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飛雪]愛の真實[全文完] ...

愛の真實 作者：單飛雪

二十九歲的郭菲，真夠衰的，老是在重要時刻脫線演出，
在優秀傑出的家人眼中她就像根廢柴，
連未婚夫都因為看清她隨興的生活態度而毀婚。
虛榮勢利的姊姊為了讓她有出息，叫爸媽趕她出門，
只有姊夫大方出借房子讓她住，看見她的真性情，覺得她好。
她暗戀上溫柔又強悍的他，如果他不是姊夫、如果他不是……
唉！算了啦，她只要暗戀著他就好，他不是她該擁有的幸福。
也許她該找個跟姊夫一樣的男人，救她脫離這地獄般的苦境，
但面對追求她的男人，她卻只想著那個不能得到男人，
暗戀怎麼這麼苦啊！偏偏恢復單身的他又給了她無窮希望……

第一章

　　有一種女生，快三十歲個性還像個孩子，衣著打扮隨興像不懂社會世故的少女，是父母朋友眼中長不大的孩子，教人不禁擔心起她的前途，見到她就會想叨念幾句，好像誰都比她有出息跟成熟跟智慧跟了不起。她不愛看書，比賽也常常輸，二十九歲的郭菲就是這種女生。

　　她喜歡依自己的心情穿衣打扮，不知要考慮場合；她不看天氣預報，所以吹風淋雨感冒是常有的事。她喜歡隨心所欲，不懂計較得失，因此凸槌是非常自然的結果。

　　好不容易考上私立大學，學業成績太差，被二一退學。最可怕的是，她總在重要場合脫線演出，越叮囑她不准失誤，冥冥中她就越是會給你出狀況。越是不允許她做什麼，下意識地她就會去做什麼來試試看。她常讓週遭人跳腳，卻很受朋友歡迎，幾乎沒有討厭她的人，除了感到頭痛的親人。像她這種朋友，交往起來很放心，沒有利害關係也不耍心機，當好朋友很OK。但是，當她家人跟情人，就傷腦筋了，覺得她可愛歸可愛，總有那麼點不可靠。

　　還好，這女孩終於遇到願意娶她的男人了，感謝這位功德主，她下個月就要結婚了，對象是標準公務員，收入穩定，個性可靠，對郭菲好，這麼棒的女婿，郭爸郭媽感動得不知默默流淚謝神幾回，全家喜氣洋洋，父母沐浴在「終於解脫，責任出清」的喜悅裡。

　　準新娘郭菲心情卻不怎麼優，這幾天一直下雨，天氣濕冷，她最討厭穿雨衣騎車，今天客戶臨時改合約，害她加班到晚上還不能回家。她騎著機車心情蕩到谷底，很想油門一放，撇輪犁田去。她討厭在貿易公司上班，無聊斃了，要不是姊姊逼著，爸媽盯著，她早就辭掉這第十五份工作了。

　　郭菲穿著雨衣，冒著風雨，帶著老闆指定的簽約數據，趕往客戶的公司，這是對方第Ｎ次更動合約條款，再改下去她跟公司的法務人員就要爆炸花轟了。正怨歎，想像自己歸隱山林，畜牧養牛之際，忽然前方發出砰地巨響，郭菲緊急煞車，目睹車禍——

　　一輛黑色汽車從巷口闖紅燈出來，撞上騎腳踏車的老婆婆，還催了油門肇事逃逸。老婆婆倒地，腳踏車扭曲，變形車輪悲哀地吱吱呻吟。郭菲丟下機車，跑過去看，老婆婆躺在血泊裡抽搐……

　　郭菲蹲下，很緊張地問：「老婆婆？你還好嗎？你聽得到我嗎？」

　　老婆婆面朝上躺著，慢慢舉起染滿鮮血的右手，忽然！狠揪住郭菲的衣服揪得緊緊的。「救……我……」

　　郭菲呆住，被重傷的老婆婆緊抓著。而，背包裡，躺著兩千多萬的合約書，並且，經理跟客戶們正等著她趕到。如今，春雨綿綿，冰冷刺骨，月黑風高，四下無人，她卻被一隻染滿鮮血的老手緊抓不放。她該怎麼辦？小小腦袋一團亂，心跳怦怦巨響，毫無頭緒，不知所措，邏輯大亂，她六神無主宛如驚弓之鳥愣在現場，只想喊「靠杯」這種鳥事為什麼總讓她遇上？

　　人的一生總有很多奇遇。

　　但，郭菲想不到，這場車禍將完全改變她的一生。

　　如果是在偶像劇裡，這位老人很可能是有萬貫家財但兒孫不孝的老婆婆。因此郭菲救了她以後，忽然變成她的養女，繼承上億財產接著和她的不孝孫來段羅曼史，兩人歷經風雨最後百年好合，她終於馴服了不羈的壞孫子，與他永結連理Game over，Good job ，Oh yes！

　　有這麼爽就好了！不要作夢了，醒醒吧！

　　電視劇是騙人的，羅曼史是幻覺，現實總是殘酷，郭菲被老婆婆的血手拽住的後果是……

　　

　　第二天夜裡，郭家鬧烘烘，家庭會議如火如荼展開。引爆這場會議的是留著蓬鬆毛躁短髮，很不成材的郭菲小姐，她戴著兩個大大的黑眼圈出席，表情如喪考妣。而列席的有以下幾位菁英人士——事實上在場除了郭菲，都可稱為菁英人士。

　　爸爸郭英哲，是大學校長——由此可知，郭菲當年被二一退學在其父心中留下多大陰影。

　　媽媽譚清美，某教學醫院耳鼻喉科名醫，是許多上流人士指定的大牌醫師，故往來的朋友全是有頭有臉人物——由此可知，拜郭菲傑出表現，讓其母需要定期看心理醫生。

　　郭家長女郭晴，這傢伙不得了，是天才，才三十二歲，已得到父母親優良遺傳，目前是某大醫院腦神經外科名醫，醫界公認最年輕傑出的天才女醫師，動腦部手術非常厲害。她除了在二十六歲時跟現任老公未婚懷孕這事讓父母跳腳，基本上是父母眼中超完美的女兒。

　　至於那位始終遠遠地站在落地窗旁，倚牆不語，身陷暗影中的男子是葉明雋，郭晴的老公。他三十三歲，高大英俊，穿衣風格喜歡低調簡單的款式，舉手投足沉著穩重，給人很紳士的感覺。他沒有傑出的學歷背景，有的是做菜天賦，在全台北公認最棒的樸真自助餐店當廚師。

　　然而這個自助餐店的工作，不管葉明雋做得多出色，始終教岳父母看不起。不過呢，自從他上過幾次美食雜誌，日本綜藝節目特地到他工作地點專訪過他，目前還負責兩本雜誌的美食專欄，如今總算受到岳父母肯定加入郭家菁英一族。不然，當年他娶他們家女兒好似提槍打仗那麼刺激，天天遭受言語奚落白眼荼毒，心臟不強還真挺不過來。所以，現在連郭菲的姊夫，都算菁英人士，郭菲還真是勢單力薄，如孤鳥一隻。

　　幸好啊，郭菲身邊坐著外甥，六歲的葉明悟，他小手緊揪著郭菲衣角，這個郭晴跟葉明雋的寶貝兒子，是郭菲阿姨的永遠支持者。而郭菲的未婚夫林政國也在場陪她，助她度過這難熬的夜晚。

　　唉，都是因為昨夜老婆婆的車禍事件，郭菲被貿易公司開除，家庭會議因此而起。

　　「你知道為了把你弄進這間公司我是怎麼拜託朋友？簽約多重要，你放大家鴿子？！你在想什麼？我還有臉面對朋友嗎？為了你我一直跟沈總道歉我會被你氣死！」郭晴瞪著妹妹，像在瞪一根廢柴。

　　「那是『一場車禍』，不是我故意要晃點大家，我也是不得已。」郭菲縮在沙發邊邊。

　　六歲的小悟幫腔。「馬麻，車禍是很嚴重的事啊，阿姨不是故意的。」

　　不理兒子，郭晴繼續：「所以呢？所以你跟我一樣是醫生會救人就對了！被撞的是你還是你撞人家？干你什麼事，你幹麼待在現場？」

　　郭母譚清美也冷著臉問：「你到底在現場幹麼？你懂急救嗎？打完電話叫救護車只需要一分鐘時間，你杵在那裡做什麼？」這邏輯很難懂嗎？

　　郭菲深吸口氣，耐著性子說：「我剛剛解釋過了，我下車看被撞的人，那個老婆婆嚇壞了，流著血的手緊抓著我不放啊，我甩都甩不開，我怎麼忍心丟下她……」

　　「外婆，流血是很恐怖的事喔！」小悟又幫腔了，葉明雋給他比個噓的手勢，怕兒子幫倒忙更激怒他們。

　　郭晴吼：「那你客戶呢？！你忘了合約書正等著你送過去，沈總打電話給我時我還不敢相信，你一向很脫線，但我沒想到你會脫線到這種地步！你腦子到底有沒有問題？要不要我幫你開刀檢查？」

　　「那麼請幫我安排一下，我也很想檢查看看我的腦袋到底怎麼了。」郭菲小小聲嘀咕：「我也知道不對，可是我就是沒辦法見死不救……」

　　「對，不能見死人不救……」小悟又開口。

　　郭菲趕快摀住他的嘴，因為姊姊用佈滿殺氣的眼神瞪來，虎毒不食子，冷靜冷靜！郭菲朝姊姊苦笑，又看看爸媽冷冰冰的面孔，她求饒——

　　「大家不要氣了嘛，既然事情已經發生，往事只能回味不是嗎？不對，我是說過去已經過去，現在大家為了我這小小的小人物特地開會做什麼？真讓我過意不去，我都快三十歲了，不用這麼嚴肅對我吧？我們可以各自解散去休息了嗎？夜已深，天氣冷，大家應該來去喝碗雞湯暖暖身子，而不是為了我在這裡傷腦筋是不是？」

　　靠杯，枉費她講得苦口婆心，大家的臉怎麼還是這麼臭啊？都不想喝雞湯喔？沒人要喝雞湯，大家聽完郭菲一番告白只有更火大。

　　那邊，葉明雋轉身對牆怕笑出來，沒辦法，每次聽小姨子講話就想笑，但此時此刻可不是笑的時候。喝碗雞湯？虧她講得出來。

　　沒人要喝雞湯，譚清美表情更冷，簡直要下霜了。她對女兒說：「沒有人要你見死不救，但你待在現場就算了，最後還一路跟到醫院去，你那麼閒嗎？事情有輕重緩急不知道嗎？」

　　「我說的就是這個啊！」郭晴大叫，罵郭菲：「換做我是你，你知道我會怎麼做嗎？我會打電話叫救護車，然後繼續送合約去給客戶，一方面我可以救人，一方面又不會丟了工作，也不會讓大家在這裡發飆！因為你已經換過十幾個工作，要不是我你連貿易公司的門都進不了，你到底要讓大家操心到什麼時候？現在還扯什麼雞湯不雞湯的？還好意思說你快三十歲了，你害我在朋友面前抬不起頭，你要惹多少麻煩才會懂事？」

　　「阿菲……你真的是……爸爸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說你了……」惜字如金的郭爸爸開口了，他重重歎氣。「唉！你都要結婚當人家的老婆了，做事怎麼還這麼輕率……」

　　好吧，請忘了雞湯這件事，但《心靈雞湯》那本書大家知道吧？郭菲試圖說明當時的心情。「這是車禍不是一般狀況，我真的是嚇壞了，那個老婆婆又一直抓著我不放，一副快死掉的樣子，所以我一時心軟只好跟去醫院，請大家體諒我，她的手真的抓得很緊很緊……」

　　《心靈雞湯》已經過期，大家這會兒都是務實派的，不管心靈問題，他們不能體諒郭菲的心，甚至還開始翻舊帳。

　　郭晴揚聲問妹妹：「你還敢叫大家體諒你？上次媽介紹你去牙科當助理，結果呢？只是個助理，你都能做到讓護士抗議逼醫生辭掉你，你連助理都做不好！」

　　「唉！」換郭菲重重歎息，她怎麼那麼命苦。「這件事你們還要提多少次？我說過了，這是因為那些病人想追我，大家嫉妒我。」

　　「因為菲姨真的很漂亮。」小悟大聲附議。

　　郭菲摟住外甥。「謝謝！我就知道你懂。」

　　葉明雋才剛將臉從牆壁轉過來，這會兒又轉回去面壁，繼續忍笑。

　　郭晴更火大了。「是因為你行為不端正，跟病人約會就算了，還是個已經結婚的男人。」

　　「我不知道他結婚了，我完全被他的誠意打動。」

　　「你不會打聽一下嗎？你白癡嗎？你十八歲嗎？你大腦長來幹麼？人家約你你就去？！」

　　「媽咪……」小悟又插嘴。「你講好快，我都聽不清楚了。」

　　「你過來！大人講話插什麼嘴？過來！」母子應該同一陣線，夠了。

　　「不要！」小悟抱緊菲姨。「我要保護她。」

　　郭菲也緊緊抱住小悟，淚光閃閃地說：「好乖，真的好乖。」

　　乖個屁！郭晴怒吼：「葉明悟！我數到三，一二三！」

　　「我不要！哇！」小悟大哭。

　　郭菲看看一直沉默的未婚夫臉色鐵青，八成對牙醫事件很介意，她向姊姊使個眼色。「姊，牙科的事你幹麼提啦？那時我很年輕，我不懂事。」

　　「你幾時懂事過？」郭晴罵。

　　葉明雋終於看不下去，他將妻子攬到一旁，出面緩頰。「我們這樣罵她對事情一點幫助也沒有，郭菲是成年人，她有自己的想法，我們是不是該尊重她的做法？」

　　郭晴冷笑。「成年人？成年人會蠢到這種地步？我快氣瘋了！」

　　「我也快瘋了！」郭菲小小聲說。

　　「你還敢說！我都不知道怎麼跟朋友交代。」

　　譚清美嚴厲道：「阿菲，快跟姊姊道歉，你這次讓姊姊太丟臉了。」

　　郭菲凜著臉。「所以當初我就不想進貿易公司，你們幹麼逼我？我就知道我不適合，出了錯又罵我讓你們丟臉……」

　　「所以是我們的錯嘍？」郭晴震驚。「你有沒有良心？」

　　郭爸搖頭。「唉，你還好意思怪姊姊，你太讓我們大家失望了……」心灰意冷，面上無光。

　　郭菲咬著唇，不敢吭聲了。她是感到抱歉的，但是被罵到臭頭又很不爽。她是有錯，但難道面對一個受傷又孤苦無依的老婆婆，陪她去醫院因此丟了工作有這麼難以原諒？不就一份工作罷了！她還可以找別的工作，可是生命多可貴，在她的價值觀裡老婆婆比那個無聊的工作更重要，但顯然只有她這麼認為。

　　氣氛凝重，大家僵著臉，沒人說話。

　　終於，林政國舉手發言。「我認為……這一切都怪阿菲太善良，她就是心太軟。」

　　嗚……感動，郭菲摀著胸口，感激地凝視未婚夫，他終於幫她講話了。奮起吧！寶貝！幫我反擊這些冷血的傢伙吧！保護我啊寶貝！

　　寶貝似乎聽到女友的心聲，忽然起立，嚴肅地看著大家，像個勇士，鼓起勇氣發表意見。「其實郭菲昨晚也都沒睡，她受到很大的驚嚇，請你們大家不要再罵她了，我實在很為她心痛。一個人的個性是天生的，你們罵也沒用，只會傷害彼此感情。而且你們不該逼她改變自己的個性，這是不可能的，所以有人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既然是家人，就應該試著敞開心扉，接受她的弱點，不然這世上還會有誰支持她呢？是不是？」

　　至少還有你，寶貝。郭菲猛點頭，超感動的。

　　人家未婚夫都出面講話了，大家也不好意思再罵下去。

　　我的英雄！我愛你。郭菲雙手交握，崇拜地仰望未婚夫。

　　林政國大英雄顯然奮起得很厲害，繼續慷慨激昂，欲罷不能，演講下去。「各位……我……我……我真的感到抱歉。」忽然一個大鞠躬，嚇壞大家。「真的真的非常抱歉……」他脹紅面孔，抬不起臉。

　　天啊，大家震驚。這，這太感人了！竟然替未婚妻跟大家道歉。

　　郭晴驚訝地說：「你不用幫我妹道歉，你真是……真是太感人了！」

　　譚清美趕快說：「這事跟你無關，這全是她不好，我女兒我知道。」

　　「我真的很抱歉……」林政國仍低著頭，彎著腰。「那個……其實是……我想取消跟阿菲的婚事，我想……我們真的不適合……我本來以為她的個性我能接受，但是……我發現我真的會怕……」

　　怕？怕什麼？郭菲瞠目結舌，反應不過來。

　　大家傻眼，全會意不過來。

　　連向來冷靜的葉明雋都驚訝著，跟大家一樣，被林政國突來的悔婚告白嚇到。

　　下個月就要結婚，帖子發了，親友通知了，飯店也訂了，林政國連房子都買了，現在忽然不娶了？

　　「我是不是聽錯？你是說要取消婚約嗎？」郭菲傻乎乎的，還弄不清楚狀況，仰望著未婚夫。

　　林政國哭了。「對不起，寶貝……請原諒我，是我不夠勇敢。」

　　這下郭菲真的很想罵「靠杯」，但這粗話還是留在心底不需放嘴巴上，她怔怔看著未婚夫痛哭的臉，自己除了「暗」在心裡，竟然一滴淚也沒流，八成是因為太震撼，神經暫時失常中。

　　郭晴先回過神，鎮定下來。「我完全瞭解，我一點都不意外。我妹我了，她確實讓人沒安全感，難怪你不敢娶了。」

　　「喂！」郭菲跳起來。「這時候姊應該要安慰我吧？」

　　「政國……」譚清美也不站女兒那邊。「都怪我不好，沒把女兒教好，可是你可不可以看在郭媽媽的面子上，先不要取消婚約？畢竟喜帖都發了，親戚們也都通知了，你這樣我很難做人，我會很丟臉，當然我也知道是我女兒不好……」

　　「喂！」郭菲跳腳。「被悔婚的是我欸？你們有沒有同情心？」靠夭。

　　連郭爸爸也講話了。「政國，我們郭菲再也不可能遇到像你這麼棒的人願意娶她、包容她，就當郭爸爸拜託你，不要這麼快放棄，雖然她讓我們很頭痛……但是，愛就是需要包容，不要放棄她，不要這麼快，拜託給我女兒改過的機會，她會好好懺悔的……」

　　「我聽不下去了！」郭菲大叫。「你們秀逗了嗎？幹麼對他低聲下氣？我是腐爛的豬肉賣不出去？還是過期的菜像餿水那麼臭？還要求人娶我還要我改過懺悔的！有沒有搞錯？！」郭菲大步走到林政國面前，深深深吸口氣。

　　「郭菲閉嘴！」郭晴跟媽媽制止，但來不及了——

　　郭菲脫口說道：「取消得好。」她雙手按著林政國肩膀，目光篤定，口氣堅毅地說：「政國，你非常有勇氣，沒錯，我們要做自己，要誠實，千萬不要演戲，也不要勉強，結婚這種事，只要有一咪咪的猶豫就不該結，免得大家以後互相怨恨。沒關係，我肯定你的勇敢，真的。我真的沒關係，以後大家還是朋友，只是暫時不要約我喝茶。你不用內疚，也不要哭，這不是你的錯，我也不會因為這樣鬧自殺，不過呢，請你趕快離開這裡，因為我愛面子的家人就快要崩潰了……」

　　林政國投以感激的一瞥，趕快轉身閃也，郭爸郭媽郭姊全追出去，他們不能接受被悔婚的打擊，面對親友的質疑將會令他們顏面盡失，可是林政國跑得極快，他們窮追，在門外周旋糾纏。

　　而受創最深的當事者，反倒被晾在屋內，沒人搭理，無人同情，真是夠荒謬！

　　郭菲抱著雙臂，苦笑。「天啊，我真的被悔婚了嗎？想不到我活得這樣精彩。」嗚……

　　小悟跑來，小小雙手圈住郭菲的腿，仰著臉跟她說：「我娶你，沒關係，我娶你……阿姨一樣舉辦婚禮，不用取消喔！」

　　郭菲本來沒哭，這會兒蹲下，摟住小悟哭了。「你真好，小悟真好，阿姨好喜歡你喔！」

　　小悟揉著阿姨軟綿綿的髮。「阿姨我也好喜歡你喔，不要哭嘛！小悟也想哭了啦！」

　　他們抱一起，哭成一團。

　　葉明雋靜靜看郭菲啜泣，她的小小一雙肩膀顫抖著，看起來很需要被擁抱。她的哭聲太可憐，害他也被她的悲傷感染，他的心情也變得很沉重、很低落。這傻氣的小姨子，常常惹他發笑，有時又令他不自覺擔心起來。她的表現常出人意表，有著非一般人的邏輯。他看過太多規矩世故的成年人，所以對郭菲的脫線很「驚艷」，雖然她家人不覺得她有可取之處，然而在他眼裡，卻覺得郭菲是難得的好女孩，私心的希望她擁有幸福。

　　沒想到，她竟在這麼慘的時候，還被未婚夫拋棄！他氣那個逃跑的未婚夫，覺得那男人沒擔當，就算悔婚也不必急在這時，一副急著撇掉包袱似的，太難看也太不厚道。然而，這個被家人認定不負責又幼稚的小姨子，剛剛對未婚夫說的話卻異常成熟大氣，讓他很激賞。

　　他走到郭菲身旁，蹲下，在她痛哭的臉邊說：「你很了不起。」

　　郭菲愣住，轉過臉，淚汪汪看著姊夫，沒聽清楚他說的，但見姊夫一臉溫暖笑意。

　　「郭菲，你很了不起。又善良，又大氣，很棒！」

　　「是嗎？」她皺著眉，眼角還懸著淚珠。

　　「是呀，我把拔從不說謊呀！」小悟在郭菲臉頰親一下。「阿姨很棒！所以我才喜歡你啊！」

　　郭菲終於笑了。「你們對我真好！謝謝你們，我感覺好多了。」

　　「像這種時候我們真的要一起去喝雞湯了！」小悟很認真地說：「因為阿姨哭得太慘，需要雞湯補。」

　　郭菲哈哈笑，葉明雋也是。小孩很天真，可愛極了，教大人瞬間忘了要悲傷。

　　

　　稍晚，葉明雋開車載妻兒返家。

　　郭晴氣還沒消。「你信嗎？我妹夠誇張了，她真的是我妹妹嗎？你知道嗎？我完全理解林政國為什麼不娶了，她不是可以讓人信任的伴侶。」葉明雋沉默不語，郭晴瞪他。「幹麼都不說話？」

　　「小聲點，兒子睡了。」小悟在後座睡得正甜。

　　「你的看法呢？你整晚都不吭聲。」

　　「我覺得……」

　　她警告道：「不要告訴我你想幫她說話喔！」

　　葉明雋深吸口氣不說了。

　　郭晴瞪他。「不講了？真的要幫她講話？」

　　他好脾氣的慢慢說：「一、當初是你主動介紹她去貿易公司上班，她從沒開口要你幫。二、林政國在這種時候取消婚約，表示愛她不夠，不能全怪郭菲。三、每個人有不一樣的個性，怎樣算好伴侶？這不是我們能評斷的，所以我建議不要再聊你妹的事。」

　　「好極了。」郭晴點頭。「確實是幫她講話！」

　　「我是客觀的分析。」

　　「當然！你是無關緊要的局外人，郭菲不是你妹，你當然可以很客觀輕鬆。」

　　「我是無關緊要的局外人？」葉明雋看她一眼。

　　郭晴瑟縮一下，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公這種冷冰冰眼神。「我不是那個意思……唉！你不瞭解，郭菲從小到大給我們製造多少麻煩，不管是工作還是交朋友，你也見過她死黨吧？那個在飯店工作的莊凱文啊？他是GAY，小悟的生日她竟帶那娘娘腔來，我真怕小悟被影響，現在艾滋病又那麼氾濫，你知道得到艾滋病的病人會……」

　　「夠了！」葉明雋不想聽。「正因為你是醫生很受人尊敬，更不該歧視同志！」

　　「但是在小悟面前我只是個媽媽，我要保護他！」郭晴嚷，又搖搖頭。「算了！我不想因為我妹的事跟你吵，不值得又浪費時間，老公……」郭晴摟住他手臂。「我們去看午夜場電影好不好？我心情好差，想放鬆一下。」

　　「可是小悟……」

　　「小悟可以睡保母那兒，我們付的可是全天候保母的價錢，講好隨時可以寄孩子的，章媽媽不會介意。」

　　「這麼晚了，怎麼好意思把人家吵醒？我也不喜歡讓小悟在保母家過夜，我累了，想回家休息。」

　　「我每天在醫院救人，難得晚上有空，你就不能讓我開心？」

　　「我沒心情看電影，還是我們回家，我做宵夜給你吃，你不是很愛吃我煎的牛排？」

　　「你知道我在節食，還煎什麼牛排？」

　　「你身材很標準，不需要節食，而且我昨天熬夜寫專欄，想早點休息。」

　　「你明天不是放假？看個電影這麼難？你知道今天我有多不好過嗎？」

　　「你妹妹被悔婚了，你還看得下電影？」

　　「不然呢？我該同情她嗎？是她咎由自取，我這個做姊姊的已經受夠了！」

　　「我不說了。」葉明雋凜著臉，生氣了。

　　郭晴沉默了會兒。「好，我知道了，不看電影，聽你的我回家吃牛排，我只要一小塊就行了……老公，你的美食專欄很受歡迎，廚藝又一流的，你真的要在那間小自助餐店做一輩子？要不要考慮我之前說的……」

　　「所以檢討完你妹，現在要檢討起我的職業嗎？你還真是一刻都不能放鬆，看來我們全達不到你的標準。」

　　「你先別氣嘛！聽我說，我這邊有的是人脈，你呢，你有技術也有積蓄，開餐廳不是問題……」

　　「謝謝。但是請你為別人好之前先問一下對方，什麼才是他覺得最好的？」

　　「我知道，我是你老婆才說，難道你不想提升自己？」

　　「我覺得很好。」

　　「在自助餐店埋沒才華炒那種廉價的菜很好？」

　　車子忽駛向路邊煞住，葉明雋看著老婆，目光嚴峻。「我想，問題是在於郭晴醫師非常了不起，不能忍受老公是自助餐店的廚師，這才是你覺得有問題的地方。」

　　郭晴心虛地說：「我只是……覺得你不該糟蹋才華，我知道你是為了挺朋友才留在『樸真』，可是……」

　　「為什麼我寧願在平價的自助餐店當廚師……因為我喜歡做菜給那些為生活打拚的小人物吃，而不是做菜給你這種穿名牌套裝用身份地位衡量別人的權威人士享用。郭晴女士，這樣你瞭解嗎？」

　　葉明雋凶起來還真恐怖欸，郭晴投降。「好啦！我知道……不要生氣，我回家好好的吃老公煎的牛排，真的，我不說了……」

　　葉明雋這才息怒。「你這個控制狂，一定要人家罵才高興？」

　　「我是控制狂？可是我在你面前怎麼老覺得自己很渺小很沒存在感？」她癟嘴，很嘔。

　　他笑了。「那是因為你太瘦，所以不要減肥應該增胖，那樣你就會很有『存在感』。」

　　郭晴哈哈笑，敗給他了。

　　

　　每天深夜，當妻兒都睡了，就是葉明雋一天中難得的獨處時光。他喜歡泡一杯濃醇的熱巧克力，待在書房裡，上網瀏覽各國大廚們的部落格，互相交換新的烹飪心得，為此，他苦讀過英文，並受邀定期發表專欄文章。

　　表面上他只是台北一間小自助餐店的廚師，實際上，他做出完全不同的格局。樸真自助餐店，用的食材平價但保證新鮮有機，烹飪過程絕不放人工調味料，但依然可以製造出教人驚喜的美食。

　　樸真的老闆娘宋艾華亦是葉明雋餐飲科的同學，最初是宋艾華與老公經營樸真，孰料店才剛開幕，老公發生車禍慘死，幸好葉明雋主動前來相助，樸真才經營至今。

　　宋艾華感念葉明雋的情義相挺，所以樸真廚務放手讓葉明雋全權負責，每年還分配高額紅利，甚至為了葉明雋堅持週末要陪伴妻兒，樸真一周只營業五天，週末全天歇業，宋艾華認定葉明雋是她跟女兒的恩人，值得最好的待遇。

　　葉明雋對於施人恩惠從不放心上，他只單純做好工作，他的野心不在頭銜也不在餐廳大小、或服務的客人階層，而是在如何烹飪出健康又美味的佳餚，照顧好普羅大眾的脾胃。

　　春天，萬物復甦，「樸真」的菜餚多是利於肝氣升發調暢的。夏天，有清暑熱、補氣陰的料理。秋天，準備養肺顧氣管的食材。冬季，有養身御寒的藥膳。這間自助餐，融合中醫養身保健概念，難怪吸引日本媒體採訪。

