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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凌淑芬]拼圖(清泉村系列之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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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18 00:08:50
第八章
  
  當辦公室門突然被人打開時,郎霈正在沉思。
  
  坐在總經理辦公室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他曾經短暫地佔據過這個位子,當時世界在他的四周傾倒,他不足以力挽狂瀾。
  
  郎霈仍然不太相信現在的自己可以,可過去半個月,公司一切正常,重要幹部堅守自己的崗位,員工照樣盡心盡力,所以他開始想,或許這個位子坐起來沒有他想像中困難。
  
  當然,半個月的時間,也還不足以證明什麼。
  
  他把皮椅往後轉,望著信義計畫區的繁華。父親晚年來開始信起風水一說,故很反對大哥將辦公桌擺這種方位。根據風水學師父的說法,主事者背後一定要有一面實牆,靠山才會「穩健不倒」,但大哥對這種說法嗤之以鼻,依然照自己喜歡的方位擺設。
  
  想起郎雲,郎霈的嘴角浮現一抹笑。
  
  郎雲向來是他們兄弟中跑在前頭的那一個,不只是排行,在各方面都是。他和所有人一樣深愛這個大哥。
  
  郎雲具備天生的領袖氣質,永遠耀眼閃亮,雖然他常說自己在廣結善緣方面比不上弟弟,但郎霈很清楚,那只是因為他不想花時間虛與委蛇。噹啷雲想要的時候,他可以讓自己變得非常迷人。
  
  
  相形之下,郎霈就比較暗沉一點,個性帶點溫吞。若說郎雲是太陽,他便是習於在夜幕裡出現的月亮。約莫在他這個年紀,郎雲已經能夠運籌帷幄、獨當一面,而自己一直只適合輔佐的角色。
  
  郎霈很清楚自己的本質,也樂於當一個輔助者,所以一般豪門兄弟常見的競爭,並未出現在郎家二子身上。
  
  也所以,當大哥放手走開時,郎霈完全無法接受。
  
  接著,總經理辦公室的門便打開了。
  
  郎霈把皮椅轉回正面。第一眼他沒能認出那個男人,之後才訝然喚出:「大哥?」
  
  郎雲一身陳舊衣著,膚色比以前黑了一個基調,整個人卻前所未有地英氣逼人,眼中的火焰讓郎霈感到不解。
  
  「大哥,你跑到哪裡去了?突然丟一句你要休假,什麼事都沒安排,就整個人跑得不到人影。」
  
  郎雲大步逼近。
  
  某樣物事臨空飛過來,郎霈下意識接住。一隻心型的鏈墜盒子。
  
  「有件事或許你可以為我解惑一下。」郎雲開口,嗓音反常地平靜。
  
  他打開,看見那兩張照片。
  
  「我不懂,你希望我提供什麼樣的解釋?」黑眼把所有情緒藏住。
  
  「比方說,為什麼一個五年前是『植物人』的男人可以拍下那張照片。」他對弟弟手中的鏈墜點點頭。
  
  「你從哪裡弄來這個墜子?」郎霈並未正面回答。
  
  郎雲步伐平穩,繞過桌子後,將弟弟轉過來面對他。「告訴我,在我『昏迷』的那三年期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生命是你自己的,你自己記不全,反倒來問我?」郎霈冷扯一下唇角,推開椅子站起來。
  
  兩個男人身量差不鄉,眸中的警戒程度也差不多。
  
  「你們騙了我。」郎雲冷冷吐出。
  
  「錯了,是你騙了我!」郎霈握緊雙拳。
  
  
  「我?」他瞇起眼。
  
  隱忍了七年的不滿終於在這一刻決堤。
  
  「你以為我這七年來好受?你不是那個站在書房裡看爸爸一夜蒼老的人,也不是那個站在會議室裡看著一堆股東和元老向你叫囂的人。你兩手拍拍一走了之,什麼事都和你無關!那我呢?我又憑什麼應該承擔這些?」
  
  「從頭開始,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郎霈用力推開他,大踏步到辦公室中央。「我只知道我在日本讀到大三,有一天爸爸突然打電話來,狂吼狂叫地把我喚回台灣。等我趕回台灣的時候,你已經失蹤了。」
  
  「然後呢?」
  
  「我問了家裡的傭人,他們只知道有一天晚上你衝回家裡,和爸爸關在書房裡,不消多久兩個人爆出激烈的爭吵聲,接著你奪門而出,從此未再回來。我回家那天距離你們的大吵已經快一個星期了,我一問爸爸發生什麼事,他怒氣未消,只丟一句:他沒你這個兒子!接著便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再也不肯出來。
  
  「我那時才二十一歲,還是個少不更事的小子,對人生絲毫沒有經驗,突然就被放在一群嗜血的股東元老之間,我毫無盟友,每個人都想把我拆成碎片,而爸爸整天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放棄了整個世界,我親愛的大哥甚至比他更早一步,直接一走了之,你教我如何自處?」
  
  郎雲先不理會弟弟憤怒的指控。「接著就發生了那樁植物人車禍事件?」
  
  「植物人車禍事件是個神話!你從未昏迷過,而是出走了三年。」郎霈尖銳地回答。「你和爸都不在,接下來公司無人掌舵一團混亂,我回家求爸爸出來,不然就是告訴我你在哪裡,讓我去找你回來,爸隔著房門只說了一句:你不會再回來了,要我當你已經死了!不久報紙就出現公司發的新聞稿,說你出了車禍變成植物人,從此以後不會再出現在公眾間。」
  
  「爸爸要發言人這麼說?」郎雲簡直不敢置信。他心目中的父親,雖然性格火爆卻深愛著兒子們,尤其母親去世之後,他們的感情更緊密。是什麼樣的爭吵會讓他們倆如此決裂?
  
  「不然還有誰?我連拿你隨時會回來的謊言搪塞都不可得。」郎霈冷笑一聲。
  
  「我不懂……如果當時沒有車禍事件,那麼我記憶中的撞擊是何時發生的?」
  
  「三年後。接下來你消失了整整三年,公司越來越亂,財務越來越不穩,直到有一天,警方突然打電話來,說南投山區發生了一樁嚴重車禍,他們在駕駛人身上找到幾張名片和寫有家裡新電話的字條,我聽了他們的描述,覺得這個男人很像你,於是和爸爸連夜趕到南部去,失蹤三年的人就這樣出現了。」
  
  郎雲努力想抽絲剝繭,理清腦中的一團混亂,所有記憶卻無法形成一個有邏輯性的時間表。
  
  「我記得媽媽的去世,也記得我出車禍的情景,但是我完全沒有印象中間和爸爸吵架的那一段。」他盯著弟弟喃喃道。
  
  換句話說,他完全不記得那三年的存在!
  
  ******
  
  「我早就告訴過你,不要跟那種男人交往,他們城裡人來來去去的,不會在這種小山村定下來,你就不聽我的話!」張早清翻動烤爐裡的木炭。
  
  「他又不是……」葉以心低著頭,任憑最親愛的人數落。
  
  「不是什麼?不是那個『阿國』?你以為我傻了?我在高雄第一眼看到他就認出來了!」清姨嗤哼一聲,把烤肉網架好。「我七年前就警告過你,這小子對自己的來歷不老實,肯定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你偏不相信我,現在可好啦!以前是想找他找不回來,現在是想甩他甩不掉。」
  
  她悶不吭聲,拿起一柄紙扇替烤肉爐扇火。
  
  「我真搞不懂大漢那個笨蛋在做什麼!當初這小子一出現,他就應該攆他走了!」張早清餘怒不息。
  
  葉以心決定不提派出所的那一幕,以免又害漢叔被罵。
  
  其實,當漢叔並未遵照她的暗示,像攆其他鬧事遊客一樣地把郎雲趕走,就已經把立場表達得很明白了。漢叔是站在他那一邊的!出於她無法理解的原因。
  
  「相好的,你也不要這樣,大半個月才回山上一次,一回來就聽見你在臭罵我!」說曹操、曹操到,大漢搔搔腦袋,從木屋旁邊的小路繞到後院來,屁股後頭跟著一塊小牛皮糖。
  
  「都是你的錯!你一開始不把他攆走,現在好啦!他自己莫名其妙又跑回台北去了,一個字都沒交代,連以後會不會再回來也不知道,你以為我們家心心是送給他傷著好玩的?」張早清劈頭數落。
  
  「我又不傷心……」仍然沒有人注意她的低辯。
  
  「好啦好啦!人都走了,你就不要再念了。」大漢咧起一嘴傻笑打混過關。「心心,又有一個從台北來的小姐要找你,我讓她待在派出所等著,你要我帶她過來嗎?」
  
  「又是什麼台北的朋友?心心大半輩子待在山上和高雄,只不過去了台北三個多月而已,突然之間多了一堆『台北的朋友』!」張早清搶白。「你給我待在這裡,不准亂走,我倒要看看今天又來了什麼三頭六臂。」
  
  烤肉夾塞進她手裡,母老虎大步殺往前線去。
  
  「漢叔,對不起,又害你被罵。」她歉然抱了抱大漢。
  
  「算啦,她一天不罵我,我反而全身不對勁。」大漢依然笑咧咧的,抬手攬著她的肩頭。「你那口子呢?他有沒有說這一趟在台北待多久?」
  
  「他不是我那口子,而且我希望他不要再回來了。」她回頭走到火爐邊的小桌子,一一打開桌上的保鮮盒。
  
  「你們女人很麻煩耶!他不回來你傷心,他回來你又想趕他走。」大漢只能嘆氣。
  
  「別再說了。」葉以心想到半個月前他沒有站在她這邊,心裡還是有氣。「叛徒!」
  
  小卿跑過來,幫忙她將肉片和香菇放上烤架去。
  
  「好好好,不然等他回來,我再帶他去抓蝦可以吧?」大漢用力捶一下左掌。「我知道哪一段河床有凹洞,只要帶他去走一遭,保證讓他下得去上不來……」
  
  一記瞠過來的白眼讓他嚥一口氣,啊啊啊,被怨恨了!女人真是可怕!還是先溜為妙!
  
  「來,小卿,陪漢叔到派出所去看看,免得那個台北小姐被你清阿姨生吞活剝了。」
  
  「好。」牛皮糖咕咚咕咚跳回他身旁。「心心姊,我等一下再來幫你。」
  
  大漢陪了個笑,牽起小女孩一溜煙逃跑。
  
  「小卿,你聽漢叔的話,以後一輩子留在山上好了,不要跟外地人談戀愛。」
  
  「好。」
  
  「跟他們談戀愛既傷神又傷身哪!瞧瞧你心心姊就知道了。」
  
  「好。」
  
  「你乾脆嫁一個山裡人,最好是咱們村子裡的,漢叔再把一身的摸蝦絕學傳授給他!」
  
  「好。」
  
  一大一小的嘻笑隨著腳步聲漸漸遠去。
  
  ******
  
  其實他應該看出破綻的,一個昏迷三年的人,身上怎麼可能還有如此新的傷口?只是他當時傷勢太過沉重,等意識漸漸恢復時,外傷部分已經好得差不多,於是錯置的記憶將那些疤痕全部歸類為三年前的成果。
  
  「我真正昏迷的時間是多久?」郎雲緊盯著弟弟。
  
  「當時你受的腦部外傷非常重,有一根鐵條穿進你的大腦裡,老實說,沒有人以為你活得下來。」郎霈望著玻璃帷幕外的世界。「醫生動了十幾個小時的手術,才把你一身的坑坑洞洞補好,接下來十幾天,你一直住在加護病房裡,呈重度昏迷。由於當時的情況敏感,我們上下打點了一番,要求院方封鎖消息,不讓任何人來採訪你。」
  
  「你是何時知道心心的存在?」
  
  「約莫又隔了一個星期。」郎霈瞄他一眼。「當時一個護士告訴我,有個女人要求見一位叫『張國強』的男人,醫院的病患名單找不到這個人;她又指明,就是在山區出車禍的駕駛人。護士想了想,唯一符合她描述的病患只有你,於是便跑來請示我——」
  
  郎霈猶記得在私人會客室見到葉以心的情景。
  
  當時已經是黃昏了,會客室內只亮著一盞桌燈。他走進去,順手按開牆上的主燈開關,燈光大亮的剎那,凝立在窗前的女子才恍然回過神。
  
  當他見到她那雙眼,他的心頭一震。
  
  那是一雙充滿憂慮與哀傷的眼神,還混雜著濃郁的絕望。接著她開始說話,低柔微啞地告訴他她是誰,詢問他她丈夫在哪裡,她不懂自己為何被領來此處,儘管滿心充滿不安,全心全意懸系的,仍然只有她的「丈夫」。
  
  郎霈腦中一片空白。
  
  他機械性地丟出一堆問題,收集所有跟她「丈夫」有關的訊息,同步在腦子裡過濾咀嚼。
  
  然後,他懂了。他不知道這名年輕女子自何時起出現在郎雲生命,卻明瞭了她對郎雲的重要性。這三年以來,勾留大哥腳步的原因便是她,郎雲是為了她停下來!
  
