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查看: 1512|回覆: 14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喬安]富貴逼人嫁(鬼迷心竅之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匿名
狀態︰ 離線
跳轉到指定樓層
1
匿名  發表於 2012-6-19 00:25:47 |倒序瀏覽
富貴逼人嫁【鬼迷心竅2】作者:喬安

有錢能使鬼推磨,沒錢萬萬不能行!
仲孫隱成日與錢為伍,加之生財有道,對這道理深信不疑,
故即便行事力求低調,渾身也難以擺脫富貴之氣,
但男人嘛,貴氣點也無妨,他心安理得,
怎知這天居然有個叫柳必應的小姑娘找上他,要他娶她為妻?!
噯,錢可以多賺,妻子不能亂娶,她到底是說真說假……
天下再沒有其他男人比仲孫隱更適合做她丈夫!
瞧他那身金光閃閃、瑞氣千條的衣著,簡直教人睜不開眼,
還會賺錢,她若要完成此生的「心願」,非這男人不可,
她定要他點頭答應成親,這輩子便了無遺憾……
喜歡嗎?分享這篇文章給親朋好友︰
               感謝作者     

匿名
狀態︰ 離線
2
匿名  發表於 2012-6-19 00:26:10
初遇

  「護住官銀!」

  冷霧瀰漫的山道間,隨著一聲警覺的高喝,一個個黑影瞬時從密林間、巨巖後竄出,殺入經過的車陣中。

  車上,有著大批運往京城的官銀。對此,劫掠者勢在必得。

  狹小的山道上陷入攻與守的刀光劍影,面對盜匪人數的優勢,負責押銀的官兵們頓時陷入苦戰。

  貧窮饑餓是騷亂之源。

  連年旱災饑荒,生活困頓的老百姓早已無糧可食,再加上瘟疫四起,沒餓死的亦難擋瘟神召喚,而在位的少年皇帝卻終日沉迷女色、荒廢政事,讓親近的宦官恣意弄權,結合外戚把持朝綱,置地方天災人禍於不顧,原本富庶的南方之地早已民不聊生、盜賊橫行,百姓為求生存,燒殺劫掠層出不窮,即使砍頭的勾當,也是人人爭搶著幹。

  刀起刀落,橫血飛濺,倒臥血泊的官兵層層堆疊,轉瞬間,僅剩下領兵的官差男子獨自浴血奮戰。

  「我說這位官爺——」眼看面前這頑強抵抗、抵死不從的官差始終久攻不下,為首的幪面賊梟抓住出招空檔,忍不住放話商量道:「我瞧你武功底子不錯,也算是條漢子,咱們互相給對方一個方便,乖乖將錢留下,我便不殺你。」

  喘著氣,以手背緩緩抹去嘴角沁出的腥紅,剛毅冷銳的黑眸射向環伺而上的搶匪,咬牙道:「休……想。」

  有骨氣,很明白,沒得商量!

  「呿,盡忠職守是件好事,但也要看看你賣命的是啥主子,這年頭『忠孝仁義』不值錢,瞧瞧咱們當今皇帝那德行,值得嗎?」

  「那是我的事。」要他棄械投降,雙手奉上官銀,不如要了他的命。「想從我手上拿走錢,除非先殺了我!」

  鮮血自前額滴落,混著迷濛白霧,染紅了視線。

  涼冷的空氣中,肅殺之氣再起。在這世道衰微的年代,人與人間,沒有真情,不存真義,所謂的忠心也只是選擇殺戮的對象不同罷了。

  他,不忠於任何人,只忠於自己。

  「老大,別跟他廢話那麼多,先宰了他再說!」

  錢,搶了就有,這是他們生存的規矩,何況現在是以多對少的局面,那批官銀根本已是囊中之物。

  血殘的殺戮再度圍攻而來,男子拚命揮舞手中長劍,以一擋十,盡管早已傷痕纍纍,仍是撐著其過人的意志,力抗群雄——

  路旁草叢裡,一雙不解世事的稚齡圓瞳,驚恐地望著眼前一切。

  好多人、好多血,好可怕……

  小小軀體蜷縮著,不住顫抖。她不過是想偷偷采些沾有露水的草藥回家煎給娘喝,怎知就瞧見一群惡漢殺人搶劫,她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必須以手摀任嘴,不讓自己發出半點聲響。

