,全是拜她所賜。

  他瞞著沒告訴她,便是不要她胡思亂想……她不點破她的發現,默默撤收心音術,佯裝什麼事也沒發生。

  「我以為我們心有靈犀,我不用多說話,你也會看懂我的眼神,我一直暗示你,那個女人有問題。」她絕口不提心音一事,包括在廳裡向他告過狀,全當作沒發生,不要他知道她察覺他的法力削弱。

  「我哪有這麼神?看你的眼神,就能弄懂你所有想法?再如膠似漆的夫妻,也做不到這種事。」他笑她的異想天開,見她不氣了,又有心情調笑:「難怪,你那時朝我擠眉弄眼,我還在猜你怎麼了,腹疼是嗎?」

  她只能學著他笑,撒嬌一般,偎進他懷中。

  此時,完全無心去理睬郭強家的閒事,更沒精神再重新闡述她撞見的郭夫人行徑,那些全都不重要,她現在心思裡,只填滿了他——

  他法力漸失,沒關係,她保護他,換她替他付出」他失去的,她補償他,她會變成他的手,他的腳,他的鱗,他的力量,讓他不會因斷去龍角而面臨任何危險。

  他為她做太多了。

  換她來吧。

  她來保護他,不容誰傷他一分一毫。

  立下此等豪語的隔日,驗證她決心的機會到來。

  西海龍王,找到了他們。

第十七章

  一個自稱是五爺伯父之人,來到珍珠閣。

  眾人雖未得證實,也不敢輕慢以待,「伯父」派頭十足,華裳金袍,衣上黹繡,針針細膩精巧,繡出日月山河,繡出氣勢磅礡,布料隱隱可見泛動銀光,想來是極其高貴的料子,尋常人家穿戴不起。

  「伯父」面容生威,目光炯炯,配以左右帶刀護衛相隨,龍鳳之姿,一瞧就覺非一般小門小戶,說他是五爺親戚,眾人真認為有八成可能呢,畢竟初見五爺,眾人亦曾暗暗猜測,五爺說不定是富貴子弟,舉手投足間的尊顯,很難造假出來。

  「您先請稍坐,喝杯熱茶,已經派人去請五爺及夫人過來。」丫鬟為他上茶後,便福身退下。

  「王,要逮人,應該趁其不備,您大刺刺走進他們的地盤,還報上身份,由著人類去向那兩人通報,聰明的傢伙早翻牆逃了,哪會傻傻送上門!」右手邊,外貌剛硬似石的冷面男人開口。

  「哪用得著你擔心?王自然已做下防備,現在這座閣子,誰也出不去了,他們插翅難飛。」左側護衛回他。

  伯父--西海龍王啜著茶,不發一語,靜靜等待著,讓他花費好一番功夫才尋獲的兩人出現。

  迎賓偏廳,氛圍凝重,相較之下,閣樓上,兵荒馬亂,雜沓的腳步聲,踩得咚咚作響。

  「逃走!對!快點逃走!我就說應該要躲得隱密些嘛!還好沒什麼行囊要收拾!」延維在屋子踱步來回,由丫鬟口中得知有個「伯父」找上門之後,她便處於驚慌失措的狀態中。

  手裡抱著兩三件衣裳--全是狻猊送她的,一定要帶走。腋下夾著幾本書籍,走幾步後,又全丟回桌上,不帶書逃了,太重、太麻煩,還是帶吃的吧!

  「我們先逃回情侶退……是延維狻猊樓,讓他們撲個空,之後如何是好,之後再來想,狻猊,走--」

  她拉著他,要吟念替身咒,準備與延維狻猊樓內擺置的替身小紙人互換。

  「整棟珍珠閣已經被我二伯父以術力包圍起來,除了尋常人類外,是不可能走掉。」狻猊說道,但她不信非得親自試它一試。

  「替!」

  兩人咻地消失,重重砰了一聲,延維跌回原地,所幸身後的狻猊伸手托住她,才不至於摔個四腳朝天。

  「別再試了。」他阻止她的不死心,剛才額頭撞到的那一下可不輕呢,他替她揉揉額心,臉上帶笑,不似她慌張。「這一天總是會來,天涯海角,被找到只是時間問題,我本來就沒以為能躲一輩子……我單獨下去見他,你在這裡待著,別處去。」

  「不要!我也去!」延維一聽見他要一人前去,立刻反對,她哪可能讓他獨自面對西海龍王?!要下去也是她下去,他留在安全的地方才對!

  「你去,不過是更激怒他,我把你養得粉嫩健康、氣色紅潤,看在他眼中,無異火上添油,你還是別過去好。」不難想像,西海龍王見到她生活愜意自在,新仇舊恨加一加,怒火會燒得多旺盛。

  「他看見闖西海城劫牢的你,也不會有好臉色!乾脆兩人一起下去,讓他一次氣完好了。」她若聽狻猊的話,躲在屋裡,西海龍王見狻猊單獨一人,同樣會向狻猊追討她,狻猊不從,直接開打起來,吃虧的還是狻猊,他根本抵擋不住西海龍王的攻擊。

  一起下去,她還能見機行事,大不了……拿自己去換,求西海龍王放過狻猊!

  她現在言靈術比狻猊強……雖然一點也沒有獲勝的開心--見苗頭不對,只要以言靈對狻猊下達定身咒,便能阻止狻猊又跳出來犧牲些有的沒的。

  延維心底腹案成形,堅定的氣魄,燦爛了眼眸,無所畏懼。

  「興許過了這些時日,二伯父氣消不少,願意坐下來,好好與我們談,由我先去探探他的反應--」

  「一起去,不然都別去。」延維一拗起來,超固執,沒商量餘地,她更是直接一把牽拽他的手,主動拉他下樓。

  伸頭一刀,縮頭一刀,人被困在珍珠閣裡,不是乖乖下樓見西海龍王,便是西海龍王上來逮他們,後者動刀動槍動法術,場面難看,更會波及閣裡眾人,不列入考慮。

  既已無法逃,何妨乾脆面對它--不面對也不行,他們根本無從選擇。

  她將他握得更緊,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強烈的悍衛決心。

  不管發生什麼事,她都會以他的安危為優先考慮!

  進入偏廳,廳外站著三三兩兩的觀望人群,大伙兒很好奇這位「伯父」的真偽,狻猊抱拳揖身,一聲「二伯父」,解答了眾人疑惑。

  原來,富老爺真的是五爺親戚。

  「閣裡沒有其他事要忙了嗎?閒到全躲在外頭窺視?」狻猊對著屋外幾人,淡淡問道。隨即眾人紛紛四散,沒敢再逗留。

  「沒想到你躲進人界陸路,當起了老闆,老夫本以為,你們會逃到更隱密的地方,所以完全尋錯方向。」西海龍王睨向兩人,臉上雖無笑容,但也不狠獰,介於淡然與淡漠之間,只是聲音裡的冷嘲,仍是清晰可聞:「看來,你們過得很不錯,享受起人類的服侍和尊敬,在這裡成雙恩愛?」

  「無論去哪裡,都逃不過二伯父掌心,所以這段期間,不如好好享受,擔心害怕是一天,輕鬆快樂也是一天,我們選了後者。」狻猊在西海龍王對面椅上坐定,連帶讓延維一併坐。

  「真豁達,意思是,你料想過老夫出現在你們面前的一天?」西海龍王問。

  狻猊頷首。「當然。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老夫算來得早,還是來得遲了呢?」

  來得太早……她希望能在與狻猊多過一陣子的夫妻生活。延維在一旁抿唇,心中暗忖。

  「對我們兩人來說,太早,但對二伯父而言,是遲了一些。」立場不同,感受自然也不一樣。

  「那麼你想過老夫來之後,如何向我交代,你闖入西海城,劫走她的這筆賬?」西海龍王單刀直入。

  「這就得看二伯父下一步怎麼做。」狻猊笑笑說。

  「哦?」西海龍王劍眉高挑。

  「若二伯父願平息怒火,答應饒她一命,您想要什麼交代都好商量,在我們能力範圍內,全數滿足二伯父要求。」他態度誠懇。

  「反之,老夫心意未改,一心要殺她祭我兒雲楨,你也就不妥協,與老夫對抗到底?」西海龍王替狻猊說出另一種假設情況。

  「希望不會與二伯父走到那等慘況。」狻猊不否認。

  西海龍王猛然拍桌,厚實榆木桌應聲裂開,若非他力道收斂,別說是桌子,連同此時眾人所佔之地,都會化為片片碎石!

