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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橙諾]愛妳灸灸[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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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6-17 12:07:38 |倒序瀏覽 | x 4
愛妳灸灸 作者: 橙諾

池款冬真的非常的特別,特別到他就算不想記但心很自然地就是忘不了。
第一次見她,她不慌亂、沉穩地出手幫忙已昏厥倒地的伯父,
這麼一個粉嫩嫩的年輕女孩,卻能如此俐落地操作著中醫的按摩動作救人,
而身為專櫃小姐的她身上卻帶著拋棄式針灸針,更增添了她的與眾不同。
當她看著他時,她注意到的不是他出色的外貌,而是細瞧他的氣色與有無病徵,
她真的很有本事……很有本事讓一向心如止水的他心被撩動了,止不住想見她。
於是,他隨著她來到她的家鄉,就算不想給承諾,他還是無法就這麼放手……

對她而言,陽陵泉只是個遙遠又搭不上邊的公司總經理,
不過因為他的名字竟然跟個穴道一模一樣,一字不差,
讓從小跟著父親學中醫的她倍感親切,
像她的名字款冬,也是某一味能拿來做中藥藥材的花名……
但就算如此,兩人還是天差地遠,直到他忽然出現在她家。
她詫異著據說出車禍受重傷昏迷的他怎會人好好的來找她?
而且還對她「不懷好意」、「胡攪蠻纏」,他到底想怎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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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6-17 12:08:21
第一章

  好冷。

  池款冬拉緊了外套的領口,抬眸望了一眼陰暗且灰濛濛的天空,這彌漫在空氣中的薄霧究竟是廢氣污染還是氣候使然,她總是搞不清楚。

  輕暖的陽光似乎老是無法真正穿透雲層灑來,即便是已經在臺北待了一個月有餘,她還是不喜歡這個紛亂擾攘,路人總是行色匆匆的擁擠城市。

  幸好,她下個月就可以離開這個快節奏的臺北城,回到她緩步調的家鄉——花蓮。

  她好想念花蓮那片清澈無垠的天空、山間清新的林香,和略帶著鹹味的海風。

  雖然同事們老是嘲笑她這種極度思鄉的心情,但她一點兒也不介意。

  他們總說,她這個從花蓮平凡鄉間小鎮來到臺北的女生,應該在紙醉金迷的臺北城裡大開眼界,玩到樂不思蜀才是,偏偏她就與臺北格格不入。

  約她下班後去聯誼,不要!邀她休假去唱KTV,她也不肯!逛街、血拼、看電影、打保齡球通通拒絕。她明明就是個隨和好相處的人,卻沒有一件在都市里做的休閒娛樂能引起她的興趣。

  他們說她是個小老頭,就是叛逆地對城市水土不服。

  也罷,小老頭就小老頭吧!反正,小老頭下個月就回花蓮養老了。

  就快回家的念頭令池款冬心情大好,她唇邊哼著歌,踏著輕盈的腳步,走進了位於臺北市中心的臺北東急百貨。

  這一個月來,她從花蓮被調派至臺北工作的地方,在這間臺北東急百貨的九樓兒童館。

  她的手創專櫃不只賣手作素材,還有販售創意手作黏土捏塑的課程,用黏土做一些飾品、甜點等手作小物,課程十分新鮮有趣。大多數來上課的都是小朋友,偶爾也有些想嘗鮮的高中生或大學生來試上課程。

  池款冬很喜歡這份工作,不過很顯然地,那位原本要來頂替臺北櫃請產假同事的新員工並不這麼想。新員工已經完成長達三個月的職前訓練,但是卻在上班的第三天,因為覺得這份新工作不如預期中順利,立刻決定辭職。

  營業額最好的臺北櫃當然不可能只剩下一人站櫃,恰好,此時花蓮的東急百貨準備整修,暫時歇業,於是池款冬成了救火的第一人選。

  她十萬火急地從花蓮被調至臺北,住在老闆提供的自有小套房裡,直到臺北櫃的同事產後複職。

  雖然是待在一個沒有歸屬感的城市,但一樣是做喜愛的手作黏土,固然想家,在臺北的時光倒也沒有那麼難熬。

  「午安。」池款冬打完了卡,圍上了防髒汙的工作圍裙,別好寫著她名字的名牌,走進櫃位,問候同事魏文雅。她今天上晚班,從下午一點到九點半。

  「款冬,你聽說了嗎?」這一個月來與她配班的魏文雅眼神亮晶晶地靠過來問她。

  「聽說什麼?你又還沒說,我怎麼知道?」池款冬好笑地睞她一眼,魏文雅這個好同事,是她在臺北貧瘠的社交圈裡,唯一交到的好朋友。

  「就是這間東急百貨啊!聽說旭日集團要拋出東急百貨的股份,近期內會有人事上的大調動,也許這間東急百貨會易主也說不定呢!」魏文雅說得神秘兮兮地。

  旭日集團底下的企業版圖,除了她們工作的這間有數個營業據點的東急百貨公司之外,還包含了通訊網路事業、營造建築事業等其他領域。子公司的負責人大多是旭日集團的第二、三代,是一個很龐大穩固的家族事業,旗下突然有一支子企業要拋出股份,這可是商場上難得一見的大事。

  「喔,這樣啊。」池款冬興趣缺缺,轉身備起各色黏土。她垂眸看了看桌上的預約課程表,下午兩點鐘有幾個小朋友要來上課,今天要做什麼呢?三層小熊蛋糕好嗎?還是巧克力聖代?

  「喔?就只有喔?你怎麼一點都不關心啊?」魏文雅把池款冬的身體轉過來,用力捏她的臉頰。太不給面子了吧?自己說得這麼認真,她居然連眼皮都沒有掀一下。

  噢,好痛!

  「哎喲!你知道那個商場的東西我聽不懂嘛!不管百貨公司老闆是誰,我們的專櫃老闆是同一個就好了。」池款冬把魏文雅的手拍開,捏回去,笑著拿了一塊黏土丟她。

  她又不是領旭日集團或東急百貨的薪水,她們的專櫃老闆只是跟百貨公司承租櫃位的小人物,她何必去管百貨公司內部發生什麼事?她的閒暇時光都用來讀她喜歡的中醫書籍了,無心理會其他。

  「居然敢丟前輩!」魏文雅把黏土丟回去,故作兇狠狀地勾住她的頸子。「你可以聽不懂商場那些有的沒的,但是有些鑽石單身漢還是不得不關心啊!像旭日集團的少東之一,這間東急百貨的總經理陽陵泉,他這個含著金湯匙出生的企業家第三代,接掌祖父留下來的百貨公司經營得好好的,為什麼突然要拋出股份?也許他現在正遇到財務危機還是什麼的,有口難言,每晚暗自垂淚,等著美貌英勇的女人去安慰他內心的寂寥……」

  「夠了,文雅,什麼垂淚?什麼美貌英勇?哈哈哈!」池款冬笑出來。魏文雅這個有趣的前輩,已經發表過好幾次對東急百貨總經理陽陵泉的愛的宣言了。

  她是有印象在幾本雜誌上看過這個總經理陽陵泉的報導和照片,但是,不太記得他的長相了,只覺得他的名字很有趣。

  陽陵泉,膽經的合土穴,又稱筋會穴……總之,就是一個穴道位置的名稱。而且,他不是姓「楊」,而是「陽」,跟那穴位居然一字不差,這實在是太妙了!

  這名字真是讓從小跟著中醫師父親讀醫書、背誦穴位的池款冬倍感親切,這簡直是老爸會為小孩取的名字啊!像她的款冬,也是某一味能拿來做中藥藥材的花名一樣。

  「吼!這有什麼好笑的?像總經理這種書生型的白馬王子,本來就需要……總、總總總——」魏文雅猛然住口!瞠目結舌,食指指著幾名從轉角處出現的,身著筆挺西裝的男人。

  「幹麼?」池款冬不明所以,拉了拉魏文雅的袖子問道。

  「總、總經理啊!吼!款冬!你真是有夠沒神經的!」魏文雅終於回神,整了整衣服,理了理工作圍裙,拉著池款冬站到櫃位前,準備在總經理一行人經過櫃位時,以平日訓練有素、禮貌得體的微笑,畢恭畢敬地說出在大人物親自蒞臨時,一定得說出的「您好,歡迎光臨!」。

  平時百貨公司的樓層是常有樓層主管來巡視沒錯,但像總經理這種高級幹部來視察,則幾乎是百年難得一見。

  她們今天並沒被特別告知有長官要來,而且,在東急百貨工作的人誰不知道啊!董事長,也就是陽陵泉的父親,其實只是掛名罷了,實際在管理運作的人是陽陵泉。

  為什麼他突然帶著幾個男人微服出巡,事前都沒有任何通報呢?難道真的是像流言中傳的,百貨公司內部真的出了什麼問題嗎?

  一個、兩個、三個……總共四個人,兩個走在後頭,其中還有一個在做筆記的應該是大人物旁的特別助理,而另外兩個走在前頭的,一個是年紀約莫跟老爸一樣大的中年人,另一個三十歲左右的青年,應該就是魏文雅口中的鑽石單身漢了吧?

  池款冬的眼光在陽陵泉身上溜了幾圈,然後將視線停在朝這兒緩緩接近的臉龐上,她現在知道魏文雅為什麼說陽陵泉是書生型的白馬王子了。

  他的頭髮看來濃密而軟,幾綹柔軟的劉海服貼在額際,沒有商人的冷冽利度,倒是平添了幾分書卷氣;清瘦修長的身材,讓他身上的手工西裝更顯得服貼合身;鼻樑上掛著的那副細框眼鏡,更增添他身上那股俊逸斯文的氣質,在在透露出一股沉靜優雅的不凡神采。

  但是……噗哧!他的名字實在很好笑!池款冬不識時務地笑出來,下場是被魏文雅撞了下手肘,還被白了一眼。

  好嘛!不笑了!池款冬斂起神色,學著魏文雅一起雙膝併攏,雙手交疊,牽起微笑,恭敬地等候長官經過。既然櫃上沒有客人,禮貌是一定要做足的。

  眼看著長官們走到櫃位前,魏文雅與池款冬正準備問候,才一瞬間,為首的那名中年人突然手捂著心口,臉色發白,踉蹌了幾步,一臉疼痛難當地扶著她們的櫃位邊緣,急遽喘息地蹲下。

  「啊!」魏文雅被嚇了好大一跳,驚叫出聲。

  而池款冬眼明手快地在第一時間拉過了放在櫃位前,讓小朋友上黏土課時坐的小椅子,攙著那名中年人坐下。

  「大伯?」陽陵泉迅速地蹲下身子,握住父親兄長陽鑫的手,並不意外他的指尖觸到一陣冰涼。

  「總經理,要叫救護車嗎?」陽陵泉身後的特別助理沖上前詢問。

  「等等。」陽陵泉制止了特別助理,幫著急欲從懷中掏出什麼物事來的伯父,自西裝口袋內拿出了個深色藥瓶。

  他從藥瓶中倒出了片小藥錠,讓臉色發白的陽鑫含進舌下。伯父長年來一直有心絞痛的毛病,或許是這幾日早晚溫差大,才會在此時發作。

  陽陵泉的動作冷靜而平穩,他不是第一次見到伯父這樣了,通常含著這錠硝酸甘油片幾分鐘之後,伯父心口疼痛的情況就會好轉,先觀察一下情況,如果連續含了三片都無效,再叫救護車也不遲。

  池款冬皺著眉,細細打量起眼前額角冒著薄汗,看似呼吸困難的中年男人,從小被父親一手訓練出來的中醫魂瞬間大爆發,無數個中醫名詞閃過她的腦海——「真心痛」、「厥心痛」、「胸痹」,如果她判斷得沒錯,這就是典型的心肌缺氧,西醫會稱作「心絞痛」的症狀……直到看見陽陵泉總經理拿出藥瓶,就更證實她的猜測無誤。

  要不要上去多管閒事?池款冬捏緊工作圍裙口袋中,總是隨身攜帶著的拋棄式針灸針,陷入一番天人交戰。

  她在花蓮時,時常跟著父親出診,來到臺北之後也時不時會為自己扎針,拋棄式針灸針就跟護唇膏或OK繃一樣,是她隨手就能從口袋裡掏出來的必需品。

  如果病人肯讓她施針,他甚至連硝酸甘油片都不用含便能緩解疼痛,但是,她只是個平凡的、父親是中醫師的專櫃小姐,她並不是合格的中醫師,眼前的男人或許也不敢放手讓她這麼胡來……

  但是,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個大男人在面前因為劇痛難當而掙扎,總覺得良心上很過不去,池款冬握著針灸針的手心開始冒汗了。

  時間彷彿過得很慢,周遭連些微耳語的聲音都沒有,似乎是大家都被嚇了一跳,也似乎是大家正等著病人好轉、或是惡化,好讓他們進行下一步的動作。

  要叫救護車、或是不叫救護車?病人喘氣、或是喘不過氣?生、或死?一切彷彿都懸在僅有淡淡分野的一線之間,屏氣凝神,空氣凝結,凍在空中的只有旁人的愛莫能助,與病人的痛苦低吟……

  陽鑫正欲含下第三片硝酸甘油片時,池款冬與陽陵泉的兩道聲線同時劃破了這份令人難受的寂靜。

  「叫救護車。」陽陵泉回頭,低聲對著特別助理喊。

  「先生,冒犯一下。」池款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拉起陽鑫的左臂衣袖,左手大拇指點按住他手臂上的郤門穴,右手攥住他的左手掌進行順時針旋轉,無視眾人的驚詫目光。

  不施針,仍有不施針的方法,她無法再等。

  「你在做什麼?」陽陵泉擰起眉頭,本能欲拍開池款冬手的動作在看見她眼中的專注與堅毅時陡然停住,尾音逸去。

  才這麼一瞬間,他便輕易察覺籠罩在她周遭沉穩篤定的氛圍與……專業?

  「家父是中醫師,在救護車來之前,我能幫上一點忙。」池款冬沒有停下手邊按壓穴道的動作,抬眼凝睇陽陵泉,眸中儘是誠懇與堅定,沒有絲毫猶疑。

  陽陵泉挑高了一邊眉毛,花了幾秒鐘思考是不是要出聲制止池款冬在旁人眼中怪異無比的動作。

  坦白說,他並不是真的那麼介意陽鑫的死活,他為伯父拿藥片、叫救護車,僅是為了不讓伯父在大庭廣眾之下死在他面前,惹人非議。

  這麼一想,他便不在意眼前這個小女生正在對伯父做什麼不合乎常理的舉動,反正,橫豎都是要等救護車來的,那麼,在這段等待時間的空檔裡,就讓她放手試試也無妨。

  陽陵泉瞥了一眼池款冬身上的名牌,興味盎然地將她的名字輸入腦海裡,而後慢條斯理地端詳起她甜美清靈的臉龐,與略帶點稚氣的五官。

  她看起來年紀很輕,碰到肩膀的一頭烏髮髮尾往內微鬈,頭上繫著髮帶,既時髦亮麗,又有股濃濃的學生味。

  這麼一個粉嫩嫩的年輕女孩,手上卻俐落地操作著如此流暢熟稔的動作……中醫?真是乖違!陽陵泉隱約感到一絲荒謬。

  就這麼過了幾分鐘光景,陽陵泉還沒來得及對池款冬說點什麼,便聽見陽鑫終於緩緩籲出一口長氣。

  「大伯?」陽陵泉蹲至陽鑫身前查看伯父的狀況,他才握住伯父未被池款冬拉著的右手,便發現他手上的溫度已經回暖,不若方才那般冰冷。

  陽陵泉不可思議地睞了池款冬一眼。這是這位專櫃小姐池款冬的功勞?還是最後一錠硝酸甘油片的功效?他心底飄過幾絲訝異,卻又有幾分失望。

  陽鑫這隻老狐狸沒有順勢就這麼走了真是讓他大感遺憾,可惜,真的很可惜。他希望陽鑫歸西的願望竟是遠遠的大於希望他得救……

  「你好多了嗎,先生?」池款冬放開陽鑫的手,問道。

  「好多了。」陽鑫抬眼,驚詫的眼光落在池款冬身上。

  方才他因為身體十分難受,使不上力來阻止或是弄懂池款冬在他手臂上的動作,沒想到,這小女生才按住他的穴位,他便隱約感覺有陣熱流由左臂湧入前胸,心頭立即不再發緊,瞬間鬆綁。

  「你是怎麼做的?」陽鑫不禁開口問道。

  池款冬偏了偏頭,從口袋中拿出原子筆,隱約弄掉了什麼東西,她無暇理會,只是專注認真地,淺淺地在陽鑫的手臂上與掌心點了兩點藍色筆痕。

  「先生,這兩個穴道都是補養心臟的穴位,你平時想到就可以揉一揉,防患未然,不要等到發病時才按,記得喔。」郤門穴、勞宮穴,那些中醫原理說多了別人也聽不懂,就這樣吧!簡單、扼要,用畫的。

  「這……」陽鑫與陽陵泉同時都想說些什麼,話未說完,從身後跑來的助理便中斷了他們的談話。

  「總經理,救護車到了。」

  果然,一揚眸,便看見幾名醫護人員抬著擔架往這裡跑來。

  「大伯,還是到醫院檢查一下比較安心,你能站起來嗎?」陽陵泉說道,語氣中仍是一派溫文儒雅。

  他縱使不希望伯父得救,但他的每一個動作仍必須完美合宜,毫無破綻,醫院,勢必得去的。

  「好、好,醫院當然要去。小姐,今天謝——」陽鑫向陽陵泉回完話,轉頭正欲向池款冬道謝,尚未說完的話語又被幾名沖上前來的稚齡孩子們打斷。

  「款冬姊姊!」兩、三個孩子往池款冬身上撲來。是提早到達,正準備上黏土課程的小朋友。

  「那麼,總經理、先生,我先進去忙嘍,快去醫院吧,再見。」池款冬簡短向陽陵泉與陽鑫道別,領著幾個看起來興奮莫名的孩子,走進櫃位裡和還在驚愕中的魏文雅一同選黏土,彷彿方才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一樣。

  「今天我們要做什麼?小熊蛋糕好不好?」池款冬輕快愉悅的嗓音在孩子們嬉笑的聲音中逐漸淡去。

  陽陵泉將伯父陽鑫扶上擔架,正欲邁開長腿離去,忽而瞥見了地上一枚銀色亮點,彎身拾起,是一枚包裝在透明真空袋裡,上面寫著「拋棄式傳統針灸針」的東西。

  腦海中的畫面倒帶回方才池款冬在伯父手臂上畫穴位的那幕,眼角餘光的確看見什麼物事的亮光一閃落地……這是池款冬落下的物品沒錯。

  陽陵泉望著池款冬在櫃位裡忙碌著,和孩子們愉快做著手作黏土的身影,突然有了股極度想撫額大笑的衝動。

  拋棄式針灸針,一個看似時髦,卻又如此傳統的東西……

  池款冬,一個看似光鮮亮麗的專櫃小姐,居然能從口袋裡掉出除非在中醫診所,否則絕難見到的針灸針;她對他一向認為八股的中醫瞭若指掌,甚至還能在危急時派上用場?

  有意思,真的很有意思!她這個半路殺出來,誤打誤撞救了伯父一命的專櫃小姐真的很有意思!

  就像他的伯父陽鑫,近來小動作頻頻,明的暗的接連出招,逼他讓渡出東急百貨的股權一樣有意思。

  池款冬,他記住她了。

◇   ◇   ◇   ◇   ◇

  叭!叭!

  兩聲汽車喇叭的長鳴,在池款冬從東急百貨的員工出入口走出時響起。

  不覺得這兩聲鳴響是用來喚她的,池款冬打起了傘,拉緊外套,信步往離這兒不遠的公車站牌走去。

  臺北真是好冷,一下雨,又更冷了,沒有把羽絨外套帶來臺北真是失策……可是,明明是春天,誰會想帶大外套啊?池款冬不禁打了個噴嚏。

  身後一陣開車門、關車門的聲音落下,一串腳步聲追上她。

  「池小姐?」一隻男人手臂輕拍她肩頭。

  池款冬回首,在飄著細雨的夜色中認清了來人之後,眼底閃過一抹不可思議。

  「總經理?」雖然,東急百貨營業用的樓層之上便是大人物們的辦公室,但是,總覺得就這麼在路上遇見總經理還是挺奇怪的,她認了他好幾眼才回神。

  「池小姐,你剛下班?我正要離開,看見你,請司機按了幾聲喇叭,你都沒有停下來。」陽陵泉朝池款冬溫煦地微笑,嗓音低沉清徐,神色中仍是他一向慣於偽裝的從容。

  他是特意來等池款冬的。

  不只是為了她的針灸針一直放在他的西裝口袋裡,還為了她今天無意間展露出來的那手關於中醫的本事。

  多管閒事得離譜……卻意外撩起他的興趣,這是她深藏不露的能耐?

  他整日把玩著那根針灸針,心神不寧,對她的好奇心不知不覺之間被那根不起眼的銀針撩撥到最高點。

  池款冬忽而將那把明顯無法同時遮罩住兩人的摺疊傘遮住陽陵泉一半的天。

  「是,我剛下班。對不起,總經理,我在臺北沒什麼熟人,我以為那喇叭聲絕對不是叫我的。」池款冬回給陽陵泉一個笑,他高了她快要一個頭,傘真不好撐,雨雖然小,這麼淋雨也是會感冒的。

  「不用幫我撐傘。」猜想池款冬或許會推託,陽陵泉索性將她拉進僅有幾步之遙的騎樓裡。

  池款冬將傘收起來,一方面覺得陽陵泉不讓她為兩人撐傘的舉動真有紳士風範,另一方面也納悶著像總經理這種大人物找她能有什麼事?

  他們之間沒有交集,難道是因為今天中午在百貨公司內發生的那起突發狀況嗎?

  池款冬還來不及細想,陽陵泉便將那支拋棄式針灸針放進她掌心。

  「這是你掉的吧?給你。」他出口的嗓音暖暖的,綿密的雨點在他身後落成幾縷光耀細線。

  「呃?謝謝。」池款冬愣了一愣,她是有發現口袋裡少了一支針灸針沒錯,但是這種拋棄式針灸針一買就是一大盒幾百支包裝,她並不以為意,沒想到總經理叫住她,居然是為了把一根微不足道的針還她。真體貼。

  「對了!今天和你一起來的那位先生還好嗎?」回想起今日景況,池款冬不禁開口問道。

  「托你的福,伯父到醫院檢查之後,發現有輕微的血管阻塞,已經安排了血管繞道手術,日後持續門診追蹤就好,目前已無大礙。」陽陵泉說得淡然,將他內心的失望掩飾得極好。

  他是希望陽鑫死了,但這完全不需要向池款冬說明。

  「喔喔,那就好。」好冷,池款冬下意識地拉緊了外套領口,又打了個噴嚏。

  「池小姐,你感冒了?」陽陵泉擰著眉頭問池款冬。春天的臺北有點飄雨,但並不是特別低溫,氣溫應該還有十五、六度左右。

  這個能輕易將陽鑫從生死關口救下來的小女人,卻連自己的身體都照顧不好嗎?