  更讓他驚恐不堪的是,郎雲甚至不曾告訴她真實姓名。
  
  如果這只是一場短期的韻事,他完全能瞭解大哥為何如此做,郎雲家財萬貫,假身份可以減少日後的麻煩,而他知道之後,頂多打兩聲哈哈,拿點錢打發掉她。
  
  但是情況並非如此!
  
  她說她是大哥的妻子,他們還正式結了婚!父親三年前的氣話突然在腦中響起:郎雲走了,他不會再回來了,就當他死了!連郎雲自己都彷彿在證實這一點,他用了一個新名字,成立了一個新家庭,他確實是不打算回來了!
  
  郎霈嚇到了,強烈的恐懼感幾乎讓他在那一刻跪地嘔吐。
  
  如果讓這個女人見到郎雲,他毫不意外等哥哥痊癒之後,他們兩人會一起離開,然後他們郎家繼續死氣沉沉,公司繼續群龍無首,他的世界繼續坍塌。
  
  他的腦中浮現在另一間病房裡休息的父親。當怒氣退去之後,父親疾速蒼老,所有生機隨著長子的離開而消逝。這些年來,唯一讓老人家眼中出現生命力的一刻,就是在數日前接到郎雲的消息時。
  
  於是,他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了。
  
  郎雲是他們的,不能讓她帶走!
  
  「你要說我自私也好,邪惡也罷。我告訴她,她要找的人並不存在,從此以後不要再來打擾我們!我做了我應該做的事,而且毫不後悔!」他毫不畏懼地直視大哥,等著一記憤怒的拳頭揮到他臉上。
  
  「你當場給她錢,要她走?」郎雲靠坐在辦公桌一角,深沉的眼裡出現的不是怒氣,而是疲憊。
  
  「不。我當時甚至無法忍受多待在那個會客室一分鐘,說完之後,我直接離開,也不知道她是在何時離去的。」郎霈冷笑一聲。「後來,是她自己主動找我。」
  
  「當時是什麼情況?」半晌,郎雲開口,聲音冷涼,聽起來極遙遠。
  
  「又過了一個多星期,你從昏迷中醒過來,我高興得根本忘了她的事,這個時候護士突然跑來,說上次那位葉小姐又來了,而且這次是指名找我。」郎霈昂著下巴續道:「等我下樓和她見面,她自己提出要郎家給她五十萬,以後便不會再來找麻煩,於是我開了一張現金支票打發她,她一拿到錢就離開了,此後一直不曾再出現。』
  
  「直到四年後的現在。I他靜靜接口。
  
  「後來我們把你轉回台北的療養院,開始一系列的復健,又過了半年你的情況才真正穩定下來。接著讓我和爸爸納悶的是,你表現得像完全不知道那三年的存在。你的記憶一團混亂,所有前因後果全部顛倒,我曾經試著探究過,那場引起你和爸爸決裂的爭端是什麼,但是爸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看著他那麼痛苦的表情,我無法狠下心來逼問。尤其爸爸發現你什麼都不記得之後……」郎霈眼眶一熱,聲音沙啞。「爸從來沒說,但是我知道,他很感謝上帝讓你不記得——他太害怕再失去你!」
  
  「所以你們決定讓我失去我不該失去的人。」
  
  「是的,我和爸爸決定讓你和全台灣的人一樣,相信自己是昏迷三年之後醒過來。」郎霈走到他面前,一個字一個字吐出,「我不知道你對她的感情如何,但是這個女人要的只是錢!我們不同,我們是你的親人。家裡需要你,公司需要你,這是最好的安排。」
  
  「皆大歡喜,可不是?」郎雲諷刺地挑了挑嘴角。
  
  郎霈僵硬地等待著。等待一場天翻地覆的怨怒。
  
  但郎雲沒有。
  
  他僅是深深看弟弟一眼,然後,欠了欠身,慢慢往外頭走去。
  
  「你想去哪裡?」郎霈瞪住他的背影。
  
  「找答案。」
  
  郎霈趕到他面前攔住他。
  
  「如果你是要去找爸爸問清楚,我不准你去。」他不會忘記,當父親知道長子什麼都不記得時那種解脫的表情。
  
  無論當年促使父子倆決裂的理由是什麼,那個傷口仍然太痛也太危險,他不許任何人再去翻動它!
  
  從大哥醒來開始,郎霈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維持整個家庭的完整,誰都不能再破壞它,即使是哥哥。
  
  郎雲平靜地看著弟弟,那雙洞察的黑眸,彷彿看盡了數年纏繞著郎霈不放的……罪惡感。
  
  最終,他仍然一語不發,拍拍弟弟的臂膀,繼續往外走。
  
  「你又要像七年前一樣,丟下一切走開?」郎霈在他背後疾聲問。
  
  這一次,他停了下來,沒有回頭。「我並沒有丟下一切走開,我做了讓我最放心的處置。」
  
  「什麼處置?」
  
  「我把一切交到你手中。」
  
  郎霈愕然。
  
  郎雲側過頭,黃昏了,陽光投入玻璃帷幕,半灑在他身上。他的臉孔一半沒在暗影裡,唯有那雙眼深邃無盡。
  
  「郎霈,你已經不再是個脆弱無助的大男孩了。」
  
  郎霈恍惚望著,眼前突然浮現另一道人影,比他大哥矮一些,嬌弱一些,站在同樣的光影下,以同樣的姿勢,面對他。
  
  兩個影像相互重疊,印成一模一樣的影子,再也分拆不開。
  
  ******
  
  「這個地方美得要命!虧我們上次花一大筆錢去美國出外景,原來台灣就有如此原始懾人的風光。」凌曼宇敬畏地打量環繞著她們的山林。
  
  一股驕傲油然在葉以心體內升起,她指著前方的野徑。「從那裡下去就是一處溪谷,再往前走半個小時左右,有一道小巧的瀑布,美到讓人無法呼吸。以後你們又要出外景的話,可以考慮來這裡看看。」
  
  「我們現在就去看看好不好?」凌曼宇央求。
  
  「好吧,但是我們一定要在五點以前回來,天黑的樹林很容易讓人迷路。」葉以心屈服道。這裡是她的家園,她的驕傲,她向來樂意將故鄉的美炫耀給所有人看。
  
  「沒問題,客隨主便。」凌曼宇熱情地微笑。
  
  要不喜歡這位嬌客實在很難,葉以心嘆了口氣,主動領在前頭。
  
  半個小時之後,她們抵達了目的地,凌曼宇瞪住眼前的無邊美景,完全看呆了眼。
  
  「我想,你不是特地來清泉村看風景的吧?」
  
  「什麼……」芳客還有些回不過神來。「啊啊,是,我有正事要談,差點忘了。」
  
  葉以心捺下一個微笑。郎雲的「女朋友」和她想像中一點都不同。很多城市小姐一來到山城裡,要不便故作嬌貴,要不便扭著鼻頭東嗅西嗅,露出一臉巴不得立刻返回文明的傲慢相,凌曼宇完全沒有。
  
  事實上,她對清泉村之美甚至比做主人的更投入。如果不是那身價值不菲的衣物,和高雅的香水味,凌曼宇看起來幾乎和在地人一樣安然自適。
  
  葉以心不得不承認,自己是真的喜歡她——雖然這種欣賞可能只是單方面的。
  
  「你是為了郎雲而來?」
  
  「對。」凌曼宇嘆了口氣。「我想起來為什麼我第一眼看到你時,覺得你非常眼熟了。我們四年前見過一次,在郎雲的病房裡,對不對?」
  
  「嗯。」葉以心沒想到她還記得。
  
  凌曼宇褪下平底涼鞋,小心翼翼地踩進池水邊。冰冽的山泉讓她打了個哆嗦,趕快退回岸邊。
  
  「當時郎雲剛移出加護病房不久,隔天就要轉院回台北。郎霈父子在外頭和公關人員商量要如何發佈新聞,只有我一個人看著他;我記得自己離開幾分鐘去倒個水,順便打一通電話,一回來就看到你站在郎雲的病床旁邊。」
  
  四年前的那一幕重現在凌曼宇的腦海。當時她只能想,是什麼事讓這女孩的神情看起來如此憂傷呢?
  
  「那個時候郎雲已經醒過來,神智卻不太清楚,身體也太虛弱了;你一看到我進來,二話不說轉頭就走,我甚至來不及問你的名字。」凌曼宇慢慢說著。「我本來以為你只是走錯房間,現在想來,應該不只如此吧?」
  
  「不,我沒有走錯房間。」她點頭承認。
  
  「你為什麼轉頭就走?」凌曼宇好奇道。
  
  「因為他不認得我了。」她淡淡說,投向小瀑布的眸掩上一層迷離。
  
  「你怎麼曉得?」凌曼宇有些不服氣。「當時郎雲剛動完腦部手術,連他自己親爸爸都認不得!你就沒想過,等他復原得更好一些,便會想起你?」
  
  憤慨的神情讓葉以心笑了。這女人比她年長,神態卻有一股孩童般的純真。
  
  「一切都過去了,現在說這些沒有意義。」她不想為自己的決定解釋太多。
  
  「如果一切都過去了,我也不會站在這裡。」凌曼宇嘆了口氣。「我突然覺得自己答應幫一個很蠢的忙。」
  
  「哦?」
  
  「心心——我可以這樣叫你吧?」得到她同樣的頷首之後,凌曼宇往下說。「我曾經犯了一個很愚蠢的錯誤,我不是指現在,而是很久很久以前……不過這樣講也不太對,我這輩子犯的錯可多了。」
  
  經過一個下午的相處,葉以心已經發現,如果不適時導引,凌家小姐說起話來可以非常的天馬行空。
  
  「這個錯和郎雲有關?」她主動問。
  
  「是的。」凌曼宇突然狡猾地望她一眼。「既然你不肯告訴我,當初為何這麼輕易就放棄郎雲,我也決定不告訴你這個錯是什麼。」
  
  「我也沒想要問。」她啼笑皆非。
  
  跟她說話真沒成就感,一點胃口都吊不到。
  
  「你不覺得這很有趣嗎?」凌曼宇穿上涼鞋,踩著貓步走回她身旁。「這整件事像一幅拼圖,你、我、郎家父子,每個人都握有拼圖的一小塊,除非每個人都貢獻自己的那一份,才能將它們完整地拼湊起來。」
  