　　有時，葉明雋逛完大廚們的網站，就溜到小姨子郭菲的部落格「很不爽」晃晃。郭菲的網絡暱稱叫「不爽妹」，常用的發洩詞是「靠杯」與「靠夭」，很直率。家人們都不知郭菲的部落格，郭菲在網絡上匿名放肆發言，不知姊夫竟定期欣賞。

　　葉明雋會知道郭菲的部落格是因為她太不小心了，某次她發文讚美姊夫在小自助餐店當廚師，卻有五星級飯店大廚的廚藝，做的菜宇宙無敵好吃，超級便宜，郭菲寫了餐店地址，歡迎格友前往品嚐。

　　這世界沒有秘密，「樸真」的工讀生阿傑看到部落格，又看餐廳地址一樣，好奇格主的姊夫應該是大廚葉明雋，於是跟葉明雋說了。葉明雋對照部落文還有格主寫文的方式，確定百分百就是小姨子郭菲的部落格。葉明雋沒跟任何人提起，只是自己有時忍不住溜來欣賞，那是種奇怪的感覺，你熟識的人在網絡上以另一種身份存在，用她的角度陳述內心真實的感受。

　　郭菲三分鐘前剛剛更新文章，她丟了工作又被未婚夫悔婚，所以正大大的不爽中，自然上網來「靠夭」一下。

　　她寫道——

　　我超級不爽，晚上我爆炸了，我現在不結婚了，因為他不值得我嫁（好，我承認是他不敢娶我，隨便啦！）當然我跟他以後還是可以當朋友（大家分手都愛這麼說喔），但最好是不要再聯絡，以後不跟他去喝咖啡會不會很沒風度？沒風度就沒風度，靠夭！當小人是不是會活得比較爽？悔婚的人哭得比我慘，剛剛還打電話來跟我靠杯很久，我還安慰他說沒關係啦！啊！是怎樣？靠、我真不是普通人。我想哭但哭不出來啦！害我一直去尿尿。

　　看到這裡葉明雋已經笑到掉淚。

　　郭菲又寫著——

　　我要整夜放Arctic Monkeys 的A view from the  afternoon，然後喝啤酒跑廁所這樣比流淚靠杯靠夭更酷，可是今晚真正最讓我不爽的是什麼？不是那個落跑的未婚夫，而是我了不起的醫生姊姊。每次聽她講話我都很想拿打火機出來，不是點汽油桶而是想點煙抽，她真是很會戳中我的弱點（好我承認我弱點太多隨便戳都中），但我是你妹啊，你有沒有同情心？如果凱文在，他一定會說同情心是啥小？

　　算了！敬我了不起的姊姊，是，我知道你醫術好，是，我知道你完美，是，我知道你他媽的超有智慧是真善美的代表，但是如果有一天我生病快掛了，我絕不讓你救！說真的，我懷疑你拿著手術刀剖開人家的腦袋時，還在對病人說教！比方說你應該先打電話叫救護車然後別管那只死抓著你的血手趕快飆車去送合約書知道嗎？知道，我告非～～

　　好，發洩完了，大家晚安，我去喝酒了。

　　葉明雋笑著看完，看得出郭菲很嘔。Arctic Monkeys的〈A view from the  afternoon〉？葉明雋上網找歌也看到音樂MV，主角是瘋狂鼓手，從黑夜擊鼓到天明，一種不要命的擊鼓方式。葉明雋聽完，發現自己還滿能接受這麼吵的音樂。他自己做菜時愛聽「PE'Z」，日本新型態JAZZ樂團，演奏方式很剽悍，樸真的廚房開伙時常放，但是老婆嫌「PE'Z」吵，他卻覺得聽起來很過癮。

　　凌晨一點，葉明雋關計算機，準備上床睡覺。

　　他喝光巧克力，吁口氣，心頭甜潤潤的，心情好多了，本來他擔心丟了工作、被悔婚，家人又不諒解的小姨子，怕她想不開。看完她的部落格，覺得自己多慮，她發洩的姿態多麼氣魄，仍是好漢一條。

　　看她這麼生氣蓬勃的發飆，知道她會沒事的，他那奇怪的小姨子，生命力比火箭還強，或是臉皮夠厚被罵到臭頭還是活跳跳。

　　葉明雋微笑地想著，真該讓郭菲去生命線當義工，振奮那些想不開的人。

　　

第二章

　　三月，春雨暫歇。櫻花樹，穿上點點粉紅花衣。

　　早晨空氣濕冷，郭晴慢跑回來，精神抖擻整裝待發，準備到醫院上班。六點整，葉明雋跟兒子還在睡，她已做好節食必備的生菜色拉便當，為了保持好身材，雖然有個很會烹飪的老公，但英雄無用武之地，她不捧場，情願自己做便當。煮好咖啡，站在敞開的落地窗前，她想了想，拿出手機打電話，對方一接起，她立刻滔滔不絕教育道——

　　已經兩個多禮拜了，到底有沒有認真找工作？難道你打算一直游手好閒？媽說你每天都在睡，未婚夫已經沒了，等於沒有長期飯票了，更應該趕快規劃好自己的人生不是嗎？爸介紹你到張伯伯的房屋公司上班，為什麼不去？……不喜歡？！那媽介紹的呢？你這麼愛交朋友，當保險員不是正好？喂？！什麼？你還敢怪我把你吵醒？沒工作的人怎麼還睡得下去？！喂？」

　　妹妹掛她電話了，郭晴瞪著手機，氣呼呼罵：「朽木不可雕也！」

　　「你會不會太誇張？」葉明雋被吵醒，打呵欠走出房間。「兒子還在睡，小聲點。」

　　郭晴凝視落地窗外灰濛濛的公園景色，尋思道：「我要叫爸媽把郭菲趕出去住。」

　　「對於剛被取消婚約的妹妹，你的做法很不厚道。」葉明雋在餐桌前坐下，倒熱咖啡。

　　「我是為她好，她該長大了，就因為爸媽讓她在家有吃有住，她才這麼幼稚，兩個多禮拜了完全沒有要找工作的意思，爸媽介紹的她也不要，而且她還睡得著、還敢掛我電話，太囂張了！」

　　「如果我是她，一大早接到這種電話也會很想掛。」

　　「葉明雋！」

　　葉明雋打開妻子的生菜便當檢視。「吃這麼少營養不夠，一點油脂都沒有，我幫你煎個蛋還是火腿？」

　　「我不要，我要減肥。」郭晴搶走便當，蓋上蓋子。「我可不允許自己胖得像阿菲，真可怕！」

　　「是你太誇張，一六五的身高才四十六公斤，你妹很標準，一點都不胖！」

　　「奇怪了你幹麼一直站在郭菲那邊？」

　　「你太緊張她了，我覺得她很好。」

　　「很好？連林政國那個好好先生都不敢娶了，你覺得我們倆誰的頭腦清楚？」

　　「你只看到你妹的缺點。」

　　「好，你說，她有什麼優點？我倒想聽聽。」

　　「看到有人被車撞倒，立刻上前協助，她很善良。」

　　「這我承認，但是她也不能蠢到為了幫人家，連工作都丟了，這樣做事不對！」

　　「人命關天，她把別人的生命看得比自己的工作重要，你妹很了不起。」

　　「了不起？讓我這個姊姊丟臉，對朋友沒辦法交代，這樣對嗎？她確實對別人都很好，但從不為自家人著想，很自私！」

　　「正是因為強調『自家人』的觀念，人類社會才越來越自私。如果大家只顧自家人，世界將越來越狹隘，充滿掠奪跟戰爭。」

　　「我知道了，所以我是討人厭的自私鬼，我妹則是天真可愛的小天使，現在這個自私鬼要去救那些快沒命的病人了！掰。」

　　葉明雋哈哈笑，拉她過來。「工作愉快，了不起的老婆。」在她臉龐親了一下。

　　郭晴又氣又笑，拿他沒轍。在醫院她高高在上，唯獨在葉明雋面前吃癟。人愛自作孽是不？好勝的郭晴偏偏找個不買她帳的男人嫁。

　　

　　早上七點，葉明雋將兒子送到保母章媽媽家裡，開始工作，先開車到菜市場採買當季新鮮食材，他沒固定合作的攤販，喜歡按照當天選的食材隨機擬定菜單。他喜歡逛菜市場，這兒充滿活力，你完全不知道會看見什麼好貨，這帶來很多驚喜。一會兒，他停在菜販前物色蔬菜，一把清亮的嗓音招呼他——

　　「先生想要什麼？你這麼帥，我一定給你最棒的菜！」

　　葉明雋愣住，這聲音？

　　「郭菲？」他抬頭，看見郭菲笑盈盈地。真是她？！在……賣菜？

　　「嚇到你了？」郭菲哈哈笑，這一笑，教擺著繽紛蔬菜的菜攤，更明亮幾分。站在菜攤後，那一頭蓬鬆短髮，沐浴在陽光裡。她穿著寬鬆的粉紅洋裝，腰間繫著老土的工作用深藍圍裙，穿著一雙黃雨鞋，還真的是一身賣菜的專業配備。那張俏麗的臉兒漾滿笑意，兩腮紅粉粉地，微笑的柔唇漾著蜜澤，她像是應該只活在春天裡的人。

　　她左踏右踏，對著他轉了一圈，展示最新的菜市場裝扮。「怎麼樣？像不像賣菜大嬸？」

　　他微笑。「我以為你還在睡。」

　　「不裝睡我姊不知道又要念多久，其實……」她招手要他過來，在他耳邊悄悄說：「其實我五點就來上工了，小鳥都沒有我起得早欸！」

　　「所以你的新工作是賣菜？」還是鄰近自家的菜市場？這小姨子真勇敢啊！穿著圍裙套著雨鞋姿態歡愉，完全沒有自尊的問題。「你看，我老闆在那邊喔……」她指指後方，有位坐在矮凳上氣喘吁吁的孕婦。「阿蘭姊快生了，所以叫我幫她幾天。」

　　「阿蘭姊？你幾時跟菜市場老闆熟的？」

　　「買菜。」

　　「你平日不做菜買菜乾麼？」

　　「呵呵，姊夫真了欸，其實是我常常去前面吃牛肉麵認識的啦！」

　　「吃牛肉麵認識賣菜的？奇怪，我怎麼一點都不驚訝。」挺像這傢伙的作風，到處交朋友。

　　「喂！」郭菲警告他。「要保密喔，讓我姊跟爸媽知道我在菜市場賣菜，他們大概又要崩潰了，我的耳朵已經不能再承受一咪咪他們的攻擊。」

　　「我保證守口如瓶。」葉明雋笑著答應。「我真佩服你，好像沒什麼難得倒你噢！」

　　聽見他的讚美，害她有點閃神。他爽朗的笑容真迷人，唉，她看著姊夫，覺得他的條件真是太優了。瞧，隨便一件白襯衫牛仔褲，穿他身上就很英挺。卷高的袖，一雙強壯結實的古銅色手臂，給人安全可靠的FU。合身的直筒牛仔褲，很Man的褐色皮靴，更是將他高健壯的體魄襯托得更帥氣。

　　姊夫怎麼穿怎麼好看，是腿長的關係嗎，還是身材太好？不、是氣質，姊夫氣質真好。他平日沉默寡言，絕不八卦，做事嚴謹，個性溫柔，好幾次郭菲撞見姊夫餵食家門附近的流浪貓兒，有時他甚至會親自買高檔魚貨，特地做餐給流浪貓享用。這男人真是太有愛心了！為此，郭菲在心裡給這個姊夫很高很高的分數。

　　有一回她撞見姊夫蹲在路邊撫摸別人養的黃金獵犬，他微笑看著狗兒的眼神充滿愛心，那撫摸狗毛的手勢很性感，狗兒舒服到瞇眼躺下，敞著肚皮享受他的愛撫。當下郭菲看著，忘了自己已有男友，甚至幻想也能躺在地上給他摸一摸……

　　唉，望著姊夫微笑的模樣，郭菲恍惚，羨慕陽光，可以盡情籠罩在那麼棒的男人身上。

　　「沒睡飽嗎？看你恍惚的樣子。」葉明雋笑著問。

　　郭菲回神，尷尬笑了笑，伸懶腰。「太早起床了，腦子不太清楚啦！」對，她秀逗了才會望著姊夫心裡流口水，真該死！

　　那邊，一名蒼白高瘦穿西裝戴墨鏡，表情彆扭的男士氣呼呼嚷著走過來，還神經質地邊走邊注意腳邊有無狗屎，左閃右拐地怕弄髒一身行頭。

　　「阿菲……天啊、天啊！我快瘋了！這客戶機車的指數是『帝王級』的啊！買尬！我管家的生涯面臨最大的危機啊！」

　　「凱文？」郭菲朝來人揮手。「你怎麼會來？」六星級飯店裡的首席專業管家，這時怎麼會出現在菜市場？

　　莊凱文站定菜攤前，用力摘下墨鏡，看著手錶。「很好，七點半，我人在菜市場？！喔買尬～～我作夢嗎？並沒有！一切都是真的，啊天啊天啊——」莊凱文誇張地唧唧叫。

　　郭菲感動的攬住他手臂。「你怎麼會來啊？我知道了，因為我被拋棄你來安慰我對吧？你擔心我呴？凱文寶貝！」在他瘦臂上磨蹭。「只有你對我最好，嗚、真貼心。」

　　莊凱文哇哇叫甩開她的手。「不要碰我除非洗手，還有你有病嗎？你命比我硬，我擔心你幹麼？我擔心的是我客戶，你馬上幫我挑幾樣做色拉的蔬菜，要最新鮮的，還要拍照作證，我客戶要親眼看到我有來買菜。」

　　「哇？！」郭菲好興奮。「這次又是什麼難搞的客戶？連買菜都要拍照作證？厲害！」

　　「哼哼哼，等著看！再難搞的我莊凱文都能用Ｌ君感化她。」莊凱文篤信請出「Ｌ君」感化客戶，就是對客戶施展「Love」的品質。他唧唧叫地催促郭菲：「你快幫我挑菜，我很忙。回去做好生菜色拉後，我還得做毒物測試，通過了她才願意吃進肚子裡。」

　　「毒物測試？哇哈哈，這次真是帝王級的拗客啊！」郭菲大笑，幫他選菜。

　　莊凱文凜著臉，很鬱悶地站葉明雋旁邊，眼睛瞟著帥氣的葉明雋，身為同志的莊凱文，臉龐微微泛紅了。

　　「我認得你，你是郭菲的姊夫葉明雋。」莊凱文記性好，他參加過小悟的生日趴踢。

　　葉明雋微笑。「你好，莊凱文。」

　　天啊！還記得他叫莊凱文欸，好傢伙。莊凱文臉更紅了，瞧葉明雋白襯衫下若隱若現的胸肌，還有那雙強壯手臂，真可口。

　　「那個……喜不喜歡喝咖啡？這是我們飯店的優待券。」莊凱文拿出一迭招待券。

　　「給我！」郭菲搶走，將蔬菜塞進莊凱文手裡。「我知道你在想什麼，莊凱文，向後轉，起步走，回去！」

　　「幹麼這麼緊張？身為郭菲最優秀的朋友，又是六星級飯店的首席私人管家，我要跟你姊夫哈拉一下，介紹本人任職的大飯店，宣傳本飯店的服務精神，以及順便發揮一下『Ｌ君』的品質，這才是Professional……」

　　「我聽你在胡扯！」郭菲就怕莊凱文的Ｌ君發揮得太盡興，會引爆家庭糾紛。

　　「Ｌ君？」葉明雋不解。

　　「L、O、V、E！」郭菲不耐地解釋：「凱文堅持他是Ｌ君的代言人啦，上班時都用Ｌ君的品質做事，下班後就變成ML君的代表。」

　　「Ｍ跟Ｌ？」莊凱文不了。「什麼是ML君？」

　　「呵呵呵……你最愛的那種運動。」Make Love！郭菲邪惡地以手肘頂頂莊凱文。

　　莊凱文會意，面紅耳赤地驚呼：「天啊天啊，郭菲你這傢伙思想真邪惡！」

　　葉明雋大笑。

　　莊凱文趕緊為自己澄清：「葉先生，千萬不要聽郭菲胡言亂語。」莊凱文誇張地揚手高聲演講：「我呢，強調Ｌ君級的服務品質，因此在管家界中非常出名，因為我堅持用愛來對待我的客戶們，不管他們有多機車瘋狂或變態，我都能用Ｌ君來——」

　　「啊！」有人慘叫，打斷莊凱文演講。

　　是阿蘭姊，她抱肚，腳下一攤水。「好痛……我要生了——啊——痛啊！」阿蘭姊突然淒厲尖叫。

　　「怎麼辦？怎麼辦？我的媽呀她現在是要生了嗎？」莊凱文瞪直眼睛，慌張失措。

　　郭菲大叫：「莊凱文！快帶上你的Ｌ君，我們送她去醫院，快！」郭菲拽住莊凱文的手跑向阿蘭姊，命令道：「凱文抱她起來！」

　　莊凱文不願意抱，抱著頭一連串歇斯底里叫嚷：「我不能見血我會暈倒我怕孕婦，我當初是難產的小孩我媽生我的時候嗝屁我有陰影，天啊！我快暈倒了！我不能抱她、她比我還重！那是羊水嗎？天啊！我不敢吃羊肉我要吐了……」

　　莊凱文誇張地亂亂叫語無倫次，郭菲忙著要攙蘭姊起來，大家手忙腳亂，附近攤販也圍過來看。

　　「大家來幫忙啊？！」郭菲嚷嚷，可是圍觀的多，出手的沒有，還有一個歇斯底里快暈倒的莊凱文一直胡言亂語，正混亂，葉明雋過來，一把就抱起孕婦往外走。

　　「我車子在前面。」他說。

　　「太好了……」郭菲拽住莊凱文跟著葉明雋跑。

　　莊凱文抱著整袋蔬菜，扭捏掙扎著。「為什麼我也要去？我不能去、不關我的事，我客戶在等我！阿菲阿菲我好怕！快放手快放手啦……」

　　「你的『Ｌ君』呢？請它出來！」郭菲罵。

　　「他死掉了。」原來莊凱文的Ｌ君，隨時會死。

　　莊凱文的Ｌ君會死，郭菲的不會，郭菲很Ｌ君地硬是拖住莊凱文，要他幫忙阿蘭姊。

　　葉明雋最鎮定，他負責開車。

　　郭菲跟莊凱文在後座，郭菲安撫孕婦，莊凱文坐到最邊邊一直瞪著窗外，抓著窗頂把手，不敢看阿蘭姊，面色慘白。

　　阿菲脫下外套，蓋在孕婦身上。「阿蘭姊，忍耐一下，快到醫院了，我已經通知你老公了……」

　　「我來不及了……他要出來了，好痛！」

　　「啊！」莊凱文慘叫，因為阿蘭姊摳住他的大腿。「你不要碰我！」莊凱文尖叫：「天啊我要吐了！阿菲，她在流血，小孩子要出來了嗎？不能看到血，我要暈倒了、我呼吸困難！」

　　「真的是血！阿蘭姊，你不可以現在生！阿蘭姊，怎麼辦？」換郭菲慌了。

　　後座一團混亂，郭菲慌張，莊凱文慘叫，阿蘭姊一直嚷痛大聲亂叫，他們輪番崩潰。

　　車子緊急在路旁煞住，葉明雋下車，拉出快吐了的莊凱文，命令他：「你開車！」

　　葉明雋跨進後座，檢查孕婦狀況。「已經看到孩子的頭髮了……」

　　「什麼？！」除了葉明雋其它三人大叫。

　　葉明雋蹲在狹窄的車座前地上，注意小孩狀況，同時冷靜吩咐。

　　「莊凱文你只要注意交通看好馬路。郭菲，你別慌，沒事的，扶穩她，不要讓她晃來晃去。阿蘭姊，不要一直大叫力氣會散掉，深呼吸，不可以緊張，子宮頸會收縮，對，很好……吐氣的時候給腹部一點壓力……不要憋氣，身體不要向後仰，子宮收縮會更痛，蜷起身體，對……護士應該有教過你，想一想照做就行了……很好……就是這樣……」

　　由於葉明雋表現得太冷靜了，以至於大家瞬間也跟著平靜下來。郭菲屏息等待，莊凱文專心開車，阿蘭姊終於不再鬼吼鬼叫，她想起護士交代過的步驟，專心控制呼吸努力生孩子。

　　葉明雋脫下上衣，攤在手掌，半蹲在孕婦腳邊。「好，我看到小孩的頭了，沒事，我會接住小孩……放心。」他很專注，鎮定地跟阿蘭姊陳述狀況，儘管鮮血已經淌滿他的雙手。「別怕，深呼吸，吐氣，沒關係，不要緊張……」又對阿菲說：「打電話給醫院，叫他們在大門口等，跟他們說已經生了……」

　　嬰兒被擠出體外，鮮血滲了一地，小嬰兒滑至葉明雋掌上，是個男嬰，葉明雋拍拍他身子，他哇哇大哭。

　　「真的生了？！」郭菲瞪著嬰兒不敢相信。

　　葉明雋看著郭菲。「你可以先抱著他嗎？」

　　「好。」郭菲接過嬰兒，看葉明雋脫掉襯衫，他裹住嬰兒身體給予保暖，小嬰兒不哭了，腳踢踢，手動動，很可愛地呼吸著。

　　葉明雋跟郭菲挨近著，他們看著初生嬰兒，被一股奇特的感動俘虜了，都不說話，瞅著嬰兒含淚的小臉。

　　阿蘭姊問：「他活著吧？」

　　「他很好！是男生。」郭菲笑道：「等一下讓醫生幫他剪掉臍帶，他好可愛呢。」郭菲朝莊凱文喊：「想不想看小Baby？」

　　「Shut up！」莊凱文不回頭。「我只是來買菜的！我快瘋了！」

　　醫院到了，助產士跟護理人員抬著擔架跑過來接走孕婦跟嬰兒，阿蘭姊的老公也趕來了，謝過郭菲忙著奔去陪老婆了。終於這車上生產記平安落幕，郭菲跟葉明雋攤在充滿血腥味的汽車後座，他們喘著氣，終於可以放鬆了。

　　莊凱文仍堅守司機座位，不敢回頭。「阿菲，後面的風景應該很不美麗吧？」

　　「後面一整個野獸派。」

　　「好極了。我不回頭，我怕血，把青菜給我～～」他舉高雙手。

　　郭菲在座位底下找到那袋蔬菜，遞給莊凱文。「拿去、不過……」

　　「快給我！我還要趕回飯店不要再囉嗦我受夠了！」莊凱文吼她，郭菲扔給他，莊凱文拿到袋子，看見蘿蔔，大崩潰。「白蘿蔔怎麼變紅色的？天啊！算了、不要告訴我，我了，我了，是血……」

　　「洗乾淨就好了，凱文寶貝，冷靜，拿出你的Professional，不要慌張。」

　　「啊～～我受夠了！我要哭了！」莊凱文扔掉袋子，打開車門，身心嚴重受創，逃之夭夭。

　　郭菲看葉明雋一眼，兩人大笑。

　　「你朋友真有趣。」葉明雋笑道：「他好像很瘋狂。」

　　「他平常不是這樣的，什麼事莊凱文都能搞定，大概目睹孕婦生產真的把他嚇壞了。我看啊是我們不太正常，剛剛接生小孩，竟還笑得出來。你以前做過嗎？」

　　他搖頭。「是第一次，還好你姊懷孕時我做過很多功課，看了很多自行接生嬰兒的DVD，以防萬一。沒想到今天全派上用場了。」

　　「我姊是醫生欸，你哪需要做那麼多功課。」郭菲哈哈笑。「她如果真的臨時要生，我看你只會淪為被她指揮的命。她一定會按照步驟，很專業地告訴你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你要怎麼做的。」

　　「也對。」葉明雋呵呵笑。「她天生是指揮官，我是小兵。」

　　「可是小兵今天立大功了，我看你搞不好一輩子買菜都不用錢了。」

　　他們哈哈笑，剛剛緊張得要命，現在開心極了。郭菲看看後座血染的風景，慘不忍睹，滿地染血的衛生紙，車座也沾滿血跡，包括她身上和他身上也全是斑斑血痕，不明白的人還以為發生兇殺案。

　　她苦笑著說：「你的車完了，讓我那有潔癖的姊姊看到的話你就死定了。」

　　「的確是。」葉明雋哈哈笑。「我也只是來買菜的，沒想到發生這種事，我還得趕去自助餐店。」

　　郭菲歎氣，雙手抱胸學姊姊的口氣說：「我啊我沒說不可以幫人，但如果是我，我會打電話叫救護車，而不是把車子搞成這樣，這是很愚蠢的做法，you know？」

　　「I know。」葉明雋大笑。「我載你回菜市場，我也要趕快買好食材，車子沒關係……」

　　「你晚上還要去接我姊吧？等一下你又要趕去上班，也沒空處理車子，這樣吧，回菜市場後，我幫你把車開去送洗，我有認識的洗車廠，要是等到血跡幹掉才處理，那就洗不掉了喔！」

　　「嗯，聽起來是個好主意。」

　　「姊夫？」

　　「嗯？」

　　「車子弄成這樣，衣服也髒了，你怎麼一點都不煩啊？還笑咪咪的，你真奇怪！」是知道他脾氣好，但這也好得太誇張了！

　　「你開什麼玩笑？」他微笑。「人沒事最重要吧？而且我們還一起接生了一個小生命，應該慶祝才對。」

　　「一起接生了一個小生命？」郭菲喃喃道，感覺很不真實。

　　他們離開血跡斑斑的後座，換到前座。

　　葉明雋開車駛離醫院，沿路，郭菲看日光閃耀在葉明雋側臉，他沐浴在光中，嘴角揚著笑意，他似乎心情很好，一派悠哉的調調，完全看不出車子毀了衣服髒掉的懊惱，他的氣定神閒，他的從容鎮定，教郭菲好震撼。她沒遇過這麼酷的男人，帥呆了。

　　「姊夫……」

　　「唔？」

　　「你好酷。」

　　他微笑，看她一眼，不了。「我很酷？」

　　「是啊，很酷，那麼鎮定的接生小孩，酷斃了。」

　　「鎮定？沒有喔，我其實怕死了……」

　　「是嗎？我完全看不出來。」

　　「你也很酷啊。」葉明雋看她一眼，眼神好溫柔，害郭菲又失神了。他說：「我一直很想告訴你，林政國沒有福氣，你是好女孩，你值得更棒的人！」

　　「你這麼覺得？」郭菲笑呵呵。「謝謝你的安慰喔，不過呢我有自知之明，我知道我有多麼失敗。」

　　「用平常人標準看，是挺失敗的，但是用更偉大的標準看，正因為有你這種人存在，世界才會更好。」

　　世界才會更好？

　　天啊，聽聽他說的。

　　郭菲能怎麼辦呢？她軟化，甜得像糖果。她暈飄飄，彷彿喝了酒。她知道不應該，但忍不住一直偷瞄姊夫。

　　為什麼……這個人簡單幾句話，就將她的傷心，換成開心？

　　讓她覺得自己很棒……當應該最親的家人一直打擊她自信，以她為恥，為什麼偏偏這個人，這個人讓她找回自信滿心的感動？

　　他跟姊姊是完全不同的人啊！

　　他如果不是她的姊夫……如果不是……郭菲好感動，感動後卻感覺心痛……一種不該的情，在心底萌發，害她慌……

　　

　　晚上七點，郭菲在葉明雋下班前，將洗得乾乾淨淨、還上過蠟的銀白色Lexus轎車開到「樸真」，物歸原主。

　　「謝謝你。」看到車子清理得非常乾淨，葉明雋感謝郭菲。

　　郭菲聳聳肩，比了個「請」的手勢。「去載我姊跟你的寶貝兒子吧！」

　　「我先送你回家。」

　　「不用了。」郭菲揮揮手，示意他先走。「我想散散步，你去吧，掰。」她站在巷子旁，看他跨入車內，駛離她視線。

　　她站了好一會兒，直到他的車完全消失為止，臉上笑容淡去，淡淡的惆悵湧上心頭。她歎息，不知為何，忽然非常寂寞啊！

　　

第三章

　　葉明雋下班後就是標準的好爸爸，先去接兒子返家，做菜給寶貝兒子吃，晚些，再和老婆聯絡，依老婆指定的時間接她回家。通常，他會帶著兒子一起到醫院接媽媽下班。

　　小悟看見媽媽坐進車內，立刻閃到邊邊去。

　　郭晴臉一沉。「小悟？你幹麼？我很恐怖嗎？」

　　小悟摀住鼻子。「我不喜歡媽媽身上的味道。」

　　「小悟，那是消毒水的味道。」葉明雋一邊開車一邊說：「你媽媽很偉大，為了救人要一直待在醫院裡，身上才會有消毒水的味道，要不是媽媽會動手術，很多人都會死掉，那麼很多小孩都沒有爸爸跟媽媽疼了……」