  「不、不,我沒有,只是還不太習慣臺北的天氣,很潮濕,又冷。」池款冬吸了吸鼻子,擺了擺手,說得很無奈。

  「不太習慣臺北的天氣?你不是臺北人?」陽陵泉微微挑高了一道眉,唇邊仍抿著微笑,他完美的社交禮儀一向無懈可擊。

  「不是,我是花蓮人,來臺北支援的,下個月就回去了,花蓮真的沒這麼冷的。」池款冬不禁又摩挲起雙掌,空氣裡都是水氣,冷風好像都要刺進骨子裡似的。

  陽陵泉望了池款冬略顯單薄的外套一眼,將自己的西裝外套脫下來,緩緩覆蓋在她身上。光是為了她的醫術超群,她就值得這一肩溫暖,縱使他在心中如此譏諷地想,臉上卻仍是一派溫煦。

  不喜情緒外露,於是掩藏在溫和有禮的包裝下,如此偽裝令他感到安全。

  但陽陵泉突如其來的舉動,很顯然地嚇著了池款冬。

  「總、總經理?不用了,我住的地方離這裡很近,公車兩站就到了。」即使陽陵泉很有紳士風範,但也不用發揚光大成這樣,池款冬急急忙忙地要把外套扯下來還他。

  「既然你住的地方離這兒很近,那麼我送你一程吧!車上有暖氣,就當作是今天你為我伯父所做的事的謝禮。」陽陵泉制止了池款冬拉下外套的動作,向她扯出一抹溫柔微笑,只有他知道自己說得有多麼諷刺。

  他是存心要打擾她,正如同她今天破壞他一樣。

  沒有人能夠為他的生活掀起波瀾,卻風平浪靜的置身事外。

  「呃……」雖然池款冬實在不覺得自己今天所做的穴道按摩有什麼好謝的,但是要拒絕陽陵泉這麼一副溫和無害的笑臉真的好難……而且,暖氣?聽起來好吸引人……

  「來吧,車子在那兒。」陽陵泉比了比座車停著的方向,邁開長腿往前走,轉頭向她邀請。

  「喔……好。那,謝謝總經理。」池款冬朝陽陵泉微笑,打起傘,舉步跟上他。

  他們兩人的身影,縱使各懷心思,但一前一後漫步在夜晚的臺北街頭,卻被泛著昏黃燈光的路燈曳長,形成一幅漂亮的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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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6-17 12:08:48
第二章

  「你還好嗎?」在明明已經交代司機開了暖氣,池款冬卻仍打了無數個噴嚏時,陽陵泉不禁在車子行進的途中,開口問一同與他坐在後座的池款冬。

  「還好,我回去用吹風機吹一吹就好了。」池款冬吸了吸鼻子,鼻頭被衛生紙擰得紅紅的,說得十分理所當然。這幾日早晚溫差太大,大概真的快感冒了。

  「吹風機?」陽陵泉疑惑地挑眉。為什麼感冒要用吹風機吹?這是小女人一上車就出其不意給他的驚嘆號。

  池款冬睞了陽陵泉一眼,太明白他眼底充盈的那份疑惑不解,吹風機療法是她父親自創的,取代中醫傳統溫灸的療法。

  「是呀!吹風機,你以後覺得自己快感冒了,在頭頂、頸後跟前胸吹一吹,很快就會好了,真的,不騙你。」池款冬隨手指了指身上三個地方,反正穴道的位置說清楚,別人也聽不懂,吹風機送出熱風的範圍很廣,隨便都會中的。

  果真是天生的好管閒事……陽陵泉望著池款冬,沉默了半晌,而後淺淺的笑了。

  他的眼底有抹顯而易見的興味與不以為然。不論是她近乎大愛的善心或是吹風機理論,他都無法認同,這實在是太不可理喻。

  池款冬不是沒看見陽陵泉唇邊那朵別具深意的微笑,這種笑容,她並不陌生。他如果有興趣,他會繼續追問,而不是給她這種隱含著不以為然,讓人感到不舒服的笑臉。

  佛渡有緣人,既然無緣也不用強求。她對這些覺得她特異的眸光早就習以為常了。

  陽陵泉打量著池款冬,突然覺得她此時的沉靜頗有意思,他知道她看懂他眼中的輕蔑,但她今天才在他面前露了一手她拿手的中醫本領,卻對別人質疑自己的專業如此無動於衷?

  他以為她好歹會多說兩句話來辯解一下,這怎麼會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女生應該表現出來的沉穩與淡定?

  「池小姐,抱歉,我冒犯你了?」陽陵泉開口說道,眸中儘是足以令池款冬相信的溫柔與歉然。縱使這件事全無上心的必要,他仍享受於表現出完美形象的過程,藉以掩飾他本性中過多的野蠻與侵略。

  「不、不,總經理,你沒有,是我一時口快,這本來就滿奇怪的,我習慣了。」池款冬慌張地擺了擺手,急著澄清,陽陵泉真是斯文有禮得令她難以招架。

  不以為然就不以為然,不用跟她這個小老百姓道歉,他太有禮貌了,讓人感覺好疏離,沒有人味。

  「習慣什麼?習慣被認為很奇怪?」陽陵泉緩緩說道,臉上永遠都是一派謙沖溫柔的神色,毫無破綻。

  「是啊,一般人都會覺得我很奇怪的吧?不管是吹風機、穴道按摩,或是總經理你剛才還我的針灸針,你一定很訝異為什麼要帶這種東西在身上吧?」池款冬說得真誠,唇邊有抹自嘲的笑意,彷彿對這種看待早已司空見慣。

  「我的確是很訝異。」陽陵泉淺淺地笑了,但是,也因此對她更有興趣。若不是這份好奇心使然,他也不會邀她上車。

  「所以嘍!你一點也沒有冒犯我,是我自己的問題,中醫本來就不像西醫那麼普及,而且我只是個專櫃小姐,拿針灸針的專櫃小姐……噢,真的很莫名其妙對不對?」池款冬唇邊勾起微笑,輕輕地笑出聲來,雲淡風輕,一點兒也不介意。

  莞爾笑意不禁爬上陽陵泉漂亮的眼瞳,為他一向深惡痛絕,但在她身上卻再自然不過的坦白真誠與質樸純粹。

  「池小姐真的會針灸?」陽陵泉問道,嗓音仍是一派溫文清徐。所以,假若有必要,她甚至會從口袋裡拿出針灸針?

  「是啊!否則我何必帶著?我——」池款冬的話語突然頓住,瞬也不瞬的眸光緊盯著陽陵泉,那審慎思量、無比專注的神情讓陽陵泉一度有自己臉上沾了什麼髒東西似的錯覺。

  「池小姐?」陽陵泉帶著從容微笑,疑惑地喚她。

  「總經理,你睡不好?」池款冬冷不防地丟出一句讓陽陵泉萬分怔愕的對白,語氣擔憂,漂亮清澈的眼眸中儘是不容錯認的關心。

  「你怎麼會這麼問?」陽陵泉努力壓下胸口猛然一突的錯愕,語調不疾不徐,慢條斯理地問道。他的睡眠品質近年來的確是每況愈下,他以為這件事只有他與他的睡眠障礙科門診醫生知道。

  納悶地揚高一道不馴的眉,不解地望著池款冬,微笑如一,神情中毫無被看穿的不安。

  「每晚睡前都要在床上躺很久才能入睡,清晨三點到五點之間一定會醒,睡眠品質不好,還會中斷,白天時不時會乾咳,對不對?」池款冬牢牢地盯著陽陵泉的眼,一鼓作氣地說完。他的鼻樑中央有一小部分隱隱泛著紫氣,在這麼近的距離之下,她才能看得如此清楚。

  中醫的望診,她一直學得很好,人的臉上有對應身體各部位器官的部分,哪里有問題,都能一目了然。

  他應該睡不著很久了吧?好可憐,一定很困擾吧?

  陽陵泉微微一笑,望著她的眼色漆黑深邃,幽深難名。沒一樣說錯……而她甚至沒有把脈?

  真是好事得離譜……

  他就是討厭她的多事,所以才會因為陽鑫沒死而遷怒於她。也許陽鑫原本服了藥就會好的,但他就是覺得她那份主動幫忙的熱切十分刺眼。

  既然如此熱心,那麼,她現在會做什麼?像在陽鑫手上畫穴道位置一樣提醒他要記得按摩,還是像剛才一樣叫他拿吹風機吹?

  陽陵泉還正在思忖,池款冬便為他解答了——

  她突然彎下身子,隔著皮鞋,直接按壓他腳背上某個因著她的動作而感到劇痛難當的痛點。

  直到腳背上傳來陣陣刺痛感,陽陵泉才意識到她突兀的動作。

  一陣錯愕過後,無法制止自己感到荒謬地笑出聲音來。

  他一向是不外露的人,池款冬卻如此輕易且莽撞地逼出他的情緒,他幾乎能感覺到前座司機因他罕有的笑聲一愣,正如同他也被這突來的發展震驚一般。

  「你在做什麼?」他撫額笑道。

  「這裡是太沖穴,越常生悶氣、煩心事越往心裡擱的人,壓下去就越痛;肺主憂思,憂思又傷肺,肺不好所以會乾咳,肺經運行的清晨三點到五點之間睡不好是必然。總經理,你心事太多,太壓抑,日子過得很不開心對不對?」池款冬話才說完,抬眸,卻被陽陵泉那雙牢牢盯著她的墨色眸光緊緊抓住。

  這種被人看穿的不安真令人挫敗,無法接受他自以為完美的偽裝在她眼中居然如此透明。

  她說他太壓抑,他的確是,而她對他全然信任的天真莫名令他熱血沸騰,極欲狠狠摧折……

  她對他是太毫無防備了。

  她知道與一個不甚相熟的男人共處在車上這種密閉空間裡,會有多麼危險嗎?她知道他有多惱她今天的多管閒事,沒讓陽鑫乾脆死透,再也不要出現在他眼前嗎?

  她怎麼能夠信任他信任得如此自然?

  陽陵泉緩緩地伸出手,指尖纏住池款冬頰邊一綹柔軟的黑髮,出口的嗓音襯著落在車窗上的雨聲,有種魅惑的低沉沙啞。

  「有沒有人說過你很多事?」他說。緊盯著她的眼色黑鬱深濃,幾不見底。

  池款冬看不出來陽陵泉眸中閃動著的情緒代表了什麼?不像是不高興,但也不是挺開心的……

  對於臺北人的眼裡有許多混濁複雜的心思這件事,她早已經見怪不怪,但面前的這雙眼太野,侵略性太強,眸色比窗外的夜幕更為深沉,藏了太多心思,一點兒都不像總經理這種溫和有禮的人所該擁有的目光……這是她的錯覺?還是他無意間彰顯出的本性?

  這一瞬間,池款冬深深覺得自己被困在陽陵泉眼中錯綜複雜的情緒裡,心頭一緊,連呼吸都感到困難。

  「對、對不起。」一時感到心慌,池款冬連自己為什麼要說對不起都不知道,就胡亂地先道歉了,她惹他生氣了嗎?否則為什麼有這麼大的壓迫感?

  「你要道歉的事,恐怕不止這一件。」陽陵泉朝池款冬微微一笑,放開她頰邊的柔軟黑髮,眸色很深,嗓音卻比平時更輕柔。

  「什麼?」池款冬呆住。陽陵泉雖然帶著始終如一的微笑,但他眼中卻隱約有幾分怒氣,是她看錯了吧?總經理不是很斯文很書生的嗎?

  陽陵泉似乎很滿意她眼中此時的驚愕,一眨眼,闇深眼色已然盡去,又恢復成一派謙沖和睦,彬彬有禮。

  「池小姐,你沒有做錯什麼事,何必跟我道歉?開個小玩笑,別介意。」陽陵泉向她淡淡微笑。

  她跟他是全然不同世界的人,她眼中一望無垠的澄澈令他好討厭,明明嫌惡、卻又深受吸引……

  呃?開、開玩笑?這一點都不好笑!池款冬望著翻臉比翻書還快的陽陵泉,額角的汗幾乎就要滴下來。

  難怪人家以前常說伴君如伴虎,她完全看不清楚陽陵泉眼中變換得如此快速的情緒,就連一丁點兒他的喜怒哀樂都掌握不到。好可怕,好像這樣坐在他身邊,心跳快了幾下或慢了幾下都不對勁似地。

  幸好,她與總經理兩人是雲泥之別,不會再有更多交集了。

  「總經理,我在這裡下車就行了。」池款冬指了指窗外,她住的地方就在這條巷子裡。

  「走吧!」陽陵泉示意司機停車之後,唇邊又勾起一道別有深意的笑弧,轉頭對池款冬說道。

  「什麼走吧?」池款冬呆愣了會兒之後,以為陽陵泉是要陪她走進巷子裡,連忙拒絕。「不、不了、不用送我進去!真的不用!謝謝總經理,不用這麼麻煩的,謝謝!」

  陽陵泉雙手盤胸,好整以暇地盯著她莫名慌亂的神色,並沒有立刻回話,他真喜歡她現在這副倉皇不安的樣子。

  池款冬望著他與自己完全對比的從容優雅,感覺更尷尬了……跟陽陵泉在一起好緊張,壓力好大!他說話文謅謅的,好有禮貌,沒有人味,剛剛看著她的眼神又讓她呼吸急促,十分不自在,而且,那個莫名其妙的玩笑一點也不好笑,有股不明所以的壓迫感……

  她只是個平凡的鄉村姑娘,沒能耐應付大人物的。

  池款冬將方才陽陵泉披在自己身上的外套脫下,不由分說地塞回他懷裡,深深埋進陽陵泉胸膛裡的,卻是專屬於她的甜美氣息。

  陽陵泉緩緩地又將外套重新披回她肩上,唇邊牽起一抹足以迷倒魏文雅之流的俊逸微笑。

  「不是送你進去,是為我治療失眠。」他說得平淡而篤定。

  她喜歡中醫,既然連他極欲除之而後快的陽鑫都出手干預了,那麼她也得為他付出代價,就讓她做得徹底如何?

  這是遷怒沒錯,而他十分享受她的驚慌失措。

  「失眠?我?總經理,你應該去找合格的中醫師,而不是找我這種……」池款冬果然不負陽陵泉期望的,徹徹底底地大驚嚇了!她壓根兒就不想跟喜怒難辨的天上人物交集啊!怎麼可能讓他來她家,或是幫他針灸什麼鬼的?

  「你有本事說,卻沒能耐醫?」陽陵泉唇邊的笑意更盛。

  他臉上的表情好溫文,出口的嗓音好溫柔,但是……這句話的攻擊性好強,池款冬現在不再懷疑自己是看錯還是聽錯了。

  是誰說總經理是書生型的白馬王子的?這、這很明顯是包裝與內容物不符吧?

  「隨便你怎麼想都好,就當作我沒這個能耐吧……總經理,謝謝你讓我搭便車,再見!」池款冬飛也似地打開車門下車,只想腳底抹油趕快逃走。

  打起一朵漂亮的傘花之後,正欲前行的腳步一頓,忽而又放心不下地低下頭來叮囑。「太沖穴喔!記得喔!沒事按一按,別再生悶氣了!再見!」

  池款冬走得太急,以至於她沒有聽見身後的陽陵泉停頓了幾秒之後,又被她惹出一串罕見的笑聲。

  就算是這種想慌張逃跑的時刻,還是得特別叮嚀幾句啊?

  她還真是一視同仁,不論是今天突然倒下的伯父陽鑫,或是路上萍水相逢的他,都給了平等而相同的待遇。

  她真的很喜歡中醫吧?細細叮囑的神情溫存殷切,有著他可望而不可即的,完全不屬於他世界裡的高潔天真,就像他平日總是戴在臉上的完美表相一樣。

  假若,池款冬知道,他今天十分希望伯父在他眼前狼狽猝逝的話,她會怎麼想?她會像現在的匆忙一樣,以一個倉皇的速度逃離他的身邊嗎?

  陽陵泉為自己突如其來的念頭失笑。他何必在乎池款冬怎麼想?

  他對敵人一向毫不心慈,即使是他的親人也一樣。

  而他與伯父陽鑫在商場上是不共戴天的對手,是他不殲滅對方便會被對方剷除的敵人。

  他從來都不是他表現出來的那位道貌岸然的、文質彬彬的謙沖君子。

  陽陵泉望著自己映在車窗上的倒影,那雙回望他的眼冷冽凌厲,冰冷得就連一點溫度也沒有。

  池款冬方才只說對了一半,她說,他將煩心事都往心裡擱,他的確是,而擱在心裡的,還包含了他幾乎就要在商場鬥爭下泯滅的良善。

  他是對比於她的全然黑暗,深不見底的絕對污濁。

  沒有人能從他眼下溜走!不管是陽鑫,或是……池款冬。

◇   ◇   ◇   ◇   ◇

  叩叩!

  車窗上突然傳來兩聲輕響。

  陽陵泉眯了眯長眸,打開車門下車,站在夜色之中的池款冬神態居然有些扭捏。

  「我……忘了把外套還給總經理。」剛才又被他披上來,就忘了,可是這不是重點。

  「嗯。」陽陵泉輕應了聲,優雅從容地接過她遞來的外套,微微一笑,靜靜地等待她結束她的欲言又止。

  「我……其實……如果你真的睡得很不好,不介意我不是科班畢業沒有執照,要是覺得很痛不會報警抓我的話……我也許可以試試看……可是要半小時左右……你的司機……我想……」哎喲!她就是沒辦法忽略陽陵泉鼻間的紫氣啊!

  明明已經走了,不想跟他有牽扯,又想著他也許每晚不安眠,困擾得要命,好不容易開口了,卻被她拒絕……縱然有點想跟總經理劃清界線,但她體內熱血的中醫魂不允許她這麼做啊,可惡!都是老爸害的!

  池款冬支支吾吾的,話還沒說完,陽陵泉就吩咐司機先行離去了。

  陽陵泉接過池款冬手中的傘,此時柔煦的眸光是因她的純粹而心生的憐惜,或是平日慣常的偽裝成自然,就連他自己也說不明白。

  「走吧!我不介意,也不會報警抓你。」他溫文的嗓音在夜裡,襯著雨聲,顯得分外低沉。

  沒有人能從他眼下溜走,包含了,於心不忍送上門來的,池款冬。

  「總經理,你先隨便找個地方坐喔。」池款冬遞了拖鞋到陽陵泉眼前,將他的西裝外套掛起來,轉頭對一站進這十五坪左右大的屋子,存在感便強烈得令人難以忽視的陽陵泉說道。

  陽陵泉環視四周,很簡單俐落的佈置,單人床、書桌、兩張克難的黑色板凳、一堆中醫書籍,沒有沙發,更沒有電視,但是有個開放式的小廚房跟電鍋、冰箱之類的用品,沒有隔間,一目了然。

  「你的房子?」雖然明知道不可能,他還是如此試探性地問了。

  「老闆的。我來臺北支援這陣子,暫時住在這裡。」池款冬拉來了一張板凳,眼神示意陽陵泉坐下,拿出各種不同尺寸長短的針灸針在床上一字排開,以方便等會兒選取適合的,然後走到角落開了暖爐。

  「我不冷。」陽陵泉很有興味地看著池款冬的忙碌,她怎麼會以為他和她一樣怕冷?

  「你等等就會冷了,腳借我。」池款冬倒了杯水給他,蹲在他身前,笨手笨腳地開始卷起他的褲管。她準備脫他衣服,他等等當然會冷。

  「我來。」陽陵泉幫著她卷起另一隻,所以,她要開始了?

  看來,她的確是很想跟他劃清界線,只想趕快把事情做一做,然後儘快趕他走,她的心思十分明白好懂,令他不禁失笑。

  「從前針灸過嗎?會怕嗎?會有點酸軟喔!如果會頭暈還是不舒服的話要告訴我,現在後悔還來得及,你要不要再想一想?」池款冬打開了第一枚針灸針,仰頭問他,無比認真的眼神竟為她的神態添了幾許豔色。

  「怕就不會跟你上來。」望著她的眼,按捺下又想拉過她發的衝動,陽陵泉如此說道。她的頭髮軟滑細緻,方才繞在他指間的觸感居然令他念念不忘。

  「那我要開始嘍。」池款冬微涼的手指撫過他的皮膚,像是在找尋什麼似地,然後俐落熟稔地以銀針刺入。

  「還好嗎?」池款冬仰頭問他。

  沒有流血,麻……微伴著酸軟的感受在腳上蔓延。

  「很好。」

  「要適應一下,還是繼續?」陽陵泉看起來十分鎮定,但她仍是習慣在為人針灸時這麼問。

  「繼續。」

  「好。」語畢,池款冬又緩緩地下針。一轉眼,陽陵泉的雙腳上便多了六支銀針。

  陽陵泉靜靜地凝睇她,她身上有種很寧謐的氛圍,會讓人誤以為她身旁的時間流動特別緩慢。

  「總經理,我需要你脫上衣,你要自己來嗎?」光是撩起是不夠的,他柔軟的襯衫會往下滑。池款冬本想直接動手幫他脫,又覺得怪怪的。

  「我自己來。」陽陵泉慢條斯理地脫下襯衫,望著她毫無波瀾的神色,不禁又感到一絲莞爾。她很習慣面對半裸的男人嗎?是因為常常為別人針灸的緣故嗎?

  池款冬接過他遞來的衣服,往床上一擱,站到他身後,手撫上他精瘦健壯的背,又俐落準確地紮了幾針。

  「你為什麼不讀中醫,跑來當專櫃小姐?」陽陵泉在感到背後一陣強烈的酸軟來襲時問她,他現在一定很像個針包吧?他如此荒謬地想著。

  聽見他問句的池款冬略微一怔之後,眼中忽而掠過一絲惡作劇的光芒。

  人在屋簷下,再怎麼說這裡也算她的地盤,更何況陽陵泉還被她針灸著呢!方才在車上被他開個「小玩笑」的那一筆此時不討更待何時?

  池款冬越想越愉快,回身走到陽陵泉眼前,凝望著他的眼神再認真不過地說道:「我不讀中醫是因為……」神秘兮兮地頓了頓。「是因為,我十六歲那年,針灸誤診死過一個人。」

  自以為說得夠驚悚了,沒想到陽陵泉連眉毛都沒挑一下,面對距離只有五公分,隱約帶著一抹促狹笑意的嬌美容顏,微笑依舊。

  開個小玩笑,別介意!

  他幾乎已經聽見她預備要說出的臺詞,然後完全可預見她將有的失望,她在跟他算車上那筆帳?好好笑,又好勇敢。

  「喔?」陽陵泉意思性地輕應了聲。

  果然,沒有得到預期反應的池款冬,一瞬間眸色暗了。

  可惡!根本沒嚇到他嘛!包裝與內容物不符就算了,居然連心臟都比別人強?

  她本來覺得只要拿了針,主導權在她手上,就可以輕易扳回一城,沒想到陽陵泉不動如山。

  望著她失望卻仍明媚依舊的眼,陽陵泉不禁失笑。

  「池小姐,這麼近的距離不像在下馬威,比較像在索吻。」陽陵泉伸出手緩緩撫過她臉頰,眼色深濃,語氣莞爾。她想對付他,還早得很。

  而池款冬微微蹙眉,縱然也覺得這氛圍隱約有點曖昧,但並沒有拉開兩人之間過近的距離,反而出聲抗議。

  「總經理,有沒有人說過你表裡不一?」對她而言,這已經是一個很嚴重的指控了。陽陵泉真應該好好檢討一下,老是這麼嚇人……他等等又要說開個小玩笑了吧?

  「我想他們多數隻敢在心裡想,不像你能說得如此明白。」陽陵泉朝她微微一笑。「池小姐,你真是勇氣可嘉。」措手不及地攬過她後頸,將唇印上她膽敢挑釁他的唇。

  她自找的……他的舌滑入她毫無防備的齒關,擷取她唇間的芳美,濃烈的氣息比他預期的更為慌亂。

  她好軟,柔嫩生澀,正如同他想狠狠掠奪與摧折的,於是更加蠻橫,強硬地索取該他的,不輕易放過她唇裡的每一寸。

  池款冬的雙手抵住陽陵泉光裸的胸膛,像是想阻止,又顧忌著什麼,不敢有太大的動作,卻成為一股撩人的欲拒還迎,輕而易舉地攀升他原就急切的欲望。

  他……唔……她想推開他,又想到他身上還插著好幾根針灸針,唯恐推開他的動作太大令他受傷,進退不得……而心太軟的結果是讓自己落入一個尷尬的兩難處境。

  想呼吸,又想出聲阻止,試圖動了幾次都只令他吻得更深,更加放肆地吮住她的舌。

  可惡……池款冬索性不動了,讓自己像個木頭人,徹頭徹尾地不理會他在她唇間的撒野,而陽陵泉卻在此時笑了。

  他輕輕地舔過她唇瓣,綿密的輕柔力道像是想安撫方才的粗暴,細細淺嘗那因他而紅豔萬分的唇色。

  他箝住她的力道緩了,於是池款冬終於如願推開他,緊緊盯著他的雙眼因怒氣而顯得分外明亮。

  「你可以為你的行為找個合理的解釋嗎?」從沒想過有一天會被針灸的病人攻擊,池款冬很怒。

  「這是告訴你,別多管閒事、別對人毫無防備、別隨便帶男人回家。」陽陵泉向她微笑,斯文俊秀,說得理直氣壯,毫無愧色。

  「……」池款冬怒極,不說話了。

  就在陽陵泉也沉靜地回望她,幾乎以為她不會再開口時,她卻拋下了一個萬分清楚的句子——

  「你對我有敵意,為什麼?」她現在不會以為他眸中那股微乎其微的怒氣是她看錯了。方才在車上是,現在更是,她究竟是哪里惹到他?

  反應是慢了點兒,但原來沒有天真得過頭。

  陽陵泉的唇邊又牽起微微一笑。

  「就為了你的多管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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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6-17 12:09:18
第三章

  「你這是遷怒。」池款冬在陽陵泉簡單地拋下「我討厭陽鑫」這五個字,呆愣了幾秒,終於搞清楚陽鑫是她今天出手幫忙的那名中年人之後,做出結論。

  就算她不出手幫陽鑫,陽鑫也未必會怎樣,所以陽陵泉只是幼稚地見不得人對自己討厭的人好罷了。

  她好無辜,堪稱是全天下最倒楣的一尾池魚。

  「我不否認。」陽陵泉手支著下巴,靜靜地瞧著她,說得溫文。

  池款冬瞪了理直氣壯得令人髮指的男人一眼。「你這麼愛記仇,活該你睡不好。」她真想把他身上的針通通拍進去。

  池款冬悶悶地脫下自己身上因開著暖爐顯得越來越熱的外套,從旁邊矮櫃舀了杯米,洗好,切了點薑末一起丟進電鍋裡。

  真是個奇怪的人,他怎麼會是鬧到她這兒來呢?冤有頭債有主,他再討厭那個中年人,也不該是來找她算帳吧?