  「凌小姐,我對真相一點都不感興趣。」她向客人保證。
  
  「我也是。」凌曼宇點頭同意。
  
  這個回答就真的讓葉以心好奇了。「那麼你的來意是……」
  
  「郎霈很擔心,本來是要我拽郎雲回去的,既然郎雲人不在,我的來意就顯得很無聊了。」凌曼宇對她微笑。
  
  「你們怎麼知道郎雲之前在清泉村?」
  
  「郎雲並末特別隱藏自己的行蹤,不像七年前離家出走那一次。」凌曼宇聳聳肩。「不過我現在對另外一件事比較在意。」
  
  「請說。」葉以心禮貌地道。
  
  凌曼豐凝視著清透的水流,表情是深思的。「如果郎雲和你在一起才會開心,那麼他就會好好地和你在一起,郎霈那裡,我會去跟他談談。那個死小孩如果敢找麻煩,我第一個拿他開刀。」
  
  說得這樣理所當然?「你就沒有想過,或許是我不想和郎雲在一起?」
  
  「我和你不熟,你的需求對我一點都不重要。」凌曼宇無聊地瞥她一眼。
  
  「呵,是。」起碼她夠誠實。葉以心溫和頷首。
  
  「但有一點是絕對不變的,」凌曼宇的語調轉為森冷。「我虧欠郎雲太多,多到連他自己都不曉得的程度。所以,如果有人敢讓他傷心,這個人便必須面對我的怒氣。」
  
  「想必您警告的人是我了。」葉以心不為所動。
  
  
  凌曼宇微微一笑,笑容中有著讓人不會錯認的警告。
  
  「我可以向你保證,當我真正發怒時,連閻羅王都會害怕。」
  
  ******
  
  後山的茶花開得正艷,昨兒個大漢摘了一把過來,趁今日秋陽仍好,她把茶花舖在野餐桌上,挑撿合適的花形,一一插入花瓶裡。
  
  桌角的一壺茶已經冷卻,主人並未在意。直到她發現,手不知何時也停下來,整個人空茫地注視著前方,才倏然清醒,搖了搖頭,繼續工作。
  
  時令鮮花本身便是最瑰麗的裝飾,不需要過度的人工擺設,因此她只挑選協調的花色,隨機插入瓶中。
  
  然後她逮著自己第二度出神。
  
  很久很久以前,也曾經有過類似的一天。天候介於秋與冬之間,午後陽光已經壓不過山頂的冷空氣。她坐在前院,如現在這般,整理剛採下來的花材,眼睛不住地往外頭看,期待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現。
  
  那天「他」大清早便起床了,得開幾個小時的車回台北。
  
  當時他們才剛吵完架,從他離開那一刻起,她便後悔了。既然他的離去已經是無可避免的結局,為什麼不好好地讓他走,在他心裡留下自己最美的一面?
  
  她一直看著太陽移動的軌跡,從東方、正中,漸漸西移。他以前不是沒有下過山,通常在太陽走到後山那棵老樁木的頭頂時,便會回來。
  
  但是,她知道,這種景象,不會再出現。
  
  儘管如此,理智仍然管不了心,她無法停止地渴盼。或許小徑那端不久就會出現他的身影,一切仍然和以前一樣……
  
  她以為自己早已死心,卻從不知道,原來自己一直在等。
  
  茫然的眼落在小徑上,兩棵相思木在半空中交錯,形成一道天然迴廊。他曾經說,走在這條小徑上,直像走在結婚禮堂的走道一般。
  
  每天來找你一次,就得走禮堂一次,難怪我會愛上你。他笑綻出一口白牙。
  
  她眨了眨眼,想從記憶裡跳脫出來。不期然間,一副英挺的身形在小徑那一端成形。她再眨一眨眼,好一會兒無法確定,那道踏落葉而來的人影是真是假,他會不會說出她一直期待的話?
  
  「嗨,我回來了。」
  
  嗨,我回來了。
  
  「你一直在等我嗎?」
  
  你一直在等我嗎?
  
  「抱歉離開這麼久。」
  
  抱歉離開這麼久。
  
  「雖然有點遲,但是我回來了。」
  
  雖然有點遲,但是我回來了。
  
  有一瞬間,她搞不清楚自己身處何方,真實與虛像交錯,這些溫柔也是幻想出來的嗎?
  
  啪嗒輕響,她低頭,在桌面上看到一顆破裂的水珠。下雨了嗎?她並不覺得自己被淋濕,唯有臉頰濕涼涼的。
  
  一個灼熱的懷抱將她摟起,讓她的臉埋進他頸間,在她發心印下細細的吻。帶著清草香氣的男性氣息鑽入她鼻間,熟悉又好聞。她的指機械性地滑過一大片背肌,探索每一道線條。
  
  她突然喘不過氣來,原來自己將臉緊緊貼著他的體膚,緊到沒有一絲呼吸的餘地。
  
  她不敢鬆開,甚至不敢亂動,生怕一切會在她的移動下化為泡影。
  
  他是真實的嗎?
  
  男人從桌上抽出一枝山茶,略微推開她一點距離,遞到她眼前。
  
  「以前你老公從山下回來,你會對他說什麼?」
  
  「『你怎麼去了好久,在山下發現了什麼好東西嗎?』」她聽見一個沙啞的女聲回答了這個問題,但無法肯定聲音的主人是誰。
  
  「他會怎麼回答?」
  
  「『山下的好東西可多了,尤其是沿途那些路標。』」還是那個遙遠的女聲在應話。
  
  「山下的好東西可多了,尤其是沿途那些路標。」他吻一下她的頭頂。「接著你會如何說?」
  
  「『路標到處都看得到,有什麼特別的?』」
  
  因為……
  
  「因為它們能將我帶回你的身邊。」
  
  彷彿幾年來的疲憊,在這一刻同時湧現,她的腦袋沉重得無法思考。
  
  當年那個勾動她心的男人,懷著滿山遍野的情,踏著峰迴路轉的意,終于歸返。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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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18 00:09:11
第九章
  
  郎雲徜佯在半睡半醒的狀態。
  
  一種前所未見的舒暢感讓他深呼吸一下,滿足地睜開眼。
  
  天已經全黑了。木屋裡毫無燈光,廚房的窗戶忘了關上,風從那裡探進一條冰冷的細絲,越過用餐區,纏上屋子中央的大床。懷中人打了個寒顫,下意識偎進他的胸膛。
  
  牆上的鍾指向十點鐘,他們在床上廝混了六個多小時。他把臉埋進她的髮中,準備再泅回夢鄉里。
  
  某個人搖了搖他的小腿肚,他咕噥一聲,把腿縮回被單裡,與她纏成一氣。
  
  那個人更堅定地搖晃,郎雲眨開一隻眼。
  
  「我要睡覺了。」小卿站在心心那一側床畔,與他對望。
  
  「……去別的地方睡。」他瞪著小女孩。
  
  兩個人都壓低聲音,以免吵醒淺眠的女主人。
  
  「我都睡在這裡。」小卿指了指床鋪。
  
  「從現在開始這裡是我的位子。」他毫不相讓。
  
  「我先來的,你插隊。」小蠻牛和大蠻牛鬥在一起。
  
  「去找大漢和那隻母老虎。」他要插的可不只是隊而已。
  
  「漢叔說他和清阿姨晚上很忙,叫我來找心心姊。」小卿學大人盤起手臂。「我明天要跟清阿姨講,你叫她『母老虎』。」
  
  好你個大漢,自己快活就好,把麻煩丟到我床上來。
  
  「告密鬼!我和你心心姊晚上也很忙。」
  
  「忙什麼?」小卿不信道。
  
  「忙大漢跟母老……清姨一樣的事。」
  
  「那又是什麼事?」
  
  「一件八歲小女生還不懂的事。」他咬牙道。
  
  「九歲。」小卿糾正他。
  
  郎雲該死的不在乎她今年幾歲。「你去村長家睡,不然就去找雜貨店的陳大嬸,你不是跟她家小孩感情很好嗎?」
  
  「我要跟心心姊睡!」小卿瞪著他。
  
  「我也要跟心心姊睡!」他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兩隻狗相爭的那塊肉骨頭渾然不知戰況,舒懶地輕吟一聲,在他懷中翻個身。
  
  大狗小狗同時僵直,確定她沒有醒來的跡象後,同時舒一口氣。
  
  「你們沒有穿衣服。」小狗低聲控訴。
  
  「不關你的事。」大狗狺狺嘶吠。
  
  不過他還是細心檢查一下有沒有穿幫之虞。兩人腰部以下都被毛毯蓋住,原本心心背對著他,他的前半身靠她遮蔭,她自己比較危險,幸好他的手臂一直環著她的酥胸。等她翻過身後之後,光滑的裸背雖然暴露在小女孩眼前,但是該遮的都遮住了。
  
  這並不表示郎雲的危機已經解除,事實上,它越來越迫切。
  
  心心呢噥地努著鼻尖,擦過他深巧克力的男性蓓蕾,一隻玉腿因畏寒而切入他的腿間,她的肌膚柔滑得不可思議,他必須努力深呼吸,才能克制自己別在有觀眾在場的情況下失態。
  
  一張床上躺三個人絕對太擁擠,不管這張床有多大!
  
  「早知道我就不要給你看那個項鏈。」小女孩抱怨了。
  
  討人情來著?郎雲冷哼一聲。「那個項鏈本來就是我們的,你只是物歸原主。」
  
  「亂講,那是心心姊送我的。」小卿漲紅了臉。
  
  懷中人更深地偎進他懷裡,嘴唇拂過另一個硬點,他忍回一聲呻吟。
  
  小卿一看她身旁空出大片位子,不管三七二十一,自動想爬上來。
  
  一隻蠻橫的古銅色大手佔住那半片床,不准她造次。
  
  兩雙大小眼睛猛然槓上,滋滋滋——空氣中電流相交。
  
  郎雲決定他受夠了!他的女人就在懷裡,他的慾望即將爆發,他為什麼還要浪費時間和一個三尺小鬼頭吵架?
  
  「轉過去。」他低斥。
  
  小卿心不甘情不願地照做。
  
  他跳下床,迅速撿起牛仔褲套上,連襯衫也懶得披了。晚秋的山夜其實已相當寒冷,但他體內有怒火和慾火交相攻,十度的低溫根本不算什麼。
  
  他牽起小女孩的手,老鷹抓小雞一樣地帶著她出門。小卿八成累了,象徵性地抗議一下之後便隨他出門。
  
  他們繞出門廊,走出小徑,來到主街,一路走到街尾派出所旁的大房子。
  
  他鼓起拳用力擂門。轟、轟、轟!
  
