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有一枚炸彈在東急百貨的董事會議上炸開!
那是當陽陵泉從容地推開會議室大門,在眾人訝異他平安出院的驚愕眸光中安然落坐,鄭重宣佈他已經將手中的百分之十股權讓渡給陽鑫,並會將剩下的百分之四十三轉回至父親手中的時候。
會議室裡有一刻短暫的鴉雀無聲,然後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譁然與陽鑫臉上的不可置信。如此一來,加上手中原本持有的百分之三十五股份,陽鑫頓時成為東急百貨的最多股權持有人,東急百貨一夕變天。
怎麼會這樣?本想拿著偽造的股權讓渡書,宣佈自己手上握有大多數東急股權的陽鑫在看見陽陵泉推門而入時便深知自己落入一場騙局,但卻萬萬沒料到會有如此急轉直下的發展。
陽鑫與董事們還尚未做出反應,陽陵泉便被一隻倉皇的大手迅速拉離座位!
「抱歉!抱歉!小犬今日剛離開醫院,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會議先暫停十分鐘,先暫停一下。大家先喝點茶、先喝點茶!」陽父急急忙忙地將陽陵泉拉出會議室,推開安全門,將他扯進樓梯間。
「你在胡說八道什麼?!這不是你原本的安排,不是我們的計畫!」陽父氣急敗壞地朝他大吼。
「爸——」正想說些什麼的陽陵泉冷不防被打斷。
「事情還沒成為定局,法律程式還沒跑完之前,一切都是空談,現在還有機會!快!你進去,跟那些董事們說你頭腦不清楚!說你剛出院,你搞不清楚狀況,你還沒真正醒來!」
「爸。」他的父親比他預期中的更憤怒,為什麼這一瞬間,他突然發現父親比他記憶中蒼老許多。
「快點!你快進去,去跟他們說啊!」陽父怒極地推他,陽陵泉的腳步卻連一步也沒動。
「爸。」
「不要浪費時間在這裡叫我爸!你快進去,別讓董事們等太久!你要先安撫完董事們,等一下會議結束才能找陽鑫談判,你就要拿到他手上的產業!就要站上旭日!就要拿到天下!你快去、你快去啊!」
「爸。」陽陵泉的身體被父親推得動了一動。「爸,我會進去,但是我的決定並不會改變。」他望著父親的眼神好誠懇,卻也好無奈。
他已經不想繼續在這堆爛泥堆中打滾了,他好累、也好倦,他要學著對自己好一點。他要放下這一切,然後真正地學會去面對自己。
「不會變?什麼不會變?你在想什麼?那是我交給你的事業,你怎麼可以白白拱手讓人!我從小到大都不是這樣教你的!你瘋了!你瘋了!等你清醒之後會後悔的!」陽父破口大駡。
「爸,我現在很清醒,我從來沒有這麼清醒過。」陽陵泉望著父親,說得慎重。「爸,我的身體已經很不好了,我很不快樂,你有看見嗎?」
陽父忽而頓了一頓,他的兒子身體不好?他從來都不知道。他當然更不知道他過得快樂不快樂,但是,這些事情都不重要!