  鮮紅熱液在黃土道上四散竄流,宛如蜿蜒曲行的毒蛇,緩緩迫近她的腳丫,加深她的恐懼。

  盡管驚恐至極,可她的腳卻像生了釘似的,無法移動分毫。

  她的眼亦然。

  那滿佈血痕、執拗不屈的男子,緊扣著她的目光,每一次的刀劍碰撞,都尖銳得令她心駭莫名,直到男子挺碩的身軀因久戰體耗難抵巨大的攻擊,失控飛撞至草叢邊,她才忍不住尖叫出聲——

  視線初次有了交集,卻同樣駭然。

  沒料到草叢裡會突然冒出個受驚的小女孩,男子驚訝之餘,在緊襲而來的鋒刃落下前,直覺地撲向她,以身軀擋護在前——

  金屬穿透血肉的聲音,她聽見了,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靠近。

  銀白色長劍從他的背刺穿心口,沒入她的腹腰間,還來不及感受到任何疼痛之前,鋒利的劍身已快速抽離,溫熱的鮮紅剎那間飛濺噴出,驚嚇蒼白的稚顏瞬間灑滿駭人的血跡。

  殺戮,頃刻凝結。聲音,漸次遠離。

  她快死了嗎?

  不行呵,她不能死!娘還等著她的草藥,弟妹們也在等著她回去煮飯給他們吃呢,還有隔壁姥姥的棉被破了,她也還沒幫忙補好……她……不能死……

  小小的腦袋裡流轉著許許多多的掛念,最後,全停在壓住她的男子身上。

  她的小手捂在他的胸口上,想阻止鮮血湧出,但帶著濃濃腥味的溫熱紅流,仍然從她的指縫間不斷滲出,在兩人身子間暈染擴散。

  「官爺哥哥,你別死……」她顫抖道。

  靜寂冷涼的霧氣中,落在她頸間微弱的氣息,顯示他一息尚存。

  他緩緩抬眼對上她,雙唇顫動,似乎想說什麼,可喉間一緊,猛地嘔出濃濃鮮血,便身驅一軟,再沒發出半點聲響。

  視線交會僅只一瞬,她初遇他,卻成永恆,深深烙印在她眼裡、心底,甚至無瑕的靈魂深處,許久、許久——
匿名
狀態︰ 離線
3
匿名  發表於 2012-6-19 00:26:43
第一章

  「假錢?」

  這是疑問,更像是質問,沈緩的,甚至帶點懶意,卻是威懾十足,令捧著帳本恭敬站在席前的李衡不由自主地猛打寒顫。

  奇怪了,剛才有冷風刮過嗎?怎麼身後忽然一陣涼?

  他偷偷抬首瞄了眼英氣逼人的主子,心裡更是發毛,斟酌著接下來的說詞。「那個……就是……」

  「多久了?現在才發現。」

  仍是淡淡的一句,從聲音、表情皆判讀不出主子的情緒,李衡的背脊更是涼冷。

  「今天一發現……就馬上給爺呈上了。」李衡小心翼翼道,即刻補上一張錢票,讓主子看個明白。敢冒死在主子休息時堅持來報告,他也算是盡忠職守了。「初步清查了下,至少已有一年之久,因為這些錢全是從那些貧戶人家來的,所以數目不算太大。」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不然可虧大了。

  仲孫隱斜躺在臥席上,雙眸瞇成細縫,細細端詳手上的銀錢,半晌,線條分明的唇角意外勾起一抹淺笑,道:「這個有點意思。」

  李衡略微訝異地看向仲孫隱,心頭更加惴惴不安。「爺,您的意思是……」

  「如此粗糙的偽錢,怎麼可能沒發現?負責點收的人該換雙眼睛了。」仲孫隱說道,話中並無責怪任何人的意思,聽來卻像是要人來領罪似的。

  「是新來的,所以疏忽了,不過……我倒是有個發現。」

  「說來聽聽。」

  「就是這些貧戶全來自同一個地方——興安城。」見仲孫隱起身,李衡連忙抱著帳本緊張追問:「咦?爺啊……您要上哪兒去?」

  「查假錢的來源。」

  「您要親自去?是要出府嗎?」李衡眼睛一亮。

  原本忐忑的心立刻飛揚起來,那表示他也可以乘機一起出去蹓躂,不必成天悶在府裡跟這些永遠對不完的帳本大眼瞪小眼了,喔,萬歲!