　　小悟癟嘴。「我只是不喜歡那個味道，等媽媽洗完澡我一定抱她，可以嗎？」

　　郭晴掐兒子的臉。「你啊，真計較。我身上有消毒味你爸爸都沒關係，他還是一樣愛抱我。」

　　「可是媽咪，每次把拔身上有炒菜的味道你都會嫌啊，我跟你學的。」

　　「喂！」郭晴臉紅。

　　「說得好，你媽媽要反省。」葉明雋大笑。

　　「是，我道歉行吧。」郭晴搔搔頭髮打呵欠。「反正你啊你跟你爸是一國的，我很累，我也不想抱你，哼！」跟兒子嘔氣了。

　　到家後，兒子跑去看卡通，葉明雋收拾廚房，郭晴洗完澡出來，從他身後摟住他，臉枕在他頸彎處，看他洗碗筷。

　　「老公……我朋友週六從國外回來，我想讓他們嘗嘗我老公了不起的廚藝，你可以做菜招待他們嗎？」

　　「是你很重要的朋友？」

　　「嗯哼。」

　　葉明雋轉過身來，圈著老婆。「既然是你很重要的朋友，我一定要招待的，沒問題。」

　　「可是……他們嘴巴很刁喔。」

　　「放心吧……一定會讓你很有面子，等著看。他們有什麼飲食上的禁忌嗎？」

　　「沒有，什麼都吃，對了，他們特別愛吃魚料理，拜託您嘍，老公……」郭晴親他一口。「雖然我妹很糟糕常讓我頭痛，但是幸好我有個很棒的老公。」

　　「你妹一點都不糟糕。」

　　「我媽下午打電話給我，說她一大早就溜出去了，晚上回家門一關就睡大頭覺，你覺得這像話嗎？不工作就算了，還把家裡當旅館，真混蛋！」

　　葉明雋替郭菲不平。「你妹有工作，她一大早就去菜市場賣菜很辛苦，所以回家才一直睡。」

　　「什麼？」郭晴驚駭，瞪著他。「她去賣菜？郭英哲的女兒在菜市場賣菜？哪間菜市場？我們家附近的嗎？」郭晴捂額，大受打擊。「讓我媽知道她會發瘋，菜市場的人幾乎都認得我跟爸媽，郭菲在想什麼？她故意的對吧？故意要讓我們難堪！」郭晴拿起手機就要打給郭菲，被葉明雋搶走。

　　「不要打，別這樣……我不應該說的，我是一時口快，你就當不知道這件事，拜託——」他勸郭晴。「你應該高興你妹沒有游手好閒。」

　　「放屁！你不瞭解我妹才這樣說，我跟你賭，她百分之百是故意要氣我們的，我們越是丟臉她越是得意，那傢伙腦子出問題了。」

　　「這是你的偏見，她會去賣菜是因為……」

　　「你不要幫她說話！」郭晴嚴厲道：「除非你希望吵架……葉明雋，這是我們自家的事，你不會瞭解……我要去睡了，我現在頭很痛。」她氣呼呼地回房去。

　　葉明雋懊惱自己說溜嘴，他煩躁的忙完家事，泡了一杯濃巧克力，到書房裡。他打開筆記本，擬定款待老婆朋友的菜色，忙了一陣，瞪著電腦螢幕，想了想，點擊「我的最愛」清單，進入郭菲部落格，啜著熱巧克力，瀏覽她的新文章。

　　郭菲寫了稍早前那場驚心動魄的車上「接生記」，文章最後，她的心得是——

　　我的心得是……

　　將來我可能會下地獄

　　因為

　　我好像……愛上姊夫了。

　　葉明雋嗆到，掩嘴直咳。他鎮定下來，又看一次郭菲的文章，確定自己沒看錯。她寫著什麼？他震驚，那個總是讓家人頭痛的郭菲，這下，也開始教他頭疼了。

　　接下來連著兩天，葉明雋刻意繞遠路到另一個市場採買食材。接下來的日子明明跟以往差不多，可是心情差很多。有時他忙完坐在餐店後門階梯發呆，冷風吹著他，心卻燙著。只因他忽然想起郭菲那張笑臉，還有，在她舌頭左側有一顆深紅色的痣，那顆專屬於她的標誌。

　　他有點心不在焉，人也恍惚，思緒飄忽，晚上喝的那杯濃巧克力味道似乎淡了，不夠甜了，而記憶裡郭菲的笑臉卻要命的甜美。

　　他為這樣煩躁的自己感到可笑，難道他會跟著郭菲起哄嗎？她只是一時被未婚夫拋棄，比較多愁善感，絕不是真的對他動心，他幹麼因為她部落格幾句話介意到不敢再到那市場買菜？就算郭菲一時迷惘喜歡他好了，難道他葉明雋沒有自制力不懂是非黑白嗎？

　　第三天，葉明雋去郭菲在的菜市場。他做足心理建設，郭菲很孩子氣，但他是成熟的成年人，是她長輩，他絕不會被她影響，他有信心絕對不會被影響。

　　七點鐘，很冷，下毛毛雨，市場很冷清，空氣瀰漫潮濕味。

　　他遠遠看見郭菲戴了咖啡色垂耳式的毛帽，藏青色連身裙，底下是細瘦的穿著毛襪的腿。她站在菜攤後，搓著手，打哆嗦，一個客人也沒有。

　　他深吸口氣，若無其事的經過她菜攤，若無其事的微笑跟她打招呼。除了衣服裡的體溫升高，他相信自己表現得很鎮定，鎮定到他深信就算郭菲撲過來抱他，他也會冷靜的推開她曉以大義。

　　他想不到郭菲的回應竟然是——

　　她先是不悅的瞪著他，然後賞他個白眼，撇過臉去，擺明了不理他，而且臉很臭，似乎在唾棄他。

　　這若是她愛他的表現，那麼郭菲鐵定是腦神經出了狀況，一定要送醫治療了。

　　葉明雋走近些。「郭菲？」

　　「嗯。」看都不看他。

　　「還好嗎？」

　　「好不好關你屁事！」

　　「怎麼了？」本來想打過招呼就走，這會兒，他不得不搞清楚她怎麼了，幹麼態度這麼差？

　　「我不想跟虛偽的人講話！」郭菲冷哼。

　　「虛偽的人？」葉明雋看看左，看看右，她跟前只站著他。「我虛偽？」

　　「對。」

　　「哪裡虛偽了？」

　　郭菲眼睛紅了，鼻子也是，她低頭，哽咽，快哭了。

　　「郭菲？你怎麼了？好好講。」葉明雋嚇到了，走到她身旁，擔心地瞅著她。「發生什麼事了？」

　　「沒想到你跟他們一樣，我爸我媽我姊，OK，我瞭解他們，他們怎麼對我，我都OK，我不會這樣傷心。但是你，你是葉明雋，是我的好姊夫，我一直尊敬你比對他們的尊敬還要多，我認為你跟他們不一樣，但是你怎麼可以……」郭菲激動得說不出話了，直抹淚，抽噎著。

　　「別激動，你慢慢講，講清楚一點。」他安撫她。

　　「你看……」郭菲讓開身子，讓他看清楚身後兩個大行李箱。

　　葉明雋明白了，郭晴果真要爸媽做那件事。

　　「你被趕出去了？」

　　「對！幹麼跟你老婆說我在菜市場工作？我們不是說好要保密？」

　　「對不起，因為你姊誤會你每天都在鬼混，所以……」

　　「所以你就說我在菜市場工作？你以為這樣他們就會尊敬我？」

　　「我很抱歉。」

　　「我爸媽知道了，我姊要他們趕我出去，說要看看我靠賣菜可以賣到住多棒的地方，可是最讓我難過的是姊夫你，是你。」

　　「我真的、真的很抱歉。」他好內疚，臉頰很燙，感覺自己很丟臉。

　　「不只是這樣，我沒想到你也是瞧不起我的。」郭菲真正傷心的是這個。「我姊說把我趕出去住是你的主意，你認為我爸媽太寵我，讓我衣食無缺有吃有住，所以我才會這麼廢。姊夫，我以為你跟他們不一樣，在你眼裡我很沒用嗎？還需要你費心出這種建議來讓我成長？真是謝謝你了。」郭菲泣不成聲。

　　葉明雋聽完，深吸口氣，現在，他全明白了。

　　「你姊姊說這是我的建議？」

　　「對，叫我爸媽趕我出去，說什麼這樣我才會成長。我罵她專制霸道，可是她說不是只有她這麼認為，她說是你的建議，你認為這樣是對我好。還說什麼慈母多敗兒的，我到底多失敗了，你們要這樣羞辱我？嗄？」

　　葉明雋不吭聲，鐵青著臉。他那「控制欲」強的老婆，竟然成為他的發言人了，他滿腔怒火燙著胸口，但不知如何說好。而郭菲不斷淌落的淚水，更讓他心煩意亂。

　　郭菲看他不吭聲，當他默認了。「現在，你還有什麼話說？」

　　「我……無話可說。」難道要在老婆的妹妹面前說她的不是？太可笑了。

　　郭菲不敢相信，他果然跟姊姊一樣鄙視她。

　　郭菲咬牙，淚更兇猛。「所以我說你虛偽，以前我一直不懂你跟我姊那麼不同，怎麼會結婚？現在我明白了，你們骨子裡都一樣的，勢利虛榮愛給人貼標籤，我看錯你了，虧我以前很尊敬你。」

　　「是，你是看錯了，我不值得你尊敬。」

　　他感傷道，他也看錯了，他愛上的郭晴不該是這種人。那時，郭晴是實習醫生，很有天分的實習醫生。他們有了孩子，他們結婚，然後同住，發現彼此很多不同，然後她成為住院醫生，再成為腦神經外科名醫，然後漸漸漸漸的，一切都變了。

　　葉明雋從知道郭晴的話很憤怒，到覺得很累很疲倦，很有挫敗感，他忽然覺得自己的婚姻很失敗。

　　他看著郭菲問她：「現在，你有什麼打算？要住哪？」

　　她愣住，笑出來。「你還敢問我這個？拜你所賜，賣完菜，我要去找房子租，我存款沒多少錢，我看我大概只能租到一間像廁所那麼大的雅房，真是謝謝你了，我想我真的會好好『成長』，畢竟有你們這麼『用心』在為我好嘛！」

　　他交代她：「下午一點我會午休，在這裡等我。」

　　「為什麼？」

　　「記得等我。還有，給我這個，那個……還有那些……」葉明雋俐落地挑了幾樣青菜結帳了就走，不給郭菲拒絕他的機會。

　　郭菲對著他背影喊：「你叫我等我就等？我們還在吵架，喂！聽見沒？我很生氣，我不會等你！」

　　他走遠，不跟她辯也不接受她拒絕，他撂下話，然後一副「你等不等我無所謂，反正我告訴你了我一點會來」的態度。這算什麼？他有沒有這麼了不起啊？

　　葉明雋那穿著灰色風衣，很挺很帥的背影，教郭菲一邊氣嚷一邊又嘔得哭了。細雨霏霏，那抹頎長身影勒緊她心。她討厭自己在意他對她的看法，更討厭他叫她等，然後她嚷著不等，可心裡又好奇他想幹麼，她對自己的自制力沒信心，她哭得更厲害是因為知道她很傻瓜，她肯定會蠢到在這兒等到一點。

　　然而對於跟姊姊一樣瞧不起她的葉明雋，她還聽他的話等他做啥？他有那麼希罕嗎？

　　郭菲，你好沒骨氣啊！你這樣會讓人看輕啊！她用力抹掉淚水，可惡。她哭個屁啊！她要堅強，就算忍不住想等他，也要擺出難看的臉色，絕不讓他好過！

　　

　　一點，葉明雋的車準時出現在菜攤前。

　　郭菲遠遠地一看見他的車出現，立刻裝模作樣地拿著掃帚東掃西掃顯得很忙，表現出『我沒有刻意等你』的意思。

　　車子停妥，葉明雋拉開車門。

　　「上車吧。」

　　「我還沒忙完。」

　　她故意又磨蹭了一會兒，才收好工具，鑽入車內，然後直挺挺地坐著，凜著面孔。

　　「好，你說吧！要我等你做什麼，要道歉就快點，我給你十分鐘，說完我就要走了，還有，你儘管道歉你的，我是不打算原諒你的。」

　　她裝模作樣地耍狠半天，結果他只說：「你等我一下。」

　　她看葉明雋下車，將她的行李搬進後車廂裡，她這才驚覺她把行李忘記了。他回車內，發動汽車，駛離菜市場。

　　「繫好安全帶，我帶你去個地方……吃飯沒？」

　　「當然還沒，我一直在那邊等你怎麼有空跑去吃飯？」說完又懊惱的抿抿嘴，可惡，她是白癡，這樣說不就擺明自己一直在等他？

　　他笑問：「知道要載你去哪嗎？」

　　郭菲癟癟嘴，裝狠耍酷全失策，只是讓自己漏洞百出更糗罷了。她其實氣已經消了。看到他好脾氣的臉，唉，她還能怎麼冷酷下去？像姊姊那樣冰冷的狠勁她學不來的啦！也許姊姊就是夠狠夠酷，葉明雋才這麼愛。

　　她歎氣，像洩了氣的皮球頹喪地縮進椅背，有氣無力。

　　「既然問我吃飯沒，我猜是要請我吃飯賠罪吧？如果是，你最好有心理準備我要吃很多，因為你讓我傷心，想到你跟姊那樣建議我爸媽，害我被趕出去了，我真的很難過。因為你在我心裡不是那樣的人……」把酷跟狠擺一旁，還是直率點講出真心話，她承認她就是很受傷啦，她就是很介意他對她的看法啦！

　　葉明雋深吸口氣，不知該說什麼。

　　他心裡不好受，中午料理食物時心頭老惦著她哭泣的樣子，很過意不去，尤其當她的眼淚是他造成的，這令他感覺窒息，覺得自己很可惡，感覺很挫敗，他若無法彌補這個傷害，他想，他會沒辦法好好工作生活，他會無法原諒自己，他心裡會不舒坦，他需要再看到郭菲歡歡喜喜跟他講話的模樣。

　　車子駛進小巷裡，他說：「到了。」把車停好，他們下車。

　　郭菲驚訝著環顧四周，這條老舊街道，只有一間雜貨，一些五金行，餐廳呢？

　　「餐廳在哪？」她問。

　　葉明雋從車子後座拿出購物袋，再打開後車廂，將她的行李全拎出來，拿鑰匙，打開舊公寓大門。

　　「你先進來。」他熟門熟路，領她到二樓。

　　郭菲問：「我們要去誰家？」

　　「我家。」

　　「你家？」郭菲一臉莫名。

　　看葉明雋開門走進去，裡面是老式房舍的佈置。

　　郭菲站在小公寓客廳，驚訝地環顧著，公寓雖小，但有濃濃的人情味。看起來久無人居，沒有雜物，但是整理得很乾淨，擺設傳統，但是清靜舒雅。磨石子地板，一套現在早已經停產的舊時代綠色布沙發，牆上一幅古早味濃厚的台灣鐵道照片，還掛著很久沒換的日曆，電視、音響，全散發著濃濃的古意。走進這裡，時光彷彿後退，空氣裡隱約還聞得到淡淡的檀香味，前屋主可能日日點香供佛，香味裡還混雜著雨天才有的潮濕氣味。

　　葉明雋解釋。「我買了這套公寓，跟爸媽住很多年，本來打算讓他們養老，不過因為他們晚年才生下我，所以現在都八十多歲了，已經不太認得人，只好送到養老院請專業的醫護人員看護。後來認識你姊，她在這裡跟我住過幾次，她不喜歡這裡。」

　　「那是一定的，她喜歡住寬敞的地方，而且一定要有管理員的那種。」

　　「所以婚後我另外買了現在的房子，這裡空了很久，我喜歡這屋子，所以捨不得賣。」

　　郭菲撫摸老沙發，坐下，長吁口氣，很歡喜地懶進沙發深處，一雙烏黑大眼看著他，很認真地說：「這地方空著真浪費啊，要是我，肯定住得很高興……」

　　忽然她住嘴，看見他眼裡的笑意。

　　「等一下……」她坐直身子，會意過來。「你帶我來該不會是……是我想的那樣吧？」她心跳急促，不敢相信。

　　他很肯定地說：「請你住下來，我不收你房租，你堅持的話只要繳水電費就好了，這種公寓也不需要管理費，很省。希望你喜歡這裡。」他看郭菲張大嘴巴，一副很驚悚的樣子。「你不喜歡？」

　　「你瘋了？我這種表情是太太太太喜歡的意思，可是，真的可以這樣？這會不會太佔你便宜？我真的可以住？」

　　「可以，現在來吃飯吧！」葉明雋打開袋子。「我從店裡拿了幾樣菜，我也還沒吃。」擺好碗筷，幫郭菲盛飯。「你就好好住在這裡，不會有人打擾你，我不會跟你姊或你爸媽說，你放心。」

　　「可是……」她不明白，她糊塗了。「你不就是要讓我有經濟壓力，才叫我爸媽趕我出去……現在怎麼又……等一下，等一下我知道了……等等，我明白了……」她直視他眼睛。「我懂了，是我姊說謊，你根本沒有出那種爛主意對吧？」

　　他不想扯老婆後腿，淡然地轉移話題。「山藥好吃嗎？這個季節吃山藥最好了。對了，房子下大雨時會有一點漏水，要注意後陽台……」

　　郭菲看他不想聊姊的事，更確定她的猜測了。

　　「我真不敢相信……是真的……我姊怎麼可以亂說……她太不厚道了，害我誤會你。」郭菲好震驚，沒想到姊蠻橫到這種地步，敢代姊夫發言，她怎麼可以這樣？

　　「有件事我很好奇……」他問：「你姊姊說你在菜市場賣菜是故意氣他們的，是嗎？」

　　她眼神迴避，埋頭吃飯，吞吞吐吐。

　　「因為阿蘭姊剛好懷孕要找幫手，所以……唉，那個……好，我承認，好像是有那麼點故意，可是也不完全是……唉，我也不知道啦！」

　　郭菲不想說謊，對於自己的行為，有時也糊塗。明知爸媽如果發現她在菜市場賣菜會有多生氣，為什麼還要去做讓他們不高興的事？她也納悶，有時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好像惡意的要做那些激怒家人的事，讓他們丟臉。

　　看她支支吾吾地，葉明雋問：「你的行為……很矛盾。」

　　「我知道……是有那麼一點。」但應該不至於嚴重到要看心理醫生吧？

　　「為什麼要這麼做？」他試圖瞭解。

　　郭菲愣住了，她從未和人剖析內在這塊陰暗地，她一直刻意去忽略，不願意細想。可是，葉明雋直截了當的問出來，讓她難以迴避。

　　「我……這樣算是病態嗎？不知道為什麼，有時我很討厭他們，尤其當他們在聊誰多有成就，哪個人又拿到什麼學位，或是嫌棄誰沒出息，或哪個親戚現在很落魄惹很多事要避開的，每次看見他們趾高氣昂的樣子，好像高人一等的模樣，我就覺得很刺眼。大概是因為……我其實很遜吧。」

　　郭菲低頭，自卑道：「我必須承認，看見他們那樣評斷別人時，我會不自禁地想到他們心中也是那樣認定我的，我畢竟是沒出息的女兒，沒有可以讓他們驕傲的地方，就跟那些他們口中瞧不起的人一樣……可是難道他們就了不起到可以這樣輕視別人嗎？」

　　「我想……我能體會你的感受。」當初他也是她爸媽口中瞧不起的廚師。

　　「有時我會想，假如他們不是我的親人，我才不想跟他們有交集咧，和他們來往也太累了吧？也許有人認為當郭英哲跟譚清美的女兒應該很驕傲，但我卻覺得丟臉……只有我知道，表面上友善慈悲的教育家，私底下嫌貧愛富的嘴臉是什麼樣子……而這卻是我的家人，但我無法認同他們，這種感覺很分裂。」

　　葉明雋同意。「認真分析的話，沒有人完美，我們誰也沒有比誰清高，不需看輕別人。」

　　「對！」郭菲大力點頭。

　　「但也不用因為這樣……故意跟爸媽作對，搞砸自己的人生吧？」

　　他的話，教她震住。

　　他看著她，目光炯炯有神，很有力量，彷彿能卸下她所有的武裝。他智慧的話語，戳破她的迷障。

　　她避開他的視線，沉默了。

　　「聊這個好像太沉重了。」他微笑，幫她挾菜。「快吃，菜都冷掉了。」

　　「唔。」

　　她跟他並肩坐在沙發，享用午餐。

　　下了很久的毛毛雨停了，天邊陽光露臉，金色日光慢慢地浸染大地。窗外流連著光影，屋外汽機車來去的聲音，鄰人正在看電視新聞，某戶人家在打麻將……

　　郭菲聽著這些日常生活裡的雜音，和他默默地吃飯，有種微小的幸福感，在心裡油然而生，又落了地長了根，她被他的關懷和明智的話語感動，她能感覺到體膚的暖意，那是日光還是他的體溫？他沒有坐得很近，她卻兀自地熱燙起來。

　　她感到窘迫，同時又異常的興奮。

　　想逃離他所在的地方，因為那不好意思跟慌亂的感受讓她不自在。

　　但……又矛盾的期待著，能和他獨處更久，暗暗地怦然心動著。

　　她好迷惘，好茫然。

　　葉明雋，她的姊夫，他怎麼能……那麼明白她？被懂得的滋味，教她徹底地淪落了，淪落到渴望被他愛護的悲慘境地裡，因為他是她不能想望的人。

第四章

　　接下來的幾天郭菲發現她不只住在葉明雋屋裡，還住進愛慕葉明雋的罪惡深淵裡。

　　剛開始以為自己一時發神經很快恢復理智，可是每天的每天過去了，總是會想到葉明雋和她說話時的溫柔眼神，像漆黑天空裡靜閃的星，爍亮但很溫暖。還有他的音聲沉穩瘖啞，很性感。以及他睿智的話語，這些種種，關於他的，害她淪陷無法自拔。

　　關於他的想像越來越過分了！有時想得很美，譬如姊夫如果是跟她生活他們可以做哪些事。有時想得很揪心，譬如姊姊發現她有非分之想，跟家人一起唾棄她……到最後，郭菲想到昏頭暈腦，徹夜失眠，滿腔的罪惡感。

　　她亟需與人傾訴煩惱，她憋得快瘋了。於是，趁著這天莊凱文來參觀新居，她跟凱文傾訴心事。

　　「……你覺得呢？瞞著姊姊住在姊夫家裡，我是不是錯了？」

　　莊凱文說：「這有什麼錯？很好啊！親戚之間就是要互相幫忙，瞞著你那勢利的姊姊是對的，那女人愛慕虛榮又驕傲，從不正眼看我。我可是六星飯店的首席管家，她有那麼了不起嗎？我可是招待過瑪麗亞x莉跟湯姆x魯斯這種國際巨星的莊凱文，搞清楚！」

　　凱文講得義憤填膺，但且看看他一身打扮，私底下的莊凱文衣著真的很驚悚，莫怪郭菲那位高雅嚴謹的姊姊用白眼瞪他。

　　好比今日，他一身龐克裝，戴骷髏頭銀飾，刻意抓成刺蝟狀的褐色頭髮，大膽畫黑的煙熏眼妝，這副德行講起招待過的那些巨星，可信度很低啊！

　　郭菲早習慣莊凱文臭屁他的職業，他以管家職業為榮，敬業樂業，郭菲有時很羨慕他。像她，到現在都還沒遇過可以讓自己很投入的工作。

　　莊凱文打量著屋內環境，走來走去。郭菲又追著他，問得更露骨了。

　　「可是……我還發現，我腦子裡一直想著姊夫，我好像喜歡上他了，怎麼辦？」

　　莊凱文拿出心愛的PRAT契斯特紫紅筆記本，檢查環境邊做筆記。

　　「我建議你換掉一些東西，都什麼年代了，這種桌椅真是老土，我看了很難受啊！」

　　「凱文……別管房子，我正在跟你講心事，你有認真聽嗎？我說我好像喜歡上我姊夫了……這很嚴重吧？」

　　「天啊！這實在太嚴重了！你看看這裡，看看這廚房的紗窗都破了好幾個洞了，我幫你約時間叫工人換，老房子最怕的就是蚊蟲啊……」

　　唉，他沒在聽吧？郭菲煩躁道：「紗窗破了用透明膠帶黏一黏就好了啦！喂！我剛剛說的你聽見沒？我暗戀我姊夫，姊夫喔。」這樣講不只是露骨了，簡直剖心剖肺夠坦白了。

　　莊凱文嚷嚷：「這是什麼？這個塑膠垃圾桶上面竟然還有無敵鐵金剛的卡通圖案，天啊天啊！太恐怖了？」凱文捻起塑膠垃圾桶，就像發現什麼醜陋的怪物。「這一定要扔掉，嘖嘖嘖，怎麼大家都這麼不在乎生活品味啊，太可怕了吧！我帶你去買新的，我知道幾個設計師設計的垃圾桶非常優，你什麼時候跟我去挑？」

　　我快瘋了！她是在雞同鴨講嗎？她翻白眼，她跺腳。「就一個垃圾桶，用哪一種隨便啦，還需要特地去買？樓下五金行買一買就不錯用了，這有什麼值得討論？我要問你的是——」

　　「郭菲！」莊凱文手插腰，以一八０的身高俯視渺小的郭菲，伸出一根手指很憤慨地說：「這不只是垃圾桶的問題，這是品味的問題！當然要討論。」

　　厚、煩捏。郭菲手插腰，站定腳跟，仰著臉瞪回去。

　　「住這裡的是我，拜託收斂一下你龜毛的品味，對我來說垃圾桶不值得討論，因為我不Care垃圾桶是方的圓的白的黑的OK？我現在比較想跟你討論的是我發現我暗戀姊夫的事，OK？」

　　「所以這個才值得討論？寶貝，等你跟你姊夫上床再來跟我討論！」

　　「嗄？！」什……什麼上床？這是光速級的進度吧？她光是偷偷暗戀姊夫就已經很罪惡感了，現在竟直接討論到「上床」兩字，郭菲有直接跌落地獄的感覺。

　　莊凱文想了想，說：「好吧、如果有跟姊夫接吻的話，也算是值得討論的範圍。」

　　「啊？接……吻？」郭菲面紅耳赤，該死的莊凱文，她腦子裡的遐想瞬間破表，直接朝限制級方向奔去，即使設法用理智攔阻但仍有無力回天之感。吻？吻？！想像姊夫的嘴唇覆住了她的嘴唇，他的鼻息吹拂在她的臉面……現在郭菲覺得自己不但跌落地獄還永世不得超生，請問那邊那個滾沸的油鍋是為她準備的嗎？請問那座刀山是要留給她爬的嗎？還有那片釘床是為她預備的嗎？呵呵呵，好樣的，郭菲你怎麼辦呦！郭菲癡癡傻笑，眼神恍惚，情緒好分裂。

　　凱文將筆桿夾在右耳上。「所以呢？跟姊夫上床沒有？」

　　郭菲猛地回神，咆哮道：「當然沒有，笨蛋！」

　　「接吻呢？」

　　「也沒有接吻！他是我姊夫我瘋了嗎？純粹是我在暗戀，OK？」

　　「OK！」莊凱文聳肩，攤攤手。「所以你們沒上床也沒接吻，那麼請問我們到底還要討論什麼？喔，我知道了，討論你腦袋裡那些游來游去難以捉摸的小蝌蚪似地一刻也停不下來的遐想嗎？好比說如果我跟姊夫xx？如果我跟總統xx？如果我跟布萊德彼特或劉德華，甚至跟全台北最英俊的管家莊凱文xxxxx……諸如此類的遐想嗎？那個叫幻想，幻想是在腦子裡發生的，是假的，假的不構成犯罪，犯罪是要真的身體力行，不然的話一堆作家都要被關進監牢了，OK？」

　　沒犯罪？郭菲嘴巴合攏，眼睛瞇起，振作精神。「所以……意思是我暗戀姊夫沒關係？」油鍋釘床刀山可免？

　　「郭菲！腦袋裡想得再亂七八糟都不犯法，只要你姊夫他身上的某個地方不要跟你身上的某個地方不小心放在同一個地方裡，那就無所謂，懂嗎？」

　　「天啊！你好下流！」

　　「我只是講得夠白，你要聽更明白的版本嗎？」

　　「不要不要不要，你腦袋都裝了什麼？」

　　「喔呵呵呵呵呵呵想聽嗎？給我錢我可以講給你聽……」

　　「變態！」

　　莊凱文哈哈笑。「彼此彼此，至少我沒暗戀姊夫啦啦啦～～」

　　「你一定要看起來這麼欠揍嗎……噓，我姊打來了……」郭菲手機響起，她緊張接起，聽姊姊在那邊說——

　　「這禮拜天來我家幫忙，」郭晴說：「我有客人從國外回來，你來幫你姊夫準備食物。」

　　本來很心虛的，一聽到姊那理所當然的口吻，郭菲怒了。「喂、是你家要招待客人，我幹麼要去幫忙？還有，你老公很會下廚，他一個人應該就可以搞定了吧？幹麼要我去？」

　　「記得一點來，先幫忙洗菜切菜……這你會吧？」

　　「我不去。」不可能純粹要她幫忙，肯定是拐她過去聽姊說教。

　　「菜市場中午就收攤了吧？你反正又沒事，你闖了禍都我幫你收拾的，來看一下姊姊也做不到嗎？」

　　「你想給我訓話吧？一定又是媽要你注意我的狀況對吧？我很好，有吃有住，不用操心。」

　　「你現在搬出去獨立了，我不會干涉你，隨便你要賣菜賣魚賣豬肉都好，我只是很單純的希望看看我妹妹，順便請你幫忙一下姊，行嗎？」

　　「你保證不訓話，我就準時到。」

　　「我保證。」

　　