「等你得到的權力更多,等你站上了更高的位置,你就會過得更快樂!就像我一樣,我一直以來都因為沒有得到旭日鬱鬱寡歡,但卻因為你就要成功而感到快樂!陵泉,你是我最驕傲的兒子,你從小到大都是第一名,我知道你不想輸,你也不會輸!你快進去!」陽父猶不死心地仍在遊說。
「爸。」陽陵泉忽而微微俯身,握住個頭早已比他矮小的父親雙肩,堅定地望進他眼裡。「爸,我已經不想再當第一名了,但是你還是應該為我感到驕傲,這才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真正為自己打贏的仗。」
「你在胡扯什麼?!你賠了東急怎麼會是贏了?!你的腦袋壞了,就連勝負輸贏都搞不清楚!」
陽陵泉淺淺地歎了口氣,他眼中所望見的天,已經不是父親的那一片。
「爸,你冷靜一點。」陽陵泉握住父親雙肩的力道強而有力。「爸,你看著我,我很認真,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分得出來什麼是輸什麼是贏。」
「不!你不懂!你分不出來……」陽陵泉從來都是個不會令他擔心的兒子,為什麼他今天卻會如此反常?為什麼他在這麼緊要的關鍵時刻出狀況?陽父回望陽陵泉的眼神有些空茫。
是他看錯了嗎?為什麼他覺得陽陵泉此時看起來很開心、很輕鬆,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為什麼直到此時,他才發現他從來都沒有弄懂自己的孩子究竟在想什麼。他千算萬算,就是算不到這一刻。
趁著陽父已經稍稍冷靜,沒有像方才那麼怒火中燒,陽陵泉又接著說下去。
「爸,東急給伯父也未嘗不可,他有野心、有經驗,他會做得很好,至於你給我的股份,我還給你,你可以給哥哥或弟弟、給你想要的任何人,也許他們會繼續掀起一場戰爭,但是,我不會參與其中。爸,我累了,我不想再鬥了,我長到了三十三歲,才終於發現這不是我要的江山,不是我想要的成功,也不是我想要的勝利。我不屬於這裡,我要離開這裡。」
聽到這裡,陽父才稍稍平息的怒火又燒上來了。
「不屬於這裡?你是我兒子,你不屬於這裡你屬於哪里?你從小到大就只會做生意,只會管理百貨,你不在這裡,你要去哪里?你只是一時鬼迷心竅!你不知道你在做什麼!」陽父越說越生氣,但陽陵泉眸中不可撼動的決心卻令他感到頹然。他的兒子對他一向言聽計從,為什麼直到現在三十來歲了才在搞叛逆?他直到壯年才兵敗如山倒,他好可悲。
陽陵泉微微一笑,他心中早已做好盤算。
「爸,我知道我在做什麼。我的確像你所說的,除了做生意之外什麼都不會,所以,我會去跟伯父要花蓮東急。」用一間小小的百貨公司來換整個東急的經營權,陽鑫不會蠢到不答應這樁交易。
「花蓮東急?」陽父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聽見的!那麼小的一間百貨公司?!他的兒子竟想從龐大的百貨事業中退出,屈就自己窩在一間在地的小小百貨?
「是的,花蓮東急。」陽陵泉的唇邊微微勾起一道笑弧。「爸,你沒有聽錯,花蓮東急會脫離集團,在我手中獨立。我只想要一間能讓我賴以為生的百貨公司,一份小小的,能養活妻兒的事業。我不要很忙,忙到沒時間為家人付出,忙到連自己的健康都賠進去。」他要愛惜自己,好好地感受生活,徹底地享受生命,就像池款冬告訴他的一樣。他不要再留戀臺北的繁華夜色,放下一切紛亂擾攘,眸中只留漁船燈火的星光點點。
陽父只覺得眼前一片黑暗,他的世界風雲變色,而他甚至不知道這是怎麼發生的。
「陵泉,你會後悔的……聽爸爸的……你會後悔的……」陽父只能不停地重複著這句話,喃喃自語。他的兒子好堅定、好堅決,並且已經想好退路。
最引以為傲的兒子竟然不只是一時衝動,他有安排,他是認真的,他竟然是認真的!
陽父知道當兒子下定決心時有多難更改!他的兒子很固執,正如同他一樣。
陽陵泉輕輕地歎了口氣,給了父親一個深深的擁抱。
「爸,我不會後悔的,我會過得比從前還好。如果我讓你感到失望,我很抱歉。但你應該為我感到驕傲,因為我終於找到我真正想翺翔的天空。離開臺北,我會過得前所未有的快樂,你應該祝福我,我永遠都是你的兒子,我很愛你。爸,我真的很愛你。祝福我,我會過得很好的。」
從背心上傳來的,兒子安撫似的輕拍竟然令陽父感到一股說不出的心酸。
好像,自從離開了童年期之後,他們父子之間便沒有如同此時這麼親近地擁抱過了。原來,他與陽陵泉之間的距離比他想像中的更遙遠。
雙掌再厚再實,抓得再牢再緊,孩子仍會長大,長出他們獨一無二的翅膀。即便他不妥協,更不認同兒子的決定,但,那又如何呢?