  「憑現在的你,是想如何和老夫對抗?自不量力的黃毛小兒!姑且不提你自斬龍角、損及修行的蠢舉,就算你角未斷,同樣不是老夫對手,我若要殺她,不需要你來答應!」西海龍王的人形面孔中,隱隱浮現獰怒的龍顏。

  「伯父說得對,我要對抗您,當然頗具難度,我希望能以平和的方式,來解除彼此心結。」例如,坐下來喝杯茶、吃頓飯、道道歉什麼的。

  「最平和的方式,便是她隨老夫回去,我可以派八人大轎扛她離開,給足她面子,而你待在一旁,靜靜看著不插手,如此一來,你我也不用耗費半絲氣力在爭執上頭,念你是我侄兒,劫獄之事,我不計較。」西海龍王冷笑。

  「二伯父真愛說笑。」狻猊嗓中帶笑,眸子卻冷了。

  「你覺得如何?」西海龍王目光凜冽,轉向咬唇不語的延維。「一人做事一人當,拖累了別人,躲在別人身後沾沾自喜,享受別人的犧牲和付出,連累別人與父兄恩斷義絕--」

  「二伯父!」狻猊厲聲制止。

  「斷了龍角的龍子,成何體統?!你讓他淪為不龍不人的劣品,他自小到大所有修行,將逐日散去,你以為沒了龍角之後,對他不會帶來多大的影響,是嗎?你可以等著看,再不久,他連維持人形的力量都沒有,只能恢復龍形--一隻斷去雙角的龍,在適者生存、不適者淘汰的龍族裡,他會有何等下場!而這些,全是你給他的。」西海龍王無視狻猊的阻止,淋漓暢快說罷,並欣賞延維驟然劇變的臉色。

  「別聽他胡說,沒有的事。」狻猊扣緊她的手腕,要她將注意力轉回他身上,只聽他所言,別受西海龍王恫嚇。

  沒有的事?

  真的……是沒有的事嗎?

  他又再騙她了。

  西海龍王說的,才是實話!

  狻猊現在說「沒有的事」,等到事態發生,他才又一副慵懶無謂的神情,笑笑再誆她:我沒想到會這麼嚴重嘛。

  他早就知道的,還騙她傻乎乎去相信他沒事,去相信龍角斷了,跟斷根指甲一樣!

  她的胸口又痛起來了,痛到好想再掄拳去敲擊那兒,讓更痛的知覺,掩蓋掉它。

  「你真是太教你父母兄弟傷心,做事不知輕重,為一個紅顏禍水,自斷龍子大好前程,愚蠢無知!若還想得救,不如早些拋開兒女情長,去求你父王為你醫治斷角務實一些。」西海龍王似斥似勸。

  「……斷角還能接回去嗎?」延維激動追問。

  「法子有很多,雖皆不易,總是值得一試,不過……他為你,與家人斷絕情分,豈有臉再回去求人?」西海龍王又把過錯全推她身上。

  「……」延維斂下長睫。濃翹的羽睫,掩去眸裡心思。

  法子有很多……值得一試……

  去求你父王為你醫治斷角……

  再不久,他連維持人形的力量都沒有……

  一隻斷去雙角的龍,在適者生存、不適者淘汰的龍族裡,他會有何等下場!

  而這些,全是你給他的。

  如果可以,她情願給他的,是無憂無慮的快樂,怡然自在的愛情,以及能讓他光明正大帶著她,獲得他父兄朋友給予滿滿的祝福,不要有半點犧牲奉獻,或是失去什麼,來換她安全。

  「對,值得一試……」延維喃喃開口,抬眸望向狻猊,這一凝視,千言萬語。

  她心中。翻騰著無數思緒,怎樣做,對他才是好的,她太清楚了,她無法自欺欺人,掩蓋明顯的事實。

  唇畔自有意識般,蠕蠕開合:

  「……你回去吧,回龍骸城去求你父王,求他用盡任何方式,都要為你復原斷角,你是龍子,本該好好愛惜龍角,不可以再衝動行事,絕對絕對不可以,誰也比不過你的龍角重要,知道嗎?」

  言靈!

  她對狻猊用了言靈!

  「你--」狻猊沒想到她突來此招,一時間,愕然無比。

  「我要跟西海龍王回去,他的提議很好……這樣最好,是最平和的解決辦法、最小的犧牲。」

  延維笑笑看著他,可是眉眼間,全是苦澀:

  「本來答應你,不做傻事,也說自己很怕死……可是認真想想,再逃,能逃到哪裡去?就算逃得過這時,接下來呢?」

  怕死,人之常情,不單單是人,妖呀獸的,同樣也怕,包括她。可是……她更怕親眼看到他死去,無論是與西海龍王再度交鋒而死,抑或失去龍角之後,逐漸氣虛衰弱而亡。

  她不知道。他會面臨這種窘境,她真的不知道……若她知曉,她會更早些讓狻猊回去,而不是害他拖著力氣漸失的身子,陪她玩、陪她逛、陪著她一塊笑鬧……

  「反正你現在奈何不了我,只能對我唯命是從,我怎麼說,你怎麼做。這一次,你不要再來救我,別再來了……」後兩句,同樣是具有術力之言,本想補上一句「你乾脆忘了我,永遠想不起我這號麻煩精」,可……

  被他遺忘是件好難受的事,她說不出口。

  狻猊看出她的堅決無懼,對她的衝動行事想氣又想笑,想罵她,又捨不得罵蠢得如此單純的她。

  能教她動搖逃命意念,不將生死擺第一,除他之外,還能有誰?

  她,為了他,什麼事都敢做。

  「原來……你發現了我無法與你的言靈相抗衡一事。」狻猊喟語,吁息一般的輕軟:「何時知道的?」

  「昨天。我用言靈叫你不要跟來時,才察覺的……」她聲音哽咽,氣自己的遲鈍。

  「也合該是這幾日的事,若再之前數天,你是瞧不見破綻的。」他以為能瞞住她,未料仍被她發現,這是他的最大失策。

  現在,她的言靈,怕會變成最大阻礙……

  「你的法力似乎崩散得太快,很不尋常。」就西海龍王所知,失去龍角的龍族人,快則一年,慢則三年內,精氣神日益削減,體力逐步流失,沒道理狻猊才甫斷去龍角,術力便幾乎消失乾淨。

  西海龍王略一沉思,猛然領悟:

  「除非--你將僅存的力量,另作他用!」

  狻猊勾揚唇角,眸中精光乍現,人類無法聽聞的崩裂聲連續發生,連珠炮般砰砰炸開,西海龍王在珍珠閣周遭設下的阻界,被狻猊預先安置於閣樓各處的術力真珠,彈撞攻擊,產生碎裂。

  縛囚他們的術力崩壞,逃離的機會,只在一瞬間。

  狻猊起身,攬緊她的腰,護進懷裡。

  「現在,替身術!」他在她耳畔指導,一吟咒,兩人便能瞬挪到千里遠,留下兩張紙人讓西海龍王跳腳!

  「別動!」

  從她口中吐出的字,卻非替身之術,而是束縛住他的言靈。

  「延維!」狻猊心中隱憂成真,她被西海龍王那番話所影響。

  她不願意再跟著他走,不願意再……拖累他,更不願意他將他自己的一線生機,白白斷送!

  「我說了,你要回龍骸城去,求你父王,醫治龍角!馬上回去!」她言詞堅定,灌注了全身力量,幾乎是咆哮吼他。

  「我們先走,此事可以稍晚再商榷--」

  她連連搖頭,「有我在,他們不可能答應幫你的……我一直是很礙事的傢伙,惹人討厭,只會招來麻煩……你獨自回去,他們還會相信你浪子回頭,從我這小瘋子身旁醒悟。」

  「你允諾過我,不做傻事!」他動怒了,氣她在緊要關頭,出爾反爾!

  那是她的性命呀!她怎能輕賤無謂?!

  「你做很多傻事也從來沒先問過我呀!」她同樣一臉氣憤,拳兒捏得好緊,五指輕顫,手背青碧脈絡僨起。「若是你問過我,你把龍角斬斷,來換取我的平安好不好,我會明白告訴你,我不要!我寧可在西海城被碎屍萬段,也不要你這樣做!」

  狻猊默然,對於她的指控,無言辯駁。

  他確實沒有考慮過她的心情,更害她淪為眾人指控的紅顏禍水。

  一切全是他甘願做的,沒有後悔,不覺遺憾,即使時間倒退,他仍會那麼做。

  延維的想法與他吻合。

  現在她所做的,才是對的,她不會後悔,若她再隨狻猊亡命天涯,等到狻猊最後失去人形,直至耗力倒下,她才會恨死自己。

  她讓狻猊坐回椅間,捧住他的臉龐:

  「縛身的效力不長,很快你就能恢復行動,你一定要記住,回龍骸城,救回龍角」回龍骸城,救回龍角」回龍骸城……」

  一連用了好幾回言靈,就是怕他不聽,就是怕術力不夠強大,就是怕他不聽話……

  他看著她,看著她隨西海龍王離去。

  他沒有扯喉喚她,她心意已決,任憑他喊破喉嚨,她也不會更改。

  她的眼神,如是說道。

  她回眸時的神情,堅毅不移。

  她走得連一點遲疑都沒有。

  狻猊目光遠揚相隨,而她,已經不在視線之內。

  你最愛的,別擺在身邊,你護不住,眼睜睜看她死,無能為力的瘋癲,將會毀去你。

  天人清淺嗓音,同一時刻在他腦海響起,飄渺幽遠。

  當時天人淡慈潔淨的仙姿、近乎冷淡的和藹勸諫,以及堅不可移的篤定口吻,似乎都在印證此刻。

  費勁了心思,繞了好大一圈,試圖對抗了所有導向那等情況的人事物,仍舊是循著無形的引線,一步,一步……走上此途。

  他忽而笑了,沉沉地、低低地,笑了。

  是無能為力的瘋癲?

