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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凌淑芬]拼圖(清泉村系列之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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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18 00:03:47 |倒序瀏覽 | x 1
拼圖(清泉村系列之一) 作者:凌淑芬

一見鍾情?!
這個清純的詞彙讓他一想到就猛打冷顫
更別說她只是個不討人歡心的尋常「插花的」
每次看到他都表現出想要倒退三大步的模樣
與他待在同一個空間彷彿隨時在找尋逃生門
還未經他的許可就猜測並說中他的心事
大聲嚷嚷著只要他的鈔票不要他的人
這樣「善解人意」的女子著實教他氣惱
可是??他就是莫名的對她產生了好奇心
每每做出幼兒園大班級的蠢事還兀自洋洋得意
不在乎踢到鐵板執意違背原則追著她跑!
雖然他沒有笨到看不出她對他也是有感覺的
卻沒察覺自己只是暫時填補她的心靈的「備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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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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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18 00:04:34
幾許星心事     凌淑芬
  
  其實,原本已經先寫好一篇序。但甜美的小鄭說:「十年耶!十週年耶!十週年的慶祝活動呢!寫點跟十週年有關的事吧。」
  
  於是我又回來苦想。
  
  十年。這十年間發生了什麼事?
  
  首先,這十年間,科技更進步了。這十年間,我養的貓口狗口增多了。這十年間,天氣越來越炎熱,台灣一天到晚拉缺水警報了。
  
  
  ……好像跟十週年慶祝活動都不太有關?
  
  啊,真痛苦。凌某人自己承認,我很不會寫感言似的前言或後記,所以……再把原來那篇拉回來吧!哈哈哈!
  
  話說幾個月前,凌某人接到出版社的來電,小鄭的聲音依然是如此甜美。我私下懷疑,她可能到了八十歲,還是這把嬌細細的小女孩嗓音。
  
  記得我以前在後記中提過,無端端接到出版社來電,絕對不會是「好事」。聽小鄭講到第三句時,凌某人心中的警鐘再度證明了它的運作無礙。
  
  「活動?出版社有活動?」我剛睡醒,聲音聽起來就很呆滯。
  
  再度向讀友諸君報告一下,出版社的邪惡手段是這樣的,當他們有什麼可怕的陰謀在進行時,都會挑我睡得昏天暗地的時段打來,然後等我掛斷電話,再回去昏睡,一醒來時就發現大錯已經鑄成,一切都來不及挽回!
  
  「對呀,因為明年三月是出版社的社慶,我們打算如何如何……」小鄭用甜美的聲音催眠我。
  
  「哦。哦。嗯。是。呼嚕呼嚕……」我應到後來其實已經睡著了。
  
  「好,那我們就這樣說定羅!」小鄭快樂地說。
  
  「噢,好好。」我迷迷糊糊地說。
  
  「明年三月哦!那就說定了?」
  
  「嗯?」腦中有一根神經被觸動,我然驚醒。「我怎麼不知道我跟你說定了什麼事?這是何時發生的?」
  
  「不就在剛剛嗎?」無辜又甜美是小鄭的拿手好戲。
  
  好,我的大腦再把事情從頭演練一遍,大意上是說,明年出版社打算辦一個長期的活動,每個月要推個人出來當替……呃,出書,所以要我打頭號云云。
  
  「哈哈,哈哈,」我乾笑兩聲,「好,我知道我很糟糕,老是不配合公司辦活動,可是從以前數次出版社推套書的計畫,你也明白,我很不會寫別人指定的主題。看,上次那本『我的愛情淺』,還正好是因為我正在寫一本勉強跟『敗家子』有關的書而已,不然連那個活動我都沾不上邊,你對我還有信心嗎?還有嗎?還有嗎?」
  
  「沒關係的,這樣好了,你說說你現在正在寫哪本書。」
  
  於焉,我也發現小鄭變得更厲害了,現在的她精明萬分。
  
  「呃,我在寫一本流氓老大跟教授女兒的故事。」就是那縱貫線金虎兄的故事啦!
  
  「那個女主角的性格如何?」小鄭甜美地問。
  
  「非常陰險,非常兩面人。」我快速把人物介紹一下。
  
  小鄭聽完,笑呵呵地說:「可以呀,沒問題,跟我們的活動還滿符合的。那你就慢慢寫吧!拜拜。」
  
  「呃。拜拜。」我頭暈腦脹地掛上電話。
  
  凌某人自承,我只寫得出自己想到的主題,創作的獨立性對我來說很重要。至於後續出版事宜要如何包裝,我十分信任出版社的專業。
  
  於是,我寫寫寫……我寫到第二章而已,決定先停筆。
  
  沒辦法,老狀況重演,另一個故事蹦上我的腦海。全新的人物,全新的情節,全新的愛恨糾葛。
  
  有了之前某一次的例子在前,我知道回去與正在寫的故事掙扎是沒用的,新故事會繼續折磨我,直到我放下一切,先把它寫出來為止。於是我不為難自己,先拋開寫了兩章的舊稿,快樂地寫起新稿來。
  
  也就是讀者諸君們手中的這本「拼圖」。
  
  我寫到第二章時,有一天小鄭又打電話來關切進度。
  
  「我的進度一切順利。」我先小心翼翼地求證。「對了,是你說我可以寫自己想寫的東西的,對吧?」
  
  「對。」小鄭一聽今天的任務完成,心情非常愉悅。
  
  咻!心中那顆大石頭放下。
  
  「那就好,我先招認,我改寫另一個故事。」我的語調非常開朗。
  
  對端沉默了一下。
  
  「什麼?」再爆出來是一聲尖叫。
  
  「呃,呃,就是,你知道的,我寫到一半,突然跳出另一個idea,我……我覺得非把它寫下來不可。」
  
  「可是我們內部已經討論好,你原來那個故事很適合三月的主題啊!那你現在在寫哪個故事?」小鄭大叫。
  
  讀友諸君,您們得知道,甜美的小鄭很少這樣氣急敗壞的。我的額角開始冒出冷汗。
  
  「就是,呃,一個女的,和一個男的,然後,這個……那個……」我小聲描述一下這個故事。
  
  小鄭在那端拉扯頭髮。「怎麼會這樣?怎麼會臨時改故事了?怎麼會?」
  
  「你你你……你自己說我可以進行自己在寫的故事。」我心虛地替自己辯解。
  
  「可是你當初講的不是這個故事!」小鄭的甜美終於動搖了。
  
  凌某人苦著一張臉。所以找我參加主題性的活動一定吃力不討好,連我自己也控制不了我的腦子要往哪條線上跑啊!
  
  「那,那,那怎麼辦?」凌某人結結巴巴的。「還還還……還是先把我的書拉掉,我我,我自己寫我自己的?我我我還會躲在家裡十八天不出門以示懺悔,還會吃素一個月,天天唸經贖罪。」
  
  終於,對端傳來一聲長長的嘆息。「算了,我們再回頭去研究一下要怎麼辦。」
  
  最後,還是難為了公司,所以親愛的讀友們應該會在三月準時看到凌某人的這本書。
  
  同時,您會看到這篇序。
  
  唉!唉!唉!連三歎。為什麼出版社每辦一次活動,我就要被罪惡感糾纏一次?嗚,現在「公司辦活動」這句話已經晉陞為凌某人的恐慌排行榜第一名了,人間處處是險境!
  
  給詹姊和小鄭鄭,我再一次將自己的劣行劣跡暴露在讀友眼前,盡力幫兩位申冤了。如果有人殺過來伸張正義,麻煩幫我擋一擋。凌某人先隱居個幾十年,避避風頭去。
  
  最後,不能免俗的,祝禾馬出版社十週年生日快樂。
  
  P.S.小鄭,這回我從「頭」到「尾」都寫到十週年慶,你可不能再叫我多寫一點了。再逼下去,會出人命的。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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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18 00:04:55
楔子
  
  現代醫學奇蹟再添一樁
  
  昏迷三載植物人甦醒
  
  【本報訊】「郎億製造集團」少東郎雲昏迷三年之後,昨天在私人醫院中突然甦醒。
  
  現年二十九歲的郎雲,三年前獨自開車出遊,不慎在南投山區發生車禍,雖然經過醫生搶救,挽回一息,此後卻陷入重度昏迷,距離他母親的過世才一個月左右。
  
  「郎億製造集團」的總裁郎祥中對長子郎雲向來最為器重,不料先後發生愛妻因癌症過世,及長子出車禍等雙重打擊。雖然次子郎霈立刻從日本中斷學業回國,依然無法安撫老父的悲傷。此後郎祥中一直未回到工作崗位,直至近年才漸漸接受長子已經成為植物人的事實。
  
  這三年來,郎家不接受任何採訪,也不同意讓非親友探訪郎雲。集團對此事低調處理,曾引發不少好奇的議論。
  
  日前郎家主動安排郎雲接受一場腦部手術,希望能改善他的昏迷狀態,手術完成不久,護士做例行巡查時,赫然發現他已經睜開雙眼,且可以發出微弱的聲音。
  
  由於長久臥病在床,郎雲的身體非常虛弱,但是主治醫師表示,病患的意識已經漸漸回覆清醒,而且本人的生存意志非常堅強,相信經由適當的治療後,郎雲能在最短的時間內,重新活躍於人生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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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18 00:05:24
第一章
  
  郎雲一進辦公室就發現那盆花。
  
  嚴格說來那甚至不算一「盆」花,只是幾段乾燥的蓮藕堆疊起來,在孔縫中插入桃紅和黃色的鮮花,最後配上兩根長長的劍形葉子做裝飾。
  
  這樣的隨意堆置,效果卻出奇的搶眼,讓他駐足了幾秒。
  
  既然已經停下步伐,他索性打量起自己的工作空間。
  
  「郎億製造集團」的總經理辦公室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位置。這間辦公室位於三十七樓,佔地二十餘坪,空間感廣闊,其中一面牆全部是玻璃帷幕,將整個台北城的繁華盡納眼底。
  
  沙發區佔據進門的這一端,花便是擺在此處的茶几上,平時會客或進行小型主管會議,郎雲會選在此處;他的紅木辦公桌佔據玻璃外牆的那一端,平時他轉個身,就能凝望高樓風景,從工作中小憩片刻。
  
  牆上的新生代油畫是設計師挑的,角落的銅雕作品是秘書選的,他唯一的貢獻是指定這套皮沙發。
  
  
  沙發很寬,最長的位子可供四人坐,偶爾他加班累了,便會躺在這裡小歇片刻。
  
  看這幾塊蓮藕出現在如此公事化的地方,還滿有趣的,不知道是出自哪個人的巧思。
  
  對於一個日理萬機的領導者,這個問題太微不足道,所以他的好奇心只維持幾分鐘,接下來的電話聲馬上將他捲回一天的工作量裡。
  
  之後五天,桌上擺的都是「那堆」花,他漸漸不再注意它們。
  
  過完週末,星期一一早,郎雲踏入辦公室裡。
  
  咦,花變了?他下禁又停下腳步。
  
  這回是一隻細細長長的花瓶,裡面插著大鳴大放的寬葉植物。他對花花草草的東西向來研究不多,這些植物都叫不出名字,只覺得這種長得像青綠色大羽毛的葉子挺好看的。
  
  「綠羽毛」左右開弓地插了兩片,中間點綴著幾朵艷黃的向日葵。
  
  他後退幾步端詳一番。這盆花看起來像極了一隻鼓起腮呼吸的凸眼金魚,充滿調皮的味道,卻又和整個環境搭配得協調無比。
  
  他搖頭而笑,回身投入工作裡。
  
  下一個星期一,郎雲踏進辦公室,黑檀木茶几上又換了一盆花。
  
  這回他特意注意一下腕錶。
  
  「八點半。」今天早上他要主持晨間月會,所以提早進辦公室,沒想到花竟然比他早一步到了。
  
  送花的人究竟來得多早?他很確信,假日期間非公司的員工不能進入大樓裡。難道是他的秘書陳小姐特地買來的?可是她現在還沒到公司。若說她會在昨天特地送花進他的辦公室,郎雲是一千一萬個不信。
  
  陳小姐向來認為他被女性朋友們寵壞了,不會甘願再這樣寵他。
  
  耐心等到九點,他撥了內線出去。
  
  郎雲告訴自己,他不是想打探不相干的人,只是很注意公司的出入安全而已。
  
  「陳小姐,我辦公室裡的花是誰送進來的?」
  
  「我們和附近的一間花店簽約,他們每週提供一次新鮮的盆花來公司裡擺飾,也包括您的辦公室。」陳小姐頓了一頓,「總經理,請問花有什麼問題嗎?」
  
  為了顯示自己不是閒到去關心芝麻瑣事,他裝出不悅的聲音。「你們閒著沒事,在我的辦公室裡擺這些怪裡怪氣的東西。」
  
  「喔,那是總裁的意思。他上一次回台灣的時候,請大師來看過風水,說是公司裡需要一些植物或盆栽點綴,運勢會比較旺,所以交代我們這麼做的。」陳秘書操著專業化的語氣。「您如果不喜歡,我請花店的人以後別在總經理辦公室擺花了。」
  
  「既然這是我父親的意思,你們就照著去做吧!」他對撈什子的風水數術完全不信,但它不失為一個下台階。
  
  「是。」陳小姐收了線。
  
  這天,郎雲是以笑意展開他的工作。
  
  下一個星期一,他八點出頭就進公司。沒有特別要事,只是想提早到。
  
  一盆新花又擺在原位,還是早了他一步。
  
  他無言地看著那盆新作品。
  
  一隻花瓶,裡面插著一大束粉粉的玫瑰花,看起來中規中炬,人模人樣——而且平凡無奇到極點。
  
  怎麼著,插花的人換了?
  
  今天陳小姐又接到主子怪裡怪氣的內線。
  
  「總經理,有事嗎?」
  
  電話裡輕咳一聲,「你是不是跟花店說了什麼?」
  
  「沒有呀!」陳秘書輕快地回答。「上次接到您的指示,我便轉告他們總經理不喜歡『怪裡怪氣』的作品,請他們擺一些常見的花就好。」
  
  郎雲揉揉鼻樑。「不用了,你告訴他們任意發揮吧!我可不想被冠上扼殺創意的大帽子。」
  
  「您確定嗎?」
  
  「以後隨那個插花的人高興怎麼插,就怎麼插。」
  
  「是。」這是第二次主子為了不要不緊的事特別交代她,但是優秀的陳秘書,專業的陳秘書,沒有表露任何意外之色。
  
  下一個星期一,他帶著近乎期待的心情進入辦公室。
  
  桌上的花仍然早他一步。郎雲差點放聲大笑。
  
  那是一個盆狀的花器,正中央插著一枝椰子葉,但是只保留尾部三分之一的葉面,以下的部分剪剩一根長長的梗;花盆左右兩方各插著一個細長的紅色花苞,左邊那枝下彎成三角形,右邊那枝往上指,椰子葉下方則點綴一些花花草草。
  
  整體效果仍然與環境搭配得極高雅秀麗——雖然他發達的聯想力告訴他,這分明是一個手擦著腰在怒瞪他的人形。而且,郎雲很合理地懷疑,那枝上比的花苞有豎中指的意圖。
  
  好吧,他自找的。郎雲公平地接受這項指責。
  
  再下個星期一,他特意在八點前進入辦公室。
  
  這些花可能是前一天便弄好,當天早上再請業務員送進來的,即使他提早抵達,也不見得能看到插花者的本尊,所以他提早進辦公室只是正好而已,完全不想探查什麼,郎雲自我說服道。
  
  他打開辦公室的門。花已經送到了!
  
  郎雲簡直無法置信。現在才七點五十八分,這些送花的業務員是怎地?夜宿大樓門外,就等著每週一一大早可以用最快的速度在他辦公室裡擺好花?
  
  郎雲不爽地擰起眉,決定槓上了。
  
  再下個星期一,他七點半就進公司。
  
  那盆該死的花還是比他早到一步!他氣結地把公事包丟進沙發裡。
  
  花苞上面還滴著幾顆水珠,表示它才噴灑上去不久,起碼他把對方領先的距離拉近了。
  
  好戰的他不相信自己會輸掉這場意志之爭——雖然可能根本沒有人在和他對戰。
  
  再下一個星期一,他人在美國出差,自動棄權。
  
  再下一個星期一,他休假,人在法國裡佛拉耶的艷陽下、沙灘上,再棄權一次。
  
  終於,又到了一個星期一。
  
  前一天晚上,他拿出久違了的鬧鐘。
  
  鬧鐘在郎雲眼中是個令人不齒的產品,只有意志下堅定、無法掌控自己生理週期的人類才用得上。身為一個高效率的社會菁英,他向來自豪於能控制自己的睡眠時間,只要他在心裡設定明天早上六點起床,他就會準時在那一刻睜開眼。
  
  拿出鬧鐘,只是為了以防萬一。
  
  「我連鬧鐘都拿出來了,閣下最好讓這一切都值得。」臨睡前,他兀自嘀咕。
  
  七點一到,他打開辦公室的門。
  
  一盆灑滿小白花、長得像夏日沙灘的美麗盆景又出現在原位。
  
  七點!那個人竟然在七點以前就送到了。七點連大樓門房都還沒上班呢!郎雲氣得俊顏鐵青。
  
  他拿起話筒就想撥給樓下警衛室,好好質問他們,怎麼能讓非大樓員工在七點以前進總經理辦公室!
  
  不行,他用力放下話筒。門房一定會告訴他花店的人是何時抵達的。這是作弊,他決心憑自己的意志力,贏得對方心服口服。
  
  他不相信自己比起床會比輸任何人,必要時候,他不惜睡在辦公室後方的那個小套房。
  
  他辛苦地挨完了那個星期,週日晚上,早早便上床睡覺。
  
  終於,又到了星期一早上。他五點起床,六點便準時踏入自己的辦公室裡……
  
  ******
  
  夏天,日出得早,朝陽已經繞過幾棟高樓的屋頂,對「郎億商業大樓」展現柔光。玻璃帷幕的垂簾拉起,晨光中,立著一道纖細的人影。
  
  一雙手如行雲流水,輕巧地裁剪花材,一一安置在適當的位置。
  
  郎雲無聲無息地推開門。
  
  早陽中的人影分外專注,未發現他的到臨。那是一張清雅秀致的臉龐,秀髮削得薄薄短短的,杏形臉蛋配上優雅的顴骨,膚色是一種奶白色的濃稠,優雅的頸背滑成一道美麗的弧線。她的美像古畫中的仕女一般,嫻靜安詳,月牙白的針織衫與窄裙平添了她似真似幻的氣息。
  
  「早。」
  
  插花人受到驚擾,猛地回過身。郎雲發現自己跌入一雙深濃的潭水裡。
  
  人的雙眸競可以蘊納如此豐沛的情緒,短短幾瞬間,意外、驚詫、不安、不悅、期待……諸多情緒躍上那雙墨色的眸中。也如來時一般突然的,她一眨眼,便將所有情緒斂去。
  
  「您早。」
  
  郎雲猜她約莫二十七、八歲,比他想像中的「中年插花老師」年輕太多,也美麗太多。事實上,用「美麗」來形容她是不適當的,並非她不好看,只是那股恬柔寧靜的氣息,超越了美與醜的在意度。
  
  「你是誰?」郎雲嚴苛地問。
  
  她稍稍一頓。
  
  「我是『早清復合花房』的店員。」聲線比他想像中低柔幽緩。
  
  「名字呢?」他低沉的男性嗓音與她共鳴。
  
  「我姓葉。」
  
  「全名。」
  
  「……葉以心。」她勉強回答。
  
  「嗯。」他不置可否,眼光掃過幾上的盆花,再落回她臉上。
  
  她兩手垂握,端雅地站在原處。對於他的逼視,不迴避也不迎戰。
  
  這場起床之戰是他贏了,他終於逮著了她,然而她卻不慌不忙,倒像這間辦公室屬於她,而他才是在錯誤時間闖進來的不速之客,郎雲突然懊惱起來。
  
  出於一種幾十年沒出現在他身上的幼稚心性,他故意欺近她,以體型的差距對她形成壓迫感。
  
  這一招管用了,葉以心的頭頂只到他的下顎而已,他一迫切,她便下意識地後退一步。
  
  「現在才早上六點鐘,你出現在我的辦公室裡做什麼?」他走到她身前一步遠的地方停住。
  
  她的眼睛先瞄向他身後的辦公室門,彷彿在尋思自己奪門而出的成功機率有多高。
  
  「抱歉,我習慣在插花的現場實地操作,根據當時的光線與溫度選擇合適的花材。」葉以心輕聲回答。「平時這麼早不會有人來上班,我沒想到會打擾到您。」
  
  「我不喜歡我的辦公室有太多閒雜人進來,尤其是在我不知道的時候。」郎雲喜歡她低柔的說話方式。
  
  「對不起……不然我以後先在花店裡做好花,再送進來。」她垂下頭。
  
  「不必這麼委屈,以後九點再進來工作即可。」他也喜歡她小女孩般的神情。郎雲開始不恥自己了。
  
  
  「是。」她盯著他的第三顆鈕釦。
  
  沉默籠罩室內半晌,她轉回去工作,也不管他是不是在旁邊杵著看了。越快完成花作,才能越快離去。
  
  一朵淡黃色的小花飄落地板上,郎雲彎身拾起,交到她面前。
  
  「這朵花掉了。」
  
  葉以心被他的動作驚擾,連忙後退一大步。
  
  郎雲啼笑皆非。「我又不會吃了你,你不必怕成這樣!」
  
  「對不起,我工作的時候很投入,不習慣旁邊有陌生人在……」兩抹嬌紅飄上她的秀顏。
  
  從她微顫的指尖,他感覺出她的侷促不安,突然很得意,自覺像個惡作劇得逞的男孩。
  
  怎麼搞的,這麼幼稚?察覺出自己不符合三十三歲男人的思緒,他不禁沉下臉,正好她在偷瞄他的神情,一看見他的黑臉,手中的動作更是飛快。
  
  花以破紀錄的速度插完,葉以心放下剪子,把四周的斷枝殘葉收拾一番,匆匆拿起自己的工具袋。
  
  「我已經完成了,不好意思,佔用您上班的時間。」為了避免和他肢體碰觸,她特意從茶几的另一側繞過去,迅速定向門口。
  
  「記住,以後上班時間再進來。」低沉的男音追上她的背影。
  
  「是,我知道了。」
  
  這次,那隻逼人的鷹沒有再為難她,讓她拍拍翅膀飛走。
  
  ******
  
  葉以心沒想過會在辦公室裡遇見他。她是那麼刻意地選在不會有人進來的時間。
  
  早知如此,根本不該接下這份工作,現在抱怨已經太遲了。
  
  又一個星期一,她捧著拉拉雜雜的花材和器具,在清晨八點半踏上三十七樓。
  
  雖然上個星期大老闆親自警告過了,她也不是省油的燈,一早先向秘書小姐打聽過。公司的清潔婦八點半就進來工作了,所以她若比照同一個時間,應該也算在「上班時間以內」。只要她的動作夠快,應該可以在九點以前插好花離開。
  
