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清晨五點,薛守栩的手機響起。
一通接一通,硬是吵起熟睡的薛守栩,他翻身坐起,往旁邊看,唔,沒人,昨天他有工作忙到很晚,直接回家沒去找夏茵,這清晨來電只吵著他一人。
他看了下來電顯示,是家裡,他一呆,連忙聽電話。
「少爺,麻煩您回家一趟。」是管家杜叔。
「怎麼了?」
「老爺氣了一晚,要你回家。」
「為什麼?」他不懂,他最近有做什麼讓爸生氣的事嗎?杜叔小聲地說:「是跟少爺要結婚的事情有關。」
薛守栩皺眉,搔了搔發,這下知道爸生氣的理由了。
「我馬上回去。」
他換衣服,精神很清醒,套了擱在沙發上的外套,拿了機車鑰匙就出門。
清晨的山路,很冷。
風刺刺吹上臉頰,眼前濃霧未散,一片茫。
沒想到王天祐已經被打發,他的宣傳短片帶來的效應還沒結束,爸以為他要結婚,所以要抓他回去訓話。
他沒有要結婚,可是沒人知道,他已經篤定夏茵是他的結婚對象,趁這機會,他要跟父親說清楚,說他所有的夢想、成就的事業,還有這個囊括他所有愛情的夏茵。
這是場硬仗。
他知道。
他繞到夏茵家門口,看著那緊閉的公寓鐵門,仰頭看往夏茵所在的樓層,眼色一暖。
然後,他將機車調頭,重新疾馳過街。
上面,熟睡中的夏茵,好像聽見了什麼聲響,翻了個身。
九年來,薛守栩不是沒見過父親。
只是次數不多,父親節是見不到的,過年見得到,可是薛磊一見到他就會避開,最後,搞得薛守栩每到過年只回家露個面就走。
這是第一次,薛磊主動找他。
薛守栩踏進老家大門,冰冷的大理石地板,透著寒光,他腳步沈穩,走進客廳,看見骨董沙發上,端坐著薛磊一人。
薛磊閉著眼,後頸靠在沙發上,聽見他來了,也沒睜眼看他。
薛守栩走過去,沒找位子坐下,乖乖站一旁,提醒說:「爸,我回來了。」
薛磊仍然閉著眼,口氣不悅。「知道我為什麼找你來?」
「知道。」
「說說看。」
「因為看了電視以為我要結婚。」
薛磊睜開眼。「所以你沒有要結婚?」
這個令他頭痛的小兒子,從小可愛伶俐,最得他心,沒想到長大不中用了,偷偷跑去學攝影,這方面,他一直沒辦法釋懷。
他可是把他捧在手心上養啊!什麼東西都沒給他缺過少過,送到國外花大錢栽培,學攝影當興趣可以,但為什麼非要捨棄商業?為什麼一定要拿來當吃飯工具?「暫時還沒有。」
「暫時?我不瞭解你嗎?不要故弄玄虛,老實說,你要跟那個女公關結婚,是不是?」
薛守栩沉默,不動聲色。
薛磊氣了,他瞪著兒子,吼:「我問你是不是?」
「是。」
「為什麼選她?特別漂亮嗎?我看過她的資料,風評很差。」
薛守栩坦白道:「我愛她。」
「她之前跟王天祐交往,是為了錢,她跟你交往,也是為了錢,這樣的女人你也愛?」
「她沒有跟王天祐交往,這都是王天祐亂說的,爸,她是個好女人,如果您願意,下回我帶她回家——」
薛磊站起來,狠狠拍了下桌子,他指著薛守栩的鼻尖,惡狠狠道:「不准帶她來這裡!她配踏上我家地板嗎?這樣愛錢如命的女人,你是昏頭了是不是?」
「昏頭?」薛守栩冷笑。「可能吧?我可能真的昏頭了,竟然想跟您解釋她是好女人,我還以為您會聽,哈,我真是昏頭。」
「你!」
薛守栩看著父親,歎了氣,眼神中藏著疲累。「爸,不要辱罵夏茵,她真的沒有想要騙我的錢,你能不能認真為我想想?從小到大,我要的東西你都要收走,可是這是我的人生,我想要過自己的生活!」
