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矗立在陽明山區的別墅,傳來一連串的笑聲。
白色的蕾絲緊挨著落地窗飛舞,偌大的中庭被六面房間包圍,中庭的中央是純白色的噴水池,潺潺的流水經過第一道天使雕像的吐水口,流入第二層聖杯狀的集水台,再如瀑布般進到最底層的大水池一再循環。
淅……
規律的流水聲聽起來非常悅耳。
六面房間的後面是獨立的運動中心。運動中心裏面擺放著現在市面上最夯的健身設備,裏頭還有室內游泳池和三溫暖。如果不喜歡在室內做運動,也可以在外面的網球場打球或是去露天溜冰場溜冰,任君選擇。
毫無疑問,這是一棟豪宅,即使在別墅群聚的陽明山區,它宛如西方城堡的外觀也極為突出。
「哈哈哈……」
笑聲持續從某個房間傳出,申小愛身穿粉紅色短紗裙小禮服,躲在起居室外頭偷聽房間裏的動靜,雖然聽不清楚房裏男人的對話,但她猜想十之八九是在取笑她。
她緊咬下唇,越想心越慌。
申小愛和言品夏這樁婚姻,不是出自她的本意,是因為言品夏爺爺的關係,不得已才和他結婚。她因為從小父母雙亡,沒有其他親戚肯收留她,言品夏的爺爺看她可憐,才將她收留在言家,當成孫女一般疼愛。
話說言家財大勢大,在國內商界扮演舉足輕重的角色,唯一的遺憾是人丁不旺,連續四代都是單傳,言爺爺唯一的獨子,又在十幾年前因為一場墜機意外和媳婦雙雙去世,留下剛好處於叛逆期的孫子。跟他的兒子、媳婦同機的,還有申小愛的雙親,他們也在同一時間命喪黃泉。
申氏夫婦過世的時候,申小愛才十歲,言品夏已經十四歲,正是難以管教的年齡。他的個性原本就高傲冷漠,討厭麻煩,偏偏言爺爺又塞了申小愛一個這麼大的麻煩給他,不消說,他的臉色一定很難看,壓根兒不可能對她好。
「哈哈哈……」
起居室裏的男人越笑越誇張,申小愛的嘴唇也越咬越緊,差點給咬出血來。
「啊,好痛!」她被嘴唇傳來的疼痛嚇了一跳,趕緊鬆開牙齒,就怕真的咬出血來。
她用手摸嘴唇,沒瞧見血鬆了一口氣,她最怕見血了,一見血就會昏倒,言品夏常常因此罵她沒用,沒有一件事情做得好。
他們到底在說什麼?笑得這麼開心。
申小愛把耳朵貼在厚重的門板上,試圖聽清楚房間裏面的對話。房間裏面的男人她每一個都認識,全都是言品夏的狐群狗黨,說話一個比一個缺德,態度一個比一個驕傲,家裏一個比一個有錢,個性一個比一個惹人討厭。
「你們真是……」
她偷聽了老半天,只聽見她親愛的夫婿模糊的聲音,他毫無疑問是這票富家子弟中態度最傲慢,說話最不留口德,動不動就要損人的討厭鬼。
喂,童養媳!
他總是喜歡這樣叫她,雖然這是事實,言爺爺打從一開始就打算讓他們兩個人結婚。她雖然對這個安排有意見,但因為言爺爺很疼她,她沒辦法拒絕他的好意,只好盡可能拖延和言品夏的婚禮。她原本高中畢業就應該和言品夏結婚,在她的苦苦哀求下,硬是拖到大學畢業,原本以為能再繼續拖下去,怎知言爺爺突然倒下,彌留前交代他若不幸過世,兩人一定要在百日內完婚。
盡管這個要求讓言品夏和申小愛都覺得為難,但他們還是硬著頭皮答應爺爺,並且期待著奇跡,只是奇跡並沒有降臨,言爺爺在三天之後撒手人寰,他們忍住悲傷辦完了葬禮,緊接著籌措婚禮,婚喪喜慶在短短三個月內完成,對小倆口來說,也是一種折磨。
「品夏,現在你一定……」
之所以說折磨,是因為言品夏很討厭她。對他來說,她是一個不得不背的包袱,如果能夠選擇,他絕對不會多看她一眼,遑論跟她結婚。
「新郎倌……」
事實是,他們已經結婚了,就在幾個鐘頭前!