  是絕望至極的發狂?

  抑是……

  未免夜長夢多,西海龍王決定速戰速決,一回西海城,立刻處置掉她。

  別怪他心狠心辣,不留生路給她走,愛兒驟逝之痛,加上犯人被劫的顏面掃地,對自尊高傲的龍中之尊而言,此等屈辱,豈能輕易嚥下?

  他已經夠仁慈了,若非她愛上之人是他的侄兒,他哪會僅逮回她一隻便罷?絕對要她嘗嘗心中最珍愛的人,在眼前死去的世間劇痛。

  一開始,怒極之時,或許他會這樣做,管他侄兒不侄兒,反正弟弟家兒子滿堂,九龍變八龍,不會有太大差異。

  後來,時間久了,怒氣沉澱了一些些,再看見弟弟訴說自家孽子斬斷龍角一事,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毫無龍主威嚴……

  正因明白喪子之痛的滋味,他不忍也讓弟弟品嚐一回。

  無論兒子數量多寡,失去任何一個,心痛感不會因而分散減少。

  不過,教他意外的,是這女人的舉止。

  她竟為了狻猊,可以勇敢至斯,他刮目相看。

  放棄逃走的好機會,只急於叫狻猊回城,求龍主搶救斷角。

  要是當時她與狻猊一併逃了,他會對她的自私怕死嗤之以鼻,或者乾脆一掌打死這只禍水,替弟弟家除去一大災禍,她卻用言靈縛住狻猊,乖順地,隨他回來受死……

  他試探過她,故意不以任何法術捆綁她,給她潛逃的時機,瞧瞧她的說與做,是否吻合如一。

  她只是蜷坐一角,安靜沉默。

  「能逃而不逃,為什麼不呢?你不是很行,用那……替身術,可以將你與紙人替換,瞬間把自己帶到安全的地方去?」西海龍王半是好奇,半是試探問。

  延維懶懶挑睫,睨他一眼,又撇開,對地牢石壁的興趣比他還高些。

  「……我逃走了,你還不是會找上狻猊。」不要去吵他,讓他好好休息嘛,呿。

  「不逃的話,只有死路一條。」西海龍王語帶威嚇。

  「……逃了的話,他不知又要瞞著我,自己吃下多少苦頭……」她咕噥,聲音含糊在輕蠕的唇瓣間,帶點埋怨,一些些不滿,叨叨碎碎的嘀咕:「他完全沒告訴我,龍角斷掉後,下場那麼嚴重!他只說『沒關係、不礙事,傷口抹一抹就不見了,瞧,哪裡還有流血』--他每回都這樣!任何事,從他口中說來都好簡單、好輕鬆,不值得費心去擔憂煩惱,暗地裡,他默默把事情全攬在肩上,為難著他自己,他有沒有想過,以後我知道真相了,我會有多自責、多難過--」

  她不是向西海龍王訴苦,她眼中,只剩腦中浮現的慵懶笑顏,對,他總是那樣笑著,雲淡風輕,要別人安心,自己獨攬重任,所有困難痛苦,藏在俊逸笑容背後。

  想起他的笑,她心很痛,她自覺像只吸血蛭,吸食他的養分,而給他的,又太少。

  他不想丟開她這個麻煩,天塌下來,也會替她頂住,可他不曾思量,她樂不樂見於他為了她,傷痕纍纍……

  「我非常痛恨你。」西海龍王口氣平緩,拈胡淡述:「恨到將你碎屍萬段,恐也難息憤怒。」

  「哦?」她意興闌珊,已經不在乎他打算如何處置她。

  「現在卻沒有那麼想。」西海龍王說完,沉默好半晌,銳利的眼眸,直勾勾看著她。

  「……」到底是要說什麼啦。

  「雖不到對你所作所為完全釋懷原諒,卻也不再想盡哪些手段,如何凌虐你,如何教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命賠一命,仍是我這爹親能為亡兒做的最後一件事。」

  或許是延維對狻猊的扞護,教他稍稍改觀。

  瞧得出來,她是真心保護狻猊,情願自己送死,也不要狻猊受到傷害,這一股傻勁,雖然自私,卻如此難能可貴。

  西海龍王在這一點上頭,是讚賞她的。這丫頭與他一樣,皆是為了心愛之人,可以義無反顧的偏激同類。

  「這一次,我會賞你個痛快,不讓你嘗太多苦頭,當作是你一片癡心的獎勵。」

  延維睨他,懶得謝他一番「大恩大德」。

  「最後一頓,有特別想吃的食物嗎?老夫可以命人準備。」這也是西海龍王給她的特別福利,吃得飽飽,黃泉路上,免做餓死鬼。

  「不餓。」

  「可有遺言?」

  有,很多。

  一定要幫狻猊治好龍角,一定要他別再做衝動事,一定要他保重,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一定要……

  千言萬語,從何說起?

  真要說,一時半刻內,又怎說得完?

  罷了。她搖搖頭,不想說了。

  「老夫一直想替雲楨找的媳婦,是同你這樣,帶點傲性和驕氣,填補雲楨那溫吞性子中欠缺的果敢堅毅,偏偏他愛軟柿子般的女人……你死了之後,讓你與雲楨同葬,乾脆順道當對鬼夫妻,給你個名分和牌位,你覺得如何?」從陪葬變陪嫁,算算也不虧待她。

  「……你敢,我照三餐痛扁你兒子,讓你兒子哭著回來,向你托夢,求你把我挖出來,離他越遠越好!」延維是認真的。

  西海龍王膽敢隨便梯她和他兒子舉行冥婚什麼的,她做鬼也不放過雲楨!

  反正死後,他也幫不了兒子出氣,哼哼。

  「真能回來托夢,該有多好,老夫就能問問他,現在到底魂魄全散到哪裡去……」西海龍王眼中,流露出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哀痛。

  「……我、我欠你一句道歉,如果你兒子……真是死於我無心的言靈之下,我很抱歉,讓你失去唯一的孩子。」這些話,是延維頭一回在西海龍王面前,最發自真心的悔意。

  濫用言靈,是該付出代價,傷人時,亦會自傷,等價的交換,是在學習言靈之初,就得到過的告誡。

  「那麼,與雲楨結一段鬼姻緣,當作補償,如何?」

  還沒死心呀?!

  延維白他一眼,「你把我的屍體丟去餵鮫鯊好了,咬個碎碎爛爛的,沒個全屍,我不會有怨言。」

  「生是狻猊的人,死也要獨做他的鬼,不願和其他人有所瓜葛,是嗎?」又讓西海龍王看到欣賞的一面。

  「你兒子喜歡像軟柿子一般的女人嘛,你給他找了我這種小瘋子冥婚,他會怕,他會很痛苦的。」

  「這倒也是。」他自己的兒子他清楚,沒有狻猊優秀,可讓延維死心塌地愛上他。

  西海龍王罕見地在她面前露齒微笑,右掌同時併攏,舉起,看似手刀,實已灌注法力,剛利如刃,削鐵如泥。

  她定睛看著,目光無懼。

  「若遇見我兒雲楨,告訴他,夢裡回來見見他母后,他母后為了他,幾乎快要哭瞎雙眼。」西海龍王以父親身份,向她請托。

  「好。」

  她應諾,閉上眸,垂下頸,迎接手起刀落的瞬間劇痛來襲。

  狻猊……

  她在心裡,最後一次,默默咀嚼這個甜美的名字。

  西海龍王此刻心存仁慈,以教人察覺不到太多痛苦的疾速,揮下手掌。

  洌厲掌風,唰地削落首級。

  殷紅的血濺開,像狂風捲揚的漫天飛櫻,片片紛紅,也似驟雨,傾落而下,在冰冷的石室地板,綻開朵朵艷色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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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4-16 11:50:51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章

  人死後,眼中所見的世界,是怎生模樣?

  陰森安靜?

  闃黑幽暗?

  還是由劍山荊棘、腥臭血水、青磷鬼火,所交織而成的可怕冥界?

  她沒去過陰司,不知彼岸有何等景色,卻從一些書籍中,讀過不少人類幻想出來的亡者之都。

  書裡說,那兒冷得會凍僵人,那兒看不見日月星辰,那兒沒有藍天白雲,那兒只是一片無止無盡的黑……

  可是,她醒來後的地方,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

  有風,但不冷,舒服拂著,撩起鬢邊柔軟青絲」有日,但不燙人,透過樹蔭,灑下細銀碎光,照映她一身炫芒,而抬頭便可望見的湛藍蒼穹,雲,像團棉花蓬鬆……

  別說是無止無盡的黑,那片天空,連一點灰灰的陰霾都沒有。

  這裡就是黃泉嗎?有點眼熟……

  一隻紫色的蝶,在她頭上盤旋,累了,竟歇佇她鼻心。

  黃泉裡,連蝴蝶也有嗎?