　　週日中午，太陽好大，郭菲出門前先洗了澡，短髮松亂，穿著粉紅色無袖短T，上頭印有蝴蝶圖案。再配上很青春的天空藍牛仔短褲，一雙碎花涼鞋，就這樣晃到姊姊家裡，連皮包都沒帶，只有口袋裡一點零錢，她一副要到海邊玩的樣子。

　　姊夫家，為了招待貴客，小悟一早就被岳父母接去美術館玩。葉明雋正在打掃家裡，他要郭菲先坐一會兒，晚點再幫忙。郭菲在沙發坐下，很欽佩地看著姊姊。天啊，這女人真厲害啊！看看她，在家裡還穿著黑白格子紋的套裝，頭髮綰得無懈可擊，妝容也細心打理過，渾身散發高雅氣質。老公一身休閒打扮，忙著整理家裡迎接她的客人，她卻理所當然蹺著長腿坐沙發啜花茶，腿上攤著時尚雜誌，真是了不起的境界。郭菲坐在她旁邊，活像她的女傭，只差叫她一聲「太太」。

　　看妹妹來了，郭晴把雜誌放一旁，問郭菲：「這幾天還好嗎？去外面住感覺如何？」

　　「很棒！」郭菲接下姊夫遞來的咖啡。

　　郭晴皺眉，看著老公說：「我不是說不要弄咖啡給她嗎？」

　　郭菲趕緊說：「才一杯沒關係啦！」怕他們吵架，但她多慮，葉明雋修養很好，他微笑跟老婆說——

　　「你叫妹妹過來幫忙，我覺得煮一杯她愛喝的咖啡給她是應該的，還有，今天休假你輕鬆點，微笑，對，保持微笑放鬆心情才不會老。」

　　郭晴嗔瞪老公。「那你就不要讓我生氣啊！」又勸郭菲。「你應該跟我喝花茶，花茶對女人的身體很好，我是醫生我了。」

　　「我討厭喝花茶，除非可以加很多牛奶跟糖，那我可以接受！」

　　「可以加牛奶，家裡有低脂牛奶。」

　　「我要全脂的。」

　　「全脂的對——」

　　「對身體不好我了，天啊、天啊！你說不要訓話的。」郭菲忍不住哇哇叫。

　　郭晴忍住脾氣。「OK，你喝咖啡，我尊重你……對了，這幾天住哪，有租到房子了嗎？媽要你的電話、地址。」

　　講到這個郭菲就氣。「住哪不用跟你們講吧，你建議爸媽把我趕出去，現在幹麼又管我？」

　　「我就知道你會氣我，但我真是為你好，你就是不懂得為自己打算，你還在菜市場上班嗎？有沒有考慮換……」

　　「我回去了。」就知道是來聽訓的，郭菲放下杯子，朝葉明雋揮揮手。「掰，姊夫，我走了。」

　　「慢走。」葉明雋瞭解的點點頭，繼續掃地。

　　郭晴拉回妹妹。「你坐下。」將她按回座位，擠出溫柔的笑。如今跟郭菲耍狠無用，這會兒她改採柔性攻勢。「姊沒有要訓話，真的，請給我個機會和你溝通，讓我瞭解你內心的想法……」不得不改變策略勸郭菲，很怕郭菲繼續在菜市場丟人現眼。

　　郭菲抱著雙臂，瞄著姊姊。「你真的想瞭解我？是瞭解而不是改變我喔？」

　　「真的，我真的真的很想敞開心扉聽聽你的想法，所以給姊一點時間好嗎？」

　　「好吧！」奇怪，難得姊姊表情那麼誠懇，她怎麼沒一點感動？

　　「為了讓我們的溝通順利，不要流於各說各話，我希望用更客觀與科學的方式來進行，你知道SWOT吧？」

　　葉明雋驚訝得掃把掉到地上，看著老婆。「SWOT？你會不會太誇張了？」要瞭解郭菲的心，需要搬出這麼專業的知識？

　　郭菲很納悶。「SWOT是什麼鬼？我應該知道嗎？」

　　葉明雋解釋給郭菲聽。「SWOT是企業管理在用的一種策略性規劃技術，這你不用知道。」

　　「她應該知道！」郭晴微笑地看著妹妹。「SWOT也能用在個人身上喔，可以分析個人的競爭力跟生涯規劃的基礎架構，能幫做決策者快速釐清狀況。你就是需要有效率的學著『如何規劃』你的人生，不要一直走冤枉路，一次又一次在虛耗自己寶貴的青春。」

　　郭菲聳聳肩，她失去耐性，煩咧！聽到頭都暈了。「我還是聽不懂啦！到底什麼是SWOT啦？」

　　郭晴以流暢的英文解釋。「SWOT正是Strengths、Weaknesses、Opportunities、Threats……」

　　「很好，更聽不懂了。」郭菲翻白眼，那麼多英文頭都暈了。

　　郭晴忍不住又說教了。「你應該把英文念好，現在沒英文能力的怎麼去職場跟人競爭？」

　　郭菲目光一凜，雙手握拳，咬牙切齒，預備要抓狂了。

　　葉明雋趕快出面跟郭菲說明。「阿菲，S是優點，W就是缺點或劣勢，O就是機會，T就是威脅。這些可以用來分析你所擬定的某些決策是否適當可行。」

　　「正確。」郭晴補充說明：「透過這個分析架構，你就不會在決定事情時感情用事，你可以做出正確並適當的決定。」

　　「還是聽不懂，但感覺挺酷的。」郭菲說。

　　「真的很酷，現在……」郭晴和顏悅色，那態度就像在協助殘障人士過馬路。「請你告訴我喔，你在菜市場上班這件事的SWOT有哪些？我相信你只要想清楚，就會知道這個工作是否是你生涯規劃中『正確』的選擇。」郭晴用心良苦，希望讓妹妹打消去菜市場上班的念頭。

　　葉明雋撇過臉笑，他老婆太不可思議了，連「企業管理」的理論都出來了，她以為郭菲是她手術時被麻醉的病人嗎？用一些『企業管理』理論就能唬得郭菲改變決定？唉，某方面老婆也挺天真的。

　　現在，郭菲終於稍稍瞭解SWOT是什麼鬼了。感覺是一隻挺厲害的鬼，好犀利的什麼策略分析，大概被姊如此用心說教感動了，她思索起姊姊的問題，認真地想起在菜市場賣菜的SWOT。

　　葉明雋本來在掃地的，因為這對姊妹的對話太精彩了，擱下掃把，興味盎然倚著牆聽，好奇郭菲會怎麼回答。

　　一秒鐘兩秒鐘三秒鐘過去，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過去，郭菲想了很久，眉頭打結了，終於有答案了。

　　「好！我知道了，S是優點，在菜市場上班的優點就是對身體很好，因為要很早起床，還有青菜賣不完都會給我帶回家吃，青菜幫助消化，可以永保青春。還有菜市場的老闆娘阿蘭姊是我朋友，有我幫忙她可以放心照顧剛出生的孩子，所以在菜市場工作能促進友誼，贊！」

　　葉明雋撇過臉偷笑。

　　S不重要！郭晴催促妹妹：「好了，可以講W了，W是缺點。」

　　「OK，在菜市場工作的缺點……」郭菲瞇眼睛想了又想。「真的沒有欸，在菜市場工作能有什麼缺點？」

　　「你……」郭晴眼角抽動。「你確定有認真想了？很認真想？真的？」

　　葉明雋抱肚蹲下，要命，他憋笑憋得很辛苦。

　　「啊！有了！」郭菲終於想到了。「我隔壁是賣豬肉的，隔壁的隔壁是賣雞的，殺氣很重！對，殺氣重是缺點。」

　　忍耐，你一定要忍耐，這是考驗修養的好機會。郭晴表情扭曲，笑容僵硬。「好，直接跳下一題。O是機會，在菜市場工作能給你帶來什麼好的機會或機運？」這才是重點，答案是「前途無望」。

　　「機會喔……」郭菲笑嘻嘻。「因為我是那邊賣菜最漂亮的小姐，所以我可能成為大家口耳相傳的菜市場西施，然後管委會會長或豬肉工會會長可能來追求我，然後我嫁給他們飛黃騰達一輩子吃菜吃肉都不用錢了，Oh Yes！」

　　「可以了。」郭晴頭痛，揉太陽穴。

　　葉明雋已經把頭埋在雙臂裡，笑到流淚。

　　郭晴鐵青著臉，催促郭菲：「直接講威脅吧，T是威脅，想一想，你在菜市場工作對你的家人、你的人生有什麼樣的威脅？你一定要認真想一想再回答。」郭晴嚴正警告，臉色很難看了。

　　郭菲不得不正經作答。「在菜市場工作的威脅，就是除了左前方那攤賣菜的跟我競爭，我還要面對最大的威脅就是我姊對我這個工作不爽，她會給我疲勞轟炸，讓我處在一種高壓狀態，使我身心受創，心靈飽受摧殘，我很可能因此得到憂鬱症，然後必需求助心理醫生，花好幾年才能康復，好慘。」

　　「你故意亂說！」郭晴咆哮。

　　「誰叫你說話不算話！」郭菲嚷回去。「我就知道你騙我過來是想勸我放棄工作，我不要，我要賣菜，賣到變成阿婆，如果你跟爸媽覺得丟臉那是你們的事，我無所謂！」

　　「我們是一家人，你以為你只要對你自己負責就好了嗎？我們也會受到牽累，別人會對我們指指點點。」

　　「欸！也是啊，跟你們這些自以為了不起的人當家人，我受夠了！」

　　郭晴吼：「昨天鄰居福嬸問媽，你的女兒是不是在菜市場賣菜？她有看到你。你曉得媽有多難堪嗎？堂堂校長跟醫生的女兒在菜市場賣菜？丟臉死了！你為什麼不為我們想想？你本來要結婚，帖子都印了，親友鄰居都知道，結果又取消了，你知道爸媽要跟多少親友道歉？要跟多少人解釋他們女兒被悔婚了，因為男方不敢娶！你呢？你老大姊倒是調適得很好，屁股拍拍去菜市場賣菜，然後跟我說什麼我們這些人自以為了不起？你知道你給我們多大的壓力？你知道這幾天我要跟多少同事說我妹妹不結婚了？婚禮不用來了？我還要親自去跟朋友道歉，因為你好心協助發生車禍的路人，害朋友跟客戶簽約延誤被董事長罵到臭頭，你想想，你給我們給週遭的人製造多少麻煩？你還有臉耍個性？跟我講那些五四三？認為別人自以為了不起？我們才是天大的倒楣要跟你當家人，你搞清楚！」郭晴發飆罵到激動得直喘，她氣炸了。

　　郭菲被罵得臉色脹紅，無話可說。姊一字一句都刺中她心，郭菲本來理直氣壯，這會兒宛如洩氣皮球。她紅著眼眶，憋著氣，不敢吭聲，被姊的話削到面上無光，只想躲起來哭。

　　氣氛很僵。

　　葉明雋拿了車鑰匙，跟郭晴說：「剩三小時要開伙了，雞蛋我忘了買，我跟郭菲去超市一下，你去睡個午覺，晚上還要招呼客人……」

　　郭晴凜著臉，點點頭。

　　葉明雋帶郭菲離開。

第五章

　　兩人在門外等電梯，郭菲木然地看著電梯控制板。

　　「有雞蛋。」她說。

　　「什麼？」

　　「廚房還有雞蛋，我剛剛有看到。」他是故意帶她出來吧？

　　葉明雋很正經的說：「真的……還有雞蛋？那麼，我們買鴨蛋回去好了。」

　　「很難笑。」

　　「我盡力了。」

　　郭菲看他一眼。「我告訴你我才不會哭，你不用講笑話逗我。」

　　「我沒說你會哭。」

　　電梯門打開，他們走進去。

　　電梯下降，郭菲仰起臉，用力眨眼睛，可是眼淚不爭氣，一滴兩滴的淌下。

　　葉明雋不看她，知道她哭了，怕她尷尬，所以當不知道。

　　一樓到了，他們走出電梯。

　　一陣冷風撲來，本來艷陽高照，怎麼轉瞬已經是風雨欲來的氣氛，天空烏雲密佈，空氣充滿雨水味道，要下大雨了，他們沒帶傘。

　　葉明雋說：「我想起來了，其實不需要雞蛋，也不需要鴨蛋，我們不用去超市了。」

　　「嗯……」她紅著眼眶，傻傻地。

　　「不如我們到那邊坐一下好了。」

　　他帶郭菲到中庭花園，在木造涼亭裡小坐片刻。他故意帶她出來，希望她暫時離開姊姊，平復心情。郭晴話說得很重，他在旁邊聽了都痛，更何況是當事人。大家立場不同，看事情角度不一樣，每個人都自覺受到很大傷害，很委屈。他也不好幫誰，只能維持中立。可是啊，看到郭菲頹喪的模樣，他的心揪得緊緊，他也跟著很難過。

　　郭菲駝著背，很廢地瞪著公園的花草們。

　　她喃喃道：「我真差勁、我是很差勁的妹妹、很差勁的女兒、我差勁透了！」

　　「至少不是很差勁的小姨子，對我來說。」

　　她笑道：「謝謝你喔。」眼淚落下，還是好難過。

　　葉明雋看她低頭，哭不停，那柔軟微鬈的髮，掩住她半邊哭泣臉龐。他心情變得很糟，他扯了扯褲子，又撫了撫下巴，在她的啜泣聲裡不知所措，想安慰她但不知說什麼好，只能無助地聽她越哭越傷心。

　　郭菲抬起手問：「有沒有衛生紙？」頭低低的，涕淚齊下，很狼狽。

　　「這個……借你。」他拉高襯衫下擺借她擦淚。

　　郭菲轉過頭，看他揪高襯衫很拙的樣子，噗哧笑了。

　　「還有這樣的喔？」

　　「還是……我把襯衫脫掉借你？」說著就要脫，也不管天氣冷。

　　「不用啦！」郭菲扯近他衣角，蹭了幾下，將淚痕抹在他衣服上。

　　然後雨下來了，一滴、兩滴、三滴……雨聲漸大。

　　郭菲不哭了，但還是很沮喪，無精打采地看著大雨。

　　葉明雋試著安慰她。「菜市場的SWOT分析得很精彩。豬肉工會理事長？我不知道你這麼有野心，很好、很上進，如果你跟豬肉工會理事長結婚，以後我進肉品就可以拿到更低價，你要加油。」

　　「最好是啦！」她踢他，哈哈笑了。

　　他也笑。「最妙的是講到威脅那段，因為姊姊不爽最後你壓力過大心理崩潰需要心理醫生……你還真敢激怒你姊，我看你們是天敵，都知道對方要害在哪。唔，我應該也要做一下SWOT，分析一下認識你們姊妹的後果，一定很精彩。」

　　「夠了喔！我在哭欸，你還取笑我們。」

　　他笑著說：「我只是想說，我很感謝你，你真的很有喜感，我很久沒笑得這麼開心了。」

　　她看著姊夫，這下，真的沒辦法再哭了，她恍惚，因為他說的話和看著她的眼神，就好像她真的是個有趣的傢伙，能讓他高興的傢伙。那不像姊姊或爸媽看著她時總是無奈或輕視的表情，這樣被他凝視著，感覺真好。

　　他也是，他喜歡這麼看著郭菲，更喜歡的是，他竟然讓她停止哭泣了。他發現取悅郭菲的同時好像也取悅到自己，而郭菲難過時他似乎也會跟著難過。這應該嗎？他有些迷惘。郭菲曾在部落格說喜歡他，這事忽然又閃過他的腦海。她是認真的嗎？現在還是嗎？

　　她這樣不說話直視他的眼神，充滿感情，她……在想什麼？

　　當他們獨處時，他感到壓力，尤其是當她漆黑眼瞳含著淚，靜靜地凝視他，他覺得像被什麼東西定住，無法移動。而某種磁力將他拉向她，使他暗暗地浮躁，慌亂……

　　雨越下越大，在石磚小徑濺起一朵又一朵的水花。

　　他們怔看著彼此，同時都沉默不語。

　　耳邊，只剩下滂沱的雨聲，大雨扑打樹木花草的狠勁，那粗糙的雨聲，像在警告著，要他們遏阻心中正蠢蠢欲動的什麼……

　　稍後，他們回到葉明雋家，這時，郭晴在房間午睡。

　　葉明雋跟郭菲待在廚房，一起準備晚上的料理。

　　葉明雋看郭菲披頭散髮，苦著小臉，一副精神萎靡的可憐相，於是他說：「開工前，我們先吃點東西吧！」

　　郭菲看他擺好砧板，打開冰箱，取出一條灰黑色大魚。

　　「現在吃嗎？」這麼大一條？郭菲驚訝。

　　「當然不是。」他微笑，拿殺菌好的白布抹了抹刀刃。「我順便把這條魚先處理好，這是鱧魚，吃過嗎？」

　　「鱧魚嗎？我啊吃過很多魚，但是不太會分辨魚類。」

　　葉明雋將手洗淨，取利刃，開始流利的剖切魚身，支解魚肉。那自信的模樣太帥了，郭菲看得入迷。

　　他一邊解釋：「這種魚很有趣，可以爬上岸，但沒辦法長期脫離水，在陸上也不太靈活，畢竟是魚，上岸了就水土不服。」

　　郭菲想著，是什麼讓這種魚兒有了上岸的野心？是跟她一樣嚮往某種美麗風光？譬如她，明知暗戀姊夫很愚蠢也不適當，卻被他不經意間的各種姿態迷住了，於是她無助，越陷越深，難以自拔。而關於他的那些美好，卻殘酷地不斷增加中，害她更難抵抗他魅力。

　　此刻，她愛慕地看著葉明雋施展刀功，看他左手指腹輕抵住魚身，右手利刃順著魚身剖切，只見利刃來回穿掠肉身，很快將大魚片成需要的大小。他專注地處理魚肉，同時溫柔的跟她講述，她看著聽著對他的傾慕更深。

　　他說：「鱧魚皮很厚，骨頭硬，很難處理，因為有很多小魚刺，是硬細骨，所以要『骨切』處理。」

　　郭菲走近觀看。「什麼叫骨切？」

　　「就像這樣三公分寬的魚肉……就要密集的細細切上二十六刀，這樣吃的時候只會覺得很有嚼勁卻不會刺傷喉嚨。」說著同時，他順勢下刀，刀刀精準地落在三公分塊狀內，縝密如雨絲密密淋刺魚身。他一連處理了幾塊鱧魚肉，郭菲看得目不轉睛。他下刀的手勢，那凜目專注的模樣，以及手抵魚肉，或抹淨利刃的姿態，讓葉明雋在這間尋常住家的廚房裡，卻有著巨星般耀眼的風采。

　　郭菲看得入迷，覺得姊夫真是帥呆了！

　　美食誘人，但是看見厲害的廚師，掌刀流暢，條理分明的預備食材，不慌不忙充滿自信的姿態，那更是一種享受，可以說是口福眼福都享用到了。

　　葉明雋剖切完魚肉，要郭菲燒一鍋水。

　　接著他將剛剛那些骨切過的鱧魚肉用滾水汆燙，再打開冰箱取出冷水，稍微冰鎮，再傾入放有高湯的陶制土色小碟子裡，遞給郭菲。

　　「請用。」

　　此時郭菲欣賞過他厲害的刀法，心中滿是對他的景仰，便以雙手接下小碟，看見那充滿廚師心意的鱧魚肉，因為細密刀切，在冷水冰鎮後竟變化成如白牡丹花的形狀。郭菲看著幾朵浮在雙手間美麗的鱧魚肉，驚訝得難以言語，這真是可以吃的東西嗎？這簡直是藝術品。

　　「吃吃看。」他遞筷子給她，她接下，挾起魚肉，吞入口內。只覺這肉質細膩但富有彈性，且毫無腥味，口感如雪融過舌腹，高湯味道淡雅芬芳。他又取來酸梅醬，要她沾著吃吃看。她又挾了一塊，蘸酸梅醬品嚐，那味道之鮮甜，使得魚肉落喉下肚之後，口內仍餘味無窮。

　　郭菲嘗過這牡丹花，心中便再難將他遺忘。她從未吃過這樣的魚兒，這樣細膩的口感，這樣高雅芬芳的滋味，這樣感動的美食經驗，使她很想很想與他相擁纏吻，當然這只是她內心愚蠢的遐想。她歎息，放下碟子。

　　他詢問地看著她：「如何？好吃嗎？」

　　她深吸口氣。「吃了想哭。」

　　「想哭？」他微笑。「剛剛還哭不夠？」

　　她紅著眼睛，微笑說：「能吃到這麼棒的食物，以後要我來幫你準備幾百次料理都沒問題！」

　　他哈哈笑。「幾百次是不用啦，目前先幫我把那堆高麗菜切絲就行了。」

　　「是，沒問題！我會抱持著對你的景仰，將高麗菜切得非常完美，這是我的榮幸……」

　　他微笑地想，她還真容易討好。身為廚師，看到人家吃完料理幸福的模樣，就是最愉快的享受。

　　他看郭菲拿起刀子，剖切高麗菜。以為郭菲不懂做菜，會切得亂七八糟，他錯了，郭菲這傢伙原來切菜毫不含糊，叫她切絲，她安靜下來，很專注認真的把高麗菜一刀一刀切成大小相近的細絲。

　　葉明雋很意外。「想不到你還滿會用刀……」

　　「嗯哼。」她說：「我以前玩過雕刻，也玩過剪紙，拿刀還難不倒我。」

　　「那麼等一下要用的紅蘿蔔也麻煩你切丁，可以嗎？」

　　「沒問題。」她歡喜答應。

　　看著她一副很榮幸的模樣，教葉明雋很高興，下廚更來勁。於是，在郭晴酣睡之時，他們倆窩在廚房，同心協力烹飪美味佳餚。葉明雋按下音響，節奏輕快的「PE'Z」JAZZ樂團，陪他們做菜。

　　廚房蒸氣騰騰，香氣四溢。

　　傍晚，大雨停歇，廚房敞開著的窗，吹入涼冷的風，送進了雨後清新的氣味。郭菲心曠神怡，享受與姊夫下廚的時光，而先前的悲傷不知不覺全化為烏影。

　　她發現她可以這樣靜靜協助姊夫做菜，站了很久也不覺得悶。

　　當帥氣的姊夫下廚時，現實世界都退得遠遠去，摒除在廚房外，這裡只有食物的氣味，鍋爐蒸騰的煙氣，以及姊夫翻炒食材的聲響，凝結成一方平靜美好的天地。

　　郭菲捧著碗，等待姊夫烹煮澆淋蔬菜的沾醬，她正看得出神，翻攪醬汁的姊夫忽轉過臉來，注視她，害她傻住。

　　「好了是不是？」

　　他微笑問：「你喜歡芝麻味濃還是淡一點？」

　　「我很喜歡芝麻。」

　　「那麼，我多加一點。」他眨了眨眼，抓了一把芝麻撒落鍋裡，霎時芝麻的香氣蒸湧開來，郭菲感覺這濃郁的香氣很有幸福感，溫暖地包圍她。她微笑著，心內充滿暖意。

　　醬汁煮好，郭菲遞上瓷碗，他倒出醬汁。郭菲立刻又拿過鍋子，放到流理台洗。

　　「我自己來就好了。」他擔心鐵鍋笨重她會很吃力，但她霸住流理台。

　　「我來洗，你繼續煮啊……」她不怕髒膩，奮力刷洗起來。

　　葉明雋起油鍋，準備干煎老薑。

　　但他分心了，不時會瞟向她的方向，看她認真刷洗鍋子，看她個頭小而炒鍋笨重，她拿著似乎很吃力，小嘴因此抿得緊緊。他微笑的嘴角，漸漸嚴肅地抿緊了。

　　他不應該一直看向她，他怎麼可以……越來越注意她？

　　他害怕這樣的自己，害怕這麼可人的郭菲，他必須收心，把目光從她身上移回來，可是，可是啊！內心裡，已記住她可愛模樣，鑲在心坎裡。他越是刻意要自己忽視她的存在，就越是想要往她瞧。真可怕！葉明雋驚覺自己也有意志薄弱的時候。

　　他看見郭菲洗好鐵鍋，還會用手摸摸看油不油膩，然後很寶貝地拿紙巾擦乾了，才小心掛回牆壁，像是非常珍惜他的物品。她忽然往他瞧，他趕緊移開視線。

　　「現在要煮雞肉嗎？」

　　「嗯，要煮麻油雞。我記得你愛吃雞腿，對吧？」每次郭家聚餐，只要有雞腿，郭菲總是搶著要吃。

　　「因為雞腿的肉最嫩啊！尤其是皮的部位最好吃了。」她一臉饞樣。「麻油雞好！我愛吃，尤其是把那個湯啊淋在白飯上，真是有夠好吃……」

　　葉明雋說：「等一下我把雞腿的部位先舀起來打包給你帶回去吃。晚上的菜，我都會幫你分裝一些，吃完晚飯，你要記得帶回去。」

　　郭菲臉頰熱熱的，感動道：「姊夫對我真好。」

　　「你是郭晴的親妹妹，我當然要對你好。」葉明雋有點故意地說道。一半說給自己聽，一半也是擔心郭菲胡思亂想。因為她在部落格寫的喜歡他的事，已嚴重影響他心智，教他對這小姨子的感情有點混淆不清了。

　　郭菲笑容隱去，一陣酸楚，故作輕鬆說：「對啊，你人真好，你這叫愛屋及烏，所以我姊姊真是嫁對人了！」

　　他怎麼了？她說得這樣輕鬆大氣，可是那聲調怪怪的，聽得出藏有悲哀，而他為什麼也難受起來了？而他們忽然都沉默了，表情也都凝重起來，正當氣氛變得沉重，郭晴精神奕奕地走進來，打開冰箱拿果汁喝。

　　「哇，好香啊，是麻油雞嗎？」郭晴睡醒，已沐浴打扮過了，穿著一襲夏姿品牌，貴氣的中國風服飾，容光煥發，像巡視病房那樣巡視擺滿廚房餐車的佳餚。「哇，我老公真厲害！菜色真豐富！」

　　葉明雋說：「因為有郭菲幫忙，所以我又多做了幾道家常菜。」

　　郭晴摟了摟妹妹。「謝嘍……之前我罵得很過分，你別太難過……你知道姊姊不管怎麼念你，都是愛你的。」

　　是喔，這種愛法真難讓她感動欸。郭菲聳聳肩說：「沒關係啦，反正我也很過分。」

　　「改天姊請你去吃大餐，高級餐廳。」郭晴笑咪咪的，看了看手錶。「我朋友快到了……你今天怎麼過來的？等一下坐計程車回去，我付錢。」

　　葉明雋怔住。「什麼回去？郭菲要留下來跟我們一起吃飯。」

　　「吃飯隨時都可以吃啊，不一定要今天嘛！」郭晴摟住妹妹往外走。「別介意，因為晚上要來的是一些大人物，你看你忙到出一身汗，穿這樣也不方便跟我們吃晚餐，而且我太瞭解你了，待會兒我們大家聊的話題，你一定會覺得很無聊，也插不上話，我怕你會悶，你回去休息還比較舒服……」

　　「沒錯，我回去的好。」郭菲瞭解姊的意思，姊是怕她應對不得體，害她丟臉，郭菲走過去穿上鞋子。「我走了……」

　　「等一下。」葉明雋過來，攔下郭菲。「你站好，不准走！」他轉身，怒視郭晴。「你跟我過來。」

　　他把郭晴拉到牆邊講話。「你不覺得你太過分？」

　　「幹麼了？你生什麼氣？」

　　「叫你妹來幫忙，忙完了不留她吃飯就趕她走？你妹不是阿貓阿狗，你懂不懂得尊重她？」

　　「拜託，用得著這麼氣嗎？有這麼嚴重嗎？是我妹妹欸，我們是家人，家人之間不需要虛偽吧，她本來就討厭那些上流社會的人，我瞭解她的個性，和他們吃飯，她會寧願回家睡大頭覺。」

　　「你是嫌她不夠稱頭，看不起你妹，就像你瞧不起我在自助餐店工作，你懂不懂尊重人？她也有她的自尊心，你太過分了。」

　　「葉明雋！」

　　「兩位……」郭菲揮揮手，打斷他們的對話。「其實我晚上有約會，有人要請我吃晚餐，所以你們根本不需要為我吵架，很可笑。掰嘍。」

　　郭菲開門走了，留下爭執中的兩位，他們臉色難看，氣氛很差。

　　郭晴不悅地說：「你看，她根本不覺得有什麼，她另外有約會，所以你這樣吼我真的很無聊，還有，她的自尊如果那麼容易受傷，就不會被未婚夫拋棄丟了工作，還能若無其事，我妹的臉皮比牆還厚……」