申小愛一想到往後的人生要和言品夏綁在一起,就緊張到難以呼吸。他太冷漠、太會欺負人。如果她真的嫁給他,一定會被他欺負死,一輩子無法翻身。
腦中浮現出言品夏拿著皮鞭抽打她的畫面,申小愛的雞皮疙瘩不禁掉滿地,差點放聲尖叫。
她連忙用雙手捂住嘴,免得叫出聲被言品夏發現,到時免不了又是一陣冷嘲熱諷,丟臉丟到太平洋去。
他最可怕的還不是那張嘴,還有他的眼神,簡直可以殺死人。
申小愛無論如何都不能適應成為言品夏妻子的想法,直覺地想逃。她知道他們已經結婚,但還沒有洞房之前一切都不算數,況且他也不見得想和她上床。
沒錯,要逃趁現在!
申小愛決定逃婚,這是她從小到大,唯一自己下的決定。今天以前她的人生一直交由別人掌握,但言爺爺已經去世,她再也不虧欠言家什麼,也不會有所留戀。
下定決心以後,申小愛把耳朵抽離門板,因為用力過猛,差點還被自己的腳絆倒。
「哎喲!」
她從小迷糊到大,讓人不禁為她操心,況且她才剛發表了獨立宣言,也讓人不禁懷疑她是否能做到。
為了把握逃走時間,她彎腰脫下高跟鞋,將它們拿在手上,赤腳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奔跑。
※ ※ ※
「品夏,恭喜你結婚了,也給我們說說當新郎倌的感想。」
起居室內,言品夏的一票好友,人手一杯高級香檳,一邊品酒,一邊拷問言品夏,非要從他嘴裏聽到答案。
言品夏撇撇嘴,拿起香檳一飲而盡,懶得評論他的新娘。
「看起來你不怎麼滿意你的小妻子,真糟糕。」和他說話同數狠字輩的好友Jerry,瞧見他的反應哈哈大笑,一點都不給申小愛留面子。
言品夏聳聳肩,對好友的調侃不表示任何意見。
沒有男人會主動攬麻煩上身,但若說他討厭申小愛,倒也沒那麼嚴重。她雖然做事迷迷糊糊,經常搞不清楚狀況,但至少比外頭那些處心積慮巴望他求富貴的女人好多了。她單純的個性令人放心,雖然不是他喜歡的類型,卻也不至於無法忍受,尤其他們勉強算是青梅竹馬,對彼此的喜惡非常了解,比起必須從頭適應起的夫婦佔了更多優勢,反正婚姻就是那麼回事,他本來就不抱任何期望。
「不過,申小愛的個性雖然大有問題,但無法否認她是個美人胚子,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還以為她是洋娃娃,嚇了一大跳。」Jerry嘴巴雖毒,卻也不免羨慕言品夏能娶到申小愛如此漂亮的女孩。
申小愛的五官精緻,有著大大的眼睛、小巧挺直的鼻子和櫻桃小嘴,以及一張瓜子臉。她的臉小到一個巴掌就可以完全覆蓋住,正是所謂的巴掌臉,皮膚又白嫩得像可以掐出水來,頭髮既烏黑又濃密,美極了。
「她確實長得很漂亮。」另一個朋友附和。
是啊!如果她不是早已名花有主,追求她的人應該可以從前廳排到門口,但言老爺太早就宣佈她死會,還派出女保鑣貼身盯梢,讓別的男人就算是想追求她也找不到管道,否則結果也不會如此。
「只可惜不夠聰明。」
這是言品夏內心最深的痛,他喜歡聰明的女人,偏偏申小愛光有臉蛋,腦筋沒那麼靈光,如果她能同時擁有美貌和頭腦,那就太好了。
面對好友你一句、我一句的讚美和批評,言品夏只是挑眉不予置評。
另一方面,成為討論焦點的申小愛,卻是用力打開衣櫃,將她二十一寸的行李箱拖出來攤平在地上,然後快速從衣櫃中拿出衣服,隨便丟進行李箱。
她不曉得離家出走該帶什麼衣服,總之看得順眼的統統塞進去。鞋子就省了,等她得到自由以後再去鞋店買,當務之急是先逃開再說。
把行李箱全塞滿了,申小愛用力按下行李箱的按鈕——「喀」一聲搞定行李。
她接下來衝到桌邊,打開抽屜將裏面的護照、身分證,以及存摺和印章統統丟進皮包裏,於是隨身行李又搞定。
直到提起皮箱的那一刻,她終於才有一種解放的感覺。
再見了,言大少爺,你再也不能叫我童養媳!