  「你為什麼不問我跟陽鑫之間發生什麼事?」望著她一連串忙碌的陽陵泉不禁問道,她看起來全無發問的興致,正常人應該對這感興趣吧?

  「那些事情我聽不懂。」池款冬聳了聳肩,又回到陽陵泉身前坐下。聽不懂是實話,不想懂也是實話,她不喜歡那些人間的擾攘。

  很好,看來池款冬完全不想瞭解他,那麼,既然她對身體病痛之外的事情都提不起興趣,發球權在他手上,換他發問也可以。

  「池小姐,你還沒回答我,你為什麼不讀中醫,跑來當專櫃小姐?」剛才被她的玩笑話避掉了,於是陽陵泉又問了一次,他對這件事感到好奇。

  「沒有什麼為什麼,就是不想看那麼多生離死別罷了。」池款冬手支著下巴,淡淡地敍述。

  她自幼跟在父親身邊,看過了太多生命的無常,見多了太多醫者的無能為力,這個病人康復了、那個病人轉診了、偶有病人撒手了……

  尤其,在十六歲那年,最好的朋友過世之後,她徹徹底底地沮喪了一陣子,便決心不想走入這樣的迴圈。

  那是她從小到大的玩伴,她的抽屜裡還留著小女生們互相交換的禮物與卡片。生命是如此脆弱而短暫,她不想面對太多想救卻救不到的挫敗。

  「這算是一種變相的逃避?」她的父親既然是中醫師,總會需要人繼承家業,她還有其他的兄弟姊妹嗎?否則為什麼她的父親能忍受她不去讀中醫學校,報考執照?

  池款冬已經越來越習慣陽陵泉俊秀外表下的話鋒犀利了。

  「我只是選擇我想要的生活。」她說得輕鬆,笑得淺甜,投在陽陵泉心湖裡卻是猛烈一震。

  想要的生活嗎?好荒謬……他卻一直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生活是什麼?也沒見過除了家族以外的人究竟是怎麼過生活的?

  他也對商場上的一切感到疲憊,生活乏味得提不起一絲興趣,於是只好更汲汲營營地爭取身為一個商人所該汲汲營營的一切。好爭善鬥,讓自己忙碌,追逐一些難以達成的目標,好讓自己以為生命有重心。

  其實,他的內在空乏貧瘠得不堪一擊,唯有在面對算計鬥爭時,才能勉強提起一抹嗜血好戰的生存本能。

  他周遭的每個人都是這麼過日子的,他以為自己毫無懷疑,但是為什麼當聽見池款冬這麼說時,他卻居然心生羨慕?

  羨慕她不用走上與父親相同的道路,羨慕她可以想逃開就逃開。

  心頭倏地湧上一股不想認輸的衝動,不願自己在池款冬面前顯得如此狼狽,陽陵泉又緩緩地開口問道:「既然不想醫,為什麼還要學?」

  她的心思聽來矛盾又堅決,既然如此,為什麼不徹底放棄?

  池款冬微微皺眉,出聲反駁。

  「你一定要這麼偏激嗎?我也可以單純只為了興趣而學吧!我真的很喜歡中醫啊,而且我可以照顧願意全心相信我的人,也可以照顧我以後的老公、小孩。真的有必要上醫院時,面對不同的醫囑與診斷也比較不容易慌亂。我為什麼要因為不開業看診就不學?」

  他偏激?或許是吧?他的世界非黑即白,沒有中間地帶。陽陵泉淡淡地笑了。

  他一向都是如此被教育的,不是第一名,就等同是最後一名,他是背負著雙親的期望,在企業接班人的菁英教育之下長大的。

  一直以為池款冬看來柔弱,其實她卻溫柔且強悍,知道自己要什麼、想做什麼,走在一條堅定且毫不後悔的道路上。

  她好堅強,燦爛得近乎耀眼。他怎麼能容許如此美好的存在?

  「那我算是什麼?是願意全心相信你的人?還是後面那一個?」陽陵泉的語氣平淡有禮,心思卻是非得斂去她光芒的惡劣;不願她如此沉穩,非得出聲挑釁,就為了那份幼稚且驕傲的自尊。

  而池款冬拿在手上把玩的針灸針掉了。

  後面那一個?後面那句只有老公跟小孩,他當然不會是她的小孩……這果然是包裝與內容物不符,他吻了她之後,還調戲她?她、她要報警抓他……

  「你、你哪個都不是!你是我半路撿到的,好可憐失眠的總經理!在這裡好好坐著,不要隨便亂動,記得頭暈要喊我!」諒陽陵泉背上、腳上被插了一堆針也不敢亂跑,池款冬胡亂飛快地說完,砰!隨手拿了套運動服躲進浴室裡。

  她沒聽見被水流聲覆蓋過的低低笑聲,繚繞在因暖爐和電鍋熱氣漸漸升溫的屋子裡,多了她方才還以為某人身上沒有的人味。

  好可憐失眠的總經理……

  不知怎的,這幾個字聽起來十分潦倒,但居然還不算太壞……

  池款冬從來沒想過自己能以這麼快的速度洗完澡,但是她更沒想過的是,陽陵泉竟然能在正被針灸著,還坐在一張絕對不舒服到極點的板凳上的狀態下睡著……

  才幾分鐘啊?睡著?怎麼會?針都還沒拿下來呢!好誇張!

  池款冬緩緩地走近那個頭垂到胸口,眼鏡已經拿下來擱在膝上,呼吸聲平穩規律的男人。

  蹲下身子細細瞧著那兩排濃密漂亮得像把梳子的長睫毛,怎麼想都覺得他這個人真是矛盾幼稚又惡劣得過分。

  而且,他好奇怪,照他的說法,他應該是討厭她而追著她來的,可是,他雖然剛開始對她有幾分敵意,她現在卻也感受不到他更多的惡意。

  他客氣溫文地喚她「池小姐」,風度翩翩地為她披外套、送她一程,最後卻亂七八糟,胡作非為地吻了她一通?

  搞不清楚這人到底是有禮貌還是沒禮貌,是親近還是疏離?

  而他那個無禮的吻說不出的粗暴,後來卻又變得和緩安撫,溫柔得幾乎讓她有自己被他珍愛著的錯覺……

  怎能有人可以同時斯文又囂張、謙沖又張揚?

  就是因為如此的矛盾與表裡不一,才令他睡不安穩嗎?他究竟有什麼樣的心事,處在什麼樣的環境,才會心心念念希望那個中年男人死了,而且還氣到要來纏住她?

  池款冬想懂,也不想懂。都市人太多的心思,她知道自己無法消化。

  於是她略微走遠了些,把包裹著濕髮的毛巾拿下,小心翼翼地開了吹風機吹頭髮,仔細瞧著陽陵泉的反應,明明也覺得不能讓他睡在這裡,卻又不知為何怕吹風機的音量太大將他吵醒。

  這麼克難的睡著,勢必是很累、很累了吧?而他睡不好很久了吧?

  望著頭垂得好低,看起來好孤單好可憐的陽陵泉,池款冬居然覺得有點心疼……她的一切動作都顯得十分緩慢而輕柔,直到陽陵泉掀了掀眼上那兩把絕對讓女人嫉妒得要命的扇子,微微地動了。

  「醒了?」池款冬坐在他身前,正在吃剛從電鍋拿出來的稀飯。

  剛睡醒的陽陵泉眼色迷蒙,盯著池款冬的眼空洞且錯愕,睡得太熟,以至於他恍惚了一下才終於想起他在池款冬的屋子裡。

  眼前的池款冬身上有沐浴乳或是洗髮精的香氣,雙頰嫣紅粉嫩,居家輕便的運動服讓她看起來更為稚齡,她究竟幾歲?沒想到神智恢復清醒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想看看她的身分證。

  「我睡了很久?」陽陵泉壓下了心中真正想問的那個問題。

  「不久,剛好可以把針拿下來。」池款冬順手將碗放到矮櫃上,正要動作,忽而又想起了什麼,扭頭問陽陵泉:「總經理,你肚子餓嗎?」指了指自己的碗。

  「那是什麼東西?」陽陵泉不禁問道。

  他一直聞到空氣裡有薑的味道,整間房子被電暖爐烤得暖烘烘的,配上方才池款冬洗澡時的水流聲,呈現一股好寧靜、好安適,好讓人安心的氛圍,天知道他有多久沒有這麼好睡過了。

  「薑末熬的稀飯加白糖,你要吃嗎?」她每次覺得自己快生病時,就會吃這個祛寒。

  「好養生。」陽陵泉淺淺地笑了,眼中又飄過一絲莞爾。

  池款冬的中醫魂真的燃燒得很徹底……不管她外表上的年紀看起來有多小,她的內在裝的就是個十足十的老人。

  這男人老是意有所指,要笑就笑,何必拐彎抹角?

  池款冬自從驚覺陽陵泉是徹頭徹尾的包裝與內容物不符之後,現在完全覺得自己不需要跟他客氣了。

  他既然都已經開宗明義說是要為了找她麻煩才來找她的,何不更坦白一點?就是這樣,身體才會不好!

  於是她很大方地賞了陽陵泉一個白眼,對他俊秀溫文,卻隱約含著嘲弄的微笑出聲抗議:「你考慮一下,要吃再跟我說,我有多煮,不吃就算了。總經理,我要把針拿下來嘍!」

  咻咻咻,陽陵泉身上的針一瞬間全被她拆了!

  明明不痛也不癢,更沒見血,但是池款冬的動作卻快狠準得讓陽陵泉隱約有種她在報復的錯覺。

  沒料到她會如此幼稚的陽陵泉再度撫額大笑。

  而池款冬結結實實地瞪了笑得很無良的男人一記,唇邊那句「笑什麼你!」硬生生被吞回去,幸好,她有在最後一刻想起,陽陵泉畢竟還是總經理。

  「好了,那就這樣嘍!總經理晚安,再見!你可以請司機來接你了。」反正針都拔完了,池款冬將他的襯衫塞還給他,開始趕人了。

  「我並沒有說我不吃,請給我一碗,謝謝你,池小姐。」陽陵泉緩緩地穿起上衣,拉下褲管,整理儀容的神態從容優雅而迷人。

  看著他,池款冬不禁想著,要是魏文雅在,她一定會休克昏倒的。

  可是,她不是魏文雅!她今晚總算是領教到陽陵泉所有的惡形惡狀了。

  於是,砰!一碗好養生的稀飯,熱騰騰且魄力十足地被放到陽陵泉眼前。

  陽陵泉努力克制著又要翻湧而起的笑意,慢慢地舀了一湯匙白粥送進嘴裡。這口粥裡,有白米的香味、微帶著薑的嗆辣、混合白糖的甘甜,味道不壞,甚至可以稱得上十分好吃。

  不知道是真的餓了還是怎樣,他幾乎是胃口絕佳地一口接著一口吞下的,他方才並沒有告訴池款冬,其實,不只是失眠,他也已經食欲不振好一陣子了。

  她真的很神奇,引起他的興趣,惹出他的笑意,還挑動他的食欲。

  而池款冬盯著迅速掃空了碗的陽陵泉,又默默地為他添了一碗,然後坐在他身前,靜靜地睞著他,逕自拿起吹風機吹頭頂。

  陽陵泉忽然想起池款冬在車上提到的吹風機療法,她的頭髮早就吹乾了,所以她現在是在為自己吹走感冒?眼神饒有興味地瞥了池款冬一眼。

  接收到他視線的池款冬,已經可預期他又要說出什麼攻擊性很強的話了。

  她不否認,今晚給陽陵泉這麼惡劣地一搞,他們之間的距離竟然以一種很詭異的方式拉近了。

  本來還覺得不想跟總經理這種天上人物交集,但是現在,陽陵泉在她心裡哪算是個天上人物?

  他就是個失眠、愛記恨、報復心重、喜歡時不時酸她一下,卻又讓她感到好心疼、好難撇下的男人罷了。

  於是她也不再顧忌著原以為雲泥之別的身分,懶懶地瞪回去。

  沒想到,陽陵泉卻是淡淡地開口問道:「池小姐,我今晚能睡得好嗎?」

  池款冬微微一怔,她又猜錯了?看來,他真的為了失眠很煩惱喔?

  「或許會稍微好些,但我不能保證,總經理,你糟蹋身體那麼久,不能指望它一夕之間馬上轉好,你應該要有長期治療的心理準備,找個合格能信任的中醫師,多針灸幾次,或是搭配一些——」

  池款冬的長篇大論還沒發表完,就被吃完粥,剛戴上眼鏡,更顯得斯文俊逸有加的陽陵泉打斷。

  「好的,池小姐,我做好心理準備了。那麼,明天見,晚安!」陽陵泉拋下這句話,把碗遞給她,唇邊牽起了個足以迷倒下自八歲、上至八十歲的女性同胞的俊逸微笑之後,就翩然地轉身離去了。

  呃?剛被他好看得過分的笑容閃瞎眼的池款冬過了許久才反應過來。

  明天見?明天見?!這是說他明天還要來的意思嗎?

  是有沒有這麼勤奮的病人啊?她、她又不是中醫師,他聽不懂嗎?!

  怎麼會這樣?池款冬瞪不到那個已經消失不見的背影,忽然怒極地瞪著床上那排拋棄式針灸針——

  「你你你,就是你害的,沒事掉什麼掉?!好歹也選個表裡如一的人撿吧?」

  哎喲!怎麼會這樣?她雖然已經不是那麼想跟陽陵泉劃清界線了,但也不想這樣沒完沒了地牽扯下去啊!他該不會是打定主意每晚都要來找她針灸吧?

  好吧!明天!

  明天一定要鄭重地告訴陽陵泉,叫他好好地去找個口碑好的中醫師看診,好好地把宿疾治一治!一定!

◇   ◇   ◇   ◇   ◇

  「池小姐。」

  當池款冬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在自家樓下被陽陵泉叫住時,她是帶著雷霆萬鈞的氣勢轉過身的。

  「我今天打電話問我爸臺北有哪些靠得住的中醫師,我爸給了我幾個中醫師的電話,我上網查了一下他們的地址跟看診時間,口碑很好而且我爸有掛保證,我可以隨時幫你打電話掛號!」一口氣說完,又快又清楚,還將今天努力做好的筆記塞到陽陵泉眼前。

  陽陵泉連一眼都沒看那本被舉高到他臉前的小本子。

  「哪一間診所開到晚上十點半?」他優雅地抬手看了看腕表,語調不疾不徐,眼神中照舊帶著幾分溫柔與笑意,慢條斯理地問池款冬。

  「呃?你可以找一天休假日……」陽陵泉一身西裝筆挺,顯然是剛從工作崗位上下來,臉上還有著工作一整天的疲態與倦容……但是!絕對不要對他心軟!

  明明就這麼告誡自己一百次了,為什麼池款冬又覺得自己氣勢輸人,莫名心虛?

  「總經理沒有假日。」陽陵泉臉上的微笑更溫柔了,平淡的口吻中卻是不容拒絕的堅定。「走吧,池小姐,時間晚了,再拖下去,我恐怕又會睡在你屋裡,你打算今晚留我過夜嗎?」

  又睡著?還要過夜?聽見這幾個關鍵字的池款冬猛然呆住。

  開、開什麼玩笑!她才不要留他過夜!為他針灸頂多半小時,半小時就半小時,她一定會用生平最快的速度打發他!

  「上樓吧。」池款冬幾乎是以一個逃命似的速度飛奔上樓的。

  陽陵泉望著池款冬匆匆忙忙的背影,不禁啞然失笑。

  任何人為他的手足無措,他總是享受的,尤其是池款冬,他從遷怒她的那一刻開始,就沒有打算太輕易放過她……

  「會痛嗎?頭會暈嗎?」才幾分鐘光景,陽陵泉又半裸地坐在她身前,池款冬照慣例地問他,明明想儘快打發他,卻還特地為他把了脈。

  「你為什麼總問會不會頭暈?」昨天也這麼問,其實他只有在針灸針剛下去的那一剎那感覺到酸軟,沒有更多不適了。

  「有的人會暈針,情況糟糕一點的還會吐呢!你算運氣好的。」池款冬起身,把針灸針的塑膠包裝拿去垃圾桶丟。

  「那為什麼不吃藥就好?」像安眠藥一樣,一顆就解決問題,迅速又有效,陽陵泉支著下巴問她。

  「藥就是藥,不管是中藥還是西藥,既然有藥性,就一定有它的毒性或副作用,能拿來救人的就一定能拿來殺人,藥是最後一道關口,不到必要,我不喜歡用。」池款冬說得平緩,靜靜地望著陽陵泉總是深邃且看不出喜怒的眼。

  真有趣,她一聊到中醫,切換成專業模式之後,整個人就散發著脫俗又耀眼的光芒,眼神說不出的澄淨,似乎什麼都要滌清,總有種令他莫名想耽溺的寧靜與寬廣。

  「你聽起來像快得道了,所以隱居在花蓮?」想掩飾內心因她而起的波動,於是總忍不住要出言調侃。

  「你總是喜歡用這麼溫柔的語氣,這麼尖酸刻薄地挖苦人嗎?」池款冬沒好氣地瞪陽陵泉一眼,他又來了。

  「我是真心誠意。」陽陵泉微微一笑,眸中的笑意似乎比平常還多。

  算了!不跟他計較!聊正事!

  「昨晚有睡得比較好嗎?」池款冬問道。

  「感覺不出來,好像有,又好像沒有。」仔細回想起來,昨天在這裡睡的那一覺似乎還比較沉。

  「凌晨又醒了?」

  「是。」

  池款冬忽而望著陽陵泉,一臉欲言又止。

  「你說不要緊。」他很自動地將她的面有難色解讀成是怕他生氣。

  池款冬盯著他,猶豫了片刻,似乎確定了他不會又像昨天一樣亂吻她一通之後才緩緩開口——

  「總經理,我昨天有跟你說,你心事太多、太壓抑,你記得嗎?」她剛剛把了他的脈,就如同她想的,他連脾胃都不太好,食欲一定很差……簡而言之,他再不好好保養,很快就要整組壞光光了。

  「嗯。」陽陵泉輕應了聲,眼中不見波瀾。

  「那個……我們現在在做的事情,或針、或藥,都是治標,要治本的話,你的生活習慣還是要改一改,三餐正常、飲食清淡、凡事看開一點、心胸開闊一點,快樂一點——」

  「你現在像在傳道了。」陽陵泉伸出手刮了刮眼前他一直想觸碰的臉頰,語氣沉穩,眸中仍有幾分戲謔的光彩。

  池款冬這次沒有瞪他,反而輕輕淺淺地歎了口氣。

  「總經理,生命好短的,你讓自己放個長假好好休息吧!如果不知道要去哪兒,就來花蓮找我,心病治好了,你一定會睡得很好、很好的,知道嗎?」

  她口吻中的無奈,和眸中難掩的不捨與心疼,居然令陽陵泉心中倏地湧上了幾分難言酸澀。

  她便是如此看待他的嗎?

  不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企業家第幾代,不是哪個集團的繼承人,不是長相俊秀斯文的什麼黃金單身漢,只是一個壓抑的、不開心的、好可憐失眠的總經理?

  她周遭沒有利益,沒有紛爭,她不關心東急百貨的股權流向,更不在意他在商場上的輸贏,她只要他保重身體,只希望他過得開心。

  她的一視同仁,竟然令他覺得好安心。

  安心到足夠讓他以為,他很平凡,沒有背負任何人的期待,沒有辜負了、也不會辜負誰……好像真的可以,一夜安眠……

  想在池款冬身邊多待一會兒的心思居然如此強烈,陽陵泉沉默了半晌,終於緩緩開口:「我想吃昨天你煮的那種粥。」

  「啊?可是我今天忘了買米耶!」昨天她已經用光最後一杯米。

  「等等我們出去吃,我今天自己開車來。」

  池款冬猶豫地望著他,明天也是晚班,晚睡是不要緊……但是這麼晚跟總經理兩人單獨出去好像怪怪的……啊!算了,反正他們兩人現在共處一室也沒好到哪兒去,而且,難得他這個脾胃不好的人有此胃口……

  「好,那針灸完了一起出去,我先去洗澡,你等我。」反正針灸還要二十分鐘,這段空檔就善加利用一下吧,等等吃完宵夜回來就可以睡了。

  「嗯。」陽陵泉輕應了聲,沒發現自己的心情居然在聽見她答應時,顯得如此愉悅。

  於是他們來到復興南路一間極負盛名,有上、下兩層樓,賣清粥小菜的店家。

  接近午夜十二點的臺北城依舊喧囂繁華,點好了菜,陽陵泉選了靠窗的座位坐下,靜靜凝望著在這樣的環境裡似乎不甚自在的池款冬。

  池款冬環顧店內幾近滿座的客人,望著玻璃窗下仍不少的車流,淡淡地說道:「臺北真的好熱鬧,好像大家都不用睡似的。」

  「花蓮人都很早睡?」陽陵泉有到花蓮東急百貨視察過幾次,不過通常都是當天往返,對花蓮的瞭解不深。

  整個花蓮地區只有花蓮東急一間百貨公司,是一間營收差強人意,卻也穩賺不賠的在地百貨,不是值得他特別關注的焦點,他並沒有多花心思在那上頭。

  「是呀!花蓮有些店家八點就關門了,晚上十一點路上就沒人,周圍更是靜悄悄的。沒別的事做,當然早睡,而且,花蓮沒光害沒噪音,好睡得很,不像臺北,聲光效果太多,娛樂活動太多太複雜,即便想睡也睡不好。」

  池款冬向端粥上來的店員輕聲道謝之後,動手為兩人舀好兩碗熱騰騰的地瓜粥,推了一碗到陽陵泉眼前。

  「你對臺北很不滿?被臺北的客人欺負嗎?」陽陵泉輕輕笑了,她難道沒發現自己的局促,甚至一直望著窗外擰眉頭嗎?

  直到此時,他才真正意識到她與臺北的格格不入。她不是臺北人,不想且不願融入。

  「我沒有不滿,只是不習慣。」池款冬挾了一口菜脯蛋送進嘴裡,好鹹!就連臺北的重口味她都吃不慣。

  「不好吃?」陽陵泉揚高了一道眉毛問她。

  「很鹹。」配了口地瓜粥,又喝了口水。

  也是,跟她昨碗那晚薑末白糖粥比起來,這算是口味特重的了。但是,這間清粥小菜已經是陽陵泉在臺北的夜生活裡所能想到最清淡的了。

  「什麼時候回花蓮?」他問。

  「下個月五號。」跟陽陵泉難得的好胃口比起來,一向大食量的池款冬反而吃得有一搭沒一搭的。

  五號?這麼快?陽陵泉拿筷子的手突然頓住,為自己忽而冒上來的心思嚇了一跳,他居然希望池款冬能在臺北待久一點,他是怎麼了?昨天明明還很討厭她的不是?

  池款冬忽然停下來看他。

  「總經理,那個陽鑫,是你的親戚?」今天上班時,無意間聽魏文雅提起的。

  既然是親戚,為什麼這麼不共戴天?明明不想管,卻有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念頭驅策她開口。

  「陽鑫是我伯父,我父親的大哥。」沒料到她會如此問的陽陵泉愣了一愣之後,神色旋即恢復鎮定,回答得很簡潔。

  「喔。」池款冬怪異地瞅了他一眼,然後默默地吃起別道菜。

  「喔?就這樣?」陽陵泉放下筷子,很有興味地開口,小花蓮終於對他感興趣了?「你想問我為什麼討厭他嗎?」

  有點想問,又不太想問……池款冬很認真的猶豫了會兒,舉棋不定的神情居然有股嬌憨。

  「沒有,你不要跟我說,我不想聽。」還是撇清關係好了,她終於做出決定。

  她沒興趣,那何必要提?

  問了又說她不想聽,明明不是很有心機的欲擒故縱,卻惹得他失笑,極想掏心掏肺看看她的反應。

  「東急百貨目前絕大部分的股權在我和陽鑫兩個人手上,原本陽鑫是負責集團下的另一支子企業,我們與他井水不犯河水。但自從我父親因身體不好,近年來逐漸淡出商場之後,陽鑫開始野心勃勃,想接收我們幾個孩子手上的事業版圖,而我的東急百貨很榮幸地雀屏中選為他的第一個目標。」陽陵泉輕描淡寫,精簡扼要地用池款冬聽得懂的簡單文字報告。他的父親在東急百貨裡早已沒有實權,陽鑫把矛頭指向他也是正常。

  噢……她就知道,雖然陽陵泉已經說得很輕鬆了,但她仍覺得頭很痛。他幹麼硬要說啊?她都已經說她不想聽了,可是……

  「那,東急百貨要釋出股權,可能會易主的消息是?」這消息是怎麼來的?既然都起頭了,於是池款冬很沒志氣地接著問下去了。

  「那是陽鑫放的錯誤消息,他製造一些流言,想藉以讓董事會人心惶惶,以為東急百貨的營運上有什麼問題,要尋求外援,好讓他伺機而動。簡單地說,東急裡面,持有最多股權的人能夠得到經營權,而他現在手上的僅次於我,所以他只要找些理由把我拉下來,召開董事會,大家投票表決通過,他就能輕易入主東急。」當然事情並不是這麼簡單而已,但再說多了,池款冬恐怕也聽不懂,於是他只能選擇性地報告。

  「那……你父親對這些事情都沒有表示什麼嗎?」即便是淡出商場,也不可能眼睜睜看著親生兄長欺負自己的兒子吧?