  「葉小姐,你又來換總經理辦公室的花了?」負責打掃的歐巴桑向她打招呼。
  
  「是啊,你也辛苦了。」她回以婉約的微笑。
  
  「你今天怎麼來得這麼晚?」歐巴桑好奇道。
  
  「總經理不喜歡有人太早進他的辦公室。」她無奈地道,
  
  「也是啦!他們那種『做大官』的,辦公室裡都嘛有很多機密,我們太早進去,將來要是有什麼東西不見了,硬要說是我們偷的,不就給他很倒楣?」歐巴桑笑呵呵。
  
  「上回我提過的花糖,這個週末我又做了一大袋,來,這包送給你們家小朋友吃。」她從袋子裡掏出一包糖果。
  
  「我隨口說一下而已,你就記住了?」歐巴桑又驚又喜。「真是不好意思,這一包要多少錢?我跟你買!」
  
  「不必了,花不了多少錢的,反正我自己也吃不完,正好分一點給你孫子。」她嫣然而笑。
  
  「謝謝啦!真是不好意思,你人這麼賢慧又這麼漂亮,將來一定會嫁到好老公啦!」歐巴桑樂得合不攏嘴。
  
  「我先進去忙了。」
  
  「大家早。」
  
  一聲低沉的問候突然從她背後響起,笑容在葉以心臉上僵住。
  
  「郎先生,怎麼你今天這麼早?」歐巴桑趕緊把糖果收進口袋裡,繼續回頭擦桌「這個時間確實早了點。」他臉上又是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氣。
  
  葉以心尷尬極了,這下子被活逮。
  
  他自己不也提早到了嗎?她悶著一股氣進去房間裡,將一大把花材和剪刀攤在茶几上,開始做插花前的整理。
  
  「為什麼把這種草的根部剪得斜斜的?」地毯吸去人的腳步聲,等他再次說話時,聲音近得幾乎貼在她身後。
  
  葉以心連忙滑開一大步,眸中隱隱譴責。更讓她生氣的是,他竟然一副得逞的愜意表情。
  
  「根部剪成斜的,可以增加吸收水分的切口面積,延長花的觀賞期限。」她不情不願回答。
  
  郎雲點點頭,非常清楚自己愉悅的眼神惹惱了她。
  
  「繼續,別讓我打擾你工作。」他把公事包往沙發一放,坐下來抽出一份早報開始閱讀。
  
  葉以心錯愕地盯住他。「郎先生……」
  
  「嗯?」報紙移開,一道劍眉對她挑了挑。
  
  「我要在這一區工作……」
  
  「你可以繼續做你的事。」報紙挪回去,遮住那道眉毛。
  
  「我怕剪下來的花莖四處亂飛,會刺到您。」她努力想把他趕回他自己的辦公桌去。
  
  「沒關係,我不在意。」不經心的回應從報紙後傳出來。
  
  他是故意的!葉以心不知道原因何在,但是他絕對是故意坐在她面前干擾她。
  
  他們只有上週談過幾分鐘話而已,她想不出來自己哪裡惹到他。好吧!反正他自己說不要緊的,她暗暗期望所有花葉全噴到他頭上去。
  
  葉以心決定自己討厭這則「傳奇」。
  
  過去四年來,「郎雲」的萬兒確實成為現代神話的代名詞。主要原因當然與他四年前奇蹟似的甦醒有關。而他接下來的作為,更加深了這則傳奇的神話色彩。
  
  「郎億製造集團」並非那種家大業大的財閥世家,根據媒體報導,郎家的祖上以收破銅爛鐵為業,極端窮困潦倒。雖然郎雲的曾曾祖父娶了某位地主的女兒,這樁婚姻卻沒有帶給郎家太多財富,那位岳父大人的土地大多荒瘠不堪,有一些甚至無法耕作。
  
  很長的一段時間,郎家祖先們繼續以撿拾破銅爛鐵為生,並且將收集來的廢鐵堆放在那些荒地,形成一個巨大的廢棄場。
  
  郎家的第一個幸運來自於民國初期的十大建設。當時鋼筋的內需量增加,建材原料開始飆漲,郎家廣達數公頃的廢鐵場頓時成了值錢貨,讓他們賺了一筆。
  
  數代以來,這是郎家人首次嘗到成功的滋味。郎雲的曾祖父看準了這個時點,成立一家鐵工廠,承包政府的一些小型機具製造,祖父則將小工廠轉為大工廠。到了郎雲的父親郎祥中身上,周邊工業不斷擴建,郎雲進入社會工作之後,和父親共同努力,終於奠下「郎億製造集團」的基業。
  
  直至今日,「郎億集團」在泰國和中國大陸皆設有加工廠,同時也成為台灣民間製造業的龍頭老大。這種從貧困中闖出一條生路的傳奇性,一直為人所樂道。
  
  若說郎祥中的人生有任何重大打擊,其一應該是恩愛多年的髮妻癌症過世,其二便是長子郎雲的出車禍及變成植物人。
  
  據說他那幾年老得極快,壯志全消,公司內部開始出現分化現象,嚴重的派系鬥爭幾乎將「郎億」扯下製造業的龍頭寶座。當時二十一歲的次子郎霈連大學都還沒畢業,雖然試著站出來穩住陣腳,一干大老根本不將他放在眼裡。
  
  於是,老的不管事,小的不成氣候,東宮太子變成一堆廢柴,還有什麼時候更適合竄位呢?就這樣紛紛擾擾了三年,許多人都預期郎氏主流派系氣數已盡,沒想到郎雲竟在此時奇蹟式的醒來!
  
  有時葉以心不免好奇,郎雲發現迎在自己面前的只有一團混亂時,不知做何感想?
  
  無論如何,他以驚人的速度完成復健,重新復出江湖。上陣第一步便是挾父親餘威,大刀斬除幾綹作亂的根源。
  
  當大夥發現這位少主不是好相與的角色時,一切已經太遲了。經過慘烈的整頓,各反對派系垮的垮、逃的逃,郎雲總算穩住主流派系的陣腳。
  
  接下來,他開始攘外,每天工作十八個小時,為期四年,終於將失去的版圖振興起來。
  
  如今,郎老先生已經呈半退休狀態,次子的羽翼漸豐,也不再是當年那個束手無策的小毛頭。公司交給兩個兒子負責,三十三歲的郎雲主船掌舵,二十八歲的郎霈輔桅撐帆,兄弟兩人同心,其利斷金。
  
  媒體愛死了他們!郎家男人都是天生的衣架子,以郎雲為例,他高雅瘦長,大約一八五的身高,頭髮服貼在腦後,上班時全部往後梳,幾幀雜誌上出現的休閒照則秀出他垂下劉海的瀟灑模樣。他的上半身是標準的倒三角,穿什麼衣服都好看;眼眸深陷,凝目視人時有一種鷹般的氣息。相較之下,弟弟的五官顯得柔和一些。
  
  他們兩人都有好看的外表,響叮噹的口袋,熟練能幹的手腕,比起其他只懂吃喝玩樂的二世祖,簡直不可同日而語,偶爾傳出的緋聞則為兩人的男性氣概添加一些香料。
  
  兄弟之中,媒體又更偏愛郎雲一些。
  
  若要找一位充滿傳奇的現在白馬王子,除了這位屠龍英雄,還能有誰?
  
  當然,這些媒體記者絕對想像不到,他們眼中的「現代神話」也不過是個跟插花女耍無賴的惡棍。
  
  「簡直是精神迫害……」葉以心低喃。
  
  「你在跟我說話?」報紙往下挪,露出那張讓人不安的英俊臉孔。
  
  「沒有。」
  
  這男人讓人不安。他的各方面都顯得太「過分」,體型大得過分,存在感強得過分,長相俊雅得過分。
  
  郎家的「外交大使」向來是他弟弟郎霈。他自己不喜歡交際應酬,而且說話直率,葉以心記得有幾次的電視訪問,他露出一臉不耐,只差沒叫記者回去做好功課再來。
  
  但是媒體仍然愛他。他們稱他為「充滿個人風格的新生代領導者」。
  
  此時,這位「充滿個人風格的新生代領導者」拿起一根狗尾草,饒有興味地把玩著。
  
  「這種植物叫什麼名字?長得很像一支長掃把。」
  
  「通天草,又叫狗尾草。」她搶回來修剪一下,插在劍山上。
  
  郎雲對她的態度不以為忤。另一朵粉白的小花引起他的興趣。
  
  「那個又是什麼?」
  
  「瑪格麗特。」她又搶過來,喀嚓一刀,插在剛才那個通天草旁邊。
  
  「這個……」
  
  「只是一些地衣!郎先生,已經九點了。」她夾手搶過來,用力強調。
  
  「地衣不能放超過九點?」他一根長指撫了撫下巴——好看得讓人討厭的下巴。
  
  「不是,九點已經是上班時間,您不必工作嗎?」她提醒他。
  
  「也對,我是該辦點正事了。」他動也不動。
  
  電話正好響起來,無論現在打電話進來的人是誰,葉以心願意送對方一個月的花。
  
  
  郎雲提起公事包,優閒地走向辦公桌。
  
  「啊!我想起來了,」接起電話之前,他彈了下手指。「狗尾草就是那種可以燉雞湯的東西,對不對?好好的『菜』,你直接講我就明白了,吃的東西比較容易記。」
  
  葉以心柳眉倒豎。接下來他是不是要拿把琴來焚,抓只鶴來煮?插花可是一門正經的藝術!
  
  郎雲在電話裡下幾個簡單的指示,背後有人打開門重重走出去的腳步聲,他捺回微笑,專心講完電話。
  
  掛斷電話時,他回眸往桌上的新成品望去。
  
  「哈哈哈哈——」
  
  看來他真的惹毛她了。溫柔嬌美的葉小姐,今天送他一盆野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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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18 00:05:56
第二章
  
  「這件事情早該在上個月就解決的,為什麼現在臨時爆出一堆理由?」
  
  葉以心一推開門就看見一隻怒龍在發飆。
  
  「快點把那個該死的案子給我簽回來,不要丟一堆不是理由的理由!」郎雲戴著藍芽耳機和麥克風站在玻璃帷幕前,一臉火爆。「沒錯!兩千四百萬,你直接告訴他們,『郎億』陪他們玩了兩個月,已經夠了。這筆案子他們如果不簽,我讓他們找不到敢接的公司……是誰?!」他旋向門口。
  
  「抱歉,我來遲了。」她一路從街角的花店奔過來,氣息仍然微微急促。
  
  郎雲不理她,繼續對付另一端的可憐蟲。
  
  看來總經理今天心情下太好,她最好小心一點。葉以心抱著一袋花材和工具,就定位開始工作。
  
  接下來的幾通電話聽起來都和第一通有關,也全被痛罵了一頓。
  
  「現在已經超過十點了。」他低聲咆哮。
  
  過了好半晌她才發現他說話的對象是自己。
  
  「抱歉?」
  
  他瞄著指向十點七分的掛鐘,眼神讓人覺得自己欠他幾百個解釋。
  
  「噢,我的家裡有點事,本來要請假的,臨時接到台北店長的電話要我趕回來。」
  
  「嗯。」他的嘴角放鬆了一些。
  
  「花店本來指派另一位店員過來服務,聽說郎先生反對她進入辦公室,所以我只好搭一早的班機飛回來。」葉以心儘量把抱怨的語調藏住。
  
  「我已經說過,這裡是我的辦公室,我不喜歡陌生面孔來來去去的。」他繞回辦公桌後方坐定,不理她,開始看一份文件。
  
  葉以心覺得有必要和他說清楚。「我們的員工手腳都很乾淨,您這種心態對我們很不公平。而且以後難保不會有我必須請假的時候,換個人來上工真的沒有差別的。」
  
  「我已經看習慣了你的作品!要我接下來一個星期面對不知道哪個阿貓阿狗插的花,那不是很辛苦嗎?」他的話讓人聽了就想磨牙。
  
  「那麼,只要您不介意,下一次可以等我請假回來……」
  
  「我介意!」他拿起一份公文打開來。談話結束!
  
  「……是。」
  
  過分,又不是他想如何就如何!她是花店的人,根本沒有必要聽他的命令。若非北部分店剛成立不久,必須建立一些人脈,她真想翻臉就走。
  
  電話鈴又響起來,郎雲停下審視中的公文,進行另一通電話會議。她一如以往,專心投入於工作中。
  
  「你今天想插什麼鬼東西?」
  
  「嗯?」又隔了好半晌,她才發現他在跟她說話。
  
  郎雲靠進椅背裡注視她。
  
  「我問你今天想插什麼鬼東西送我?」
  
  她立刻被刺激到——一如他的期望。
  
  「我們通常稱插花為『作品』,不叫『鬼東西』。還有,我不是插花『送你』,貴公司已經付了錢,這些『作品』都是你們買回去的。」
  
  「抱歉,我不是故意傷害你的專業自尊。」他眼中閃過一抹意緒,消失得太快,讓她無法肯定那是不是取笑。
  
  
  「沒關係。」葉以心嘀嘀咕咕地回頭工作。
  
  不久,一隻古銅色的大手從她肩後探過來,距離超乎她想像的接近。「這種長得像彈簧的東西是什麼?」
  
  葉以心猛然往前一跳。
  
  「噢!」膝蓋撞到桌角了,她疼得跌進沙發裡。
  
  「你這人真是莫名其妙,我連你的衣角都還沒碰到,瞧你像在躲洪水猛獸一樣!」他連忙蹲下來去翻她的寬鬆褲管。「有沒有撞到關節?」
  
  「你別亂摸!』葉以心嚇壞了。
  
  郎雲瞪著被她拍掉的右掌。他竟然想去掀她的褲管,還一副天經地義的姿態!除了偶爾故意逗逗她之外,他從來不是一個唐突佳人的男人呀!
  
  他緩緩直起身,退開一步,神情又恢復那種讓人猜不透的莫測高深。
  
  「是我冒犯了,我讓陳小姐進來替你看看,如果撞得太厲害,最好擦擦藥,把淤血推開。」
  
  「不用了,現在已經不太痛。」她緊緊把褲管按回腿上。
  
  「嗯。」他點了點頭,走回辦公桌去。
  
  叩叩,有人敲門。
  
  葉以心鬆了一口氣。現在的氣氛顯得太過詭異,她不想和他獨處在裡面,任何打擾都是受歡迎的。
  
  「請進。」郎雲在辦公室中央停住。
  
  「大狼,你絕對想不到今天早上發生了什麼事!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水藍色的疾風颳進來。
  
  然後,一位葉以心見過最明艷的女人撲上前抱住郎雲。
  
  「噢,小心一點,我後面就是三十七層樓的高度。」郎雲露出寵愛的微笑。
  
  「我父親答應了,你能相信嗎?他終於答應了!」這位美女驚人的瘦,卻瘦得非常有型,個子幾乎與郎雲一般高。此時她完全不顧形象,抱住郎雲就是一串狂吻。
  
  「冷靜下來,凌曼宇,你這個瘋女人!」郎雲大笑著,努力平衡兩個人的身子。「伯父答應你什麼?」
  
  凌曼宇。這個名字常常伴隨著郎家兄弟的名字一起出現在社交報導上。印象中她和郎雲同年,今年都是三十三歲,父親是某個書法或國畫名家。而她的外形也和郎雲非常相稱——高挑優雅的身段,雪白的肌膚和明媚的單鳳眼。
  
  「你還記得我上次跟你提過,想成立模特兒經紀公司嗎?」凌曼宇捧著胸口,拚命讓自己穩定下來,一張紅艷的臉卻如何也壓不下笑意。「你也知道我老頭子那個老冬烘,一直認定演藝圈只有『不三不四的女人』才會出沒。沒想到今天早上經過我和合夥人的聯手轟炸,他終於鬆口同意了!Yes!」
  
  又是另一串興奮的狂吻。
  
  葉以心儘量讓自己變成隱形人,一顆球莖卻不小心掉在桌面上,咚地敲了一聲。
  
  黏成一團的人球霎時分開來,凌曼宇愕然看向她。
  
  「抱歉,我太興奮了,沒注意到你的辦公室有客人。」她連忙理了理衣衫,挽回自己的形象。
  
  「沒關係的,我的工作已經完成了,馬上就走。」葉以心連忙收拾工具。
  
  「你慢慢來,不急。」凌曼宇回覆了鎮定。「大狼,這位是?」
  
  「只是個插花的。」郎雲不經意地回答。「葉小姐,你先離開吧。」
  
  「是,打擾了。」她慢慢退出去,順手把辦公室門帶上。
  
  「奇怪,她看起來好眼熟……」凌曼宇盯著她的背影呢喃。
  
  「什麼?」他沒聽清楚。
  
  算了。凌曼宇揮開不重要的思緒,整個人重新亢奮起來。
  
  「大狼,我老爸已經答應讓我使用敦化南路的那間工作室,反正那裡空著也是空著,現在只等著找裝潢師父動工。」
  
  「你急驚風的性子老是不改。』他搖搖頭,臉上仍掛著縱容的笑。
  
  「現在不趕快動手,趕明兒老頭子反悔了怎麼辦?」凌曼宇白他一眼。「我一不求他名,二不求他利,只求他那問地段好到沒得挑的工作室,他該感到安慰了。」
  
  他舉雙手投降。「是是是,坐下來喝杯咖啡吧!」
  
  不一會兒陳秘書端著熱呼呼的咖啡進來。
  
  老實說,郎雲很忙,今天早上還有兩場會議,接下來有數不盡的工作,然而,對於凌曼宇,他有全世界的時間。
  
  若說三年的昏迷讓他體驗到什麼,那應該就是人情冷暖了。
  
  大學畢業那年,他因緣際會認識凌曼宇,兩人一見如故,此後便一直維持著好友的關係。
  
  出事之前,他猶如天之驕子,整個世界踩在腳底下,手一伸就有熱騰騰的茶遞上來,吃燒餅掉芝麻都有人幫他拍掉。
  
  昏迷的三年來,他成為一個過氣的富家少爺,該散的狐朋狗黨早就散光,親近的人也漸漸等得心冷。
  
  當他張開眼的那一刻,身前只剩下三張臉:父親、弟弟,以及曼曼。
  
  父親和弟弟是至親之人,為他懸心不下,他能理解,然而曼曼卻是無親無故之人。
  
  對她而言,在朋友需要的時候提供精神支持是天經地義的事;但是對一度被世界放棄的他來說,她的堅定情誼便顯得彌足珍貴。
  
  當所有人都背轉身去時,只有這三個人仍然停留在他床畔。此後,也只有這三個人可以讓他不多說一句,便付出自己的生命。
  
  「對了,小狼呢?」凌曼宇突然想到他弟弟。「我的工作室還缺很多東西,你們兩個人都得送我幾份大禮。」
  
  「郎霈最近搞砸我一個case,才被我痛罵一頓,你儘管去找他麻煩,叫他連我這一份一起賠進去。」郎雲立刻哄拐她。「事實上他正要從泰國飛回來,晚一點你跟司機一起去機場攔截他。」
  
  「沒問題,不過小狼的歸小狼的,你這份我一樣不會放過的!」她急性子又犯了,話未說完,人已經走出去一半。「對了,桌上的花很好看,改天把這個『插花的』電話寫給我,我約她談談。」
  
  消失。
  
  郎雲啞然失笑。
  
  這盆花真的很好看嗎?他認真打量起來。
  
  方才葉以心離去時,步伐有一點點遲礙,不曉得是不是因為膝蓋的緣故?
  
  不知如何,她總給他一種奇怪的感覺,這種感覺超乎他的理解範圍之外,不太具體,讓他一時無法找到比「奇怪」更適切的形容詞。
  
  或許他該找個時間,好好查清楚她的底細,在此之前,不該再任她自由出入他的辦公室了。
  
  郎雲凝注燦放的花影,陷入深思。
  
  
  ******
  
  「早清花房」走複合式路線,除了鮮花之外,店裡頭另外隔出幾個架子販賣一些偏遠山區的民族手工藝品,偶爾甚至有時令的高山菜蔬。為了讓店子的擺設不顯得凌亂,葉以心必須將陳設區依照主題分隔開來,在過度地帶擺上一些裝飾花卉。
  
  店門上方的鈴鐺突然輕響,她撥開一盆羊齒植物走出來。
  
  「歡迎光臨……」是他!她嘴角的笑意淡去。
  
  「你每次看到我都一副想倒退三大步的樣子。」郎雲揚起一邊眉毛。
  
  「您不像是個依賴異性崇拜眼光而活的男人。」公事化的笑容躍回櫻唇。
  
  「剛才遠遠看到你,我還以為看錯人了,原來你們的店就在郎億大樓對面。」他隨意在店裡走動,伸手觸摸一束嬌艷欲滴的紅玫瑰。
  
  葉以心想起稍早出現在他公司的那道水藍色身影。「店內的玫瑰花正在打折,如果您喜歡,我可以把玫瑰換成淡藍色的,比較搭配您女伴的衣服。」
  
  他似笑非笑地瞄她一眼,「謝了。」
  
  可沒說要或不要,她只好繼續站在原地陪著。
  
  「你平時就在這間花店裡工作,有沒有在哪間補習班教人插花?」一間小花店裡竟然有如許多種類的植物,而且他幾乎都叫不出名字。花花草草的世界果然讓人目不暇給。
  
  「我只負責照顧店面而已,台北分店並不附設插花教室。」
  
  店子裡的空間並不大,如今又多了一個虎背熊腰的大男人,她乾脆退回櫃檯前,拿起幾枝小花,自顧自地插起來。
  
  「我記得你提過,你的老家不在台北。」
  
  「是的。」她專心把花枝剪成同等高度。
  
  「跟你聊天很困難,你知道嗎?正常人會回答:不是,我的老家在……」他等她自動接下去。
  
  「南部。」
  
  郎雲搖頭輕笑。「算你厲害。」
  
  「郎先生,現在是我的工作時間,我儘量不在工作時間和別人聊天。」她禮貌地說,眼睛瞄向門口,暗示很明顯了。
  
  另一個店員小莉正好提著兩個便當回來。
  
  「葉姊,外面好熱!我乾脆買便當回來吃,也幫你帶了一份哦!你不喜歡吃太油,所以我替你買了素食便當……哇!」以一聲欣賞的輕嘆終結。
  
  他投給葉以心一個「看,我不是那麼沒人緣」的眼神。
  
  「你嫌外頭熱,還不快把門關上,冷氣都流出去了。」她裝作沒看見。
  
  「噢噢,好!」小莉暈陶陶地飄進來。她有一張可愛的娃娃臉,今天剛從大學畢業,對未來懷抱著光明遠景。由於她的性子挺靈巧的,一點就通,很投葉以心的緣。
  
  這個男的是誰?超正點的!
  