申小愛在心中朝著起居室的方向做鬼臉,提著沉重的行李,一跛一跛的走進黑暗之中,終至看不見她的身影。
「喂,我說你們,也該滾了吧!」重重放下酒杯,言品夏決定趕人,以免好友不識相再鬧下去。
「等不及要進洞房了嗎,新郎倌?」Jerry對著言品夏擠眉弄眼,惹來一記白眼。
「現在的心情如何?」另一位好友David過來搭言品夏的肩,低聲問候他,算是這堆損友之中,最有良心的一個。
「很糟。」言品夏據實以答。
David用力拍拍他的肩膀,表示同情。品夏一直把申小愛當成妹妹,如果不是為了遵守對言老爺的承諾,也不會跟她結婚。想想看,一直像親人的兩個人,突然間成為夫婦,還要被迫傳宗接代,難怪品夏的心情好不起來。
「好了,各位男士。」David起身充當清道夫,把這些煩人的蒼蠅一次清出去。「我們也鬧夠了,真的該走了。」
「但是我們還沒有鬧洞房——」
「快走,小心品夏翻臉。」David一邊推人一邊警告好友玩笑別開得太過火,這場婚禮的男女主角都不是心甘情願,這時候還胡鬧就太不上道。
好不容易,損友們終於滾蛋,喧嘩過後是令人窒息的安靜,在偌大的起居室彌漫流轉。
言品夏仰躺在沙發上,無意識地盯著天花板許久,深深歎氣。
該來的逃不掉,他終究得面對小愛,無論他多不情願。
說實在話,此時此刻,他真的不知道該拿什麼樣的心情去面對她?如果跟她說,他們的責任就是為言家留下後代,她一定會嚇死,畢竟她自己就像個小孩,心智根本尚未成熟。
他坐直身子起身,走向新人房,打算扮演壞人,讓申小愛明白今天晚上的重要性。畢竟他們已經結婚,再怎麼不願意都必須面對事實,他相信只要跟她好好解釋,她一定能懂……
言品夏以為自己能夠說服申小愛,直到打開新人房,才發現他要說服的對象根本就不在房間,不曉得跑到哪裏去。
他二話不說關上門,往走廊的另一頭走去。他猜想申小愛一定躲在自己的房間,而他一點也不意外,她時常做些無厘頭的事,這不過是其中一件。
「小愛!」他用力推開她房間的門,以為會看見她巴住床頭死也不願意下床,沒想到她並不在床上,也不在房間任何一個角落。
……該死,在這緊要關頭,她竟然跟他玩起捉迷藏遊戲,等他找到她,一定讓她吃不完兜著走,看他怎麼罰她!
言品夏決定就算翻遍家裏每一寸角落,也要將申小愛找出來,現在可不是任性的時候。
他轉過身就要往外走,眼角無意中瞄到法式矮桌的抽屜沒有關好,眯起眼睛朝桌子走過去。
申小愛的房間他太熟了,連她的貼身衣物放在哪一層抽屜他都知道,她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盡管這並非他本人的意願,但很不幸,在爺爺的強力脅迫下,他不得不肩負起老媽子的角色,監督她的一舉一動。
他拉開抽屜,發現申小愛放在抽屜裏頭的護照、身分證和存摺、印章全都不見,如果他沒記錯,戶頭裏面還有一些錢,大約二十萬。
難道她——
言品夏匆匆合上抽屜,轉而檢查衣櫥,佔了一整面牆壁的衣櫥掛滿了各式各樣的衣服,每一件至少都從好幾千塊起跳,就算最簡單的T恤,一件也要三、四千塊,他非常明白每一件衣服的價錢,因為她衣櫃裏面所有的衣服,幾乎都是他幫她挑的。
他注意到原本擺在衣櫥內的行李箱不見了,一些比較簡便的服裝也不翼而飛。最底層的十幾雙鞋子,除了她常穿的運動鞋,倒是一雙都不少,他為了婚禮買給她的香奈兒粉紅色高跟鞋,還被隨便塞在衣櫥的角落,那一雙鞋可是價值五萬多塊!