「我不是讓你過自己的生活了嗎?」薛磊不肯讓,他聽不進去。「你要做攝影,我現在答應你,可是你要娶這個爛女人,我絕對不許!」
「我要做什麼為什麼要你答應?我三十一了,要娶誰要跟誰交往誰要騙我的錢,難道我看不出來嗎?你可不可以多給我一些自由?我現在非常灰心,太傷心了,我老實告訴你,我的生活重心現在就是夏茵,我不能因為你不答應就跟她分開!」
「你傷心?我就不傷心?在電視上看見原來你要結婚了,我這個做爸爸的現在才知道,這些年來我故意不理你,你還真的就當我不存在是嗎?」
「不是這樣的……」薛守栩歎氣,心裡頭有點慚愧,可能他真的是沒有做好,陰錯陽差讓父親傷心,他試圖解釋:「是王天祐亂講的,爸,我沒有要結婚,雖然我一定會娶夏茵,可是不是現在,如果我要結婚,我會第一個告訴你。你記得嗎?每年父親節我都送你一張照片,那是我每年最滿意的照片,我沒有忘記你,我很在乎你……」
他想到從小到大,父親對他的關心,這些不是不存在,除了試圖操縱他的人生外,他是個很好的父親,薛守栩不能不感恩,這一刻,他望著父親,眼神裡是苦苦哀求,像在說——別逼我了好不好……
薛磊沉默了,他重新坐下,在沙發上思考。
是沒有理由要把父子關係搞成這樣,因為偷偷去學攝影是一回事,因為夏茵這個女人而反目又是一回事,氣了九年,是知道兒子不會因為學攝影而跑掉,他每年被摒絕門外,卻還是記得送來照片當禮物,這就是兒子不忘他的證明。
薛磊很清楚,如果今天因為夏茵跟薛守栩鬧翻了,那將會徹底失去這兒子,不值得啊……
冷冷地,薛磊抬眼看他,像是下了決定,一會兒,淡淡開口。
「我有一個條件。」
薛守栩急切地問:「什麼條件?」他太瞭解父親了,有條件就表示軟化,就表示有轉圜餘地——
「我要你們分手。」
薛守栩震住,說不出話。
分手?要他跟夏茵分手?這是什麼鬼條件?!
「別那副樣子,你跟她分手,一個月就好,如果她不是為錢,你經過一個月的冷靜還想跟她在一起,你們就會在一起,如果她是要錢,只要一個月,她就可以找到其他金主,這樣很公平吧?」薛磊頓了一下,又補充道:「當然,你們不准有任何聯絡,我會派人看住你。」
薛守栩冷冷道:「這不是條件,這是測試。」
「是測試又怎樣?我要保護我的兒子,」薛磊閉上眼睛,看起來很累。「我不想再吵了,這一次你聽我的話,從此我不再計較。」
薛磊老奸巨猾,他決定賭。
賭夏茵這女人就是為了錢,賭兒子只是一時貪歡,他要給他們阻礙,如果他們能度過,他就不說話。
薛守栩深深地看著父親。
從父親已白的髮,到有了皺紋的眼角,父親老了……薛守栩深深地歎氣,有罪惡感,可能他一直堅持走自己的路,連帶讓父親更快變老了。
他閉上眼睛,想起夏茵。
明明是不能衡量的,但心中卻出現一個天秤,一端,是父親的老邁,另一方,是夏茵的傷心……如果,他真提了分手,夏茵會怎麼樣?她會哭嗎?會傷心吧?一想到她的眼睛融入酸楚淚意,單單只是想像,薛守栩就感覺自己也痛起來,更何況,她的眼淚是被他惹出的。
沒人會安慰她……若是別人惹哭她,有他在,可以擁抱她、安撫她,可是,若今天是他惹哭她呢?她只能一個人吞著傷心,薛守栩問自己,又怎麼能忍心?「沒有其他條件嗎?」即使知道不可能,薛守栩還是低頭問了。
薛磊深深地看著他,看疼愛的小兒子滿眼遲疑,看見兒子心中的拉扯,甚至看見一道繩索,在薛守栩胸口拔河……真的,有那麼愛?