  「快點吃,吃完就來幫忙,後面還有好幾籃花要整理。」葉以心不理會她無聲的brass,把女孩往櫃檯後面一推。
  
  「噢。」小莉打開便當,眼睛仍骨碌碌地衝著他們瞧。
  
  「這間店是你們的台北分店?」郎雲非常清楚自己的笑容對年輕女孩有著什麼樣的穿透力。
  
  「對啊!我們總店在高雄,葉姊就是總店派過來支援的,這裡另外還有一個分店長,不過他現在出公差了。』小莉奮勇提供解答。
  
  葉以心以眼神暗示她閉嘴,但對於一個眸中堆滿了心心的懷春少女,這種暗示不在她們的接收範圍。
  
  「原來如此,光憑你們三個人就要把一間分店撐起來,需要不少時間吧?」郎雲虛心求教。
  
  「還好啦,葉姊三個月一滿就要回高雄去了,算算時間也快到……」
  
  「小莉!你快點吃完飯來幫忙,我一個人沒辦法做所有的事!」她把手中的盆栽重重往地上一放。
  
  小莉嚇了一跳,筷子砰的掉下來。
  
  「對不起,葉姊,我……我……飯等一下再吃,我先幫你搬花盆。」小莉漲紅了臉,從櫃檯後面衝出來。
  
  老天,她在做什麼?竟然拿一個無辜的人開刀!
  
  「算了,事情也不急在這半個小時完成,你先把便當吃完。」她放緩了聲音。
  
  小莉不敢再造次,低頭把三口並作兩口,拚命扒飯。
  
  葉以心回頭白他一眼,都是你!郎雲攤了攤手,人可不是他殺的。
  
  「已經十二點半了,我們兩個都還空著肚子。葉小姐可否賞光,一起吃個午飯?」即使明知她免疫,他仍然綻出最迷人的微笑。
  
  「附近的上班族都會趁午休時間過來買花,我怕小莉一個人忙不過來。」他不去陪剛才的凌曼宇小姐共進午餐,倒來約她這個「插花的」!
  
  「我可……」一迎上她眼底的警告,小莉馬上閉嘴,龜縮回去努力加餐飯。
  
  郎雲突然覺得無趣之至,他從來就不是個死纏爛打的男人。
  
  「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擾了。」
  
  玻璃門倏開倏合,偉岸的人影踏入蒸騰熱氣中,將自己劃入另一個世界裡。
  
  「葉姊,這種帥哥請吃飯,我等一輩子都等不到,你竟然將人家往外推?太暴殄天物了啦!」好歹把機會brass給她,送禮自用兩相宜啊!
  
  
  然而,一看見葉以心的表情,聒噪的女孩合上嘴。
  
  真詭異!那個帥哥感覺上跟葉姊還不太熱,應該沒什麼交情才對,為什麼……為什麼葉姊要用這麼憂鬱的眼神,望著他的背影?
  
  ******
  
  從七月份開始,整個北台灣陷入祈雨的氛圍裡。眼看颱風季節漸漸過去,風雨只有零星幾場,北部居民們終於死了心,多買幾個水桶,開始儲水抗旱。
  
  第一場像樣的大雨終於在九月出現,整個台北城欣喜若狂。
  
  然而,雨一開始下之後就像停不住一般,連灌了四天,而且一日比一日下得狂,氣象專家們終於從一開始的喜形於色,到後來的表情越來越凝重。接著,「低窪地區應嚴防淹水」的新聞開始搬上檯面。
  
  「總經理,您要我開進地下停車場等您,還是停在樓下大門口就好?」司機望著後照鏡中的他。
  
  郎雲先瞄一眼腕錶,現下已經晚上八點半,公司裡恐怕沒人了。
  
  「停在門口等我就好,我上去拿幾份文件,馬上下來。」
  
  「是。」司機下車幫他撐傘。
  
  郎雲走入郎億大樓的大廳,向守崗哨的警衛點了點頭。
  
  方才司機在機場接到他的時候,天氣還不像現在這麼惡劣,沒想到才一轉眼就變成傾盆大雨。他有些後悔剛才沒有從中正機場直接回家,還讓司機載他回公司取這幾份合約。
  
  電梯直上三十七樓,他拿起桌上的公文夾轉身就走,沒有多做停留。他越早離開,司機就能越早收工回家。
  
  他和司機在大廳會合,兩人一起撐傘回到車上。車子以穩定的速度朝前方路口滑過去。
  
  厚重的雨勢猶如一陣簾幕,幾乎連車頭大燈都穿不透。司機不敢大意,慢慢回轉到對向車道。
  
  「停車。」郎雲突然出聲。
  
  「總經理,您又忘了東西?」
  
  「先靠邊停。」他發出指示。
  
  司機無奈,只好在路邊暫停一下。
  
  郎雲搖下車窗,對著路邊的一團黑影發喊:「你一個人站在大雨裡做什麼?」
  
  葉以心猛然回過身。
  
  她全身上下都濕透了,米白色的襯衫幾乎變成半透明。方纔他遠遠就看到一個影子在店門口徘徊,沒想到竟然就是她。花店門口雖然有一個小棚架,在這種豪雨傾盆的日子里根本沒有任何遮蔽作用,自從認識以來,第一次看到她如此狼狽。
  
  「你……你怎麼會在這裡?」她雙手抱緊自己,猶如一隻剛從水裡撈出來的落湯貓。
  
  「這個問題是我先問的。」花店已經熄了燈,看起來根本沒人了,她一個人站在這裡當門神?
  
  「我……我稍早出門送幾盆花,小莉好像沒聽清楚,以為我下班了,離開的時候就把店門鎖起來。我的包包和鑰匙全留在裡面。」她的嘴唇被凍成淡紫色。
  
  「先上來再說。」郎雲把車門打開。
  
  她遲疑地看著車座內。
  
  「不管你有多討厭我,現在我都是你唯一的選擇,進來!」他沒好氣地道。
  
  葉以心再回頭望一眼花店,終於死心了,抱著身體奔過雨幕,鑽進他的車子裡。
  
  司機立刻把暖氣打開,贏來她感激的微笑。
  
  「你沒有鑰匙怎麼回家?」他立刻摸過一盒面紙遞給她。
  
  「我可以請房東先幫我開,星期一上班再來拿包包。」她盡力吸乾身上的水,以免對真皮座椅造成太慘重的災情。
  
  郎雲差點忘了,今天是星期六,難怪一路上車流量不多。這一帶雖然是精華地段,但是以辦公大樓為主,一過了上班時間就沒什麼人潮。
  
  「我住在研究院路……」葉以心把完整的地址告訴司機。
  
  車子往前滑開。雨聲幾乎濾掉其他聲音,再加上這種房車後座寬敞,和前座有一點距離,他們兩人彷彿處在密閉空間裡一樣。
  
  葉以心不自在地換個角度,望向窗外,背心仍然可以感受到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熱度,她不由自主地打個哆嗦。
  
  一件西裝外套突然罩在她肩頭。
  
  「我會把你的衣服弄濕的!」她直覺就想脫下來。
  
  「穿上。」
  
  「這件西裝的料子很好,浸濕了很可惜的。」老實說,她是怕浸壞了賠不起。
  
  「你弄濕的東西可多了,也不差一件衣服。」郎雲嘲諷道,對她的拒人於千里之外已經很習慣了。
  
  葉以心低頭一看,果然真皮椅墊還是濕了一大圈。
  
  「對不起,我願意負擔汽車美容的費用,還有洗衣服的錢——」
  
  「閉嘴!」
  
  她惦惦不敢再吭聲。
  
  郎雲乾脆閉目養神,省得看她那副想跳車的表情就有氣。
  
  「總經理,我看這個情況不太妙。」司機突然說。
  
  「怎麼回事?」他張開眼睛。
  
  「雨實在下得太大了,路面上已經開始積水。這位小姐住的地方地勢比較低,我怕再開過去,遇到淹水的話,我們會被困在路上。」司機把收音機打開,轉到新聞頻道。
  
  新聞頻道很配合地傳出一些相關報導。過去幾個小時,雨量已經達到多少多少公釐,比去年同期雨量增加多少多少公釐。最重要的消息是,許多低窪地區紛紛傳出淹水的災情。
  
  葉以心擔心地瞄著窗外。
  
  新聞記者正在連線採訪某位氣象局工作人員。目前各抽水站都在正常運作中,可是豪雨來得太過突然,雨勢也太大了,幾乎等於三個月的雨量集中在一個晚上落下,他勸導所有住在低窪地帶的居民盡快撤離。
  
  接著記者念出幾條已經確定淹水而無法通行的道路,她住的研究院路赫然是榜首。
  
  「那……那怎麼辦?」葉以心欲哭無淚。
  
  「先回我那裡去。」郎雲告訴司機。
  
  「是。」司機立刻切入另一條小巷子,準備彎回下一條大馬路。
  
  「可是我得回家才行啊!」一雙眼睛在她蒼白的臉上顯得又圓又大。
  
  「車子過不去,你怎麼回家?自己游回去?」他沒好氣道。「到我那裡住一晚不會要你的命!我保證你會有自己的房間和自己的床,不必看我這張討厭的臉一眼。」
  
  她咬著嘴唇內側,把眼光栘開。
  
  郎雲知道自己的口氣太沖了,可是他完全不想道歉。坐了十多個小時的飛機,他已經又累又餓了,一顆善心捧到她面前,她還不領情?
  
  兩個人拗在後座裡,一語不發。
  
  半晌,她說了一句什麼,可是微弱的語音被收音機和風雨聲蓋掉。
  
  「什麼?」他不抱期望地問。
  
  「……你說錯了,」她輕聲重複。「我並不討厭你。」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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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18 00:06:21
第三章
  
  她從盥洗室走出來,拿著一條大浴巾擦頭髮。
  
  他的短袖T恤在她身上變成了連身裙,下半身的運動短褲也得用她自己的細腰帶紮緊,才沒有滑下來的危險。
  
  原來這裡就是郎雲的私人城堡!她不禁停下腳步,站在客廳的邊緣觀看。
  
  一看就知道主人一定不常在家。並不是說他的住處不舒適或太凌亂,它只是——很大!讓人產生不了親切感。尤其男主人偏愛石材類的裝潢,不但地板鋪著拋光石英磚,客廳設有大理石成套椅組,連電視櫃後方的整面牆也貼飾著她叫不出名字的石板。整間屋子冷調得可以,而且一株植物都沒有。
  
  葉以心很難想像有人可以活在沒有植物的空間裡。
  
  她想起自己在南投山上的木屋,那裡的面積連他住處的一半都不到,采開放式的設計,完全不隔間。小屋的每個角落都佈滿了鮮花,窗戶上掛著窗簾布,而不像他使用的百葉窗;家裡也都是溫暖的木質傢俱。
  
  以前,每到冬夜,她總愛蜷在熱呼呼的被窩裡,倚著身旁的那個……
  
  「你一個人站在客廳裡做什麼?」
  
  葉以心狠狠切斷思緒。郎雲捧著一盤炒飯,斜靠在廚房門框看她。他身上穿著和她一樣的大學運動T恤和休閒褲。
  
  「我在等頭髮乾一點。」她囁嚅了一個蹩腳的藉口。
  
  「浴室裡有吹風機。」他叉起一匙炒飯送進嘴裡。
  
  「不用了,我喜歡讓頭髮自然乾。」
  
  郎雲又打量她一會兒。
  
  「進來廚房吃點東西吧!雖然只有微波炒飯,總比空著肚子好。」
  
  「謝謝。」她把浴巾規規矩炬地折好,放回浴室裡,拿把小梳子把頭髮梳好,確定儀容整齊之後才走出來。
  
  郎雲的眼神一副快笑出來的樣子,表情卻還是正經八百。她不知自己哪裡又逗樂了他!
  
  他清一下喉嚨,主動轉回廚房裡。
  
  廚房和客廳中間只以一座小吧檯隔開,兩盤炒飯就直接擺在吧檯上,對面而放,他盤踞面向客廳的那一張高腳椅。
  
  葉以心觀察一下地理位置,不好,她不喜歡!她儘量不動聲色地——雖然有點困難——把炒飯移到他的左手邊,和他呈直角的位子,再拉開高腳椅坐進去。
  
  「你很堅持僵到最後就對了。」他不得不佩服她。
  
  「嗯?」假裝不懂!她只是不想和他對坐而食而已,那種感覺……太親密了。
  
  「我恰巧知道這張臉皮還不算難看,說話直視我有這麼困難?」
  
  「你這個人真奇怪。」她對他大皺其眉。
  
  「我奇怪?這可新鮮,值得一聽。」
  
  「你……你的性子陰陽怪氣的,前一秒和人有說有笑,下一秒可能板起臉數落人,誰摸得清你的脾氣?當然是避遠一點比較安全。」她咕噥。
  
  「好吧!起碼你說了超過十秒鐘長度的話,這樣不是可愛多了?」郎雲饒有趣味地含一口炒飯。
  
  葉以心一呆。「可愛?」
  
  「沒錯,可愛。」郎雲用後面兩根椅腳當支點,搖呀搖。「你現在頭髮全垮下來,就像一隻落湯貓,平常那些威風和教官臉全不見了,看起來多可愛!」
  
  「我平時就沒有把劉海梳成一把刀的習慣。」她忍不住瞪他。
  
  「看,連瞪人的時候也比較沒威力。」他繼續捋虎鬚。
  
  「我不可愛!」她用力強調。
  
  「好好好,對不起。」可愛又不是髒話。幹嘛怕人說?
  
  郎雲決定不告訴她,她的半片香肩已經滑出那個大領口——在她「惡劣」地對待他這麼多日之後,他有權保留一點福利。
  
  他出於習慣,點著額角輕笑。葉以心順著他的動作看過去,那裡一道淡淡的疤延伸進發線裡面。
  
  「你的傷口……還痛嗎?」她知道這個問題有點傻氣,可是忍不住想問。
  
  他一怔,手指的動作停下來。「還好。」
  
  「那是四年前留下來的疤嗎?」
  
  「看來你對我還是有一點好奇心的,起碼讀過那些新聞。」郎雲又露出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氣。「沒錯,這是四年前讓我醒過來的腦部手術所留下來的疤。」
  
  「聽起來很嚴重……現在有沒有任何後遺症?」她翻動盤中的食物。
  
  「都好得差不多了。」他漫不經心地扯開話題,有些隱私並不適合跟外人分享。「你吃完了嗎?如果吃飽了,我帶你去客房。」
  
  「花店裡有位客人的丈夫也動過腦部手術。」她彷若沒有接收到他的暗示。
  
  「哦?那個丈夫是什麼樣的狀況?」郎雲有一搭沒一搭的。
  
  「他從工地的鷹架跌落,安全帽沒有戴緊,頭部直接撞到地面,送醫治療之後本來以為沒事了,不料有一天突然在家裡昏倒。後來家人再將他送回醫院做檢查,才發現他有慢性的顱內出血。開完刀之後,做了好久的復健才恢復正常。」葉以心輕咬一口炒飯。冷掉的飯其實不怎麼好吃,但她想給自己一點事情做。
  
  「腦部手術比一般手術複雜,如果影響的區域太大,術後都會有一陣子的混亂期。」他淡淡地說。
  
  「你也是嗎?」她的眼神變溫柔了。
  
  「我也是嗎?」他笑一下,聲音裡殊無歡意,只是平白地陳述。「當時如果你問我:『你叫什麼名字?』我會回答你:『今天的事,唉,這個,那個,幸福,明後天吃飯,哈哈,我要唱歌。』」
  
  他的個性這麼驕傲,只要想到以前曾經如此狼狽過,一定很難堪吧?
  
  「當時有沒有人陪著你一起走過來?」她的眼眸如一汪潭水,深邃無底。
  
  注視久了之後,郎雲有一種沉墜在裡頭的錯覺。
  
  「如果你是指朋友,據說他們一看到我話都說不清的樣子,飛也似地逃光了,八成怕這種病會傳染吧!不過我有我的家人,他們一直陪在我身邊。」他簡潔地說完。「好了,留一點話題明天再聊!從這等雨勢看來,明天還有得下的。」
  
  他從高腳椅落地,把餐盤隨手往流理台裡一丟,轉向廚房出口。
  
  「我很遺憾。」
  
  綿軟的語音挽住他的步伐。
  
  「你遺憾什麼?」郎雲轉身瞇起眼。
  
  「我很遺憾那些人傷了你的感情。」她輕聲說。
  
  他粗聲笑了一下。「那些人只是我的酒肉朋友,本來就沒有人預期他們會在我病床旁守孝三年,所以你可以省省你的同情心。」
  
  她對他的反駁彷若下聞,只是柔柔望進他的眼底。「這些年來你已經表現得太過出色了,全台灣都見證了你的成功。郎雲,你不需要再那麼辛苦地向任何人證明什麼了。」
  
  心臟被狠狠撞到一下。
  
  她竟敢對他說這樣的話!她竟然……竟然瞭解!一股怒氣從郎雲的心底翻騰上來。
  
  這些感覺太過私人,連他的家人都不知道。他們以為他的努力付出,只是為了挽回逝去的三年時光,卻不知道,有更多的因素是,他必須證明自己!向所有曾以為他就此一敗塗地的人,也向他自己!他必須知道自己能夠站起來,重新獲得成功,過去那種對意識失去控制的情況不再發生!
  
  她只是一個陌生人,有什麼權利察覺他心底的話?!
  
  郎雲想衝過去狠狠地搖她、吼她,狠狠地抱住她再親吻她。
  
  「客房在走廊左邊第一間,你直接進去就能睡了。櫃子裡有更多的毛毯,如果睡到半夜不夠暖,一切自便。」最後,他選擇大步離開廚房。
  
  砰!主臥室的門摔上。
  
  葉以心的眼落在隔開他們的門板上,希望看穿它,卻又希望,那道門永遠別再開啟。
  
  ******
  
  郎雲不知道自己為何醒過來。
  
  空氣中充滿了濕氣,豪雨激烈地敲打在玻璃窗上,一種穩定的嗡鳴聲卻消失了——啊,停電,中央空調不再運轉,把他給熱醒了。
  
  這棟大樓並不是沒有停電過,他照樣一覺到天亮,現在的室溫也不算太熱。那麼,他為什麼醒來?
  
  他翻個身,強迫自己回去睡覺。
  
  葉以心。腦中突然浮上那張嬌雅秀麗的臉。
  
  那個害他失眠到半夜三點的女人,正躺在他的客房裡。
  
  直覺告訴他,他應該到客房去探一探。一個女孩子身處陌生的環境裡,半夜又停電,或許她會害怕也說不定。
  
  活該讓她怕到睡不著!他懊惱地想。這是給不懂裝懂的人最好的懲罰。誰准她隨便猜測別人心思?居然還猜對了,該死!
  
  想歸想,他的光腳仍然踏上石英地板,往她眠宿的房間前進。
  
  「她說不定睡得跟木頭一樣……」他站在客房門口對自己嘀咕。
  
  房門倏然拉開,他迎上一雙驚惶失措的大眼。
  
  「幹嘛?」他很沖地問,沒想到先來找人的其實是他。
  
  她的氣息在顫抖,眼中的慌亂越來越濃。「……停電了。」
  
  「又不是一輩子沒遇過停電。」他的態度惡劣無比。
  
  她咬住自己的下唇。「好黑……」
  
  郎雲透過她房間的窗戶看出去。以往停電的時候,社區公共空間的備用電源會啟動,走廊和樓梯間都會有燈光,今天晚上社區大樓卻反常的黑暗。
  
  「閉上眼睛睡覺,一下子就天亮了。」他自覺盡到了做主人的義務,轉身就走。
  
  一隻手扯住他的衣擺。
  
  「還有什麼事?」郎雲不耐煩地回頭。
  
  「我……」「我」了半天,她其他話都說不出來。
  
  「晚安。」他轉頭再走。
  
  衣角仍然被扯住。
  
  郎雲嘆了口氣,盤起手臂,等她解釋一下自己的行為。
  
  「……我……我……我怕黑……」話在她的喉嚨哽嚥住。
  
  一種長到幾百歲都改不了的男人死性子讓他精神一振。
  
  「你是不是要我留下來陪你?」他好整以暇地問。
  
  
  葉以心的視線游移在地上,以及他盤起的手臂,那個「是」字怎麼也吐不出口。
  
  「沒應聲就是我多事了,你自己好好睡,晚安。」他幸災樂禍地擺擺手,轉過身。一秒鐘,兩秒鐘,三秒鐘……
  
  「你……你餓不餓?我弄點消夜給你吃……」
  
  來這套?郎雲啼笑皆非。要她俏生生的應一句「人家好怕,留下來陪我」會少她一根汗毛嗎?
  