放了、算了、罷了,他爭了一輩子,恐怕永遠也爭不到兒子此時眼中那片海闊天空。
「我不管了!總之,我不出席今天的董事會!」陽父拉開陽陵泉,忿忿地拋下一句,扭頭就準備離去。
陽陵泉為父親拉開厚重的安全門,站在門旁朝著父親深深一鞠躬。
「爸,謝謝你。」他知道這已經是父親最大的讓步。父親不贊成、不支持,最多只能像這樣,不多說,不阻止。
前行的陽父似乎沒聽見陽陵泉所說的,逕自向前快步離去。
但陽陵泉卻發現父親的腳步在他道謝時,那個微乎其微的停頓。
唇邊牽起微笑,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輕快,腳步也比平日輕鬆,他的眼前豁然開朗,晴空萬里。
他會儘快與陽鑫取得協議,完成所有該辦理的程式,盡速將股權移交出去。
他終於脫離了這個從小到大困得他喘不過氣的牢籠,找到自己真正想停留的寬廣天空。
在一切結束之後,他要告訴池款冬,他要和她一起回花蓮,再也不與她分開。
他找到一條回她身邊的道路,而他想要的天下,只在花蓮東急,只在她澄澈透亮的眼裡。
他們的終點是相守,不是分離。
◇ ◇ ◇ ◇ ◇
結束了一天的忙碌,陽陵泉卻一直遲遲沒有等到池款冬。
他以為自己今天已經忙得夠晚,早已打算讓司機先將池款冬接至他的住處等他,但池款冬的手機卻一直沒有人接,這難得的反常令他心神不寧。
就算火車再怎麼誤點也不可能連電話都不接,沿途的隧道再多,也總不可能每一段路途都沒有收訊。
他早已經做好準備要與款款分享他拋下股權,即將和她回花蓮的好消息。池款冬會很開心,她的眼神會比平時更燦亮,雙頰也會比平常更嫣紅。
他早就迫不及待欣賞款款臉上的表情,但他卻一直沒有等到她。
從來沒有如此坐立不安,胸口那股不知從何而來的緊張感,竟然煩躁得令他需要打開電視,藉由電視快速轉動的畫面來鎮定自己的心神。
他很浮躁,浮躁到他拿著床頭上的遙控器打開電視開關時,甚至碰倒了池款冬送他的那個黏土作品,瞬間碎片四散!
酣睡的小男孩破了,不要緊,款款還能再做一個新的給他,而且,有款款在他身邊,他不需要任何東西的加持便能夜夜好眠。
蹲下身體撿拾飛濺的碎片,提醒自己等等得用吸塵器清理,否則老是不愛穿拖鞋的款款會傷到腳。
才正這麼想著,耳朵便聽見那個新聞女主播的清脆女聲,字正腔圓地播報起下午蘇花公路坍方的新聞。
幸好,他的款款習慣搭火車。
鬆了口氣地將黏土碎片用報紙包起來丟進垃圾桶,抬眸的那一瞬間,畫面上定格的傷亡名單倏地跳進他視線裡。
他看見了新聞上的傷亡名單!蘇花公路坍方的傷亡名單!
池款冬。
她悄悄躺在重傷名單中的姓名,觸目驚心地令他不敢置信。
款款?怎麼會是款款?怎麼可能是款款?!陽陵泉發狂似地在幾台新聞台間來回不停切換。
池款冬。
池款冬。
那字幕清晰到他連想以為自己眼花錯認的機會都沒有,他甚至看見款款被救難人員從毀壞變形的車內拉出,抬上擔架的畫面!