呈給他的資料上,寫滿王天祐對夏茵的指責,那些檯面下鬧出的壞評,在紙上鮮明跳躍,薛磊怎麼能將兒子交給這種女人?他刻意忽略夏茵工作上的好評,只看壞的,不看好的。
薛磊清楚,兒子擁有滿腔熱情,常常一股腦兒的熱,兒子有主見,喜歡自己選擇自己的路,這些年,不是沒看見薛守栩的成績,每年父親節送來的照片,薛磊就算不是太明白裡面的意涵,也總覺得照片雖輕,卻沈且熱燙,每年不忘的這舉動,也是一份誠懇孝心。
他不瞭解夏茵這女人,但從資料上,他確信這不該是薛守栩的伴侶,她配不上他。
於是,即使看見薛守栩掙扎的目光,薛磊仍舊是冷著聲,硬道:「就這一個條件。」
薛守栩黯下眸光,陷入長考。
一個月?能不賭嗎?他不想夏茵傷心,但他知道,這一分鐘太過清楚的明瞭到,這是父親給他的最後一個機會,結冰的親子關係,藉由這回他的聽話,將會融去寒冰,如果他再倔下去,傷的是父親的心。
忍耐一個月,可以換來支持,或許,算划算。
那,他深愛的夏茵呢?他不由得不相信他們之間那抹深刻的牽絆,九年日子,他們都對彼此惦記著,或許,他是說或許,夏茵能明白他的掙扎。
想到這兒,薛守栩忽然生出了力量,他憶起開展那天,他很迷惑,對自己生氣無力時,夏茵說的話——你明明很清楚,其實你不是做不到,只是知道自己不適合不喜歡,可是你又沒辦法控制自己不去對蔣青不服氣,所以你乾脆離開,眼不見為淨。
他覺得,她是這樣明白他,一定……可以諒解他的。
他仰起目光,眼前,是父親淡淡的眸,眸下的皺紋,再次提醒他自己還沒作抉擇。
「好,就一個月。」
薛守栩答應了。
他愛夏茵,他又再一次感覺這愛情,在他為了這個條件而掙扎,如果不愛她,不會掙扎。真可怕,愛情種得太深,什麼時候,她成了可比家人的存在?薛守栩忽然笑了,他對著父親,很有信心地道:「我們不會分開的。」
薛磊怔住,眼露詫異地看著兒子,久久說不出話。
☆☆☆
一個月,沒那麼簡單。
他被護送出大宅,薛磊派了一名助理監視他的行蹤——也就是,他連打電話跟夏茵講都不行。
薛守栩坐在深黑色高級奔馳房車裡,司機正是薛磊派來監視他的人,薛守栩認得他,是管家杜叔的大兒子,叫杜嚴,比他大一歲,從小就在他家工作,一直到現在。
薛守栩跟杜嚴沒有交情,杜嚴人如其名,方正的臉,表情嚴肅,一句話也不吭,聽了任務內容一點兒表情也沒有,只是很快上了車發動車子,載薛守栩離開。
於是,薛守栩只能選擇憑空消失,從夏茵的生活裡蒸發。
他指示杜嚴到強尼的家,將還在睡的強尼挖起床。
「前幾天不是有工作上門?去越遠的地方越好,幫我聯絡。」
強尼打著哈欠,看見旁邊一名陌生人,驚嚇道:「這誰?!」七點鐘跑來他家,還帶一個沒見過的男人,重點是還說要去越遠越好的地方工作?!
「你別管。」薛守栩催促:「上次你不是說有工作要去冰島?我記得還有智利,快幫我聯絡上,我要去。」
強尼被嚇得清醒,他瞠眸,想了一下,才回:「都推掉了,展覽剛結束,你現在炙手可熱,我都幫你找在攝影棚就能OK的工作,你應該涼涼地操縱模特兒火烤又泡水的,幹麼自己跑那麼遠?」
薛守栩不耐煩。「別廢話,快幫我找。」
強尼翻了個白眼,還想再辯,卻看進薛守栩冷冷的目光,知道事情嚴重。
強尼歎氣道:「有啦!有個慈善機構上個月約你隨他們團去肯亞,你去不去?錢很少,我早早就推掉了。」
「去,快幫我聯絡,沒有錢也無妨。」
強尼嘀嘀咕咕,邊著手準備邊該該叫:「非洲喔?我就知道做你助理,不能閒太久,非洲非洲,光轉機就會要了我半條命……」
然而事情沒有那麼簡單,上個月邀約的慈善團體早出發了,強尼皺著眉邊抱怨邊找。「幹麼一定要出國的工作?還這麼急?」
旁邊,薛守栩坐在沙發,杜嚴始終站在旁邊,強尼漸漸習慣薛守栩旁邊有一個基本配備,杜嚴到現在沒開過口,強尼適應力強,乾脆當他不在場。
強尼又道:「心情不好?以前你每次心情不好或者遇到不快樂的事,就會想逃離台灣,到九霄雲外,狠狠離開,不對啊……你最近應該春風得意,我不瞭。」