  「啊!」葉以心盯著自己的光腳丫,突然間,天地旋轉起來。
  
  郎雲抱起她,毫不憐惜地扔到床上去,趁她坐起來之前跟著跳上床,壓住被單的一側將她鎖在床上。
  
  她的心幾乎跳出胸腔外,每一絲知覺都能感應到側邊傳來的熱流。
  
  「你為什麼怕黑?」暗夜裡,他的嗓音顯得分外低沉。
  
  「……我在黑夜的山上迷路過。」她盯著天花板回答。
  
  「迷路過一次就怕黑了?」
  
  調侃的語調讓她覺得有必要替自己辯解一番。「那片林子在當地一直有許多傳聞,連附近的老山民都不敢闖進去。而且它的林木特別濃密,連白天走進去都陰森森的,更何況晚上?」
  
  「你為什麼會在林子裡迷路?」
  
  「我想到附近的樹林裡采野花,不小心迷路了,一直到天黑都找不到出路。」她抖了一下,還能感受到當時在樹林裡亂走亂闖的慌措。「你知道黑暗的森林有多恐怖嗎?四周充滿奇怪的動物叫聲,讓人搞不清楚那是蟲蛇猛獸,或是……或是……」
  
  「鬼?」
  
  「對。」她打了個冷顫。
  
  她旁邊傳來一聲用力的咳嗽。「那時候你多大了?」
  
  「……二十二。」
  
  更用力的咳嗽。「你現在幾歲?」
  
  「……二十八。」她心不甘情不願地回答。
  
  豪暢的大笑迴盪在整個房間裡!「這已經是你成年之後的事?天!我以為只有小女生才會在森林裡迷了路,擔心大野狼撲出來把她吃掉,從此形成終生的心理陰影,噢——」
  
  「那座樹林本來就是有名的『鬼林』,住在那附近的人沒有一個不怕的!我小時候還聽說,有人在裡面迷了路,困了十幾年才被人找到……」她坐起來拿一隻枕頭捶他。
  
  「我們現在聊的是台灣小山林,還是亞馬遜的原始叢林?」他努力撫平呼吸,以免又被她捶。如果她想找他玩摔角,他會比較期待在不同的氣氛下。
  
  「台灣也有登山隊遇難的事!」她怒目而視。
  
  「但你說的不是荒山野嶺吧?應該只是一座小小的樹林!」起碼他是如此想像的。「好吧!那座樹林在哪裡?火焰山?花果山?」
  
  「你……你……改天你自己迷路一次就知道了!」她鬱悶不平地躺回去背對他。
  
  「好吧,算我不對,我不應該在未明白情況之前就大放厥詞。後來是誰把你救出來的?」他非常有風度地撤退,只是充滿笑意的聲音聽起來沒什麼誠意。
  
  她拒絕再搭理他。
  
  「我已經道歉了,來聊聊嘛!後來是誰把你救出來的?」郎雲輕哄。
  
  「……我的家人。」她聽起來挺不自在的。
  
  「哪個家人?令尊?」
  
  「不是。」話題到此為止。
  
  大半夜把他挖過來「侍寢」的人是她,聊到一半不理人的也是她,葉家姑娘未免太將他招之即來、揮之即去。
  
  侍寢……對了,他們兩人正躺在同一張床上。
  
  許多念頭一旦浮現之後,便再也不肯退去。他的鼻中敏銳地聞到一股純女性的氣息,各種感官開始甦醒。
  
  他上次和女人上床是什麼時候?五月或六月的事?而現在已經九月了,他竟然不知不覺間禁慾了四個月。
  
  他知道自己「曾經」是慾望很強的男人。他有過一段非常狂野的青少年時期與大學生活,熟知十五種以上讓聖女瘋狂的技巧;這幾年下來,他的生命卻被一天十八個小時的工作佔據,許多個夜晚,伴他上床的往往只有一堆公文和數字?
  
  你不需要再那麼辛苦,向任何人證明什麼了。她溫柔的語音重新響起。
  
  可惡的女人!她憑什麼說中他的心事?郎雲瞪著她的背影。
  
  漸漸的,一抹邪氣的笑躍上他的嘴角。
  
  若他記得沒錯,是她邀請他進門的,雖然沒有直接宣之於口,意思也差不多。她是個成熟的女人,氣味芬芳、嬌軀柔軟,她應該知道三更半夜邀男人上床要付出何種代價。
  
  
  「我猜,那個人是你當時的小男朋友?」
  
  呢喃的語聲貼近她的耳垂,近到讓她全身一震,猶如觸電一般。
  
  「不……不是,你別胡說!」
  
  「找到你之後,他有沒有好好的安慰你?」他鼻端觸著她頸後的細緻肌膚。
  
  葉以心驚喘一聲,飛快翻過身來。這是個錯誤的舉動,她發現他寬而薄的唇就在她的面前,距離她自己的唇只有一公分。
  
  「你你你……你退後一點,我這裡沒位子了。」
  
  他深吸一口氣,吸入她迷人的女性馨香。「如果是我,我一定會溫柔地安慰嚇壞的小姑娘,像這樣——」
  
  他的唇拂過她的唇瓣。
  
  男性味道融化在空氣裡,從裡到外將她緊緊纏縛住,葉以心甚至不敢用力呼吸。
  
  「我快掉到床底下去了……」她抿著唇嚅語。
  
  「那就睡進來一點,我們倆都不希望有人摔傷,不是嗎?」閃閃白牙在暗幕裡邪惡地一閃,然後有雙大手撫到她的腰際,將她往身前的熱源一拉。
  
  她倒抽一口氣,也吸入他好聞的男性體息。
  
  「你……你走開……」她的聲音發顫。
  
  郎雲輕觸她的唇低喃:「你傷了我的自尊心,當女人躺在我的床上時,喊的通常不是『走開』。」
  
  「我才不像你那些女朋友。」
  
  「我聽到的是抱怨嗎?一個紳士不能讓他的女人在床上感到不滿。」他玩弄一繒落在她頰上的短髮。
  
  「我不是你的女人!」她冒險地推他一把。
  
  螳臂擋車,結果是換來他的文風不動。
  
  「這一點是可以改變的。」
  
  這一點是可以改變的。話一出口,郎雲暗地一怔,因為他發現自己竟然認真在考慮這個可能性。
  
  為什麼不呢?雖然她即將調回高雄,可是他們倆都不再是那種天天膩在一起的青少年。他負擔得起定期到高雄與她碰面,維持一段遠距離、有美妙肉體關係的戀情!
  
  「和我交往吧!」他霸道地提出。
  
  「不要!我寧可要你的鈔票,也不要你的人。」噢!瞧她讓自己聽起來像什麼?「我的意思是說,我只想和你做生意,就這樣!跟花有關的生意。」
  
  「我不介意每次去探望你時,帶上一束鮮花。」他的眼眸變深,讓人感覺心慌意亂。
  
  她努力拉高棉被,隔在兩個人中間。
  
  「你說什麼?大聲一點。」他把耳朵湊近。
  
  「我說,你並不想要我。」葉以心連忙推開他。
  
  而她也不想要他啊!她只想離得他越遠越好,為什麼會演變成半夜和他睡在同一張床上?
  
  「想來你對我的瞭解深刻到知道我要什麼。」他又露出那副不以為然的神氣。
  
  「你現在是故意來欺負人的,因為我之前在廚房裡說的話惹惱了你。」悶悶的聲音從被子底下傳出來。
  
  「既然你也知道我想欺負人,那就來欺負個徹底好了。」他翻過身,將她整個人扣在健軀之下。
  
  方才保護她免於被他觸碰的被單,現下卻成為最方便的囚籠。她無論如何都掙不開雙手,一雙灼熱的唇已然封上來。
  
  郎雲沒有入侵,只是貼住她的唇而已。
  
  他突然嘗到一絲鹹澀的滋味,連忙退開來。葉以心的雙手終於掙脫了,緊捂著臉龐,一絲無色的液體從指縫間沁出。
  
  「我什麼事都還沒做,有什麼好哭?」郎雲粗聲問。
  
  他本來就是故意嚇她的,為什麼一看到她的淚反而覺得心慌?
  
  「你出去!」
  
  「你不怕黑了?」他不自在地換個姿勢。
  
  「出去!」她翻過身不理他。
  
  細細的抽鼻子聲音斷續響起,郎雲枕在她旁邊,良久沒有動作。
  
  半晌,他替她拉高被單,遮住露出來的背,她反手搶過來自己拉好。
  
  只不過是個連吻都談不上的「貼唇」而已,她也能氣成這樣?郎雲苦笑。
  
  嘆了口氣,他躺回她身後,大手鬆弛地搭上她的腰際。
  
  「走開!」她拍開他的手,聽起來仍然充滿濃濃的鼻音。
  
  「快睡覺!」他同樣不爽地斥回去。
  
  葉以心哽咽一聲,倒是沒有再抗拒。
  
  不知過了多久,手臂下的嬌軀終於逐漸放鬆,平穩的呼吸聲隨之響起。她睡著了,可是,他呢?
  
  郎雲的嘴角仍然掛著那個散不掉的苦笑。
  
  在她身邊,他老是會做一些幼稚園大班級的蠢事——而且做完還挺洋洋得意的,真是該死!
  
  薄曦降臨,整個房間越染越白,而床上的「幼稚園大班男人」,眼窩下的青影卻越來越深。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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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18 00:06:48
第四章
  
  宿醉也不過如此了!
  
  葉以心昏昏沉沉地走出房外。
  
  整個晚上她都被惡夢騷擾,這些惡夢有一個共同特質——一張英俊的臉、一具挺拔的身材,與一副變幻不定的脾氣。
  
  太悲慘了,不只睡前被他欺侮,睡夢中還要被他騷擾。
  
  而她的惡運還不只如此。
  
  她一踏上客廳,便發現陽台門開著,出於好奇,她探頭往室外一看。
  
  「老天!」才一夜之隔而已,整個台北竟然大淹水了!
  
  她不敢置信地捂著唇。怎麼可能?上回台北大淹水起碼是十幾年前的事了吧?而且這回淹水不是普通的高,郎雲住所的地段已經不算低窪地區,樓下街道仍然淹到半人高,真令人不敢想像地勢較低的房子淹成什麼樣子。
  
  花店……糟了!裡面所有的花一定都泡湯了!還有她的臨時宿舍,位於二樓,不知道水有沒有漫上去!
  
  「噢,天哪……」她不敢再看下去了。
  
  「雨已經停了!看這種態勢,水應該還要兩、三天才會退。」他面無表情地從她身旁掠過。
  
  他今早的心情看起來更差,她謹慎萬分跟在他身後,進入客廳。
  
  郎雲直接走到廚房,拿出碗和湯匙,再打開廚子拿出一盒麥片,過程充滿辟哩乒啷的摔門聲;打開冰箱,搜尋了一會兒,發現已經沒有鮮奶了,冰箱門被極度惡劣地摔上。
  
  「媽的!」他拂了下黑髮,原來已經亂翹的髮絲變得更凌散。
  
  葉以心不禁泛出一絲笑意。
  
  「去你的,你笑什麼?」壞脾氣的男主人把麥片往流理台上用力一頓。
  
  敢對她說粗口?她俏顏一沉。「我笑你沒風度。」
  
  「你說什麼?」他的每根骨頭都進入備戰狀態。
  
  「我說,你真沒風度,被女人拒絕就擺出一張臭臉給人看!」
  
  「你這個……」他氣得牙癢癢。「該死的是誰告訴你我是因為被拒絕才生氣?」
  
  「不然你在氣什麼?」
  
  「我什麼也不氣!」他大吼。
  
  葉以心盤起手,高傲地瞪著他。
  
  郎雲抹了一把臉。
  
  「我有起床氣!」明明想好好解釋自己為什麼一大早脾氣很糟,結果還是用吼的。
  
  「我知道!」她瞪回去。
  
  「天殺的你怎麼會知道?」
  
  她頓了一頓。「你表現得這麼明顯,呆子才看不出來。」
  
  算她有理!郎雲把湯匙甩回水槽裡。好吧!現在只能餓肚子了。通常有點早餐下肚,他的脾氣會更快恢復正常,今天她只好自己想辦法容忍,等他睡眠不足的火氣消掉為止。
  
  「去洗把臉冷靜一下,早餐十分鐘內就好。」葉以心善心大發,決定投桃報李,答謝他一夜的收容。
  
  「冰箱裡沒有多少存糧了。」他沒好氣地回道。
  
  「我會變出來就是了,出去等!」她又露出那副糾正學生的教官瞼。
  
  誰才是這個家的主人?郎雲把反駁的話忍回去。反正有人要餵飯,他就等著吃,待會兒等她變不出東西來,他再來找麻煩。
  
  他咕咕噥噥地鑽出廚房。
  
  冰箱裡剩下的東西確實不多,不過也無所謂了。整棟大樓目前停電中,生鮮的東西也存放不了太久。想到樓下的大水,葉以心眉心一鎖。
  
  通常大樓的電力系統都裝置在地下室或一樓的機電房,現在所有設備應該都泡在水中,一時三刻也無法搶修,只能祈禱大水快退了。郎雲的住處位於二十一樓,好處是大水淹不上來,壞處是,如果水退了而電力系統尚未修復,這二十一層的樓梯爬起來有得瞧了。
  
  冰箱裡只剩下幾顆蛋和半把白菜、一點肉絲,其他都是啤酒和冷飲。她打開各個廚櫃查看,幸好他的乾貨很多。家裡還有足夠的麵條、香菇、罐頭食品、乾蝦米等等,還找到兩盒泡麵。這些東西夠他們吃上一、兩天,水到時候應該也退得差不多了。
  
  唉!本來她只想離得他越遠越好,誰知兩人卻困在同一問屋子裡共同生活!
  
  現在已經十點,正好早午餐一起吃,她決定先把生鮮的食物用掉。
  
  她取出蛋、白菜、肉絲,把一些香菇泡軟,利用雞湯塊當湯底,煮了一鍋大白麵條。
  
  郎雲沖了個澡出來,感覺自己稍微像個人樣了,只是飢餓的胃腸讓他的情緒好不起來。
  
  唔,那是什麼味道?空氣裡有一隻香味化成的無形之手,對他勾勾指頭。
  
  他驚異地隨著味道殺到廚房。
  
  奇蹟!兩碗熱騰騰的面擺在吧檯上,翠綠的菜葉、粉白的蛋花、香噴噴的肉絲和香菇。
  
  她是神嗎?或是會魔法?竟然可以從他貧乏的廚房裡變出這些食物。他感動到無話可說,「謝」字只說了一半,另一半隨著捧起麵碗放懷大吃的動作,全吞進肚子裡。
  
  「唔,好吃!燙……我就是喜歡吃這種軟度的麵條。」
  
  葉以心無奈地搖搖頭。男人這種動物一點都不難控制,只要隨時把他們的肚子餵得飽飽的就好!
  
  她才吃完一碗,郎雲已經把其餘的面都幹掉了。他酒足飯飽,放下碗筷,才想起自己忘了留一點給她。
  
  「你也吃飽了吧?」他越想越過意不去,加上一句,「如果還不夠的話,櫃子裡還有一點麥片——麥片乾吃也很好吃。」
  
  「謝謝。」她挑了下嘴角,把餐具全放進水槽裡。「碗你洗。」
  
  郎雲目送她捧著一鍋水走出去。
  
  ……雖然被人支使做家務有違他的男性氣概,但是罩門握在人家手上,不得不低頭。
  
  他洗完碗,擦著濕漉的手走出來。陽台的門又打開了,走過去瞧瞧她在玩什麼把戲。
  
  葉以心執著一個澆花器,用剛才洗菜的水澆花。若不是早上到陽台看了一下,她還不知道有幾盆孤兒被擺在這裡。
  
  「抽水馬達一定也停擺了,如果台北市還不恢復供電,等水塔裡的水用完,連乾淨的水也沒有了。」他倚著門框望她,意態優閒瀟灑。
  
  吃飽喝足之後,他終於看起來像個人樣了。
  
  「你的收音機有沒有電?廣播應該會播報目前的災情。」她不禁露出煩惱之色。
  
  花店和住處整理起來鐵定要花不少工夫,台北花卉中心也不曉得何時才能恢復營業,如果店裡補不到貨源,一時三刻間也無法營業。更糟糕的是,她真的不想再和他困在同一間屋子裡!
  
  葉以心放下澆花器,深呼吸一下,青葉的氣息灌進肺葉裡,讓她精神一振。事實已是如此,不是任何焦切心急就能改變的。專注於眼前的狀況,不去多想,是她這幾年學會的哲學。
  
  她回到室內,郎雲已經在客廳的長沙發躺下,有一搭沒一搭地翻著雜誌。
  
  太可口的男人是罪惡的,尤其是閒適慵懶、舒展得猶如一隻大貓的男人。幸好,她對這種「甜點」已經免疫了。
  
  「請問你的手機還有電嗎?可不可以借我打個電話?」
  
  「在我的外套口袋裡。」他朝玄關的掛衣架比畫一下,繼續看他的「一手車訊」。
  
  葉以心走過去,試了西裝的第一個口袋便找著手機。她按下幾個號碼,期待對方那端能夠接通。
  
  「喂?漢叔,是我。」她鬆了口氣,背過身去低語。「山上的情況還好嗎?……那邊的雨勢沒台北大?這樣就好,台北大淹水呢!……我忘了把包包帶在身上,所以手機沒人接……」
  
  郎雲優閒地翻到下一頁,其實每根聽覺神經都在捕捉她的一言一語。
  
  這通電話並未持續太久,葉以心不知是怕用他的手機不好意思,或是擔心電池沒電,關切了幾句之後便匆匆收線了。
  
  他換個姿勢,把兩隻腳蹺到到茶几上交叉,繼續翻雜誌。
  
  他可以感受到葉家小姐對於與他同囚一室的不適,說真格的,他還真想看看她打算如何應付接下來的這一天。她很清楚他們不可能在水退之前離開這間屋子吧?他安心地研究今年福斯新款休旅車的配備。
  
  葉以心把手機拿到客廳的茶几上放著,然後挑了張單人沙發,拿起一本「國家地理雜誌」,也跟著看了起來。
  
  嗯?郎雲把「一手車訊」放低一些,端詳她。
  
  葉以心感覺到他的視線,抬起頭給他一個禮貌的淺笑,垂首繼續看。
  
  郎雲不得不佩服,她在很短的時間便適應了自己的困境,還很能自得其樂。雖然他得承認自己也非常不滿意,因為他喜歡看她坐立難安的樣子。
  
  兩個人乾耗到下午時分,她自動自發進廚房去,又變了一堆美食出來。
  
  郎雲吃完香Q有勁的麵疙瘩,回自己房間繞了一圈再轉出來,打算改變策略。
  
  「看了半天雜誌也很無聊,咱們來玩點遊戲,打發時間。」他回廚房裡拿出一個大湯碗和一罐發溫的啤酒,再把才纔挖出來的兩顆骰子往碗中一擲,噹啷!七點。
  
  太久沒玩,技術退步了。
  
  「我並不感到無聊,謝謝。」她安之若素地坐回原位,拿起第四本「國家地理雜誌」。
  
  噹啷!十點,手感漸漸回來了。
  
  「我很無聊,所以你必須陪我。」
  
  「我不會玩那種東西。」她頭也不抬。
  
  「很簡單,就是比點數大小而已,不過要加個賭注才好玩。」他繼續丟擲骰子練習。「這樣吧!每一手的贏家可以提出一個問題,輸家必須老實回答。」
  
  「我寧可看書,謝謝。」她禮貌地回答,開始瀏覽這一期的目錄頁。
  
  雜誌被人抽走,她嘆了口氣,對上那個挑眉看她的無賴。
  
  「我是主人,而你寄人籬下,所以你得聽我的。」他說得非常理所當然,完全沒有罪惡感。
  
  看來不接觸、不談判、不妥協的方法是行不通了。
  
  「我不想玩這種賭博的遊戲,你沒有其他更靜態的選擇嗎?」葉以心的眸中露出一絲煩躁。
  
  「只是比個大小而已,怎麼能算賭博?我先來。」他自顧自丟下一把骰子。六點,真慘!「換你。」
  
  葉以心拗他不過,只好萬分勉強地接過來。強迫這樣嬌雅娟秀的女人陪他「賭博」,實在是一件賞心樂事。
  
  三點,她的手氣更背!
  
  「好,我先問。」郎雲拉開啤酒罐,仰首罐了一口。「談談你的家庭狀況。」
  
  「這不是一個問題。」她提出抗辯。
  
  「好吧!我修正問話方式。」反正他們時間很多。「令尊從事什麼職業?」
  
  「他是個牧師。」她回答得非常勉強。
  
  「牧師?」他嗆了一下。「傳教的那種牧師?神職人員可以結婚嗎?」
  
  「神父才不能結婚,牧師可以,這是基本常識!」葉以心橫他一眼。「還有,你的問題已經結束。」
  
  「抱歉,這是我第一次和如此神聖的職業產生接觸。」他喃喃道,擲下第二把骰子,九。「我很久沒去過教堂或寺廟了。」
  
  「我相信。」她皮笑肉不笑地擲出下一把。十一點。她贏了。
  
  「請。」他端出百分之百的紳士風度。
  
  葉以心看看骰子,再看看他,來回看了兩三次,竟然想下出來要問什麼!她什麼都不想知道啊!
  
  「你對我總該有一絲好奇心吧?」郎雲哭笑不得。
  
  他劉海底下的疤痕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個傷還痛嗎?」
  
  「這個問題昨晚已經問過了!答案是:不痛,謝謝。為了表示我的寬宏大量,我免費送你第二個問題。來吧!」他摩擦雙手。
  
  這男人簡直在給她出難題,葉以心又想了好久。
  
  「那……有沒有什麼後遺症?」結果仍然是昨天問過的。
  
  郎雲啼笑皆非。她可曉得,有多少人想藉著這個大好機會從他身上套出各種消息?
  
  「除了偶爾的偏頭痛和一些小小的混亂之外,沒有太大的後遺症。」
  
  「什麼樣的混亂?」她終於露出感興趣的樣子。
  
  郎雲搖搖食指。「問題結束,擲骰子。」
  
  這一把他贏了。
  
  「令堂是做什麼的?」問完爸爸,換問媽媽了。
  
  「家庭主婦。」她用四個字搞定,直接取骰子。
  
  郎雲先搶過來。「不行,家庭主婦有很多種,有那種提著菜籃到號子看盤的菜籃族,也有那種在家相夫教子的標準型,令堂是哪一種?」
  
  「你剛才又沒有說答題應該詳細到何種程度。」
  
  「那我現在補訂。」在她二度抗議之前,他舉起一根修長的手指。「新規則對我也適用,這樣公平吧!」
  
  葉以心根本不想同意,事實上,她連這個遊戲都不想玩。
  
  「她年輕的時候學過插花,所以我父親調到各個不同的教區傳教時,她便在當地免費開班,教導婦女如何插花,學習一技之長。」她心不甘情不願地回答。
  
  她只是一個尋常的「插花的」,長得既不迷人又不懂得討他歡心,真搞不懂他為何對她如此好奇。
  
  「你的插花技術就是令堂傳授的?」他啜了口溫啤酒,對這種恐怖的味道皺皺眉頭。
  
  「也是也不是。問題結束。換我。」她擲下去。
  
  十點,贏面已經夠大了,他卻擲出一把十二點,硬生生將她壓倒。
  
  「什麼叫做『也是也不是』令堂教的?」郎雲把最後一口啤酒灌完,往垃圾桶一丟,空心得分!
  