  「滾開!」內間的男主人怒吼。
  
  轟、轟、轟!擂門的男人更堅持。
  
  一陣咒罵聲響起,門嘩喇被拉開,門裡門外兩個男人的衣著差不多,都打著赤膊,只穿一件匆匆套上的長褲。
  
  「你那口子的,還你們!」郎雲把小女孩抱起來,塞進中年漢子的懷裡,然後幫他們把門拉上。
  
  一陣震天價響的詛咒在門內響起,郎雲理也不理,酷著一張臉走回去。
  
  再回返時,木屋已亮起一盞昏黃的燈光。他放輕腳步推開門,心心已經擁被坐起。
  
  她輕撫著身旁的空位,臉龐空白茫然,彷彿無法肯定稍早發生的事是真實的,或僅是一場夢。那雙水眸中毫不隱藏的脆弱和孤獨,讓郎雲的心一揪。
  
  「你醒了?」他大步接近。
  
  「你上哪兒去了?」堅實的臂環住她,她眨了眨眼,眸中開始出現一些情緒。
  
  「處理一點小事,現在回來了。」他坐回床上,將她整個人攬進懷中。
  
  她輕嘆一聲,臉埋進他的肩窩。「你的身體好冰。」
  
  「幫我溫暖起來。」他咬著她的耳垂。
  
  她感覺他的腹肌變硬,羞紅了瞼。郎雲躺下來,讓她跨坐在自己身上,縱容她探險。
  
  他真是一隻美麗的動物!葉以心望著身下的男人。
  
  他不是肌肉質的猛男,卻線條分明,體膚的觸感堅實,而且對她的撫觸敏感不已。她滑過他的胸膛,著迷地望著在那片皮膚上浮現的小疙瘩。
  
  「嗯……」他呻吟一聲。
  
  黑暗賜給她無邊勇氣,她拋開羞澀,開始以吻和手,探索他的每一個敏感地帶。
  
  「你的皮膚好好,比女人還細滑。」她低聲道,臉頰在他的胸口摩挲。
  
  他發出一聲介於抗議和滿足之間的咕噥。
  
  他的腹肌平實有力,她試著咬一口,卻咬不下去,惡作劇地想捏一下,卻捏不起贅肉。最後她放棄了,輕柔地舔和吻,感覺他全身竄過一陣哆嗦,女性的虛榮心充分得到滿足。
  
  再住下移,來到男性的神秘地帶。她盯了好一會兒,滿心掙扎……她從來沒有做這樣的事,在床笫間,她向來傾向被動的那一方,這種「手法」一直在她的尺度以外……
  
  羞赧終究戰勝一切,她紅著臉坐起來。
  
  「不得不承認,我很失望。」一雙燒著灼熱火光的黑眼對上她。
  
  她羞臊地想跨下他的身體,猛不期然被他翻倒,整個人扣在他的鐵軀之下。
  
  她輕呼一聲,貼合的前身感受到他的熱切情慾。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多喜歡你悶騷的個性?」他慢條斯理地撥開她的劉海。
  
  「什麼悶騷?好難聽!」她俏顏如火。
  
  郎雲輕笑起來,必須及時抓住她的手肘,以免胃被頂出一個洞。
  
  她實在好細緻小巧,一張臉只有他的手掌大,他回報她同樣的待遇,以手和吻膜拜每一寸肌膚,當她的嬌軀因情熱而散發出醉人的體香時,他狂熱的需要隨之膨脹。
  
  恍惚中,他記起了幾個月前那種無理性的迷戀。起碼,在當時,他以為自己是無理性的,莫名被一位女子牽動。
  
  其實,潛意識裡,他是記得她的。
  
  他記得她的香味,她的氣息,她的美好,她的溫存。他記得深藏在她體內的那把火。
  
  就像一塊硬生生折成兩段的磁鐵,即使其中一段被埋在重重障礙物中,當屬於自己的那部分接近時,它們仍然會隔著空間,彼此感應。所以觸碰到她時,他狂喜,失去她時,他狂慟。
  
  他們的靈魂只是互相在召喚而已。
  
  「雲……」她在他的唇舌下羞赧輾轉。
  
  他吻遍她,撫遍她,在大腦不斷堆累新的訊息,所有記得的繼續添增,所有不記得的重新儲存。
  
  他以全部的自己佔領她,也被她所佔領,在甜美的覺醒過程中,引領兩人飛向天堂……
  
  ******
  
  第二度睜開眼,天已然大亮。
  
  床上只有他一個人。他撐起頭望一眼對牆的掛鐘,時針落在八的方位。
  
  門廊上傳來細碎的交談聲,以及碗筷的輕響。空氣中含帶著清爽的稀飯香,他立時想起自己還有另外一種慾望必須滿足——他起碼超過十八個小時未曾進食了。
  
  他摩搓一下新生的鬍碴子,決定先沖個澡再出去吃飯。經過一夜熱情之後,他的女人理應看到他最英姿煥發的一面,這是男性的虛榮問題。
  
  十分鐘後,英姿煥發又虛榮的男人一腳踏上門廊。
  
  野餐桌的主位,已經被一個小丫頭佔走。
  
  郎雲瞇了瞇眼,開始懷疑那天是否該冒生命危險,救回一個情敵。
  
  「你醒了?我怕吵醒你,所以在外頭弄早餐。」葉以心回過頭。門廊角落擺放簡易瓦斯爐,她便是利用它,煮出一鍋白粥與四色小菜。
  
  「不妨,我是餓醒的。」郎雲繼續瞪著那個坐在「他的」位子上,吃「他的」早餐,啃「他的」油條的小鬼。「卿卿,你不用上學嗎?」
  
  「今天是星期天。」小卿仰頭回答。
  
  一大一小繼續互瞪,毫不相讓。
  
  「坐下來吃早餐啊!」她又煎好幾顆荷包蛋,送到餐桌上。
  
  好吧,他可以將就長桌側邊,反正位子比較寬。郎雲不太爽快地坐定位。
  
  清晨的心心看起來鮮嫩可口極了,他其實比較想吃她……咕嚕!胃部立刻對這個想法表達抗議,郎雲於焉安分地拿起碗筷,為自己盛一碗粥。
  
  「心心姊,人家是不是以後都不能跟你睡了?」小卿突然發問。
  
  「昨天晚上你睡在哪裡?」葉以心努力控制尷尬,粉頰仍然不可避免地起了一朵紅雲。
  
  「『阿國叔叔』帶我去找大漢叔叔,大漢叔叔又帶我去找陳伯伯,陳伯伯又帶我去找楊奶奶,最後我是跟楊奶奶睡的。」小女孩抱怨。「她睡覺會打呼嚕,好吵哦!我今天晚上不要跟她睡了。」
  
  葉以心瞄他一眼,想起昨夜是誰待在自己床上。
  
  「起碼我們可以確定,這個山村裡的夫妻大都保有活躍的性生活。」郎雲抿了抿唇。以一個不久前連直視他都會感到害羞的小女孩而言,卿卿的戰鬥力提升得很快。
  
  「你不要在小孩子面前胡說八道!」她羞窘地低斥。「小卿,今天晚上你就跟……」
  
  「跟清阿姨睡!」郎雲堅定地接口。「我會幫你搞定大漢叔叔。」
  
  小女孩望向大姊姊,期待得到一些支持和鼓勵。
  
  「這個問題我們晚一點再討論吧!」她嘆口氣,轉回爐子前把火關掉,將罐裝瓦斯取出來,放在一旁。
  
  兩個人顯然都對她的回答不太滿意。
  
  「我吃飽了。」小卿放下碗筷,咕噥一聲跑掉。
  
  「她不能跟我們睡。」他堅定重申,「這間木屋裡沒有隔間,即使我不介意她睡沙發,我想你也會介意。」
  
  「先吃飯吧!」葉以心在他的對面落坐,暫時不對此事表達任何意見。
  
  她反常的平靜讓郎雲開始感覺不對勁。
  
  「清姨告訴我,前幾天曼曼來過?」
  
  「似乎全世界的人都認為他們必須保護你防著我。」她暗自好笑。
  
  「相信我,在你的地盤上,我有一模一樣的感受。」昨天下午剛踏入村裡,他已經被某隻保護欲過度的母老虎剝了兩層皮。
  
  葉以心夾起一顆荷包蛋進他的碗裡。「清姨就像我的母親一樣,難免會比較關心。」
  
  「那麼她對於這樁『三角關係』的憂慮是完全沒必要的。」
  
  「我知道。」她微微一笑,低頭繼續吃飯。
  
  不對勁的感覺越來越明顯。
  
  昨夜那個與他纏綿終宵,甚至突破尺度,以最狂野的方式取悅他的女人,彷彿不存在,她又退守回他觸及不到的角落。
  
  「可不可以告訴我,在我們睡著和醒來之間發生了什麼事?」郎雲放下碗筷,繞到她身旁坐定,將她移進自己懷裡。
  
  「沒有啊。為何這麼問?」為了不把粥灑在他身上,她只好把碗筷也放下。
  
  他並不期待一夜歡好便能把所有問題解決,畢竟他還欠她許多解釋,而其中一些問題,連他自己都沒有答案。只是,他該死的確實以為今天早上會有所不同。
  
  「我去拜訪了我的腦科醫師。」他突然說。
  
  這句話果然如願引起她的關切。
  
  「醫生怎麼說?」
  
  「他讓我看了四年前的腦部X光片,那根鐵條從這裡穿到這裡。」郎雲比畫一下腦部左前方和右後方的疤痕。「醫師開玩笑說,死刑槍決都不會比它更精準,電視上那些『全球驚奇』的節目應該來台灣做一個我的特輯。」
  
  她伸手輕撫他額角的疤痕,想到他曾經如此的接近死亡……她打了個寒顫,偎進他懷裡。
  
  「已經沒事了。」她喃喃說,不知道是安慰他,或說服自己。
  
  「從某方面來說,那些報導不算胡扯,我能活回來,確實是現代醫學奇蹟。」郎雲輕吻她的髮絲。
  
  「我很高興自己是這項奇蹟的見證人。」她躺在他的胸口,凝視著在風中招展的野花。
  
  郎雲略推開她,深深望進她的眼底。「我告訴他們,我失去了整整三年的記憶。他們回答,有時候傷部的疤痕組織會產生一些局部影響,他們也不能肯定我會不會再想起來。」
  
  
  「沒關係的。」她輕撫他的髮絲,眼神佈滿溫柔。
  
  「心心,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忘記你……」郎雲埋進她的髮間。
  
  她嘆息了。如斯情景,曾日日夜夜出現在她夢裡。激烈時,她夢見他踩著大步而來,懇求她的重新接納;溫存時,他如此刻這般讓她偎著,細細在她耳畔說著一遍又一遍的情話。
  
  夢境成真,今年的秋風,終究沒有等閒虛度。
  
  「曾經,我非常憤怒。」她輕佻一下嘴角。「好幾次我盯著電視新聞,看著受訪的你侃侃而談,神情是那樣瀟灑自信,彷彿擁有了全世界,而被拋諸腦後的人毫不值得眷戀。我覺得自己被背叛了,心裡充滿痛楚,每一絲血肉都像要焚燒起來。」
  
  「我並不……」
  
  她掩住他的唇,要他耐心等自己說完。
  
  「後來怒火退去,理智漸漸回來,我開始學著去接受事實——你忘了我,雖然不是出於自願,我的丈夫不會回來了。」那是她生命中最黑暗的一段歲月。
  
  「我會的,我只是需要一點時間找到你。」他沙啞低語。
  
  她埋在他的頸間,吸嗅他好聞的男性味道,她多懷念他的味道呵!
  