  「我父親與伯父原本就爭『旭日』爭一輩子了,直到我父親引退之後,戰情才稍稍緩和。現在既然伯父選擇我作主的東急重新開戰,那麼這場戰爭就由我延續下去也未嘗不可,大家都想整合『旭日』,站上最高的位置,我父親對這些事情沒有意見,他只希望我不要輸。」

  噢……好黑暗!不知道該說什麼,池款冬悶悶地又吃起面前的菜來了。

  這些事情真讓人不愉快……為什麼親戚之間要搞成這樣?那些名跟利如此重要嗎?

  為什麼人不能好好地、單純地活著呢?

  錢夠用就好了啊!這世界上應該還有很多值得追尋的東西,比如健康的身體或生命的意義之類的。

  陽陵泉睡不好,幼稚地遷怒她,就是因為他被這些可怕的心思逼得無路可退嗎?或許,他也很討厭這樣的生活,所以他才過得這麼不開心,才把身體搞得這麼糟?

  陽陵泉望著池款冬莫名憂鬱的眼色,心頭竟然掠過一絲溫暖,她在擔心他嗎?否則為什麼她看起來如此不開心?還是,她終於對自己幫了陽鑫一把這件事產生了罪惡感?

  「你後悔幫了陽鑫嗎?」陽陵泉很有意思地問道。

  「不是。」池款冬放下筷子,緊緊盯著他雙眼的美眸燦亮得不可思議。

  「我只是在想,你那麼希望陽鑫死掉,是不是因為你不想對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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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6-17 12:09:45
第四章

  今天,很勤奮的病人依然沒有來。

  池款冬轉動大門鑰匙的動作猶疑了一圈,眼神若有似無地飄向巷口……沒有那個她以為會出現的身影,而她甚至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是工作忙碌、已經找到合適的中醫看診,還是她無意間說了什麼話惹他生氣?

  自從她與陽陵泉去吃過那間鹹得要命的清粥小菜之後,他們便沒有再見過面了。她原本以為陽陵泉縱使找到合適的醫生,不論好壞也會告訴她一聲的,原來,他們之間其實並沒有她以為的那麼熟……

  每天隱約的期待都落空,轉眼間幾個星期的光景就已經過去。

  她只是以為在回花蓮之前還能跟陽陵泉見上一面,至少跟他說聲再見,而她明天就要走了……

  遲疑的腳步略微一頓,而後終於推開鐵門緩緩上樓,沒發現一雙在轉角處靜睞著她的黑鬱眼神,眸光瞬也不瞬地瞧著她的身影被門板掩在後頭。

  是想見池款冬,沒想到真的看見她出現在眼前時,想喚她的聲音梗在喉嚨,想移動的腳步卻無論如何也跨不出去。

  她太天真,把這世界看得太好,竟然讓他覺得自己的軟弱在她眼下無處可逃。明明應該討厭她愚蠢且自以為是的荒謬推斷,為什麼居然有股被挑中心事的不安?

  他不想對付陽鑫嗎?或許是吧……

  他早就厭極這一切,厭倦、厭惡,且極度地憎恨!

  想放下這一切擾人的事,但驕傲的自尊卻不允許,怎能就這樣輸了?怎能就這樣把從小到大被耳提面命得保護與繼承的事業拱手讓人?

  更何況,他一直處在一個被父母與社會大眾不停放大檢視與比較優劣的尷尬處境之下,有人期盼他超越父親,將東急百貨推往更高的巔峰,也有人引頸期盼著他的失敗。

  即便他再努力說服自己享受這一切,每況愈下的睡眠品質與身體狀態卻像在與他抗議似地,忠心且忠實地反映了他最真切的情緒,正如同莫名其妙跳到他眼前,莫名其妙一眼望穿他的池款冬一樣。

  很累,心累了,身體也倦了,他飛在一片他並不嚮往的天空。

  邁開步伐走了幾步,一個從高處慢吞吞飄落的物事掉在他眼前,陽陵泉還來不及細看那是什麼,仰頭尋找毫無公德心的來源,卻被一盒四方形的不明物體不偏不倚地正中鼻樑!

  「啊!糟了!」一道慌亂的女聲從頭頂上傳來,伴隨著咚咚咚的急促腳步聲,緊張無比地拉開公寓鐵門,奔到被打落了眼鏡的陽陵泉身前。

  「對不起,總經理,我……啊!」池款冬發出比方才發現自己砸中陽陵泉時更慘烈一百倍的尖叫,她踩到他的眼鏡了!

  陽陵泉突然覺得此時的景象荒謬無比!

  站在他面前的池款冬驚慌失措,不知道該先查看他的傷勢好,還是先撿他變形的眼鏡、或是地上那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好?

  而陽陵泉定睛一看,那些散落在他們兩人周圍,從盒子中傾撒而出的,居然是近來跟他越來越熟稔的拋棄式針灸針……要不是這些針都是獨立包裝在真空無菌的袋子裡,他應該早就被插成針包了吧?

  他終於克制不住地撫額大笑。

  「你用盒裝的針灸針丟我?」就算是紙盒,那個重力加速度砸下來的力道也是很痛的,更何況地上這少說也有一百支針吧?她有必要這麼有喜感嗎?

  「對不起……我、我打開窗戶,看見你在樓下,叫了你幾聲都沒反應,我又丟了口袋裡的一根針下來,它太輕,你好像沒發現……我看你要走了,所以我就……」

  「就隨手拿了旁邊一整盒包裝的?」他嚴重懷疑這是殺人未遂。

  「……對。」池款冬的表情既悲憤又壯烈,一時情急,哪知道會做出這種蠢事?「對、對不起,你沒有受傷吧?」她問得很內疚。

  「沒有。」不知道為什麼,她這麼心急想留住他的舉止竟然令他心情大好。

  「眼鏡破掉了,對不起,我幫你修好再還你。」池款冬蹲下撿起變形且鏡片有裂痕的鏡架,小心翼翼地拿在手裡。

  「不用,那不要緊,反正沒有度數,我有好幾副眼鏡。」陽陵泉跟著蹲下,對眼鏡不甚在意,反而是幫著將池款冬的針灸針收進盒子裡。

  「沒有度數?你沒有近視?那幹麼戴眼鏡?」好詭異。

  「矯正我的沒安全感。」陽陵泉說得面無表情,居然連微笑都省了。

  「……」這是她聽陽陵泉說過最幽默的一句話了。所以,他平時總是優雅地胡亂微笑一通,真的輕鬆起來時,卻反而沒表情了?

  還是其實,這也算是他的真心話呢?他真的很沒安全感、不想把眼前的一切看得太清楚?而他對她說實話,不再冷冰冰地像個假人,是因為他開始信任她了嗎?

  池款冬突然想起,陽陵泉的世界裡充滿了她無法想像的心計與險惡,不禁同情心氾濫,又開始為他感到心疼了……

  「你明天幾點要走?」無視於池款冬的走神,陽陵泉撿完了地上所有的針,站起身子將紙盒遞進她手裡。

  池款冬呆愣了會兒才意識到陽陵泉在說什麼。

  「啊?喔,早上九點的火車票。」

  陽陵泉當然知道她明天要回去,她曾經告訴過他的呀!他記得這件事,她好高興!本來還以為他無情無義的,好歹也讓她針灸過兩次,結果竟然連個讓她說再見的機會都不給她。

  真好,原來只是一場誤會!其實他還是有把她放在心上,就像她每晚睡前都會惦記著他不知道睡得好不好一樣……

  「我明天請司機送你去搭車。」陽陵泉說得平淡,心中卻有些不捨。

  這不是很矛盾嗎?他明明就是因為不喜歡和池款冬在一起時那份輕易被看穿的不安感受,這陣子才避不見面,沒想到方才被她叫住時,那份急湧而上的欣喜卻又如此強烈,讓他想多偷些時間與她相處,甚至還想為她多做些什麼。

  「總經理,不用麻煩了,我可以自己叫計程車的,我的東西又不多。」與其說是不多,倒不如說是很少。

  「行李不多,但我司機領的薪水不少。」陽陵泉睞她一眼,依然面無表情。

  「……」言下之意是不要浪費司機的薪水就是了。池款冬已經越來越理解陽陵泉冷颼颼又殘忍的幽默了。

  這人實在惡劣得過分,幼稚得難相處,幸好她不是他的下屬……可是,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好像又突然覺得他這種彆扭討厭又矛盾的個性還滿可愛的,有點捨不得他……

  一定是因為明天就要回花蓮了,今天見到他太開心,才開始胡思亂想,池款冬命令自己把腦中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擦掉。

  「總經理,你要上樓嗎?」池款冬指了指公寓大門問陽陵泉。既然今天都見面了,那麼可以為他針灸耶!不知道他餓不餓?也許她還可以煮點什麼一起吃?

  陽陵泉沉吟了半晌,疑惑地挑高了一道眉。

  「這是女人對男人的邀請?」他當然知道不是,只是喜歡看她很驚嚇,卻要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望著陽陵泉俊秀斯文的外表,池款冬已經再也找不出比外包裝與內容物不符更貼切的形容詞了。

  還好她的心臟越來越強,不會再那麼輕易地被他窘到了。

  「才不是,這是醫者對失眠病患的免費針灸大放送告別作。」足足矮了他一個頭,卻還硬要拍他肩,表現出一副很慷慨、很有義氣的樣子。

  免費針灸大放送告別作?

  這真是荒謬得離譜……他怎會這麼輕易地就因為她隨口說的一句話而感到快樂?

  她就像那根他無意間撿到的拋棄式針灸針一樣,明明重量很輕,卻以最快的速度紮入他心頭,根深柢固,難以拔除。

  於是無法阻止自己以一個很難想像的音量,清清楚楚地朗聲笑了。

  他的笑容不再諷刺,不再意有所指,不再是為了想偽裝,僅是為了她帶給他的歡樂而笑。

  然後池款冬望著他難得的,孩子似的笑顏,呆愣了半晌之後,跟著揚起一道更愉快的笑音,萬分協調地融在他的聲線裡。

  他不再像個完美得無懈可擊的假人,於是她可以很輕易地感覺到他的情緒與溫度,其實,他身上的顏色很溫暖,他笑起來的時候,也單純得像個孩子。

  初春的臺北,月明星稀,而他們,就要分離。

◇   ◇   ◇   ◇   ◇

  睡、睡著了?!

  池款冬從床上跳起來,方才被誰蓋上的毛毯一瞬間滑落在膝上,蒙朧的眼色盯住那條褐色毯子,還沒徹底轉醒,耳邊便聽見隱隱約約的水流聲……是誰在洗澡?

  腦中畫面倒帶回昨日,陽陵泉上樓,她像往常一樣為他針灸,然後隨便弄了幾道被他調侃太過養生的料理……

  然後……她聽見陽陵泉打電話要他的司機來接他……然後呢?

  腦子一片空白,完全沒印象……呃?所以,她就這樣睡著了?!

  就算對一個男人再無防備,也不應該全無戒心成這樣吧?就算她是個鄉下孩子,基本的禮義廉恥還是有的啊!

  池款冬還在大驚嚇的餘震裡,陽陵泉就跟著浴室裡源源冒出的熱氣一起出現在她眼前,差點把她嚇昏。

  「早、早安……總經理,你、你怎麼沒有回家?」瞄了一眼時鐘,清晨七點是說早安沒錯吧?她犯傻的腦子居然連面對這種小事都不靈光了。

  陽陵泉怎麼沒有回去?她明明有聽見他打電話要司機來接他啊!他怎麼就這樣待在她的屋子裡過一晚,還頭髮濕漉漉,一副秀色可餐的樣子從浴室裡走出來,雖然他的衣服穿得很好,但池款冬還是很想昏倒啊!

  「我也睡著了,剛醒。」陽陵泉拿起池款冬就擺在床邊的吹風機,坐到她身旁逕自吹起頭髮。

  昨晚,他坐在板凳上,望著似乎很少熬夜,幫他拆完了針之後便哈欠連連的池款冬意識逐漸迷蒙,輕易地倒頭就睡,盯著她甜美純淨的睡顏好一會兒,居然背倚著牆,也跟著睡著了。

  這一覺出乎意料的深沉,不知道是因為池款冬的針灸見效,還是因為被她身上那股寧靜氛圍感染的緣故,在她身邊總是很好睡,就算睡眠環境再惡劣也一樣。

  蒙朧之間悠悠轉醒,望著她伸手便可觸碰到的臉頰,陽陵泉幾乎感覺自己開始想她了。

  想她總是老頭似地叮囑著要他注意什麼;想她說中他心事時,眼中魅惑的動人神采;想她為他針灸時的專注;想她被他激惱時不平抗議的嫣紅雙頰……

  拿什麼留她?她臺北的工作結束了,而他沒有任何有力的理由要她留下。

  名不正言不順,她不是他的情人,恐怕也因著身分之別很難成為他的妻子……專屬的針灸師,別鬧了!她甚至沒有中醫師執照。

  更何況,最重要的是,他看得出來池款冬根本不想留在臺北。

  她對臺北水土不服,不適應也不想適應,他從與她的談話中便再明白不過,而她的眼神因著提到要回花蓮顯得燦亮晶瑩。

  終究,是兩個世界的人……陽陵泉沒發現自己望著她的目光黏纏膠著,是他從未曾想過的深情。

  他也睡著了?剛醒?

  反覆咀嚼著這句話的池款冬,覺得自己跟著因陽陵泉重量而下陷的床鋪一起下陷了,一口氣莫名緊張得就要提不上來,根本不敢直視他的眼神。

  這場景分明很曖昧、很引人遐想啊!就算感情生活一直都交白卷,她也不是笨蛋啊!

  「我、那個……總經理,我回花蓮之後,你要記得去看醫生喔!」像在撫平心頭那份沒來由的緊張感似地,池款冬揀了句聽起來最重要,也彷彿最不重要的先開口。

  「嗯。」很沒誠意地輕應了一聲。

  「你會好好照顧身體吧?我給你那些中醫診所的電話你有沒有收好?」池款冬望著陽陵泉起身,漫不經心地把吹風機放進她行李袋裡的動作,不禁又不放心地叮嚀了一句。

  「你很擔心我的身體?」陽陵泉轉頭看她。昨天她為了把那些電話號碼塞給他,真是連哄帶騙,使盡了渾身解數。

  「當然啊。」池款冬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他總是一副很多心事的樣子,只有偶爾心血來潮,想調侃她個幾句,或是被她惹得大笑時才有生氣。

  而他有生氣的時候,真的很好看,就連鏡片都掩不住他眸中的奪目光彩,亮燦燦的,漂亮得攝魂,總會令她暫時忘記呼吸。

  只是,沒想到陽陵泉居然會成為她在臺北最大的牽絆。

  擔心他睡不好、擔心他沒有按時吃飯、擔心他生悶氣……他怎麼會令人如此放心不下?

  「為什麼?」陽陵泉無法阻止自己開口問她。他在她心裡,有著如同她在他心裡那般難以取代的地位嗎?

  「什麼為什麼?這還用說嗎?我當然不願意我照顧到一半的身體白白讓別人糟蹋,就算是身體的主人也一樣。」他以為針灸很簡單啊,隨便把幾根針插進去,都不用花腦力跟功力的嗎?那也算是她的心血跟時間耶!

  「既然擔心我,那就留下來。」陽陵泉被自己未經深思熟慮便脫口而出的話語震懾,想抓住她的情緒竟然如此強烈,無法抗拒。

  「呃?什麼?」池款冬懷疑自己還沒醒。

  「不放心我就留下來,留在臺北,留在我身邊。」起了個頭,說下去似乎就容易了,他居然是這麼想力爭到底。

  「呃……我還要回花蓮工作……」

  「辭掉,我養你。」陽陵泉的語氣中有種不容質疑的堅決。

  「話不是這麼說的吧?總經理……我……」原本還驚愕到不行,連個句子都拼湊不完全的池款冬猛然打住,靜靜地盯著陽陵泉許久,頓悟,忽而笑了。

  「我知道了,你又要說開個小玩笑,要我別介意對不對?好啦!別玩了,同樣的把戲玩兩次嚇不倒我的。我答應你,你來花蓮我一定認真招待你,我可以帶你去——」

  池款冬的話還沒說完,陽陵泉便纏住她頰邊的一綹黑髮,愛不釋手地繞在指間,以輕柔卻不容拒絕的力道將她的嬌美容顏拉到眼前。

  一個輕柔的吻落在她眼睫,令她錯愕得說不出話來,而他望著她的眼神,深邃得像兩潭靜夜中的湖水。

  也罷……事業正處在一個有人覬覦的關口,實在也不是留池款冬在身邊,增加自己弱點的好時機……既然她這麼想,那麼,就讓她這麼以為吧!

  他還不打算付出超出預期的真心,而現在給她的已然太多。

  他們之間的距離近到她能聞到他的鼻息……明明是一個輕淺到隨時能被忽略的吻,為何比他們第一次的吻更令她心慌意亂,甚至還有種怦然心動的錯覺?

  池款冬愣愣地望著陽陵泉,感覺被他吻過的左眼微微發燙,腦子停擺,就連任何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記住你今天說的話,我會去找你。」陽陵泉的唇邊牽起微微一笑,放開她的髮,親昵地撫了撫她臉頰。

  這是池款冬離開臺北之前,他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而她心中的最後一個畫面,卻是陽陵泉眸中撩人的波光流動,魅惑的、纏人的,令她的心跳靜止,就連呼吸都要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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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樣的花蓮、一樣清澈無垠的天空、清新的林香,和一樣略帶著鹹味的海風,明明回到了朝思暮想的家鄉,池款冬的心情卻像前陣子的臺北天空一樣,灰濛濛的、陰鬱不見暖色。

  她坐在自宅客廳改建而成的小小中藥鋪櫃檯裡,手邊熟練俐落地包著等會兒要拿出去給病人的藥包,眼神卻擔憂地凝望著掛在牆面上的,偶有雜訊出現的老電視,不管怎麼努力,都無法說服自己有好心情。

  今天,是陽陵泉出車禍昏迷的第五天了。

  她才回花蓮不久,就看見這則不幸的消息。

  新聞報導上說,陽陵泉的昏迷指數依然是三,臺北最有名的那間醫院甚至為他成立了個醫療小組,病房之外重重戒備,閒雜人等不得進入,就連關係稍遠一點的親屬都無法探望。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呢?他的座車在臺北近郊摔出護欄,跌落半山腰,他並沒有酒後駕車,也沒有追撞痕跡。

  為什麼陽陵泉那天沒有請司機駕駛呢?車禍的時間是晚上十點,他剛離開辦公室嗎?獨自開車的他要去哪里?這件不尋常的事會跟陽鑫有關係嗎?可是不對,沒有追撞痕跡……完蛋了,她居然胡思亂想到開始陰謀論了?

  心神不寧的池款冬包完最後一包藥,趴在櫃檯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推弄著放在櫃檯上的眼鏡——那副被她踩破的,陽陵泉的眼鏡。

  他忘了拿走,於是她便帶回花蓮找眼鏡行修理了,本想寄回去臺北給他的,結果,現在寄回去,他也用不上了……

  池款冬反覆把玩著那副斯文秀氣的鏡架,忽然想起他說,它能矯正他的不安全感?那麼,它能矯正她現在的焦慮感嗎?

  把眼鏡拿起來掛在鼻樑上,眼前的景物透過沒有度數的鏡片當然並沒有放大或縮小……他眼中的世界究竟是什麼模樣呢?他今天的病況有比昨天好一點嗎?

  她曾經擔憂過他在臺北不知道睡得好不好、有沒有去看醫生?卻從來沒想過,他會遇到這麼嚴重的事。

  昏迷不醒、昏迷不醒,這幾個壓在心頭的字好重,她就要喘不過氣……

  記住你今天說的話,我會去找你。

  倏地,陽陵泉曾經說過的話跳進她腦海裡!

  一股莫名的直覺使池款冬霍然起身沖出櫃檯跑到藥鋪門口——

  沒有人……掠過耳旁的只是風聲,只有風聲……

  池款冬挫敗地走回櫃檯,拿下鼻子上還掛著的眼鏡,不禁嘲笑起自己,她怎麼會以為聽見他的聲音?而正昏迷的他又怎麼可能會到花蓮來?她究竟在恍神什麼呀?好蠢!

  「款款,你在找什麼?」從垂著門簾的廊道後頭走出的池曲澤,一邊打著哈欠,一邊伸著懶腰,打斷了池款冬深深的自厭。

  他一睡完午覺醒來,就看見從前幾天開始就愁眉苦臉的自家小妹悵然若失,一臉失魂落魄的樣子從門口折回來。

  款款怪怪的,從臺北回來之後就怪怪的!事有蹊蹺!池曲澤饒富興味地盯著池款冬瞧。

  「沒、沒有!我沒有在找什麼!」池款冬抬眸望了池曲澤一眼,不知道在心虛什麼似地把眼別開,然後強迫自己從濃重的憂鬱氛圍中抽離,手忙腳亂地將櫃檯上凌亂的藥包收進藥袋,又打開抽屜拿了幾把拋棄式針灸針,丟進去等等要帶出門的超大帆布袋裡。

  池曲澤抬頭瞥了眼電視,又是這則新聞?不過是去了半條命,也值得做專題報導?池款冬怎麼老是在看這個富家少爺撞車的新聞?這則新聞跟她的走神有關嗎?

  池曲澤不禁出聲試探——

  「有辦法為這種開著百萬名車的公子哥兒浪費醫療資源,怎麼沒能力來東部接濟一下貧苦人士啊?整天淨是吵著蘇花高、蘇花改,這些滿身銅臭味的政府官員怎麼不跟那個姓陽的富家少爺一樣,多昏迷幾個,通通都別醒,天下就太平了!」

  明明知道池曲澤憤世嫉俗不是一天兩天了,但今天卻覺得他的話分外刺耳!

  「你怎麼這樣說?!總經理人很好的,我希望他快點醒來,平安沒事才好,你別咒他!」池款冬在第一時間跳起來抗議之後,馬上就意識到自己的過度反應。

  覺得沒事跟池曲澤說這些話很蠢的她悶悶地走進廚房裡,又拿了幾大包香菇和麵條丟進帆布袋裡,索性不開口了。

  「總經理?誰?那個陽陵泉?怎麼?才去臺北幾個月,我們家平時只喝露水的款款小仙女就動了凡心,學會對英俊多金的富家少爺心生憧憬?」池曲澤比了比電視,果然!他的直覺與觀察力真是敏銳到不行。款款平時對新聞哪有這麼關心?

  「……我才沒有憧憬,我只是希望好人有好報……在臺北時總經理曾經照顧過我。」她跟陽陵泉之間是誰照顧誰啊?話好像說反了,但是那不重要!

  莫名心虛,口乾舌燥連耳朵都紅了的池款冬,給了池曲澤好大一記白眼,然後又拿了個紅白塑膠袋,開始打包起其他乾貨。

  「你又知道人家是好人了?搞不好這種有錢少爺的男女關係隨便,背後跟了一堆嬰靈跟女人的怨念……」池曲澤拉過櫃檯上的報紙,隨便一個頭條上都有陽陵泉的小幀照片,模樣真是俊得讓他這個同為男人的同胞心生怨懟。

  「你、你這個偏激的傢伙……」居然連嬰靈跟怨念都扯出來了?!池款冬一副有理說不清的樣子,懶得理池曲澤,又走到旁邊忙起來。

  但是……仔細想想,她好像除了陽陵泉失眠之外就對他一無所知了,他有女朋友嗎?嬰靈?欸?想這個又太誇張了……

  煩死了!她的腦波到底是有沒有這麼弱啊?隨隨便便就被池曲澤牽著走,不想了!

  池款冬連忙把要帶出門的東西通通掃進好大一隻帆布袋裡。「好啦!我走了,再見!」頭也不回地向身後的池曲澤揮手。

  「去哪兒?啊老爸咧?」池曲澤從後面一把抓住她的衣領。

  「老爸出診了,晚點會回來。我要去春天婆婆那裡,她腰又痛了,我答應她今天放假要去她家幫她針灸的。」春天婆婆是住在後面那座山上的七十歲老婆婆的昵稱。婆婆膝下無子,身子不硬朗,偏偏脾氣又拗得緊,老爸早說家裡不差婆婆一雙筷子吃飯,婆婆就是不願搬到山下與他們同住。

  於是池款冬只好千方百計、不著痕跡地接濟春天婆婆,每次被婆婆點名去針灸時,都順手帶上一大袋食物。

  婆婆只有她,只願相信她,只給她針灸,婆婆說男人粗手粗腳的,怎麼也不願意讓老爸和曲澤看診……仔細想來,這種只願給她針灸的古怪毛病跟陽陵泉還真像,想起他……眼色不禁又是一鬱,胸口那份悶重感又出現了。

  池曲澤盯著池款冬一臉不知道在想什麼的懊惱模樣,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地出聲提醒:「好了,款款,快出發吧!別拖拖拉拉的,等你到了,春天婆婆腰都痛死了。」

  「喔!好啦,那我走了,好好顧店喔,我會幫婆婆煮完晚餐再回來喔,再見。」池款冬揚了揚手向池曲澤告別,走到藥鋪門口,將帆布袋放到陪伴自己多年的腳踏車上,才一回身,便感覺腳邊踩到了什麼東西,低頭一看——

  拋棄式針灸針?