　　「你以前不會這樣的……」葉明雋感到不可思議。

　　「不會怎樣？」

　　「那個在自助餐店吃得狼吞虎嚥，不顧形象，趕著去醫院實習的郭晴到哪去了？難道每天為病人手術開刀開久了，會讓你的血變冷嗎？還是掌握他人的生死，讓你覺得自己就像神那麼偉大？別人的感受都不放在眼裡？」

　　「你說夠了沒？」郭晴氣惱，感到委屈。「我真的不懂你幹麼發這麼大的脾氣？我覺得這沒什麼，我妹也覺得沒關係，只有你在這裡小題大作，真是莫名其妙，這樣嚷嚷我、批判我，你才過分！」

　　「所以只要你覺得這沒什麼，就真的沒什麼；只要你認為別人應該怎麼樣，就一定要怎麼樣。你是誰？你有這麼了不起？！」

　　「你……」

　　門鈴響起，朋友來了。

　　郭晴跑去拿客人的拖鞋，緊張地回頭喊他。「給我面子，先別吵了，我不想在朋友面前丟臉，拜託！」郭晴跑去開門。

　　葉明雋走進廚房，平復心情。當然，他不會捨得讓老婆困窘，他還是會配合著招待她朋友，好像沒事那樣，但是，內心裡怒意難平。他重新熱湯時，聽見老婆歡愉地迎接貴客，他第一次覺得很厭煩。

　　郭菲真的覺得沒關係？她走得瀟灑，但葉明雋知道她根本沒約會，郭晴身為她姊姊，怎麼會看不出來那是郭菲體貼的謊言。

　　不，郭晴是知道的，聰明的郭晴，就是知道妹妹不會為難她，才敢這樣跋扈囂張。

　　葉明雋心疼郭菲，他拿來手機，打給郭菲。

　　「你其實沒有約會。」

　　「有，我有。」郭菲笑嘻嘻地說：「我跟菜市場管委會的會長、還有豬肉工會會長要去唱卡拉OK，你不知道我是菜市場西施嗎？我很搶手欸。」

　　他笑了。「真的……很對不起。」

　　「不要跟我說對不起啦，你對我很好啊！就算全世界的人對不起我，只有姊夫你我是絕對不跟你計較的，姊的客人應該來了吧，你快去忙。」

　　「好……謝謝。」聽著她體貼的話語，他竟然更心疼了。

　　她玩笑道：「幹麼跟我謝謝啊？別忘了我現在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你說什麼我都會說沒關係啦，我這個人很識相的！」

　　他被她逗得哈哈大笑。「好，我掛了。」

　　「嗯，掰。」

　　和郭菲講完電話，葉明雋心情好多了。

　　這時，郭晴進來。

　　「還在氣我嗎？我朋友來了都不出去招呼一下，害我好尷尬……」郭晴挽住他手臂示好。

　　他歎息。「不氣了，我正準備上菜。」

　　「我們一起端出去。」郭晴在他臉龐親一下，跟他一起把晚餐端出去招待客人。

　　郭晴所謂的朋友，是一對打扮貴氣的老夫妻，男的身穿藍底銹銀的中國風衣服，身材高瘦，滿頭白髮，年約七十，舉止穩健。女的年約六十幾，身材圓潤，滿面笑容，雍容華貴，儀態大方。他們與主人家從品酒經，談到國家政事，與美國總統嶄新的經濟觀點，及執政者具有爭議的法案。葉明雋與他們侃侃而談，陪妻子款待客人。

　　老先生姓傅，是某私立醫院院長，平日愛爬山，葉明雋就和傅老先生聊起台北幾個隱匿的爬山地點，兩人相談甚歡。郭晴看丈夫和傅院長聊得高興，她心中暗暗歡喜著，她陪夫人聊當季的夏姿衣服。

　　用餐結束，大家喝茶，葉明雋拿出黑檀木茶具，烹茶給大家喝。

　　傅院長笑呵呵地，很欣賞地看著葉明雋。

　　「我今日終於知道，為什麼漂亮又優秀的郭醫生會嫁給你了。」傅院長呵呵笑，覺得葉明雋跟想像中的餐店廚師差很多，葉明雋言談有深度，舉止從容自信，品味極好，操縱茶具，手勢不疾不徐，東西擺放有致，是個人才。

　　夫人也笑咪咪地，直點頭。「你啊比我們想像中還要好太多了，你真的只是自助餐店廚師？欸，以你的儀表跟氣質加上你做的那些菜，你在小餐店當廚師實在太浪費了！剛剛的烤旗魚肚，肉質綿滑鮮甜，真是讓人驚艷。」

　　老先生讚美葉明雋。「鱧魚那道也讓人難忘，一般自助餐店的廚師，應該不會做這種料理，你的刀工跟精緻的擺盤方式，使我覺得像在吃高質感的懷石料理。」

　　郭晴可得意了。「我老公他啊，什麼料理都會做，法國料理也是一流的，他根本是廚師界的天才。」

　　傅院長呵呵笑，打量葉明雋。「郭晴的想法是對的。」

　　夫人附和道：「沒錯！如果是你，我們有信心，可以放心投資你。」

　　「真的嗎？」郭晴拍手叫好。「所以他通過兩位的測試嘍？太好了！我就知道我老公沒問題。」郭晴轉頭，對看著一臉疑問的老公說：「你知道嗎？傅院長在天母高島屋附近有店面，他們也有資金可以購買頂級廚房設備，也很樂意入股投資你。明雋，我們來開餐廳吧，店內的裝潢可以交給院長，因為院長的兒子是做室內設計的，你看，天時地利人和，這是天意啊！你來開一間高級餐廳，我相信你絕對會做得非常出色，能讓你的才華盡情發揮，我這邊有很多人脈，他們如果吃到你做的菜一定會幫你大力宣傳的，你不覺得很興奮嗎？」

　　「所以這頓飯是在測試我？」葉明雋毫無興奮感，他看著老婆，神情嚴峻。

　　傅院長解釋：「你別認為是考試，我這個人做事比較謹慎，雖然郭晴的想法很好，但我還是希望能親自品嚐到你的料理再做決定。」

　　「是啊。」夫人熱切道：「我們當然都信任郭晴，可是她說你是在自助餐店做菜，所以……」

　　「兩位。」葉明雋看著他們。「沒錯，我是在一般的自助餐店當廚師，不過我對我的工作很滿意，收入也很好，我不打算開餐廳。」葉明雋站起身道：「很抱歉，這頓飯是我為我老婆的好友們烹煮的，但是，很顯然的——」他看著郭晴的臉，嚴厲道：「顯然這只是我老婆處心積慮安排的測驗，她知道如果事先問我，我絕不會同意這麼做。想開高級餐廳的人是我老婆，因為她覺得自助餐店廚師的身份，配不上她。」

　　「不是的，老公。」郭晴急道：「我認為你不該糟蹋你的才華。」

　　「你們聊，我就不陪兩位了。」葉明雋說完，走進書房。

　　郭晴抱歉地看向兩位長者，他們也很尷尬，起身告辭。

　　院長對郭晴說：「我想你們夫婦需要好好溝通，我以為他知道的。我們先走了。」

　　「我真的很抱歉，他就是這樣，他很固執。」郭晴送他們到門口。

　　院長夫人拍拍郭晴肩膀。「你老公的廚藝確實厲害，我吃過太多太多高級餐廳了，都沒有這麼感動。我同意你，他在自助餐店工作實在太浪費了，這種人才應該開餐廳自己當老闆。」

　　「就是啊，我也是這麼想的。」郭晴好委屈。

　　傅院長想了想，對郭晴說：「我看得出來，你老公看似溫和，但眼神很有力。他絕不是可以讓人輕易操縱或控制的，就算他愛你，但你要小心不要積極過頭了……醫生總是會犯這種毛病，以為自己真的無所不能，習慣統籌跟發號施令，忘了顧及別人真正的需要。」

　　他語重心長，郭晴尷尬地笑了笑。

第六章

　　郭晴送走客人，回書房找老公。

　　葉明雋在看書，知道她來，頭也沒抬。

　　郭晴走到他身旁。「你幹麼這樣，你這樣我很丟臉。」

　　葉明雋不理她。

　　郭晴歎氣。「你知道嗎？你真的很固執，一點都不懂我的苦心，我很愛你，所以才希望你更好，我以你為榮，所以想讓更多人知道你優秀的廚藝。這不是因為我覺得你配不上我，你應該要能明白我的心啊。」

　　他還是不理她。

　　「葉明雋！」郭晴抽掉書本。葉明雋抬頭看她，銳利的眼神教郭晴怔住了。他從沒這麼嚴厲的瞪視她，像刀刃般冷硬的眼神。

　　他說：「我想……我們也許真的不適合。」

　　「什麼？」

　　「我想離開你，現在，非常想立刻走人。」

　　「就因為這點小事？」

　　「對！就因為這點小事，就因為你永遠認為這都是小事，但這就是關鍵。你明明瞭解那是我不願意做的事，我也沒興趣，但你一直想改變我。我是葉明雋，我就算娶了了不起的郭醫師，我還是葉明雋。」

　　「我沒有要你改變什麼，我有叫你不要當廚師嗎？今天如果換作是我很有才華，技術高超卻在小醫院當個小小醫生，而你朋友是某大醫院院長，願意聘請你的老婆去那裡當醫生，你難道不會積極的想幫她handle嗎？」

　　「如果我老婆喜歡在小醫院裡，我會尊重她。」

　　「問題是，她也許是沒看過大醫院的風光，自以為待在小醫院就夠了，你懂嗎？」

　　「所以我現在成了井底之蛙？」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不要挑我的語病。」

　　「我不認為我們溝通有交集。」

　　「好，不說了，我不希望吵架。」

　　「不會吵架，以後都不需要吵架了。」

　　郭晴面色一凜。「什麼意思？」

　　葉明雋沉聲道：「我要分手。」

　　郭晴愣住，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要跟我分手？你要跟我分手？」郭晴一直是眾人目光追逐的焦點，當初被愛沖昏頭嫁給廚師葉明雋，大家還覺得她委屈了，憑她的條件，追求者都是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就算現在嫁人也有小孩了，但一直以來還是有很多條件極優的男士想和她約會談戀愛，甚至願意當她的地下情夫，只要她勾勾手指，什麼男人要不到？是她潔身自愛，為了他嚴格自律。她自認非常完美，就跟母親一樣美麗優秀，要容貌有容貌，要身材有身材，連社會地位都具足。

　　她真不敢相信，他想跟她分手？

　　郭晴驚愕，看著葉明雋。

　　葉明雋說得更清楚。「我們分手後，你可以去找符合你條件的伴侶。」

　　「葉明雋……」郭晴嚇壞。「你……你怎麼能這樣對我？」

　　他很冷靜，明快道：「離婚條件，你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只有小悟，我希望我們能共同監護，不要讓他的生活有太大改變。當然，他的保母費跟生活費一樣我來負責，你只要繼續愛他關懷他我就很感激你了。」

　　她怔了幾秒，突然失笑。「你真是，好，我道歉，我慎重跟你道歉。」

　　「你知道這幾天，我是以什麼樣的心情準備食材嗎？」他冷峻道：「以讓我老婆高興，取悅老婆好友的心情，對，以這樣的心情，我做好每一道菜，不求回報，不怕麻煩，還做得非常高興，只因為要品嚐我料理的是你說的好朋友。我希望你還有你的朋友吃得很高興，也能讓我的老婆感覺很有面子。」

　　「老公……」

　　「沒想到這一切只為了測驗我夠不夠格開餐廳？」葉明雋問她：「你想想，當我發現這原來是你設計的考試……想想我的感受。我是商品嗎？我下廚好讓人評斷夠不夠格來投資我？就算我在自助餐店當廚師好了，我也從沒受過這種侮辱，也從沒人質疑過我的能力。你們透過我的食物來鑒定我，但我卻是用我全部的心意在烹飪它們。你不只過分，還傷了我對你的信任。」

　　「我道歉，真的，我很抱歉。」郭晴被他嚴厲的口吻嚇壞了。

　　他鐵了心腸。「我不需要道歉，我需要的是瞭解，但你從不瞭解別人的立場。所以現在，換我來讓你瞭解我的立場。」

　　他打開文件夾，拿出剛剛從網路上下載印出來的離婚協議書。

　　「這個，我已經簽好了，麻煩你簽字……我去接小悟回家。」

　　郭晴震驚，看著離婚協議書上「葉明雋」三個大字。

　　她……被老公拋棄？她被拋棄？

　　

　　葉明雋到岳父母家接兒子回家，但是……車子卻在巷弄裡兜圈圈，他不想回家，他心中怒火難平，暫時不想看到郭晴。

　　小悟似乎感覺到爸爸低沉的情緒，他童言童語問：「把拔，媽咪的朋友還在嗎？你是不是不喜歡他『門』？」

　　「是他『們』，不是『門』。」

　　「爸不開心嗎？我也是，我的心壞了。」

　　他笑看兒子一眼。「心壞了？是心情壞吧？為什麼心情壞？」

　　「郭菲阿姨很久沒來看我了，我去外婆家以為她會在，可是外婆說她搬出去了，我想她，我不知道去哪裡找她，媽媽又在生阿姨的氣，所以阿姨也不想來，她老是說阿姨很笨，什麼事都做不好。」

　　「你阿姨才不笨！」葉明雋高聲強調。「郭菲阿姨是好人，當好人比當聰明的人更需要勇氣，郭菲阿姨是善良又勇敢的好人。」

　　「聽不懂欸。」小悟糊塗了。

　　葉明雋歎氣。

　　小悟仰著臉說：「我想見阿姨，可以嗎？我有話跟阿姨說，很重要的話，真的真的很重要，重要到我這幾天睡不著，我在失眠。」

　　失眠？那麼小的孩子懂什麼失眠？葉明雋笑著說：「看來是真的很重要的話，你跟我說，我幫你告訴郭菲阿姨。」

　　「不行！重要的話要自己講，我啊我最討厭幫人傳話。啊……」小悟指著路邊。「快追那個……快……那是郭菲阿姨最愛吃的……阿姨最愛吃的啦！」

　　葉明雋看見一位穿汗衫的阿伯，踩著腳踏的流動攤販車，販售手工製作的古早麻糬。

　　「就是那個『阿貝』！」小悟叫：「阿貝——」小悟按下車窗鬼吼鬼叫，阿伯煞住車，葉明雋趕緊將車駛近，停攤販車旁。小悟的頭探出車窗，也不問爸爸可不可以就對阿伯吼：「阿貝，我要芝麻的麻糬十個，快一點。」

　　「喂！」葉明雋苦笑，這孩子，根本不把老爸放眼裡嘛。想買就買喔？葉明雋下車付帳，回車內時，問小悟：「阿姨愛吃這個？」

　　「這個阿伯都在附近賣啊！每次阿姨帶我來附近玩，我們就會到處找阿貝買，她說這個麻糬好好吃，可是阿貝到處賣，害我們常常都要找得很辛苦，這個我要請郭菲阿姨吃。」

　　「可是麻糬放隔夜就不好吃了。」葉明雋提醒兒子。

　　「沒關係，我可以帶去冰箱先冰起來等。」兒子很小心地將放塑膠袋的麻糬放進口袋裡。

　　「麻糬冰過就不Q了，知道嗎？小悟？」

　　小悟竟然低著頭哭起來了。「我想跟阿姨吃這個……嗚……你們都很壞，阿姨上次那麼難過，你們都不管她嗎？阿姨搞不好現在也在哭，嗚……我想拿麻糬去安慰阿姨……」

　　孩子就是這麼善良純真。

　　看著兒子哭泣的臉，葉明雋心好痛。

　　「我帶你去見阿姨，但是你要保密，可以嗎？」　　

　　「保密？是不能跟別人講？那可以跟媽媽講嗎？」

　　「都不行講！因為阿姨暫時不想讓人家知道她住在哪裡，你可以保密嗎？」

　　「就算海綿寶寶來問我，我也絕對不會說出來！」海綿寶寶是小悟的最愛。葉明雋微笑，揉揉兒子的頭。「好，我們帶麻糬去給阿姨吃。」

　　

　　門鈴響時，郭菲躺在床上想事情，她心事重重，正在煩某些事，被門鈴聲嚇到。沒什麼人知道她住這兒，莊凱文沒事先通知絕不會突然拜訪，是誰？她不敢應門，決定裝睡。

　　門鈴一直響，然後……門外響起可愛的童音——

　　「阿姨開門～～」

　　小悟？

　　郭菲跑去開門，乍見到那張純真小臉，她蹲下將小悟抱個滿懷。

　　「阿姨想你。」

　　「我也是。」

　　郭菲看向姊夫。「怎麼帶他來了？」

　　葉明雋拎高手中一袋麻糬。「小悟要買給你吃，還有……小悟，你不是說有很重要很重要的話要跟阿姨說？」

　　「對。阿姨，葉明悟要說很重要的話，你聽好了，你是全宇宙最棒的女生，我將來會娶你，拜託你以後都不要結婚了。你懂了嗎？」

　　郭菲和葉明雋互看一眼，哈哈笑。

　　葉明雋說：「看來你暫時不能嫁人，我兒子會很傷心。」

　　郭菲笑咪咪地說：「謝謝你！我知道了。小悟，你放心，阿姨不會那麼快結婚的。等你長大如果你還喜歡阿姨，再跟我這麼說，OK？」

　　「我講完了，我很放心了，這是阿姨的新家嗎？我可以參觀嗎？」

　　「當然可以啊，請進。」

　　葉明悟興奮的跑來跑去，到處晃，嚷嚷著：「這裡可以養貓嗎？這裡可以養貓嗎？」

　　「小悟最近一直吵著要養貓。」葉明雋跟郭菲解釋。

　　「我姊討厭寵物，才不可能讓他養。」

　　提到郭晴，葉明雋臉色微變。

　　郭菲彷彿知道發生什麼事。「我們到外面講。」

　　他們站在門外走廊講話，郭菲問他：「我姊剛剛打電話給我，你跟她怎麼回事？我不相信你要離婚。」

　　「她打給你？」

　　郭菲歎息，她也很難相信充滿自信的姊姊，竟然打電話向她哭訴。

　　「她哭得很傷心，受到很大打擊，姊夫……你清楚我姊不是一般女人，她是我爸媽的驕傲，中學是跳級念上來的，太聰明又漂亮，從來她決定要爭取的事沒有得不到的。她的人生總是成功，很少有挫敗，她自尊心很強，你不要拿離婚嚇她……」

　　「她有沒有告訴你，為什麼我想離婚？」看著郭菲那雙明亮眼睛，葉明雋心中更苦，他期望至少有一個人瞭解他的苦，至少有一個人懂他，而如果，那個人是郭菲……這會不會太苛求了？他發現，他似乎不該繼續待在這裡，即使他現在感覺好弱，渴望她陪著。

　　郭菲轉述姊姊的話。「她知道她有一點太過分。」

　　「只有一點？」

　　「好吧，我瞭解我姊，正因為我瞭解，所以我知道她非常愛你，對她來說，愛是需要掌控的，如果你配合她，認同她的建議，她就能感覺到你非常愛她，她很享受被需要的感覺。」

　　「但我為什麼要配合？我不想配合任何人。」

　　「你們已經結婚，還有兒子，你可以不配合嗎？」

　　「對，我是結婚，我是有孩子，但不代表我是監獄的囚犯，必須交出我的自由，犧牲個人意志，我認定的愛情不該是這樣的！不該是這樣……」他罕見地，對郭菲說了很多心事，那是對誰都沒有說過的。「我其實很累……那種累，你不明白……」

　　郭菲看他頹喪的樣子，她會心疼，她好想擁抱他，給他一點溫暖，借出肩膀讓他疲憊的臉依靠一會兒。

　　但她不敢越界，她只是雙手握緊緊地，看他傷心沮喪。

　　她知道這時候她應該幫姊姊說話，勸姊夫回頭，幫姊姊求情，她應該希望姊姊家庭和樂，而不是婚姻破裂。可是為什麼她遲疑著，說不出口？

　　因為姊夫沒有錯，因為她亦懂得姊那種強勢做法會讓同住的人多累，她懂姊夫的心情，當他下午認真張羅十幾道菜就為了想好好款待姊的朋友，結果竟然是一場考試，他當然會憤怒痛心。

　　「離開她！姊夫，跟她離婚是對的，早就該離了。」郭菲放棄理智，衝口而出。葉明雋愣住，震驚她的直截了當。他看著她，看她皺著眉頭，一臉愁苦。「我這樣說，很糟糕吧？」

　　她眼眶紅了。「我真不是好妹妹，反正我本來就很糟糕了！」她苦笑。「我實在不想講那種惡爛的屁話，不過住在一起如果痛苦，就應該彼此祝福，各自生活去，這樣好像比較健康吧？人生短短幾年，難道不能取悅自己，要一直顧別人的感受，那不知道有多煩！」

　　他怔住，不敢相信地看著郭菲，然後，他笑了。「你真是，你講話的方式還真是……很直接。」

　　「可是……姊夫……你一定要想清楚，你愛我姊嗎？還愛她嗎？不要忘了，當初我姊是不顧家人反對堅持嫁你的，她如果對你不信任，認為你配不上她，以她那麼聰明是絕不可能堅持嫁你，即使她懷孕了，以我家的經濟狀況，她不一定非結婚不可，她是可以自己扶養小孩的。」郭菲不願虛偽地勸姊夫不要離婚，但她也不希望姊夫是一時衝動，她講得很中肯。天曉得要這麼中肯多困難，郭菲可是用盡一切理智咧。

　　「所以……我應該愛她？」葉明雋愣愣地說，應該愛她？感覺好沉重。

　　「如果你還有一點愛她，還珍惜著你們那麼多年的感情，就給她一次機會……如果你還愛她……就不要輕易放棄。除非你不覺得可惜，你真的不會遺憾。」

　　「你們怎麼一直在外面講話啊？」小悟跑出來找他們，看見大人表情沉重，他識相地閉上嘴巴，摟住爸爸的腿。「你們怎麼了？」

　　葉明雋看兒子無辜的面孔，心很痛。以後兒子要分兩個地方住？以後他跟郭晴再也沒有瓜葛……他可以鐵石心腸，不顧認錯痛哭的郭晴嗎？而他對郭晴真的一點愛都沒有了嗎？他沒有答案。

　　郭菲蹲下來，摸摸小悟的臉。「小悟，很晚了，回去了好嗎？」

　　「好，我回家。」小悟扯了扯爸爸的褲管。「爸～～我剛剛買的麻糬有五個是給阿姨的，另外五個要帶回去給媽媽吃，你幫忙拿五個出來。」

　　「好，我知道了。」葉明雋微笑，笑容很僵硬。他打開塑膠袋，尷尬地看著郭菲。「我……」

　　「給我五個。」郭菲攤開掌心。「直接倒在我手裡就行了。」

　　他小心地將五個麻糬倒進她掌心裡，麻糬很柔軟，郭菲心裡卻悶悶的。她跟姊姊分麻糬？真諷刺，麻糬可以分著吃，愛卻不能分享。她覺得自己說了太多蠢話，她知道今晚她會失眠，因為她將不斷猜測姊夫的決定，她將不得安寧……

　　葉明雋跟小悟回去了。

　　郭菲一個人待在客廳裡，在慘白的日光燈下坐了很久很久，覺得自己瘋了，她沒辦法冷靜下來，她腦子裡想的全是葉明雋。

　　

　　「葉明雋，你要理智，要冷靜！」回程路上，葉明雋思索著，車速緩慢。

　　他不是衝動的人，離婚，不是因為一時生氣，而是長久累積的憤怒。他以為好面子的老婆，不會挽留這場婚姻。他沒想到郭晴會崩潰，甚至打電話和她一向最看不起的妹妹哭訴。

　　郭晴是真的怕失去他，郭晴原來比他以為的還需要他。

　　旁邊，兒子睡著了，純真睡臉，還流著口水，這孩子睡得這麼安心滿足，不知道父母正走到了感情決裂的關鍵點。

　　他想一如往常和郭晴過下去，離婚是很大的改變，肯定會痛，人是奇怪的生物，就算痛苦，但因為痛到習慣了，反而寧願繼續痛下去，害怕改變會帶來的未知的變化。這是苟且的心態吧？他應該苟且下去？或是，郭晴真的會改變自己，學會尊重別人？

　　可是，他一次又一次被郭晴傷害，那裂痕越來越深，那些重複多次的言語越來越讓他厭倦，他沒有自信可以繼續和郭晴生活下去，他彷彿是被洩了氣的氣球，他好累，他不想勉強自己。

　　車子駛進大廈的地下停車場。

　　葉明雋在車裡又靜靜坐了一會兒，才抱兒子上樓。在家門外，他拿出鑰匙開門，門後的郭晴一聽見聲音，先一步開門。

　　他們看著彼此，葉明雋看見她哭腫的一雙眼。

　　郭晴看了看他懷裡熟睡的兒子，再看看他嚴肅的臉。她抿了抿嘴，猝地撲上去擁抱他。「對不起……我真的很對不起，原諒我。」

　　她泣不成聲。

　　葉明雋遲疑著，在她擁抱中，身體卻很僵硬像在排斥這擁抱。

　　很奇怪，當妻子抱著他，而他懷裡抱著兒子時，站在這與妻子決裂的邊緣點，他怎麼可以想到某人的臉？想到那雙明亮眼睛，以及待在那人身旁時，那種如沐春風的感受，那樣輕鬆舒服的感覺。他想起郭菲，很想郭菲。他感到罪惡，卻控制不了思想。

　　而郭晴埋在他懷裡，哭濕他的衣領。

　　「不要哭了。」他說。

　　「我不要，我不要離婚。」

　　「我知道了……不要哭了……」

　　葉明雋沒有離婚。

　　為了對兒子的責任，為了當初對這女子的結婚誓言。他想著郭菲說的——

　　「如果你還有一點愛她，如果有，就給她一次機會。」

　　愛？

　　當然愛。

　　同床共寢多年的枕邊人，他怎麼可能抹滅那份朝夕相處的情感？

　　他不能撇下郭晴，他心腸不夠硬，唯一能撇下的，並且似乎是最容易辦到，影響也最小的，是撇下心窩裡，某種溫暖情懷，關於對某人的愛的嚮往。

　　儘管傷害了自己的真實感受，但影響最小，而且周全了旁人的感受。

　　他心知肚明，經過這夜，他對郭晴徹底的心死，他其實想掙脫這束縛，坦白說，他甚至嚮往起那個人，與那個人生活該是什麼樣的風景？會多麼輕鬆愉快，多麼舒服。

　　但是，他只能嚮往，他不能前往。

　　只能嚮往她，柔美的模樣，偷偷思念那個人，柔美的模樣。

　　多殘酷，想當初大家在愛的時候，又有誰知道，也許真正適合你的愛，它其實……還沒到。於是你錯愛了不合適的對象，當你發現，常常已不能自拔。於是當真愛遲到，你又無法追逐時，那份愛，只能放心裡，只留給自己知道。

　　從此，那個真正愛的，已不是靠得最近的那個人了。

　　從此，只有自己知道，他誰也不能說。

　　他真心愛著，真正想與之生活的，很喜歡也覺得最合適自己的那份情感對象，那個美好的人兒，從此要埋葬在他心的深處，這無人知曉的秘密。要深深埋，深深埋，絕不能說……

第七章

　　中午，莊凱文跟郭菲坐在菜市場攤位後，此刻是收攤時間，周圍攤販們都忙著搬運貨物，各種小貨車一輛輛開進來運載貨品。莊凱文穿著正式的黑色西服，愁容滿面，精神萎靡的交疊著長腿，坐在圓凳上。

　　「我快被『小點點』搞瘋了。」

　　「小點點？」郭菲問。她跟凱文一樣憔悴，駝背坐在圓凳上，兩眼凹陷，佈滿黑眼圈。

　　「小點點，是她的綽號，小點點是我管家生涯的瓶頸。小點點有著『帝王級』的機車，她極度缺乏安全感。」

　　「我相信你會搞定的。」

　　「我是可以搞定，再機車的客戶我也只要忍到退房就行了。」莊凱文忽然跺腳氣嚷：「問題這女生才十九歲，竟然包月住總統套房，包月欸！我竟然三餐要幫她的食物做毒物測試？還要應付她神經兮兮的危機感，昨天半夜三點她竟然Call我，說有殺手在門外。買尬！殺手？哈哈哈，她是不是九把刀的書迷？殺手書看太多了是不是？我好累，我第一次產生職業倦怠症。」

　　「我也好累……」郭菲精神渙散，一個禮拜過去了，她夜夜失眠，好奇姊夫的決定，又不敢主動去問。她跟莊凱文通過無數次電話討論這件事。「凱文，你猜他們會離婚嗎？我覺得姊夫是認真的，他那個人做事從不衝動的，他都說出口了應該就是真的會離……對吧？」