  「郎雲,我已經不氣你了。」
  
  「確實?」他挽起她的蔥指,一根一根細吻。
  
  「其實我自己也知道這股憤怒是不理智的。你也不願意出一場幾乎要了自己命的車禍啊!這一切的發生,於你亦是身不由己,我為它怨怪於你,一點道理都沒有。」她秀麗的臉上出現一絲微笑。
  
  毫無來由的,郎雲後頸的汗毛全聳了起來。
  
  「但我不曾真正忘記過你,記得之前我們在台北相遇嗎?」
  
  「你表現得非常缺乏EQ。」那抹令他毛骨悚然的微笑消失,溫柔再度回到她的眼中。
  
  「只對你,我發誓。我並不是那種無往不利的女性殺手,以前女人的拒絕向來不會困擾我。可是,我當時也不知道,就是無法接受你不理我、不要我。」他將她短短的髮繒繞在食指上。「當我發現你可能屬於別人時,更加無法忍受,既想把你推到不會造成傷害的地方,又無法克制地想見你。噹啷霈給我一絲絲藉口時,我又迫不及待地四處找你了。」
  
  「我明白的,一切都過去了。」她給他一個安撫的親吻。
  
  「我知道我還欠你幾個答案,我自己也有幾個問題想釐清。但是,我希望你能給我一點時間,過一陣子我會去美國找我父親,把一切都談清楚。」
  
  「不要,郎雲,已經過去的傷又何必再去揭開?我知道你並沒有拋下我,那就夠了。」她微笑道。「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已經從不理智的怒火中解放,不再氣你了。」
  
  「所以?」郎雲突然感受到剛才的那股毛骨悚然。
  
  葉以心拍拍他的臉頰,安然拋出一顆炸彈——
  
  「所以,郎雲,我覺得你應該離開了。」
  
  ******
  
  山上的風兒郎咧,不畏風,不畏寒,迢迢山路通大關!關外的野獸恁刁鑽,鐵叉一舉獸膽寒;關內嘿,心愛的姑娘倚門望,盼呀盼,盼著情郎兒好歸返。
  
  啦啦啦……
  
  大漢哼著豪邁山歌,一大早心情忒好,開步往村莊外緣的小木屋。
  
  「小子耶!小子,你們起床了沒有?」大老遠他的大嗓門便響徹整條小徑。
  
  那小子真不夠意思,昨兒夜裡竟然把小卿往他家裡頭一扔,轉頭就走,也不想想他和相好的多久沒恩愛了。
  
  他相好的每個月才回來幾天而已,他可是想死了哩!好不容易過了一晚,她今天一大早起床又丟下他,去後山找花材了,唉,聚少離多啊!
  
  今天非得教那小子什麼是敬老尊賢的道理不可。
  
  嗯?那是什麼味道?好香……似乎是心心熬的白粥。心心熬白粥最好吃了,生米粒粒飽滿,火候又恰到好處,先去喝兩碗再說。
  
  大漢振作起精神,加快腳步。
  
  「心、心,小子,我來吃早……」
  
  咻!一陣疾風颳過他身邊,大漢被帶轉了一圈。
  
  「啊?啊?什麼?怎麼回事?」他站定腳跟,身旁驀然多了尊滿臉鐵青的門神。
  
  郎雲激憤如狂,火眼金睛直直勾住小木屋。
  
  大漢前看看,後看看,門廊上擺著一桌好菜,不過人兒倒不見一個。
  
  「喂,小子,我來看看你們處得如何了。如果情況不對,我得約你去抓蝦……不是啦,我是說,天氣不錯,你要不要去溪邊走走?」
  
  「讓開!」郎雲怒咆一聲,轉身就走。
  
  「啊?啊?等一下,你又要走了喔?你不是昨天才剛回來?」大漢摸不著頭緒。
  
  郎雲回頭揪住他的胸口。「你進去跟裡面那個女人說,我郎雲這輩子還沒有不戰而降過。如果她想玩硬的,我奉陪!」
  
  他拂袖而去。
  
  大漢呆在原地。怎麼昨天晚上兩個人還你儂我儂的,今天一早就見他跳蹦蹦?心心是給人家睡完不負責任,還是怎地?
  
  無論如何,事情看起來很大條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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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18 00:09:58
第十章
  
  安可仰從書架最角落搜出已經積滿灰塵的六法全書。他吹口氣,一層灰色的薄霧騰起。
  
  真煩人,大好的星期一,摸魚蹺班的好日子,他凌晨四點才入睡,竟然下午就被人挖起床!
  
  安公子咕噥兩聲,望一眼杵在他客廳的人形立像,算了,還是不要捋虎鬚好了。他搔搔一頭長及肩膀的烏髮,打個呵欠,夾著六法全書來到客廳,癱進沙發裡。
  
  「好,讓我搞清楚現在的情況。」他翻開法典。「你們兩個人確實舉行過婚禮了?有公開儀式,和兩個以上的證人?」
  
  「整個村莊的人看著我們結婚。」郎雲轉身面對主人,全身仍然充滿冰冷的怒火。
  
  「好,根據民法第九百八十二條,結婚的形式要件,結婚應有公開儀式及二人以上之證人。所以這一點我們很難反駁,你們確實處在已婚狀態。」安可仰撫著下巴深思。
  
  「我並不想反駁。」他過度溫和有禮地提醒。
  
  安可仰恍若未聞。「不過還有個爭議點,當時你並未使用真名,所以和她結婚的男人是一個叫『張國強』的傢伙。如果你以這個化名簽下結婚證書,就涉及偽造文書,你沒有吧?」
  
  「我們沒有簽下任何證書,只是在村人面前交換誓言。」他走回死黨的對面坐定,長腿跨在另一腿上。
  
  無論他表現得多平穩,安可仰總覺得自己像獵豹眼下的小綿羊。
  
  「嗯,讓我想想看,既然我是一個這麼厲害的傢伙,或許我們可以找到方法鑽法律漏洞,訴請這樁婚姻無效。」
  
  這傢伙完全沒有搞懂他的目的!
  
  「你的律師執照還管用吧?」郎雲懷疑起死黨的能力。
  
  「這又不是捷運悠遊卡,用完了還得重新加值才能生效。」安可仰深受侮辱。「找上我算買一送一耶!台灣美國執照隨你選,我都沒加你錢了,你還敢挑三撿四的?」
  
  看他一副頹廢性感的浪蕩子形象,郎雲不太確定這種人能勝任他的「私人律師」,但現在不是挑剔的時候,他需要一個信得過的人。
  
  「聽好,我要你這麼做——」
  
  ******
  
  葉以心瞪著她這輩子所見過最土的男人。
  
  事實上,她不只「瞪著」而已,她震驚極了。
  
  兩個又圓又大又粗又黑的鏡框遮住他半張臉,讓她甚至看不出他的長相,只勉強記住瘦削的下顎線條。他的頭髮綁成可笑的麻花辮,身上穿著只有港劇法庭戲裡才看得到的黑色律師袍。然而,這些身外之事再無法興起更多的震驚。
  
  她茫然坐在原地,看著土律師的唇不斷蠕動。從他結結巴巴的話中,她終於整理出一點意義,然後,瞪圓的眼便一直無法回覆到正常大小。
  
  「……大、大大、大概就是這樣。」土律師嚥了口唾液,頂高可笑的大眼鏡。
  
  葉以心的腦中一片空白。
  
  「你說,你是郎雲的律師?」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問。
  
  「是、是是、是的!」土律師拿起水杯,一隻手顫抖得如此之強烈,水都濺了出來。
  
  「你說,他叫你……」她必須深呼吸一下才有辦法說完。「他叫你來做什麼?」
  
  「我我、我剛才、才花了二十分鐘時間,講講講,講完了,還、還要重講一次嗎?」那可能會花上許多時間。
  
  「下要再結巴了!」她必須克制自己不要尖叫。
  
  「我、我也是千百個不願意啊。」土律師的眼角含著淚光。
  
  葉以心強迫自己按下焦躁感。「對不起,是我的錯,我不該這麼說。你剛才說,郎雲請你來……」
  
  「來、來來和您商量一些法、法、法律上的問題。」土律師試著將結巴的狀況降到最低。
  
  「關於我和他的,」她頓了頓,咬牙吐出,「婚姻?」
  
  「是是是、是的。」土律師再暍一口水,終於顯得鎮定一點。「是這樣的,因為,因為兩位交往了兩年才結婚——是兩年沒錯吧?」
  
  他低頭翻找隨身帶來的公事包,緊張過度,公事包砰地落在地板上,裡面的文件散落一地。
  
  「對不起,對不起,我馬上整理好!」惶恐的律師手忙腳亂開始收拾。
  
  葉以心瞪著趴在地板上的男人,無法置信。「郎億集團」的財務困窘嗎?以郎雲的財力,他只能請到這種律師?
  
  她絕非對任何口齒障礙的人表示不敬,只是天殺的不敢相信,郎雲竟敢丟給她這種炸彈,還派一個連法條都要看小抄才講得完整的三腳貓!
  
  她覺得深深被侮辱了。這就是她在郎雲心裡的地位?隨便派個阿貓阿狗過來,就能搞定?
  
  「起來!別再撿了!」她低暍。
  
  「是。」土律師倏然端正坐好,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安分得像條狗。
  
  她必須多深呼吸幾下,才能確保自己不會暈過去。
  
  「我想這其中必然有某種誤會,我和『郎雲』並沒有結婚。」
  
  土律師咽口口水,那副可笑的大眼鏡吊在他的鼻樑上。
  
  「這其中有許多爭議,我的當事人指出,那個,呃,你們舉行過公開儀式,以及,那個,呃,全村的民眾都前來暍喜酒,所以這個,呃,它已經符合民法上的結婚要件。」
  
  葉以心忽視他偷瞄小抄的斜眼。「整個村子裡的人都可以告訴你,我的丈夫不叫『郎雲』。」
  
  「這應該沒有太大差別,因為整個村子裡的人也能作證,郎雲就是那天的新郎官。」他的腦袋突然靈光一下下。
  
  「我們何不省掉這些細節,直接切入主題。你的當事人究竟想要什麼?」葉以心的指關節緊到發白。
  
  「因為,呃,您知道,婚姻包含很多層面,還有,呃,它的影響力很廣泛。」土律師伸出一根手指在桌面上畫圈圈。「咳,那個,您嫁給郎雲的這個事實,會讓兩位的財務問題變得非常複雜。畢竟,您也知道,郎雲不是普通的升斗小民,那個,他主持一個獲利率頗高的,呃,龐大的企業體,所以……」
  
  「我們的婚姻和他的公司有什麼關係?」葉以心打斷他的嘮嘮叨叨。
  
  土律師把即將滑落的眼鏡推上去。「兩位婚前並沒有簽下婚前協議,因此婚後財產是以法定財產製為主,也就是,那個……」他飛快瞄一眼手中的小抄。「夫妻雙方共同持有為法律原則,所以,如果您堅持中斷婚姻關係,那個,呃,郎雲在婚姻期間的一切收入便被視為兩個人的共同……」
  
  她再度打斷他的背書。
  
  「郎雲以為我會要求分他的財產?」她發誓她會飛到台北,殺了那個男人!
  
  「呃,不是,這個是我提醒他的,他覺得很有道理。」土律師咧出一個羞怯的笑。
  
  或許她應該先殺了眼前這個。
  
  「你們兩個究竟想做什麼?」她咬牙切齒地問。
  
  「郎先生的意思是說,您是他的妻子。」土律師用力點點頭,一副講到這裡她就應該懂了的表情。
  
  「所以?」葉以心的秀容掠過一絲茫然。
  
  「這樣比較方便一點。」土律師失望地看著她。她居然聽不懂?
  