  「我去,你留在府裡繼續看帳。」

  「不是吧,老大——」

  可憐的哀號、幾乎噴出的眼淚……主子果然是主子,馬上就能讀出他卑微的心思,並且毫不留情地摧毀它。

  「別叫我老大,我不是。」仲孫隱徐徐糾正。

  「隱爺——」識相地馬上改口,只見李衡緊抓仲孫隱的衣袍袖角,露出乞求的可憐表情,只差沒跪下來抱住他親愛主子的大腿。「您要『一個人』去?」

  「除了假錢的事,還有什麼要呈報的嗎?」仲孫隱不為所動道,對助手的「搖尾乞憐」故意視而不見。

  「那個……」盡管心急如焚,李衡仍是個盡職的小忠僕,馬上條理分明地回答道:「各司爺們要求咱們快些撥款過去,說什麼已經『捉襟見肘』了,沒錢很難辦事之類的,尤其是淮爺那裡,催得可凶了……爺,您真的不考慮帶我一起去?」只要爺能答應帶他一起出府,要他做什麼都願意。

  「唉——」仲孫隱凝望窗外灰濛濛的霧氣,沒來由地幽然歎息,似有感觸道:「每個人都管我要錢,殊不知要錢難,管錢更難哪!」

  這麼多年來千篇一律的日子,有時還真讓他感到膩了。

  「爺,您又犯倦怠病啦?」小忠僕連忙一旁倒茶水,貼心奉上。「其實啊,偶爾出去走走、透透氣也是好的,若是能有個伴兒隨行,那就更好不過了……爺,您確定不要讓我跟……」

  「阿衡。」

  取過茶水,悠哉享用。

  「在!」

  中氣十足,洗耳恭聽。

  「淮那傢伙,一年到頭閒來晃去也沒見他給咱們掙多少銀子,要錢倒是挺勤快的,就擱下他那一份,其他的全先撥付吧。」越是急著想要錢,他偏不給。

  「是……」

  被點燃的卑微希望再度破滅,李衡略帶失望地在帳本上記下一筆,整個人明顯氣弱,隱爺四兩撥千斤的本事還真是無人能及,看來這回是沒望了,爺根本連聽都沒聽進他的哀求。

  「爺啊,其實我也不是想替淮爺說情……只是覺得……淮爺他有任務在身,必須時常出去蹓躂,花費自然也就大了些,才會這樣求財若渴啊!」就不知他有多羨慕淮爺身邊的小吏,沒事就能跟著出去逛逛。

  才想著,李衡旋即對上仲孫隱打量的目光,心頭猛一驚,連忙改轉心思——當然啦,平心而論,在他心目中,他的主子才是世上最好的主子!

  偷瞄了仲孫隱一眼,發現銳利的雙眼仍然定在自己身上,李衡連忙再補強心思——跟著仲孫隱做事,是他前輩子修來的福分,就算從此不能出府,他亦無怨無悔!

  見仲孫隱調轉視線,李衡這才暗暗鬆口氣……呼!每次他偷偷在心裡有點小抱怨時,就會發現主子在盯他,真可怕!有時他都不得不懷疑他的主子有讀心術,能讀出他所有心思。

  「不過話說回來,若不是有爺您坐鎮於此,其他司爺們也難如此快活。」

  身為財務大總管,仲孫隱理財生財的能力有目共睹,他跟在仲孫隱身邊多年,主子雖不是府裡最有權勢的一個,可連最上頭的老大主子都賞識他,凡事還得讓他三分,畢竟,這年頭「有錢能使鬼推磨」,無論在哪兒,錢就是重要!有錢,就是好辦事!

  「阿衡……」

  「在!」

  「去申請出府令。」

  「是……」依然有點不死心,他再探問:「是要……一張?還是兩張?」

  「你自己看著辦。」似有一抹意味深長的淺笑劃過仲孫隱唇角。

  算了,還是死心吧!