  蝴蝶死後,同樣得在地府裡,繼續當只蝶兒?

  她盯覷蝶翼上美麗精巧的紋路,呆呆發怔……是不是每只死去的人或妖,都會有好些時刻,處於渾噩犯傻,不知今夕為何夕的茫然?

  蝶兒振翅,招來小小涼風,弄得她發癢想笑,禁不住揚手,把那只頑皮小蝶從鼻心上驅逐——

  皓腕甫抬,腕間所繫的彩繩手環,倏然斷裂,掉至草地間。

  那是狻猊送她的寶貝手環!

  她急忙去拾,仰躺的身子坐直,蝶兒大受驚擾,拍翅飛走,她將手環握進掌間,低頭審視,牢固的彩繩怎會斷裂?既無拉扯,繩結也沒有鬆動……

  躺在掌心的手環,斷成數截,彩繩圈裹的真珠,不知是否掉落時給碰壞了,隱約可見珠體上一道裂痕……

  法術修復不了它,她懊惱地試上幾回。

  難道因為成了孤魂,連修好一條繩環,都做不到了嗎?

  咦?

  延維瞠圓雙眼,望向前方波粼銀銀的湖。

  再轉首,來迴環視周遭。

  她身處的湖心小島,島上唯一一棵孤高挺立的茂盛大叔,島邊開滿了乳白色小花。

  她曾坐在大樹梢頭,看著狻猊湖中泅游,狻猊勾勾指,薄唇噙笑,挑釁又挑逗地叫她跳下來,與他同享鴛鴦戲水樂。兩人玩得渾身濕,又躺平在足球場小花間,任由暖陽曬干彼此,這其間,兩人漫天漫地地閒聊,說過去,談未來,編織著現在回想起來會感到遺憾哀傷的美麗遠景……

  這裡……

  這裡是城外的馬鞍湖,據說湖形似馬鞍,故而得名,距離珍珠閣約莫數里路程,狻猊與她,策馬來過!

  她怎會到這兒來?

  莫非她死去後,對此處眷戀不已,所以唸唸難忘,連魂魄也不自由主,徘徊於此?

  不對,若真說「眷戀」,也該是珍珠閣樓上,那方她與狻猊結為夫妻的天地,才是她死後都想飛奔回去的地方。

  只有兩人足跡踏過的馬鞍湖,沒那麼重要!

  延維飛往珍珠閣方向,就算狻猊應已沒在那兒——他該順從她的言靈,回到龍骸城去,不會在人界多做停留——歸巢本能卻帶領她,往「家」回去。

  原來,死亡就是這樣。

  會渴望回到熟悉或喜愛的地方,多看一眼也行。

  珍珠閣裡,充滿太多她與狻猊的回憶,那麼甜,那麼美。

  在那兒,他們是世人眼中的恩愛夫妻,行過禮,拜過堂,名正言順,雖然不事生產,整日看來悠哉爽快的廢人一雙。

  在那兒,他疼她寵她,到了無法無天的地步。

  在那兒,她被愛得心滿意足。

  她懷念那裡有兩人同坐共食的桌,同衾溫暖的被,同偎賞景的窗,一起讀的書,一起喝的茶——

  記憶,浮光掠影,卻樣樣珍貴。

  踏入閣樓,一切更是鮮活起來。

  一景一物,維持原樣,獨缺了狻猊。

  「不知他回去龍骸城去,他父王有沒有答應替他尋找接回龍角的方法?希望可以成功接回去……」她雙手平放,觸碰著桌面,想分辨生前死後有何差異,怪就怪在,她能感受到桌面紋路和涼涼溫度,應該是剛死沒多久,還沒變鬼變透透,瞧,她連杯子都拿得起來。

  在房裡走過一輪,故意穿梭於真珠長簾間,將珠簾擾得玎脆作響,循著往日狻猊步行過的痕跡,她跟著走,在鬼差找上她之前,她要逐步重溫。

  他在哪裡傾身吁煙,在哪裡佇足回眸,在哪裡含笑凝覦,她便在哪裡多加停留。

  離開房,他挽她走過的樓階,稍稍歇步並肩的欄桿,她一步一步,再走一遍,要當成去地府前的最終瞥顧。

  下至閣廳,她正張望左右,突見郭強氣喘吁吁奔向她,一臉鐵青凝重。

  「夫人!」

  「咦?你……看得到我?!」延維很吃驚。郭強有天眼通嗎?能看見鬼混哦?

  「您在說什麼?嘖——先不說別的事,五爺是怎麼了?!他為何做出如此教人措手不及的事?!」

  「他……做了什麼事?」她不懂郭強提的怪問題。

  「五爺臨行前,說要把珍珠閣送我?這……五爺誤會我對珍珠閣存有野心嗎?!天地良心,我郭強在此發下毒誓,我若曾覬覦珍珠閣一分一毫,願受天打雷劈!」郭強只差沒拿刀挖心,證明自己清白坦蕩。

  「他把珍珠閣留給你?」她有些意外,卻又感到理所當然。

  畢竟珍珠閣對狻猊來說,只是暫居之所,送給郭強沒啥好大驚小怪,狻猊大概是覺得此趟回去龍骸城,修復龍角,需花費數年光景,短期內不會上到人界,才將珍珠閣交予值得信賴的郭強吧。

  「對,可我怎能收?!這不是收下一兩張銀票的小事,五爺他……他到底要去哪裡?為何每一句話,都像交代遺言?!活似這輩子永遠不回來一樣?!夫人,您知道嗎?!」

  交代遺言?

  這輩子永遠不回來一樣?

  延維攏眉:「他只是要回家去呀。」

  對,他只是回家去。

  回人類踏不進的深海大城。

  「每次五爺回家去,從來不曾說過那些話,什麼叫大家自己多陣珍重,他無法再替珍珠閣帶回真珠,可以考慮轉行,將珍珠閣另做他用……」

  「也許……他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會回珍珠閣,怕大家沒真珠賣,只能喝西北風,才這樣交代你們吧。」延維仍是這般單純想。

  郭強神情嚴肅,未因延維說辭而寬心。

  他沒見過五爺這副樣子,人的直覺何其敏銳,同樣是笑容,由當中挾帶的言語或口吻,便能細分更多情緒,五爺臨行前,笑笑地拍著他的肩,告訴他:一切就交給你了。

  那並非輕鬆愉悅的態度,倒像是……他做下了一個很胡來的決定,而那個決定,極可能是條不歸之途。

  「五爺吩咐我,您回到珍珠閣時,將這幾張紙交給您。我是不太明白五爺用意,也不清楚五爺與夫人之間發生何事,但我真的很擔心五爺……倘若五爺如夫人所言,只是暫時返家,我們會守在珍珠閣裡,等五爺再回來。」郭強把狻猊托付的東西,遞交給延維。

  幾張的白紙。

  在眾人眼中,確實是白紙。

  在延維眼中,卻寫得滿滿。

  人類看不見的文字,在白紙上頭浮現。

  她讀著上頭的逐行逐字,震驚到無法動彈,紙張被泛白纖指給抓得皺扭。

  延維臉上血色全失,驚慌失措,奔出珍珠閣,任憑郭強在身後呼喊也沒再回頭。

  你讀到我留下的書信,應是「替身術」奏效,那麼,我便安心不少。

  到最後,我也只剩此途可選,其餘那些不管你死活,或是顧及自己平安就好的選項,完全不列入思考內。

  她胡亂抹去淚,它們阻礙了她的視線,教天與地之間,籠罩在茫茫水霧中,什麼都瞧不清楚。

  容我先說,我不是棄你而去,這相當重要,「負心漢」三字別冠在我頭上。我與你爹不同,他離開你娘親,或許是心存辜負,我離開你,則是為成全我內心的願望——護你周全,不容任何人傷你絲毫,雖說最終情況相仿,但理由天差地別,勿怨我魯莽衝動,更別恨我,我不希望,你回想起我時,是咬牙切齒的。

  可惡,淚水完全止不住。

  不願你糊里糊塗,弄不清始末,不明白何以身處西海城的你,竟回到珍珠閣周遭,我會完整告訴你,你讀罷此信,記得去找狐神勾陳,我不放心你獨自一人,留在勾陳身邊,至少,看在你與他義兄妹關係,他會願意助你,至於他能幫多少,我也沒把握,姑且試之。

  把她丟給勾陳,算什麼呀?!

  勾陳是她的誰嗎?!

  嘴上喊著哥哥妹妹,實際上連一滴血緣關係也沒有,面對西海龍王如此強大的對手,勾陳憑什麼要插手,去沾染一身腥呢?!