　　「幹麼這麼在意？又不關你的事。」莊凱文瞪她。「老實說，你姊夫這整件事呈現一個事實，你姊夫根本不適合和你姊結婚，早點離婚才是王道，我覺得你跟葉明雋才是天生一對。」

　　「是嗎？！」郭菲精神一振，同時又很罪惡感，她真糟糕，竟然很高興聽見這種話，她是沒良心的小東西。

　　莊凱文很有佛心的分析道：「郭晴太拘謹，自我要求高對別人也是，我用腳趾頭想都知道跟她生活會是什麼感覺，她適合跟那些有工作狂的大老闆交往，那些人企圖心強，又有野心，對人對生活都非常講究，日常休閒就是計劃怎麼提升自己，工作日誌不排到滿就非常空虛。相反的你姊夫那個人愛好和平，享受生活，沒有野心，人生只想下下廚，做做飯，養養小孩，散散步喝喝茶，有點閒錢，喜歡過得舒服安逸。」

　　「如果他們倆夠聰明的話，就該認知到彼此不合，早點分手才是正途，繼續僵持只有傷害，再更僵持久一點就會開始互相埋怨，連最後一點情分也不留，等到最後大家清醒面對彼此真的不合要分手時已經七老八十，人生已到盡頭，遺憾沒有過好，想分手也沒體力再追求新伴侶，只能嗚呼哀哉，含恨入土，這種事我看多了啦。」

　　「哇！」郭菲真想鼓掌。「想不到你這麼有見解！」

　　「六星飯店的管家很好當嗎？有時我們也充當心理醫生，要聽客戶訴苦，要給客戶建議，我一向做得很好，除了『小點點』，這位『小點點』小姐讓我很想告老還鄉退休種田去。」看樣子『小點點』變態得很厲害，能讓莊凱文興起退休的念頭，不簡單。

　　「你也覺得他們分手比較好，可是……我後來勸我姊夫再給我姊一次機會，我是想，他們還有一個小孩。」

　　「真偽善，有小孩又怎樣？哭到眼睛瞎掉又怎樣？兩個人明明不合適了，因為有小孩，硬綁在一起，即使彼此常吵架打冷戰，你覺得這種家庭的氣氛有比較好嗎？小孩子的心理會很健康嗎？你們這些異性戀的人，愛情觀真是偽善又膚淺！真沒想到你也給這種建議，真虛偽！」

　　「可是你去問誰，誰都會像我這樣講，這是正常思維吧？」她其實也想講真話，叫姊夫乾脆離婚，因為她暗戀姊夫，恨不得姊夫單身。可是，可是她怕下地獄，她會內疚，她不敢。

　　「郭菲，你不是很喜歡姊夫嗎？你應該要鼓勵你姊夫離婚才對。」

　　「就是因為暗戀他所以我更心虛，我更不敢叫他跟我姊離婚，這樣太不厚道。」

　　莊凱文冷哼：「呵呵，這就是偽善，真是太虛偽了！天啊，我真是受不了，人為什麼要活得這麼虛偽？為什麼不能做自己？我啊只有在上班時敬業樂業對客戶鞠躬哈腰講客戶愛聽的，但下班後我最驕傲的就是我非常做自己，我不像你，表面上很帥氣，很敢挑戰家人，關鍵時刻就心軟表演偽善，想當好人違背自己的真實感受。」

　　「喂！」郭菲不平。「要達到像你這樣的境界很難好不好？」

　　鈴……

　　郭菲的手機響了。

　　「是我姊。」她緊張的看莊凱文一眼，接電話。

　　莊凱文瞅著她，看她嗯嗯嗯地聽著，電話講完，她把手機塞回口袋裡，看著天空，發呆幾秒。低頭下來，她趴在攤子上，沮喪得說不出話。

　　「喂……」莊凱文打量著她。「幹麼？你姊說了什麼？」

　　「太棒了……姊夫原諒我姊，他們不會離婚……真好。」

　　莊凱文同情的看著郭菲。「既然你這麼偽善，就該打消愛姊夫的念頭，快死心吧，搶人老公這種事郭菲是做不來的！我建議你以後離葉明雋遠遠的，把這個人忘記。這樣才帥！不要趴了，振作起來，給我酷一點！」

　　鈴……

　　換莊凱文的手機響了，一看見號碼，他跳起來立正站好，恭恭敬敬接電話。

　　「是，凱文在聽，OK，迷路嗎？這是很正常的，您別沮喪，都怪我們飯店停車場太大了，都怪我沒先把地圖畫給你看，都怪我，喔不，一點都不麻煩，是，您別怕，您站在原地，凱文立刻去接您……請您稍等我一會兒。」莊凱文關上手機，發現郭菲正以一種「你好遜！」的表情瞅著他。他解釋：「『小點點』在飯店停車場迷路了，我現在要去接她。」

　　「莊凱文，我發現你也沒多酷，你剛剛講話的口氣真噁心！」

　　「盡量笑吧。」莊凱文冷睇著她。「至少我沒愛上『姊夫』。」

　　「你又沒姊姊！滾啦！」可惡。朋友應該互相安慰的，真沒同情心，害她覺得自己沒用，更沮喪了。

　　

　　天氣漸漸熱起來，天亮得越來越早，麻雀們總是早起，一整排在公寓外電線桿上聚會，歡樂跳躍啼叫，充滿活力。空氣裡，已嗅到夏的訊息。陰雨綿綿的梅雨季，終於，隨著郭菲的苦戀，一起落幕了。

　　也許，沒有一種悲苦，會過不去。也許，時間是良藥，當郭菲知道姊夫與姊姊和好了，那天同時她在心酸與淚水裡明白了，這是愚蠢的無望的畸戀。

　　莊凱文說得對，她是偽善者，有膽愛上姊夫，卻不敢表露。她做不來搶人老公的事，這矛盾的、偽善的心情啊，她不想再繼續，她要斷念。她本來想上網在部落格發文發洩內心的苦悶，可是，忽然覺得留下這些字句豈不更加忘不了他？

　　郭菲索性將部落格關閉，覺得自己在部落格宣洩不爽的情緒太沒用，只是突顯她在現實生活中有多無能，經歷姊夫的事件，讓她更加覺得自己很失敗。而原來人在最痛苦時，連表達都無力。不想討誰安慰，也不想面對人，她只想躲起來沮喪到底。她不參與家人的聚會，哪怕爸媽不悅頻頻催促施壓。她逃避任何有姊夫的場合，不想見到那個擾亂她心的人。

　　這天，郭菲繫上藍圍裙，拉出水管，將阿蘭姊老舊的攤台刷乾淨，阿蘭姊坐完月子就要回來工作了。

　　郭菲今日將頭髮綁成馬尾，穿印有鸚鵡圖案的黃T恤、紅短褲、夾腳拖鞋。打扮簡單，但皮膚白皙，身形婀娜，腰細臀圓，在艷陽下，郭菲忙碌的模樣，散發渾然天成的性感風情。

　　葉明雋遠遠看見她，他呼吸亂了，心也燙著，他想像將她抱在懷裡會有溫暖，她身軀又會是，多麼的，柔軟。這種妄想，令他感覺更慘。因為他此生都不可能擁抱她，擁抱這美好的女子。他已經做了決定，捨棄這不該的愛戀。

　　拋諸腦後。

　　他經過這裡，只是，想看看她是否安好，像一位姊夫，一個朋友那樣關心她一下，因為她很久沒現身，小悟也非常想她，而她拒絕姊姊的每一次邀約。他有點擔心郭菲是不是病了，她連部落格都關閉，原本為了割捨這錯愛，他改在另一家市場採買食材。可是，郭菲消失太久了。

　　今日他繞過來看看。他以為那麼多天過去，他應該已經整理好心情，他應該已經對她免疫。

　　可是……看她抓著水管，趴在攤台，認真刷洗的模樣，可愛又非常性感。他歎息，真要命，太陽似乎更毒辣了！

　　「郭菲……」他停在她的攤子前。

　　郭菲愣住，看見他，傻了幾秒才慌慌張張地笑著。

　　「姊夫，好久不見！」她抹去額上的汗，背脊，卻因為他開始滲汗。

　　他微笑地問：「在大掃除？」

　　「嗯，阿蘭姊明天要回來賣菜了，我想把這裡弄乾淨一點。」

　　「喔……那麼以後你還要繼續在這裡賣菜嗎？」

　　「也許吧，阿蘭姊對我的表現很滿意，自從我來賣菜以後，業績成長三成。」她眨了眨眼睛。「你知道嗎？我發現我很有顧客緣。」

　　「我幫你。」他卷高袖子，要拿走她手裡的刷子。

　　郭菲搶回刷子。「不用啦！你會弄髒，我自己刷。」

　　他堅持，搶走刷子，俐落地刷洗起來，一邊指示她：「你控制水柱，我來刷，你看，這種陳年的污垢需要很大力才刷得掉。這邊也是……」

　　郭菲站他身旁，控制水柱方向。葉明雋人高馬大，手腳很俐落，刷洗攤台毫不費力，三兩下就將她刷半天也刷不乾淨的攤台刷亮。

　　郭菲傻傻地握著水管，看著那堵穿著白襯衫，在日光下，襯衫半透明，隱約看得見他衣下，那寬厚健壯的背部肌肉，隨著他動作起伏，那結實得沒一絲贅肉的男人身軀，看起來很有力量，害她臉紅耳熱，心跳紊亂，口乾舌燥，腦子被各種不乾淨的想像塞滿滿。

　　「喂？」

　　他忽然回頭，她怔住嚇得拽緊水管，這一拽不得了，水柱全往自己臉上噴。

　　葉明雋愣住，趕快拿走水管，但是她的頭臉已經濕透。

　　他哈哈大笑。「你怎麼搞的？叫你控制好水柱，你往臉上噴幹麼？」

　　「我想洗臉不行嗎？」她惱羞成怒。

　　「去把臉擦乾……」葉明雋拿好水管，沖掉攤台的泡沫。

　　他將檯子刷得亮晶晶，在陽光下閃著銀光。

　　「可以當鏡子用了。」郭菲在攤台上齜牙咧嘴做鬼臉。

　　「很清楚喔。」攤台映出葉明雋微笑的臉。

　　「謝啦！」郭菲買甘蔗汁請他喝。

　　兩人坐在乾淨的攤子上喝甘蔗汁。郭菲還順便買走賣花攤剩下的野薑花，放攤台上，淡雅花香在炎熱午後，散發令人心曠神怡的香氣。

　　暖風徐徐，花香瀰漫，甜甜甘蔗汁清涼潤肺，日光暖暖烘著皮膚，這一切好舒服。

　　他們並肩坐著，看著來往的人們，享受這愜意的時光。他們沒有聊天，可是呢，郭菲有點不自在，她依然對他有感覺，她壓抑著想往他肩膀靠去的衝動。

　　葉明雋也是，他好喜歡這樣跟她坐在一起，舒服，沒有拘束。他想到結婚前，他也這樣隨興，愛去哪就去，愛做啥就做，可漸漸地，郭晴耳提面命的老是告訴他注意這、注意那。郭晴受過專業醫學教育，到哪兒都先注意衛不衛生，這是好習慣，但有時也帶來很多限制。好比像這樣坐在菜市場攤子上，喝菜市場的甘蔗汁，對郭晴來說是不可能的事。

　　他們愜意地休息一陣。

　　葉明雋先開口，他說：「你知道嗎？野薑花洗乾淨後用麵粉炸很好吃。」

　　「真的嗎？」

　　「你沒吃過？」

　　「沒有。味道很好嗎？」

　　「嗯，你想吃嗎？我晚上下班時，可以炸一些帶去給你吃。」

　　郭菲低頭，想了想。「不用了。」她不要了，拒絕他的好意，不想再淪陷。

　　葉明雋表情僵住，一陣落寞。這沒什麼，可是，為什麼心裡很難受？只因為想對她好但被她拒絕？

　　葉明雋裝作若無其事的。「既然阿蘭姊要回來了，那麼以後呢？你會繼續在這裡賣菜嗎？」

　　她聳聳肩。「暫時這樣吧，我懶得再找工作，我懶散慣了……這裡只要賣賣菜，雖然擺攤跟收攤時比較耗體力，但大半時候還挺清閒的，不需要花腦子。」

　　「你不懶，也許……你是還沒找到讓你熱愛的工作。」

　　「像你為烹飪瘋狂嗎？那是什麼感覺？」

　　「很感動。」

　　「很感動？」郭菲無法想像，她沒遇過讓她感動的工作。

　　葉明雋說：「當我做出心中完美的菜色，我甚至會感動到捨不得吃它，可以一直欣賞成品，聞著它的香氣，還自戀到欣賞很久很久，甚至會拍照紀錄，寫成心得紀錄。所以平時偶爾發表專欄，那些全是我工作時累積的心得報告。我書房裡有一整落書櫃全放著我這幾年做菜的紀錄，到現在還不斷累積中……」

　　「那樣真的是很自戀。」郭菲笑道。

　　他又說：「有時我甚至站在自助餐的用餐區後面，偷看客人們吃我的菜時的表情，聽著碗筷聲音，有時我還過分到會挑選跟當日菜色很合的音樂，放給客人用餐時聽。」

　　「我知道，有一次我去『樸真』吃晚餐，那天放了外國女歌手的歌，歌聲沙啞，感覺很脆弱，又好像在呢喃，甚至還有幾首是用法語唱的，我覺得好好聽……有一首最棒，我記得有一段旋律是……」郭菲哼給他聽。

　　「我知道，你說的應該是Carla Bruni唱的You Belong to Me，我放過她的專輯Comme Si de Rien N'etait，在秋天的時候。這張專輯的歌都是關於愛，時光的流逝，追悼亡人和青春歲月，很適合在秋天聽。」

　　「我記得那天『樸真』的菜很特別，你竟然弄了杏仁豆腐，在自助餐店欸！可是真的好好吃。」

　　他驚訝她竟然還記得他做過哪些菜。他說：「秋天容易傷肺，白色食物可以補肺，所以我會比較常做白色的食物。」

　　「那些菜被你做出來，還能聽你放的歌讓人吃進肚子裡，你形容得好像那些菜都有靈魂了。」

　　「我希望不只是吃我做的菜的人們，包括被我料理的食材，都能感受到我的心意。」

　　郭菲點點頭。「能經過你雙手的食物真幸福，還能聽到你放的那麼好聽的歌。」

　　「那張專輯很棒……我可以借你聽看看。」

　　她淡淡地說：「不用了……我……音響壞了，最近很少聽音樂。」

　　她再一次拒絕，佩服起自己的定力，她似乎進步了，好像可以成功抵抗他的魅力，假裝自己是個鐵錚錚的漢子，可以對迷人的他無動於衷。

　　葉明雋忍著心酸的感覺，今天的郭菲，好冷淡。他能感覺到，她似乎不再是那個在部落格上寫著愛上他的女孩了。

　　這樣很好。

　　這很好。

　　反正他們也不可能相戀，但是……惆悵感縈繞胸口，使他憂鬱，失落感又是那麼重，壓在心上。

　　他忽然有種感覺，他可能以後都很難見到她了。她似乎想與他保持距離，他表面微笑著，心裡卻很苦。

　　他跟郭菲說：「如果你一輩子都賣菜，會不會感到很滿足很高興？如果會，你要好好守著菜攤的工作。」

　　她瞪大眼睛。「我怎麼可能一輩子賣菜？我只是……我不想去找工作啦！我很挫折，我沒專長，能力也不怎麼樣，當上班族又做得很差勁，我只會讓人失望而已。」

　　他突然嚴厲道：「你不可以這樣，貶損自己只會削弱你的心志。你要永不放棄地去積極尋找適合你的工作。就算換上一百個工作還是不要放棄，不要說那些貶低自己的話。」

　　他嚴肅的口吻，使他有某種威嚴，使得郭菲屏息，不敢吭聲。

　　他說：「我相信有『天職』這種東西，『烹飪』給大眾吃，就是我的天職。你一定也有某種天職，等待被開發，等待你去做……『天職』的意思不是指做來讓人家高興的，而是這個工作你做起來很高興、很有成就感。甚至會覺得這就是你生存的意義！你知道嗎？神不會讓一個人誕生，卻讓他沒有任何用處。每種生物的存在，都有他存在的意義。不管別人怎麼說、怎麼嫌棄你，你都要去找出你存在的意義，這樣才對得起自己。」

　　「是嗎？」郭菲咀嚼他的話。「那草的存在有什麼意義？」

　　「嗯，以廚師的角度來說嘛，小草可以讓很多小動物吃，填飽它們的肚子。」

　　「哦？」郭菲笑了，調皮道：「所以，以你們廚師的角度來看，每一種生物或植物的存在，都是另一種動物的食物嘍？那麼人是誰的食物啊？」

　　「俄國大師戈齊福曾說過，人是月亮的食物。當人死掉，月亮就來吃他。」他笑笑地說。

　　「月亮？月亮欸！」她笑著。「這是我聽過最浪漫的神話了，不知道讓月亮吃是什麼感覺，一定很冰。」

　　「為什麼很冰？」

　　「月亮看起來就是很冰嘛。」

　　他呵呵笑，喜歡跟她抬槓。他們談天說地，很愉快。

　　郭菲想著他說關於天職的話，她很震撼，沒人跟她講過這種話。她有開竅感，如迷路羔羊遇著牧羊人引路，迷惘地餓了很久，終於看見另一處青郁草地。

　　他的話，很有智慧。

　　她看著他，和他說話，她其實，好想好想吻他……

　　為了他這些美麗的想法，動人言語。這是個多麼高貴的靈魂，同時，她又悲傷地想，這是永不可能屬於她的男人。這麼看著他，跟他聊天，她感覺很寂寞。

　　葉明雋看著菜市場收攤的小販們，他們扯著嗓門招呼彼此，大聲談笑揶揄對方，每個人好似都很快樂，很有活力。

　　葉明雋不明白，為何總在郭菲身旁，才有活生生的感覺。他微瞇眼，凝視陽光，看見微塵在光中浮游，感覺溫暖舒服，喜歡這氣氛……很喜歡跟她在一起的時分。

　　葉明雋看了看手錶。「我差不多該回去了。」

　　郭菲忽然問：「你原諒我姊了？」

　　「嗯。」

　　「那很好。」

　　「唔。」

　　「姊夫……」她眼睛有點熱，聲音有點啞。她直視他眼睛，彷彿要看進他心裡面。她問他：「你快樂嗎？」

　　葉明雋愣住。

　　郭菲鼓起勇氣，大膽地試探道：「除了我姊，姊夫應該……應該不可能再愛上別的女人了喔？」

　　他心悸，看見她眼裡的期待。

　　他驚覺到，郭菲還是郭菲，還是那個在部落格發文愛上姊夫的女孩。他張嘴要回答，但又……忍住。

　　他想了想，用一種篤定的口吻說：「雖然我跟你姊常吵架，但是我很愛她，對，我不太可能再愛別人了。」他違背心意，覺得自己很蠢。剛剛還因為她冷淡而感到受傷，這會兒當她期待地看著他，他竟然撒謊，給自己的感情斷了後路。他好蠢，可是不能愛她，難道要讓她對他有期待？

　　這矛盾的情感，快要壓垮他了。他說出口後，心情沉重極了。

　　郭菲聽完他說的，微笑說：「真好，姊夫果然是很深情的人呢，我姊姊真幸福。」

　　他起身。「我走了。」

　　「掰。」

　　她看他離開，眼淚洶湧地落下來。

　　他轉身後，眼眶熱烈地燙起來，胸口塞滿酸意。剛剛那溫暖舒服的感覺，這會兒，全被他自己抖落在身後。

　　他看著前方，陽光很大，可是橫亙前方道路的，他怎麼看……都只有「孤獨」。他沒辦法，既然原諒郭晴，也不打算離婚了，那麼有什麼理由想望另一個人？特別這個人還是他的小姨子，更可惡的是郭菲是那麼不懂為自己著想的女孩，她很單純，她有自己的難題要應付，她已經夠被她家人看不起了，難道他還要給她製造新的困境嗎？

　　他只能頭也不回地走開。他沒勇氣回頭再看她一眼，就怕自己會變得軟弱，他好想擁抱她。

　　郭菲看他越走越遠，淚就越來越兇猛，她哭得狼狽，懶得擦眼淚。只是貪看他的背影，看著他消失眼前。

　　郭菲懊悔，她不該問的，她幹麼問他快不快樂？幹麼討罪受，現在又這麼難受。聽見他親口說他多愛姊姊，她再也沒有借口想念他。

　　葉明雋打碎她過去偷偷的黑暗荒謬的關於他的遐想，她遐想過如果他跟姊真的不快樂，她幻想過很多次，有沒有可能她比姊姊更懂得愛他？更能給他幸福？

　　郭菲泣不成聲，郭菲啊，你太往自己臉上貼金了。

　　死心吧！

　　

　　今天深夜裡，葉明雋在老婆跟兒子睡了後，坐書房裡，他今天特別累，他開著電腦，郭菲的部落格顯示著仍在關閉中。他點擊瀏覽器表單「我的最愛」，將郭菲的部落格連結移除。

　　然後，坐在螢幕前發呆。

　　窗外，月亮，懸在黑雲上。

　　葉明雋看向滿月的月亮，忽然希望，月亮來吃他。一口一口，把他吃光光，然後被吞進了月亮肚子裡，就不會有人知道，他可以盡情想念郭菲。

　　月亮，很冰嗎？

　　他笑了，想到郭菲說的話。

　　他發覺，自己沮喪到……眼眶濕濕的。

　　

　　後來，葉明雋再到菜市場採買時，郭菲打工的菜攤已看不到她身影。

　　阿蘭姊招呼他買菜，他想打聽郭菲的去處，但忍住了，他沒立場更沒理由再去關心她什麼。儘管知道她住在哪裡，他也不再前往。他發覺自己很軟弱，當發現郭菲不再出現了以後，他很寂寞，但另一方面，竟然有鬆了口氣的感覺。

　　因為他害怕每次見到郭菲時，越來越緊張的自己。

　　郭菲不知道去哪兒了，竟然連著兩個多月不回老家，也不和家人聯絡，都是爸媽或郭晴主動找她。郭英哲跟譚清美以為女兒不來看他們，是因為還在賭氣的關係，被逐出家門大概很傷她自尊，所以和爸媽嘔氣。

　　郭晴代替爸媽常和妹妹通電話，可是妹妹手機常關機，有時，好不容易聯絡上，郭菲也總是說她忙，神神秘秘地，就是不肯來見家人。

　　

　　六月三十日，郭晴生日。

　　照慣例，葉明雋準備豐盛的生日晚餐，招待郭家人。往常這天，大家再忙都會挪出時間出席郭晴的慶生會。今年，郭菲竟然推辭。

　　郭晴打了N通電話，氣到吼起來——

　　「你故意跟我過不去嗎？我生日全家都到，你幹麼不來？好！我真的保證不會再問你住哪了，也不管你現在在哪工作，爸媽也不問可以了吧？就單純來為我慶生……祝姊姊生日快樂。」郭晴失去耐性。「什麼叫你很忙？就一頓晚餐欸，我比你還忙吧？……算了，算了，你以為你多了不起嗎？不回家看爸媽，也不理姊姊，很好，大家以後當陌生人好了！」

　　葉明雋看郭晴用力甩上電話。

　　小悟等在一旁。「阿姨要來嗎？」

　　郭晴吼兒子：「不會來！葉明悟，你給我爭氣點！你阿姨很無情的，你以後都不要理她！」

　　小悟眼睛紅了。「是因為阿姨討厭你才不來的，阿姨很喜歡我的！」

　　「是喔？」郭晴冷笑。「少臭美了，郭菲阿姨誰也不愛，所以才會被未婚夫拋棄。」

　　「郭晴！」葉明雋怒斥。「不要跟小孩講這種話！還有，郭菲是你妹，那件事不要再提了，很缺德。」

　　「她不是我妹，我沒有這麼冷淡的妹妹，虧我以前為了她的前途出那麼多力……」

　　葉明雋說：「也許她找到新工作正在適應，你們不是也希望她好好工作的嗎？多體諒她。」

　　郭晴冷笑。「是嗎？最好是！但是有什麼工作是連吃頓晚餐也沒辦法的？還有，有什麼工作是不可以跟家人講的？還有，連住哪裡都不敢跟家人講的。」郭晴沒注意到葉明雋心虛的表情，她咬著下唇思索著。「我在想，郭菲該不會跑去酒店上班了吧？她沒學歷又沒專長，好吃懶做，想法幼稚，搞不好跑去陪酒了！」

　　葉明雋面色鐵青。「你為什麼一定要往壞處想？郭菲不是愛慕虛榮的人。」

　　「幹麼瞪著我？我分析得沒錯啊，不然她就是跟亂七八糟的男人在同居，因為被未婚夫拋棄了，所以乾脆墮落了，住在亂七八糟的地方。」

　　「阿姨住得很好啦！」小悟說。

　　「什麼？」郭晴看著兒子。

　　小悟認真道：「我是說，阿姨她……」

　　葉明雋趕緊摟住兒子。「對、你阿姨本來在家住得很好，可是阿姨搬家了啊……」他直給兒子使眼色。

　　對喔，是秘密。小悟機靈地住嘴了。

　　郭晴沒發覺異狀，摸摸兒子的頭。「你又忘了？阿姨已經不住在外婆家了。」忽然郭晴眼睛一亮。「對了……來，你跟阿姨講電話，你叫她來，阿姨那麼疼你，一定會來的……」

　　「你不要勉強她……」葉明雋制止，但郭晴已經打電話過去，把話筒交給小悟。

　　小悟立刻施展他的魅力。「親愛的阿姨，我好想你好想你……滴兒阿姨，你很久沒來找我了，我很難過……拜託你媽媽的生日來好不好？嗯，嗯，可是我想看看你有沒有好好照顧自己啊！因為我關心你想見你……阿姨，阿姨，好，好嘛……你不要哭嘛，我沒關係，真的，不來沒關係，不要哭，嗯，好，掰。香一個……」小悟朝話筒親一下，小心地慢慢掛好電話。

　　郭晴問：「怎樣？阿姨怎麼說？」

　　葉明雋問：「阿姨在哭嗎？她怎麼了？」

　　小悟忽然掩住臉，哇地哭了。「我好難過，阿姨在哭，阿姨說她真的沒空來，要我原諒她，她說她很想我，然後阿姨就哭了，叫我原諒她不來找我，嗚……」小悟哭得傷心欲絕，撲進爸爸懷裡。

　　郭晴冷言冷語：「所以我說你阿姨無情吧，連你親自打電話求她了，她都不來，我看她是哭假的……一個連姊姊跟爸媽那麼久沒見面都無所謂的人，還會在乎你這個小朋友嗎？」

　　「老婆。」葉明雋瞪她。

　　郭晴被老公嚴厲的眼神一瞪，低頭，咕噥道：「好啦，我不說了，是我自作多情，以為她會在乎我的生日。」

　　葉明雋帶小悟進書房。「我們來玩積木好不好？」

　　小悟趕快把書房門關上。「把拔，帶我去見阿姨好不好？我猜阿姨需要我。」

　　「阿姨需要你？」葉明雋拉出積木箱。「為什麼你這麼覺得？」

　　「拜託。」小悟正經回答：「阿姨不開心才會哭啊！全天下偏偏只有我能讓阿姨開心啊！你看，我會表演肚皮舞。」小悟拉高上衣，露出圓滾滾的肚子，來回踱步，努力抖動肚皮。

　　葉明雋哈哈大笑。「你去哪學的？」

　　「章媽媽最近在學肚皮舞嘛，她跳給我看的啊！每次我這樣跳，章媽媽都會笑欸，所以阿姨只要看我這樣她就不會哭了，快帶我去看她。」

　　「阿姨很忙，我們不能去吵她，這樣沒禮貌。」

　　「不然再讓我跟阿姨講一下電話，我會擔心，好不好？」

　　拗不過兒子懇求的眼神，加上聽見郭菲哭泣，葉明雋也有點擔心郭菲，於是拿出手機打給郭菲，鈴聲響很久，郭菲沒接。

　　小悟緊張地問：「怎麼了？阿姨聽電話沒？」

　　電話轉入語音信箱。

　　葉明雋猜想，郭菲大概連他的電話都不想接。

　　他告訴兒子：「你看，阿姨真的很忙，連電話都忙到不能接了，我們要體諒阿姨，好不好？暫時不要吵她。」

　　「帶我去找她啦！」

　　「不行！」

　　「我生氣了喔。」

　　「兒子啊，你生氣也沒用，生氣也是不行。」

　　「好，我知道了，不然給我貓養，我就不吵了。我可以叫貓咪『阿姨』，那就像阿姨在我旁邊。」

　　葉明雋又笑了。「你知道媽媽不准養貓的，媽媽說過了有細菌。」

　　「大蔣他家養狗養貓他還是活著啊！我要養貓我要養貓我要養貓我要養貓。」大蔣是小悟在幼稚園的好朋友，自從去大蔣家玩過貓咪後，養一隻貓就成了六歲的小悟人生最大願望。

　　「不要說了，不行。」葉明雋狠心拒絕。

　　兒子跺腳大哭。

　　葉明雋歎息，看兒子傷心哭泣，他也很想哭。

　　他心軟，想答應兒子，可是郭晴堅持家裡不能有寵物。

　　他想念郭菲，可是，這份想念應該被禁止。

　　當知道郭菲在哭泣，他心裡好難過，可是他又安慰自己，不需要擔心，郭菲那傢伙不管遇到什麼事，一定會好好的。

　　他不可以去找她，他努力抑止那份不應該的思念。每當發現腦中閃過郭菲，他就在左手掌心畫一道線，每晚睡前，記在行事歷裡。

　　葉明雋檢視行事歷，希望那道線，隨著日子消失，可以越畫越少。

　　可笑的是……他驚覺到，每一天，行事歷裡面的每一格裡，那條線沒有減少，只有不斷不斷的增加。如同佔據內心那空虛的洞，越來越大。

　　他現在，連睡前喝一杯熱巧克力都懶，他懶懶地活著，每天內心都流失掉一點，不知道那是什麼，就是覺得，每天身體內好像有什麼不斷地在流失……他越活越沒有滋味。

　　他是好老公，是好爸爸，但……他是空殼子，活得沒有熱情，真可怕！他發現他再也回不到從前那個葉明雋。那個滿足於現狀的葉明雋。

第八章

　　郭菲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做到的？總之她辦到了。她不再被姊夫影響，把焦點放在自己的人生路上。現在，她每天都活得充實快樂。