  「方便?」
  
  「財產的問題。」土律眼中的失落越來越濃了。
  
  「財產和方便與我是他的妻子有什麼關聯?」葉以心生平第一次興起想說粗口的衝動。
  
  「離婚就要牽涉到財產分配的問題,所以大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維持現狀,於你於我的當事人都方便。」土律師只好為她解釋,很得意自己想出一個霹靂無敵優的結論。
  
  「他的財產我一點都不感興趣!」她怒喊。
  
  「好,那我們起碼解決了一個問題。」土律師非常滿意地點點頭,再瞄一眼小抄。「那個,接下來,關於婚姻的這個部分,依照民法第、第、第一千零一條,『夫妻互負同居之義務,但有不能同居之正當理由者,不在此限』。既然兩位都沒有任何正當理由,所以,這個……咳,你知道的,就是同居嘛!」
  
  「同居?」葉以心呆呆聽他背書。
  
  「是的,另外,根據第……」掌中的小抄快速翻一頁。「第一千零二條,『妻以夫之住所為住所』,除非兩位事前有其他約定,便從其約定,否則,這個,身為一位優良的好國民,您必須遵守民法親屬編的相關法規。」
  
  「民法?」她慢慢靠近身後的椅背,以免因為太過暈眩而全身發軟。
  
  「當然您還是有拒絕履行的權利,並向法院訴請離開,不過依據民法第……」小抄再翻回前一頁,找到了,土律師滿意地點點頭,「第一千零五條,您必須先證明郎先生符合底下任何一點:一、重婚。二、與人通姦。三、夫妻之一方受他方不堪同居之虐待……」
  
  「不要再背那些該死的條文了!」她握緊雙拳尖叫。
  
  「這個是民法說的,不是我說的。」土律師快哭出來了,小抄當場散了一地。
  
  「郎雲派你來這裡,就只是為了告訴我這些、這些蠢話?」葉以心氣到頭暈眼花。
  
  土律師露出受辱的表情,敢怒不敢言。
  
  「總而言之,那個,基於財產、名譽、法條及個人意願種種因素,咳,我謹代表郎先生要求您那個,履行夫妻同居義務,否則我方將具狀向法庭提出告訴,並強制執行。」
  
  ******
  
  葉以心感覺自己的體內分成「極冷」與「極熱」兩種成分,「極冷」的那個部分從體內抽離出來,站在上方望著一切的發生。
  
  她看見車子後座的自己,一臉冷靜地直視前方,不禁佩服讚嘆。
  
  沒有人看見那女人體內燒著多熊烈的火焰嗎?整輛車沒有燒起來真是奇蹟。
  
  「他要告你!我真不敢相信,他竟然要告你!」坐在駕駛座旁的清姨還處於震驚期。
  
  「我還不知道原來夫妻想不想一起睡覺也歸法官管咧!台灣的法律真是厲害!」大漢從頭到尾一副很樂又不敢笑出來的模樣。
  
  「你閉嘴!如果你一開始就趕那小子走,一切根本不會發生。」清姨怒火滔天。
  
  大漢皺縮一下。每次都這樣說,之前也不知道是誰在新聞看見那個「死阿國」,不久就到台北弄了個分店,還故意弄在人家公司門口,更那個的是派心心去台北駐店,根本是司馬昭之心嘛!
  
  半空中的她暗暗對漢叔感到抱歉,又害他被罵了。後座的自己呢?那個葉以心仍然僵直地坐著,一點表情都沒有。
  
  「你不得不承認他很有創意啊。」大漢縮了一縮,嘀噥兩聲,專心回去開車。
  
  原來台灣法律這麼好用,呼呼呼,那以後他也要學起來。如果他相好的又從山下回來,推說什麼腰酸背痛,晚上不陪他這個這個又那個那個的話,那他也要用這一招……
  
  「你找死,好的不學敢學這個!」一隻快手揪住他的耳朵。「同居義務只是住在一起而已,又沒說一定要同床,即使被他得逞了,心心也不必一定要陪他睡覺,對不對?心心。」
  
  「啊啊啊,痛……」原來他不小心把心聲講出來了!「住在一起當然就是要一起睡嘛,不然他抓心心陪他一起住幹嘛,對不對?心心。啊啊,你不要再捏了,會出車禍啦!」
  
  她繼續盯住後座的自己。沒有人看到這女人已經快爆炸了嗎?她像一隻壓力鍋,外表看起來炊煙不興,頭頂上其實已經冒出唧唧的訊號聲,只要再施加一些力道,整鍋便要爆炸了。
  
  為了同車人的生命安全,她只能祈禱漢叔快些將車子開到台北。
  
  目的地在兩個鐘頭後抵達。
  
  她看著後座的自己下了車,堅定地婉拒長輩同行,要清姨去對面的花店等著,然後轉身走進郎億大樓。
  
  下午兩點鐘,辦公大樓人氣最旺的時候。她一路跟上去,很佩服她途中竟然還能跟幾個認出她的花店顧客打招呼。
  
  電梯上達三十七樓。陳秘書訝然站起來,詢問她有什麼事,她視而不見,直接敲敲門,走入總經理辦公室。
  
  半空中的葉以心遲疑了一下,決定跟進去看看。
  
  情境與她上回來這個辦公空間有一些類似,郎霈也在場,正背對著她跟他大哥討論一些公事。
  
  「出去。」她聽見自己冷靜地命令。
  
  郎霈倏然抬起頭,那張郎家專有的英俊臉孔充滿錯愕。令人意外的是,這回他沒有造次,輪流看看她與大哥之後,默默起身走開,還禮貌周到地替他們把門拉上。
  
  她直直望著辦公桌後的那個男人。
  
  冷靜,理智,精明,幹練,鷹般銳利的眼,一切與她初次在此見到的郎雲一模一樣。
  
  郎雲從辦公桌後站起來,英俊依舊,冷淡依舊,沒有特殊表情。
  
  她站在半空中,準備瞧瞧這兩人要怎麼個吵法。
  
  猛不期然,一股巨力將她拉向門附近的那個女人。她大驚,努力想抗拒這股引力。那副軀殼內的情緒太過強烈了,她不能回去!她一進入之後,會被體內的力量所左右,失去所有理智——
  
  太遲了!她眼前一花,陡然感覺自己從空中墜落凡間。
  
  一股前所未有的怒氣攫取住她!
  
  她的腦子裡充滿了各種聲音,記憶以倒轉的方式重新播放一遍。從山上的情況,幾個月前的重逢,四年來的壓抑,回到他離開的那個清晨。
  
  你要走?她聽見自己四年前的聲音。
  
  「我從未聽你提過以前的事,結果你第一次提起,就為了告訴我你要走?」
  
  「我已經離開太久,必須回去處理一些私事。」
  
  他要離開她了,當時的驚怒與恐慌重新回到她心中。
  
  她的眼前只有一片狂艷的火,熊熊燃燒。
  
  「你這個混蛋!」葉以心猛然衝上前,狠狠甩了他一個巴掌。
  
  郎雲毫不避讓。
  
  「是你自己要走的!」她用全身的力量踢他,捶他,攻擊他。只想將他傷得血跡斑斑,像四年前的自己一樣。
  
  「什麼樣的私事?」
  
  「現在一時也說不清,等我回來之後,再源源本本的告訴你。」
  
  「你還會回來嗎?」
  
  他沉默了一下。「我不知道。」
  
  他怎麼可以這麼做?她是如此的愛他,以他為自己的天,自己的地,整顆心裡除了他再沒有別人,甚至連存放她自己的空間都沒有,而他竟然要離開她。
  
  「我求過你!我哭倒在地上,一直求你不要走,但是你說你非走不可!」她發瘋一樣,捶著那片堅硬的胸膛哭喊。
  
  郎雲收緊雙臂,被她又推又踹。她彷彿重新感覺到四年前的痛,一顆心在胸口內發冷。
  
  「你打算如何安置我呢?」
  
  「我還未決定接下來要怎麼做。給我一點時間好嗎?等我把台北的事安頓好之後,我一定會回來接你。」
  
  多麼熟悉的台詞。城裡來的年輕男子和村中的女孩相戀,臨別前,信誓旦旦地丟下一句:我一定會回來接你。但是,保證終歸只是保證,那些男人,都沒有回來。
  
  她一直以為自己不會是那群心碎的女孩之一。
  
  「心、心……」
  
  「你怎麼可以這麼做,我是如此的愛你!」她不斷攻擊他,手腳並用。
  
  猛不期然一個失去平衡,她跌坐在地毯上。腳突然失去力道,再也站不起來。
  
  她埋入自己的手中哭泣。
  
  「你說謊,你不會再回來了。」
  
  「心心,如果我的家人不再需要我,我一定會回來的。」
  
  「如果他們要你呢?我就應該放手?」
  
  她只是他的第二個選擇,排在他的家人之外,一點都不重要!他完全不瞭解,當她與他訂下婚姻的承諾時,便把自己視為他的家人,而他,卻沒有同等的感情。
  
  一個溫暖的懷抱將她攏入其中。她反手想推開他,再不希罕他的溫柔,環過來的手比她更堅持。
  
  突然之間,她渾身乏力。
  
  「我一定會回來接你,你要相信我。」
  
  「要走就一起走,我現在就跟一起你下山。」
  
  「不行!」
  
  「為什麼?」
  
  「因為我不曉得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或許一切照舊,我仍然回到清泉村,也或許我必須留在台北,讓我先把家裡的亂象解決,再來處理你的問題。」
  
  「我是你的妻子,不是一個『問題』!」
  
  她全身無法克制地顫抖。他終究和那些過客一樣,不肯帶她走!她不該愛上他,不該傻傻地獻出自己。
  
  「罵吧!把你的怒與痛全部發作出來,一絲都不要藏。」一個沙啞的聲音在她耳畔喃喃低喚。
  
  她痛苦得無法自己。為什麼愛上一個人會如此痛楚?全身彷彿被人硬生生撕裂,肌肉、骨骼,一片片分崩離析,她的心版上血跡斑斑,無論多麼努力都無法拭去。
  
  「你究竟要我說什麼才肯信任我?」
  
  「我要如何信任你呢?我連你是誰都不知道,張國強真的是你的本名嗎?」
  
  「……我不是故意要騙你,一開始我根本沒打算久待,所以才隨便說個名字。我沒料到自己會愛上你。」
  
  他承認了,他根本沒打算與她天長地久。那他為何要娶她?她不是那種成熟世故的都市小姐,懂得玩你情我願的愛情遊戲。對她來說,愛便愛了,這是一輩子的事。
  
  她的一輩子,卻只是他的三年而已。
  
  「乖,我和父親已經約好了中午在家裡碰面,現在一定要出發了。等我好嗎?」
  
  「等多久?你自己也不能肯定會不會回來,我何必等你?」
  
  「你講點道理好不好?總之,我現在得下山了,隨你愛信不信。」
  
  這是他最後一句對她說的話。
  
  「是你自己要離開的……」她心碎地躺在他懷裡,「我讓你離開了,你為什麼還要回來?」
  
  她的聲音沙啞,然後她才知道,原來方纔她不停的說,積壓了數年的怒與怨,同時激放出來,幾乎哭盡了眼淚,也說乾了喉嚨。
  
  而他完全不切斷,只是抱著她,搖晃她,親吻她,任她攻擊謾罵,任她吐盡心頭的恨。
  
  「愛一個人為什麼這麼痛苦?我不要再愛了。」她閉上眼眸。
  
  「不行!」他嚴苛地抗議。
  
  她覺得好累,全身彷彿虛脫一般,無力再抵禦。蝴蝶般的細吻落在她的眼睫,吻去她的淚。
  
  「我們是屬於彼此的,即使隔著千山萬水,我仍然設法與你重遇,不要再把我關在你的心門以外。」
  
  「是你自己要離開的……」她吸進他的氣味,聽進他的低語,身體被他環繞,整個人從裡而外被包覆著。
  
  「告訴我,我曾是個怎樣的男人。我剛上山時,對你好嗎?」
  
  
  「你對誰都不好,成天像生著悶氣。」她喃喃道。
  
  「我們是如何認識的?」他低喑的嗓音如催眠一般,將她引領回多年前的那個夜晚。
  
  在天色全黑的鬼林裡,她無助害怕,只能蜷在陰冷的樹洞中,聽著各種奇奇怪怪的聲響,期待有人能找到她。忽而間,樹林深處,有一道朝自己踢踏而來的步伐。
  
  「我迷路了,你找到了我……」
  
  那隻寬大的掌撥開樹叢,朝她伸出,伴隨一個簡單的字:「來。」於是,她便跟他走了,千山萬水都跟他走,直到現在……
  
  「我試著從不相干的角度來揣想,七年前那個郎雲出現在清泉村時,是懷著如何的心情。」他的眼神深思而悠遠。「他為了一個我還沒弄清楚的原因,和他的父親吵翻,從報紙上看到父親說他已經變成植物人,這種徹底的決裂,讓他充滿憤怒。他需要時間想清楚,所以躲進了一個小山村裡,卻在那裡找到命定的愛人。」
  