  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她的口袋很深,還有拉鏈,這絕對不是她掉的;而池曲澤剛剛在屋裡睡覺,更不可能是他在睡夢中丟到屋外的;至於稍早前出門的老爸,他有他自己用慣了的,需要反覆消毒再用的針灸針,一向是不用拋棄式的。

  那這是誰的?池款冬疑惑地蹲下將針拾起,卻發現不遠處還有一支……奇怪?這是怎麼回事?

  因著一股旺盛的好奇心使然,她納悶地循線撿了兩支,終於在彎腰拾起第三支時,被一雙出其不意伸出的手扯進無人的防火巷裡,撞入一堵火熱的胸懷!

  「唔!」池款冬沒有順利發出的驚呼被捂在男人溫熱的掌心裡。

  「別怕,是我。」陽陵泉右手仍捂在她似乎隨時會尖叫的嘴前,放開箝住她手腕的左手,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直到原本以為遇見壞人的池款冬呼吸開始漸趨平緩,腦子慢慢恢復運轉時,她被嚇了好大一跳的眼神才從驚懼轉為疑惑,再緩緩地成為不可置信。

  雖然,他身上穿了她不曾見他穿過的輕便POLO衫與牛仔褲,甚至沒有戴眼鏡,與他平日的模樣大相逕庭,但是,眼前這張俊逸非凡的臉孔不是她幾日來心心念念安危的陽陵泉還會是誰?

  「……總經理?」陽陵泉將捂著池款冬的手拿開時,她便出聲喚他了。

  「是我。」陽陵泉唇邊勾起的微笑依舊俊秀溫文,漂亮的黑眸中隱約閃動著幾許溫柔笑意。

  「我……你……」池款冬的嘴唇動了動,一時之間有太多問題想問,卻不知道該先從哪一句問起。

  他、他不是出車禍,人還在臺北的醫院觀察嗎?不是昏迷指數三,成立了個醫療小組,還做了一堆專題報導嗎?!

  那她眼前看見的,這個跟陽陵泉長得一模一樣,連身形都十分相似,還拚命沖著她微笑的男人是誰?是鬼嗎?還是靈魂出竅?可是不對,現在是大白天,而且,他的手心是熱的……

  池款冬足足又呆愣了好幾秒,然後居然異想天開地想伸出手觸碰陽陵泉臉頰,好摸摸看他是不是真的……

  她的手猶豫地舉高,又尷尬地落下,遲疑的這一秒便被陽陵泉措手不及地抓入掌心,貼在胸前,清楚地感受到他的心跳。

  「我沒事,我很好,摔下去的只有車子。」在她發問前,陽陵泉先為她解釋了。

  「可是,新聞……」池款冬仍顯得十分不可置信,但是……不相信又不行。

  她掌心平貼著的心跳聲穩健清晰且強而有力,他臉上、身上似乎都沒有外傷,而他甚至出現在花蓮?就在她家門口?這怎麼可能是車禍重傷昏迷的人會做的事?


  「細微始末我慢慢再告訴你。現在的重點是,你拿著那麼大一個帆布袋要去哪兒?」他有需要這些新聞的理由,於是他利用了許多資源來成就這個謊言,但是這恐怕不是三言兩語就能向單純的池款冬解釋得完的東西。

  他得跟她換個隱密的地方聊才行,但是她似乎要外出?

  帆布袋?池款冬看了看自己的手,她明明把帆布袋放在腳踏車上啊,陽陵泉怎麼會知道她有個帆布袋?難道……

  「這些針是你丟的?」她攤開一直捏握著那三支針灸針的掌心。

  「是。」

  「拿針灸針當路標?你怎麼知道我會沿路撿?」針灸針那麼小一支,萬一她沒發現,就騎腳踏車輾過了呢?

  「直覺。」它們總是將她帶往他身邊。在臺北的初遇是如此,現在在花蓮也不會例外。

  「你怎麼會有針灸針?」這太奇怪了吧?他又不是中醫師,而這又不是便利商店隨處就可以買到的東西,他要針灸針做什麼?

  「你那天用來砸我鼻子時,我隨手拿了幾支做紀念。」陽陵泉說得雲淡風輕,紳士微笑背後的話鋒依舊犀利。

  「……」就是要故意說來讓她內疚就是了?池款冬不甘示弱地回嘴:「你自己的眼鏡不拿,幹麼順手牽羊別人的針灸針啊?」

  「那副眼鏡你戴起來挺好看的。」陽陵泉說得慢條斯理,不著痕跡地重重強調了那個讓池款冬羞憤欲死的「你」。

  「……」他看見了?他居然看見了?!本還想爭一口氣回來的池款冬這下徹徹底底地窘了。

  可惡!她好丟臉!她簡直像個變態的思春少女偷戴心上人的眼鏡!他既然早就來了,幹麼不出聲叫她?還要丟一堆針灸針在地上故布疑陣?!

  陽陵泉很惡劣地稍微欣賞了一下她又羞又惱的紅豔臉龐之後,才善心大發地為她解答了她清楚寫在臉上的疑問。

  「我本想叫你,但是看見門簾後似乎有個影子要走出來,我現在的狀況不太適合讓別人知道我在這裡,所以只好出此下策。」陽陵泉頓了一頓,又問道:「那男人是誰?」那身形看來十分英武昂藏,應該是個男人沒錯。

  「那是我哥哥。」從藥鋪門簾後走出來的當然是池曲澤,池款冬想也不想地回答之後,忽而發出一聲驚叫。講到池曲澤,她才想起春天婆婆等她好久了!她怎麼可以讓一個腰痛的老人家等她那麼久?

  「怎麼了?」陽陵泉不懂她的慌張從何而來。

  「總經理,我要去幫個人針灸,晚點再跟你聊喔!先走了,再見!」池款冬匆匆忙忙便要離開。雖然還有很多話想問他,但,下回再說吧!

  她的手臂猛然被陽陵泉一把攫住!

  她連他的聯絡方式都不知道,連他在花蓮會待多久時間都不曉得,連他會住在哪兒都不清楚,就這樣乾脆而堅決地拋下他,真是令他莫名地火冒三丈!

  她以為他是隨隨便便就到花蓮來的?隨隨便便就出現在她眼前的?

  虧她在藥鋪裡還表現出一副十分擔心他的模樣,甚至還曖昧而引人遐想地戴了他的眼鏡,讓他唇角微揚、心情好得不像話!結果,她一確定他平安無事之後,居然就以一個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頭也不回地拋下他?

  「池小姐。」陽陵泉此時臉上的微笑比平時更溫柔耀眼一百倍,修長的手指纏住她頰邊一綹垂落的髮,繞在指間,愛不釋手,就像他之前對她做的一樣。

  「啊?」池款冬突然覺得背後涼涼的。

  「你不是說你不是合格的中醫師,不幫人針灸?原來,你在花蓮也持續為別的病患治療?」她之前總是這麼拒絕他的沒錯吧?陽陵泉的指尖稍稍使力,將她往前拉了些,她嬌美的臉龐便近在咫尺。

  「那個、那是因為住在山上的春天婆婆非我不可……所以我才……」陽陵泉離她這麼近,她幾乎能感覺到從他胸膛散發出來的勃勃熱氣……很男人、很陽剛、一點都不斯文,比之前的每一次更有壓迫感……池款冬不禁咽了咽口水。

  「款款。」陽陵泉忽然用起曾經在電話中聽見她大嗓門父親喚她的小名稱呼她。

  「呃?」他突來的親昵稱呼幾乎令池款冬腿軟,胸口一窒,迎上那雙她總是看不清情緒,卻總是會讓她心跳加速的深邃黑眸。

  陽陵泉伸出手,拇指緩緩地刷過她欲言又止的嬌豔雙唇,力道輕柔又曖昧,悄悄地令周圍空氣都靜止,而池款冬四肢僵硬,望著他的美眸朦朧嬌憨,就連一根手指頭都動不了。

  「款款,我也是非你不可。今晚,來為我治療失眠吧。」

◇   ◇   ◇   ◇   ◇

  為什麼總是莫名其妙就變成這樣子?

  池款冬從春天婆婆那兒離開之後,騎著腳踏車找到了陽陵泉抄給她的那個地址,面對著那間位於花蓮市區近郊獨棟別墅的門鈴,舉起了手,卻怎麼都按不下去。

  難掩焦慮的眼光不禁打量起四周,這裡離她住的社區碧雲莊其實滿近的,每次她經過這幾間漂亮的獨棟大房子時總會忍不住多看幾眼,卻沒想過其中居然有一戶是陽陵泉買來度假用的。

  其實,她並不討厭與陽陵泉單獨相處或是為他針灸,也會在他沒有如預期的出現時感到失望,或是因為看見他的車禍新聞感到擔憂,只是……總覺得在他身旁,好像……越來越難駕馭自己的心跳了……

  她好像被他的新聞嚇了好大一跳,然後又被他不經意撞見自己戴了他眼鏡的窘樣打開了某道開關,開始感到心慌意亂。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給陽陵泉的關心太多。

  而這是直到方才他活生生好端端地出現在她眼前時,她才終於發現的事。

  她一直以為自己只是不喜歡生離死別的場面,就像她還清晰地記得早逝好友墳前的風景一樣;也一直以為自己只是像擔心春天婆婆腰痛一樣,掛念他睡得好不好而已。

  但是,她在見到陽陵泉的那一剎那,卻猛然發現,她對他的心情,還摻雜了一些別的、說不明白的情感。

  原來她竟是那麼想念他落在她眼睫上的吻。

  知道他平安時的如釋重負,清楚地感受到他心跳的震撼,居然強烈到令她有股幾乎想掉淚的衝動。

  然後,池曲澤在發表那些嬰靈與女人的謬論時,她的心頭有點酸酸的;而陽陵泉丟針灸針做記號引她找他時,她心裡又有幾分甜甜的。

  好像有哪里怪怪的?就像……她之前在臺北時,明明還覺得脫了上衣、裸著上身的陽陵泉只不過是張活生生的人體穴道圖,而現在,她站在花蓮這間豪華別墅的大門口,卻因為想著等等要幫他針灸而感到口乾舌燥,對著門鈴怎樣都按不下去。

  她的專業模式壞掉了,難以控制自己不規律的心跳與呼吸,而他喚她小名的低沉嗓音一直繞在她的耳邊,令她整個下午都心神不寧。

  明明就已經這麼局促不安了,卻還是好想見他,好想聽他說那場車禍究竟是怎麼回事?想坐在他身邊,有好多問題想問他……

  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心情居然會如此複雜……池款冬輕歎了口這幾日來已經不知道歎了第幾聲的氣,終於緩緩地舉手按下門鈴。

  算了,不想了!既來之,則安之,都已經答應他了。

  那道背後彷彿住著什麼洪水猛獸的大門,很謹慎地過了好幾秒,確定了來人之後,才慢慢地為她敞開。

  「嗨。」努力壓下心頭那份莫名緊張,池款冬故作輕鬆地向陽陵泉揮了揮手。

  陽陵泉拉開了厚重大門,微微蹙眉望著神色難得僵硬的池款冬,不解她此時的不自在從何而來。

  「你跑步來的?臉好紅。」他伸出手就要觸碰她臉頰。

  「沒、沒有啦!可能天氣很熱,臉才會很紅……我們快進屋子裡吧!我帶了吃的來。」池款冬不知道在心虛什麼似地飛快撥開他的手,然後脫下鞋子沖進她根本搞不清楚客廳在哪兒的屋子裡。

  陽陵泉很詭異地望了她一眼,天氣很熱?初春的天氣哪里熱了?她不是還差點在臺北被凍死嗎?

  他闔上門扉,然後將視線下移到那個跑進玄關就不知道該往哪里去的女人手中物品……食物的香氣與星巴克的提袋?

  他幾步向前,反射性本能地想伸手接過她手中提袋,沒想到池款冬又像觸電似地跳開了。

  「……」她吃錯藥了?陽陵泉雙臂盤胸,疑惑審視的目光緊瞅著她。

  「我、我在婆婆那兒煮了一大鍋面,想到你可能還沒吃飯,就裝了一袋來,面應該還是溫的,鍋子在哪兒?我幫你盛出來。」池款冬揚了揚手中一包熱食,語調居然是一種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輕快。

  不管是叫陽陵泉拿鍋子還是拿什麼東西都好,只要能讓他離開她幾步,讓她稍微冷靜一點就好。

  她為什麼會這麼緊張?她討厭自己這麼緊張!為什麼她站在熟悉的家鄉土地上會如此慌亂?為什麼陽陵泉如此輕便休閒的裝扮,卻會令她心跳加速,覺得他比穿著西裝時更英姿煥發?

  陽陵泉並沒有移動腳步,只是偏頭靜靜打量著池款冬紅豔且怪異無比的神色。

  就在池款冬更覺得心跳莫名,試圖說些什麼蠢話來化解此時的尷尬時,陽陵泉突然以一個不容她拒絕的力道一把拉過她,俯身將額頭抵住她的。

  「你發燒了?」語氣擔憂,總覺得她的反應很怪,額上的溫度很燙。

  「沒、沒有……」那個,下次要摸摸看有沒有發燒,用手就可以了,真的!池款冬的臉頰變得更紅,眼看著就快要休克了。

  而陽陵泉直到將額頭離開她的那一瞬間,聽見她鬆了一口謝天謝地的長氣時,才終於發現,原來他竟是她緊張的來源?

  唇邊不禁緩緩勾起一道愉悅笑弧。

  她都已經跟他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了好幾回,而他今天甚至連上衣都還沒脫,她居然開始懂得害羞了?

  這是毀了一台車的代價?讓她感受到小別重逢與失而復得的成果?

  如果是的話,那麼他挺享受這場動盪帶來的效果的。

  既然她已經意識到他們之間有些什麼在發酵,他不介意讓她感受到超乎他的更多,她總得為她掀起的劇烈心跳付出代價。

  「款款。」陽陵泉突然出聲喚她,用的仍是今天才學會,卻已經打定主意叫一輩子的稱呼。

  「啊?」腦子還是依舊亂烘烘的。

  「我並不是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

  「什麼?」突然來這麼一句,她沒有聽懂。

  「我來花蓮,不是因為我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

  「呃?」

  「不是因為失眠,不是為了想要你為我針灸,是因為我想你。」

  她怔怔望著他的眼神澄澈萬分,意外地掀起他更多的愛憐。於是,唯恐她沒聽清楚似地,陽陵泉又喃喃在她耳邊重複了一次——

  「款款,我想你。」

  溫柔低沉的嗓音清晰得幾乎要令池款冬耳鳴,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麼,就被擁入一個多情繾綣的懷抱裡。

  在被他的男人氣息包圍之前,她的眼角餘光看見窗外夕陽餘暉漸漸隱沒,而他好聽的嗓音回蕩在耳邊,華燈初上。

  夜,方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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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6-17 12:10:43
第六章

  即便地點從臺北移到花蓮,由十五坪不到的小套房變成超過五十坪的華麗豪宅,高調奢華的紅色真皮沙發取代了黑色的圓形克難板凳,失眠的針灸療程不變,池款冬與陽陵泉解決了從春天婆婆那兒帶來的面,再度因著他的宿疾相對而坐。

  明明應該是一個池款冬再熟悉不過的場景,但空氣中隱隱流動著的那股曖昧氛圍,卻令她在陽陵泉還沒卷起褲管、脫下上衣,僅是舉起手拿起遙控器準備開暖氣時,就覺得自己窒息得彷彿快要昏倒了。

  怎麼辦?他方才的告白與擁抱令她心慌意亂,現在用農民曆上說今日針灸不宜的理由落跑不知道行不行?

  「款款。」陽陵泉望著眼前似乎很想找地洞鑽下去的池款冬,忽而出聲喚她。她也害羞得太久了,他是應該要見好就收?還是乾脆再多逼她一點?

  「幹、幹麼?」可惡!為什麼針灸針的包裝今天怎樣都撕不開?

  池款冬努力跟手中塑膠包裝袋奮戰,絕對不承認她是因為緊張才不敢抬眼看他。

  「你如果會熱的話,要不要先把外套脫掉?」她的臉頰紅得像要滴出血來了,陽陵泉手支著下巴,眼神饒有興味地瞧著她。

  他只不過是說想她,只不過是給了她一個連在朋友間都極為常見的擁抱,她卻這麼手足無措,令他好想笑。

  為什麼她總是這麼輕易就能使他開心?

  「不、不用!」聽見他要她脫外套的池款冬不知怎麼搞的,手上的針又差點滑掉。她絕對不承認她剛才有零點幾秒鐘想到有點色情的方向去!

  他們現在是在針灸!針灸!池款冬鄭重地在心中提醒自己。

  呼!終於!包裝袋打開,她順利取出第一根針了。

  陽陵泉自動自發地卷起褲管,她居然沒先確認穴位就拆針了?這與她之前的習慣真是大大不同,她是有沒有這麼緊張啊?他快笑出來了。

  「款款。」陽陵泉湊近她,又輕喚了聲,親昵的語調既曖昧又煽情。

  「……」池款冬手上的針掉了。她很認命地拆了第二枚,頭也不抬,決心不理很像故意在擾亂她的陽陵泉。

  「款款。」見她沒反應的陽陵泉又喚了一聲。

  「幹、幹麼啦?針灸的時候不要跟我講話啦!」一直叫一直叫,叫得讓人心慌意亂心浮氣躁,沒有人跟他說過他的聲音好聽得可以去當深夜廣播主持人嗎?

  可惡!再這樣下去專業模式怎麼打得開啊?

  「款款。」不死心地又叫了一次。

  吼!池款冬這輩子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這麼沒耐性過。

  「我都已經說——」

  「款款,你的針拿反了。」陽陵泉微微挑眉,唇邊掛著一朵俊逸微笑,慢條斯理地指了指她手上的針灸針。

  「……」池款冬挫敗地放下生平第一次搞不清楚頭尾的針灸針,不知道在跟誰賭氣似地瞪了陽陵泉一眼。

  啟動專業模式無望!算了,等等再說吧!

  幸好,她有買兩杯咖啡來,謝天謝地!

  「我、我想先喝點東西。」她起身沖去餐廳拿咖啡的速度,簡直像是身後有仇人在追殺她。

  陽陵泉幾步來到她身後。

  「你買咖啡給失眠的患者?是太開心我平安無事,想跟我熬夜慶祝?」她現在的模樣實在太可愛,於是他決心逼她更多一點。

  池款冬拿出第二杯咖啡的動作猛然頓住。

  呃?啊?對!陽陵泉失眠欸,她買咖啡來做什麼?早上喝就算了,而現在都已經傍晚了……她懊惱地想掐死自己。

  她從在花蓮見到他的那一刻早已方寸大亂,為什麼才兩杯咖啡就輕易洩漏她自己也後知後覺的心事?

  她是想到她在臺北曾經見過他車上有星巴克的紙杯,想著他也許愛喝才特地繞過去買的沒錯,但她為什麼卻忘了他的失眠,只想著要討好他?

  若是她只將他們之間定位在一個醫者與患者的簡單關係之下,她就不會輕易忘記這唯一且最重要的連繫。

  所以,她並不是為了他的失眠才來……她出現在他的屋子裡的理由只有一個,和他出現在花蓮的理由,是同一個。

  為什麼明明覺得自己沒有在防守什麼,眼看著,卻要失守?

  「呃……這個,是我自己要喝的。」池款冬仰頭灌了好大一口咖啡,她懷疑就算眼前的是巴拉松,她也會毫不猶豫地喝下去。

  「兩杯?」陽陵泉站在她身後,手臂橫過她取走另外一杯咖啡,一時之間又令她有在他懷抱中的錯覺。

  池款冬假裝沒感受到兩人過度的親密,故作鎮定地回身,拿過他手上那杯星巴克,放回桌上。

  「一杯是送的。你既然會睡不好,那就別喝了。」

  送的?陽陵泉望向池款冬手中的咖啡杯身,直到此時才發現這兩杯咖啡的外包裝圖樣截然不同,她放回桌上的那杯是大家都知道的星巴克,而手上這杯,他就看不出來了。

  「這不像同一家店的。」它們只是裝在同一個提袋裡罷了。她的謊言也未免太拙劣了。

  想起另一杯咖啡的由來,池款冬忽然笑了。

  「不是同一家店也可以送嘍!憑星巴克的發票就可以去跟咖啡店老闆換一杯免費的咖啡。」

  陽陵泉微微擰眉,這麼做的用意是什麼?既然是同質性的商店,為什麼送別家店的客人商品?

  池款冬彷彿看穿了他正思忖著的問題。

  「老闆覺得他的咖啡最棒,不怕客人比較,於是憑星巴克發票就可以得到一個免費試喝的機會。其實我喝慣了這家咖啡,很少去星巴克的,但又怕你喝不慣。那,既然要去星巴克的話,有發票能用,就不用白不用嘍!」池款冬好喜歡這家咖啡店,好喜歡這個老闆,於是又在杯緣淺啜了一口。這次沒有那麼大口了,談到了喜愛的家鄉事物,總算讓她的心跳漸趨平緩。

  但是陽陵泉可沒打算這麼輕易放過她。

  「你把我的試喝機會用掉了?」

  「呃?你、你失眠啊!」他剛剛自己說他是失眠患者,一副她要喂他喝毒藥的樣子。

  「我沒有說我不喝,而且,你又知道我不想熬夜慶祝了?」

  「慶祝什麼啊?」真的慶祝他平安無事啊?啊!講到這個……「對了!那個車禍……」

  「款款,先別管車禍了。」陽陵泉打斷她,緩緩湊到她眼前,手指又纏住她頰邊一綹髮,語氣溫存,暫時還不想讓她轉移話題。

  才剛恢復正常沒多久的心跳又亂了,池款冬疑惑且不安地望著他,手中的咖啡幾乎就要因著她手指的顫抖潑灑而出。

  「先來討論一下我們要慶祝什麼?款款,你說呢?就慶祝你喜歡我如何?」他在她髮梢上印下輕吻。

  直到身體微微抵到桌緣,池款冬才發現她原來無路可退。

  「我、我哪有?!」這分明是搶劫!她又想報警了。

  「沒有?」

  「沒有!」

  「那把我的試喝咖啡還給我。」

  一個零點零幾秒內就被舉高的杯子塞進他胸膛。

  跟兩人之間如此近的距離,和他製造出的龐大壓迫感比起來,池款冬現在才沒有空管那個杯子是不是她喝過的。

  陽陵泉緩緩地啜了一口,擰眉。

  「果然喝不慣,還你。」明明說喝不慣,卻又再飲了一口。

  覺得陽陵泉簡直是莫名其妙到極點,又好氣自己此時的驚慌失措的池款冬顯得有些氣急敗壞。

  她伸出手,正準備接過陽陵泉遞來的咖啡杯,沒想到他卻將杯子擱到桌上,重重地將她攬進懷裡,措手不及地將嘴裡那口渡給她。

  「承認你喜歡我,款款。」他溫暖的舌輕輕滑過她唇瓣,不知何時箍在她腰上的大掌力道卻絲毫沒放軟。

  「我、我不……」一迎上他眼,那句口是心非的對白便自動掩沒在喉間,深感自己沒用的池款冬於是顯得更惱怒了。「你……這算是勒索!」

  可惡!他真的很惡劣耶!雖然不是第一天知道他過分了,但可不可以不要在她身上發揮得這麼淋漓盡致啊?

  「我喜歡你,款款。承認你喜歡我。」陽陵泉不容她拒絕地逼近她,在她唇上、臉上、髮上落下綿綿密密的,微雨般的細吻。

  「我……」池款冬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麼,起碼應該推開他,但是她卻遲遲無法動作,方寸已亂。

  「說你很擔心我,你很想我,就像我想你一樣。」輕舔過她小巧紅透的耳殼,陽陵泉在她耳邊低語,低沉的嗓音魅惑撩人。

  他的款款或許是朵交往三個月才能牽手,牽手三個月才能接吻的那種純情小家花,他或許應該配合她適應情愛的速度,將步調放緩。

  但他自從在臺北與她分離,發現自己竟是如此想念她時,便不打算這麼做了。

  他眷戀那份只有待在她身旁時才會感受到的寧謐氛圍,而他對她的思念來得又快又急,洶湧得幾乎令他難以招架。

  他很迷戀她嗎?為什麼?