  若他無能護你,書櫃上有個木匣,裡頭擺著「斂影晶」,是我為你尋來的護身物將其佩戴身上,能斂藏你的氣息,少掉我的龍氣相隨,我二伯父要找到你,並非易事,你盡可能往東海之上的陸路去。

  斂影晶,她在書裡讀過的玩意兒,傳說它稀罕難尋,只在海溝深處,他是何時……

  我將所有剩餘術力,在你身上設下「替身術」,當然,並非你平時玩的小紙人,而是更高端咒術,不受任何禁錮限制,更不會被破解,如我二伯父那類已臻仙班的龍王,區區紙人替代的小把戲,用一回兩回可以,再多玩,只會失效。

  你手上的彩繩手環,正是連繫的楔,我想,它此時已斷,真珠裂損了吧?那在我預料之中,我在七彩絲線中,混進了龍鬢一塊編製,那真珠,是龍子一出世便隨母胎孕育的如意寶珠,我讓它們繫在你腕上,以完成替身之術的重要關鍵。

  捏在掌心的彩環,燙的嚇人,更像扎滿尖刺,教她膚肉盡痛。

  她不知道,它所代表的意義如此可怕,他一邊笑著,一邊為她綁上它,騙她「希望這手環真有神效,把你變乖,等著嫁我當珍珠閣老闆娘」,教她單純的以為,彩環是他突發奇想的情趣,像人類愛侶互換信物一般的意思……

  它不是。

  它是他為了進行術法,才誆騙她戴上的,那是,她還傻乎乎地開心,看在他眼中,又作何感想呢?

  如同你在紙人上施咒,牽繫你與紙人的關係,當你危機之際,得以脫身,我的咒術也正是如此,只不過它不需要你的同意,一切取決於我。

  以你為正主,兒我,是替身。

  難怪!難怪你淨是挑些紙人替身的書籍讀,你是在找這個吧?!

  比紙人替身術更困難,卻更不會失敗,將正主所受之傷,盡數移轉到替身身上的咒術——

  你帶著怎生的心情,隨我二伯父回西海城,我便也是以那樣的心情,在做這件事。

  她是為了他,為了他不受傷害,甘願一死,換他平安……

  而他,竟然也是。

  她與他,是兩個偏執的笨蛋,比著誰更癡、誰更傻,誰更豁出一切。

  聽話,速速去找狐神,切莫尋死,為我珍惜我拼回來的這條性命。

  要她聽話?!他呢?!他卻沒有聽她的話,沒有順從她的言靈,乖乖回去龍骸城當他的五龍子呀!

  他在最後一刻,以替身術,將應該在西海城身首分家的她,替換了過來。

  她,醒在他所處的湖心小島上,而他,則在西海城裡,承受西海龍王斬下的手刀——

  死的人不是她,是他。

  是他呀!

  延維嚎啕大哭,在飛馳的途中,不顧被任何人瞧見的可能,撕心裂肺、肝腸寸斷地,掩面哭泣,彷彿被爹娘遺棄的娃兒,那般無助、那般害怕、那般天崩地裂。

  「狻猊——狻猊——」

  她抽抽噎噎,叫著、罵著,還有更多更多的心痛吶喊,直至眼前一黑,她被翻騰的激動擊潰,昏了過去,由半空中墜跌而下,落入腳下那片無垠大海,撲騰的水花,吞噬掉她。

  失去意識的腦海裡,仍舊只存一個姓名。

  狻猊……

  「我以為你是我那群『妹妹中』,最豁達、最無憂、最懂得爽快過日子的一隻,沒料到……你也這麼看不開。」

  美麗的紅髮人兒,一聲長歎,冰涼的手掌,罩在延維的額心,讓幽幽轉醒的她,哆嗦一震。

  她慢慢清醒,看清眼前之人。

  「……勾……勾陳?」

  「我返家途中,正好撞見你墜海,順手把你撈起來。」他解釋了兩人的巧遇。

  延維嗚哇大哭,撲進他懷裡,放聲嚎啕。

  勾陳安撫地拍拍她的背,吁歎氣息拂在她的發渦間。

  他趁她昏迷未醒時,窺視過她的意識,大略弄清她的情況。

  她的淚,濕濡他胸前衣襟。

  「事已至此,哭也於事無補,先來想想如何安頓你才好。狻猊丟了個燙手山芋給我,我最不想招惹的,就是西海龍王那類……動手永遠比動口還要麻利的粗魯人,跟他對上,有理說不清。」勾陳寥寥數語安慰她,明白此刻多說無用,最多只能等她哭完,再送上幾句無關痛癢的「要好好保重自己」、「要連他的份一起活下去」之類的渾話。

  「……你幫我救他……」延維仰高的臉上,淚痕狼藉。

  「別說傻話了,好好保重你自己,連他的份一起活下去。」嗯,果然是說這兩句話的好時機。

  「我不要!我要救他——」

  「想救,自己去救,做不到的話,早早放棄,別想些根本不可能實現的事。」勾陳先是強硬拒絕,後采軟言勸說:「他幫你死過一回,你衷心感謝他就夠了,他也沒有要你替他做些蠢事,你如果沒有顧好你自己,才是愧對他。」

  「我可以把他的魂魄收回來——」

  「放進晶魂球一輩子嗎?每天捧著那顆球,跟他說話,跟他傾訴相思,你就開心啦?斷了他轉世投胎的機會,便是你愛他的方式?」勾陳道出她的打算,嗓,輕輕帶笑,卻顯得清冷尖銳。

  他搖頭,如焰紅髮,搖曳得像是燃燒的火苗,噙笑的紅唇,繼續說道:

  「神獸之類的傢伙,每一隻都是福報滿滿,才被安排轉世為神獸,就算他犯些小過小錯,淪為人類,同樣能當只人類中的好命翹楚,你要把他囚在晶魂球中,用沉睡中的半死狀態,留在你身邊?」嘖嘖嘖,太自私了。

  「我可以……替他還魂……」她努力想著各種方式。

  「你有練過還魂術嗎?」勾陳嘴畔微勾,笑容可掬地問。

  「沒有,但你……」她只修煉言靈和逃命的咒術。

  「我不會幫你。」勾陳艷絕臉龐上,一片漠然。

  「為什麼?!一點點小忙而已——我求你也不能通融、通融嗎?!」她臉上還掛著串串眼淚。

  「好,就算有還魂術,肉體呢?」他又問。

  「你一定有辦法……」她知道勾陳是神獸,能力底限未明,因為不曾交手過,加上勾陳交友廣闊,資源豐富,沒辦法也能生出辦法來。

  「替他重造一具嗎?我確實可以呀。」對神獸而言,小事一件。

  「那就好啦,太好了——」 她喜色乍現。

  「我為何要呢?」勾陳同樣一派艷笑,答覆卻冷冰冰。

  她一怔,覺得勾陳神情有些陌生,不似以往和善縱容。

  「就、就當賣我這妹妹一個人情,我會報答你的——」她半是撒嬌,半是央托。勾陳對「妹妹」都很疼愛,加上只要是「雌性」,總能換來他的心軟善待,沒道理她除外。

  「你不是從不信世上有愛情?你不是總嘲弄別人的癡心?你不是最愛看到有情人因故分離,對他們的傷心難過冷眼旁觀?」勾陳撣撣衣袖,貌似慵懶閒逸,口吐話語,卻字字控訴。

  他忽而一笑,笑聲清鈴:

  「那滋味,與你現在所嘗的,恰巧相仿。你加諸在旁人身上的痛苦,就是這樣,你理直氣壯破壞別人的愛、踐踏別人的心,憑什麼這樣的你,輕而易舉便能獲得我的幫助?」笑意一斂,艷顏瞬間凝冰般冷漠,睨她的眼神,同樣毫無暖意。

  「你……你對你其他的妹妹都細心呵護,不用她們求你,你也願意無償幫她們,何以對我刁難?!」延維時常從勾陳口中,聽見他哪時哪日又幫了哪號義妹,成全了義妹們的愛情,像是母貅或花妖、鳥精,連女鬼皆能得到他的憐憫,她低聲下氣求他了,他卻——

  不公平!

  他好不公平!

  「我幫她們,是她們討人喜愛、惹人心憐,你不一樣,你冷血慣了、壞透了,你現在得到的一切,不過是剛剛好的教訓罷了。傷人者,人定傷之,你身上纏滿太多怨偶對你的恨意,全是你自找的,你沒資格怨天怨地,若月老還替你這種傢伙簽了條紅線,我倒真要去罵罵他的老眼昏花,替那些被你破壞的愛侶們,討討公道。」勾陳撇唇諷笑。

  「……事實上,你一直討厭我?」之前假來假去的好哥哥好妹妹,全是表面功夫?!

  「不,我不討厭你,真的。」他拍拍她的頭,像個寵溺人的兄長,紅眸彎笑,凡是笑意未增。「你是我妹子裡相當特殊的一隻,以嘲弄人為樂,每回你看著我,玩味我的不幸,彷彿在對我說:『瞧,每個觸碰愛情的人,都活該像你這樣。』有時我很氣你,不只一回想過,乾脆將你撕成碎末,省得我心煩,可又覺得你誠實可愛,從你嘴裡,聽見你對感情的歪曲謬論,會讓我心情愉悅……」

  「我聽不懂你想說什麼廢話!你不幫就算了,我去想別的方法!」延維掙開他的手,踉蹌起身。

  她沒有閒工夫待在這兒,聽勾陳闡述對她這個妹子的看法!

  勾陳討厭或喜愛她,她才不在乎!

  她沒有時間能浪費!