  「你從一開始就騙我……」
  
  「或許等他發現自己投入得太深時,已經騎虎難下了。」他吻她發尾一下。「小姐,從我所見,你也不是好相與的角色。」
  
  「所以一切是我的錯了?」她捶他一拳。
  
  「我只是就事論事!」他無辜地揉揉胸口。「嘿!我不是在替這傢伙找藉口,人愛得越深,就會越怕失去,他一開始做了很笨的事,最後連自己都不知道怎麼收尾。」
  
  「所以乾脆一走了之是嗎?」
  
  「我不相信他的離去是永久的,否則他也不會在多年之後,在已經對你毫無記憶的情況下,仍然受到強烈的吸引。」他溫柔地凝視她。「無論如何我可以肯定,我絕不可能放棄你,四年前與四年後都一樣。」
  
  「所以你才找那個律師來欺負人?到了最後你都不放過我。」
  
  「你說得對,我永遠不會放過你。」他的聲音底下藏著鋼鐵般的意志。
  
  
  天知道她的殼是多麼堅硬!一個男人能用的方法他都用過了,溫柔的,激烈的,肉體的,精神上的,每一次好不容易把她挖出來,她總是躲回去藏得越深。天,這樣想來,他突然有點同情幾年前不敢向她吐實的那個「張國強」。
  
  「我討厭你的律師!從沒看過這麼蹩腳又不專業的傢伙,還有全世界最可怕的穿著品味!除了印地安人的電影,我一輩子沒看過男人扎麻花辮!我討厭他,你叫他走遠一點。」她越想越氣,好不容易平息的怒火重發起來。
  
  蹩腳和不專業?可怕的穿著品味?這是他印象中那個讀書機器,台大法律系畢業、芝加哥大學法學院學位、同時是出了名的不務正業兼花心俊美浪蕩子的安可仰?不知道那傢伙自己又加了什麼料,郎雲嘆氣。
  
  「好,我把他辭掉,以後我們都不要理他。還有呢?」
  
  「還有,不是每個人都希罕你們郎家的錢,你可以叫他拿著你的財產清單去跳淡水河!」
  
  「財產清單?該死的,那個混蛋究竟是怎麼跟你說的?」他早該知道,絕對不可以信任姓安的痞子!
  
  「他說你……」她用力想撐起來,眼前卻一陣頭暈眼花。
  
  「別亂動,你快休克了。」他連忙將她抱到長沙發上躺下。「你多久沒吃東西了?臉色怎麼這麼蒼白?」
  
  「被你們兩個氣都氣死了,哪裡吃得下!」委屈和怒氣N度交戰的結果,前者獲勝,淚水湧回她眼眶。
  
  「我讓陳秘書拿一點蛋糕進來,免得你餓壞了胃。」他不斷吻她的唇。
  
  「讓開,我要回去了!」她凶悍地推他。
  
  「不行,我們還沒談完。」自她出現以來,他綻出第一抹微笑。
  
  「我已經說了不再愛你了,你聽不懂?」她知道自己很孩子氣,可是就是忍不住。
  
  「好,那你別愛我,讓我愛你就好。」他輕哄道,一面拿起茶几上的分機,要陳秘書帶一些點心進來。
  
  專業的陳秘書仍然維持專業的表情,端了一盤專業的點心進來之後,再專業地走出去。
  
  「來,吃一小口乳酪蛋糕,這是附近一間糕餅坊的老闆娘親手做的,非常濃也非常香。」他叉起一小匙餵她。
  
  她本想推開他,那股醇厚的香味催動了枯竭的腸胃。手不由自主將他的臂拉回來,就著他的手吃下一口。
  
  他望著她,眼神溫柔,一口一口的餵她吃完。
  
  「要不要喝點牛奶?」
  
  她搖搖頭。
  
  「喝熱茶?」
  
  她點點頭。
  
  「要不要再愛我?」
  
  她再點頭,察覺不對勁之後趕快搖頭。
  
  「不行,我已經看到了。」他笑著輕吻她的臉頰。「我曾經那麼接近失去你的邊緣,絕對不能忍受同樣的事再發生一次。」
  
  「我們如果不曾重遇,你甚至不會知道自己失去我。」
  
  「對我來說,真正的失去不是相隔千里,而是再也碰不到你的心。」他突然說:「為了自我懲罰,我決定送你一樣禮物。」
  
  她想說她不要,卻更想知道,「什麼禮物?」
  
  「或許你說得對,愛人真的是一件痛苦的事,所以我決定把傷害我的方法交到你手裡。」他執起她的手,貼在自己的心上。「任何事都不會讓我吭氣,唯獨你把自己縮回殼裡,這是對我最深沉的打擊!從現在開始,你也握有殺傷我的武器。」
  
  倚著他堅實的身軀,她想起自己這幾年來的怨。
  
  是的,她從不氣他忘了她,而是氣他的離去。最終,他轉了個彎,回到她的生命裡,不僅如此,還步步相逼。繞了一大圈,他們仍然在一起。
  
  她枕著他的臂,聽他平穩的心跳,漸漸感覺到,自己的心跳也融入相同的頻率。
  
  怒與恨在方纔的一剎那間盡吐,如今發完了,心頭空蕩蕩的,儘管失落,卻也不再有任何重擔。
  
  終於是放開了……
  
  她緩緩舉起手,撫上他立體的五官。為什麼這男人總是能讓她同時怨怒與心疼呢?
  
  「為了回報我的大方……」他連忙閃躲她的轉撫為掐,輕笑著。「有一件小事困擾了我許久,或許你能為我解惑。」
  
  「什麼事?」她輕哼。
  
  「郎霈說你當年向他要走五十萬,這是怎麼回事?」他的口氣古裡古怪的。
  
  「那筆錢不是你們的!」她哼得更用力些,這次想掐的是郎霈的脖子。「下山那天,你本來應該順便跑一趟銀行入帳,那筆錢是村民們辛辛苦苦做手工藝賺來的,打算隔年辦大拜拜的公積金,誰知道你中途出車禍了。後來我刷一下簿子,發現錢沒有存進去,也不知道你撒到哪裡去了。這是村民辛辛苦苦攬起來的錢,別說五十萬,即使五千塊我也要拿回來。」
  
  他胸口抖動起來,葉以心發現他竟然在笑。
  
  「當我發現自己只值五十萬時,實在有點委屈。」但是比起五千塊,他似乎應該感到滿足了。
  
  「隨便你怎麼想!」一場發洩讓她累得全身無力,又不甘心就這樣放過他。「我要回家去,一輩子再也不下山。」
  
  「暫時會有點困難,」他拿出一副商量的口吻。「以後我們可能得兩個月住山上,一個月住台北。我打算把一些東西漸漸放給郎霈去做,在他還沒有完全上手之後,不放心就這樣離開。等一切他更穩定之後,我打算在山上設一個遠端遙控的辦公室,以後就不必事事回台北處理了。」
  
  「我說的是我要一個人上山,跟你有什麼關係?」話才剛說完就忍不住加一句,「你可以整整兩個月不進公司?」
  
  「現在的行動辦公室非常發達,只要一部電腦、一線網路和傳真機,我可以發動武裝政變。」他當做沒聽到第一句話。
  
  「你自己高興就好,放開啦!」
  
  「好吧,如果你堅持現在走,我們現在到地下停車場開車。」
  
  「我要打電話叫漢叔上來接我。」
  
  「講到他們我才想到,為了以防萬一,我們還是重新弄個儀式比較好,這次一定要簽好結婚證書,不然我太沒保障了。」
  
  說著要離開的兩個人,卻一動不動,繼續偎在沙發裡,說些傻氣的對話。
  
  郎雲哄著她,腦中卻彷彿看到一張吊兒郎當的臉,笑嘻嘻對他說——嘿,你要我惹她生氣,最好氣到殺來台北砍你,我可是做到了,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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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18 00:10:14
尾聲
  
  心心:
  
  半年前,曼宇來美國找過我,說了一個關於拼圖的故事,於是我花了幾個月的時間,徹底思索。
  
  直至今日,郎雲從不曾再來問我,郎霈亦然。我願意想是他們覺得自己不再需要任何解釋,但更有可能的情況,是他們不願意再翻起一些舊傷。
  
  身為一個父親,我很樂意「享用」這片孝心提供的附加價值;身為一個公公,我卻認為自己欠你一個解釋。
  
  在所有人之中,你似乎受牽連最深,卻也最無辜。我不知道你們的拼圖完成到何種程度,但是我想,我手中的這一塊,應該是一切的起點,或許到了我該交出這塊拼圖的時候。
  
  
  讓我告訴你,當年發生了什麼事。
  
  在郎雲兄弟心中,我一直是個好父親、好丈夫與成功的生意人。老實說,我並不完美,我受的是老式教育,有著我們這一代男性普遍具備的大男人士義,我太過頑固也太過自負,在家人面前習慣絕對的權威。
  
  我的妻子生前有一位知交好友,由於婚前失足而懷孕。未婚媽媽在當時是一件大事,她承擔不起這項醜聞,於是偷偷生下郎霈,交由我們夫妻撫養,我們夫妻承諾會將這個小孩視如己出,猶如郎雲的親弟弟。
  
  她生完小孩之後便離去了,此後我妻子和她失去聯絡,只知道她嫁給某位知名人士為續絃。
  
  心心,我生平唯一的一次出軌,發生在郎雲四歲那年,我和對方都知道這是不對的,然而彼此的吸引力太強烈,於是我瞞著妻子,斷斷續續和她來往一陣子。
  
  之後她懷了身孕,而我無法離棄無辜的妻,她只好選擇將孩子生下來,交由最好的朋友照顧,然後從我的生命裡消失。
  
  我想,你應該已經明白了。是的,郎霈是我的親生兒子,而我的妻子從來不知道。
  
  我以為我的秘密是安全的,沒有想到,它會在多年之後,以如此意外的情況反撲我的生命。那位女性所嫁的男人,竟然是曼宇的父親。
  
  那天曼宇向我坦承,她無意間發現了這個秘密,至於其中的過程,我沒有問,這一塊是屬於她的拼圖。
  
  當時我妻子已經到了癌症未期,她說服曼宇自己已經知道一切,其實只是多年來的疑心而已,年輕的曼宇毫不設防,竟讓這個拼圖的一角為她所窺探。
  
  我的妻子在四天後逝世。我們永遠都不會知道,這個結果是她的病情所致,或她所知道的傷人事實。
  
  曼宇驚慌過度,受不了心理壓力,轉而向郎雲懺悔,卻進一步擴大了災情。
  
  可憐的女孩,她不知道,即使我的妻子是因此而亡,始作俑者也應該是我。
  
  這是郎雲在多年前衝回家中與我對質的原因。他最憤怒的,不只是我毀了他心目中完美丈夫的形象,更因為我和他母親的好友聯手背叛了她,在她生命的最終一程,奪去了她的生存意志。
  
  我說了,我是一個傳統的老式男人,我無法忍受身為父親的權威被挑戰,羞怒交加之後,我使用了唯一的方法面對:我裝得毫不愧疚,與他大吵一架,事後甚至主動出擊,重建自己的權威。
  