  「我這就去……」主子永遠都是對的,爺要留他在府裡,定有他的用意。雖然放棄爭取,李衡還是忍不住再淡淡強調一次自己的重要。「其實阿衡還是有用處的,去哪兒定能幫您的——啊?!」他一怔,瞪圓了眼,訝異道:「爺……您您……您確定要穿這樣去?」

  一眨眼,仲孫隱已換妥衣裳,一副打算出遠門的模樣。只見他一個帥氣旋身,金絲袖袍瀟灑一揚。

  「怎麼?太醒目了嗎?」

  ★★★

  一襲亮面銀紫色綢緞繡真絲金線長袍,腰繫清透純淨的上等翡翠玉飾,指套閃亮晶瑩的鑲金藍寶指環,隨意束尾披垂的俊逸長髮,瀟灑自信,意氣風發。

  沒錯,跟平日的裝扮相比,仲孫隱確實已經「樸素」許多,但一身低調的華麗仍是掩不住的貴氣逼人,想不引人注意都難。

  瞧,這次他們的任務是「微服出巡」,可打他們來到興安城後,這一路上來來往往的人,無論男女老少,哪一個不是逮到機會就乘機多瞄全身閃著金光的仲孫隱一眼。

  爺兒果然是爺兒,一出馬就是與眾不同!

  「阿衡。」

  「在,老大!」有求必應、有喊必答,向來是他忠心的標記。

  「要講幾遍,別叫我老大。」

  「是,隱爺!什麼事?」仍然中氣十足。

  「你的腳離地了,是準備飛天了嗎?」仲孫隱冷瞟了李衡一眼,淡淡說道。

  「沒辦法,實在太開心了嘛!」李衡眉開眼笑道。因為仲孫隱最後還是答應帶他一起出府辦事,令他雀躍不已,連腳步都不由自主地飛揚起來,他開心得都快飛上天了呢!

  只可惜頂上刺眼的陽光,照得他有些頭暈不舒服。

  「我們不是出來玩的。」他不疾不徐提醒道,冷銳的視線默默被街角聚集圍觀的人群吸引。

  「咱們有任務在身,這我當然知道。」身負查假錢的重責大任,他自然不敢輕忽,只是剛出府,凡事新鮮得緊,見什麼都有趣。「我說爺啊,咱們那麼久沒出來,要不要先去那個『錢來客棧』填填肚子……咦,爺,您去哪兒?」慌張的腳步急忙跟上堅定沉穩的步伐。

  李衡跟著仲孫隱來到街角湊著人群看熱鬧。在這興安城裡,百姓們平日最大的娛樂就是上茶館聊是非、上大街看狗跳雞飛,哪兒有熱鬧便往哪兒鑽去,喜事愛看,喪事也不放過,若是喜事喪事一起來,那可就更是了不得的大事了。

  「瞧瞧,來了來了!」有人大喊。

  李衡興致被挑起,拋下主子箭步上前,踮起腳尖,跟著引頸翹望,只見一頂系滿紅白布條相間的轎子,隨著鼓樂和鞭炮聲出現眼前,圍觀人群開始騷動起來。

  「請問這些人是在做啥?」李衡隨手抓了個擋在前頭的老頭兒問。

  「咦?你不知道?是施家在嫁女兒呢!」

  「不是啦,是『招贅』才對。」一旁大嬸馬上糾正。

  「施家?哪個施家?」

  「還會有哪個施家,當然是城南最大戶的施家呀!」老頭兒和大嬸異口同聲,同時轉頭多睇李衡一眼,道:「這位小哥是外地來的吧?」

  「呃……『勉強』算是吧。」李衡含糊道。

  「那也難怪了,竟然不知道施家。」逮到了個「適合說話」的對象,大嬸自然不介意浪費一點唇舌,無私貢獻所藏,發揮說長道短的本領。「瞧瞧施家那顆掌上明珠,可是個標緻的大姑娘哪,家世又好,只可惜年紀輕輕就……唉,真是可憐哪!」