  勾陳的聲音,在她身後輕柔相隨,說得淡然平敘:

  「我是可以替狻猊再造一具身體,甚至於賞他一條狐尾,讓他歲壽綿延,但任憑我怎麼做,也給不了他龍角……你比我更清楚,該要去求誰,才能達成你潛藏在心底的願望,那個還狻猊原本面貌、毫髮無缺的願望。」

  龍生龍,鳳生鳳,狐神是生不出一隻完完整整的龍子。

  要是狻猊「真正」復生,只有龍主做得到,否則無論她求的是誰,救回來的狻猊,都不過是「一半」的瑕疵品罷了。

  延維沒有回頭,沒有停步,意志堅定如鋼,朝她該走的下一步邁出,身影化為銀光,消失在勾陳面前。

  「我是說真的,我不討厭你,只是不希望你去做傻事,才故意說重話,想讓你死心……」

  她走後,勾陳慢慢輕吐著悅耳的嗓音,唇角揚弧彎彎,沒了方才的冷漠無情,倒有幾分憐憫之情,浮現眼中。

  「可最後,還是忍不住告訴了你方法,因為,那是你的心願,只要他好,自己會變得如何,都無關緊要……」

  他楠楠自語,可憐天下有情癡,堪不破這一關、這一劫。

  小瘋子。

  小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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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4-16 11:51:12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章

  手裡的晶魂球,緊緊捧在掌間,按進胸口,護得恁牢。

  心,正急躁地,怦怦狂跳。

  美麗的紫金色光芒,由晶魂球中散發出來。那片炫光,染亮了她臉上欣喜的笑容,使她更形嬌俏艷絕。

  拿回來了!

  她從勾魂鬼差手上,動用言靈,將狻猊的魂魄拿回來了!

  他沉睡在她懷中的晶魂球裡,閒懶俊美,睡顏安詳。忽而,球體內的他恢復龍子姿態,仍是酣眠模樣,清晰可見龍首無角,不一會兒,再變化為人形……

  魂體交相變換,極不穩定。

  「狻猊……」

  她喊他,他在晶魂球中,恍若未聞,兀自睡著。

  「你真過分,到後來,還嚇了我一次,我她氣你……你怎麼可以這樣做?你騙我,你明明答應過我,說要好好愛惜自己,你哪裡愛惜了?!把自己當成我的替身,代我去死,說什麼不要怨你恨你,別說你是負心漢——你就是!管你用什麼理由離開我,拋下我獨自一個就是你不好!負心漢!你這個負心漢!負心漢——」

  罵他,他也沒反應。

  「我都這麼指控你了,你也出聲反駁幾句呀……」

  明知他不會回答,她仍傻傻說著。

  重新將晶魂球填進胸口,她低首斂眸,輕聲嬌語,對他說道:

  「沒關係,我馬上讓你恢復原樣,幫你魂魄歸體,你再睡一下下,多等些時候,醒來就會發現,你失去的,一項一項,全都回來了……」

  再抬頭,堅毅神情,取代她臉上所有脆弱傷感,她眸光晶亮無懼,眼中滿滿的勇敢決心,正炯炯璀璨。

  袖一揚,足一蹬,騰馳的步伐,沒有半分遲疑,目的地——

  龍骸城。

  只有在那裡,才有救回狻猊的機會。

  還魂術,不少人會使,要替人類或低等精怪還魂,確實不難,她可以極其自私地,為狻猊找來一具完好的人類軀殼,讓狻猊復活,再投以無數仙丹靈藥,維持他的長壽不老。

  她當然可以,這太容易了。

  但她不要。

  她不要他變成那樣,他是尊貴的神獸龍子,遇見她之前,如此瀟灑倜儻、閒逸俊美,高強得曾教她咬牙切齒。

  她寧願他仍是那個狻猊,高高在上,笑睨旁人,任何事在他眼中,總是雲淡風輕那般無謂。

  她要那個狻猊回來。

  所以她必須去龍骸城,讓龍主救他。

  即便知道這不是件輕鬆的事,受到刁難,甚至是驅趕,全在意料之中,她不怕,重要的是,把懷裡的晶魂球交給龍主,龍主不會狠心不救自己兒子——

  一路上,未曾緩步歇憩,她趕在龍骸城城門關閉前,終於抵達。

  蝦兵蟹將不敵她的言靈,阻撓不了她直闖主城。

  「你竟還敢來?!」

  吟籟般的清冷聲嗓,伴隨著箜篌撥弄而出的音刃,形成無數鋒利氣芒,向她竄來。

  音刃速度太快,她閃躲不及,臉頰及膀子被削下數塊軟嫩膚肉,頓時鮮血直流,在海潮中綻開赤赭濃澤。

  大龍子佇定她面前,氣宇昂揚,俊雅無儔的臉容上,一片冰凜殺意,食指勾在箜篌琴弦上,只消指一動,這記音刃便能將她纖細頸子抹斷!

  「大哥,別讓她死得那麼輕鬆!看我用龍斧打斷她一身賤骨頭——」九龍子爭先,揮舞巨斧,雄風颯颯,就要衝殺過去。

  「要殺要剮隨便你們!但先把狻猊救回來!」延維不往他處逃,反而向龍子們奔近,頰上削去一大片血肉的傷口,鮮血淋漓,她卻絲毫不覺疼痛,扯唇吼著。

  「人都死了,怎麼救?!你這灘大禍水,我家老五就是你害死的!」四龍子怒咆,音帶霸氣,撼天動地。

  延維見霸氣直逼她胸口而來,她本能背過身去,保護懷裡晶魂球,任由四龍子的霸氣打在脊背上,又辣又痛之感,瞬間炸開,她身子遭擊飛出去,撞到龍柱才停下。

  她止不住劇咳,肺葉俱疼,想說話,比聲音更快更急地湧出的,是腥紅的血。

  「……我……咳……晶、晶魂球,他……他在晶魂球裡……」好不容易,她說齊這幾字,沒空嚥下嘴裡洶湧的鮮血,她努力再開口,不讓痛楚和暈眩吞噬她。「……救她,幫他還魂……你們可以……龍主可以……」

  一道金光,兜頭罩下,暫緩她的疼痛。

  「你把狻猊的魂魄,收在晶魂球裡?」開口的人,同時亦是治癒她的——四海龍主。

  她使勁頷首,喘著氣,將懷裡安然無恙的晶魂球,遞給龍主。

  「真的是老五——」

  「五哥——」

  龍子們驚喜圍來。

  「有魂魄,再造肉身,就能還魂了,對吧?」她攀扶龍柱,慢慢挺直身。

  「沒錯。」四海龍主撫著長胡。

  「那請你救他……可以……幫他把斷角也接回來嗎?」

  「他不顧後果斬斷的那對龍角,我拾回它,好生鎖藏著,確實可以在還魂過程中,順勢幫他接回去。」四海龍主頷首道。

  她鬆了好大一口氣。

  「若要接回龍角,肉身就不能隨便用法術捏塑,最好是他原本的那具龍子身軀,才能受得住龍角——」

  他原本的身體?

  在西海城。

  他是死在那兒的。

  「我、我去取,我去把他的身體帶回來……」她捂著胸口,忍住痛,打算再往西海城一趟。

  「你以為狻猊因你而死之事,我們是如何得知?我二哥早你一步前來,已將他的屍首帶回龍骸城,毋須你多事。」四海龍主說出令她愕然的消息。

  當西海龍王驚覺自己手刀揮下,滾落腳邊的斷首,竟屬侄兒狻猊所有,他的震駭不難想像,又怎可能胡亂處置狻猊屍身?

  自然是親自送回龍骸城,交由他的父兄安葬。

  西海龍王前腳剛走,她後腳便來。

  「狻猊……在龍骸城?!」她喉頭澀啞,問得艱辛。

  「首級還是我父王替他接上的!」九龍子這句話,遠比方才四龍子的霸氣哮吼,殺傷力更強更大,聽得她心痛如絞。

  「……可以讓我看他嗎?」她提出央求,見無人應她,她又慌又急,「看一眼就好!求求你……」

  「不過是具屍首,看又如何?看了,就會活過來嗎?」四海龍主轉身背對她,態度冷淡,口吻滿是不諒解。

  延維語塞。,連想再見他一面,都好難……

  龍主見她無言,又是嗤哼,她無話可說,他倒有一整缸的話想罵她:

  「好好一個兒子跟你跑了,先是自斷龍角不說,活跳跳離家,再回來卻變斷頭鬼一隻,我是不清楚你施了什麼妖法,但隨便推敲也知道,你這個惡毒女人,拿我兒子當替死鬼,現在又一副偽善嘴臉要來救他,你心裡打啥鬼主意我懶得多問,他的魂魄既已送回來,你可以走了,龍骸城不歡迎你。兒子們,趕人。」

  四海龍主袍袖一揚,要眾龍子將她掃地出門。

  「你會救他吧?!會吧?!」她尚未從四海龍主口中,聽到肯定的答案。

  「救不救他,不用你管。」

  救,當然一定救,四海龍主卻不想明白告訴她,順遂她的心意。

  「他是你兒子!」她心急如焚,眼神驚慌,「你不會眼睜睜放過幫他還魂的機會,對吧?!拜託你救他,別讓他重生的機會流失掉——」

  「這種違逆父母的孽兒敗子,為了一個女子連家人都不要,救他做什麼?!再給他一次傷透爹娘心的不孝機會嗎?!我兒子夠多了,不缺他這一隻!」四海龍主故意說得恩斷義絕,擺明與延維唱反調,要看她慌亂失措,替他家兒子報仇。

  延維倒抽寒息,將四海龍主的氣話當真。

  「不、不可以這樣……不可以不救他……」她顫抖著,不知如何是好的倉皇,教她渾身戰慄,她碎喃著這兩句話,不斷重複。

  魂魄有了,肉身在了,連龍角也收藏著,大好的還魂機會,怎能說放棄就放棄?!