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款款為什麼會突然改變心意選擇開車上臺北?她不是說她要搭火車嗎?
魚……對了!她去買魚!款款去買魚!她特地開車繞過去崇德漁港,因為這樣最方便,她不用在火車上來來回回、上站下站,而蘇花公路縱然危險,卻是離開花蓮的唯一公路。
她好傻!他的款款好傻!他的款款怎麼會這麼傻?!
這時間沒有飛往花蓮的班機,蘇花公路既然坍方也無法通行,他只能開車到火車站,搭最近一班列車去花蓮。
於是陽陵泉拿起車鑰匙,迅速地奪門而出。款款不能有事!千萬不能有事!
他已經鋪好一條回她身邊的道路,她絕對不能在此時撒手……
沒有人可以將她帶走!他不放手!他對她說過,他不放手!永遠也不!
陽陵泉風塵僕僕地趕到花蓮,邊敲藥鋪鐵門邊道歉,急忙詢問池款冬父母她人在哪一間醫院時,時間已經是深夜兩點。
他驚魂未定地趕到醫院,見到了池款冬的哥哥池曲澤。
池曲澤說,唯一值得慶倖的是池款冬租來的座車上裝有衛星定位系統,所以她被救難人員搜救到的時間並沒有太遲。
但是池款冬的腦部因為猛烈的撞擊有輕微水腫,所以手上掛著降腦壓的點滴;鎖骨裂傷,做了簡單的固定;左肩上被樹枝穿刺的傷口則已經做了清創。總之,池款冬目前失去意識,尚在昏迷,躺在急診觀察室的病床上觀察後續病情,並不知道她何時會醒。
「我出去抽煙。」池曲澤拍了拍陽陵泉肩頭,將池款冬病床旁的座位讓給他。
「好,謝謝你。」陽陵泉向池曲澤微微點頭致意,目送他離開之後便在椅子上坐下。
躺在病床上的池款冬模樣令他感到慘不忍睹。他總是甜美可人的款款,此時看來竟是如此狼狽……
她的額頭纏了繃帶,臉上有著因安全氣囊爆開造成的瘀青,頸肩多處都有被玻璃劃傷的痕跡。她好蒼白,平時總是紅豔嬌嫩的雙頰此時面無血色……
為什麼好好的一個人,突然就冷了冰了,不會動了……
陽陵泉想伸手輕觸她臉頰的動作猛然頓住,池款冬曾經說過的話跳上他心頭。
陵泉,我覺得人生好荒謬喔!我一直都埋怨自己站不上頂端,但是,站上了頂端又如何呢?這世界好扯,生命好脆弱……
的確,他從來沒有如同這一刻般感到人生荒謬!
款款就像他曾經製造出的謊言一樣,車禍、沖出護欄、摔出邊坡,傷重昏迷!
這世界好扯!真的好扯!不管造物主是誰,都不能用款款的破敗來懲罰他曾有過的貪婪,他對生命的輕慢。
陵泉,生命這麼短,遺憾這麼長,爭什麼、搶什麼?站在死亡的面前,誰能計較?誰有輸贏?
他是爭過一場輸贏,他是差點兒就站上旭日集團的頂端,但是狠狠回報他的卻是池款冬生命的脆弱;嘲笑諷刺他的卻是她奄奄一息的凋零!
他不服氣!他不服氣!他已經及時收手,他已經找到路能夠與她相守,怎麼可以在這時功虧一簣?怎麼可以在他覺得自己打下人生中最漂亮的一場戰役時,就徹底地宣告了他的失敗?!
「……款款?」陽陵泉握住池款冬手的掌心,燒灼燙熱得簡直就要沸騰。
但是他的款款並沒有回應他。
「款款……醒來……」陽陵泉又喚了一聲,神色倉皇,語調比方才更驚慌。
池款冬此時的沉睡令他好不安,他好害怕,他真的好害怕!
不行這樣!不可以這樣!他不允許這樣的發展!
她不能拋下他,他也不能被拋下!沒有人能夠被拋下!