看見這情形,言品夏用力關上衣櫥,心裏已經有底。
他的小妻子,竟然在他們的新婚之夜逃跑了,他到底是該笑,還是該哭?
※ ※ ※
三年後——
呼!呼!
站在「言氏集團」總部的大門口,申小愛拚命做深呼吸,叫自己不要緊張,她一定辦得到。
一二三,好,進去!
她用力推開沉重的玻璃門,直直走向接待櫃台,大聲說明來意。
同一時間,位於頂樓的總裁辦公室,言品夏正在和設計部經理討論最新的建案。
「這個地方的設計我不滿意,拿回去重新設計!」言品夏將厚厚一本設計圖,丟回給設計部經理。
「對不起,總裁,我會請建築師重新繪製一份新的設計圖,再呈上來。」設計部經理用雙手抱住厚重的設計圖,頻頻陪不是。
「要多久?」言品夏的眉頭皺緊,最討厭事情出錯。
「大概一個禮拜。」設計部經理約略估算了一下時間,做出以上推論。
「沒那麼多時間可以浪費,我只給你三天,由你去說服建築師,讓他三天後把新的設計圖交出來。」言品夏懶得跟設計部經理討價還價,他知道他還得面對建築師,但這是他的問題,他最好自己設法解決。
「三天?」設計部經理果然露出為難的表情。「但是總裁——」
「告訴張大建築師,如果他在三天內無法修正他自己犯下的錯誤,那麼他可以滾蛋了,我不介意再重新物色新的建築師。」依言氏集團的名氣和財力,他相信必定會有很多建築師搶破頭為他效勞,不愁找不到人頂替。
「我明白了,總裁,我會請他三天內一定趕出來。」設計部經理小心翼翼地答道,就怕處理不好自己也跟著倒黴。
「很好。」有些人就是需要施壓。「希望三天後你交上來的作品,能讓我滿意。」
「是,總裁,我一定會盡力。」設計部經理的額頭開始冒汗,感覺壓力全來了,言品夏的做事方法和言老爺子完全不同,得要有夠強的心臟才能在他底下做事。
「另外,你下樓以後,幫我轉告開發部經理,要他把蕾絲堡的環評報告帶上來給我過目。」言品夏走回自己的辦公桌,坐上黑色皮椅,順便拿起財務部剛呈上來的報表翻閱。
「是,總裁。」設計部經理畢恭畢敬,心想他終於可以解脫,換另一個替死鬼上來受苦。
「好了,你下去吧!」言品夏嘲諷地看著設計部經理,比誰都明白他心裏巴不得趕快離開他的辦公室,在他們這些高級主管的眼中,自己與魔鬼無異。
「那麼,我下去了。」設計部經理捧著設計圖飛也似地逃離總裁辦公室,言品夏看著設計部經理狼狽的身影,不禁揚起嘴角。
看來他決定提早接手集團是對的,他的美式作風,一定帶給這些老臣不少樂趣。
言品夏一邊翻閱財務報表,一邊等待下一個受害者,不過他開發部經理沒等到,倒是走進一個令他意外的人。
「總裁,抱歉打擾您,但是外面有一個年輕女孩堅持要見您。」搶在開發部經理之前進門的是他的男特助,他正帶著一臉歉意,通知言品夏這不幸的消息。
「又是哪一個環保團體的代表嗎?」言品夏見怪不怪,甚至連頭都沒有抬起來一下,畢竟言氏集團本來就以土地開發為主,很容易跟環保團體杠上,沒什麼大不了。
「不是。」特助遲疑了一下。「那個女孩自稱是您的太太。」
「我太太?」言品夏停止翻報表,皺眉。
「她是這麼說。」特助點頭。「但我想她應該是來鬧事的,要不要我請保全把她趕出去?」