  不可以……

  這種違逆父母的孽兒敗子,為了一個女子連家人都不要,救他做什麼?!

  又是她的緣故……

  四海龍主因為氣惱她,才遷怒到狻猊身上。

  氣她拐走了狻猊,氣她害狻猊落到今日下場,氣她糾纏狻猊,破壞他與家人親情。

  「我……我走,我離開他!發誓這輩子再也不見他!又或者,我去找西海龍王領死,死了便不會與他再有瓜葛!——你要我做什麼都好!我什麼條件都答應!只求你救他!」她從微弱的呢喃自語,到後來,匍匐在四海龍主腳邊,每說一字,便重重叩首一回。

  她的突來之舉,教眾人一時愕然,只能定定看著她咚咚磕頭。

  「我不再找他!不再糾纏他!我會找個地方躲起來,教他這輩子都尋不到的地方,我會消失的乾乾淨淨,像這世上從來沒有『延維』這號人物存在過一樣!」她急急允諾,不要四海龍主因她之故而放棄狻猊。

  是她不好。

  是她惡劣。

  一切一切全是她的錯,不關狻猊的事。

  救他吧……

  「你可以讓他忘記我,洗去關於我的記憶,將一切回歸到我不曾來過的寧靜,好不好?!只要沒有我,狻猊他會乖的,他會是你引以為傲的好兒子,求你救他——我發誓……不,我可以用言靈……用言靈發誓,我若再見他,讓我不得好死!讓我碎屍萬段!讓我永世不得超生!」她凌亂而焦躁地說著,其中言靈交雜,已經分不清哪幾句注入了術力,然而,無論是哪一句,句句內容皆是不利於她。

  她可以被忘記。

  她可以失去他。

  她可以終其一生,都不再見他。

  如果這些可以換回他還魂的機會,她全部都能做到。

  「你若擔心我毀諾,怕救回狻猊之後,我會違背現在說過的誓言,與他繼續糾葛,你可以當場取我性命,一勞永逸地除掉我,這樣好嗎?!行嗎?!能答應……救他嗎?!」

  為他求生的聲音,迴盪廳裡。

  靜寂的深海,被她一遍又一遍的磕求,擾得難以平息。

  眾人困惑了。

  倘若她是一個心機深沉,拐騙狻猊代替她去死的混帳,何以要為狻猊求一線重生機會,做到這種地步?

  西海龍王帶回狻猊屍首時,並未對她多加唾棄,只幽幽歎道:

  這兩個傻子,不爭活,只爭死。

  不爭活,只爭死。

  又或者該說,只爭對方活,不顧自己死。

  四海龍主忽而一歎,阻止她的連連叩首哀求:

  「就算你沒帶來他的魂魄,我也正準備走一趟地府,向閻小子套套交情,討回狻猊。」他不再戲耍她,拿不救回兒子這等謊言騙她,緩緩吐實。

  打從知道兒子死訊,他便有此打算,並不若他口頭上的冷血無情。

  為人父母,怎捨得見兒女早逝,那是剮心之痛吶!

  延維抬頭,眼裡水霧迷濛,一片淚光。

  他……他的意思是……

  「我會救他,連帶替他修妥龍角。龍子斷角,要再接回,得嘗盡好一番痛苦,那可不是拿米粒黏黏就能了的事。與生帶來的角,輕易捨棄掉它,本屬逆天悖道,斷角容易接角難,有些龍族人,在接回第一支龍角時便支持不住,乾脆放棄,或是過程中熬不下去,死於劇痛折磨。」

  「那狻猊……」她聽得心驚。

  「興許,他死得正巧,讓我能在他魂魄未歸前,將他的身體完整修復,等龍角與身體密合的痛苦過去後,再替他還魂。」看來,誤打誤撞,也撞出了一件好事。

  她繃緊的肩頭松下,吁出安心的無聲笑歎。

  「那就好……」欣慰低語,喃喃溢出。現在才開始感覺到,臉頰被削去膚肉的部位,好痛,還有額頭,也好痛……

  明明很痛,她卻忍不住微微笑著,眉眼間,只有心願饜足的恬謐,絲毫看不見皮肉傷所帶來的疼痛。

  「……你要看他嗎?」四海龍主一時心軟,方才拒絕了她探視狻猊的請托,自己倒覺得於心不忍。

  她回視四海龍主,芙顏帶笑,淚水蜿蜒成泉,感激無比,緩緩地頷首……

  輕似煙雲的意識,飄飄忽忽,正在游移,正在流動。

  慢慢的,意識清明了些,身體重量也紮實許多,耳邊逐漸能聽到雜音,不若先前空靈幽靜,無人干擾。

  身旁來來去去的跫音,逐漸清晰起來,甚至還能聽到九弟坐在床邊,啃食脆果的咀嚼聲音。

  好像有誰,正攪和著記憶,將某部分鮮明景象,捏得盡碎。

  一個女人,回眸艷笑,眼裡頑皮慧黠,手裡拿著小小紙人,正無聲說話。

  記憶崩壞,女人變成一團被擰爛的紙,連同妖妍美麗的笑,同樣慘遭捏弄摧毀。

  他並不希望那個女人消失。

  他想挺清楚她的嘴兒一開一合,狀似愉悅地,在跟他說什麼!

  她是誰?

  他認得她的,否則不會再腦海深處,不停湧現她的身影,或嗔或怒、或笑或哭,或是眸兒晶亮水燦,定定凝覷他,眼中交付著弄弄信任及眷戀。

  每當他快把她看得更清楚,便會出現煩人的擾亂,毀去她的面容影蹤,阻止他探究她的身分,不讓他回想起她。

  「你是誰?」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一片空曠中,再三迴盪,復誦著你是誰你是誰你是誰……

  頭部疼痛欲裂,綿延不絕的刺痛感惹怒了他,眼前絕美微笑的女子,就在伸手可及之處,卻一而再、再而三,遭人扯裂破壞,扭曲了容顏,或是散成無數碎末的情景,大大激惱他。

  夠了!

  他瞠目猛醒,抓住按在他額心的作亂手掌!

  「咦?!——」龍主因他突然醒來而驚訝,下一瞬,則因手腕被狠狠扳折,毫無防備地哇哇叫痛。

  「五哥醒過來了!醒了醒了!我去叫大家來——」九龍子開心嚷嚷,瞬間跑得遠遠的。

  「你先幫我把你五哥的手拉開比較要緊呀呀呀——」龍主喚不回九龍子雀,教他奔遠的身影。

  狻猊驀地甩開龍主的手,雙掌捂蓋頭臉,腦裡疼痛未消,教他咬牙抗衡。

  「狻、狻猊?……兒子?」龍主試探地叫他,見他沒反應,伸手要去搖他。

  「別碰我——」他以為龍主又要將手探進他意識裡,攪亂他腦海中所有景物。他痛恨被侵入破壞的感覺餓,痛恨那女人在眼前破裂消散!

  「好,不碰你不碰你……」龍主收回手,狀似保證。

  狻猊喘著氣,呼吸凌亂急促,不一會兒,冷汗涔涔,濡濕他鬢際長髮。

  疼痛稍緩,腦海裡的女子,沒再遭人刻意消抹去,面容越發清晰,聲音,由遠而近,聽得更加明白……

  「你有沒有事?覺得頭很痛是不是?父王幫你把痛楚抽離,好不好?」龍主仔細觀察狻猊的狀況。糟糕,方才施法要消去關於延維的記憶,甫進行到一半,狻猊就醒了,也不知成功了沒……

  狻猊。

  女人笑笑喊他,口吻並非柔柔綿綿那種嗲息,倒帶點傲嬌,好似她肯叫他的姓名,對他是多大恩寵一般。

  你去哪裡,我都跟你去,哪裡都行……

  女人又是哭,又是笑,狼狽的臉上涕淚縱橫,笑靨卻好美、好美。

  若是你問過我,你把龍角斬斷,來換取我的平安好不好,我會明白告訴你,我不要!我寧可在西海域被碎屍萬段,也不要你這樣做!