  從他開始調查花蓮有幾間正在執業的中醫,池款冬又會在哪兒時,這一切便已顯得太過荒謬。

  他並不想讓她慢慢來。

  她得是他的。

  他從在口袋裡帶上了保險套來花蓮時,就深深體會到自己的可笑。

  為她而帶的保險套?

  想要她的心思是如此強烈,而他會極盡所能的勾誘她,逼迫她在他懷抱落腳。

  她既然挑惹了他,就不行、不許也不准置身事外。

  於是,明明知道她單純稚嫩,或許還生澀得如同一張白紙,他卻不想也不願給她能稍微退離的機會。

◇   ◇   ◇   ◇   ◇

  「款款。」他輕而易舉地讓她坐在餐桌上,雙手圈住她腰,仰頭看她。

  池款冬望著他的眼神卻蒙朧且困惑。

  既看不清,更無從整理起胸臆裡此時急湧而上的太多情緒。

  她的確對他有好感沒錯,而這不過是她幾個小時前才後知後覺意識到的事情,但他卻如此堅決篤定且曖昧糾纏,她甚至還有種被他步步相逼的錯覺?

  「總、總經理……」一個生疏的稱呼,結結巴巴地從她口中吐出來。為什麼總經理在花蓮,就一點兒都不總經理了?

  若不是知道她的單純,他或許會稱讚她欲擒故縱的時機掌握得很好。她選在此時拉開距離,只是更惹得他心癢難耐。

  「陵泉。」他糾正她的稱呼,修長的手指緩緩撫過她臉龐,凝望著她的眼神黏纏膠著。

  「陵……我、我們……」她根本無法完整喚出他在此時顯得曖昧無比的名字。

  「雖然我並不介意,但你打算在我們上床時仍叫我總經理?」

  上、上床?!

  「我沒有!」池款冬想跳下桌子的動作被陽陵泉單手制止。

  「沒有什麼?沒有打算在上床時仍叫我總經理,還是沒有打算跟我上床?」他唇邊的笑容很惡劣。

  「沒有打算跟你上床!」池款冬羞赧得連耳根都紅了。她為什麼得說出如此露骨的對白?

  陽陵泉望著她驚惶失措的美眸微微一笑。

  「款款,我不是總會追著女人從臺北跑到花蓮的,我在臺北的每天都想著你,喜歡你,也想要你,而你最好儘快適應我們的新關係。」他緩緩地在她脖子上落下一個彷彿在宣告所有權的輕吻。

  「什麼新關係?」她為什麼總在他深邃流轉的眸光下動彈不得?

  「情人關係。」他輕舔過她柔軟得令他好想狠狠進掠輾轉的雙唇。

  池款冬怔怔地望著他許久,在好長的沉默之後,終於覺得嗡嗡作響的腦子開始恢復緩慢的運轉。

  「你對別的女人也是這麼幼稚惡劣又霸道?」她突然想起池曲澤的玩笑話,而她對他的感情世界一無所知。

  她的生活很單純,上班、下班,在自家藥鋪打雜,即便身旁偶有追求者,卻沒有一個男人像他如此這般倡狂。

  他究竟想要在她身上得到什麼?她不明白;而他對她抱持著怎樣的情感,她也看不清楚。

  他對她說的喜歡,和她心中此時為他掀起的騷動是同樣的嗎?她好困惑,也好不安,縱然,心中竟有些細微的喜悅在翻騰。

  這樣的發展居然有幾分詭異,卻又有幾分自然,彷彿走在他身邊,只是遲早的事……好怪……

  「款款,很遺憾,目前除了你,還沒有誰值得讓我花上這麼多心思。」

  她口吻中顯而易見的酸意與佔有欲,無意間鼓舞了陽陵泉,令他決定順遂他心願,以一個極為火熱且蠻橫的姿態攬下她頸,撬開她總是太無防備的齒關,將溫暖的舌喂入她口中,逼迫她與之交纏。

  幾近貪婪的吮吻啃咬著她,戀戀不捨。

  直到他將手探進她衣擺,放肆地愛撫起她如絲緞般細緻的肌膚,大掌即將盈握住她胸前從未有人碰觸過的豐盈柔軟時,慢了好幾拍反應過來的池款冬,才終於想起自己應該推開他。

  「你……唔……這樣太快了……」她的理智在喊停!不是這樣,也不該是這樣!她怎麼能在知道自己喜歡他的第一天就與他上床?

  那是黏纏的情人間才應該做的事,而她的愛情觀從來就都不速食……她好慌,心跳得好急,已經不知道自己該說或是該想什麼……

  「太快了?」陽陵泉微微挑眉看她。她的無辜純潔與青澀,和他全然不同的每個特質,在在都強烈地吸引著他,無法自拔、也不想自拔。

  他以一個連自己都難以想像的強烈姿態迷戀著她。

  「就、就算你喜歡我,就算我們要交往……至少、我們也得互相瞭解一下……」

  「互相瞭解?怎樣才算互相瞭解?」陽陵泉微微一笑。

  她知道他失眠,知道他對那些你爭我奪的鬥爭感到疲憊,知道他不想對付陽鑫,這世界上或許沒有人比她更瞭解他,但她卻不自知。

  「互相瞭解,就是,呃……我、我們至少得先約個會什麼的……」為什麼她覺得她說得十分氣虛?她這下不是就大大方方承認她也喜歡他了嗎?

  約會?她的小學生程度令陽陵泉啞然失笑。

  也罷,今天就到此收手吧!確認她心意的他已經收穫太多,而他對她的喜愛,竟然令他破天荒地難得願意配合她的步調。

  「款款。」

  「啊?」為什麼他只要一叫她的名字,她就緊張得連手要往哪兒擺都不知道?

  「款款,要約會也行,要互相瞭解也成,但我要你知道,我只會有你一個,所以你最好也比照辦理,我恐怕沒有太大的肚量容許你與別的男人走太近。」

  即便是她說今天藥鋪內那名男人是她哥哥也一樣,他不喜歡有任何男人站在她身旁,毫不經意地做出一些令他覺得刺眼無比的親昵舉止。

  「聽清楚了嗎?款款。」陽陵泉在她唇上印下一記輕柔無比的吻,肢體語言明明很溫柔,但語氣中的張揚跋扈卻強硬得教人無從拒絕。

  「聽、聽清楚了……」池款冬就像當初在他車上莫名其妙就跟他道歉般,毫無招架能力,只能呆呆順著他的話走。

  「既然聽清楚了,那麼款款,為了互相瞭解與慶祝我們的新關係,我想你應該不會反對今晚住在這裡。」

  「啊?」什麼?住在這裡?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聽見的,美眸不可置信地圓睜。

  雖然他們並不是第一次在一起過夜,但今晚的驚嚇實在夠多了。

  「現在已經八點,你得為我針灸,還得聽我說那場車禍,時間很晚了……不如乾脆留在這兒過夜,我明早直接送你去上班如何?」

  「我、我明天放假……」她拿了兩天年假,今天跟明天。雖然她不知道她跟陽陵泉說這做什麼?

  「那正好,明天可以去約會。你有帶手機嗎?還是用我的打電話回家?」陽陵泉拿出自己的手機遞到她手裡,唇邊緩緩勾起一道極為完美斯文的笑弧。

  打電話回家?她當然知道他要她打電話回家說什麼!

  他用她對他那場車禍的關心當誘因,用她說需要約會的話語當誘餌,說服她今晚留在他住處過夜。

  她突然意識到她從來不會是他的對手。他好無賴……

  可是,為什麼她卻不爭氣地感到一絲甜蜜?

  「我到底是什麼時候惹上你的?」她突然出聲抱怨。

  含嗔帶怨的語調與波光流轉的美麗眸光卻惹來陽陵泉一陣大笑。

  「總之,你想反悔也來不及了。」他牢牢地將她鎖入懷裡。

  是什麼時候呢?從她幫了陽鑫忙的時候?從她落了那枚針灸針的時候?或是從她為他撐傘、為他針灸的時候?

  總之,等他回神過來時,他滿腦子想的聽的看的念的牽掛的盼望的思念的全部都是她。

  不能不想也不願放手,於是只好選擇緊緊抓住。

  原來在想得到她之前早已不自覺地被馴服。

  無處可逃、且無處可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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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6-17 12:11:14
第七章

  他的小紅帽睡在客房裡。

  陽陵泉輕叩門扉的手還沒舉起,房門便被剛睡醒,頭髮翹得亂七八糟,一臉睡眼惺忪的池款冬拉開。

  「早。」他唇邊叼著的俊逸微笑,是她從未曾見過的愉悅。

  「我需要我的衣服、吹風機、牙刷跟牙膏。」哈啾!池款冬揉了揉上臂,望著陽陵泉的眼神帶點嗔怨,不知道是在跟他還是跟自己賭氣。

  她真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真的留在這裡過夜?!

  雖然是獨自睡在客房,感覺還是好怪……她從昨晚打電話回家跟老爸說她要住在朋友家時,就以為她已經用光這輩子所有的叛逆。

  她連青春期都沒有這樣的!為什麼她就是無法拒絕陽陵泉?

  深深的自厭令她遷怒似地又瞪了他一眼。

  「跟牙刷牙膏衣服比起來,我想你需要的是先學會在起床時穿件外套。」陽陵泉好整以暇地將自己身上那件薄外套脫下來搭在她肩上,然後才將她要求的所有東西遞進她懷裡。

  原本打算先拿進房裡放在她床邊的,沒想到她居然醒了。

  他抬手看了看腕表……清晨六點。

  真沒枉費她昨晚幫他針灸完,利用針灸的空檔跟他要了一套換洗的衣服去洗澡,從浴室出來吹完頭髮幫他拆完針,她就睡到不醒人事了。

  他的小紅帽生活規律,真是個早睡早起的乖女孩兒。

  陽陵泉很滿意地望了穿著他寬鬆居家服的池款冬一眼,冷不防地吻了她臉頰一口。

  「弄好了就出來吃早餐吧。」無視於被他懷疑有嚴重起床氣的池款冬的錯愕,親昵地揉了揉她臉頰,轉身帶上房門。

  他居然為她做了早餐?唇邊緩緩牽起一抹自嘲的笑。

  就連他自己也不敢相信。

  「這全部都是你做的?」池款冬訝異地望著滿桌豐盛的早點。

  法式吐司、培根、火腿、煎蛋捲、英式早餐茶,雖然並不是太難的料理,但她以為、以為……

  「以為我不擅廚藝?」陽陵泉優雅地在膝上鋪上餐紙。

  「是。」池款冬學著他的動作,連拿刀叉的樣子都比平日更為拘謹。都是他平時太惡形惡狀,她才會老是忘了他原來出身名門。

  情人?這樣能當情人嗎?他們的身分是如此天差地遠,每每這些小地方都會令她更加體認到他們彼此有多麼的不同。

  「在想什麼?」意識到她走神的陽陵泉問。

  「沒、沒什麼。」池款冬擺了擺手,現在想這個還太早了,她也沒蠢到想跟他提。「我只是很驚訝你居然有這麼多食材,我以為你的廚房跟冰箱一定很空。」

  「很抱歉我的冰箱跟廚房裡食材雖多,卻沒有辦法變出養生料理,你吃得慣嗎?」陽陵泉的眼中忽而閃過一抹促狹。

  她的起床氣結束之後,卻突然看來心事重重,而他不喜歡她眉間的愁緒。

  鬼才會沒聽出來他口吻中的調侃!

  「我偶爾也是會吃吃凡人吃的東西的。」池款冬沒好氣地叉起培根大口送進嘴裡,還很豪邁地喝了口早餐茶。

  「我明白,包括咖啡。」陽陵泉說得漫不經心,用餐舉止斯文從容且無懈可擊。

  池款冬嘴裡那口早餐茶差點噴出來!

  「……」他害她想起他渡進她嘴裡的那口咖啡了。

  真的很可惡欸!她為什麼老是忘了她不是他的對手?池款冬開始心無旁騖、目不斜視地專心吃飯。

  很好,她總算知道要在早餐冷掉前解決它了。

  陽陵泉笑望著她,眼神裡不自覺洩漏出太多關於溫柔的心事。

  用完餐後,池款冬坐在沙發上,指著桌上一堆散亂的、木制的,既像積木,卻又不太像的東西,問著剛洗完碗,從廚房走出來的陽陵泉:「這是什麼?」

  本想幫忙洗碗的,他卻堅持他的女人不用做事……真狡猾,他這樣半哄半騙的,好像兩人之間關係就這麼定了,一點商量的餘地也沒有。

  而且,他昨晚幫她洗衣服烘衣服還不夠,今天竟然還要搶洗碗?

  愛洗給他洗,一輩子都給他洗好了!淨顧著賭氣的池款冬,沒發現她無意間為這些家務押上的日期實在太長也太久了。

  「這是孔明鎖。」陽陵泉捏了她不知為何鼓起的臉頰一下,沒有選擇她身旁的空位,反而跨過她,坐在因身材嬌小只佔了沙發一半寬度的她身後,雙腿放在她身旁兩側,將她整個人收納懷抱。

  池款冬的身體因著突來的親昵微微一僵。

  他總是靠近得如此自然,總顯得她太過慌張。

  「鎖?要怎麼鎖?」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的感覺實在太令人手足無措,池款冬索性專心把玩起眼前那些看似複雜的長方木條。

  「它有一個規則,你看著。」他雙手環過她,極有耐性地介紹起桌上孔明鎖的結構。

  仔細旋轉木條方向,調整間距,單手豎立,再緩緩平行插入另一組,修長的手指在她眼前優雅迅速地動作,幾分鐘之內,一個複雜精巧的鎖便已然完成。

  嘩!除了歎為觀止之外,池款冬找不到更確切的形容詞了。「這樣能組,那要怎樣才能拆?」她突然問道。

  幾組木條堆堆疊疊,交互卡著如機關似的圓釘,就連圓釘放置的方向都有著極為複雜的規則。既然搭建便已如此困難,要拆解一定更難吧?

  沒想到陽陵泉才推動其中幾根木條而已,整個結構便被破壞鬆動了。

  「啊?怎麼會這樣?看起來很好玩耶!我試試看。」躍躍欲試的池款冬興奮地往前挪動了些,準備依樣畫葫蘆。

  「好,你試試。」陽陵泉將那些散亂的木條集中推給她,離開沙發,走到窗邊打了一通電話。

  他沒有刻意壓低音量,於是池款冬在專心造鎖之餘,便還聽見了一些如同「陽鑫」、「醫院」、「代理人」、「股權與股東會議」等關鍵字。

  然後她突然想起,她還沒問他關於那場車禍的事。

  在心神不寧,剛豎立起的木條搖搖欲墜的那一瞬間,陽陵泉又回到她身後坐下,並且幫忙她扶住那場即將倒塌的混亂。

  「專心一點。」他說。

  池款冬忽而轉頭看他,微啟的雙唇欲言又止。

  她的心思永遠都是那麼清澈透明,陽陵泉懷疑自己就算是刻意閉上眼都很難忽略她就銜在唇邊的問句。

  「你在擔心我?」他問。

  彷彿是想掩飾自己不知為何惶恐的心思,池款冬又扭頭回去跟孔明鎖奮戰,好一會兒才看似不情願地點了點頭。

  「車子是我打到D檔,放開手煞車,讓它沖下山去的。那間醫院的院長是老朋友了,發給媒體的是假消息,雖然我的確煞有其事地在醫院躺了幾天,也在親朋好友前做了一下樣子,不過全身上下就連一點皮肉傷都沒有,你大可以放心。」

  她當然看得出來他身上沒有外傷,但是,從見到他平安無事的那一刻開始,她擔心的就不是這個。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是因為你伯父嗎?」池款冬轉頭問他。這才是她心中真正的疑慮。本來只是懷疑,剛才那通電話卻隱約證明了她的猜測。

  「是。」陽陵泉唇邊牽起微微一笑,她果然不笨。單純,卻不愚蠢。

  「他逼得你很急?」這麼大費周章演一場戲?她怔怔地望著他幾秒,卻又不想彰顯出自己的太過在意,只好又回過身對抗桌上的孔明鎖。

  「也還好。」只是很煩。那些臺面上臺面下不勝枚舉的小動作,以及蠢蠢欲動的董事會惹得他心煩也厭煩。

  雙手環住池款冬的腰,陽陵泉將臉埋入她沁人心脾且總使他平靜的髮香裡。

  「記得我跟你提過關於股權的事嗎?陽鑫只要再得到我手上的百分之十,他就能夠經由董事會投票取得經營權。」

  「嗯。」池款冬淺淺應了聲。

  「陽鑫能夠收買傾向他的董事,卻沒有辦法拿到我手中的股份,而我『住院』的這段時間,我的職務則會全權移交給我的代理人接任,這是之前為了防止突發狀況,早就立下的協議。我想陽鑫會利用這段空檔,好好查探那位代理人是否能為他所用。」陽陵泉順了順她的髮,唯恐她聽不懂似地,說得很慢。

  「那這樣不是很糟糕嗎?假如你的代理人趁你不在的時候,跟著你伯父胡搞瞎搞怎麼辦?」池款冬擔憂地問。

  「這就是我希望陽鑫以為他能夠得到的。所以我要求我的代理人取得陽鑫信任之後,極力煽動他,趁我住院的時候偽造股權讓渡書,拿取我手中的百分之十,然後召開董事會取得經營權。」

  「偽造股權讓渡書?這是犯法的吧?而且,這段時間你在昏迷不是嗎?怎麼可能簽什麼讓渡書?」

  「既然之前已經有要拋出股份的謠言傳出,陽鑫只要說是我住院之前就跟他簽好的,加上讓渡書上押的日期,很容易就能取信於董事會。至於犯法,我的代理人會使陽鑫相信他有辦法為他湮滅一切證據。」

  「你的代理人真的會這麼做嗎?」她的眼中不無訝異。

  「他不會,他為我做事,而他會將陽鑫一切不法的證據交給我。」

  「你怎麼知道你的代理人能夠相信?」

  「我給了他一個天價數字的酬勞,而且,他的妻子長年受病痛所苦,住在我提供的,需要龐大醫藥費的醫院裡。」

  「你用他的妻子確保他的忠貞?」聽起來好殘忍。

  「是。」

  「可是,就算這樣也沒有意義啊,只要你一出院,你就可以輕易戳破這個謊言,你的伯父難道不怕你告他嗎?」池款冬覺得自己的腦細胞都快死光了,這些事好難。

  陽陵泉微微一笑,他的款款果然好單純。

  「到那時候就來不及了,東急裡面已經都是他的人,我很難收集證據,更何況,我若是告他,不只要應付漫長的訴訟過程,還得背負讓家族傳出醜聞的罪名,壓力很大,勝算很小。所以,對陽鑫來說,這場孤注一擲的賭注很划算,只要我一天沒醒,他的贏面就越大。」

  「所以……你做的這一切動作都是為了要誘捕你伯父?可是,就算陽鑫真的被煽動了又怎樣?你打算拿他怎麼辦?難道真的跟他鬧上法院嗎?」池款冬突然覺得面前的孔明鎖看起來好諷刺,這一切佈局究竟是為了什麼?

  「我要他用手上的企業來與我交換那份能讓他進監牢的股權讓渡書。」他要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蠶食鯨吞其他子企業,吃下整個旭日,一統家族版圖。

  「所以,你因此得到一段假期?」好諷刺。她回頭望了陽陵泉一眼,又悶悶地轉回去。她真的很不喜歡這些事情。

  「是的,所以我來見你。」

  「那、之後呢?你回臺北之後,要怎麼跟媒體交代這場車禍?」他的車禍新聞鬧得沸沸揚揚,突然完好無缺地出現在工作崗位上,應該很奇怪吧?

  「等我的代理人取得陽鑫信任,陽鑫落網,那約莫是幾個月後的事了,我想,屆時我的外傷已經好得差不多,而昏迷後蘇醒的病人也不會只有我一個。」

  池款冬很認真地把他說的話從頭到尾想了一次,然後皺著眉頭下了結論。

  「陵泉,你好胡來。」與其說覺得他可怕,倒不如說是覺得他可悲;覺得他殘忍,卻也心疼他。

  他的生活總是需要如此步步為營嗎?既提防、也算計著誰。

  這麼辛苦地用盡機心,難怪他吃不下也睡不好,好不容易得到的假期,居然是一場鬥爭之下的精心佈局?

  光是聽著都為他感到疲憊。

  為什麼他總是令她如此牽掛呢?放不下,且心心念念,狠狠地纏在心上,扯出每一段心疼。

  胡來?算是吧?

  「我不否認。」陽陵泉淡淡地笑了,新聞可以假造,事實可以捏造,這就是他所在的世界。

  而他會利用這些資源將陽鑫一腳踩進永不翻身的地獄裡!

  不論是強取、或是豪奪,他總會完成父親未竟的心願,讓旭日集團成為他一人獨大的天下。他絕對會將陽鑫逼到山窮水盡走投無路,絕不與誰共用同一片江山,徒留後患。

  他不想輸,他也不會輸,即便不是他所願,他都不允許自己失敗。

  「陵泉,你下次可以為了別的正當的、讓你開心的理由放假,然後才來見我嗎?」池款冬從前方傳來的聲音很悶。

  「這理由不正當我能理解,但我不開心是何解?你不以為我很享受這些鬥爭?」他以為他的語氣已經夠輕快了。

  「不以為。」她突然轉過身,再認真不過地看著他。「你聽起來的感覺像是明明很討厭去傳統市場買菜,可是為了說服自己喜歡那個環境,所以只好安慰自己說『噢!沒關係!跟小販殺價也很有樂趣!』的那種笨蛋。」

  「很妙的比喻。」陽陵泉笑了。他比她更知道這則比喻的貼切。

  「一點也不妙,你去超級市場就好了,幹麼勉強自己?」池款冬突然覺得很生氣。

  他如果像他說的這麼享受現況,他會待在臺北,引頸期盼著陽鑫的下一步動作,汲汲營營地等待著陽鑫的失敗,不會每晚睡不好,更不會千里迢迢跑到花蓮來,只為了要見她,或是只為了讓自己喘口氣。

  她討厭他的壓抑、他的口是心非、他的不瞭解自己,與他的表裡不一。

  即使她給他再多的針灸、再多的藥、再多的提醒與治療,如果他不懂得好好過生活與愛自己,這些東西都不會有用!

  池款冬幼稚到不行地把桌上那堆她無論如何也組裝不好的孔明鎖推倒,將原就凌亂的桌面弄得更亂。

  「我突然覺得我很無聊,我花那麼多時間弄一個幾秒鐘就能被拆掉的鎖做什麼?」

  池款冬耐性見底地霍然起身,不理會身後男人嘲笑她見笑轉生氣的無禮笑聲,斬釘截鐵地宣佈——

  「走吧!我們去買魚!」

  不許有異議。

◇   ◇   ◇   ◇   ◇

  花蓮的海,縱使是天候不佳,也能自成一派獨特的美感。

  池款冬帶陽陵泉來到崇德漁港時,天空雲層很厚,星微雨點要落不落,然而他們走進那片礫石灘時,仍像是誤闖入了幅美得要命的山水畫。

  池款冬找了個絕佳位置,就像個不顧衣服會不會弄髒的野孩子般,拉著陽陵泉,一屁股在礫石灘上率性地坐下。

  「我以為你真的要帶我去超級市場買魚。」陽陵泉啞然失笑。

  不是嗎?她胡亂給了個傳統市場與超級市場的比方之後,突然開口說要來買魚,他會這麼聯想也是十分自然。

  「沒有,我提供你一個比傳統市場或超級市場更棒的選擇。」池款冬忽而伸出食指比了比不遠處。「看!來了!」

  什麼?陽陵泉順著她手指方向望去,猛然驚覺有起重機靠近。

  「那是膠筏。」池款冬指了指起重機上吊著的,很像野外求生片中,海上漂流時會搭的竹筏那種東西,為陽陵泉解說道:「這個漁港很小,漁船因為會擱淺,沒辦法靠岸,所以只好靠漁工們駛膠筏到海上接應。」

  果然,抬眸望向海洋,不遠處有艘漁船漸漸駛近,有幾名漁工忙著在膠筏上繫上麻繩,藉由起重機的幫忙將膠筏向海邊推去。

  一切就緒之後,漁工們等在岸邊,似乎在等待海上漁船的信號伺機而動。

  很新鮮的景象,對他而言。

  「陵泉?」她忽而偏頭喚他。

  「嗯?」

  「你從小到大都是第一名對不對?」

  「幾乎是。」他微微聳了聳肩,那是他一直被耳提面命得達到的目標。

  「我就知道。」池款冬望著在岸邊等候,趁此時喝起提神飲料的漁工,隨手抓了幾顆小礫石,毫無意義地往前扔,輕輕地笑了。「可是我不是喔。」

  她唇邊的微笑好恬靜,陽陵泉怔怔地望著她,一時之間感到失神。

  「你知道嗎?陵泉,我超級會參加比賽的,不管是校內校外,作文書法繪畫朗讀演講,只要有競賽,我一定會被提名,一定會被拱出去比賽,可是喔,不管我再怎麼拚命,我永遠都是佳作,不會是特優;永遠是在五名內,卻不會是第一名。」

  「嗯。」一向站在頂端的他實在很難想像。

  「陵泉,你別看我好像一副凡事不在乎的樣子,其實我曾經因此很挫折過耶!我覺得自己不上不下,好像再怎麼努力就是這樣了。」池款冬自嘲似地又往前扔了幾顆碎石。「然後,我正感到自己的人生好失敗好慘的時候,我最好的朋友又突然過世了。」

  「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的陽陵泉,眸光落在靠向岸邊的漁船上,灰濛濛的海面看起來風平浪靜,其實船身卻搖晃得很厲害。

  很像他正在經歷的人生,也很像池款冬正在訴說的曾經。

  他突然想起她的玩笑話,是她說十六歲誤診死過人那年嗎?