「我現在可沒有心情理會一個拿別人太太開玩笑的瘋子,你讓保全把她趕出去好了。」言品夏冷聲答道,繼續翻閱報表。
「是,總裁。」特助對言品夏彎腰敬禮,轉身就要出去趕人。
「等一下!」言品夏叫住特助,口氣有些許存疑。「那個……自稱是我太太的女孩,有沒有說她叫什麼名字?」
「呃,她說、她說你都叫她童養媳……」特助回答得有些尷尬,因為言品夏怎麼看都不像是會取這麼一個俏皮外號的人。
「……」
言品夏突如其來的沉默,讓特助不安。都怪他誤信他已經結婚的謠言,才抱著懷疑的態度讓那個女孩留下,如今看來是大錯特錯,希望自己別因此而遭殃才好。
言品夏身體先是僵住,而後背靠在椅背突然笑出聲。
「總裁……」特助被言品夏揚起的嘴角嚇著,他幾乎從來不笑,是個非常嚴肅的人。
言品夏搖搖手,要特助別大驚小怪。他逃家多年的小妻子,竟然主動回來找他,還在大庭廣眾之下亂報外號,的確是她才會做的事情。
「讓她進來。」他乾乾了兩聲,要特助放行。
「是,總裁。」特助跟他敬了一個禮之後,隨即退出他的辦公室並帶上門,申小愛已經在外面等得很不耐煩。
「你可以進去了。」即使言品夏已經表明接見申小愛,特助仍然對她的身分存疑,口氣也不太友善。
「啊?」申小愛反而呆住,沒想到言品夏會這麼乾脆。
「總裁讓你進去,你不是自稱是他太太嗎?」特助打量她一身輕便的運動服,怎麼都無法將她和言氏集團總裁夫人聯想到一起。
「什麼自稱?我本來就是!」可惡,那是什麼眼神?擺明了狗眼看人低。
申小愛氣憤地走向言品夏的辦公室,前進兩步忽然倒退嚕,對著特助驕傲的補充。
「不過,就快不是了。」話畢,她抬頭挺胸地打開總裁辦公室的門,把特助拋在身後。
啊?就快不是,她到底在說什麼?
特助一頭霧水地看向總裁辦公室,只見申小愛嬌小的身影迅速沒入桃花心木門中,下一秒鐘門已經完全關上,將一切隔絕在門外,只留下言品夏和申小愛兩人獨處。
言品夏坐在皮椅,兩手手肘撐在辦公桌上,十指交握,手背撐住下巴,沒等申小愛完全轉身便開口。
「聽說我的太太要找我?」他略帶沙啞的聲音,明顯比以前還要低沉。
申小愛已經足足三年沒有聽過言品夏的聲音,乍聞之下有些不習慣,但她還是很勇敢的轉身。
「對,我來找你——」她本來也想學言品夏來個殺敵措手不及,然而當她看見言品夏時腦筋卻變得一片空白,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他……變了。
這是閃進申小愛腦海的第一個念頭。
他的五官依然俊美突出,頭髮依然濃密,額頭的美人尖依然明顯,消瘦的輪廓依然完美有如雜志上的男模,他的外表看起來和以前一樣沒變,唯一不同的是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他似乎變得更加成熟。
相較於他的沉著冷靜,申小愛的反應就顯得有些誇張可笑。言品夏打量她呆滯的表情,心想她似乎沒什麼歷練,枉費他給她三年的時間,看樣子也是白給的,根本毫無長進。
他眉毛抬得高高的,等待申小愛的答案,申小愛終於回神。