　　在烹飪補習班裡，教室中央，站著一位身形微胖的中年男士，那是愛笑又熱情的江庭寬老師。

　　他對學生說：「我再重複一次，考試時評審會依你們菜餚的取量、刀工、火候、調味、觀感等項目評分，可是我發現你們的刀工還是很差，連洋蔥都切得亂七八糟！回家都沒練習嗎？」江老師嚴厲道：「今天每顆洋蔥都要切成這樣大小！」他拿起一顆小小的玉米粒，再將玉米粒撥成一半的一半，小得幾乎看不見了。

　　江老師說：「我要你們切成這麼大，不要懷疑，我真的會拿尺量！大家不要看老師胖胖的好像脾氣很好，沒達到我要求的試試看！老師會逼你把練習用的洋蔥全吃下去，讓你們一個個新陳代謝都非常好！」

　　學生們全笑起來，郭菲也哈哈笑。她喜歡學烹飪，在這裡心情很寧靜，忘了愛錯人的苦悶，也忘記家人的要求。在這裡，她只要把食物料理好，學習火候的掌控，按部就班把美食做出來，就能得到老師跟同學的讚美。

　　她跟同組的學員練習，他們忍耐嗆鼻的洋蔥，邊切洋蔥邊落淚，然後嘲笑彼此糗態。他們目標一致，要考丙級中餐烹調技術士證照。

　　傍晚，下課了，同學們相約唱KTV。郭菲缺席，她卸下廚師制服，趕往生猛海產店上班。每晚八點她在這邊當學徒，協助大廚備料，有時還要兼差做外場服務員，幫忙洗碗端菜洗菜。

　　跟過帥氣的葉明雋大廚，再到生猛海產店大廚旁幫忙，那個落差好大喔！海產店大廚虎背熊腰，愛嚼檳榔，滿口粗話，不管是打招呼還是罵人，都愛加粗話當語助詞。穿著汗衫海灘褲就開工，手臂有刺青，刺了一隻大老虎，張著血盆大口，殺氣騰騰。

　　郭菲暗暗懷疑，大廚真正的身份是某堂口的老大。

　　雖然大廚看起來很恐怖，但是對郭菲算客氣的，就是有點歧視女性，每次都只讓郭菲做些沒技術性可言的工作，還常勸她快點離職，說什麼女人應該去結婚生孩子，不該待在廚房受苦。就算郭菲說破嘴，希望大廚放心讓她幫忙，大廚也從不將她看在眼裡，老闆也是，本來答應讓她做內場，讓郭菲學習做菜，結果一個月裡有三分之二時間，都叫她去外場幫忙端菜、點菜、清桌子、招呼客人。

　　月薪才兩萬，郭菲從晚上八點工作到凌晨一點，下班時，身上都是油煙味，站到兩腳腫痛，但她甘之如飴。忙碌的生活磨掉她的多愁善感，透支體力的累，教她瘦五公斤，體重減輕，壓在心口的情傷，似乎也隨著消逝了。

　　郭菲漸漸發覺，沒能跟葉明雋相戀，也不是太可惜。沒能看見葉明雋，以為會很苦，活不下去似的。而原來，愛情沒那麼重要，他在她世界消失了，她依然可以呼吸，活得很好。

　　她安慰自己，勸慰自己，如今人生有目標，不再彷徨。下一次，下一次，她還會再遇上新的對象，所以不要遺憾。儘管與葉明雋無緣，但是郭菲對他充滿感激。

　　每當她在處理食材，或做出滿意的料理時，在食物的香氣裡，她會想起葉明雋那天跟她坐在菜市場時，他談的關於天職的那些話。他點醒她，讓她想清楚將來要做什麼。

　　當時她想到那次協助葉明雋料理食物，她很震撼，看他流暢的下廚動作，以及食物散發的香味，還有他雙手碰觸食材時，自信的手勢，溫柔的撫觸食材。雪白洋蔥，橘色蘿蔔，翠綠色剛洗好，還閃爍著水珠如含苞花朵的高麗菜。

　　這些不說話的食材，靜靜美麗著，被廚師掌握在手裡，處理後化成一道道美食。她在一旁看著，感到滿足。而當她享用宛如白牡丹花，浮在雙手間的鱧魚肉，那份感動，令她永難忘懷。

　　那一次，她瞭解葉明雋為何對食物著迷，在烹飪時，世界多麼單純。你只需面對食材，嗅聞它們的氣味，將色彩繽紛的食材或切或洗或炒或燉，這個跟那個組合，這個與那個拌炒，那個跟那些攪和成團，如此這般，心無雜念，只剩對食物的愛。

　　郭菲愛上那種氣氛。

　　每當她專注烹飪，或清洗蔬果，剖切魚肉類，這些讓她覺得自己彷彿也化成了另一個葉明雋，專注，自信，充滿對食物的愛。

　　郭菲已徹底明白，她愛不到葉明雋了！

　　但不知不覺，她竟化成葉明雋的分身。

　　所以她下廚，她忘了世界，忘記過去，忘記郭菲這名，跟食材一夥，是它們的朋友，她是蘿蔔也是洋蔥，她是紅辣椒也是青江菜。沒煩惱，很平靜。最高興的是，她還遇到很好的烹飪老師。

　　江老師常稱讚她有天分，她是全班學生裡刀功最好的，下刀又快又狠，老師笑她有當女殺手的天分。

　　現在，郭菲對前途終於有企圖心了，她深信只要夠努力，不久她會考上證照，可以去當廚師，也可以自己開店，傚法姊夫的精神，照顧人們的脾胃。她在烹飪裡找到自己。

　　一切似乎都非常順利。

　　十一月，她決心參與技能檢定考試。

　　她如火如荼地準備，江老師的模擬考，郭菲六道菜餚幾乎每一道都拿九十分以上。江老師滿意極了！烹飪補習班的課程已經結束，但是，在考試前夕，江老師特地到郭菲上班的海產店吃宵夜，給她打氣。

　　老師喝了點酒，臉紅紅的，笑起來很靦腆。他坐到海產店打烊，郭菲也收拾完畢下班了，他才買單離開。

　　郭菲送老師到門口，這時，老師拿出一本破舊的筆記本。

　　「這是我的烹飪『秘笈』，借你看。」他給郭菲。

　　郭菲翻了幾頁。「這好像很珍貴，真的要借我？」

　　「沒關係，你拿著好好準備考試。」

　　「好，謝謝老師。」郭菲笑咪咪。「老師慢走。」

　　江老師困窘地原地站著，不打算走。

　　郭菲納悶地看著他。

　　「這麼晚了，你怎麼回家？我搭計程車，順便送你。」江庭寬問。

　　郭菲說：「我騎車回去，老師不用擔心。啊！有車了。」郭菲站到馬路幫他攔車，江庭寬趕快將她拉回來。

　　「等一下，我……還有話說。」

　　郭菲看老師滿臉通紅，額頭全是汗，很緊張似的。

　　江庭寬不敢看她，他看著地上。「我……很喜歡你。」他終於說出口了。

　　從郭菲來上課那天起，單身的江老師就陷入情網。郭菲除了美麗，還讓人在她身邊感到很溫暖。她學習時那認真的傻勁，教他激賞。甚至連她剁骨頭時的狠勁，都令他傾心。他嚮往未來的伴侶也能跟他一樣熱愛烹飪，如今，他終於找到心目中的完美女神。他不能錯過她，這陣子課程結束，看不到郭菲，他簡直活不下去。

　　今晚，他鼓起勇氣告白。

　　郭菲傻住，然後她笑他：「老師……你是喝醉了嗎？」

　　「沒有、我沒有！」他臉更紅了，但口氣很堅定，看著郭菲。「課都已經結束了，我們也不再是師生關係，你要不要……跟我交往？」

　　她被告白了？

　　郭菲看著江老師，傻愣愣地，覺得很不真實。她的心沒有跳得特別快，她也沒有像愛情電影裡的女主角，被男主角告白時的欣喜若狂。她只是有些受寵若驚，然後跟江老師緊張臉紅汗如雨下的狼狽樣比起來，她顯得太平靜。

　　看著江老師，郭菲忽又想起葉明雋。

　　想起每次當葉明雋跟她講話，或看著她時，她是否也像此刻的江老師那麼臉紅緊張一直流汗？沒錯。每次葉明雋看著她時……一想起葉明雋如夜色般沉著寧靜的眼神，郭菲喉嚨又一陣酸楚，心頭也是。

　　她這一比較就很清楚，她對江老師沒那種感覺。但，這世上，還會有人可以像葉明雋帶給她那樣的感受嗎？也許再也沒有了，沒有人能像葉明雋讓她是非不分，深深迷戀，神魂顛倒，又心神不寧，像著魔般瘋狂。

　　如果她還嚮往有伴的生活……她是不是，不該把葉明雋拿出來和下一位比較？如果葉明雋對她的影響拿到滿分，那麼往後只拿到九十九以下的她都要放棄嗎？

　　她不要。

　　姊姊有幸福的家庭，好老公，好孩子。而她孤單單，很寂寞，很辛苦。快樂沒人分享，傷心沒人擁抱，她不要活得這麼落寞。

　　現在，有人愛上她。

　　她要不要試著交往看看？

　　郭菲看著江老師，江老師人很好，個性老實，很照顧她，而且他們都喜歡烹飪。還有，他看起來很好相處，應該不會對她有很多要求。雖然他不會讓她心悸，不會害她情緒大起伏，或感覺像快心臟病發的激情。但也許淡淡溫柔的情感更適合她，讓她可以專心做自己，而不是分心失去自己。

　　沒錯，他是可以讓女人安心托付終身的伴侶。

　　重點是！江老師未婚，沒有家庭，跟他戀愛不用懷抱罪惡感，不怕下地獄被處罰。他似乎是很棒的交往對象，似乎是……但為什麼她不說好？為什麼她只是皺著眉看著他？

　　她決定誠實。「我……一直把你當老師，你忽然這麼說，我……我很驚訝，我沒辦法決定。」

　　沒辦法決定不代表拒絕嘍？江老師鬆了口氣，笑呵呵，急著說：「你不用急著回答，你先應付考試，等考完了我幫你慶祝，到時候你再回答我。你真的不用有壓力，不過我要告訴你，如果我們交往，我一定會對你很好，還有，我絕對是可以信賴的人。」

　　「我知道。」郭菲微笑。「車來了……」她攔下計程車，江庭寬上車離開。

　　她長吁口氣，騎車回家。

　　然後她立刻跟莊凱文通電話，告訴他她被告白了。

　　「我覺得你可以交往看看。」

　　「可是萬一不喜歡呢？」

　　「先交往，再看他的表現嘍。」

　　「可是萬一沒感覺呢？萬一他要吻我呢？我好像不太能讓他吻喔……」

　　「想那麼多就是不愛啦，那就不要答應。」

　　「可是他其實人不錯，說不定跟他交往我會很快樂。而且不會像我暗戀葉明雋時，難過到胃痛快吐血……」

　　「你有完沒完？」莊凱文罵：「我光是應付『小點點』就快抓狂了，你還跟我揮這個愛不愛的？妹妹，你聽過『亦舒說』那首歌沒有？『別怨心底滴血，專心工作過勞才有資格吐血。』像我這樣上進努力工作服務人客的才有資格講什麼吐血，你跟我說什麼你愛到吐血，你給我醒醒！不是說要振作考證照嗎？考試前夕討論什麼愛不愛的，你真遜！」

　　也對。

　　郭菲訕訕地掛上電話。

　　沒錯，她真白癡，那麼容易被影響。

　　她要專心，先考上證照。愛情問題丟到一旁，專注在前途上。她要痛改前非，她要有出息，她要做一位穩重可靠的成熟女子。成熟女子可不會隨便被某個人告白了，就心慌意亂沒辦法睡覺。

　　郭菲關燈。

　　睡覺去。

　　但是這晚，很久不再想起的那個人，到夢裡來。

　　她夢見她跟葉明雋烹飪美食，他們擠在一間很小但很明亮的廚房。他將整隻雞放進大鍋，煙氣騰騰。而她小鳥依人，站在他高大的身子旁，很爽地瞇瞇笑著，拿著菜刀仔仔細細，慢條斯理地切姜絲。

　　旁邊一碗聖女小番茄，它們艷紅地團窩著好喜氣，就像她兩腮旁喜悅的紅。

　　她好開心，一直笑。

　　她笑得嘴開開，在夢裡不知是夢，愉快得很真實。能跟葉明雋一起烹飪，好幸福、好幸福。幸福到當她醒來，在最寒冷的凌晨時分，聽見屋外鳥叫聲，她躺在被裡，渾身乏力，感覺好空洞，好空洞……

　　

　　早上，在醫院美食餐廳裡，郭晴跟醫生同事們喝咖啡，享用點心。

　　大家一夜沒睡，昨晚合力動完一場緊急手術，幸好病人熬過去了，家屬哭著謝了又謝。現在他們幾個，有的狼吞虎嚥吃東西，有的掛在椅背打呵欠。

　　負責麻醉的陳醫師等一會兒要去別家醫院參加研討會，他打開蘋果電腦上Google地圖查醫院位置，讚歎道：「這個剛開放的街景地圖真酷，目標地餐廳連招牌上的字都看得清楚，還有路過的行人，不過臉被打了馬賽克。」

　　郭晴啃著蘋果說：「我看過新聞，在日本Google因為這樣還被控妨害隱私，所以現在他們做完街景拍攝，回去都還要後制打上馬賽克……喂？真的很清楚嗎？」

　　「你自己看啊！看你要查哪裡，那裡的風景連路人都清清楚楚。之前我還曾經在路上遇過正在搜集街景的Google 3D街景車，車上架了一台攝影機在街上跑。」

　　「我也玩看看。」郭晴鍵入地址，看到熟悉的街景。「真的！真的夠清楚！哇，這家雜貨店還沒倒啊！都多久了……這是……」郭晴愣住，在她以前跟葉明雋住過的街道上，那位側身拿出鑰匙正打開故居公寓樓門的女子，雖然面孔打上馬賽克，但她的蓬鬆髮型，常見她穿的白色棉織外套，寬鬆運動褲打扮，她太像妹妹郭菲了！

　　郭晴臉色驟變……她拿出手機打給妹妹，電話響很久，郭菲一接起，郭晴顫抖著問：「是你嗎？你為什麼會在姊夫以前的房子裡？你還有鑰匙？」

　　「姊？！……對不起，對不起那是因為……」

　　郭菲驚嚇的口氣，證明她的懷疑。

　　郭晴瘋了，她怒吼：「你住在那邊嗎？我要見你！你現在在哪？！」

　　郭菲慌亂道：「可是我要出門了，我要去……」

　　「你哪裡都不准去！你給我待在那裡聽見沒！」郭晴按掉手機，打給老公，同時不顧身上還穿著醫師袍就往醫院外沖。

　　同事們面面相覷，從沒看過郭晴這麼失控又抓狂，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郭菲愣在樓梯間，這是很重要的日子，她剛要出門去參加「中餐烹調技術士」的丙級術科考試。她不知道姊怎麼會發現，她也不知道姊夫那邊的狀況，更不敢貿然地打電話給姊夫。她手冒冷汗，腦筋混亂，慌慌地想著要怎麼跟姊姊解釋。

　　她的手機響起，是江老師打來的，他在考場外等她，約好要送她入考場，給她打氣加油。可是，時間正一分一秒過去，她不敢走，如果她走了，姊姊會不會誤會她跟姊夫有什麼所以才心虛逃走？可是她留下來又說得清楚嗎？

　　郭菲猶豫不決，想到姊姊震怒的聲音，想到情況多複雜，想到不知道該怎麼說才不會牽累姊夫，她回過神，趕快逃，對！她現在不能面對姊姊，她往樓下跑……

　　但來不及了，才走出公寓出口，就被跑來的郭晴擋住。

　　看見妹妹要走，郭晴怒氣更盛。「你要去哪？你想逃嗎？你為什麼住這裡？！」

　　「我……我晚點解釋，我現在有很重要的考試。姊，我晚上去找你……」

　　「你敢動一步試試看？你試試看！住在你姊夫家，你們在一起嗎？」郭晴氣得頭昏目眩，渾身發抖。她不敢想像，老公跟郭菲背叛她……

　　郭菲急著解釋：「你真的不要亂想，因為你跟爸媽要我滾出去，因為我沒地方住，所以……」

　　「所以？所以把腦筋動到你姊夫身上？不讓你住家裡是要你學著獨立，結果你卑鄙到要姊夫給你地方住？除了要他借你地方，你還跟他要了什麼？怪不得，怪不得他老是幫你說話……怪不得這麼久了你都不敢回家，甚至連生日都不來，原來是作賊心虛！你們兩個原來搞在一起了，這一整年我被你們蒙在鼓裡，不對，說不定你們背地裡不只一年了，你們……你們……」郭晴喘不過氣，脹紅面孔，她太激動了。

　　看姊大受打擊，郭菲急著要扶她。

　　「拿開你的髒手！」郭晴推開她。

　　郭菲哭了，她又急又慌，真不知道怎麼解釋好。

　　「姊，你不要亂想，也不要怪姊夫，好、對！都是我！都是我厚著臉皮拜託姊夫幫我找地方住的，是我去求他幫我的，因為我知道姊夫心腸好，心又軟，所以利用他……可是姊夫很正直，他真的沒跟我亂來，你要相信他！」

　　「沒錯！你利用他，指使他瞞著我，你就是這麼爛這麼下賤！你想勾引我老公，因為你覺得自己永遠不如我，這是你的計謀，你妒忌我，你想破壞我的婚姻！」

　　「郭晴！」葉明雋趕到現場，聽見郭菲將錯全攬在身上。他將郭晴拉開郭菲身前，他擋在郭菲跟郭晴之間。他對郭晴說：「你冷靜！是我要你妹住在這裡，是我堅持的。我向你道歉，我不對，我不該瞞著你。」

　　郭晴冷笑，看著老公，眼神憤怒，充滿淚水。「怎麼？現在兩位想互相幫對方講話嗎？真好笑，怎麼我感覺我才是第三者？！」

　　郭菲推開葉明雋。「我們真的沒有什麼！」她站到姊姊面前，哭著說：「真的很對不起，讓你這麼難過，我很快搬出去，拜託你不要生氣，姊夫是無辜的……」

　　「你閉嘴！」郭晴打她耳光，手勁很重，郭菲站不住，葉明雋趕快扶穩郭菲，然後拽住老婆往旁邊拉，兩人拉扯著。

　　葉明雋吼她：「你瘋了，你瘋了！」

　　「對！」郭晴哭吼：「我太失望了，葉明雋你這個混蛋！」

　　郭菲呆在原地，左臉熱麻，左耳也嗡嗡作響。

　　她不痛，只是被嚇呆了。

　　她看那一向冷靜的姊姊像瘋婆子那樣撲過去捶打姊夫，而一向最穩重的姊夫也咆哮著跟姊姊拉扯，這一切像鬧劇，還有路人駐足觀看。她呆在原地，六神無主。

　　有人喊她：「郭菲？！你幹什麼？為什麼還在這裡！」

　　江庭寬煞住汽車，下車喊著跑過來。他看郭菲呆呆的，又看一旁爭執的男女，他滿身大汗，不知發生什麼事了。但重要的是考試要開始了，郭菲還沒報到。

　　他喊醒郭菲。「你證照不要了嗎？考試快開始了，還不走？！」他拽住郭菲要走，郭晴跑過去揪住郭菲的衣服。

　　「你去哪？你給我站住，我們還沒完！」

　　「我……」郭菲呆呆的。

　　江庭寬拉開郭晴的手，跟她說：「我不知道你們發生什麼事了，但是郭菲要考的中餐檢定要開始了，拜託你先讓她考完再說。拜託……」

　　郭晴瞪著郭菲。「你在考證照？中餐證照？！」

　　葉明雋拉開老婆，催他們上路。「快去！這邊我會處理。」

　　「不准走！」郭晴瞪住妹妹。「為什麼考證照？想和你當廚師的姊夫合作嗎？真下流，你們竟然要好到這種地步？！」

　　郭菲忽然握住江庭寬的手，看著姊姊跟姊夫。

　　「他是江庭寬，在烹飪補習班當老師，是我的男朋友，現在跟我同居，借住在姊夫家。所以我跟姊夫真的沒事，拜託你不要再亂想了，你是郭晴，一向比我強、比我聰明有本事的郭晴，你認為姊夫擁有你了還會看得上我嗎？姊，你的理智到哪裡去了？用點大腦好嗎？我的條件比你遜多了，你怎麼了？忽然這麼笨？！」

　　郭菲這番話，教發瘋中的郭晴愣住了，稍稍冷靜下來。

　　而一旁聽著的葉明雋，聽郭菲那樣貶低自己，他很心疼。又看郭菲握住那男人的手，他喉嚨一陣酸楚，感覺像被誰打了一槍，好痛！最痛的是他面上表情必須無動於衷，更苦的是他受打擊但必須表演，表演他沒事。

　　葉明雋很平靜地跟郭菲說：「去考試吧，我會好好跟你姊解釋。」

　　「我們走。」江庭寬緊握郭菲的手，帶她上車，駛離。

　　郭晴總算恢復冷靜，但氣憤難平。

　　她瞪著老公。「你真大方，真是大方！把房子借給我妹跟別的男人亂搞？你這個姊夫還真慷慨，真是了不起！如果不是老天有眼，讓她被Google街景車拍到，葉明雋，你還要瞞我多久？街景照是之前搜集的，代表郭菲在這裡已經住上好一陣了吧？這麼久的日子你都沒打算告訴我？你們倆真有默契，你真厲害！我這麼聰明，竟讓你騙得團團轉？」

　　「你說夠沒？你怎麼可以打人？！」葉明雋怒斥。

　　「她該打！她做的事就算我打她十個耳光都應該！」郭晴理直氣壯，明明受委屈的是她。

　　「我不知道還能跟你說什麼。」葉明雋心灰意冷。

　　「現在你應該要向我道歉吧？當我因為不知道妹妹住哪擔心焦急時，你明明知道的，你竟然吭都不吭一聲，你是我老公嗎？」

　　「我道歉，不過……那時郭菲在菜市場上班的事，是我說溜嘴，才會害她被你們趕出去……我很內疚……」

　　「那不是內疚，是愚蠢！你是我老公，你不站在我這邊竟然還縱容她？」

　　「你是我最信任的老婆，可是你竟然跟郭菲說要她搬出去的建議是我提的？你誣賴我、代我發言，你就沒錯？」

　　「這有什麼？這跟你瞞著我讓她住你家是兩碼事！」

　　「是嗎？」葉明雋冷冷看著老婆。「又是別人的錯很嚴重，自己的錯無所謂？郭晴，你永遠改不了自私自大的毛病。」

　　「我自私自大？對、全都是我郭晴的錯！我妹比較好，她了不起，走了個未婚夫馬上又找到新的男人同居。你還覺得借房子給她住是正確的？」

　　葉明雋感覺好累，他長歎口氣，掩著額頭。「不要吵了好嗎？我很煩！」

　　「誰才煩？你還敢嫌煩？『』』

　　「我還要趕回去，廚房還等著我……」

　　「對、老婆傷心沮喪都無所謂，不用管老婆，但是記得，那間爛自助餐店需要我們偉大的葉明雋先生掌廚，那麼一間小小自助餐店沒了葉明雋就完蛋了！了不起的葉大廚，我竟然嫁給這麼了不起的葉大廚，然後讓自己在街上丟人現眼像個瘋婆子？沒有人讓我這麼羞辱過，沒有人！」

　　「所以呢？你要我怎麼贖罪？我也道歉了，還要我怎麼做？」葉明雋凜著臉問。

　　郭晴瞪著他，看著他，她笑了，淚水狠狠地落下。

　　「你什麼都不用做，不用了！葉明雋，我要離婚！」

　　葉明雋怔住。離婚？這句話他曾提過，當時她苦苦哀求。現在，竟然從同一個女人嘴裡提出？本來痛哭著，彷彿沒有他不能活的女人，現在竟用一種決絕的表情說要走？

　　他沒聽錯。

　　郭晴提離婚，比當時他提的表情、口吻，都要更狠絕。

　　她含著淚，用報復他的表情微笑說：「我要跟你離婚，一個小小自助餐店的廚師，哼，我受夠了。葉明雋，你以為你真那麼了不起嗎？當初要不是我懷孕，我會嫁你？你是什麼東西？竟然為了我妹就欺騙我？虧我之前還低聲下氣求你原諒？我真是瘋了！我要離婚，你的小孩我不要了，小孩歸你。葉明雋，這世上愛我郭晴的人隨便都有，我受夠了！」

　　她高聲強調：「現在，是我郭晴不要你。你被拋棄了！可憐的葉明雋，好好去當你的廚師，跟骯髒的油煙味過一生。」

　　葉明雋聽著，他也笑了。他很感慨，總算明白了，沒錯！他點點頭，這就是郭晴。好勝好強永不認輸的郭晴。死愛面子，要求完美，容不下一點瑕疵的郭晴。也許曾經愛他愛昏頭，與他同居，生養他的孩子。但她骨子裡仍是嗜血好鬥的郭晴，只享受被人崇拜，受不了對人臣服。

　　葉明雋瞭解地點點頭，一顆心冷透了。

　　如果她一定要勝利，他樂意輸個徹底。

　　這是愛錯人的代價吧？

　　這是對自己的情感不夠誠實的下場嗎？

　　他以為就算犧牲掉真實的感受，也要對這愛過的女人負責。所以哪怕曾經厭倦到想離開，哪怕曾經對她妹妹心動也絕不行動。原來偽善的人一旦求不到最終的完美，就得到最荒謬的處境。

　　他被丟棄，彷彿她真可以丟棄他似地。而其實，他心裡早就對她失望了！他沒有太痛，他只有對自己遺憾，為自己不值得。

　　他看著郭晴，他也微笑。

　　「我祝你幸福。」

　　郭晴笑得更絕，他沒有挽留她。她好像勝利了，但感覺好悲慘。

　　「很好、很好！」郭晴紅著眼睛說：「看樣子，我們都受夠彼此了。」

第九章

　　江庭寬踩足油門，在馬路上疾駛，急著將郭菲送至考場。

　　「……對不起。」郭菲沉默很久，才說了這句話。

　　他笑笑地說：「沒關係，先專心應付考試，其他的先不要想，我相信你沒問題的。」他也努力不去想，她怎麼會跟她姊夫和她姊姊有那種糾紛？而她竟然還當眾撒謊，握著他的手說他們正在同居？內情分明不單純。

　　但是，看郭菲沮喪的模樣，江庭寬好心疼，他只希望好好呵護她。

　　考場到了，郭菲在最後一刻報到，衝進考場。

　　術科考試，需在三小時內完成六道六人份的菜餚。應考的學員們手腳俐落準備著，考場瀰漫烹飪的煙氣，充斥鍋鏟翻炒聲響。評審們隨時注意考生動作，打起分數。

　　只有一位考生，她狀況外……

　　她要做干煎鱸魚，鱸魚放在砧板上，正要剖切，可是當她以利刃剖開魚肚，竟然握著刀，瞪著魚，傻住了，動也不動，呆立在原地。

　　評審們議論紛紛，其餘考生們無暇理會她詭異的行徑。

　　郭菲右手緊握刀柄，盯著坦露肚腹的鱸魚。是錯覺嗎？她好像聞到血味？她失神，手在抖，腳也是，心跳怦怦響，腦中思緒大亂，無法專心考試。

　　她該怎麼辦？姊跟姊夫沒事了嗎？她要怎麼讓姊消氣？她早該搬出姊夫家的，她早就知道這不是好主意，為什麼賴著不走？現在甚至把江老師拖下水，明知老師喜歡她還這樣，她真卑鄙，拿老師當擋箭牌。

　　最感到抱歉的是姊夫，她記得他在菜市場時跟她說過他離不開郭晴，他愛郭晴，現在因為她的關係被郭晴誤會。如果郭晴永不原諒他，如果他失去最愛的人，她就罪大惡極了，怎麼辦？