  「說起來也很諷刺,那時候我已經學會中醫簡單的醫理與針灸了,可是我卻眼睜睜地看著連我爸都救不了她,我爸耶!我爸在我心目中一直是神啊,他怎麼會有救不了的人呢?我覺得人生好荒謬喔!我一直都埋怨自己站不上頂端,但是,站上了頂端又如何呢?竟然連我爸這種受人推崇,要拿號碼牌排隊看病的神醫也有辦不到的事,這世界好扯,生命好脆弱……」

  「嗯。」陽陵泉靜靜地睞了她一眼,眼中有太多難捨與心疼。這對一個十六歲的女生而言的確是太沉重、太殘酷也太難接受的現實。

  「總之,那陣子我好低潮好難過,我好想她,我們以前常常來這裡玩的……為什麼好好的一個人,突然就冷了冰了,不會動了……」池款冬屈膝抱著膝蓋,望著漁工們駛出膠筏接應漁船的眼色沒有哀傷,卻有淡淡的疏離。

  「然後,我開始來這裡,想她的時候、開心的時候、不愉快的時候,都會來這裡。我就坐在這邊,看漁船來了、走了;看偶爾闖入的遊客拍照、看熟門熟路的饕客來買魚,什麼都不做、什麼都不想,腦子放空,只是賴在岸邊發呆一下午。」

  池款冬忽而偏頭看陽陵泉,唇邊牽起淺淺一笑。

  「然後,又有一天,就這樣望著海,望著漁船,望著來來往往的人,我突然就懂了。」她轉頭對上他瞳眸。

  「懂了什麼?」他問。

  「懂了第一名跟最後一名其實都只是平凡人,天上地下的生命其實都一樣,就像他們一樣。」她指了指辛勤工作的漁工們,語音襯托著浪花拍打岸邊的尾音聽來竟有幾絲虛無飄渺。

  「我朋友年紀輕輕的就走了,沒有大風大浪,沒有驚心動魄的戀愛,就連這種平凡望天聽海的日子都過得短暫……生命這麼短,遺憾這麼長,爭什麼、搶什麼?站在死亡的面前,誰能計較?誰有輸贏?」

  於是她開始真正地海闊天空。

  也許她讀中醫可以成為一個出類拔萃的頂尖中醫師,但那又如何?她知道她不會喜歡過那樣的日子,所以她毅然決然地放棄,選擇在百貨公司,成天和小朋友混在一起。

  她是胸無大志,但她雲淡風輕,淡泊名利且胸懷廣闊。

  她的每一秒都要活得精采,每一天都要無愧於心,每一個決定都要了無遺憾,而她喜歡這樣的自己。

  陽陵泉只是靜靜地凝望她,目光和她一同望向海洋,看見有幾隻狡猾聰明的海鷗趁著漁船將漁獲移到膠筏上時趁亂打劫,勾勒出的奇妙風景,在海天一色的襯托之下,竟然有幾分愜意。

  「陵泉,你看喔!以前我來的時候,這裡並沒有這麼多外籍漁工的。」她指了指幾名正駛著膠筏回到岸邊的漁工,又指了指前來巡察有無走私魚貨的海巡署人員。

  「嗯。」陽陵泉淡聲應道。

  「就算人力結構改變了,這些查驗程式卻都是相同的。浪來了,浪走了,某些生命消逝了、隕歿了,生命的本質也仍然不會變。」

  轉瞬之間,他忽而明白了池款冬想告訴他什麼。

  她說了這麼多,繞了這麼大一圈,竟然只是為了要他愛惜自己。

  以為自己麻木不仁的心早已波瀾不興,沒想到卻又再度為了她的玲瓏剔透心折。

  目光被漁工們臉上因著今天漁獲頗豐的喜悅表情緊緊抓住,這樣全然純粹的愉悅他就連新拓了幾個百貨商圈時都感染不到。

  為什麼他們的快樂來得如此輕易?而又為什麼他們的汗水竟是如此光耀閃亮?

  他忽然覺得他平日所處的那個西裝筆挺的世界,像個複雜的都市叢林,混濁濃稠且污穢不堪。

  花蓮這片土地山水就與池款冬一樣,良善美好得幾乎令他感到難以招架。

  「陵泉。」她出聲喚他。

  「嗯?」

  「我覺得,生活,有很多種方式。你可以選擇讓你自己過得最舒服快樂的方法,就像我選擇不讀中醫一樣。」

  「嗯。」

  「所以……不管你要當總經理也好,或是跟誰鬥爭也罷,我希望你選擇的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對自己好一點,善待自己,不要勉強,好嗎?」池款冬凝望著他的眼神再認真不過。

  他卻嘲諷似地笑了。「我看起來很虧待自己嗎?」

  「是,不只是虧待而已。」她甚至覺得他在糟蹋生命。

  「為什麼?」

  池款冬淺淺地歎了口氣。「因為你連要將健康與快樂擺在第一位都不懂。」

  她已經告訴他好幾次了,為什麼他總是聽不懂也學不會呢?明明就不笨,為什麼總是刻意忽略這些事?這難道不重要嗎?他為什麼不懂得珍惜自己?

  「你覺得你帶我來這裡,看漁船卸貨裝貨驗貨或是什麼的,就可以輕易改變我的價值觀或人生觀?」雖然心中的確有火花,但仍是覺得她天真得可愛也可笑。不想輕易承認,只好惡劣撇清。

  「至少,就算你看不見這些平凡生活中的感動,我還可以讓你吃到好吃的魚。」池款冬忽而拉著他站起身,一掃方才的沉重與陰霾。

  算了,今天沒有聽懂沒關係,他在花蓮的日子她會時時刻刻跟他提。他們得走了,不然會來不及。

  陽陵泉一臉疑惑地望著她,她指了指不遠處的漁工們與已經裝箱好的漁獲,朝他甜甜一笑。

  「他們要把魚載到卸貨區了。走吧,我們快跟上去,可以直接跟他們買魚喔!回去我煮給你吃。」

  「直接跟他們買?你會說印尼話?」陽陵泉望著前方那位或許是來自印尼或哪里的漁工問她。

  「也有不是印尼人的好不好?」池款冬白了他一眼。每次都要酸人家一下,他的個性真的很差欸!

  被瞪得很愉快的陽陵泉居然開心地笑了。

  「你覺得我跟印尼漁工說hello,他會賣魚給我嗎?」破天荒地起了一絲玩興。

  「呃?我不知道欸。」英文在印尼說得通嗎?或許可以?她不太清楚。

  「那跟他說xin chao呢?」

  「那是越南話吧。」那是越南話「你好」的意思,她也是有去過越南玩的好不好?

  「sa wa dee呢?」陽陵泉又問。

  「那是泰文。」池款冬回答得很沒好氣,卻因著他難得的孩子氣發笑。

  「你又知道他不是泰國人了?」

  「那你又知道他是印尼人了?」

  「我是不知道。」

  「那我們來打賭。」

  「打賭?」她的幼稚害他笑得更厲害了,明明一副對人生很豁達的樣子,玩心卻還這麼重。

  「打賭啊!我賭他是泰國人,一千塊。」池款冬停下腳步,雙手盤胸,一副挑釁模樣。

  陽陵泉跟著停下腳步,微微挑眉。

  「我賭他是印尼人,但是,這個賭金提不起我的興致。」

  「喂!小賭怡情,你不知道專櫃小姐很窮的啊,賭金不能再高了。」太過分了,一千塊可以活好幾天耶!

  「既然賭金不能提高,那換個賭注吧!」陽陵泉突然湊到她耳邊說了句悄悄話,然後將一個令她臉紅心跳的邪惡四方形鋁箔包裝遞進她手裡。

  在第一時間跳起來的池款冬,風風火火地飛快跑了好遠!

  「我、我要買白帶魚跟鬼頭刀!你還有想吃什麼再跟我說……」她的背影迅速成為一個越來越小的黑點。

  而陽陵泉在她身後清清楚楚地放聲笑了。

  「款款,我贏了的話,回去之後就把它用掉吧!」

  他將那個昨晚沒有用掉的保險套放進她掌心,在她耳邊說得很煽情。

  他的小紅帽純情且純潔得要命,為他帶來的急遽心跳卻猛烈得幾乎要令他不堪負荷。

  包圍著他的不是花蓮的如畫山水,而是她一直耳提面命的,要他善待自己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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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6-17 12:11:41
第八章

  一轉眼,陽陵泉就在花蓮待了兩個月。

  晚間十點,池款冬整理好從幾個小時前便有一搭沒一搭開始收拾的櫃位,脫下了工作圍裙與名牌,將旁邊下午利用沒客人時的閒暇空檔,隨手做的黏土作品仔細裝進紙袋中,走出了花蓮東急百貨。

  才拐過轉角,陽陵泉俊逸挺拔的修長身影便映入眼簾,前行的腳步微微一頓,他今天竟然又來等她了?

  他很疼她嗎?

  這些日子以來,他總在她的每一個晚班下班時刻來接她,毫無熱度的言談中卻透露出對她這麼晚還騎自行車回家的行徑的不以為然與不放心。

  明明,他可以不用這樣的……

  她知道,他顧忌著他在臺北尚在昏迷的謊言,在花蓮是不便外出的。

  但是他最近卻學會壓低了帽檐,站在最荒涼僻靜的路口等候?

  心鼓噪得厲害且慌張,他的體貼心意令她心折也感動,一股好喜歡他的情緒在無邊夜色中悄悄蔓延。

  「餓嗎?」陽陵泉伸手接過池款冬的包包與提袋,另一手牽起她的,十指緊扣。

  「不會。」池款冬搖頭,向他微微一笑,任由他將她牽上他的車,昏黃路燈的迷蒙光線也難掩她雙頰的羞赧。

  今晚,他是來邀她去他住處過夜的。

  好像,越來越習慣這樣的相處模式了……沒有休假的平日,兩人會窩在一起吃點東西說些話,再由他送她回家;而每個休假日的前一晚,她便會留在他那兒過夜。

  每晚都膩在一起,簡直像對捨不得分開的青春期情侶……行為上是,心態上也像。

  他是她的情人,一個即使路程只有五分鐘,仍然堅持要開車來等她下班的,好傻好體貼,牽動她好多心跳的情人。

  「你在想什麼?」陽陵泉領著一路走神,且已經恍惚得夠久的池款冬進門,隨手將車鑰匙擱到鞋櫃上,將臉湊到她眼前,問她。

  「啊!」被嚇了一跳的池款冬猛然踉蹌了幾步,被陽陵泉一把攙住。

  她慌忙的模樣令他失笑。

  「款款,我說,你整路都鬼鬼祟祟地在偷看我,現在又這麼慌張,是背著我偷人,就快東窗事發了嗎?」一貫斯文的口吻隱含著笑意,不禁又捉起她頰旁一綹細緻黑髮湊到鼻前嗅聞。

  他的款款總是好香,又窘又惱的嫣紅雙頰總讓他百看不膩。

  他喜歡她望著他時的眷戀眸光,隱隱地,波光瀲灩,曖昧且纏人。

  「我、我哪有!」討厭欸!纏得她現在滿腦子都是他,又老愛說些五四三來欺負她,真的是沒見過性格比他更差的人了。

  池款冬氣急敗壞地把手中提袋一把塞進陽陵泉懷裡。

  「你黏我黏得那麼緊,我哪有時間偷人?!我、我要去洗澡了!」跑了。

  生平第一次被女人嫌棄的新奇體驗,令陽陵泉的喉間滾動出愉悅笑聲。

  唇邊牽著笑意打開那個被強迫塞進懷裡,印著東急百貨Logo的提袋,裡面裝的是一個用黏土做的,抱著枕頭,睡覺睡到流口水的小男孩作品。

  那個鮮明的五官是誰的小一號翻版,拿去問每一個見過他的人都明白。

  誰黏得誰很緊?她就連上班時也惦著他嗎?

  唇邊牽起微微一笑,心上泛起的甜膩竟然濃稠得化不開。

  「啊!」池款冬在淋浴間的門被拉開時發出尖叫!「你、你你你進來幹麼?」她隨手抓了一條浴巾,大驚失色地遮在身前。

  「來示範給你看什麼叫黏人?」陽陵泉睞了她一眼,面無表情且慢條斯理地脫下自己的襯衫丟進洗衣籃。

  「這個不用示範!」池款冬一手顧著拉毛巾遮遮掩掩,一手又急著推他出去,好忙又好窘。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她以為他只是老愛嘲笑她是個省水節儉,捨不得放水泡澡的鄉下姑娘,才進來幫她放按摩浴缸的水讓她泡澡的。

  沒想到他扭開了浴缸的水龍頭,人也跟著跑進來了!他從來不曾這樣的,所以她才會一點防備也沒有。

  「我又不是沒看過親過碰過,你介意什麼?」陽陵泉脫下剩餘的衣物,打開蓮蓬頭,開始沖起自己的頭髮。

  池款冬的臉瞬間爆紅!為什麼他每次談到這些情色話題都能面不改色?

  他是看過親過碰過,而他們之間親吻與愛撫的尺度也的確是越來越寬了沒錯,但是他們從沒有過一起在浴室,也沒有真正的……她才沒有告訴他那個外籍漁工真的是印尼人!

  她承認,那場賭注她的確是押錯了國籍,但她並沒有主動跟站在後頭,因為介意魚腥味而沒有過來的陽陵泉提!

  她沒提,他也沒問,總之,這陣子雖然偶爾在這裡過夜,但她仍然是睡客房,而她很安於這樣的關係。

  「那我先出去了!」小紅帽又要驚慌失措地逃走了。

  「洗髮精。」一隻大掌突然橫在想開溜的池款冬眼前。

  不知為何氣弱的池款冬遞了洗髮精給他的時候,浴巾便被一把抽走。

  「幫我洗背。」

  「……」愣愣地看著那瓶被塞進手裡的沐浴乳,為什麼一個書生模樣的男人可以說得如此理直氣壯?

  擦在他背上的力道像在報復似地用力,卻沒有像腿間的欲望般,脹熱疼痛地令他難受。

  「款款。」他喚她的嗓音分外低沉。

  「嗯?」正在默背正氣歌收斂心神的池款冬隨便輕應了聲。

  「多碰我一點。」轉過身,措手不及地拉起她尚殘存著沐浴乳的手,撫上熱燙的胸膛,然後緩緩下移至因她而燒灼的欲望。

  手上觸摸到的堅挺令池款冬羞紅了臉,卻無力抗拒,只好縱容他在掌心色情的逗留。

  他開始吻她,從髮心、額際、臉頰、耳朵,落至唇上,輕柔的吻隨著漸漸濃重的喘息益發粗暴。

  大掌揉捏起她胸前飽滿柔膩的鼓起,俯身掬起一朵誘惑他的嫣紅送進嘴裡,輾轉吸吮。

  他的款款好乖,現在居然懂得微微弓身迎合他唇舌的逗弄,令他的身體掀起一陣細微顫慄。她在他腿間毫無技巧可言的生澀撫弄,竟然比之前有過的任何一次經驗都令他感到愉悅且難以招架。

  賭氣似地將她的手拿開,抬起她一隻勻稱的腿粗魯地環在腰間,半強迫地讓她感覺他腿間難耐的腫脹。

  下腹急湧起一陣對她而言還太陌生的躁動,咬住下唇阻止更多呻吟的逸出,他若有似無在她腿心滑動的感覺令她好難受。

  「陵泉……」她只能無助地喚他。

  唇邊牽起微微一笑,她半垂的眸總是惹他心憐。

  吻過她的眼,放下幾乎是在求饒的她的腿,卻更放肆地揉捏起她頂峰的蓓蕾,細細啃咬起她紅豔的耳殼,她的味道真好聞,每一聲壓抑的嬌喘都是前所未有的撩人。

  將她抵靠在牆邊,讓溫暖的水流順著她後頸沖刷而下不至於寒冷,由上而下吻遍她身上每一處細緻,輕舔過肚臍,來到嬌羞緊合著的雙腿間,以跪姿膜拜。

  不理會她嬌怯無比的叫喚,他分開她雙腿,以唇舌愛撫她簡直令他為之瘋狂的茂盛濕熱。

  「陵泉……」她要好努力咬住手指,才能讓自己不要發出更害羞的呻吟。

  他總是這樣,總是像在沙漠中找到綠洲的旅人般饑渴地飲著她,她總是不知所措,總是不習慣這樣幾乎要令她站不住的情潮,但他卻總是對她愛不釋手。

  她甚至懷疑就連她的喘息都能鼓舞他的侵略。

  當他磨人地開始輕齧時,她無法阻止自己發出更羞人的叫喊。

  用全身僅存的氣力拉開他,他卻像與她作對似地,更惡劣地捧近她臀,更用力地吸吮且以舌探入,不容她逃脫。

  她竟然在如此羞赧的時刻聽見他輕笑。

  好可惡……他好野好張狂,卻又對她好寵好溺……他的舌在她腿間放肆撒野,就連遊移在旁的指也不願放過如此美妙緊窒,於是悄悄地深入了一指,再一指……

  她好喜歡他……好喜歡他的吻,他的撫弄,他每一個指節在她體內的律動……他早就牽動她太多情緒,現在就連身體都要對他臣服……

  她太稚嫩,光是他指尖的輕撚慢燃便足以令她的雪膚泛紅,嬌軀微微浮現一層疙瘩。如此輕易便將她推向歡愉的頂端,感覺到她因高潮的顫抖與癱軟。

  未經人事且未被開發的情欲之地,就連他的指也能感到那股要命的難以容納,他幾乎能夠想像進入她時會被怎樣的致命快感包覆,好想不顧一切狠狠埋入。

  抬高她腿,將自己抵在她腿間,明明只要些微的用力便能徹底佔領,偏偏她微擰的眉總令他猶豫。

  為什麼面對心愛的女人時卻會心生顧忌?怕她不適應、怕她疼、怕她難受,更唯恐她掉淚。

  如果她不是這般毫無經驗就好了,但是,想著有別的男人曾經抱過她的念頭卻更讓人發狂。

  為什麼他的款款這麼令人瘋狂?

  他迷戀她,他再也無法否認自己迷戀她,迷戀到竟然就連面對想要她的欲望都不知所措。

  在已經數不清第幾次的全身癱軟之後,被他抱進寬敞的按摩浴缸,偎在他懷裡,擁著他的心跳,倦極地趴在他肩頭。

  「如果,你肯拿疼我的力氣多愛你自己一點,那我就會好放心好放心的……你懂我對你的心疼嗎……陵泉……我好愛你……」囈語似地,說完便沉沉睡去。

  以指梳理著她髮的動作忽而停下,吻在她髮上的唇卻遲遲無法說出相同的回應。

  回臺北的時間迫在眉睫,他該拿他的款款怎麼辦?該拿自己這份無法割捨的心意怎麼辦?

  陽鑫果然如他所願地鋌而走險偽造了東急百貨的股權讓渡書,他耐心張了兩個月的網就要收成。

  闊別兩個月的失眠,今晚又靜靜地躺回他身邊。

  夜,未眠,愛也難眠。

◇   ◇   ◇   ◇   ◇

  「咦?你昨晚又失眠了嗎?」池款冬睜開惺忪的眼,問窗邊那道坐在電腦前忙碌的英挺人影。

  他很久沒有比她早起了。好吃好睡很久,最近甚至能夠不針灸了呀!怎麼會又突然復發?昨天把到的脈象明明還很好的……

  陽陵泉走到床邊,在她身旁坐下,望著她的神情若有所思。

  「怎麼了?為什麼不說話?你昨晚沒睡好嗎?還是有哪里不舒服?」池款冬躺在床上,想伸手觸碰他的掌心被他一把包覆,牢牢握在手裡。

  「款款。」

  「嗯?」是她多心嗎?為什麼覺得他的神情好凝重?

  「你家人知道你和我在交往嗎?」

  「啊?」從來沒想過他會問這個。「最近每天那麼晚回家,又常住你這兒,我想我爸媽應該都知道我在談戀愛,只是不知道對象是你吧。我猜啦。」畢竟他還是個車禍昏迷的身分,她也不好跟爸媽說明……

  「他們都沒有主動問過你什麼嗎?」他並不知道她家究竟是開明還是傳統。

  「沒有耶!他們可能覺得我一直都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吧,對我很放心,不會太干涉,你看,就連我不讀中醫我爸也隨我。」

  也是。

  「等臺北的事情忙完,我再跟你一起回家見見他們吧。」伸手輕觸她臉頰的力道溫柔得不可思議。

  「啊?」池款冬忽而坐起身子,靜靜地瞅著他。他今天真的很反常,發生了什麼事嗎?怎麼會突然提這個?

  她以為,他的個性好謹慎的,或許會等他們穩定交往幾年之後再談這些,其實,對於他們之間的未來,她從沒有好好地、認真地想過。

  他們之間有道她不想看見的鴻溝。

  「等東急的事情告一段落……」出口的話音突然頓住,仍是問出了那個早已知道答案的問句。「款款,嫁給我,跟我回臺北好不好?」

  池款冬微微怔住。

  「你要回臺北了嗎?什麼時候?」她用問句回答他的問句,不難猜測他話語背後真正的涵義。她最不想面對的問題終於來了。

  他要走了,他在花蓮的假期終於要宣告結束,而他即將離開的是她打算要度過的人生。

  她不會離開花蓮,勉強自己去適應臺北的燈紅酒綠,正如同他不會在花蓮當個山野樵夫一樣。

  她愛他,卻不知道要怎麼嫁他?嫁入豪門當個行為得體舉止合宜的企業家夫人?陪他出席上流社會的場合,學會在鎂光燈前款款微笑?

  她知道她辦不到。就算她勉強自己為了愛情去適應,但她終有一天仍會在那樣不喜愛的環境裡凋零。

  她會開始怨懟他,會開始埋怨他為她帶來的人生,也會開始與他爭吵,最後連他們之間的愛情都消耗殆盡。

  嫁嗎?怎麼嫁?她連在臺北支援的那幾個月都無法適應,怎麼能逼自己在那裡度過餘生?

  她是徹底的出塵,但他卻是絕對的入世。

  牽著所愛之人的手縱有力量,忤逆自己天性的障礙卻太難跨越;她天真,卻不代表她不懂人情世故;她愛了,卻深知他們極難相守。

  明明一直都清楚,只是不願意去想。這些日子她不問,他也不提,共識被破壞了,就代表現狀即將改變,無奈地就要改變。

  陽陵泉凝睇她,唇邊緩緩牽起一絲苦笑。她總是豁達聰穎,心思卻近乎透明,他沒有傻到看不出她眼中的遲疑。

  她不會跟他走的,這片山水才有她想過的生活,有她深深的眷戀。她一向都比他更清楚自己的方向與去處在哪里。

  明明知道,卻還是問了,她的閃避只更證明了他難得的情難自持。

  「我今晚就得走了。」凝望著牽動他太多心緒的眼,開口緩緩說道。就連多一晚的停留都難以爭取,在臨時董事會召開之前,他有太多事情得做。

  「那,我去收我的東西喔。」沒有辦法回應他的要求,也沒立場做出任何挽留。想起在臺北等待他的是一場戰役,竟是一場戰役……如此念頭令她心疼也鼻酸。

  既討厭也不想參與他的世界,能跟他一道走嗎?能叫他不要走嗎?他心在高處,哪能跟她留在同一片窮鄉僻壤?

  收拾了放在這裡的衣物與生活用品,隨著他起舞飛揚的心能一道收拾嗎?他下次再來花蓮會是什麼時候?又會是因為另一場鬥爭與另一場車禍嗎?為什麼眼眶突然好痛?