「呃,好久不見。」當她再度開口形勢完全不一樣,不但毫無氣勢,甚至帶有些許不安,未戰先敗。
「我們的確是好久不見,大概有三年了吧!」他好整以暇的口氣,彷彿她才離開三個小時,而不是漫長的一千零九十五天,氣壞了申小愛。
「今天剛好滿三年。」她沒好氣地回嘴,恨死他的態度,他似乎比以前更加傲慢。
「還真的是。」言品夏翻了一下行事曆,今天是他們的結婚紀念日,也是她逃家的日子。
「怎麼,在外面流浪三年,終於想回家了嗎?」他鬆開手,背靠在椅背輕鬆打量申小愛,她的五官仍是那麼精緻,肌膚依然好到可以掐得出水,最重要的是她的個性完全沒變,這點最教他滿意。
「回家?」申小愛愣住。
「不然你幹嘛找我?」言品夏的語氣滿是嘲諷。「你該不會是特地回來找我一起慶祝結婚紀念日,如果是的話我會很感動,但我恐怕得問一下我的特助,才知道我有沒有空。」
他說話一貫機車,申小愛咬牙切齒之餘,不免慶幸自己當初選擇離開他是對的,他就是這麼討人厭。
「我是來告訴你,我要跟你離婚!」她鼓起勇氣開口,決定不理會他的冷嘲熱諷,免得自己氣死。
言品夏原本在翻閱行事曆的手,聽見她的話倏然停止動作,像電影定格了一樣,許久無法跳到下一個畫面。
「你說什麼?」等下一個畫面出現,卻只看見他突然轉沉的臉色和口氣,在在顯示他的不悅。
「我說,我要跟你離婚。」盡管害怕,申小愛仍然大聲說出她的想法。
「……你要跟我離婚?」他慢慢坐直身體,目光如炬地凝視申小愛。
「嗯。」她用力吞下口水,感覺言品夏還是跟以前一樣可怕——不,是更可怕,他好像越來越無情了。
「理由呢?」他的語氣轉淡,好像不再那麼生氣,但實際的情緒只有他自己知道,單從外表根本看不出來。
「理由?」申小愛愣了一下,反問言品夏。
「離婚總該有理由吧,你的理由是什麼?」言品夏平穩的語氣,很容易給人一種不在乎的錯覺,申小愛果然傻傻上當。
「因為我找到真愛了,所以我要跟你離婚。」她愉快地回答。
再簡單不過的答案,聽在言品夏耳裏卻像個笑話。
「你找到真愛了?」他忍不住眨眼,以為自己聽到天方夜譚,她的行蹤他充分掌握,包括她的工作、她的交友情形,每隔三天都會有專人為他做報告,而根據他所得到的報告,可沒有提到過她的真愛!
「我不能對不起阿宏,他是一個好人,對我非常好。」申小愛拚命點頭。「所以,我們離婚吧!這麼一來,你也可以放心去找自己喜歡的人,對大家都有好處——」
「這不是重點。」言品夏打斷她的話,根本不把她的訴求當回事。「重點是你口中的阿宏,應該是和你同一層樓的室友,什麼時候變成你的真愛?」
他都調查過了,她目前所居住的公寓,由她和其他兩位房客共同分租一個樓層。其中一間最大的套房,就由她租走。另外兩個較小的房間,分別租給一個叫陳明宏的研究生和一個名叫梁萱若的年輕女孩,他們三人共同分享廚房和客廳,以及一套公共衛浴設備,房租一個月大約在兩萬五千元之譜,因為她的房間最大,要負擔大約一萬元左右的房租,再加上瓦斯、水電和其他拉裏拉雜的費用,負擔不算太輕。
「阿宏是我的室友,但他同時也是我的真愛——你怎麼知道阿宏是我的室友?」她話說到一半才發現不對勁,這三年來他們完全沒有聯絡,他竟然知道阿宏?