  她嘆了口氣,「在我十歲那年,我父母和教區裡的一對父女去隔壁村子探查土石流的災情,沒想到中途遇上意外,一車四個人都喪生了。那位被留下來的寡婦收養了我,當年她就是和我母親學插花的人之一,所以她再傳授給我,等於讓我學會了我母親的技術,只是不是我媽親自教的。」
  
  答題的詳盡度讓他非常滿意,下一把她總算贏了。
  
  「希望我不必等上十分鐘才聽見你的問題。」他挑了挑眉,這回先到廚房拿回一罐可樂,給她足夠的時間醞釀一下。
  
  「你剛才說的『小小混亂』是指什麼情況?」這一次的問題,她倒是不必想上太久。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問。」他試喝了一口,雖然還是甜得噁心,但是溫可樂比溫啤酒好多了。「剛出院的頭一年,我有嚴重的記憶協調問題。例如,我可以告訴你開車的所有步驟,甚至親自示範給你看,但是我卻記不起來自己上一次開車是什麼時候。或者,我可以告訴你如何寫一篇英文作文,單字、文法、句型構造等等,但是我想不起來是誰教我英文的。」
  
  「為什麼會有這種狀況?」當她認真的時候,她的眼眸會變成一種深邃的暗褐色,看起來神秘而悠遠。
  
  「大腦就像一塊磁碟片,那場腦部手術雖然把我從昏迷中拉回來,可是把我的磁區整個弄亂了。」他再喝一口可樂。「『記憶』不只是把資料儲存在腦子裡,還包括我們如何提取它出來使用。我的情況就是提取功能發生障礙,只能提取一些『語意式』的記憶,無法處理『情節式』的記憶。」
  
  「我不懂。」她的柳眉糾了個小結。
  
  「『情節式』的記憶就是指跟特定時空有關的資料,『語意式』則是指一些知識性的東西。例如有些失憶症患者雖然記不起自己的過去,因為他們的大腦時間表出現錯亂,但是他們仍然知道車子要怎麼開、飯要怎麼吃、英文要怎麼說,他們的生活技能不會出現任何問題。」
  
  「那你已經完全復原了嗎?」關心的神情讓她顯得極為溫柔。
  
  「大致上復原了,我甚至可以告訴你那場讓我變成植物人的車禍,以及留在我大腦裡的各種感覺。」那種肌肉撕裂的感覺,筋骨斷折的疼痛,碎玻璃刺入體內的尖銳,和無邊無際的黑暗。「不過有些記憶片段仍然會次序顛倒,例如我一直說不準,我和弟弟到底是誰先學會騎腳踏車。」
  
  她盯著那個淺色傷疤,手不由自主地抬起來。在他額頭前方兩公分,手停住。
  
  「我們兩個人之中,很介意被碰觸的人從來不是我。」郎雲拉起她的手貼上自己的額角。
  
  她尷尬地把手抽回來。「沒事就好!輪到你了。」
  
  郎雲丟出手中的骰子,十一點。看來他又贏了。
  
  「你就這麼肯定我擲不出十二點?」葉以心對他滿意的神情皺眉頭。
  
  用力拋出骰子,兩點。
  
  「你現在有沒有男朋友或交往中的對象?」郎雲愉快地繼續質詢。
  
  「男朋友和交往的對象有什麼不同?」
  
  「男朋友就是男朋友,交往的對象則廣泛多了,炮友也是其中之一。」他說得毫不害臊。
  
  「沒、有!」葉以心羞紅了臉,忿忿丟出下一把,這一次終於輪到她贏。「那些舊疾對於你未來的新記憶會不會有任何影響?」
  
  「我的情況並不是永久性的腦部創傷,所以還好。」下一把,他贏。「如果我現在吻你,你會不會賞我一巴掌?」
  
  她猛然往椅背靠,娟秀的臉佈滿警戒。
  
  他的嘴角仍然掛著輕鬆的笑,顏色加深的瞳孔卻告訴她,他不是在開玩笑。
  
  「會。」她頰上開始出現熱辣辣的艷彩。
  
  可惡,這一把又比輸了。
  
  「我要怎麼做才能吻你,同時不會挨你耳刮子?」他的手往椅背上一搭,一派輕鬆自若的模樣。
  
  「怎麼做都不行!」她飛快搶過骰子投出去。
  
  下一把還是輸他。怎麼回事?他一定作弊!
  
  「你知道我真正想做的不只吻你吧?」
  
  「不知道。」葉以心漲紅了臉蛋,丟出下一把。
  
  六比三,終於贏他了。她鬆了口氣。
  
  「你為什麼想吻我?」天哪……她摀住臉孔,不敢相信自己真的這麼問了。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他深思地望著她。「我沒有追著女人跑的習慣,而你每次和我站在同一個房間裡,總像隨時在找逃生門的樣子,個性一點都不討喜。」
  
  「我才沒有!」她面紅耳赤地抗議。
  
  「論相貌,你長得還算不錯,可是並非那種會讓人慾火焚身的性感艷殊。你的胸部太小,身材也太瘦了。」
  
  「謝謝你。」她咬牙道。
  
  「但是,我就是想要你。」他納悶地支著額角。「我從第一眼看到你,就想要你,即使你擺明了不想看到我,巴不得我人在地球的另一端,我還是想要你。」
  
  郎雲很難相信自己會陷入所謂的「一見鍾情」,光想到這個清純的詞彙就讓他打冷顫。他喜歡肉體,糾纏的被單,美妙的前戲和連綿不絕的高潮。
  
  ……他也喜歡一個軟綿綿的小女人,和她身上清新的花香。
  
  「我去看看水退到哪裡了。」葉以心猛然站起來,飛奔到陽台上。
  
  嚇跑人家了,顯然他追求女人的技巧有待改進。
  
  郎雲慢慢起身,優雅的長腿邁向陽台的方向。她仍然穿著他的T恤,光線透過棉布,將她嬌娜的曲線完全展露出來。他撫了撫下巴,窮寇莫追,他應該趕盡殺絕嗎?
  
  應該。
  
  「我認為,你並不像你表現出來的那樣討厭我。」
  
  葉以心瞟他一眼,回頭繼續望著窗外。豪雨已經停了,街道上的水位明顯在下降,早上看起來還有半個人高,現在已經退到膝蓋左右,運氣好一點的話,明天早上她就能離開了。
  
  郎雲兩手往她身旁的窗檯一搭,將她困在自己和女兒牆之間。
  
  她的背心一僵。他並不期待她會有任何反應,沒想到,她緩緩轉過身來。
  
  郎雲心頭一震。這是她第一次以如許輕柔的眼波直視他,不閃不躲,不見任何的惶恐與迴避。她只是深深地、切切地注視進他的眼底。
  
  無論以後如何,起碼在這一刻,在這個充滿潮濕氣息的陽台上,她暫時卸下心防,真誠地面對他。
  
  郎雲忍不住俯身,輕啄她的粉唇。她沒有拒絕的意思。郎雲加深這個吻。
  
  她嘗起來香甜極了,頸項間漫出淡雅的花香,讓人忍不住沉醉。他將這副馨軟的嬌軀摟住懷裡,在她收回之前,縱容自己享用這得來不易的放肆。
  
  「郎雲……」
  
  放肆仍然太短暫,只是,她棉糯的口音沒有任何勸阻力。
  
  「你到底在閃躲什麼?」他的額頭抵著她的額,沙啞輕語。「我知道你對我並不是全然沒有感覺,我身體健康,性格穩定,身家清白,無婚姻紀錄與不良嗜好,而且,這是我第一次對女人一見鍾情。」
  
  無婚姻紀錄……是嗎?她幽然望著他的領口,古銅色的胸股引誘人觸摸。
  
  「你已經有一個未婚妻。」起碼報導都是這麼說的。
  
  「我和曼曼不是那樣的關係。」其他的,郎雲不予置評。
  
  「但你不能否認你們倆往來密切的事實,」她將他的身體撐開,平靜地說:「我對於介入別人的關係不感興趣。」
  
  郎雲不需花太多力氣便將她扣回懷中。
  
  「往來密切可以有很多不同的解讀,曼曼不是我的未婚妻或女朋友,我們也沒有任何感情牽扯!」
  
  「這是你的說法,女方那頭呢?」想起他們那天又摟又抱的樣子,她很難相信。
  
  「你要我發誓嗎?」郎雲無奈地舉高左手。四年來他終於碰到第一個想追求的女人,卻踢到她這塊鐵板。
  
  葉以心嘆了口氣。「無論你有沒有未婚妻,結果都是一樣的。」
  
  「為什麼?」他的眼底露出一絲煩躁。
  
  「因為,問題出在我的身上。」她終於說。
  
  「問題確實出在你身上,你從一開始就躲我躲得像看到警察的通緝犯。」
  
  「你不懂……」她的視線重回到他的臉上,「你是自由之身,但我不是。」
  
  他的眼眸一寒。「解釋清楚!」
  
  「郎雲,我已經結婚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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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18 00:07:18
第五章
  
  往常這間私人俱樂部向來能讓他放鬆。
  
  郎雲心不在焉地啜了口威士忌加水。
  
  這裡本來是郎家的招待所,位於陽明山接近後山的地帶,第一層規畫為室內游泳池和兩座網球場,第二層則是優雅舒適的居家佈置。以前還未開放營業時,郎家利用此處來招待重要的客戶,偶爾他需要從工作中逃離片刻時,也會一個人跑到這裡住幾晚。
  
  牆上的現代派藝術以及幾處角落的雕塑品,都是依照他的喜好而設擺,寬敞的落地窗盡覽整片山色。
  
  也由於招待所的設備太完善,地點又隱密,幾乎能隔絕狗仔隊的一切跟監,他父親拗不過眾路人馬的要求,只好將它改為營業式的俱樂部,提供審核過的會員使用。
  
  開放營業之後,二樓改為用餐區。他每隔週的星期三固定和幾個朋友來運動一下,再一起上樓吃晚餐。
  
  「你要不要談談過去半個月的壞脾氣所為何來?」安可仰放下酒杯,紮在腦後的馬尾巴隨著動作而搖晃。
  
  安家經營的法律事務所一直是郎氏的法律顧問,但他真正和安可仰熟悉起來,是近幾年的事。安可仰算是家族中的黑羊,平時就挺不務正業的,世界各地四處跑,直到三年前雙方才因為一些共通的朋友而認識。
  
  郎霈對安公子使個眼色,示意他繼續問下去。
  
  安可仰暗暗好笑。這個做弟弟的對哥哥又敬又畏,能不必自己捋虎鬚最好。
  
  「喂,郎雲,不要裝死了,快說吧!」
  
  「我失戀了。」他若無其事地放下酒杯。
  
  「噗——」死黨一口酒噴出來。
  
  郎霈的下巴掉下來。「哥,我甚至不知道你在談戀愛!」
  
  「你失戀的原因是什麼?」安可仰瞪大眼。雖然郎雲不喜歡人家問東問西的,可是這種勁爆的話題不問會折壽的。
  
  「因為她結婚了。」郎雲面無表情。
  
  兩個剛撿起來裝回去的下巴又掉一地。
  
  「大哥,你……你愛上一個有夫之婦?」郎霈一臉震驚。
  
  「剛開始我並不知道她已經結婚了。」
  
  「你們兩個發展到什麼階段了?」安可仰興致盎然地問。
  
  「我想想看。」郎雲深思道。「我們吻過、摟過、摸過,還在同一張床睡了兩夜,基本上,你可以說,該做的事我都做了。」
  
  「然後,你才知道她結婚了?」
  
  他平靜地啜口酒,點點頭。
  
  死黨和弟弟輪番交換視線。
  
  「大哥,你們兩個人交往多久了?」弟弟接棒。
  
  「那要看你對交往的定義。」
  
  嚴格說來,他們甚至不曾「交往」過,起碼不像一般情侶那樣的方式。他們只是每個禮拜一次,短短半個小時的相處。在這許多次的半小時之中,他們甚至沒有交談,只是靜靜處在同一個空間裡,各做各的事,然後彼此互相感覺。
  
  「大哥,你不會被人家仙人跳吧?」郎霈現出憂色。
  
  「除非郎雲蒙受實質上的損失才叫『仙人跳』,你有嗎?郎雲。」安可仰笑得很樂。
  
  「我失戀了,這個損失還不夠實質嗎?」他的神情卻平靜得不像一個心碎之人。
  
  「好歹你也長得人模人樣,口袋裡麥克麥克的,她能矜持住婚姻的束縛,也算是很不容易了。」
  
  「你若是看過她和我待在同一個房間的樣子,就不會這麼說了。」郎雲澀澀地道。
  
  「何出此言?」安可仰的興趣全被激了起來。
  
  「這麼說吧!她看我的眼光,跟你的第二任前妻及前女友們看你的眼光差不多。」他和顏悅色地回答。
  
  安可仰瑟縮一下。「不要這樣說嘛!我們現在已經變成『好朋友』,不信你可以翻前兩期的時報週刊,裡面寫得很清楚。順便提醒你一下,我只有一任前妻。」
  
  「你女兒的媽呢?她不是第一任?」郎雲調侃道。
  
  這下子安可仰嚴重嗆到。「你想害死我?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就是從沒娶那個女泰山!」
  
  「大哥,那你對她的感覺呢?」郎霈慎重地望著哥哥,完全不受他們扯進的話題所影響。
  
  「像中蠱。」
  
  兩名陪客再度交換視線。
  
  
  「敢情這位女郎是個苗疆美女或泰國艷妹?」安可仰好奇不已。
  
  郎雲望著杯中蕩漾的琥珀色澤。
  
  「我也說不上來,只知道自己會無法克制地想接近她。她對我有很奇怪的影響,而我們甚至認識不深。」他認真地望著兩個同伴。「你們也瞭解我的男女關係並不隨便,我喜歡和女人培養一點感情之後再上床,但是我一眼看到她就想動她了,等我真的把她弄上床之後,該死的居然把她給嚇哭了。」
  
  「你是說,你、你、你對她一見鍾情?」安可仰幾乎變成一隻凸眼金魚。天哪!他不知道郎雲竟然如此純情!
  
  郎霈卻越聽越不對勁。「大哥,這種結了婚的女人故意來接近你,不知道有沒有企圖,你自己小心一點,最好和她保持距離。你終究不是普通人,不要像上回那個XX企業的小開,中了人家的美人計被勒索兩千萬。」
  
  郎雲的眼神變冷,掛在嘴角的不是一個開心的微笑。
  
  「小狼,瞧你跟只母雞一樣,你哥這麼大個人了,泡個美眉還要你來教?」安可仰連忙打圓場。
  
  「不要用這種怪裡怪氣的稱呼叫我。」郎霈給他一個老大的白眼。
  
  「奇了,凌家小姐可以這麼叫,我就不能?」
  
  「等你入贅姓『凌』,或者變成『小姐』的時候,你就可以。」郎霈搶白他。
  
  「這麼不給面子?當心我把你暗戀她的事洩漏出去。」
  
  「你給我閉嘴!」郎霈的俊臉霎時通紅。
  
  郎雲啜了口酒,心不在焉地聽他們拌嘴。
  
  三個男人湊成的這一桌,吸引了不少女士的眼光。他們三個人都外形出眾,安可仰走浪蕩不羈的調調,郎霈少年老成,一身篤實穩重的氣質。而他自己,外表雖然冷傲,偏偏有些女人就愛這個味道。
  
  「說真的,郎雲,你打算就這麼放棄?」安可仰興匆匆地問。「死會可以活標嘛!結過婚的女人才有味道,比那些青青澀澀的小處女知情識趣多了!我支持你把她追到手。」
  
  「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麼沒有節操的!」郎霈瞪住他。
  
  「就算她轉頭跟郎雲那又怎樣?她也不會是全台灣第一個離婚的女人,夫!你今年也不過二十郎當歲而已,就這麼古板。」
  
  兩個男人又纏夾在一起。
  
  走道邊緣擺著一盆蝴蝶蘭,吸引了郎雲的視線。
  
  花卉雖然清雅,擺在這個位置卻顯得太過單薄了。他想。如果讓葉以心來編排這間俱樂部的盆花,不知道她會如何下手?
  
  從那一次淹水之後,他很少再遇見她。每個星期一早上,總經理辦公室的老位置仍然可以看見一盆鮮艷欲滴的花,她卻不曾再出現過。郎雲猜想,她又回到以前七早八早便來上工的習慣,而他不想再強制她配合。
  
  有什麼意義呢?她已經屬於別的男人,即使他再使出任何方法吸引她的注意力,她也不會轉而投入他懷裡。
  
  「媽的。」郎雲喃喃低咒。
  
  「什麼?」兩隻布穀鳥同時轉過頭。
  
  「沒事,你們繼續吵你們的。」他沒好氣地再倒一杯酒。
  
  郎霈還想說些什麼,安可仰不給他機會,「凌曼宇」三個字一爆出來,兩個人又纏鬥在一起。
  
  郎雲不是不感激的,有時候,他實在很受不了郎霈。大多時候,郎霈以他馬首是瞻,但是在某些事情上,郎霈總會覺得他這個哥哥需要被照顧!這是那三年昏迷留下來的另類後遺症。
  
  郎雲看著同伴,突然感到疲倦。
  
  這就是他後半輩子的寫照嗎?每天工作十八個小時,私生活總要聽弟弟的嘮叨,偶爾才找個朋友出來聊天鬥嘴?
  
  該死的!這不是他要的生活!如果那個女人以為他就這樣放棄了,那才有鬼!
  
  郎雲突然放下酒杯,大踏步出去。
  
  「大哥,你要去哪裡?」郎霈連忙問。
  
  「現在才九點多,我們待會兒不是要再打一局?」安可仰跟著轉頭。
  
  「改天再說。」
  
  滿山遍野的蟲唧,吞滅了他的腳步聲。
  
  ******
  
  砰!砰!砰!乍響的敲門聲讓葉以心驚醒。
  
  她瞥一眼掛鐘,十點整,她大概看電視看到睡著了。
  
  一次淹水讓店裡元氣大傷,即使水已經退了好多天,牆壁上的水痕還在。她疲憊地捏捏肩膀,明天她們還得重新把店裡粉刷一遍。
  
  砰砰砰!
  
  「來了。」她嘆口氣,加快腳步。
  
  打開裡面那道木板門,葉以心迎上一雙燒灼的眼。
  
  「開門。」他的語氣冰冷,眸心卻亮得厲害,彷彿有一股焚燒的火即將竄出來。
  
  「旁邊有門鈴。」她安靜提醒。他又要什麼了?她累得無法再和他周旋。
  
  「讓我進去。」
  
  「現在很晚了,你有什麼事嗎?」直覺告訴她,這不是個好主意。
  
  砰!砰!砰!他再擂一次外面那道鐵門。
  
  「開門!」
  
  房東就住在樓上,她無可奈何,只好放這只火龍進門。
  
  他在她窄小的客廳內來回踱步,彷彿焦躁得一刻也靜不下來。葉以心謹慎地靠在門板上,等他先開口說話。
  
  「他是個什麼樣的男人?」郎雲陡然止步,語氣近乎嚴厲。
  
  「誰?」
  
  他朝她跨了一大步,「告訴我,你丈夫是個什麼樣的人?」
  
  「一個很好的男人。」她揉著眉心,疲憊不堪。
  
  「他今年幾歲?叫什麼名字?住在哪裡?做什麼營生?他有多愛你?」他的問題如連珠炮一樣。
  
  「郎雲……」
  
  「回答我!」他再逼近一步。
  
  她嘆了口氣,直視他。「他叫張國強,大我五歲,只是一個平凡的山野樵夫。他非常愛我。」
  
  「你呢?你愛他嗎?」他已經逼到她身前,再一步就能碰觸到她。
  
  「郎雲,你到底要做什麼?」她的額際痛到快裂成兩半。「你一輩子都不會認識我丈夫,他之於你只是一個陌生人,你就算問盡所有關於他的事,又有什麼意義?」
  
  「回答我,你愛他嗎?」砰!他的雙手抵在門上,將她緊緊鎖在胸懷間。
  
  「我當然愛他!不愛他何必嫁給他?」她低喊。
  
  「那他呢?他愛你嗎?瞭解你嗎?」他壓低身體,和她四目迎對不讓她閃躲。「你知道你有多麼裡外不一嗎?」
  
  「你在胡說什麼?」她忍回一聲尖叫。「郎雲,你身上有酒味……你是不是喝醉了?」
  
  「他知道你很淘氣嗎?他看過你調皮的樣子嗎?他知道你只是表面上乖巧,其實骨子裡充滿惡作劇的因子嗎?」他的聲音漸漸變低。「他知道你眼中閃著笑意的樣子有多美嗎?他知道該珍惜你使壞的一面嗎?他知道如何縱容它嗎?」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她深深吸了口氣。
  
  「你的一切都表現在你的作品裡,調皮愛鬧的那一面,活潑的那一面,恬靜美好的那一面,這一些,他全都知道嗎?」
  
  心跳的頻率全部亂掉,她捂著臉頰,懷疑發軟的腿何時會失去支撐的力氣。
  
  「郎雲,你到底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她是那樣千方百計地迴避他……他為什麼要一直回來?
  
  「這些我都知道!憑什麼他卻可以得到你?」他的胸口有一股狂烈的火在燒。
  
  他知道自己的憤怒完全沒有道理,她並不欠他任何東西。然而,旁人又怎麼能瞭解呢?生平第一次,他如此地接近愛情,卻在還沒開始萌芽的時候,便硬生生地截斷。
  
  他原本想好好地追求她的。
  
  他想送她鮮花,為她寫肉麻兮兮的情話;想到專櫃為她挑選性感內衣,晚上再親眼看她穿上去;想帶她到淡水河邊漫步,互相打對方腿上的蚊子。所有他不曾為任何女人做過的蠢事,他都想為她做,然而,他來遲了一步,她已經嫁給別人!就像一個小孩終於找到夢想中的糖果屋,主人卻殘忍地將店門關上。
  
  是的,他現在的怒火來得極端的幼稚,但是他忍不住!他就是想兇狠地摧毀一些什麼。
  
  「因為我和他更早相遇。」她無法再看他陰暗狂暴的眼神。
  
  「這不公平,我也發現了你!」他的氣息吐在她的唇上。
  
  「你甚至不認識我!」她快撐不住了,他為什麼不趕快離去?
  
  「對,但是我『發現』你,就像發現一座未經發掘的寶藏,卻被另一個男人搶走了所有權,這不公平!」
  
  「生命本來就是不公平。」葉以心低語。「當我需要你的時候,你並未出現……」
  
  「我無法接受這樣的不公平!」他猛然吻住她。
  
  這是個屬於另外一個男人的女人,他的道德觀禁止他碰觸的範圍,但是他厭倦了掙扎。
  
  他從不曾如此渴切地想望一個人。他的生命擁有了一切,名利,地位,家人,朋友。但名利與地位是次要品,失去了能再賺回來,而家人和朋友雖然重要,卻不能彌補他心裡的空缺。
  
  那處空缺一直存在,在她出現以前,他並沒有發現。他仍然不曉得是什麼引動了他,只能確定一件事:唯一能填補的人,只有一個老是想從他身旁逃跑的女子。
  
  若他放手,就真的失去了。
  
  「失去」兩個字在他體內震成一圈圈的漣漪。潛意識不斷狂吼——抓緊她!不能放手!你只有這次機會!
  