　　郭菲瞪著魚眼睛，它睜大眼珠，張著口，像在唾棄她。

　　你真是太糟糕了！

　　你蠢斃了！

　　你想當廚師？！是妄想能跟姊夫搭上邊吧？你是居心不良，你活該！你爛透了！你破壞人家的婚姻，你活該被姊姊打耳光……如果讓你爸媽知道，你完了你……

　　我只是……很愛他。你懂嗎？你們懂嗎？

　　她也不願意落到這個地步的啊！

　　郭菲怔怔地落下兩行淚，淚水越落越狠。她手握利刃，情緒失控，在考場中央崩潰痛哭。

　　她嚇壞一干評審，他們跑來關切，但郭菲哭得太傷心，話都說不出來。她覺得自己好爛！可是不知道如何避免當個爛人。愛情降臨，她只是被動的讓愛擺佈著，她愛上不該愛的男人。但她什麼都沒做啊，她很辛苦地承受暗戀的痛，她沒有行動，她苦苦壓抑自己，但為什麼最後還落得這麼難堪？

　　難道別人的愛情，都愛得輕鬆正當？

　　難道大家都不會愛錯人？難道他們的眼睛都裝了自動導航系統，只看見可以去愛的人，對不該愛的會自動閃避？

　　她只是看到葉明雋的好，他是姊夫，她當然常常會看見他。然後，她被他吸引了啊！如果這有罪，那麼生眼睛給她做什麼？除非她是瞎了，否則她如何避免不去喜歡上看見的？當那個人真的非常迷人，又剛好正中她心懷，她如何在看見後心動了，又在心中洗掉他的影像？

　　她覺得好無辜，覺得好慘，她嚎啕大哭，感覺悲慘透了！

　　

　　晚上八點，「樸真」打烊，員工跟工讀生們忙著刷洗餐店。葉明雋下班了，但還沒去接小悟。

　　他打開廚房後門，坐在石階上，面對昏暗的防火巷。小巷地面潮濕，被綠薄的青苔覆蓋，他的心好像也被一層濕膩的青苔覆蓋住了，陰鬱著，悶透了。

　　他打電話請保母幫忙帶小悟到九點。

　　他需要一個人平靜，他知道晚上做菜時他的臉很臭，工讀生都躲他躲得遠遠，怕被他罵。他心臟像被掐住了，他沒辦法冷靜。他沒想到郭晴會打郭菲耳光，當時他甚至差點就甩郭晴巴掌。只差一點點，他就失控了。那時強抑的怒火，此刻，當工作結束，就開始在體內沸騰了。

　　他氣瘋了，一切都讓他煩躁又火大。

　　當那個男人帶走郭菲，郭菲說著她和他同居，還去考中餐烹調證照？為什麼？！她在幹麼？他想不透這女人是怎麼回事？

　　更令人火大的是郭晴，那番離婚的話夠絕了！

　　現在，他真的恨起郭晴了。想到她提離婚時傲慢又譏諷的嘴臉，她高高在上的姿態，那些針刺般的言語，像在報復之前他要離婚時她卑微哀求的痛苦。

　　她是在跟他戰爭，他現在徹底明白了。一切都跟愛無關了，她最在意的是誰輸誰贏，他們之間曾有過深厚的情感，怎麼會變得這麼悲哀？

　　早知落到這局面，他當初早該離婚，不需要給她羞辱他的機會。他揪著心腸，想不透曾經深深愛過的郭晴，怎麼會變成這樣？愛情到最後像在玩政治遊戲，她想控制他，他不肯；她要他改變，他不肯；她妥協，但很快兩人又開始鬥爭。當初他還以為郭晴很愛他，離不開他，所以上次要離婚後來又心軟。現在，這一切又算什麼？夠荒謬了。

　　都是他在自作多情，以為這場婚姻值得努力。

　　郭晴其實只愛自己，只在意自己感受，她不接受被人拋棄，但她自己可以輕易放棄，她放棄他，放棄的同時還貶低他，不只貶低，還狠狠踐踏他的自尊。

　　「你的小孩我不要了，小孩歸你。」

　　這句話真正掐住他痛處，讓他為他們這幾年的婚姻感到不值。郭晴怎麼有辦法說得這麼絕情？彷彿小悟不是她的骨肉？

　　他沮喪，又一直擔心郭菲的狀況。她趕上考試了嗎？考得如何？她的臉還痛嗎？

　　唉，他苦笑，抹抹臉，深深呼吸，感覺快窒息了。沒想到自己向來過得平淡，竟陷入這麼複雜處境。他想了想，拿出手機，打了一通簡訊給郭菲。

　　考試怎麼樣？你沒事吧？

　　郭菲立刻回訊。

　　爛斃了！你們怎樣了？

　　你姊要離婚，我也同意。

　　因為我？

　　跟你無關，是我們自己的問題。

　　她停了一會兒，才回覆——

　　要不要我再去跟她解釋？

　　不用。

　　他等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等不到她傳訊。

　　他不確定她還會不會回訊，或就此打住？他也不確定郭菲現在是怎麼看他的，尤其在她被姊姊打一巴掌後，又在街上被那樣羞辱。郭菲會不會氣他？她是有理由氣他的，當初要她住下，是他的主意。他害她立場尷尬，被姊姊唾棄。

　　葉明雋懷著歉意，忐忑著，而她遲遲沒回訊，無疾而終。

　　他心越沉越深，他真沒用，他氣自己。

　　嗶！

　　緊握掌心的手機響了，他趕快檢視。

　　你還好嗎？

　　他鬆了口氣，她沒有不理他。他回訊——

　　你呢？還好嗎？

　　很不好。這樣一直按鍵傳簡訊，手指打結了。

　　他笑了。沒想到這時候他還笑得出來？

　　他打電話給郭菲，她立刻接起。

　　「臉還痛嗎？」他擔心著。「好像打得很重，有沒有事？要不要去醫院檢查？」

　　「不用啦，不痛了啦！」她比較緊張他。「你們真的要離婚？讓我爸媽知道的話……唉，我不敢想像。如果還知道是因為我……我看我黑到底了！」

　　「我會跟他們好好解釋，一切是我的錯。」

　　「不對，你不能這樣說，我黑到底無所謂，反正我很習慣讓他們生氣失望。我跟你講，你不用多說什麼，就照我跟我姊說的那樣，當初是我求你借地方給我住，是我要你保密不跟我姊講，總之全是我惹的。我很少回家，也不在乎他們怎麼看我，我真的沒關係……」

　　她著急地幫他想辦法，他聽著心裡暖著，很感動。

　　郭菲急著說：「聽我的，如果你這樣說，說不定我爸媽會勸姊姊消氣，我姊也許就不離婚了。真的，你不要太擔心，我相信你人這麼好，這幾年對我爸媽也很孝順，他們會幫你講話的，你就不用離婚了。」

　　「我要離婚。」他強調：「我想離婚，不對，我應該更早離婚的……」

　　郭菲沉默了，過一會兒，吞吞吐吐地問：「可是之前你不是說……你很愛我姊？我記得你跟我說過你很愛她，你不太可能再愛別人了……你確定真的想跟她離婚？」她糊塗了，以為他跟郭晴離婚會崩潰，她擔心他的狀況，她有罪惡感。

　　他說：「我們確實愛過，但是沒辦法一起生活。現在都在勉強彼此，早就該分開的，因為勉強到最後，還是會失敗，只是得到更多恨而已。我們個性差太多……」他苦笑，他上了寶貴一課。

　　沒錯，年輕時跟郭晴深愛，但朝夕相處才知道大家的期待有落差。他愛生活平淡，她愛活得更多挑戰更精彩，協調多年求不到彼此滿意的和諧狀態。到最後他不離開只因為覺得要對婚誓負責，盡量去維持住感情。

　　郭晴則覺得她可以改變他，期待他終於會成為她認定中，可以匹配她的丈夫，他們彼此折磨，愛得很努力。可是愛怎麼努力？愛應該是很自然的狀態。到最後他只能盡量避免跟她衝突，她則努力壓抑認為對他好的種種要求。夫妻生活越來越沒交集，苦撐到現在，一衝突了，所有不滿都爆發了，罵出口的話更不堪，何苦落到大家面目全非的地步才終於死心？

　　郭菲問他：「你想清楚了？你不打算跟我姊和好？她是在氣頭上……」

　　「離婚對我們彼此都好，你不要內疚或有罪惡感。說不定哪天我們還會感謝你，我跟你姊都累了，我們都不想再努力。」

　　要不是這次衝突，他們不知道還要浪費彼此的歲月多久。他以為就算他們的婚姻沒有一百分，但至少她還算滿意。直到今天聽到她憤怒地罵了那麼多，才知道她對這場婚姻多不滿。他讓妻子很不爽，而她也讓他很失望。

　　「你很平靜，」郭菲長吁口氣。「還以為我姊那麼抓狂，以為她如果不原諒你，你會沮喪到想自殺。」

　　「我怎麼可能自殺？」他哈哈笑。

　　「完了，笑成這樣，太反常了，你確定你真的沒事？」

　　「我沒事。」他笑著。「我才擔心你想不開去自殺。」

　　「我？」她哇哇叫。「你也太小看我了！」

　　原來他們同時在擔心彼此，本來心情都很低落的，可是這會兒通上電話，大家心中大石卸下，竟還聊得挺好的。

　　葉明雋問她：「你為什麼要考證照？還去上烹飪課？你真的跟那位先生在同居？」

　　「喂，現在不是聊我的近況的時候吧？」她笑嘻嘻，完全忘了剛剛還擔心他擔心得快發瘋了。

　　「我想聽聽看你的近況，瞭解一下。」他說。

　　「為什麼想瞭解？」是關心她嗎？

　　「因為郭菲的人生充滿笑料，聽完或許可以心情好。」

　　「喂！」她氣呼呼。「你把我當諧星？」

　　「我開玩笑的。」他低笑道：「我好奇你考證照做什麼？想當廚師？」

　　「因為我很喜歡你……」她說，葉明雋一陣心悸，但她趕快補充。「很喜歡你做菜那時的氣氛。」郭菲沒膽真的告白，怕關係弄僵。她喜孜孜地說：「那次你做料理我在一旁幫忙，竟然啟發了我。我後來想了很久，我發覺我真的喜歡做菜，我去上烹飪課也學得很高興，都不會累。我現在懂你為什麼那麼迷做菜，烹飪真是一門藝術！」

　　「你要走廚師這行？」

　　「對啊，我想從事餐飲業。而且莊凱文有個開餐廳的朋友在辦移民，凱文說只要我考過證照，他會投資我讓我頂那間餐廳，很棒吧？」

　　「一點都不棒，你才入門多久，就想頂餐廳來做？」太天真了。他擔心道：「你不要衝動，要謹慎思考後再行動，你是考丙級的證照吧？那只是入門，要做生意不是只有會做菜，還要——」

　　「噓。」她打斷他的話。「想這麼多我都累了，還沒等到真的行動我就沒電了啦，不要這麼嚴肅，OK？」

　　「我是以前輩的身份提醒你，怕你失敗。」

　　她嘿嘿笑。「失敗這事，我很習慣，頂多被笑而已，沒關係啦！我對自己的要求很低，對自己的期待更低，所以不用擔心啦！」

　　「真是，你真是好意思講欸。」他笑呵呵。真的很喜歡郭菲這點，雖然做決定很隨便，但她隨遇而安，不勉強別人，也不會過度苛求自己。因為寬待自己，所以也樂意善待別人。因為不勉強自己，所以也從不勉強別人，難怪和她相處這麼輕鬆愉快。

　　他笑道：「好吧，我收回前輩的擔心，你啊，要是真的拿張丙級證照就開餐廳還成功的話，我一定送你大大的花籃，上面寫三個字——『我輸了』。」

　　「我真期待啊！」她哈哈笑。「但是我看沒那麼快，這次術科考壞了啦，要等下一梯再考。」

　　「丙級要考六道菜，你做了哪六道？」聊到烹飪，葉明雋精神來了。

　　「六道？真抱歉，第一道就掛了。」

　　「哪裡出錯了？」他興致勃勃準備拿出他的專業來幫她分析，可恨英雄無用武之地，專業毫無分析的立足點。

　　因為郭菲說：「你絕不會相信，我啊，握著菜刀，瞪著死魚，發呆發了十幾分鐘，接下來一團亂惡夢一場，我大概是那些評審遇過最恐怖的考生。我握著菜刀盯著魚看，後來失控痛哭，他們擔心我精神出狀況，一副怕我揮刀自殘或傷人的模樣，結果一群評審一邊發抖一邊安撫我的情緒，勸我下次再考……」

　　他本來很同情她，可是聽到後來大笑不止。天啊！她真的太脫線了，這麼重要的場合她也敢出這種狀況？

　　「姊夫，克制一點，你的同情心呢？」

　　「對不起……哈哈哈……」他笑到岔氣，又劇烈咳嗽。實在忍不住。想到那畫面，還有評審驚恐的表情，眼淚都笑到飆出來，肚子好痛。真不敢相信，他要與老婆辦離婚，一堆煩事要處理，可是看看現在，他竟還能因為一通電話笑成這樣。

　　郭菲忍耐著，等他笑完。「我看你能笑多久，我看你多有良心，真是夠了！」

　　他終於止住笑，喘著氣說：「沒關係，術科還可以再考啊！還有……以後不要叫我『姊夫』了。」

　　「喔，看樣子，你是鐵了心要離了喔。」終於他脫離她姊夫的身份，那麼以後可以盡情想念他嗎？和他相處也不必再有壓力嗎？她可以很高興嗎？

　　並沒有！老天爺就是不讓她好過是嗎？唉，很捉弄人欸。現在是因為她借住姊夫的房子，間接導致他們離婚。這下，要她怎麼高興得起來啦？情緒好複雜，想到接下來爸媽會怎樣罵她，她壓力很大……

　　還有姊，姊真的沒關係嗎？她應該安慰姊姊或勸她什麼嗎？但是下午姊打她耳光的狠勁真是可怕，到現在還很痛，她只是不想跟葉明雋靠夭而已。

　　唉！怎麼辦？她的情路真坎坷。郭菲沉默了。

　　「怎麼了？」他問。

　　「沒什麼，只是覺得很不可思議……你們真的要離婚了。」

　　「嗯，往好處想吧。以後你姊可以過她理想中的生活，我們再也不用吵架。」

　　「可是……是我造成的。」

　　「那只是導火線，我跟你姊之間本來就有很多問題。當初如果不是懷了小悟，你姊那麼優秀的人，也不可能甘願那麼早走入婚姻，她也很不容易。她常遺憾自己沒好好享受被追求的滋味，我配不上她，不能讓她快樂，她確實非常出色。」

　　「可是我覺得姊夫的條件也很好。」她聽不下去，明明他那麼棒。

　　「可是你姊跟你爸媽不這麼認為，我們結婚時他們很反對，記得嗎？你爸整整一年不和我這個女婿講話。」

　　郭菲記得這事。「那沒什麼，我大學畢不了業時，我爸也整整半年不理我，連正眼都不看我。最慘的是我媽老是斜眼看我，我真怕她得斜視。」

　　他哈哈笑。「可是你還是活得很開朗，並沒有變得退縮自卑，你很勇敢。」

　　「我勇敢？我怎麼不知道？」是脫線得很勇敢吧？

　　「能隨便在菜市場吆喝賣菜，能握著菜刀在考場發呆，被姊姊呼了巴掌應該哭哭啼啼的，可是現在還能這樣跟我說說笑笑的，你真的很勇敢，你是很棒的女孩。」

　　他的讚美害她沾沾自喜。真的嗎？在他眼中自己勇敢又了不起？郭菲很感動，她有股衝動要告白，要告訴他——「我姊不滿意你，但你卻是我的夢想。」

　　想告訴他——「如果是我，我可以給你和小悟很幸福的生活。我一定會努力辦到的！你再也不會憂鬱，我絕不會勉強你任何事。我只會愛你，只對你好，讓你快樂，因為你很值得。」

　　但是，即使她有這種自信，也想付出，但郭菲再笨也知道時機不對。葉明雋離婚了，如果她這時告白，就算葉明雋真的接受她，他們能交往嗎？那不正落實了姊下午的質疑，他們將會百口莫辯。

　　現實面很多問題要克服，這會使他們的人生路更複雜。

　　郭菲感到困難重重，為什麼愛會這麼辛苦？為什麼這麼辛苦偏偏又忘不了他？她一向隨便行事，很率性，但碰上和葉明雋相關的事，她就帥不起來，綁手綁腳，患得患失，很憋很嘔，為什麼偏偏要愛他？

　　可是明明他就是那麼值得去愛，明明就只對他心動，真的不可以嗎？而且她又那麼疼小悟，她是真的會給他們父子很多愛，很多付出，比姊姊還要多好幾倍的愛護。

　　這樣，真的也不行嗎？

　　就只因為這些現實面尷尬的處境，所以她的愛就要被否定，永不超生？她不甘心啊！她姊姊不滿意葉明雋，但她郭菲滿意得要命啊！真的不可能和葉明雋戀愛嗎？真的真的不行？郭菲患得患失的，想到頭快爆炸了。

　　「怎麼不說話了？」葉明雋問。

　　郭菲深吸口氣，試探地問：「離開我姊後……你……有沒有可能再愛別人？」

　　「……老實說，我不知道。」他說。

　　如果是問他的心，而且不會有任何人聽見，那麼他很想說，他很想跟郭菲一起生活，他覺得他們很多方面都很適合。可是……雖然她曾在部落格寫過她愛上他，但現在她心中的想法呢？而且她已有同居男友。就算，就算郭菲單身好了，他就可以跟她交往？他離婚，帶著小悟，還曾是她姊夫，加上下午的風波……

　　他可以愛她嗎？

　　可以的，在夢裡愛是可以的。可惜他們不是活在夢裡，現實是另外一回事。他還要考慮小悟的感受，還擔心郭菲面對家人的壓力。他不覺得自己有資格再愛人，特別是去愛郭菲，情況太複雜了。

　　明知不妥，可是每次見她和她聊天，又非常愉快。即使在心情很差的這時候，只要聽到她柔軟的嗓音，還有她嘲笑自己的那種幽默感，這些加起來，成為教他難以抵抗的魅力。

　　他不會再愛別人了，因為他心裡已經住著一個人——住著郭菲。雖然不能和她交往，但是，想到恢復單身後，他可以沒有壓力的在心裡暗戀她，他感覺很好，他不敢奢求太多。他衷心希望這個好女孩幸福，被很棒的男人呵護，而且不要再過得那麼辛苦，惹出那些風波。

　　下午當郭晴打她耳光時，他的心都碎了，恨自己讓郭菲遭遇這種處境，卻無能為力，不能保護她。沒錯，他只希望郭菲幸福。他可以在一旁默默關心她，保護她，做她生活中的好友，甚至是廚師路上的好前輩。

　　他關心郭菲。「你的男朋友……那個江先生，你說是你烹飪課的老師？」

　　「對。」

　　「嗯，他對你好嗎？」

　　「其實……我們沒同居。」郭菲主動解釋。「那是故意說給我姊聽的，因為那時她太激動了。不過他喜歡我，還有跟我告白，我正在考慮中……你覺得呢？」

　　郭菲心中吶喊——「拜託、拜託你說你覺得不好。拜託給我一點你是在意我的訊息，讓我可以在這麼困難的處境下，堅持等待更好的時機，等待可以愛你的時機。只要給我一點訊息就夠了，就能讓我覺得有被鼓勵。」

　　他們沒同居？葉明雋忽然感覺好多了，可是，他要怎麼給郭菲感情上的建議？

　　「他平常對你如何？很照顧你？」

　　「是很照顧我，所以，你覺得我跟他適合嗎？」她口氣有點顫抖，她很緊張。「我很認真在考慮著……應不應該跟他交往。你有沒有什麼建議？」

　　她那緊張的口吻，讓葉明雋不爽。

　　她這麼在意那男人，連提到他都會緊張？葉明雋想跟她說——「那男人不好，他身材不好，又沒我帥。他打扮很矬，看起來活得很無趣。他……」

　　唉，葉明雋良心不安，他怎麼變得這樣刻薄？

　　葉明雋勉強自己中肯地說：「他看起來還……滿樸實的，還不錯。你自己呢？你覺得呢？」難道你看不出來你條件很好，他配不上你！葉明雋心中吶喊，覺得江先生不適合郭菲。

　　「我覺得喔，我覺得他很好啊，條件不賴，忠厚老實，跟你一樣也愛做菜。所以，我應該答應他嗎？」她故意強調「跟你一樣愛做菜」那句，暗示她喜歡他。

　　但那句「跟你一樣」，竟嚴重刺激到葉明雋的自尊。

　　拜託，明明大家差很多好嗎？

　　他討厭郭菲拿他跟另一個男人比，更討厭跟她討論另一個男人。這話題開始讓葉明雋不自在了，甚至煩躁。

　　唉，他把自己想得太偉大，什麼只要她幸福，有好的男人疼，但看看現在，光聽她講另一個男人追她的事他就不舒服、很火大，他無法不嫉妒，他恨別的男人都可以追求郭菲，只有他綁手綁腳不能行動。他又氣自己的處境尷尬，又嘔別的男人追她。

　　他好悲哀。

　　郭菲催促他。「你還沒回答欸！你說啊，我要答應他嗎？跟他交往好嗎？」

　　「你喜歡就答應，不喜歡就拒絕，這種事不需要我的意見吧？」他煩道。

　　郭菲很震驚，電話那頭，她很傷。原來如此喔，原來他覺得這事跟他無關？原來她都是自作多情？

　　「我知道了，我自己決定。」她說，忍住想哭的衝動。

　　他補充道：「我是……我只是覺得我不應該影響你。」

　　因為他的立場不公正，任何一個想追郭菲的男人，他都可以挑出起碼百個以上的缺點吧？他都會覺得不合適吧？光是壓抑去愛她的衝動已教他耗盡力氣，他沒辦法再承受聽她聊起感情對象的困擾，他很難過。

　　而郭菲很沮喪。他說什麼？他覺得不該影響她？但他已經影響，深深影響她很久，影響她去愛人的能力。

　　郭菲心中酸楚，到最後這全是她自己的事？都與他無關？真慘。她傷痕纍纍也活該，原來葉明雋就算跟姊姊離婚，對他來說，她還是那個像朋友的小姨子，只是朋友。比起過去，現在她更氣餒、更灰心、更痛。過去，她還能阿Q地想著，是因為小姨子的身份，所以即使偶爾他們之間好像有點暖味情愫，但他不能真的愛她。

　　但今天她徹底明白，全是她臭美。

　　從他的口氣聽來，她跟誰交往他無所謂，跟他無關。他對她沒感覺，才會漠視她跟人交往的事。郭菲心灰意冷，有歷劫歸來的虛脫感。

　　她冷淡道：「不管如何，葉明雋，我祝你幸福。」

　　他笑了。「幹麼忽然這樣說？好像以後不會再見面。」

　　「其實……我在打包東西，我明天就搬家，鑰匙要寄給你嗎？還是……你要怎麼拿？」

　　「你不需要搬家！」葉明雋急道。「不用搬，真的！」

　　「都鬧成這樣，再住下去就太厚臉皮了，我已經聯絡好搬家公司。莊凱文那傢伙效率真高，已經幫我找好房子。你絕不會相信我要住哪，是市區三層樓的獨棟別墅，你信嗎？他有個住總統套房的客人，在市區買了獨棟房子但是不敢一個人住，要凱文找人陪她住。這世上真是什麼人都有，我太好運了……房子旁邊還是公園欸，風景很棒交通又方便，而且重新裝潢過了，好像很漂亮。」

　　郭菲故意講得很高興，好掩飾快痛哭的心情。她也要跟他一樣啦！不在乎他、不希罕他，好像有沒有他都不會被影響。對、沒錯！她說服自己開心點，她自由，她解脫了。這就是人家說的置之死地而後生，她超生了啦！

　　葉明雋好痛苦，聽她這麼高興離開他家，搬去更大更棒的地方，她喜悅的口吻讓他很傷。

　　他以為郭菲住在他家住得很高興，以為她會住出感情，就跟他一樣。那間公寓雖舊，卻與他有很深的情感，對他來說有著某種懷舊的情懷。那是郭晴不會瞭解也不懂的，但他以為郭菲會懂。郭菲是他唯一想過，會希望讓那間老屋擁有的女人。他以為她跟他一樣看得出那間屋子的優點，享受老公寓的情懷，可是她要離開，而且毫不留戀，甚至是有點迫不及待要搬走的興奮口氣。

　　葉明雋感覺他跟那間房子一樣，被她拋下，狠狠地要抖落在身後了。因為她已經不需要那間屋子，也不需要他的關懷。因為她有更大的地方住，也有更好的人追。

　　他冷冷地說：「鑰匙放門口腳踏墊底下就好了。」

　　「不行啦，萬一有小偷呢？還是我拿去『樸真』……」

　　「反正沒什麼東西可以偷，只是一間老公寓……我有事，不聊了。」

　　「等一下……」她急道。

　　「……」他等著。

　　電話沉默著，只聽到彼此那邊的背景聲。等了一陣，郭菲都不吭聲。

　　「怎麼了？」葉明雋問。

　　「我……好像還有什麼事忘了說。」

　　「什麼事？」

　　「……算了，我忘了。」她只是捨不得掛電話。因為不知道下次再聊是什麼時候，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再見。她很慌，心情很亂。

　　「想起來沒？」葉明雋不知道郭菲的掙扎。

　　「沒有。」

　　「我掛了。」葉明雋合上手機。

　　背後有人問：「和老婆講話？」

　　他回頭，看見倚著門的女子，樸真的老闆娘宋艾華。

　　他糾正道：「不是在跟老婆講話。」

　　宋艾華在他身旁坐下。「聽阿傑說你今天心情很差，幹麼？你老婆又開始了？慫恿你到外面開店？如果你想走我會諒解，你照顧我們夠久了，我不是笨蛋，我也知道你的才華，小自助餐店怎麼綁得住你？」

　　他歎息。「我沒打算離開，你以後不要再講這種話。」

　　她聳聳肩。「我不希望你那了不起的老婆覺得我利用你，記得吧？她還打電話跟我曉以大義，說我們樸真埋沒你的才華。」這事，讓好強的宋艾華很嘔，也對他老婆充滿敵意。

　　「那件事你不要再放心上了，更何況，我們已經在協議離婚。」

　　「你們要離婚？！」

　　「唔。」

　　「因為這樣你才心情差？」

　　「是有一點，但更多的是鬆了口氣。她也是吧……我們不合，老是吵架。」

　　「太好了。」宋艾華鼓掌。「我一直就不喜歡你老婆，離得好！」她哈哈大笑，只差沒雀躍的跳舞了。

　　他苦笑，瞥她一眼。「我知道你們看彼此不順眼，女人真小氣。」

　　「喂，是你那位『前妻』管太多了好不好？」宋艾華笑咪咪，玩笑道：「老闆娘沒了老公，大廚師跟老婆離婚，我看這家店要改名叫『孤家寡人』自助餐。哈哈哈，我很樂，我要舉辦活動慶祝你恢復單身。凡寡婦或鰥夫，或離過婚的男女，一律飯錢打對折。」

　　葉明雋忍不住笑出來。「不要這樣嘲笑你的夥計，很壞心。」

　　「我是慶祝，你也少在那邊客套，什麼夥計，根本是合夥人！」末艾華深深地凝視他，充滿感情地。「她真傻，她不懂得珍惜你。」她看著葉明雋黑髮凌亂憂鬱的模樣。每當他憂鬱時，那微蹙的眉，寂寞表情襯著性格的臉，看起來更吸引女人。

　　「好啦，說真的，不要太傷心。」宋艾華笑道。

　　葉明雋聳聳肩。「傷心也沒用。」

　　「孩子怎麼辦？」

　　「我最傷心的就是她說『你的孩子我不要了』，真狠。」

　　「那太好了！」宋艾華笑盈盈，盯著他看。

　　「我有女兒，你有兒子，我是寡婦，你剛離婚，喂、我們倆又是認識多年的好友，一樣喜歡烹飪，說真的，我毛遂自薦，當你的老婆。葉明雋，唸書時你還追過我喔！現在你機會來了，我們交往吧。」這曾是青春時代的趣事，他確實追求過來艾華。他們曾是同班同學，當時誰料到日後彼此會經歷這些人事滄桑？最後一起為樸真打拚？他們是很好的朋友，可以說是知己了，所以她一直很敢開他的玩笑。

　　「拜託——」葉明雋瞪她一眼。「不要鬧了，你沒有一天正經的。」宋艾華不只是打扮時髦，個性海派，講話還很大膽，語不驚人死不休。

　　宋艾華忽然正經地說：「喂，誰跟你開玩笑？我認真的！我想過很多次，你知道嗎？我們是天生一對，絕配。你跟她沒有緣分，因為我們才是命中注定的伴侶。」

　　她突然在他嘴上吻了一下，深情道：「請你慎重考慮，我保證我們會很幸福，包括我們的兩個孩子也會非常幸福！」

　　葉明雋驚訝著，看著宋艾華篤定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