  「怎麼會可憐?太年輕不能成親嗎?」李衡不解。大多姑娘不都是及笄之年就許配給人了嗎?他聽不出到底哪裡可憐了。

  「成親當然可以,只可惜姑娘家還沒出閣就死了。」

  「死了?!」李衡驚訝眨眼,再用力瞧了一下,剛才打他面前經過的明明是頂花轎沒錯呀。「不是說正在娶親嗎?」

  「是冥婚!冥婚你懂不懂?」大嬸再三強調。

  施家是興安城裡最有錢的人家,想當施家乘龍快婿的人自然是多如過江之鯽,即使是娶牌位加入贅這等條件,仍是大家爭破頭的搶手事。

  「施家姑娘是怎麼死的?」李衡問道。

  「突然生了急病,唉,連柳家也救不了她。」

  「柳家?哪個柳家?」門外漢又問。

  「當然是咱們城裡醫術最高明的柳家大夫。」只可惜再多的錢仍無法救回寶貝女兒一命,只好花錢找人完成女兒想出嫁的心願,婚事喪事一起辦。

  李衡細細咀嚼眾人的話,腳步暗暗移向仲孫隱,心有盤算地道:「爺,您聽到了吧?是富家千金的婚事呢,說不定咱們又能有大筆進帳了。」他似乎嗅到一股跟「錢」有關的氣息。

  仲孫隱聳聳肩,不置可否。這婚禮兼喪禮的場面固然吸引他注意,但周圍一股特殊又略帶些熟悉的味道,卻更挑起他的興趣。

  那味兒非常微薄,尤其在這百味雜陳的大街上,一般人更是難以注意到那份特殊。但,他注意到了。

  對仲孫隱而言,那微弱的氣息就像是隨著他呼息似地進入他的身體,再竄入四肢百骸,讓他全身血液都跟著沸騰起來,腳步也不由自主地慢慢離開擁擠的人群,循著那股味兒來到大街旁一條不起眼的巷弄前——

  一陣強勁狹風掠面而過,有張紙片狀的東西飛至他腳邊。

  還未來得及細看,一抹嬌小的白色身影,已緊追著那張玩意兒而來,他直覺伸腳踩住它,卻換來一句尖聲急喊——

  「不可以!」

  慢了!那張紙已然「橫屍」在他腳底。

  白衣姑娘奔至他跟前,情急之下已顧不得男女授受不親的分際,蹲下身直接伸手捉住他的腳踝想挪開。

  仲孫隱單眉微挑,按兵不動,定定垂首望著眼前這一襲白衣、髮際插系一朵紅花的年輕女子。

  「抱歉,你的腳……」輕柔嬌細的嗓音帶著濃濃泣音。

  「我的腳怎了?」他明知故問。

  他的聲音似乎驚著了她,只見她渾身一顫,猛地抬頭,淚眼迷濛地望著他。

  「秦……秦大哥?」她猛然起身。

  被淚水佔據的模糊視線中,她看不真切他的長相,只隱約感覺一股似曾相識的感受強烈襲來。他說話的聲調,以及流竄於周身的特殊氣息,都像極了某個她認識的朋友……

  「誰是秦大哥?」仲孫隱盯著眼前爬滿淚痕的臉龐,皺起眉頭。

  老天,踩她一張紙,有必要哭成這樣嗎?

  「你不是秦大哥……」她用力眨眨眼,豆大的淚珠從眼眶滑落,視線瞬間清楚許多,聲音同時也沮喪許多。眼前這男人全身上下「金光閃閃」,像日陽一般,閃亮得讓她幾乎睜不開眼。「也對,秦大哥不會穿成這樣……」聽來像是在自言自語,卻更像是在咕噥抱怨。

  聞言,仲孫隱眉毛揚得老高,對她的結論覺得分外刺耳。

  怎麼?他的穿著是哪裡礙到她了?有必要露出一副好像是他對不起她的模樣嗎?

  「為什麼你不是秦大哥呢?」她瞅著他,毫不掩飾自已的失望,喃喃道:「秦大哥好久都沒來看我了……」

  「很抱歉讓你失望了。」他咬著牙,一字一句道。

  天殺的!他為什麼要在這裡跟她進行這種無聊的對談?!他真是吃飽了撐著,中邪了!