  女人氣惱至極,擱在腿邊的雙拳,掄得死緊,彷彿這番話,耗費她多大力氣咆哮。

  「……延維……」記憶如浪潮,洶湧澎湃,少掉龍主的阻礙,她在他腦內影向鮮明,一顰一笑、一言一語,此刻盡數回想起來。

  「呃……誰呀?不認識這個人耶。」龍主故作無知,佯裝沒事人一般,把臉撇向一邊去,心裡仍懷抱奢念,期待法術等會兒便能生效。

  「……」狻猊豈是如此容易操縱之人,他冷眼看著龍主的態度,不發一語,瞧得龍主困窘發汗。

  他飛快厘清狀況,他的身體在疼痛過後,轉為舒坦暢快,久違的力量盈滿全身,臂上龍鱗逐一浮現,更能清楚感覺龍角的復原,它正隱沒於體內,如往常一樣。

  他最後的印象,是佇立於涼風陣陣的馬鞍湖小島上,替身咒策發,身形瞬移,接著映入眼簾,僅存西海域石室裡,那面淡灰色的牆。

  匆匆一瞥,快到來不及感覺疼痛,然後,一切歸於黑暗。

  他死去了,他知道,鬼差勾取他魂魄時,他同樣一清二楚,只是失去龍角所反噬的虛弱無力,遠超乎他想像。

  疲累,是他唯一僅有的知覺,爾後如何隨著鬼差走,抑是鬼差與他說了些什麼,他則毫無所感。

  此刻在龍號稱醒來,除了還魂之外,不做第二理由想。

  他在這裡,她呢?

  「延維在哪?」

  「我沒聽過這名字。」龍主嘴硬,還在裝蒜。

  「……父王,你在我腦子裡胡攪瞎鬧的法術,已經失效,關於她的記憶,我記得很清楚,沒有半點被你如願搗毀,別再騙我了。」狻猊挑明了道,要龍主毋須睜眼說瞎話。

  「失效了?」

  「嗯。」狻猊篤定點頭,間龍主一臉扼腕,他由蚌床上坐起。「為何要這麼做?」要消去延維在他心中的記憶?

  「我好不容易救回來的兒子,與那只小瘋子最好別再有聯繫或瓜葛,若是能將她忘光光,對你對她都是好事。」龍主不再裝做不識得延維,話甫說完,狻猊已起身,龍主立刻阻止他:「你才剛魂體融合,不躺下來休息怎行?!」

  他推開龍主的手:

  「她現在應該急著尋我……」尤其讀畢他那封書信,不難想見她的打擊,他要快些找到她,讓她心安,讓她歡喜。

  「你這孩子——乖乖讓我把小瘋子從你腦海裡一處乾淨,不是很好嗎?!身體尚未復原,又要去找她?!」龍主氣到跳腳。

  到底是吃了人家什麼符水呀?!

  「她以為我死了,我怕她做傻事……」

  雖將她托給勾陳,卻擔心勾陳對她疏於照顧。

  以死相護,並非他的本意,但他那時術力漸失,連她的言靈都抵擋不了,除了走上這途外,他已無法可想。

  她那麼死心眼,就算他在書信裡再三叮囑,要她勇敢堅強,她仍是不會聽話吧?

  她一定又氣又傷心,覺得被他所遺棄,恨他將她孤獨留下……

  更或者——

  你去哪裡,我都跟你去,哪裡都行……

  做出了生死相隨的愚蠢傻事。

  他可不想碰上他死她生,他生她死得遺憾錯過。

  走沒兩步,離床不遠的他,被進房的二龍子和四龍子,粗魯架回蚌床,壓制躺平。

  「這副虛樣,想走去哪裡?安分躺著吧你!」四龍子叉腰瞪他。光用兩根指頭就能推到他。

  「四哥能欺負五哥,也只有現在吧?」九龍子笑瞇瞇靠來,一手托腰,另一手則連喂了狻猊幾顆黑藥。「護體的,吞下吞下。」

  「小九,五哥想來疼你,倒人界找著好吃的,哪一回沒帶來給你嘗鮮過?要不要報答五哥,五哥給你機會,扛五哥去狐神大人那兒可好?」狻猊笑容很甜,浸過蜂蜜一般,誘拐年歲最小的龍子。

  「好是好呀,去狐神大人那兒幹嘛?」九龍子還在吃果子。

  「找你五嫂,她可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狻猊此話一出,房間瞬開默然。

  猛地——

  「你跟小瘋子成親了?!」四龍子吼出在場眾人的驚訝。

  「拜過天地,大肆宴客,接受大伙兒恭喜祝賀,名副其實。」狻猊說的全是實話,半點不假。

  「沒拜過你老爹我,一切都不算數!」龍主跳出來,大喝反對。

  「有哦,我拿了塊木板,寫上父王母妃的尊名,恭恭敬敬擺在桌上,與你媳婦兒行過大禮跪拜。」別看他平時不怎麼孝順,心裡可時時記掛親爹親娘,人生遇大事,賜他生命的重要雙親,怎能漏掉?

  再者,延維第一次進到龍骸城,他便帶她到龍主面前,請求龍主主婚,那時龍主沒反對,如今相反對也太遲囉。

  就算眾人以為他當時只是說笑,他心裡清楚,他是認真的。

  拿木板寫名字……你當是在拜牌位哦?!龍主老臉扭曲,笑不出來。

  「糟糕了,五哥這下算守寡嗎?」九龍子心直口快,話,一溜煙從嘴裡跑出來。

  「守寡的定義不是這樣吧?女人死丈夫才叫守寡,五哥的情況應該叫……跑了夫人。」八龍子很認真地糾正九龍子用辭。

  「誰知道她跑掉之後,會不會遇到危險死掉,說不定一出城去,馬上被仇家追殺,那五哥就守寡了呀。」

  「男人死了妻子叫鰥。鰥魚你知道吧?從沒人見過一對鰥魚出沒,永遠只有一尾。」

  「誰說鰥魚沒有成對,那小鰥魚哪來的呀?沒本事瞧見它們恩愛,就說鰥是孤獨老死的物種,怎不說是他們見識淺薄——」九龍子撇撇嘴,嗤哼。

  「小九,你方才說糟糕是什麼意思?」狻猊打斷兩隻弟弟對於鰥寡孤獨的討論,只想弄明白九龍子無心道出的話語。

  九龍子撓撓臉,發現頰上沾了吃剩的果粒和汁液,指腹擷住它們,往嘴裡送,吮著指的唇,很忙,忙著吃、忙著說:

  「我們沒人知道她和你成親,把她當成仇人一樣對待趕出龍骸城……呀不,是她自己走出去的。」

  「她來過?!」

  「她把你送來的呀,魂魄,裝在一顆小球裡。」九龍子右手比劃了個大概形狀。「有了二伯父帶回的身體,加上她從鬼差手中搶回來的魂魄,剛好讓父王替你進行還魂。」你才能像此刻活跳跳,坐在床上說話哩。

  她吧你送來的呀,魂魄,裝在一顆小星球裡。九龍子右手比劃了個大概的形狀、有了2伯父帶回的身體,加上她從鬼差手中搶回來的魂魄,剛好讓父王替你進行還魂。你才能想此刻活跳跳,坐在床上說話裡

  「為什麼不留下她?」

  「她自己說要走的呀,她說一輩子都不要見你,永遠和你斷了瓜葛,要去你找不到地方,就連消去她的記憶這項做法,也是她提醒父王,父王才想起來還有這賤招呢。」九龍子有問必答,知道什麼便說什麼。

  「她在生我的氣嗎?氣我自作主張,對她銫了替身術?」

  才會說出一輩子不想見的氣話?

  九龍子搖頭,「她看起來不像生氣呀,她跪在父王面前,頭一直磕一直磕一直磕……」

  狻猊目光瞟往龍主,龍主滿臉心虛,活像做了啥見不得人的壞事,好半晌不敢和兒子對上眼神。

  「你對她做了什麼?」狻猊口氣輕軟軟,問得平穩淡然,只不過這分平穩淡然,卻是風暴前夕的假像。

  「……我、我什麼都沒做!全是她自己說的!」龍主立刻撇清關係。「沒人逼她走,也沒人逼她說出重話,是她自個兒一古腦辟裡啪啦說個沒停,根本不給人插嘴機會。我只是小小嚇唬、嚇唬她,哪知道她反應激烈……我就順水推舟……」目送她離開而已。

  「她求父王救你,甘願付出代價,允諾與你斬斷所有關係,以換取父王點頭答應。」大龍子淡定的輕嗓介入,為龍主解釋,為狻猊解惑。

  幽幽悅耳的天籟之聲,如曲似調,陳述著數月之前的那一日,延維跪在那兒,額心撞地,響亮的叩首聲,以及她所道出的每字每句——

  我……我走,我離開他,發誓這輩子再也不見他。

  你要我做什麼都好!我什麼條件都答應!只求你救他!

  能答應……救他嗎?

  那像是極哀淒的曲調,不泣訴情郎負心變節,不詠歎殘秋寒冬,這曲兒只唱出一股情思,願心上之人,安好健康,除此之外,別無所求。

  大龍子耳聞天下數以萬計的音律,最最揪心刺人的,莫過於此。

  莫過於,明知道會失去狻猊,她亦無妨,寧可由他生命中退出,也要換來他的活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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