「我現在沒心情講。」薛守栩歎口氣,疲憊的閉眼,手機響起,他習慣性將手探入口袋,卻被旁邊的杜嚴制止,薛守栩憤怒道:「我跟她講一下也不行?」
杜嚴終於開口,嗓音極低,像沉響的鐘。「除非是要跟她提分手。」
這句話,讓薛守栩楞住,接電話只能談分手?!老天……憑空消失,或是開口提分手,原來他只能選一個……但,跟夏茵談分手?他怎麼可能辦得到……等手機鈴聲停後,他將手機放桌上,冷道:「行了吧?」
「等等,我剛剛沒有聽錯吧?誰要談分手?」強尼在這時插話,他拿著筆電確認郵件,分神抬頭看著他們。
薛守栩瞪他一眼,道:「快幫我找工作,越遠越好。」
強尼不甘不願的念著郵件。「雜誌要拉景到裡約去拍,現在來不及了……拍專輯封面,去阿姆斯特丹,這個來得及,我們先出發,等他們來會合……也不行,我已經回復不要了,應該早就找到人了。」越找越心驚啊!出國的工作幾乎都被他推光光,因為自己討厭東奔西跑,現在好了,薛守栩一心要出國,還說越遠越好,強尼偷覷薛守栩陰沈的臉色,更心驚了。
好險,老天保佑,強尼從郵件底端挖出一封信,兩個月前寄的,某攝影同好社將拉隊到印度,長達二十八天的行程,希望聘請薛守栩隨行指導,開出的價碼很低,幾乎可以算是義務幫忙了,強尼當初看到酬勞就直接跳出,連回也沒回。
現在,他拿出手機,撥出郵件上留的聯絡電話,聯繫上主辦人。
對方正巧明天出團,接到強尼的電話很興奮,說他們因為找不到知名攝影師肯來隨行,最後只好找了平時社團的客座老師隨行,現在薛守栩說要來,他們當然雙手贊成。
強尼掛上電話,歎氣又歎氣,這簡直是自貶身價……他再撥電話,聯絡航空公司,最快是明天直飛班機,這禮拜唯——班,沒了,剩下要轉機,強尼訂了機票,本來以為要排候補,但老天幫忙,從沒試過這麼趕的行程,行前一天幸運訂到機票,而且立刻還得出門辦簽證。
就這樣,忙一天,強尼一直在猜,到底怎麼回事?
晚上,薛守栩整理簡單行李,直接出發去機場,他怕會被夏茵找到,更怕看見夏茵責怪的眼色,不是現在,還不是現在,杜嚴亦步亦趨跟隨在旁,他若是跟夏茵聯絡,只能被迫傷她心。
薛守栩遠走,逃到國外去,杜嚴隨行,強尼不想去,但不得不去,當他的手機在機場也被杜嚴沒收後,他哇啦哇啦叫,衝著杜嚴吼:「我可以告你!這是妨害自由!你知不知道!」
杜嚴冷冷看他一眼,戴上墨鏡,臉色冷漠,讓強尼一陣呆,這個杜嚴……唔,頗性格!
「你需要手機時,跟我拿。」杜嚴淡淡道,嗓音冷漠,將強尼的手機放入自己的行李裡。
強尼跟薛守栩告狀,薛守栩沒心思理會這些。「全聽杜嚴的。」
什麼?全聽杜嚴的?!強尼皺眉猜來猜去,就是猜不出到底發生什麼事,他天性愛叨嚷,想要找機會問個透徹,但薛守栩總無心理他,強尼無語問蒼天,他到底是幹麼拋棄他的親愛的,跑到炎熱印度去啊?誰來告訴他啊?
☆☆☆
夏茵找薛守栩找了兩天,手機沒接、工作室沒人,這天下班,她搭計程車到薛守栩山上的家,也是大門緊閉,沒人出來應門。
回到自己的家,她躺在床上,心裡很慌。
怎麼了?薛守栩不見了。
他跑哪兒去了,連強尼也找不到?是不是出國工作?那怎麼也沒跟她說?夏茵覺得自己被拋棄了。
一天還可以說服他是忘記,兩天還可以告訴自己他粗心,三天呢?五天呢?一個禮拜後,她完全的失望了。
是徹底的失望,也是徹底的傷心。
為什麼自己被丟下?他就這樣消失,像陣風,在她生活裡留下痕跡就走了,不留戀,也不管留戀的她。
她不明白為什麼?好幾次,她問自己為什麼?為什麼薛守栩突然消失?曾想過是不是他發生什麼事?可是理智告訴她,連強尼也一起不見了,所以,一定是為工作。
夏茵失去力量,每天如行屍走肉般上班下班,她沒哭,怔怔地過著每一天,她覺得自己像機器人,可是機器人該沒有感情,然而夜深人靜時,堵在胸口的怨恨,清楚讓她察覺自己的感情。
薛守栩,你算什麼?!你真狠,這樣算什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