  他猛然抱起她,闖入唯一的房間裡。背心碰觸到床墊的那一刻,她凜然一驚。
  
  「郎雲,你想做什麼?不行……」她惶惜地想閃開。
  
  他隨即壓下來,攫住她的唇,制住她的所有舉動。
  
  她心裡一慌,眼眶又開始不爭氣地泛濕。
  
  「噓,別哭……」強烈的吻轉為淺淺的細啄,猶如對待珍藏的寶貝,一點點、一滴滴,親依地印著。「別怕我……我不會傷害你……」
  
  她的心頭擰緊,疼得近乎昏厥,想哭的感覺依舊濃烈,卻不再是為了恐懼……
  
  他吻上她的頰,滑入她的頸窩。天花板的燈,亮得讓她睜下開眼,她暈眩地閉上,天旋地轉的感受在腦子裡盤旋不去。
  
  酥胸一冷,隨即被更熾烈的熱源熨貼,她感覺到自己敏感的肌膚被輕咬,再燙上一個吻補償。
  
  「告訴我,你是要我的……」他喃喃道,吞噬每一寸暴露在他眼前的肌膚。「告訴我,你的感覺和我同樣強烈……」
  
  葉以心對上他的眼,準備以最堅定的拒絕讓他知難而退。
  
  入眼的,卻讓她徹底瓦解。
  
  郎雲的濃眉緊鎖,眼底只有悲傷。他怎麼可以?她哽嚥住,不斷地呼息。
  
  她可以應付他的強橫傲慢,卻無法應付他的脆弱。他怎麼可以露出這樣的眼神看著他……這個可惡的男人!她好氣他……她是如此的氣他……
  
  彷彿從初見的那一刻起,她的體內便繃起了一根弦,越絞越緊,緊到幾乎讓她窒息。現在,它錚然一響,終於斷裂了。
  
  「是的,是的……我要你……」她的聲音破碎了,緊緊摟住他的頸頸。「我要你……」
  
  吻重新變回狂索和渴求,他使盡每一分力氣,想將自己印進她的體內,化入她的心裡。
  
  「心、心……」
  
  她的名字融回她自己的唇內,她承接住,再渡回他的口中。
  
  一切都放開了,在此時此刻。她回報的熱烈不下於他,兩人都兇猛地攻掠對方。他吮著她的頸項,直到那裡出現一個個血紅的記號。她吻上他的胸膛,在那裡找到一個淺淡的傷疤。
  
  他可以得到她。郎雲模糊地想。立刻,在這裡,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止!
  
  然而,她屬於別人……
  
  他的吮吻加重,讓她昏沉地輕呼。他的皮膚滑順得如同絲綢,其下卻包裹著鋼鐵。每根肌肉線條分明,被她撫過之時,先繃緊,再放鬆。
  
  這不幹任何人的事,只幹他們兩人。
  
  但是有一個男人在某處等著她。
  
  小孩呢?他從未問過她,她已經是一個母親了嗎?
  
  他陡然抱緊。
  
  鬆開,彈起,退後。
  
  冷空氣讓葉以心茫然片刻,直到她看出去的是天花板,而不再是一張佈滿情慾的臉龐,她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郎雲在床尾快速走動,一遍又一遍。
  
  她是別人的女人!有一個丈夫正在期待她回家,如同她若屬於他,他也會盼望她返家歸來。一晌貪歡,代價不只是他的原則與價值觀,還是另外一個家庭的幸福。
  
  古銅色的寬背聳起又平定,不斷深喘,想讓那股令人發狂的火消熄下去。
  
  直到自己回到完全的控制狀態,他才回過身。深邃的眼神仍然無奈,卻已經冷靜。
  
  「我好像有把你在床上弄哭的本事。」
  
  她把臉埋進被子裡,無法看向他。
  
  「離開他,到我身邊來,你做得到嗎?」郎雲輕聲問。
  
  她用力搖頭。
  
  「那麼,我們以後,最好別再見面了。」他靜靜說。
  
  香肩劇烈地抖動,她點點頭。
  
  萬籟俱寂之後,淺緩的腳步聲往外走。
  
  木門與鐵門輕輕合上,只激起一聲細響,卻像天崩地裂的驚洪,潰決了她的眼眶。
  
  ******
  
  壓仰的爭執聲已經持續了整個早上。
  
  「你說啦!你跟她認識比較久。」
  
  「也沒久到哪裡去,只比你多三個月。」
  
  「三個月就很長了!」
  
  「你是店長耶!」
  
  「這個店長正在叫你做事耶!」
  
  她有理!小莉咕嚕兩聲,拿著一紙合約轉到店裡去。
  
  「呃……葉姊……」
  
  櫃檯後的人茫然望著前方,沒有反應。
  
  「葉姊!」小莉惴惴地加大音量
  
  「啊,什麼事?」葉以心陡然驚醒。
  
  「不好意思,我……我們有事情要找你商量。」小莉搔搔腦袋。
  
  門外的新店長聽見她用的是複數,拋來一記白眼。
  
  「是這樣的,葉姊,關於我們和對面那間公司續約的事。我們本來不是講好了,先簽三個月的試用約嗎?現在約已經滿一陣子了,『郎億』那裡是繼續讓我們做沒錯,可是……我們好像應該把白紙黑字的客戶約簽下來比較保險。」被點到名了,新店長只得一起進來排排站。
  
  郎億?聽見這個名詞,她的眼神又飄忽了。
  
  「葉姊!」小莉冒險叫一聲。
  
  「啊,對不起,我最近有點不專心……」她喃喃道。
  
  「我知道,你一定是很難過明天就要調回高雄去了。」小莉很感性地擠一滴淚出來。「葉姊,我會想念你的,不過合約的事……」
  
  「那就趕快和對方簽好啊!」她疲憊地捏捏眉心。
  
  「可是他們那個總務主任殺價殺得好厲害。」店長無可奈何地求告。「我們在想,葉姊,你常常去總經理辦公室送花,跟上層的人比較熟,可不可以那個……找人關說一下?」
  
  「我?」找郎雲關說?她胸口一震。
  
  他已經說了,從此以後,不再見面,她終於如願地避開他了,為什麼心裡卻越來越難受?
  
  「拜託啦!葉姊,就當你回高雄前送台北分店的一個禮物嘛!」小莉央求。「有他們這種大客戶,業績差很多耶!現在景氣不好,如果他們不續約的話,改天花店倒了,那我就變無業遊民了,這樣很可憐耶!」
  
  「對啊對啊。」
  
  店長店員雙人組手握著手,心連著心,兩眼泛出淚光。
  
  「這種小事麻煩他們的總經理出面,不好意思吧?」她也有無可奈何的苦衷啊!
  
  「不用找到總經理啦,請那位人很好的陳秘書幫忙就行了,我趁午休時間跟『郎億』的員工打聽過了,他們總務主任追陳秘書追得很勤,有她出馬就搞定了!」小莉連忙說。
  
  「對啊對啊!」店長附和。
  
  「你只要過去跟陳秘書說一下,合約留著沒關係,等他們簽好我再去拿回來。』
  
  「對啊對啊!」
  
  「只是跑一趟、再套幾句交情而已,不會花你太多時間的。」小莉熱切地解說。
  
  「對啊對啊。」
  
  喂,到底是你店長還是我店長?小莉不爽地橫這只懦夫一眼。店長陪個笑,趕緊拍拍她的肩膀。
  
  「只要找陳秘書就好?」葉以心為難地看著她們。
  
  「對啊對啊。」回答的人是誰很明顯。
  
  「……他們總經理今天在公司裡嗎?」她有千百個不情願。
  
  「呃,這種事花店小妹很難知道吧?」小莉搔搔腦袋。
  
  葉以心不忍心再為難她們。
  
  「好吧!我去。」
  
  Yes!成功!
  
  雙人組的歡呼聲猶然在耳,前腳剛踏入郎億大樓的葉以心卻後悔了。
  
  血液在血管內快速竄流,耳邊只聽得見自己如擂鼓的心跳聲。
  
  郎雲可能出去開會了,或者還未進公司。即使真的碰上,她也是出於公事而來,合情、合理、合法!
  
  然後,她對自己感到生氣。莫名其妙來招惹她的人是他,她有什麼好閃避的呢?總之她只是上去送個合約,五分鐘就能完成。
  
  電梯在三十七樓開啟,緊張感達到最高。
  
  從這個角度看過去,總經理辦公室的門是緊閉的,她稍微放心一些。只要動作夠快,可以在兩分鐘之內離去。
  
  她鎮定心神,藉由鏡面電梯門整理一下儀容,確定自己看起來仍然是那個安靜有禮的葉小姐。
  
  「陳秘書,您好。」她走入秘書的辦公區。
  
  「啊,葉小姐,好久不見。」陳秘書堆起親切的微笑。
  
  「不好意思,我一來就要請您幫個小忙。」她開門見山,不想把時間耗在聊天上。
  
  「什麼忙?你說。」陳秘書招呼她到待客區坐下。
  
  「不用了,我一下子便說完了。」她連忙說。「其實,是為了花店與貴公司的新合約……」
  
  辦公室門突然從裡面打開,她頓時心頭一緊。他終究在!
  
  「泰國工廠的進度已經趕上來了,下個星期我會再派個人過去看看。」先走出來的男人回頭跟身後的郎雲說話。
  
  「順便發點加菜金……」郎雲話聲頓住,直勾勾地對上她。
  
  走在前面的男人很自然地順著他的眼光投過來。
  
  「是你?」郎霈失聲叫道。
  
  她愣住了,面對郎雲的弟弟,無法作聲。
  
  
  郎霈的態度迅速轉為狂怒。「你在這裡做什麼?」
  
  「你們認識?」郎雲的黑眸瞇了一瞇。
  
  震驚以最迅疾的速度退去,葉以心挺了挺肩,體內的防衛機制全面發動。
  
  「豈敢高攀。」她冷冷回應。
  
  「你也知道是高攀就好!」郎霈努力壓抑怒氣。「我們有什麼地方能為葉小姐效勞的?需錢救急嗎?」
  
  「事實上,我確實為了錢而來沒錯。」她回身對著陳秘書說話,完全不睬後面的兩個男人。「陳小姐,我們花店與貴公司的試用期已經到了,這是一整個年度的新合約,請您轉交給總務主任。如果有任何疑問,麻煩和我們的新任店長聯繫。」
  
  說完,她踩著平穩的步伐離去,自頭至尾沒有再回頭看他們一眼。
  
  「大哥,我們公司怎麼會跟她扯上關係?」郎霈氣急敗壞地轉頭質問。
  
  郎雲瞄一眼屬下,陳秘書立刻會意過來。「總經理,我先去影印幾份文件。」
  
  偌大的空間只剩下兄弟兩個人。
  
  「你為什麼會認識葉小姐?」郎雲沉沉地盯住弟弟。
  
  「她……個中緣由很複雜,不知該如何說起。」郎霈的額角沁出汗珠。
  
  「從頭!」他冷冷道。
  
  一股火苗從郎霈的心眼竄上來,他衝口而出,「那個女人是個該死的騙子,她要的只是錢而已!可惜她打錯了如意算盤,以為這一回找上你就有用。她錯了,這一次,我絕對不會讓她再得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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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18 00:07:54
第六章
  
  林媽媽拿著掃把走出店門外,先伸個懶腰。
  
  十月的清晨最是適合運動,不太冷又不太熱。再過一個小時,太陽爬高一些,掃起地來就很辛苦了。
  
  她先拿出抹布,把店面的玻璃門擦乾淨,「早清復合花店」的字樣不一會兒便耀眼閃亮。林媽媽退後一步觀賞片刻,然後滿意地點點頭,把抹布掛回腰帶上,繼續掃地。
  
  「秋天月,照紗窗,雙人相好有所望。有話想要對你講,不知通也不通……」台灣小調伴著掃灑的動作響起。
  
  吼!店門口一堆煙蒂,現在的人真是沒有公德心。雖然說前面不遠就是高雄有名的夜市,可是也不要逛完就把垃圾丟在人家花店門口呀!她們一大早就要開店的。
  
  掃掃掃——掃到一雙皮鞋?
  
  林媽媽頓了頓,順著皮鞋往上看。皮鞋上面跟著一截西裝褲,哦!那個屁股長得不錯,跟平常電影海報那種外國明星的小屁股很像;西裝褲上面是一件白襯衫,嗯!底下的胸膛也挺有看頭,既寬又平,看起來就很好摸的樣子;領口的鈕子開了兩顆,衣服又皺皺的,聽說現在就是流行這個叫做什麼「頹廢風」的。
  
  林媽媽的脖子繼續往上仰了好幾度,終於對上一雙眼,嚴峻和冷肅滿滿在那雙眼裡。
  
  「哎喲!」林媽媽嚇退了一步。
  
  「早安。」男人立即換上安撫的笑容。
  
  吼!林媽媽拍拍胸口。幸好他還會笑,不然這樣高高大大的一叢,臉上又不笑的話,實在很像角頭大哥說!不過他笑起來還真好看,夭壽!這樣勾引她純情的歐巴桑心。
  
  「先生,你這麼早就要買花?我們花店八點才開始做生意耶!」
  
  
  「我是來找人的,請問葉小姐來上班了嗎?」嘴角的疲憊讓他的笑容顯得有些漫不經心。
  
  「心心?你哪裡找她?」林媽媽一怔。
  
  「我是她台北的朋友,專程開車下來的。」男人指了指停在對街的賓士。
  
  「這樣啊?你等一下,我叫老闆娘跟你講。」她拄著掃帚朝店裡大喊,「老闆娘,有一個從台北來的男人說要找心心。」
  
  「台北來的男人?」納悶的女聲從店裡傳出來。
  
  「人家特地開車下來找她的,你要不要出來看?」林媽媽熱心地跑進店裡叫人。
  
  再一會兒便可以見到她了!郎雲忽視連夜開車的勞頓,耐心立在原地等候。
  
  這世上能讓他著惱的事不多,葉家小姐通常很懂得如何命中紅心。
  
  從那一天在辦公室偶遇之後,她便失蹤了,而這已經是一個星期前的事。
  
  說不在意她和郎霈之間的詭譎氣氛是騙人的。然而,他終於見識到了郎霈的固執,無論他如何威逼,郎霈不肯說就是不肯說,只一口咬定她要的是郎家的錢。
  
  「原來大哥之前說的已婚女人就是她?早知道我便早一點出來揭穿她的真面目。」郎霈事後說起來猶恨恨不息。
  
  弟弟不是一個信口開河的人,這一點他非常清楚。如果郎霈堅持葉以心要過他們家的錢,那麼它就一定發生過。然而,要他相信葉以心是個仙人跳的專家?郎雲吃掉自己的心都無法相信。
  
  在他昏迷的那段期間必然發生過很多事,而且不知怎地全和葉以心扯上關係。這就是她當初千方百計迴避他的原因嗎?她深怕遇到郎霈,繼而扯出她的「真面目」?無論如何,只要想到她曾經和郎霈產生過糾葛,他的心便滿滿的不是滋味。
  
  好吧!既然郎霈不肯說,他便換個人下手。
  
  「林太太,你幫忙把店裡的花排一排,我出去看看。」老闆娘踩著細碎的步伐出來。
  
  她約莫四十來歲,五官有著明顯的原住民血統,高鼻深目讓她比同年齡的婦人來得更有風韻。一見到他,老闆娘瞇了瞇眼。
  
  「您好。」郎雲禮貌地問候。「請問葉小姐來上班了嗎?」
  
  「你有什麼事找她?」老闆娘不斷打量他,眉心越皺越緊。
  
  「我是她台北的朋友,有些私事想找她談談。台北分店的人告訴我,她已經調回總公司了,所以我開車下來看看。」
  
  「有什麼事讓你找她找得這樣急,還連夜開車到高雄來?」老闆娘的眼中出現戒意。
  
  「我不是壞人,只有一些私事想和她當面談談,絕對不會給她帶來麻煩,請你放心。」他立刻保證。
  
  「葉小姐辭職了。」老闆娘突兀地丟下一句。
  
  「她才剛調回高雄,怎麼就辭職了?」他擰起眉頭。
  
  「她一回來就提出辭呈,我批准之後,她隔天就沒來上班了。」老闆娘冷淡得很。
  
  「那請問我要如何才能聯繫上她?」他按捺下焦躁的情緒。
  
  「不然你留個電話,晚一點我再請她主動和你聯絡。」老闆娘虛應一聲。
  
  她的敵意太過明顯,郎雲不明白自己說錯了什麼。
  
  「能不能麻煩你現在就聯絡她?我可以在旁邊等。」
  
  「現在太早了,她應該還在睡覺。」老闆娘聽起來就像在敷衍。
  
  葉以心有多麼早起,他會不明白嗎?「或者你可以告訴我如何聯絡上她的丈夫,我去徵求她丈夫的同意也可以。」
  
  「心心的丈夫?」老闆娘神色古怪到極點。
  
  「是的。」他頓了一頓。「她結婚了,不是嗎?」
  
  沉默良久之後,老闆娘撇了下嘴角,神情卻殊無笑意。
  
  「你的消息已經過時了,她的丈夫早就死了!」
  
  ******
  
  回到南投山上的老家之後,每天下午,葉以心固定陪村裡孩子們一起到木屋後方的樹林做功課。
  
  說不準自何時起,她開始喜歡上這片林子。印象中是父母過世不久吧!十歲的她茫然無依,對誰都不信任,每天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從清姨的家跑出去,鑽進樹林裡把自己藏起來。
  
  這麼多年下來,樹林裡的每條小徑她已經熟得下能再熟。沿著林蔭往下走會通往一個小平台,平台外面就是直落百來公尺的溪谷。村長大人利用政府撥下來的經費,在那塊平台擺了一張石桌和幾把石椅,平時村子裡的小朋友下課之後,就來這裡做功課。
  
  由於窮鄉僻壤的小山村經費有限,所以這條步道只有泥上路面,水泥和大涼亭在這裡是看不到的,如此反而保存了樹林的原始美感。
  
  從平台往林子的深處再走下去,就是當地有名的「鬼林」了。早期原住民將那一帶視為聖邪交錯的靈地,所以在附近掛了許多法器,將整座樹林弄得陰森森的,村莊裡的大人小孩若非必要,絕不涉足那個區域。
  
  葉以心想起自己小時候有多麼怕那座鬼林,不禁感到好笑。
  
  不只小時候,她長大之後不也怕得不得了?記得那一次迷路,還嚇到連續好幾天作惡夢呢!現在想想,其實林子不見得那樣可怕,只是心理作用居多,可惜怕黑的習慣一旦染上之後,便再也改不掉。
  
  清泉村與一般山村相同,都有年輕人口流失的問題,目前村子裡以中老年人和小孩子居多,僅存的一些年輕人也隨時可能離家打拚去。事實上,現在連小孩子都越來越少了,因為出外工作的人往往就留在平地生根,鮮少再把小孩送回山上來照顧。
  
  人口少也有人口少的好處。在清泉村裡,一個人的事就是全村子的事,大夥兒相依為命,互相照應。
  
  目前村裡大概還剩十幾戶人家,小朋友還有七、八個,年齡介於八歲到十四歲之間,最近的中小學在隔壁村,所以他們每天得走一個小時左右的路上學。村公所開辦了一些技藝課程,目前已經有拼布、織布和插花班。村子裡的人做熟了之後,便會將作品托到清姨在高雄的花店寄賣,多少貼補一點家用。
  
  她每年大約有六個月的時間下山幫清姨的忙,其他時候都待在山上。她的物質慾望不大,山上也沒有什麼可以花錢的地方,所以賺取到的生活費已經夠用了。
  
  在山上的期間,除了忙自己的事之外,她每天都同今天下午一樣,負責當一堆小毛頭的免費家教。
  
  「心心姊,我的數學寫好了。」坐在身旁的小卿把作業簿遞過來,在所有孩子當中,最年幼的人就是她了。
  
  葉以心一題一題的檢查。
  
  「小卿好厲害,每一題都答對哦!」她讚許地摸摸小女孩的頭。「好,現在來寫生字薄。」
  
  「心心姊,我媽今天下午煮綠豆湯,我想回家去吃好不好?」對面的小男生早就坐立不安很久了,簿子大部分還是空白的。
  
  「你吃完綠豆湯會乖乖寫作業嗎?」她故意板起瞼。
  
  「會!」男孩忙不迭點頭。
  
  功課怎麼抵得上綠豆湯?她儘量不微笑,免得這些小鬼頭乘機造反。
  
  「好吧,晚上七點把簿子拿過來給我檢查。如果那時候還沒寫完,我要在聯絡簿上跟你們老師告狀。」
  
  「沒問題!」男孩跳起來對其他人吆喝。「你們要不要一起來?」
  
  「我也要!我也要!」一堆小毛頭拚命點頭。
  
  葉以心不禁好笑。
  
  「好吧好吧,晚上七點,每個人拿簿子到木屋來給我看,沒寫完的人明天屁股就遭殃了。」
  
  「好!」一群小鬼頭撲通撲通地衝出林子。
  
  一如以往,只剩下跟她感情最好的小卿還乖乖坐在她身旁。大小兩個女人相視一笑,已經習慣了彼此的陪伴。
  
  葉以心愛清泉村。
  
  這裡是她父親生前最後一個服務的教區,她成長於斯,父母過世之後大方接納她的人也都在此,除了學生時代,以及幫清姨工作時必須離開之外,她生命中大半的時間都在這個小山村度過,再沒有任何地方比清泉村更能治療她的心傷。
  
  她的腦中掠過一張臉孔,立刻習慣性地按捺下去。一切已經結束,他弟弟的「揭穿」,更暴露出他們倆不合適的事實。從回到山上的那一刻起,她便決定讓心情歸零,回到未離開之前的生活。
  
  一聲清嘯,疾風吹颯而過,融入莽莽天地間。
  
  山色如此開闊,蒼穹如此清朗,山下的紛紛擾擾彷彿屬於另外一個世界的事。還有哪處地方,比清泉村更適合坐看雲起呢?
  