好暗。
池款冬的眼睛適應了好一會兒,才能逐漸在這樣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蒙朧視物。
頭痛、臉痛、全身都好痛,但是……舉起的腳步卻很輕?
直到低頭望向自己的雙腳,才在微弱的視線中猛然察覺她的裸足……更嚇人的是,池款冬發現自己全身上下竟然只穿了一件純白罩衫?
她明明記得她出門時不是穿這個的,而且,她沒有這麼奇怪的衣服吧?……這裡到底是哪里?
左右張望了會兒,四周仍然空無一物,老爸呢?老媽呢?曲澤呢?這裡沒有中藥味,絕對不是家裡……
有能夠出去的路嗎?她好想回家喔……
池款冬在這個看似沒有盡頭的地方繞了幾圈,然後終於頹然地發現自己找不到一個出口。
也許天亮時她能看得比較清楚?
抬眸望天,漆黑的天幕裡既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好怪,她簡直像是被關在一個黑暗的四方形小盒子裡。
好吧!既然暫時不能出去,那先躺一下好了,她的身上沒有傷口卻好痛。昏昏沉沉,好想睡……幸好這裡不冷,很適合睡覺……
池款冬才正悠悠閉眼,遠方突然有個好憤怒好憤怒的聲音傳來,令她的身體猛烈一震!
「款款!醒來!」
款款?是在叫她嗎?池款冬坐起來努力尋找音源,卻仍然什麼也沒看見。
這道聲音聽起來好遠,但是聲音的主人聽起來好生氣,他是誰?他在生誰的氣?他在生她的氣嗎?
「款款,你不是說沒有實現的諾言就會變成謊言嗎?醒來!不准騙我!你說過你會一直在這裡的!你說過的!你這樣昏迷不算數,你休想食言!」
那道聲音又來了!他聽起來好氣好氣,他為什麼這麼生氣?
「我已經準備好去負擔你的人生,你不准在這時候拋下這一切!你聽見了沒有?!醒來!快點醒來!」
池款冬站起來又在附近走了幾圈,說話的那個男人呢?他在哪里?……沒有!這裡沒有,那裡也沒有……她還是什麼都沒有看見。
「款款,醒來!你不是說你不願意被你照顧到一半的身體白白讓別人糟蹋,就算是身體的主人也一樣嗎?你有本事說,卻沒能耐做嗎?醒來!醒來為我針灸啊!」
好好笑,她記得有個人說話也是這麼酸,行事也是這麼惡劣,一個牽動她好多心跳的人……是誰?
「款款,我需要你……沒有你我睡不好,我睡不好……我在臺北的每一天都睡不著……」
好怪……搞不懂說話的男人究竟是憤怒還是悲傷,他剛才聽起來好氣,現在又聽起來好可憐……總覺得,記憶中好像有一個模模糊糊的人,一個失眠的、好可憐的人,也是這樣翻臉比翻書還快……
「款款……我已經來了,我在花蓮,我在你身邊,等你醒來,我們就再也不分開……我知道從前是我不夠愛惜自己,我做了很多糟糕的事,對親人也太過殘忍……我知道我自己錯了……我沒有把你的話聽進去,我讓自己的人生過得一塌糊塗……拜託,款款,回到我身邊……跟我一起重新再來……我需要你……」
為什麼她突然覺得好想哭?
她知道這個男人好驕傲的,但是他竟然說他錯了……他聽起來好傷心好傷心,他在哭嗎?他怎麼可能會哭?他好堅強、好強悍的,他是在喚她嗎?是要她去他身邊嗎?
如果可以讓他不要這麼難過,她願意去……但是,這裡好暗,她看不清楚,她看不清楚,她要怎麼離開?
「回來,款款。」
男人又喚了幾聲,然後,池款冬措手不及地猛然驚覺自己的手心多了一陣冰涼……好像,有什麼似曾相識的東西被塞進掌心?