  「其實也不是失望,我只是太難過了,想要別人的安慰罷了……」

  她幽歎一聲,垂下頭,雙肩無力地垮下,無精打采地走回牆角邊,蹲身面對一堆燒得熱紅的火焰。

  看來他是遇上癡兒了!仲孫隱聳聳肩,思忖著,正想移步離開,忽然想起腳底下那張紙,他蹲下身,輕輕將那張中間夾有銀箔的紙片抽出,認真端詳了半晌,才走到她身旁,開口問道:「你在做什麼?」

  「給我朋友錢和禮物。」她回道,忙碌的小手不停地將一疊又一疊的紙片丟進火堆裡,聽起來又要哭了。

  沒錯,那是錢,只可惜不是給活人的,而是給死人用的「紙錢」。

  「你朋友?是指施家的千金?」

  「嗯,婉婉是我最好的朋友。」她淚眼婆娑地道:「她生前一直想嫁人,現在終於得償宿願,我真的替她好高興……」一襲的白衫代表了告別的憂傷,而髮際的紅花則是對婚嫁的賀喜。「所以我來這裡送她一程……送上我給她的紅包和禮物……」說著,好不容易忍住的淚水再度潰堤。

  仲孫隱盯著她的一舉一動,某種興趣似乎被勾起。

  「可你這紙錢看起來跟一般店家賣的不太相同,你是在哪兒買的?」

  「我自己做的。」

  「你做的?!」他微訝道。

  「我知道婉婉不會缺錢,她家人向來給她很多,但我還是想表示一點心意……」

  「那你為什麼要一個人偷偷躲在這裡?」

  「因為施家不讓我們去,我知道他們怪哥哥沒治好婉婉的病,但我知道哥哥們都盡力了,反正沒關係,我只想默默送婉婉一程,就算是在這裡,我想她應該也會收到——」她好心疼,婉婉是個好姑娘,這麼早就過世實在可惜,若要先走,也該是自幼就體弱多病的自己才是。

  「那可不一定。」他幽幽道。

  「什麼意思?」

  這小姑娘的行為雖然古怪得緊,但顯然情義十足,他不想潑她冷水,卻還是忍不住提醒她。

  「說不定你燒的錢根本送不到她手裡,早被一些孤魂野鬼給搶走了。」

  「會嗎?」她瞪大眼,驚道。

  「當然。」他點頭,神情看起來頗為誠懇,不像會唬哢人。「不過我倒是知道一個方法可以防堵。」

  「什麼方法?」

  「在上頭寫上你和往生者的名字。」

  「真的?」她從沒聽過。

  「信不信由你。」他聳聳肩。「幽冥之事有時也跟陽間一般,有會偷會搶會害人的壞傢伙,尤其是這種大戶人家的喪禮,更是他們撈油水的好地方。」

  「真的嗎?那可不行,這可是我要給婉婉的!」她站起身,防衛地環顧四周,好像真有壞傢伙要來搶錢似的。

  見她天真略帶傻氣的反應,仲孫隱忍不住笑了出來。「怎麼?難不成你『見鬼』了?」

  「當然不是,你笑什麼?!」她有些惱了。這麼悲傷嚴肅的事他怎麼還笑得出來!真沒同情心!