  她深呼吸一口氣。啊!在這座人間仙境裡,萬般煩惱,也都顯得輕盈了。
  
  ******
  
  賓士壓在柏油路面,慢慢往前推進。
  
  地圖上指出,距離清泉村最近的鄰鎮也在半個小時的車程外,由此可知此地的荒僻。郎雲只花十分鐘便把整座村子繞完一圈。
  
  出乎他意料的是,村子裡異常乾淨整潔,完全不像他預期中會見到的貧窮山村。主街兩旁是一列排開的雙層建築,便利商店、水果店、菜攤子,以及一些賣紀念品的小店面都在這條街上,街尾那棟全村最高的建築物——只有三層——則是村子的行政中心,旁邊有一間小巧的派出所。幾座獨棟木屋散落在村子的外緣,之後是環繞全村的山林。
  
  建築物確實是老舊了一些,柏油路也不時出現一、兩個小坑洞,但是街道上極為整潔,每間店都窗明几淨,許多住家前辟著一個小庭院,或擺上幾盆花,對陳舊的市容產生美化效果。這個村莊的人們顯然很認真地在維護他們的家園,四周環繞的重山,則讓小山村充滿了世外桃源的味道。
  
  他的出現似乎引起一陣騷動,幾位村民特地走到街上探頭探腦。
  
  他一下車,四周的人眼睛全都瞪大大的。郎雲無心理會他們,專心搜尋門牌號碼。接著他發現,竟然不是每一家門口都掛上門牌,那他該如何找到清泉街十七巷二號?
  
  「這位先生,你要找誰啊?」某個男人從背後拍拍他的肩膀。
  
  郎雲回過頭。
  
  拍他肩膀的男人看清他的臉之後,突然慘叫一聲。
  
  「阿娘喂呀!我說老天爺啊,我這輩子也沒做過什麼壞事,你讓我大白天見鬼實在是很不夠意思……」他是一位年近五十的粗壯塊頭,一身的短褲和汗衫,脖子上掛著一條毛巾,手裡還拿一根釣竿,身材不高,但是結實得猶如一截樹幹。
  
  「大叔!大叔,我想請問一下……」郎雲試圖打斷中年人亂七八糟的胡嚷。
  
  「啊人死了你就讓他好好去嘛,你這樣讓人家死不瞑目,對你也沒什麼好處嘛,你說是不是?」中年人抬頭繼續對著天上哭訴。
  
  「請問……」
  
  「再說我以前也待他不薄,又沒有虧待過他,他如果有什麼未完成的心願,祢應該派他去找別人嘛!怎麼來找我呢?老天爺啊,你做事實在很不公平咧!」
  
  「住口!」郎雲陡然大喝。
  
  中年人戛然而止,呆呆看著他。
  
  雞啼聲總算安靜了,郎雲揉揉額角。
  
  「你……你不是……」中年人狐疑地走上前看他幾眼。「嗯……這可奇了!有趣有趣……」圍著他再繞兩圈。「嗯,有點像,又不是太像,可是說不像嘛,又很像……」
  
  「像什麼?」郎雲的頭隱隱抽疼。
  
  中年人眼光落回他臉上,「啊,這種凶巴巴的表情就不像了。」
  
  郎雲決定忽略他的胡言亂語。
  
  「這位先生,我是來找朋友的,想向您打聽一個地址。」
  
  「你要找誰?」
  
  「葉以心。她住在清泉街十七巷二號。」
  
  「你說你要找心心?」中年人嚇了一大眺,猛地又往後跳一步。
  
  越來越多人圍在他們四周指指點點,每個人看他的眼神都怪裡怪氣的,郎雲不禁低頭打量自己的耐吉運動鞋、皮夾克,和牛仔褲。他的裝扮之於一般公事化的穿著已經算休閒了,來到這深山野嶺卻顯得太過光鮮。
  
  「原來是這樣,這樣我就明白了!」良久,中年人終於把下巴合上,嘴裡兀自喃喃嘀咕。「好,我帶你去找心心。她如果看到你,一定會驚訝得不得了。」
  
  「我相信。」郎雲漾起一絲微笑,笑容中的苦澀,只有他自己才明瞭。
  
  一路前往葉以心家的途中,郎雲終於見識到了何謂「聒噪的男人」。
  
  短短五分鐘路程,他已經知道這位大叔叫「王漢大」,村裡的人都管他叫「大漢」,搬來村子已經二十多年,經過如此這般、這般如此的過程,最後便落腳生根在此處。
  
  「就是這裡啦!心心就住在裡面。」大漢領著他來到一間別緻的木屋前。
  
  木屋有一座小小的前廊,左側是一間溫室模樣的玻璃屋,左側則有一條小徑通往後方的濃密樹林。
  
  敲門之前,大漢先回頭確定一下。「你說你是她台北的朋友喔?你沒有騙我吧?」
  
  「是的。」現在才確定身份會不會太遲了?
  
  「是她的朋友就好。不然我隨便帶人來找她,她會生氣的。」大漢安了心,掄拳擂上木門。「心心!心心!你有朋友從台北來找你了!」
  
  大嗓門驚動樹林裡的鳥,幾個拍翅聲響,鳥兒紛紛從樹頂上飛走。
  
  一串嬌柔的聲音從樹林深處響起。
  
  「來了!」
  
  是她。郎雲深深吸了口氣,心跳開始加快。
  
  木屋的後門先打開,一陣細碎的步伐在屋內逗留片刻後,繼續走往前頭來應門。
  
  「漢叔,你叫我?」厚重的木頭門拉開。
  
  門後是一張他千里追尋的容顏。
  
  無論郎雲期待她見到他會有什麼反應,絕對都不是現在這種。
  
  諸多情緒流轉過那雙眸,最後留下來的是——憤怒。
  
  「你來這裡做什麼?」她握緊雙手,身體甚至在隱隱顫震。「你怎麼可以來?你……誰准你來的?」
  
  她的心火發得毫無道理,郎雲一時未反應過來。
  
  「你不可以來這裡!快走!走啊!」她跑出門廊上,用力推他,氣到連聲音都在發抖。
  
  郎雲猝不及防,被她推撤了幾步。
  
  「心心啊,你看他,他長得像不像……」大嗓門想插話。
  
  「是你帶他來的?」灼怒的視線燒向從小看自己長大的男人。
  
  「那個,他說他是你朋友嘛!」大漢委屈地搔搔頭。
  
  「你到底想做什麼?快點回台北去,這裡你不能來!」她氣到眼底都起霧了。清泉村是她的最後一道防線,他怎麼可以擅自闖入?
  
  郎雲深吸一口氣,決定——他也火大了。
  
  他來搞清楚她和郎霈到底在鬧什麼鬼!來問明白她當年是怎樣騙了郎家的錢,又是發生在何時的事。
  
  ……他在騙誰?
  
  什麼騙局、什麼秘密,那些全是藉口!真正讓他千里跋涉,連夜在高速公路上奔馳的原因,只是為了一個問題。
  
  他需要解答!不是為了該死的郎霈,而是為了他和她!
  
  「你的丈夫早就死了!你為什麼騙我?」他猛然爆發。
  
  「喂,這位先生,你怎麼這樣說?」旁邊有個人徒勞無功地打圓場。
  
  葉以心突兀地轉回屋子裡,郎雲不給她任何逃跑的機會,立刻扣住她的手臂。葉以心用力擺脫他,反身想關上門,卻被他更用力地推開,闖進她的私人領域。
  
  她倒抽口氣,站在木屋裡怒喊——
  
  「不准你進來,這是我家,請你立刻出去!」
  
  她口口聲聲不准他來「這裡」,彷彿這個村莊是她的王國,他的到臨會玷污它一般。郎雲說不出是懣是悶,抓住她往屋子唯一的一扇門裡鑽。
  
  咕啦咕啦趕上來的大漢頓時被鎖在外頭。
  
  「喂,喂,你們有話好好說,不要吵架!」門外的人焦急大吼。
  
  這是一間浴室。
  
  「討厭!你走開!放開我……」她使勁想掙脫他的抓握。
  
  郎雲乾脆將她往牆壁一按,整個人鎖進自己懷裡。「冷靜下來!聽我說!」
  
  「我不要你來這裡,你出去!」過度的掙扎讓她雙頰通紅。
  
  「為什麼不能來?怕我打擾了尊夫的安寧?他叫什麼名字,張國強是吧?」他把她頂在木頭牆上,讓她胸前的每一寸緊緊和自己相貼。
  
  「不准你提他的名字,你這個壞蛋!」她想踢他,無奈全身被他制得死死的。
  
  「告訴我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郎霈為什麼認識你?你為什麼拿一個已經死去的丈夫搪塞我?你們到在玩什麼把戲?統統告訴我。」
  
  「我一點都不想和你們玩把戲,我只想離你越遠越好,而且一開始就把我的意思表達得很明白,你還有哪裡不懂的?滾回台北去!」她的雙眼因怒氣而閃閃生光。
  
  郎雲盯著她,感覺體內某個角落正在融化。
  
  她看起來該死的美麗極了,整個人充滿光彩,即使是出於氣他的緣故。現在的她和台北的精明花店幹部是如此不同。陳舊的農夫褲和沾著泥上的舊襯衫,看起來就像個辛勤工作的小園丁。
  
  她知道自己氣紅了臉的樣子有多誘人嗎?
  
  郎雲輕嘆一聲,向慾望投降。
  
  葉以心的眼中露出警戒,但是來不及了,他已經低首封住她。
  
  美麗的唇瓣在他的堅持下開啟——只有一秒鐘。下一刻,他飛快抬起頭,嘴裡嘗到一點鹹腥氣。
  
  「該死,你咬我!」他笑起來。「這才是你的本性對不對?你這株又潑又辣的刺薊!」
  
  在她如此激動的時候,他竟然還笑得出來?葉以心想掐死他。
  
  「你是怎麼找上清泉村的?」
  
  「不容易。」他突然又恢復成那個好整以暇的郎雲。「台北的店員說你調回高雄,高雄的老闆娘則擺出一副想生吞活剝我的晚娘臉……」
  
  「你見過清姨了?是她告訴你我在哪裡的?」她驚詫地打斷他。
  
  「我很想說是,然後陷害那位極端不友善的母老虎,但,事實上不是。」他拍拍口袋裡的手機。「我及時想到,淹水那一夜你曾經用我的舊手機打電話給某個人,於是把通話號碼調出來看,再利用一點私人關係查出這個手機的持有人地址,最後請對方再試試同個地區會不會有你的登記資料,果然找到了你。」
  
  「擅自透露客戶私人資料,我會向手機公司申訴。」她惱怒地推開他。「出去!這是我家,我有權不讓你進來。」
  
  「為什麼我不能來?」他仍然用身體壓制她,享受她的身軀摩擦著自己的快感。
  
  「因為我不想見到你!沒見過比你更沒風度的男人了,你就是受不了拒絕,對不對?」她攻擊道。
  
  「對。」他乾脆耍無賴。
  
  葉以心為之氣結。
  
  「喂,你們有話出來說嘛,廁所裡又沒有比較香。」門外那個吵人的大叔憂心忡忡。
  
  她再用力一推,這一次施力過猛,郎雲怕她再掙下去會傷了自己,只好鬆開她。她停也不停,反手拉開門衝到整個開放空間裡。
  
  「漢叔,這個人沒有我的同意就闖進我家來,我要報警!」
  
  啊?大漢在他們兩人臉上來回徘徊。
  
  「我們都是成年人了,就不能坐下來好好談談嗎?」他不悅地跟出來。
  
  「如果你不希望把場面搞得太難看,就自己出去。」她毫不相讓。
  
  「不走!」他仰起高傲的下顎。
  
  款,這兩個年輕人怎麼吵起架來跟小朋友一樣?大漢左看右看。
  
  「你這是私闖民宅,真以為我不敢報警?」她惱怒道。
  
  「要報你就報好了。」他兩手往胸前一盤,「府上應該有電話,還是要借用我的手機?」
  
  「漢叔!」她氣到渾身發抖。
  
  「在!」
  
  兩個年輕人,一陰一怒,同時瞪向在場第三者。
  
  「咳,那個……好吧!要報警就報警。」大漢無可奈何地搔搔頭,「年輕人,你跟我上警局一道。」
  
  「你?」郎雲糾起眉打量他。
  
  「對啦,這裡的管區就是我,我就是這裡的管區。」
  
  ******
  
  派出所裡,一張辦公桌,一組沙發。
  
  辦公桌的兩旁坐著管區警察和犯案人,報案人逕自坐在沙發上生悶氣。
  
  大漢打開抽屜,摸出一副幾年沒戴過的眼鏡,拿出一本幾年沒翻過的警用手冊,再攤開一疊幾年沒填過的報案四聯單與筆錄紙。
  
  「你們等一下喔!我先研究一下。」大漢戴上眼鏡,開始查閱手冊。「私闖民宅、私闖民宅……私闖民宅算什麼罪?」
  
  他還問犯人哩!
  
  「我不清楚,以前沒闖過,直接填『私闖民宅』就好?」郎雲建議。
  
  「也好,馬馬虎虎,大家都不要太計較。」大漢冒險瞄一眼沙發區的小女人,被一記火眼瞠回來,嘴裡登時嘀嘀咕咕,「我說喔!年輕人,你也很不容易!我們村裡起碼十五年沒有犯罪紀錄了,你一來就破了戒,害我都不知道到底是要抓你,還是要頒獎給你。」
  
  葉以心決定自己受夠了兩個男人的滿不在乎。
  
  「漢叔,你做完筆錄就把他趕走,別讓他再來打擾我了。」她起身走出去。
  
  郎雲欣賞了一下她曼妙的背影。「她的脾氣一直都這麼倔,還是只針對我?」
  
  大漢也望向離去的大姑娘,眼色微微一黯。
  
  「心心從小在山裡頭長大,雖然比其他小孩文靜一點,性子還是很天真可愛的,村子裡的人都疼她疼得不得了,直到……」大漢頓了一頓。「唉,總之經過一些事情,她的性子改變很多,最近幾年整個人都沉潛下來。」
  
  「你是指,直到她丈夫過世之後?」他低沉地問。
  
  「是了。」
  
  「她丈夫是如何過世的?」
  
  「阿國啊?他出車禍死的。」大漢搖頭嘆息。「那天他一大早就下山辦事情,沒想到中午我們就收到山下警察打來的電話,說阿國出車禍了,他們在他皮夾裡找到我相好的花店名片,再輾轉找上村子裡來。」
  
  原來早清花店那隻母老虎是他相好,郎雲很明智地保持緘默。
  
  「後來呢?」
  
  大漢把眼鏡摘下來,掀起衣角擦一擦。「心心當天立刻趕下山。我們都以為阿國住幾天院就沒事了,誰知道隔了一個多月她再回到山上來,整個人都沒了精神,只說阿國已經走了。」
  
  「這是多久以前發生的事?」他咀嚼每一絲訊息。
  
  「大概四年多了吧!我想心心也真是可憐,阿國下山那天他們剛吵完一架,吵得好凶,附近的人幾乎都聽見了。誰知道阿國突然就過去了,讓他們連和好的機會都沒有。」大漢突然想到,自己一直在被人問話,到底誰是警察誰是犯人?「喂,我說你啊,你不要一直問我問題,你自己叫什麼名字?」
  
  「郎雲。新郎的郎,青天白雲的雲。」他很合作。
  
  「噢,我寫一下。」大漢盡責地把犯案人的名字填上姓名欄。「幾歲啦?」
  
  「三十三。」張國強死亡的時間和他醒來的時間很接近,郎霈主張的騙錢事件也約莫在同一個時期,這中間又有什麼關聯呢?
  
  「你到底認不認識阿國?」大漢忍不住問。「我本來以為你和阿國是親戚,才會長得那麼像,想想又不太可能,阿國在台灣應該不會有親戚。」
  
  「為什麼?」他好奇道。
  
  大漢神秘兮兮地左右看一下,壓低聲音。「我跟你說,你不要講出去,不然我是做警察的,會惹上麻煩!」
  
  「我絕對不會講出去的!」他保證道。雖然利用山村中人的純真來打探消息有缺厚道,現下也顧不得這許多了。
  
  「其實阿國是個偷渡客。」大漢眨眨眼。
  
  「嗯?」偷渡客多半混跡在大城市裡討生活,怎麼會跑到荒山野嶺來?
  
  「阿國大概七年前出現在我們村子裡,當時兩袖空空,連行李都沒有。我盤問他的身份時,他含含糊糊的說不上來。我看他人不錯,當時村子裡剛被一個大颱風吹得東倒西歪,需要壯丁幫忙修理房子,所以就讓他留下來打打零工。」大漢不禁豎起一根拇指。「這個阿國一開始雖然笨手笨腳的,不過學任何事都很快,而且不久之後認識了心心,兩個年輕人就談起戀愛來啦!後來阿國才告訴我們,他是來『逃難』的,我想他八成是個偷渡客,可是大家已經有感情了,我也不可能把他舉報出去,你說是不是?」
  
  郎雲心中有個警鐘敲了一響,但是太過模糊,看不出具體形象。
  
  「如果沒有身份,他和心心怎麼結婚?」
  
  「喜宴只是一個形式,就在村子裡辦一辦,全村的人都是見證人!反正村民們都像一家人一樣,也不在乎那些注不註冊的小事。」
  
  「阿國長得真的跟我很像?」腦子裡的警鐘越來越響。
  
  「怎麼不像?我一看你還以為看到鬼咧!」大漢瞪他一眼。「不過說像嘛,又有點不一樣……阿國不像你看起來冷冰冰的,一副人家欠你兩百萬的樣子,他做人可和氣得很!而且他看起來也比較年輕。」
  
  警鐘在郎雲心裡越鳴越響。張國強在他昏迷不久出現於清泉村,在他醒來左右消失,看起來比他年輕,又與他長得很像……
  
  他臉色霍然一變,起身追出門外。
  
  「喂,喂!筆錄還沒做完!你想逃獄啊?」
  
  這世界上有誰看起來會比他年輕卻又長得相像?有什麼必要在他醒來那段期間立刻從山上消失?又有誰會和她大吵一架跑下山,多年見面後仍然怒氣不息?他臉色鐵青,加快腳步,不久便追上那個正要走回木屋的倩影。
  
  他猛然抓住她的手臂,劈頭問:「郎霈就是你的丈夫對不對?」
  
  「……」
  
  ******
  
  十分鐘後。仍舊是派出所,仍舊是那張辦公桌,仍舊是同一對警察和犯案人。
  
  「噗哧哧哧哧——」大漢努力掩著嘴,笑聲仍然很不識相地逸出來。
  
  郎雲瞇了瞇眼,神情很不爽。
  
  「咳咳咳,好,不笑不笑,咱們認真做筆錄。那個,犯案時間……」大漢冒險抬起頭,一瞄見他臉上那個又紅又亮的巴掌印。「噗哧哧哧哧——」
  
  郎雲白他一眼,連話都懶得搭。
  
  「我說,把美眉不能只靠那張臉啦,帥哥,好歹也要加一張甜嘴!哪有人隨便替女人安個老公的?」大漢瞄著他臉上新添的裝飾品,樂不可支。
  
  「你笑夠了沒有!」他低吼。
  
  「好嘛,對不起、對不起……喂,不對耶!我是警察,你是犯人,哪有犯人比警察還凶的道理?」
  
  「你做不做筆錄?不做我要走了。」
  
  「喂,等一下,你不能二度越獄!喂,小子,你真的走了?你這樣很不給我面子咧!」
  
  算了,不追了。大漢慢吞吞地從門口走回來。反正他也忘了筆錄要怎麼寫,實在是太久沒填了說。
  
  現在的年輕人脾氣真大,笑他們兩句都不行!不過看心心對那個姓郎的很有反應,好像又回到當年那個活力充沛的大女孩,就讓那個姓郎的多留一陣子,讓心心練拳頭好了。
  
  練完之後,他們的「心心」說不定就回來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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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匿名  發表於 2012-5-18 00:08:16
第七章
  
  「郎霈,你哥哥上哪兒去了?我打十通電話,有九通找不到人。」
  
  「爸,大哥最近比較忙一點。」
  
  「忙到手機也不開?」
  
  「可能……可能您打來的時候他正好在開會。」
  
  「哪有這麼巧的,每次都在開會?」電話那端的老人家不信邪。「他現在又上哪兒去了?我打了一天電話也找不到他。」
  
  「爸,您有什麼事要找大哥,跟我說也是一樣的,我遇到他的時候再跟他說。」
  
  「不就是那些老話嗎?他年紀也老大不小了,曼宇都等了他那麼多年,你跟他說,不要再蹉跎人家的青春。」
  
  電話的這端響起嘆息。「爸,您知道大哥不喜歡人家跟他嘮叨這些……」
  
  「什麼嘮叨?結婚是終身大事,怎麼可以算嘮叨?算了,等我年底回去自己跟他說!」
  
  「爸,爸!」
  
  嘟——
  
  郎霈盯住聽筒,久久不語。
  
  三分鐘後,另一通電話接通,這次是從郎億大樓撥出去的。
  
  「喂?」彼端響起睡意濃重的女性嗓音。
  
  「曼曼,我是郎霈。」
  
  「小狼,有什麼事?我們公司的人今天凌晨才從泰國出外景回來,呵……」一記大呵欠。
  
  「曼曼,有件重要的事,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
  
  葉以心蹲在木屋後的小菜園裡,檢查高麗菜的生長情形。
  
  中心點那抹漂亮的脆綠讓她漾出淺笑,滿意地點點頭。
  
  高山高麗菜的產季本來早該過去了,今年卻時值暖冬,所以十月仍然可以吃到品質良好的高山青菜。
  
  她再瞧瞧隔壁那一列山芹菜,形似鴨掌的脆綠葉辦在風裡搖曳,煞是好看。看來,今年將有一個豐富的收成。
  
  冷下防一堵寬肩蹲在她面前,她不必抬頭看,熟悉好聞的氣息已然告訴她來者何人。
  
  葉以心板起臉繼續拔野草。
  
  「噓,不要動。」郎雲學她假裝在檢查手邊的山芹菜,低聲囑咐。「順著我的肩膀往後面看,告訴我你看到什麼。」
  
  她微微一怔。在他後方就是她常去逛的林徑步道,此時,有顆小腦袋躲在其中一株大樹的後頭,眼睛和她對上之後,害羞地拋過來一抹笑靨。
  
  「是小卿。」她不情願地笑出來。
  
  「所以真的有個小女孩一直跟著我,不是我的錯覺,對吧?」他回頭看過去,小腦袋霎時縮回樹後頭。
  
  兩個大人蹲在園子裡,假裝很忙碌的樣子。
  
  「她跟著你多久了?」她以同樣輕細的音量詢問。
  
  「從我來的第三天開始。每天下午一到,她就黏在我的後方十步以內,準時得跟鬧鐘一樣。」他替她把掉落在頰邊的一繒短髮夾回耳後。
  
  她換個方向,回頭整理背後那排高麗菜。「她只是對陌生人感到好奇而已,如果你覺得不舒服,我可以告訴她。」
  
  「不用了。」他跟著她換個方向,拿一把放在地上的小鏟子,戳松高麗菜周圍的泥上。「她是哪一家的小孩?感覺上她好像在每戶人家進進出出的。」
  
  葉以心沉默了一會兒。「她是每個人的小孩。」
  
  「怎麼說?」他挑了下眉。
  
  她瞄他一眼,又很後悔自己這麼做了。山上的紫外線比較強,才來幾天他就曬黑了一層,襯著閃閃白牙,好看極了。
  
  「差不多,不過她父母還活著,只是離婚了,各自嫁娶,沒有人打算把她接下山跟自己的新家庭住,所以……」
  
  「她就跟當年的你一樣,變成大家的孩子?」他對著一顆高麗菜微笑。
  
  「當年收養我的清姨也收容了她,所以清姨在山下經營花店的時間,她就跟我住在一起。」
  
  「我不常見那個小女孩待在你屋子裡,她平時都在哪裡吃和睡?」在這個美麗的山村裡,即使是偶然一角,也藏有許多不為人知的心情故事。
  
  「用餐時間一到,她推開哪家的門都能進去吃。至於睡,當然回來我這裡。」
  
  他想起她那間沒有隔間的小木屋。如果小鬼頭晚上跟她住,那他以後睡哪裡?算了,現在擔心這個問題太早了,他連她的家門都踏不進去,只能屈就大漢的羅漢窩!郎雲澀澀地想。
  
  「我試過幾次要和她說話,每當我轉身她就躲回樹後頭,我若主動走近她,她乾脆一溜煙跑得無影無蹤,可過不了多久又黏回我的背後。」
  
  「村子裡除了偶爾的觀光客之外,不太常有陌生人住下來,所以小朋友們大都對你好奇得不得了。」她拍一下他的手。「小心一點,不要刺破高麗菜葉,如果賣相變差,價格也會拉低的。」
  