「你以為我會讓我的妻子在外頭到處亂跑,卻沒有絲毫防範?」他冷笑,目光嘲諷。「我當然是把你這三年來的行蹤都調查清楚了,你想騙我,恐怕沒有這麼容易。」
「你調查我?」她猛眨眼,怎麼都無法相信他竟然這麼變態。
「一舉一動。」他挑眉。「我連你室友的身分都調查得一清二楚,如果我沒有記錯,那個叫阿宏的家夥,應該還是個研究生。」
「沒錯,他學環境工程。」申小愛抬高下巴,用實際行動力挺男友。
「又是一個只會空談理想的笨蛋。」言品夏的口氣滿是不屑。「兩個天真的傻瓜作著同樣的夢,難怪會合得來。」
「我和阿宏才不是天真的傻瓜,為什麼你總是喜歡瞧不起人?」他侮辱她沒關係,但不要連阿宏都牽拖進去,他是無辜的。
「那就別淨做一些讓人瞧不起的事!」他被她明顯袒護的語氣激怒,態度開始轉硬。
「我要求和你離婚,有這麼可笑嗎?」她不懂,他們當初都不是心甘情願套上結婚戒指,現在她只是想把戒指拔下來有什麼不對?反正他也沒有損失。
「在我眼裏,是的,非常可笑!」他冷冷回道。「除非爺爺從墳墓裏爬出來,親口說我們可以離婚,否則你這一輩子注定要跟我綁在一起!」
「你不講理!」她氣得跳腳,不知道他那是什麼心態,明明不喜歡她還不願意放手,最可惡的是,還拿逝去的爺爺當擋箭牌。
「我不講理是一天、兩天的事嗎?」他一點都不在意她的指責。「在你眼裏,我什麼時候講過道理了?」
「所以我才要跟你離婚!」他的態度簡直令人不敢恭維。「我沒有辦法和你一起生活!」
「現在才說這種話不覺得太晚了嗎?我們已經在一起共同生活了十二年!」他不客氣地提醒申小愛,他們不只青梅竹馬還兩小無猜,因為他們兩人比鄰而居長達十二年,其中有兩年兩個人房間門還是互通的,比一般夫婦還親密。
「就是因為一起生活了十二年,我才能確定我們有多不適合!」他根本打從心底瞧不起她,把她當成大麻煩。
「是嗎?我倒不覺得有那麼不適合。」他打量她因爭執而發紅的小臉,口氣稍稍緩和。「至少這三年來,我的生活方式沒有任何改變。」
「我知道你的生活方式沒有改變,你才不會為任何人改變。」他一向就非常自我,唯一能教他乖乖聽話的人只有言爺爺,他老人家同時也是他們兩人之間的最大公約數,因為言爺爺,雙方都在忍耐。
「倒是你已經變了,居然還敢為了別的男人主動找我談判。」想到她現身的理由,言品夏就忍不住怒氣,推開皮椅離開位子走向她,嚇了申小愛一跳。
她瞪大眼睛,像隻驚弓之鳥拚命往後退,一直到腳踢到沙發,差點跌倒才勉強停下來。
「你、你想幹什麼?」她手緊緊抓住沙發的椅背,緊張到十根手指都掐進沙發椅背去。
言品夏垂眼打量她慌張的表情和動作,胸口突然湧進一股暖意,嘴角跟著揚起。
「不,看起來好像也沒有改變那麼多。」還是一樣容易受到驚嚇,動不動就像小老鼠一樣到處亂竄。
他答非所問的說話方式,真會把人逼瘋,至少她就招架不住。
申小愛不安地到處亂瞄,就是不看言品夏的眼睛。當他專心凝視一個人的時候,時間彷彿停止,空間彷彿凝結,眼神強烈得可怕。
他很少專注凝視一個人,但他現在就強烈地注視著她,這讓她直覺地想逃。
「好了!」她決定先逃走再說。「我只是盡告知的義務,我會把離婚協議書簽好寄給你,掰掰!」
她撂完話就想落跑,但事情哪有這麼容易?她才剛轉身,就被言品夏抓回來。
「別急著說再見。」他對自投羅網的獵物從不客氣,她既然敢來,就別想跑。
「啊?」她呆呆的看著他,不曉得他想做什麼,他的眼神看起來不太對勁。
「今天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日,你和我一起去吃晚餐慶祝吧!」他的眼睛綻放出逮到獵物的精光,申小愛瞪大眼睛,絲毫不知道自己被捕。
「慶、慶祝?」有沒有搞錯,她是來宣讀離婚宣言的,還慶祝個什麼鬼?
「你不是想離婚嗎?」他淡淡地問。
申小愛傻傻的點頭。
「那就讓我看看你的誠意,如果你表現出色,也許我會點頭同意。」他用她最想要的東西釣她,申小愛雖然單純,但也不至於笨到相信他的話。
可是……
「你真的會考慮嗎?」她不確定的看著言品夏,他一向就喜歡捉弄她,她怕這又是一個陷阱。
「或許。」他不給她肯定的答案,申小愛不安地扭動了一下身體,點點頭。
就算會被捉弄,她也只能豁出去,拚了!為了她和阿宏的美好未來,她一定要想辦法撐過這一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