  郎雲離去前,只說了一句:從此之後,他以自己的姓氏為恥。後來曼宇告訴我,他認識你時用了假名,在這裡倒要為我兒子說句公道話。我不認為他有心瞞騙你,只是心情仍然處在激憤之中。從這一點,你多少可以看出我們父子倆脾氣的相像處。
  
  等我察覺到自己的懊悔時,已不足以改變任何事。直到三年後,郎雲打電話給我。
  
  「我從報紙上知道家裡的情況了,我想,我們應該把好好這一切談開。」電話裡的他聽起來走如此平靜。
  
  突然間,我的心裡燃起一絲希望,或許,我仍然有機會得回我的兒子。
  
  接下來便是你所知道的了——他發生車禍,再醒來之後,已忘記三年來的種種。這就像上天賜給我一個天大的恩惠,我的兒子不再記得他對我的恨,只記得他對我的愛。於是我滿懷敬意,決定好好保存這項恩惠。
  
  這三年之間發生的事,是屬於你的拼圖。
  
  我一直不知道你的存在,這一段則屬於郎霈的。現在也無從得知,若我知道你的存在之後,情況會不會有所不同。
  
  好了,我已經貢獻完我的這一份。郎雲那裡,他雖然是我的兒子,只怕你比我更瞭解他,所以我決定晚年來再任性一次:交由你決定要不要將這塊拼圖與你的丈夫分享。
  
  如果它將帶來任何後績效應,那也是我必須承受的業,我無可怨尤。
  
  對了,下次有機會碰面,別跟我提這封信上的事,我說了,我是老式的男人,我臉皮很薄。
  
  祝新婚快樂
  
  郎祥中
  
  ******
  
  「心、心!」
  
  凌曼宇不知從哪個角落裡蹦出來,她嚇了一跳,手中的信箋險些散落一地。
  
  「小心一點,我差點被你嚇得跌倒。」她連忙拍拍胸口。
  
  「什麼,我嚇到你?郎雲在哪裡?他有沒有看到?」凌曼宇火速四下張望。「那男人今兒個整天都神經兮兮的,別人在你身旁講話大聲些都不行。」
  
  「別理他!你剛才又鑽到哪裡去了?牛排都烤好了,先去吃幾塊,冷了就不好吃了。」葉以心指了指庭院中央的野餐桌。
  
  今天是他們的「婚禮」,仍然沒有正式的儀式,甚至連辦桌宴客都沒有,只有一堆村民貢獻出各種小菜和野味,大家夥圍在她家前院烤肉。不過郎雲倒是如願逼她在眾人的見證下,於結婚證書籤下芳名。
  
  「等一下,跟我來,我剛才找到一個新地點,拍起照一定很好看,你也一起來看看。」凌曼宇興匆匆地拉著她往後院走。
  
  安可仰佇在烤爐旁邊,熱得滿頭大汗。現在仍是早春,應該還很冷的,老天爺!刮點風吧!
  
  他瞄一眼另一個爐旁的男主人,牛仔褲、休閒T恤,一副寫意自在的樣子,再看看自己灰頭上腦滿臉油煙,真不是滋味。
  
  「你一點都不擔心?」他先開火。
  
  郎雲瞟他一眼,熟練地替一塊帶血牛排翻面。「擔心什麼?」
  
  「你不覺得曼曼對你老婆親熱得離譜?」安公子壓低聲音。「她混在俊男美女最多的一行,卻從來沒傳過緋聞,我猜她根本就是同性戀。」
  
  「全世界的女人只要跟你不來電,就是同性戀。」郎雲非常清楚他的死德行。
  
  安公子悻悻然退回自己那口爐前。
  
  「喂!台北人!你過來。」大漢踩著大步,酒足飯飽地朝安公子靠近。「你抓過蝦沒有?」
  
  「啥?」現在的溪水還很冰吧?
  
  「去吧!別讓烤肉這種小事絆住你。」郎雲對他開朗地微笑。「大漢,河床中段那一帶不錯,蝦子很多。」
  
  收到!大漢打個OK的手勢。
  
  「走,小子,抓蝦去!」有人慘了。
  
  郎雲舉手招來郎霈和一位村民,把烤肉叉交給他們接手,轉頭去尋找老婆,最後在小林子的石桌附近找到人。
  
  為了防止類似小卿的失足意外再度發生,他和村長商量過後,找工人為這塊小空地鋪上水泥,並在隘口處圍上欄杆。由於山村經費有限,他乾脆自己掏腰包,此外也替村上增加了一些公共設施,並且買了一部小巴士,讓小朋友們此後不必再每天走一個小時的路到鄰村上下學。
  
  「老婆可以還我了嗎?」他邁著閒散的步伐,停在空地邊緣。
  
  凌曼宇和她聊得正高興,一看男主人前來認領失物,識相地閃人。
  
  葉以心安然坐在石椅上,等著他的靠近。暖熱的懷抱與烤肉的味道一下子便包裹她。
  
  「郎雲,你說我們會結婚多久?」
  
  「什麼叫『結婚多久』?」他皺起眉頭。
  
  「我們會結婚二十年嗎?」她問得很認真。
  
  「你只嫁我二十年就夠了嗎?」他回得很不悅。
  
  「隨便嘛,你自己講個數字。」
  
  「兩百年。」他粗聲粗氣地講。
  
  「嗯,那取十分之一好了,二十年差不多。」葉以心默默算了一下。
  
  「你到底在胡說什麼?」
  
  「等我們結婚二十年的那個紀念日,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她吻他的下顎一下,甜美地笑。
  
  「什麼秘密?」郎雲古裡古怪地看她一眼。
  
  「都說了等二十年才要告訴你。」她善良地加一句,「不過這個秘密,算不上正面的驚喜,所以希望你不要太期待。」
  
  「為什麼這種事不算驚……」郎雲深呼吸一下,重新換上一副和顏悅色的表情。「親愛的,我想,這種『秘密』瞞不了二十年的。」
  
  輪到葉以心訝然望著他。
  
  「何出此言?」難道他想起來了?
  
  郎雲不可思議地拍一下額頭。「你不覺得這種『驚喜』頂多瞞上四個月就差不多了?」
  
  「我想你最好告訴我你在說什麼。」她開始變得非常謹慎。
  
  他不想再忍下去了。
  
  「今天早上我起床洗臉的時候,看到垃圾桶裡的驗孕劑!」他一直在找機會和她單獨相處,等她告訴自己這個好消息,沒想到得到的答案卻是——她打算等小孩子滿二十歲再告訴他?
  
  葉以心猛然跳起來,郎雲倒抽了口氣,連忙扶住以免她跌倒。
  
  「你偷看?人家本來打算今天晚上的『新婚之夜』才告訴你的!」所有驚喜都被他破壞了啦!
  
  「總比小孩子二十歲我才知道好吧?」他挖苦道。
  
  「討厭死了!你沒事幹嘛去偷翻垃圾桶,別告訴我你平時就有這種嗜好!」她又急又氣。
  
  郎雲清清喉嚨,閃避她的攻擊。「這個不是重點,重點是……」
  
  「這個完全就是重點,」她準備要追究到底。「說呀!你為什麼會突然做這種無聊事?」
  
  「你前天去老張的藥房買驗孕劑,老張回頭立刻告訴陳大嫂,陳大嫂再告訴老母雞,老母雞馬上把消息傳給她相好的,大漢一分鐘也沒等就來通風報信了。」
  
  這就是住在小村莊裡的壞處,每個人一點隱私也沒有!
  
  「我決定了,即使等到結婚二十年我也不告訴你那個秘密,這是你的報應。」她轉頭就走。
  
  他連忙將老婆拉下來。「你是說,你打算告訴我的秘密不是懷孕的事?」
  
  她甜笑一下,黏蜜到讓人頭皮發麻。「不是,不過你可以跟這個秘密說拜拜了。」
  
  「什麼秘密?我現在就要知道。」想到她有秘密不告訴他,郎雲頗不是滋味。
  
  「不要。」她白丈夫一眼,轉身走向林蔭密處。
  
  那隻老狐狸!既威脅她可能有「後續效應」,再示軟的說一句「無可怨尤」,分明是軟硬兼施!跟他兒子一樣壞。
  
  「明年就告訴我?」他跟在她身後討價還價。
  
  「想得美。」
  
  「後年?」
  
  「不要再問了,我說了不是什麼開心的事,早知道對你也沒好處,而且說不定不必等那麼久,你自己就想起來了。」
  
  「如果是那時期的事,更不會有什麼不開心的。」反正就是要賴她說就對了。
  
  「不說。」
  
  今天風和日麗,不是適合生氣的好日子。她挽起他的手臂,漫步在山徑間。
  
  滿山的野杜鵑朝輕風招手,樹梢枝頭,一一春鶯語。風光太媚而心情太佳,不應該浪費時間在人間的喧囂擾嚷上。
  
  此時山景,正是最美好的顏色。
  
  
  <全書完>
匿名
狀態︰ 離線
15
匿名  發表於 2012-5-18 00:10:52
      凌某人
  
  來講拼圖。
  
  作者是全知觀點,所以好像應該站出來,給讀者一個清清楚楚的解說——其實當時的情況是誰跟誰吵架,吵的內容是這般如此、如此這般,讓我把完整的情況寫給你們看:後來他跑到哪裡去之後,在那裡的生活又是這樣和那樣,讓我也寫給你們看。後來誰去找誰講了什麼話,詳細內情則是A加B與C加D,讓我也寫給你們看……
  
  然而,生命往往不是如此。
  
  我們生命片段不只屬於我們而已,而是由許多牽涉在其中的人組合而成,每個人都是拼圖的一部分。不管我們認為自己多麼清楚一件事的真相,我們都可能少了別人的那一塊圖片。
  
  生命本來就沒有全知的,也因此,凌某人一開始就不打算花太多篇幅去倒敘,或安排「他最後終於記起了一切」的情節。我的男主角會努力地追尋,他能追到幾片就是幾片,但是他沒追到的部分,仍然不會平空獲得。
  
  一切都從現在開始。
  
  當凌某人的主角很可憐,他們沒有太多小說裡男女主角應有的特權,事實上,我讓郎雲活過來已經很仁慈了(不然故事就演不下去了)。因為現實中的你我,都是這樣過日子的。
  
  記得學生時代某一年過年,全家到山上去玩,那時候還很幸運地碰到玉山下雪,生平第一次和雪合照。也是在那次出遊,看到了許多山村居民的生活,當時我只想:好羨慕哦!每天可以被群山所包圍,亂有靈氣一把的。
  
  又隔了一年,有一位同學家住南部山上,約我們一起回去她老家度週末。那次的兩天一夜之旅,讓我更進一步接觸到山中人的率直純真,從此無法忘懷對山居的憧憬。
  
  這是「清泉村」的由來。
  
  雖然當凌某人的主角很沒特權,可是作者卻很喜歡替自己搞特權,所以出於對這個虛構小山村的偏愛,凌某人決定將它發展成一個系列。
  
  親愛的主角們,抗議駁回,我打算寫你們,就是這樣;如果我心情好的話,偶爾會讓你們回城市逍遙一下,其他時候,和都市繁華說bye-bye吧!
  
  ……奇怪,話自己講出來之後,背心開始涼涼的了。希望不會又發生「七星傳奇」的慘劇,自己信誓旦旦要寫續集,結果到現在仍然沒孵出第二本。
  
  天哪!我真的要把這篇後記交出去嗎?
  
  留些後話,以後再聊。在這裡給親愛的讀友們拜個晚年。
  
  祝大家猴年行大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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