垂眸,慢條斯理地攤開手掌,一枚再熟悉不過的物事靜靜地躺在她手裡,散發著溫暖且耀眼的銀光……拋棄式針灸針?
腦中突然感到一陣暈眩,眼前畫面快速轉動至她坐上租來的轎車,她開上蘇花公路,她到了崇德漁港,她看見落石,然後她沖出護欄,她掛在邊坡,而她的口袋裡只有一根針灸針……針灸針?!
掌中銀針的光芒忽而變得眩目,天空大亮!她渙散的意識終於回到她疼痛不堪的身體!
池款冬睜開厚重的眼皮,映入眼簾的是急診室內過度刺目的燈光,而吸入胸腔的儘是刺鼻的濃濃藥水味。
這裡不像天堂,更不是地獄,也不是剛才她待的漆黑小盒子。
是夢?還是現實?她得救了?她沒有死?
環顧四周,這裡像是醫院,她心心念念的男人臉龐近在咫尺,而她的手裡居然還真的有枚拋棄式針灸針。
「嗨……」池款冬向陽陵泉牽起一抹虛弱且透明的微笑,是真也好,是幻也罷,能再多看他幾眼,總是好的。
陽陵泉發現自己竟然只能靜靜地盯著池款冬瞧,久久無法言語,他竟然連要告訴醫生護士池款冬醒了的事情都忘記。
池款冬為著他臉上難得一見的傻氣笑了。
「你又順手牽羊我的針灸——」池款冬動了動自己握著針的那隻手,本還想跟陽陵泉說些俏皮話,讓他的神色不要那麼凝重的……沒想到,她話還沒說完,一陣牽扯到全身的刺痛感就難受到令她蹙緊眉頭,疼到幾乎掉淚。
她現在知道這不是夢了,好痛!超級痛!她摔得真的很重。
有一個察覺到池款冬醒了的護士走過來檢查她的傷勢。護士做完一些簡單的例行性檢查,問完幾個確認池款冬意識是否清醒的問題後便逕自離開。
果然,這裡是如假包換的現實世界。池款冬心中再也沒有任何疑慮了。
陽陵泉擔心地傾身向前察看池款冬的狀況,而後卻懊惱地發現自己什麼事情也沒辦法為她做,他不能幫她痛,於是只能怔怔地望著她,沒有說話。
真難得,如果是從前,陽陵泉聽見她說他順手牽羊,一定會說些什麼讓她窘得不得了的話回嘴吧?
原來病人總有些特別待遇的,池款冬在心中默默又好笑又感動。
陽陵泉眼中對她的心疼與不捨太坦白,無所遁形。他真的好疼她……
「款款。」陽陵泉默默地凝望了池款冬半晌之後,終於緩緩開口喚她。
「嗯?」不知道是傷勢太重,或是藥效的關係還是怎樣?池款冬竟然又開始昏昏欲睡了。
「我們結婚吧。」陽陵泉握住她的手,濃濃的眷戀口吻聽起來好深情。
「啊?喔,好啊。」池款冬的聲音嬌憨慵懶,意識已經逐漸朦朧。她目前只想到嫁給陽陵泉很好,卻忘了問他結婚之後要住在哪里這些細節。
頭好痛,暫時無法思考,而劫後餘生的愛情太美好,完全不用考慮他是不是總經理,他們之間的身分差異是不是太懸殊這些問題,她只要任性地覺得兩人能夠在一起就很好。
那些現實、環境、條件都暫時先放下,她眼下只想好好享受待在他身旁的幸福。
陽陵泉寵溺似地揉了揉池款冬髮心,戀戀地看著她唇邊帶著一個幸福洋溢的暖洋洋笑容沉沉睡去。
他的款款真的很傻,什麼都沒多問就答應他的求婚了,要是他要她跟他一道回臺北怎麼辦?
傻款款,人也傻,愛也傻,她是他這輩子全部的執著與愛戀。
他要跟她一起留在花蓮,一起留在這片靈秀山水。
花蓮就是他們的終點,金石不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