  她想下床的動作被他的擁抱制止。

  「款款。」

  他喚她的那一瞬間她就哭了,但他卻笑了。

  「哭成這樣為什麼不嫁我?」伸手抹去她的淚。

  「你管我……」哽咽的抗議一點魄力也沒有。她哭他們本質上的不同、環境上的不同,哭她對他有太多的牽掛,哭她面對的不只是分離。

  只有愛是不夠的。

  「款款。」輕撫著令他愛戀不已的軟滑秀髮,柔聲喚她。

  「嗯?」埋在他肩窩哭得梨花帶雨的臉抬頭,在接觸他眸光的第一秒便明白了他想說什麼。

  她掩住他的唇,出聲制止——

  「我不要聽。」飽含淚水的美眸充滿濃濃的任性。

  「你又知道我要說什麼了?」拿開她的手,她突如其來的幼稚舉動總惹得他發笑。

  「不要叫我等你回來,我不等你,我不要等你,不准叫我等你。」語意堅定地又重複了一次。

  「為什麼?」他淡淡地揚高了一道眉,又淺淺地笑了。她總是令他驚奇,而他喜歡她給他的任何逗點、句點,或是驚嘆號。

  她忽而偎進他懷裡,從他胸膛中揚出的音調悶悶的,有些撒嬌任性,也有些慵懶。

  「陵泉,等不等你是我的決定、我自己的人生,我永遠都會守在這片山水,不是因為你的要求,而是出自我自己的意願。你隨時回來,我都在這裡。花蓮是我的故鄉,是我的家,就算你再也不到花蓮來,我依然會在這裡。」抬起總是令他好眷戀的眸,撫過他眉眼,輕聲歎了口氣。

  「陵泉,你知道嗎?沒有實現的諾言就會變成謊言……如果你還不知道你的未來在哪兒,就不要急著去負擔我的人生……對自己好一點,我對你只有這一個要求,不要把我或是任何人的需求放在你自己的前頭,好嗎?對自己好一點,好嗎?」

  他對她的心意太柔軟,令她不敢也不願牽絆。

  眼前等待著他的是一場風雨還是他終於追求到的勝利,她不明白。

  她只希望自己不要成為他沒有實現的承諾,讓他有朝一日對她心懷愧疚。

  假若,有一天他們真的因為背景、距離,或是任何種種的一切懸殊而分手也不要緊,她寧願被時光的洪流沖散在他的記憶裡,也不要成為他未竟的牽掛。

  唇邊勾勒出淺淺一道寵溺卻無奈的笑弧,她如此堅決卻體貼的心意令他哭笑不得。

  他的款款好溫柔,卻又好強悍;好善感,也好冷情。她早就成為他所有的羈絆,卻不知道該如何踏入她的世界。

  身分太懸殊,背景太迥異,心態太不同,他們兩人的天要如何成為同一片天?他不懂,正如同她也不明白。

  他原以為自己還有時間能夠厘清思緒,但事實上並不如此。他還得想一想,在解決了陽鑫,得到那片天下之後,再好好地想一想。

  而她只能埋在他胸懷努力逼回自己的眼淚。

  輕輕地捧起她嬌顏,戀戀地吻過她眼睫,如同他們第一次分離般,在她耳邊烙下一句既輕也重的告白——

  「款款,這只是短時間的遠距離戀愛,不是分手。你聽好,對你,我不放手,你記住,我不放手,永遠也不。」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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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6-17 12:12:09
第九章

  沒有約定,也沒有承諾,他們只是分離。

  陽陵泉低調地回到臺北,沒有驚動任何公司幹部、董事或媒體。全世界知道他回到臺北住處的,只有他的父親、他的代理人,與他的特別助理。

  這一個星期以來,他全部的工作只在收成之前布下的網。

  拿到代理人與陽鑫的通話錄音與E-Mail往返的信件備份,拿到陽鑫偽造的那份股權讓渡書,關鍵時刻就要到來,陽陵泉幾乎可以想像,當明天陽鑫在臨時召開的董事會上看見他出現時,表情會有多麼的驚愕。

  陽鑫肯定很擔心他會在董事們面前揭穿所有的把戲,也會很害怕與他對簿公堂,更會發現他精心安排的車禍只是一場騙局,而他的代理人其實一直忠心耿耿、從無二心。

  他有很好的籌碼可以逼迫陽鑫交出任何他想要的東西,而他一直以為自己會很興奮,但他卻沒有。

  清晨四點,天色未亮的時刻,才沾枕不過幾小時的他便已悠悠轉醒,他連睡覺都不安穩。

  視線往旁邊移到那個池款冬做的,抱著枕頭酣睡的小男孩,唇邊無奈地牽起微笑……簡直像在對比他的失眠似地,狠狠嘲笑他的狼狽與愚蠢。

  走到浴室梳洗,卻怎樣也沖刷不掉那股連日來伴隨他的心浮氣躁。

  這幾日,他錯過了幾通池款冬打來的電話,等到終於有辦法回撥給她時,她早就已經沉沉睡去。

  手機裡有幾則她問他睡得好嗎的簡訊,信箱裡有幾封她傳來的簡單養生料理食譜的E-Mail,電腦裡甚至有幾張她照片的圖檔,然而這些聯繫卻都不是他真正想見到的表情與溫度。

  想她嗎?怎麼可能不想?但這算是什麼短時間的遠距離戀愛?他自覺自己對她說的話未免也太言過其實,短時間?多短?遠距離?臺北與花蓮不過幾小時車程的路途又有多遠?他給了她一個他辦不到的空談,而他原本竟然還想要她等他?

  她的心太軟,軟到連讓他說謊都捨不得。她比他更知道他的即將迷失,他極為可能會在如斯叢林中找不到路回到她身邊。

  思緒遊走了許久,說服自己將思緒從兒女情長的思念中抽離。

  換上西裝,繫上領帶,別上領夾,戴上在花蓮那兩個月來從沒戴過的眼鏡,鏡子裡反射出來的人影隱約有種不是自己的錯覺。

  人生真的很荒謬是不?

  知道他一切安排的父親,欣慰地拍著他肩頭說:「陵泉,你是我最引以為傲的兒子。」

  他的父親竟期待著兒子擊倒兄長,得到他早年遺憾沒有搶下的江山;而他的兄弟們睜大雙眼看著他設下的騙局,在為他鼓掌叫好之餘,也擔心著會被他拔除勢力,而做了一些以為沒被他看見的防範與努力。

  難道沒有人覺得這些事情很荒謬嗎?難道沒有人覺得這些鬥爭可笑又愚蠢嗎?難道沒有人發現他的不快樂不健康與不開心嗎?

  為什麼從頭到尾覺得他胡來的人竟只有池款冬?怎麼會只有池款冬?

  「陵泉,不要把我或是任何人的需求放在你自己的前頭,好嗎?對自己好一點,好嗎?」

  她的聲音還在耳邊,可惜回到了臺北之後他便找不到嚮往的天空與平靜得能夠一夜安眠的天堂。

  很抱歉,款款,他真的辦不到。

  陽陵泉推開大門,邁開步伐,拋在身後的,是他遺忘在花蓮的,池款冬耳提面命的溫柔與良善。

  他不行,也必須沒有這些東西,而他就要迎接他的勝利。

  沒有簡訊、沒有留言、沒有E-Mail,拿起來看了一百次的電話也沒有響……

  池款冬在陽陵泉把鑰匙留給她的屋子裡打掃了一千次,然後百般無聊也無奈地趴臥在沙發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堆疊著桌上的孔明鎖。

  真不知道自己一口氣把剩下來的年假都休完到底是為了什麼?

  是因為快過年了,不休白不休?少來!她明明可以把這些假期換成現金的!她只是……好想他,所以在工作上更顯得意興闌珊,索性待在他的屋子裡,想抓住一點點他留下來的氣息。

  原來相隔兩地是這麼磨人的一件事……她從來都不知道。

  明明好想他好想他,又怕打電話給他的次數太頻繁而影響到他工作,每次拿起電話都要猶豫好久才能按下發話鍵,好不容易終於接通了,卻又沒辦法說上話。


  每天總想著他回臺北之後睡得好嗎?工作上的事情還順利嗎?陽鑫有為難他嗎?沒有他的隻字片語,通話選不對時機,就連新聞上也沒有他的消息。

  這就是遠距離戀愛嗎?好辛苦……

  她自覺不停打電話給陽陵泉的她很煩,所以告訴自己說,她一定得等到完成那堆她怎麼弄也弄不好的孔明鎖之後才能再撥。

  現在,望著窗外連著下了好幾天的雨,原就不是頂愉快的心情更顯得陰霾,桌上的孔明鎖像雪上加霜似地怎麼堆也疊不好,池款冬索性跑去上網下載圖解說明書。

  這是違反規則,她知道。

  可是……哎喲……算了!反正,又沒有人知道她犯規……

  再打一次,一次就好。

  陽陵泉坐在沒有幾個人知道他在的辦公室裡。

  身旁坐的是他這陣子以來的職務代理人,眼前坐的是他父親,送茶水進來的是他的特別助理,正與他通話著的是今日才知道他平安無事且神智清醒的法律顧問。

  一疊下午會派上用場的檔忽而被放進他視線,一心二用地抬眸朝遞進資料來的完美代理人微微頷首示意。

  若不是這位代理人的極力煽動,陽鑫也不會落網得如此容易,真是他最得力的助手、最完美的幫兇。但是,無關信任或者更高層的情感,他提供給代理人的,是陽鑫或是任何人出不起的天價。

  他的代理人是既得利益者,理所當然為他賣命,正如同他的父親極為關心這場會議,不是因為血緣,而只是為了一場輸贏。

  這個世界不過爾爾,花蓮澄澈的天與海遙遠得像上個世紀發生的事,這裡只有一堆趁亂爭食漁獲的海鷗。

  陽陵泉掛上與法律顧問交談的電話,淡淡地重新加入父親與代理人正在討論的話題。不用說,他們的話題當然圍繞著陽鑫,與下午即將召開的董事會。

  這間辦公室裡現在不過只有四個人,為什麼卻擁擠得讓他覺得快喘不過氣?從前的行程比現在不知緊湊幾倍,為什麼從花蓮走了一趟回來之後,竟然這麼輕易就感到疲憊?

  目光不自覺遊移到窗邊,臺北城的街景依舊車水馬龍紛亂擾攘,下了好幾天雨的天空十分陰鬱,即使開了空調仍覺得空氣中有股揮之不去的潮濕感,胸口不知道被什麼東西壓得就快窒息,總有股說不出的煩躁。

  他的手機響了,父親與代理人同時望了他一眼,然後繼續對話。

  垂眸看向手機上的來電顯示,是款款。

  他知道他不該在此時接這通電話,但他卻像是為了想喘一口氣似地接了,一副那是通多重要的公事電話般地,離席走到窗邊接了。

  一聽見她,全世界的聲音好像都不見了。

  「陵泉?」電話那端的池款冬像是不敢相信今天竟能如此順利跟他通到話般地愣住,語調聽來又驚又喜。她曾經打過好幾次,都是他的特別助理接的。

  終於,就連一通電話都是好不容易。

  「是我。」她口吻中的愉悅令陽陵泉輕輕地笑了。就算,眼前的世界再如何虛假,他的款款卻永遠毫不隱藏。

  她的聲音彷彿帶來了花蓮的海風,吹散了一室凝重。

  「我……你……在忙嗎?可以說話嗎?」明明才幾天沒見面沒聽見而已,這一瞬間突然有種已經過了好久的錯覺。思念比預期中來得又強又急,口乾舌燥,有股莫名的緊張。

  「幾分鐘無妨。」抬眸望了掛鐘一眼,再轉向父親與代理人身上,最後落在窗外。他還有時間。

  「喔,這樣啊……」好怪……真的能夠講到話時,卻反而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那個……花蓮一直在下雨……」她竟然揀了句最無趣的。

  「臺北也是,不過好像快停了。」雨點變小了,厚重的雲層背後也開始透出希微光亮。真神奇,她一打電話來,他胸口的悶重感不見,就連天氣也變好了。即使是這樣回應她的無聊話題,心中也有某個小小的部分感到滿足。

  彷彿是誰也不想先破壞現在的平靜似地,兩人都沉默了會兒,過了好半晌,池款冬才又緩緩開口:「我剛剛,堆好了孔明鎖耶。」

  她話才說完,就懊惱地想拔自己頭髮了,這些事情好無聊,他想聽嗎?她為什麼找不到一句像樣的話開口?

  陽陵泉輕聲笑了。「你不是嫌孔明鎖無聊?」

  他完全可以想像她被那堆木條惹得又氣又跳,賠盡耐性的模樣。

  但是,她會怔怔地望著它,神情若有所思,就像他當初撞見她在藥鋪裡望著他的眼鏡出神,而後戴上了一樣,好傻,卻又好美,總令他猛烈心跳。

  「呃……」也是啦!陽陵泉每玩一次她就嫌一次,她幹麼沒事去招惹孔明鎖啊?池款冬心虛地咽了口口水,發現自己找不到一個合理的理由。

  「款款,你想我?」陽陵泉調侃她的口吻中有股藏也藏不住的笑意。

  他幾乎可以看見她此時的表情。

  她會看起來又窘又惱,急著想掩蓋心事的神態比平日更嬌羞動人;也會急著想辯駁,卻怎樣都找不到一句合適的話語,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飽滿雙唇比平時更誘人,總令他忍不住以唇相就。

  才在腦中勾勒她的模樣,卻沒想到,她拿著話筒的手頓了頓,手指開始纏繞起泡面似捲曲的電話線,居然淺淺應了聲:「嗯。」

  沒預料到她難得在情事上如此坦白的陽陵泉反而被嚇了一跳,胸口一融,原就被她緊緊牽動的心思變得更加柔軟。

  似乎直到此時才發現,即使公務多繁重,行程再緊湊,她卻從來沒有離開過他心上。

  她一直在那裡,就算他想刻意忽略也不行。

  「款款。」他喚她的嗓音總是分外低沉。

  「嗯?」

  「再忍耐一下,我再過幾個小時就不會這麼忙了。」等到董事會結束,他與陽鑫徹底攤牌之後,他的心境就會輕鬆許多。

  「真的?再過幾個小時就能結束了嗎?」那場將他帶到花蓮來的戰爭要告終了嗎?

  「是。」她口吻中如釋重負的輕鬆感令他失笑。

  「那可以見面嗎?想不想吃魚?」他們上次在崇德漁港買的鬼頭刀,拿來煮魚頭酸菜湯,他好喜歡喝的。

  「款款,我暫時還沒辦法離開臺北。」即使刻意壓抑,口吻中仍有些淡淡的失望。

  「不是你,是我。我、我放好多天假,我搭火車到臺北找你好不好?」雖然聽起來這麼急切好像有點丟臉,但是,一想到可以見到他,她就沒有心思理會這些彆扭。

  她放好多天假?陽陵泉不可諱言,他現在的心情居然有點像當兵時看見女朋友來懇親的軍人一樣,有種難掩的期待與雀躍。

  他已經離開青春期很久了,而他的款款總令他開心得像個青少年。

  「好。你的火車快到臺北時打電話給我,我讓司機去接你。」原來,不管在哪里、哪個年紀,分隔兩地的戀人心情總是相同的。

  「嗯,我到了再打電話給你。」池款冬輕應了聲,旋即又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停頓了會兒,擔憂地開口喚他:「陵泉?」

  「嗯?」

  「你不要太勉強自己喔!」她突然想起,他說他的忙碌再過幾個小時就結束了,這是代表,這幾個小時之內他會面臨很重大的變化的意思吧?搶贏了或是搶輸了、鬥贏了或是鬥輸了這樣。

  「勉強什麼?」陽陵泉一時之間沒弄懂她指的是什麼。

  「我是說,不管你跟你伯父之間的鬥爭變成什麼樣,我都會煮很好吃的魚給你吃。不要太勉強自己,你有我,知道嗎?陵泉,就算你不是第一名……」頓了一頓,咽口水的聲音透過話筒仍緊張地清晰可聞。「……就算你不是第一名……我還是好愛你。」

  之前光是睡夢中的囈語,後座力都強烈得幾乎令他窒息,而現在這麼清楚的,繞在耳邊的嗓音更是令他久久不能自已。

  這是她第一次真正的,在清醒時刻對他做的表白。

  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能得到如此深刻且毫無條件的愛。

  不是因為他身上有什麼她想得到的東西,不是因為他能為她帶來什麼利益,更不是因為什麼權力誘哄之下的交換條件,她愛他只因為他是他,不需要站上哪個高處,也不需要當誰的第一名。

  她願意長途跋涉到他身邊來,而她愛他。

  沉默了好久,直至沉默到陽陵泉終於意識到必須結束這通已經通話了太久的電話時,他才緩緩開口回應道:「款款,路上小心……還有,我也是。」

  我也是、我也是……這句話應該是接在「我還是好愛你」後面的吧?

  款款,我也是,我愛你。

  池款冬不用照鏡子就知道自己的耳根已經紅透了,手上的電話線被她越繞越多圈,已經纏得快要扭不動。

  「那個……陵泉,等我們見面的時候,我有一個秘密要告訴你……」支支吾吾,忽然,好想被他擁抱……想感受他帶來的溫度,體驗他帶來的疼痛,他們可以繼續到最後,他可以不用再忍耐……她好愛他,她想當他的,想烙印上他……

  「什麼秘密?」陽陵泉笑了,這麼嬌羞的口吻,他不用猜也知道她要說什麼。「是那個關於我們打賭的漁工究竟是哪里人的秘密嗎?」

  「……」池款冬的臉色瞬間變得比方才更紅豔!

  「款款,我很期待。」彷彿嫌她還不夠害羞似的他又補了一句。

  「……再見!」電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被一個不知道自己為何哪壺不開提哪壺,居然想搞什麼浪漫的池款冬驚慌失措地掛上。

  她是想跟他做愛,但他很壞……怎麼可以用那種彬彬有禮又風度翩翩的語調說他好期待?!

  真是從沒見過這麼表裡不一、這麼惡質的男人了!他害她想起那些他們極盡纏綿,卻總是沒有做到最後的夜晚了……好窘。

  不用特意想像也能知道,款款一定又要說他外包裝與內容物不符了。

  好想親眼見到她現在臉上的表情,陽陵泉的唇邊微微勾起一道幾日來最俊雅的笑弧,將視線遊移至窗外。

  連日來的細雨終於真正停了,陽光穿透雲層而來,太陽露臉,在天幕上燦爛了一道彩虹。

  他拿下鼻樑上掛著的眼鏡,緩緩地將這一切美麗毫無隔閡地盡收眼底,彷彿又回到花蓮,踩上那片美得如幻似真的山水,回到那個小小的、要靠膠筏接應漁獲的小漁港,浪花拍打的是無常人生,眼見的卻是小人物平凡生活中的感動與認真,而徜徉在其中的是池款冬的豁達與甯謐寬廣。

  轉頭望向室內,正說話的那幾個人,與包含他自己在內構成的小小世界,在與窗外的澄澈天空對比之下,卻益發顯得貪婪醜陋。

  這裡充斥著權力、欲望、名利、無數的陷阱與算計、無盡的心機與提防。

  池款冬早就為他說明了答案。

  那時她推倒了那個極為複雜的孔明鎖,雲淡風輕地說——

  「我突然覺得我很無聊!我花那麼多時間弄一個幾秒鐘就能被拆掉的鎖做什麼?」

  這就是他荒謬且可笑的寫照。他花那麼多時間與陽鑫爭鬥,建造一座困住自己的牢籠做什麼?

  這裡從來就不是他所期望的天堂。

  他只是不想輸,於是拚命地滿足別人對他的期待,卻忽視了自己內心真正的渴望與需求。他贏得勝利的同時也輸了真正的自己,所以他每況愈下的身體才會狠狠朝他反撲。

  窗外澄淨的那片天空才是他的心之所向,他為什麼直到此時才真正發現?

  陽陵泉悄悄地將眼鏡放下,鎖進最深的那個抽屜裡。他再也不需要,也不想需要,這份可笑的偽裝與假造的安全感。

  他的離開才會是真正的勇敢,他會終結這些擾攘,打下人生中最漂亮的一場戰役。

  他會成全陽鑫,將手上的股權讓渡給他,他要退出旭日,離開東急,待在有池款冬所在的那片山水。

  沒有包袱,只留在有她的那片山水。

◇   ◇   ◇   ◇   ◇

  掛上了電話,池款冬很認真地在電腦上查詢火車時刻表。

  最近一班對號列車要在一個小時後才有,而且沒有停靠能買鮮魚的崇德站。

  抬手看了看腕表,現在的時間剛好,如果現在出發,她恰好能夠迎接下午那批漁船回來,買到最新鮮的魚,他愛吃的魚。

  池款冬幾乎是沒有多想,就改變心意決定去車行租車,自行開車上臺北了。

  她喜歡搭火車,但她也會開車,她要選擇最方便的方式到陽陵泉身邊,去她愛的那個男人身邊。

  再過幾個小時就能見面了,心情好好。

  裝在保冷袋裡的鬼頭刀比平常看起來更可愛,就連清水斷崖都比平日不知道美麗多少倍。

  蘇花公路永遠都是這麼迷人,峭壁、斷崖、隧道、太平洋。

  空氣中下過雨的濕氣讓窗外那些樹木花草的香氣更顯濃郁,海風送來的鹹味永遠都是舒爽宜人。

  她現在開始懂得享受遠距離戀愛了。

  雖然目前還不知道他們未來該如何相守,但是不要緊,她願意先珍惜眼下所有的小小幸福。

  心情愉悅地馳騁在蘇花公路上,沿路上的車子不多,但也不算少。

  謹慎地與前方車輛拉開比安全距離更大的區間,突然想起方才那通電話中,忘了問陽陵泉最近睡得好不好,他總是沒有回答她這個問題耶,好狡猾!

  看這景況一定是又開始失眠了吧?她有帶針灸針嗎?

  右手往口袋裡摸的瞬間,陡然看見前方不遠處有一連串落石滾下,砸下的力道既猛且急,前方幾部車輛全都驚慌失措地緊急煞車。

  池款冬跟著急踩,這個距離卻仍然還是會撞上!一定會撞上!

  反射動作似地轉動方向盤,煞車聲、碰撞聲、尖叫聲、急促慌忙的一連串嘈雜掩沒了方才耳邊還清晰的陣陣浪濤聲。

  一陣天旋地轉,她失速且失控的座車摔出護欄。

  她正在加速墜落,而安全氣囊彈開,帶來一陣爆裂的暈眩!

  車身翻滾了幾圈,她好像有短暫地失去意識幾分鐘又好像沒有,再睜開眼時,搖搖欲墜的車身已不再晃動。

  她的車子勾在山崖,以一個傾斜的角度卡在邊坡上,很幸運地沒有墜海,池款冬花了好一會兒才確認自己目前頭下腳上的處境。

  動了動臉頰,方才被彈出的安全氣囊打到的地方好痛;挪了挪雙腿,沒辦法從扭曲變形的車體中抽出;經過剛才的劇烈震盪,全身的每一處地方都是疼痛難當,但是,好像有個地方特別難受……

  池款冬緩緩低頭,才發現有段尖銳的樹枝穿過身側破掉的車窗玻璃,刺入她左邊鎖骨靠近肩膀的位置,而她的身上和座位旁都是染上她血的玻璃碎片,左肩完全不能動,額角在滲血……

  是連續下了好幾天的雨,公路才會突然坍方吧?

  真糟糕……她必須求援,也得為自己止血……手機呢?伸手探了探,她的口袋是空的,或許是方才車身搖晃時早就掉了?右手不死心地還想再從口袋裡找出什麼,竟然只摸到卡在夾縫中的一枚拋棄式針灸針……

  沒有水、沒有電話,只有一枚針灸針,池款冬突然覺得此情此景很荒謬。

  她眼下什麼事也沒辦法為自己做,就算想用這枚針灸針為自己止血,也沒辦法順利拆開包裝袋。

  她只能這麼動彈不得地等待救援。

  抬眸望了眼窗外,身旁是山,車下是海,剛下完雨的天際隱隱掛了道彩虹……就算是現在以一個傾斜的角度看,仍是覺得這片孕育她的山水好美……

  唇邊緩緩牽起一朵無奈的微笑,左肩上的疼痛漸漸擴大,逐漸渙散了意識……從沒有玻璃的車窗吹入的海風好冷,耳邊聽見的海浪聲好近,她感覺自己漸漸在失溫。

  肩膀好痛,若是她一直沒等到救難人員,她會在這裡死去嗎?死了之後,會有蟲蟻鳥獸來吃她嗎?這樣也好,她找到一個回饋這片山水,並且永遠與它不離不棄的方式了……


  他今天,會等她到很晚嗎?沒有她,他能睡得好嗎?

  總覺得……好好笑……生命真的好短暫,又好荒謬……陽陵泉現在終於能明白她想傳達給他的是什麼了嗎?

  在死亡的面前,沒有人能有輸贏,雖然她很不想透過這樣的方式告訴他,但,他現在終於能懂了嗎?

  他終於能在有限的生命裡學會善待自己,連她的分一起嗎?

  她願意用所有的一切,換取他的平安快樂,與夜夜好眠……

  他總說,針灸針能帶她回去他身邊,但是,她已經握不住了,就要握不住了……

  那、向這片好愛的山水祈求行不行?

  如果,山水有靈,請帶我回去他身邊,回去那個總是不懂得愛惜自己的男人身邊……只要再見一面就好,我好愛他……

  耳邊聽見的山海聲音好嗚咽,卻遲遲沒有回應。

  陵泉,我永遠都會守在這片山水。

  你隨時回來,我都在這裡。花蓮是我的故鄉,是我的家,就算你再也不到花蓮來,我依然會在這裡。

  一閃而逝的銀光自她指間緩緩墜落。

  萬籟俱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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