  「我不知道插花老師也要負責種菜。這些青蔬要送到哪裡去賣?」他瀏覽一下滿園子的高山青菜,鮮綠的色澤看起來就很好吃的樣子。
  
  「一部分留下來自己吃,多餘的部分,村裡每半個月會載一貨車到高雄去,在清姨的花店裡寄賣,高山青菜的價格很好,比手工藝品的收入更高。」她站起來,先伸展一下筋骨,為下一道費力的工夫做準備。
  
  所以複合式花店其實是村子裡的財源之一。他點點頭,瞭解了。
  
  葉以心兩腳分站在一顆高麗菜的兩側,先端詳片刻,找個好下手的方位。
  
  「你要做什麼?」他皺著眉研究她的動作。
  
  「拔菜。」找好落點,她捧住高麗菜的兩端,用力往上一拉。
  
  嘿咻!巨大的青綠色球體終於離開泥土的包覆。可是,好重啊!今年的營養太好了,高麗菜長得特別大顆,她踉蹌地跨到田埂上,把青菜往地上一放,呼。
  
  為了延長蔬菜的生命力,她儘量不用鐮刀,而是將菜蔬連根拔起,送下山的時候可以維持較久的期限。
  
  「讓一讓。」然後,一雙不以為然的大手落在她的腰上,把她凌空舉到旁邊放下。
  
  葉以心狐疑地看著他。郎雲也不知向誰借了那身衣服,牛仔褲是他自己的,上身那件舊襯衫卻短了一截,套在他身上看起來很滑稽——也討厭地好看極了。她嘟囔一聲,決定把苦工留給他。
  
  郎雲學她的姿勢,輕輕鬆鬆開始拔菜。到底是身強體健的大男人,由她做來略感吃力的重活,他臂肌一賁便搞定一顆,再順著田隴一路往下拔。
  
  「等一下。」有時候,拔到她覺得有疑義的綠寶石,她會出言阻止,先靠過去檢查一下,然後作出決定,「好,這一顆可以了。」或者,「這一顆後天再來摘。」
  
  照顧完左半邊的菜園子,輪到右半邊的花圃。既然她的新長工皮厚骨粗又好用,他自己也很願意獻身以報,葉以心樂得有人可以指使。
  
  「每桶水調一匙有機肥料就好,濃度太高植株會受不了的。」她站在花圃邊緣,只出一張嘴。
  
  「你想我該如何和她說話而不嚇到她?」郎雲依言從右邊角落的小水池舀了一桶水,接過她遞上來的肥料包,調勻一桶植物營養補充品。
  
  葉以心過了幾秒才想起他們之前聊天的對象。
  
  她瞄一眼步道旁的大樹,一顆小腦袋仍然在那裡小心張望。視線一和她對上,再漾出一個羞怯甜美的笑容,等郎雲也揮揮手送出一個友善的招呼時,小腦袋卻馬上縮回去。
  
  他懊惱地擦著腰。「小卿,你要是敢靠過來跟叔叔說話,就會知道叔叔不是壞人。」
  
  窸窸窣窣,樹後頭響起一串細碎的跑步聲,小鳥兒被驚走了。郎雲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你的魅力不是對任何女人都管用的。」她閒適地取笑。
  
  「這表示你也承認我對其他女人還算有一點魅力?」他挑高一邊劍眉,眼神壞壞的。
  
  一層淡彩浮上她的粉頰,葉以心白他一眼。
  
  「快澆水!」
  
  「是。」他安分地服勞役。
  
  氣氛難得的平和安適,兩個人靜靜享受著,都不想以任何話題將它破壞。
  
  「你曠職這麼多天成嗎?」她突然問。
  
  「我已經連續三個月超時工作,現在休一陣子假也是應該的。」他在田埂間輕鬆走動,彷彿天生就是吃這行飯的。
  
  「你打算休多久?」噯!她不想讓自己聽起來這麼好奇的。
  
  「你希望我休多久?」他舀一杓水澆在泥土上,對她勾了下嘴角。
  
  她回開視線,嘀咕了幾句聽不清楚的話。他微微一笑,回頭繼續工作。
  
  葉以心不知不覺地打量起他。即使是微帶涼意的高山午後,他的額角仍然因為工作而出了幾顆汗。汗澤在古銅色的皮膚上閃爍,有一種呼喚人為他拭去的誘惑。她在心裡提醒自己,待會兒得叫他擦乾,以免山風一吹著涼了。
  
  她不知道自己的神情有多麼溫柔。
  
  菜拔好了,水也澆完了,他把工具收一收,放回水池邊的小雜物櫃,就著池水洗淨手上的泥土。
  
  「大漢約我傍晚到溪邊抓蝦子,我該去派出所和他會合了。」他很自然地交代自己的行蹤,
  
  葉以心輕輕頷首。
  
  花香在風裡翩飛,拂動了一些意緒,他停在她身前,舉掌輕觸絲綢般的臉頰。
  
  輕暖的光線讓她的肌膚顯現出半透明的粉澤,他的拇指滑過她的唇,來回摩挲幾遍,眼神亦專注地凝在那兩片嬌嫣。
  
  她屏息著,無法克制心頭的期待。
  
  郎雲輕嘆一聲,卻是往後退開來。他不想逼迫她,還不是時候。
  
  「我走了。」
  
  「郎……」她只叫出一個字。
  
  他聽見了,回過頭,眸中含納灼灼的光彩。
  
  「晚上我打算做高麗菜水餃,如果你們抓蝦不會抓得太晚,六點整一起過來吃飯。」她趁著自己後悔之前,飛快說完。
  
  他的笑容幾乎奪去她的呼吸。
  
  「六點整,我會準時到。」
  
  ******
  
  大漢拉高褲管,涉在溪水之間,小心翼翼地扳開一塊石頭,檢查下方有沒有蝦子藏躲。
  
  他們所在的溪澗,就是心心屋後那個平台看下來的風景。澗谷極深,往下削落約一百公尺,方才大漢帶他走一條極險峻的捷徑下來。
  
  「小子,你現在有什麼打算?」
  
  「多抓一點蝦子,晚上吃鮮蝦沙拉。」他嘴角銜一根青草,懶洋洋地坐在岸邊。
  
  「我是問你對心心有什麼打算!」大漢回頭瞪他一眼。「看你在村子裡閒蕩了兩個星期,她還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我實在為你擔心啊!」
  
  「這種事,也不是我自個兒在旁邊急就有用的。」他無奈地攤攤手。
  
  大漢想想也對。
  
  「不然你學我好啦!我相好的老公剛死的時候,也是對其他男人都愛理不理的。可是她老公是我以前的好朋友,我總不能不照顧一下他的身後人嘛,是不是?照顧著、照顧著就照顧出感情來啦!所以你只要跟我一樣,拗它個七年、八年,女人遲早會心軟的啦!」大漢越說越得意。
  
  他是好意的,他在鼓勵你,他不是真的期望你苦挨十年八年!郎雲理解地點點頭。
  
  「謝謝。」
  
  「反正阿國已經死了,你跟他又長得那麼像,說不定心心哪天想通了,決定抓你當備胎用一用,這樣說起來,你的運氣還比我好。」大漢樂觀地說。
  
  這,真的是鼓勵吧?他嘆口氣,接受山中人的質樸天性。
  
  「我會的。」
  
  「老人家有說,等水清了,蝦子就抓得到了,所以你只要耐心等到水清……等一下,講到蝦子我才想到,我們兩個明明要一起來抓蝦,你怎麼還坐在上面乘涼?」
  
  「這叫做『經濟效益』,弄濕一個人即可完成的事,何必要兩個人都下水呢?」他合情合理地指出。
  
  唔……這樣講好像也有點道理!大漢搔搔腦袋。
  
  十月晚秋,天色暗得快,才五點鐘而已,寶藍色夜幕已經從天的另一邊慢慢掩過來。想到還得再爬那條險峻的山道上去,他嘆了口氣。
  
  「時間差不鄉了,我們該回去等吃水餃。」
  
  一聲孩童的尖叫突然貫穿山谷!兩個男人飛快抬起頭搜尋聲音的來處。
  
  「那裡!」大漢指著平台的方向。
  
  入眼的情景,讓他們兩人拔腿飛奔——
  
  ******
  
  「人快掉下去啦!快快,趕快拿一條繩子來!」
  
  隘口亂成一團,小朋友們嚇得縮在一邊。幾個先趕過來的大人擠在山崖邊,拚命往下張望。
  
  「發生了什麼事?」郎雲推開眾人,第一眼看到擠在最前方的葉以心。
  
  她幾乎半個身子全探在沒有圍欄的懸崖上方。他心頭一緊,撲過去一把將她拉回來。
  
  她抽了口氣,已經慘白的臉色更加沒有血色。
  
  「誰掉下去了?是誰掉下去啦?」大漢在後面急得團團轉。
  
  「是小卿……」她哽咽,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前幾天下雨,山崖邊的土地變軟了,小卿採出去摘花的時候整個人突然滑下去。」
  
  如此險峻的陡坡,村裡為何不在邊緣做一道圍欄呢?郎雲忍回一句低咒。現在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
  
  「讓我看看。」他把葉以心往後一推,交到大漢懷裡。
  
  崖口附近缺了一大塊面積,他示意所有人退到安全範圍外,以免土石繼續崩落,自己儘量往前探看。
  
  「心心姊……」細細的哭救聲飄上來。
  
  葉以心心如刀割,恨不得立刻撲過去相救。
  
  郎雲看到一顆黑色的腦袋和一點淡綠色的衣服。小女孩滑下去之後,跨坐在一根凸出來的腐木上,暫時被撐住,然而那截木頭能撐多久,沒有人有把握。山風一吹,小腦袋跟著一起上下起伏,顯然樹幹已經不牢靠了。他想探出去看得更清楚一些,猛地腳底一滑,更多的土石往下落去。
  
  「啊——」小女孩感到一堆沙石落在自己頭上,嚇得發出尖叫。
  
  「小卿,你不要亂動,聽到了嗎?乖乖坐好,叔叔馬上救你上來。」他回身看一眼現場的大人。
  
  趕過來的人幾乎都是五、六十歲的中老年人,只有他和大漢看起來身強力壯。他向大漢招個手,大漢把她往旁邊一推,小心翼翼地來到他身後幾步遠,不敢靠太近,以免對松落的土地施加太大壓力。
  
  「我們丟一根繩子下去,一起把她拖上來。」大漢建議。
  
  這是唯一的方法。郎雲點點頭。「拿一條穩固的繩子來。」
  
  某個人立刻跑開,不一會兒抱著兩大捆麻繩回來。
  
  「小卿,叔叔丟一條繩子下去,你把它綁在腰上,多綁幾圈,叔叔拖你上來。」他探頭大喊。
  
  「嗚……」
  
  繩子迅速拋出邊緣,慢慢往下垂。
  
  「你綁好繩子之後,扯兩下讓我們知道。」他喊道。
  
  不一會兒,繩子扯了一扯,表示纏牢了。
  
  「我來就好,你退開一點。」郎雲對大漢簡潔道。
  
  大漢看土質越來越鬆軟,確實不適合擠兩個大男人。「好,需要的時候叫我一聲。」
  
  郎雲開始收勁。一開始很順利,麻繩往回拉了約五十公分左右,猛不期然下方傳來一聲尖叫,手中陡然一緊,一股強烈的力道竟然往下拉。他連忙揪緊,後面的大漢趕上前助他一臂之力。
  
  「小卿,發生了什麼事?」繩子沉重不堪,超出一個小女孩應有的體重。
  
  「腳……腳夾住了……被樹……」抽抽噎噎的細音傳上來。
  
  「小卿,你可以把腳抽出來嗎?」葉以心在後面心急不已。
  
  底下一陣窸窣聲響,然後又是一聲驚叫。
  
  「腳抽不回來,嗚——』小女孩放聲大哭。
  
  這樣不行!郎雲示意大漢一個人抓緊繩子,冒險趴在地上匍匐前進至邊緣,小孩的頭還看得到,比方才又下滑了一些,那截腐木已經越來越不穩。
  
  「大漢,繩子也纏在木頭上,不管用了,鬆開沒關係。」他回頭問。「你體重幾公斤?』
  
  大漢怔了一下,拍拍自己的臂膀。「我雖然沒你高,可勇得很咧,有九十公斤了。」
  
  「我七十四。」郎雲回頭對所有人囑咐。「聽著,你們統統過來幫忙。我探出去抓住小卿,大漢抓著我的腳踝,你們一起穩住他,等我說好,大家一起出力,把我們拉上來。」
  
  「好!」這些人雖然年紀大了,到底是山村住民,比一般中老年人強壯。他和小卿加起來約莫百來公斤,集眾人之力,應該做得到。
  
  看大漢那一身蠻肉,說不定他一個人就拖得動了。
  
  「你……你也要探出去?」葉以心臉色發白。「不,我下去抱她,我比較輕。」
  
  「你的臂力不夠。」他先爬回安全地帶,快速地吻她一下,把她推到旁邊去,開始褪下腳上的鞋襪。
  
  「不行的,這樣很危險!」她只覺得眼前一陣金星亂閃。如果他也跟著滑下去怎麼辦?想到他和小卿一起出意外……不,她受不了這種事。
  
  「啊——」澗底刮上另一道疾風,也送上另一串尖叫。
  
  「動作快!」他依照方纔的姿勢,爬回山崖缺口。趴平之後,著力面積變大,土石松落的現象減緩了。
  
  「好,來吧!」大漢扣住他的兩隻腳踝,另外兩個人穩住大漢,一串人鏈慢慢往下垂放。
  
  他慢慢探出崖外,直到整個人幾乎懸在邊緣,只有兩截小腿還在他們的視線範圍以內。
  
  郎雲頭下腳上,垂到小女孩的旁邊。小卿滿臉淚痕,驚怖交加地望著他。她一手扶著身下的樹幹,另一手握著胸前某個物事,八成是幸運符之類的東西。
  
  「乖,不怕。」他罔顧顱內充血的脹痛感,先給小女孩一個安撫的微笑。
  
  小卿的腳卡在一個Y字型的樹幹間,稍微一用力就可以抽出來,只是她的處境無法施力。那根腐木只剩一段主要的根還連結在崖壁內,只要另一陣強風吹來,隨時會斷裂。
  
  「來,叔叔幫你。」他探出雙臂,先將她纏在腰上的繩索解開。「小卿,來,抱著我的身體。」
  
  小卿呆在原地,早就已經驚嚇過度。
  
  「小卿,你快點上來,姊姊在上面等你。」葉以心及時心戰喊話。
  
  小卿的眼底開始湧入情緒,小手臂往他的方向探去,三寸、兩寸、一寸……終於攀住他的膀子。要倒吊在半空中同時將一個小孩抱緊,很需要功力,他還是設法辦到了。
  
  他讓小孩移進他的懷中,一腳勾住他的腰,他的右手攬緊她,左手去鬆解她被樹卡到的腳踝。踝關節的部分扣得有點緊。他向上頭的人喊:「再放低一點!」
  
  兩人一起往下垂幾公分,小女孩恐慌地抱緊他。
  
  「不怕不怕。」他輕拍她的背心,探長手臂再試一次。
  
  這回先把她的腳踝往下拉一點,繞出較狹窄的縫隙,終於鬆開了。小卿急切地縮回腳,想纏回他身上,不料鞋帶勾住另一根凸出的枝伢。
  
  就在此時,腐木突然鬆脫。嘩啦啦劇響,上方的人突然覺得這兩人被一股巨大的力道往下拖。小卿尖叫一聲。
  
  「呀——」
  
  郎雲猛然覺得左腳踝一鬆,眼前看出去全是晃來蕩去的山澗,他情急地往旁邊一攀,頂住一顆凸出的岩石,在此同時,左腳踝重新被抓勞。
  
  他鬆了口氣,喃喃咒罵。
  
  「別怕,叔叔抓住你了,乖。」他抱緊小女孩朝上方喊:「大漢,可以了,拉我們上去!」
  
  「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大漢活力充沛的數數。
  
  他們一寸一寸往上升。他的膝蓋先碰到實地,完全被拖到平台上之後,沒有立即站起身,讓大漢一行人將他徹底拖離鬆軟的地帶之後,才鬆了口氣,抱著小女孩慢慢坐起。
  
  
  「卿卿!」幾名婆婆媽媽衝上來,將小女孩接過去團團圍住,七嘴八舌開始檢查她身上有沒有傷。
  
  郎雲甩掉腦子裡的腫脹,站起來拍拍滿身的泥,一揚眸對上她。
  
  葉以心的表情空白,只有那雙水盈的眼底映著驚惶失措。
  
  他安撫地微笑,向她伸出手。
  
  她的步伐受到牽引,經過那群婆婆媽媽身畔,對小卿嗚咽伸出來的小手恍若不見。
  
  他緊緊將她擁進懷裡。「噓,我沒事了……」
  
  她埋進他頸項間,劇烈地顫抖。指甲深陷入他的背肌,彷彿想將自己揉進他的胸瞠,或是將他揉進成自己的一部分。
  
  「別哭了,看,我不是好好的嗎?」他吻著她的髮漩,她的前額、眉,眼、鼻樑,一路吻下她的櫻紅。
  
  她的下唇微微顫抖。他溫柔地吮住它,輕含輕舔,待她的唇濕潤如沾雨的絲綢,再探入甜潤的口中。
  
  她分享他的味道,感受手底下貨真價實的健軀。他沒事了!一聲哽咽逸了出來。
  
  郎雲在她的耳畔細慰輕語,低沉的聲音發揮效用,她的劇顫終於在他的安撫中漸漸平息。
  
  他仍然在她的眼前,沒有墜入深淵,沒有消失。
  
  這一次。終於。
  
  ******
  
  受盡驚嚇的小女孩總算睡了。
  
  小村莊裡年近八十的老醫生來替她診斷過,確定她除了皮肉傷與會作幾天惡夢之外,沒有其他後遺症。
  
  幾位關心過度的婆婆媽媽在小木屋裡亂轉了整個晚上。葉以心幫小女孩洗澡的時候,她們便擠在各個角落煮飯、燒水、聒嚷。總算該餵飽的人都餵飽了,該洗的鍋碗瓢盆也都洗好了,一群女人才依依不捨地抱幾下女孩,回到自己家去。
  
  郎雲從頭到尾坐在客廳接受英雄式的款待,並且隨時警告自己,不能跳起來大吼,然後把所有電燈泡全趕出去。
  
  木屋裡終於只剩下三個人。他渴望地盯住那張大床,為什麼此刻佔據半邊床的人不是他呢?
  
  方才替小女孩洗澡時,她自己也順便洗好了。這是郎雲的另一個怨念,為什麼和她—起在浴室裡的人不是他?
  
  她的嬌顏殘留著溫潤的紅澤,他非常相信那是因為自己存在的緣故,一個多小時前的熱水澡不應該來搶功勞。
  
  她咬了咬下唇,終於輕聲說:「如果你不嫌那張沙發太小,晚上你可以睡在這裡。」
  
  這間屋子裡還有另一處地方是他想躺的,但他不會太試自己的好運。
  
  「謝謝。」郎雲懂得把握自己能把握的利多。
  
  她水眸一轉,瞄見餐檯上的一個物事。
  
  「醫生把聽診器掉在這裡了,我拿去還他,你幫我看著小卿一下。」她怕小女孩突然醒過來。
  
  「好。」
  
  女主人出門之後,郎雲先估算一下,不動聲色把小女孩送到別人家的成功機率有多少,由於三個人突然少了一個實在太顯眼,於是他決定放棄。
  
  他參觀了一下木屋。其實太多地方好探索,因為室內完全沒有隔間。較讓他意外的是,他並沒有看到她丈夫的影像。倘若心心對那個張國強舊情難忘,為什麼家裡一張相片都不擺?
  
  
  「心心姊……」女孩睏乏地揉揉眼睛。
  
  他緩步走到床畔。「心心姊有事出去一下,馬上回來。你需要什麼東西嗎?想不想喝水?」
  
  小女孩一發現他的存在,眼睛瞪得大大的。
  
  郎雲知道她很怕生人,也就不坐在床畔安撫她,只是站在她看得到的地方。
  
  女孩定定和他對視許久,眼中有一抹奇特的神情,讓他也不知不覺地跟著專注起來。
  
  終於,她探向衣領間,掏出之前緊握住的幸運符。
  
  鏈子取下,遞向他,郎雲接過來細細觀察。
  
  這是一條很普通的項鏈,一般浪漫愛情文藝片裡常見女主角佩戴的首飾,鏈墜是一顆可以打開的雞心,左右兩邊各放一張拇指指甲大小的肖像。
  
  他想,八成是小卿父母留給她的紀念品,微笑地打開來看。
  
  他猜錯了。雞心的右邊是葉以心,照片裡的她看起來比現在年輕好幾歲,而且笑得好開朗,眼眸裡全是閃閃發亮的幸福,渾然不似現在的輕郁迷濛。
  
  「這是何時拍的照片?」他的眼神溫存。
  
  小女孩怯怯伸出五根手指。五年前。
  
  他探手拍拍她的頭,再把視線移往左半邊那一格——
  
  然後,郎雲發現,他正看著自己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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