  他噙著一抹饒富興味的笑,緩緩道:「若我說我看得見,你信不信?」

  她怔忡,一時間無法回應。

  他的雙眼如暗夜深潭,映襯焰火紅光,眸色流轉,忽深忽淺、忽明忽暗,像是會吞噬人似的勾魂攝魄,她幾乎就要相信他了。

  「怎……怎麼可能?」她半信半疑道,雖然她以前曾聽過有些人雙眼特殊,能見鬼神。

  「瞧,這不就來了一個。」

  果然,一道快速移動到幾近飛揚的身影直衝他們而來,她嚇了一跳,連退兩步。

  「爺——」

  這、這、這「鬼」開口說話,而她竟然也聽見了!她震驚到忘記哭泣,粉顏瞬間刷白。

  「您怎麼跑來這裡?」李衡氣急敗壞道。一發現主子不見,簡直嚇壞了他,害他到處瘋狂找人。「她是誰?」

  仲孫隱聳聳肩,沒回答他,只兀自靠近她耳邊,神秘兮兮說道:「你想知道他是什麼鬼嗎?」

  「什麼鬼?」她傻怔怔問。

  「冒失鬼!」

  見她圓睜著垂淚的雙瞳怒瞪他,他滿意地放聲大笑,揚著手離開。

  「喂,你笑什麼?『金光閃閃』!」她脫口喊他說個明白。這個人衣著刺眼就算了,連說個話都刺耳。

  聞言,仲孫隱停下腳步,緩緩回頭看她,表情十分古怪,一旁李衡更是愕然到下巴掉了半寸。

  「請問你喊我什麼?」他問。

  「我問你笑什麼?」她回問。

  「你能哭,我為什麼不能笑?難道這世間沒有公平可言?」他答得理所當然,她一時語塞,旋身離去前,他以背影再回答她。「還有,我的名字是仲孫隱,不叫『喂,金光閃閃』。」

  李衡憋著笑,緊跟在仲孫隱身後,回頭瞧瞧白衣姑娘,又看看自家主子,感覺得出身後嬌嫩的小姑娘著實憋悶壞了。

  「你笑什麼?」仲孫隱瞥了眼偷笑的李衡。

  「沒啊,我沒笑!」不想找死就打死不承認,他指著仲孫隱手上拿的紙片,趕緊轉移話題。「爺,您手上拿的是什麼?」

  「有點意思的東西。」

  仲孫隱默默將那張紙錢納入袖中,無法收住唇角的笑意。李衡好奇極了,卻不敢再多加過問。

  「走吧,去吃點東西。」

  難得的提議成功換來李衡發亮的雙眸。「好!」這次他真的開心到快飛天了!

  ★★★

  「歡迎光臨,兩位客官想吃點什麼?」

  「有什麼最好吃的全部拿出來!咱爺倆全包了!」李衡豪氣點菜,他好久沒有出來吃外食,肚子裡的饞蟲早迫不及待了。

  「是,馬上來!」

  信順朗聲應答,快手快腳將桌子抹乾淨,飛步張羅而去。

  真好,來了個大爺大戶,自然要盡力伺候得服服貼貼才是,尤其大掌櫃出門辦事去了,他這店小二更該維持「錢來客棧」的金字招牌,讓它更加閃閃發亮,賺更多的銀子。

  轉眼間,滿滿的山珍海味已「爭先恐後」地上桌。

  看著初次上門的兩位大爺大快朵頤,用膳愉快,信順亦笑得合不攏嘴,在旁滿意地直點頭。太好了,這一頓飯起碼替客棧賺進二十兩銀子,走運的話,說不定還會有額外的打賞,思及此,上揚的唇角更是一路咧開到耳旁去了。

  「小二!」

  「是,大爺有何吩咐?」多多吩咐吧!只要有銀子,跑斷他的腿都可以!

  「還有空房嗎?」

  「客官要住房?」信順眼睛一亮。「有有有,有空房!」剛好只剩兩間,今天生意好到老天爺有保佑。

  「走吧,爺要休息了。」酒足飯飽後,李衡迫不及待催促道。

  見兩位大爺站起身,熟門熟路地朝客棧後方走去,信順忽覺苗頭不對,想起最重要的一件事——

  「等等,兩位客官請先留步!」信順鼓起勇氣喊住兩人。「那個……很抱歉,本店恕不接受賒帳。」

  銳利目光似兩道寒風拂過,信順忽覺背脊一涼,渾身猛打冷顫。

  「你現在……是跟我們要錢的意思嗎?」李衡搶在主子開口前問道。

  「小店小本生意,麻煩請先付清飯菜錢和今晚的住房錢,我才能帶你們去客房。」信順伸出手擋在兩人面前。只要是該收進的帳款,他是決計不會手軟的。

  「你這小子,知不知道咱們爺是誰啊——」李衡「提醒」道。

  「不管何方神聖,吃飯付錢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我想兩位爺是外地來的吧——」信順左右張望了下,低著身、壓著嗓,也認真提醒道:「老實說,我勸兩位爺還是先付了錢吧,不然我可不敢保證兩位會發生什麼事……」

  「喔?會發生什麼事?」這話倒是勾起了仲孫隱的興致。

  「這……我也說不上來……」信順老實道,畢竟他才剛謀到這份差事不到三個月,很多事情他其實一知半解,但大掌櫃和前輩們提過的事,他倒是記得很牢。「只是我知道之前有些在咱們這吃霸王飯的人,不知為何不出兩天,全都遭遇禍事,嚇得全都自個兒跑回來付清帳款,嚷著下次再也不敢了。」

  「喔?這麼有趣。」仲孫隱的玩興冒出頭。「那我倒真想看看會發生什麼事。」

  看來是真想賴帳了!

  「別啊!大爺!」情急之下,信順整個人撲上前,一把抱住仲孫隱的腿,哭喪著臉求道:「這位富貴爺啊,我瞧您這身穿著不像是付不起飯錢之人,今兒個若是收不到您的錢,小的肯定會丟了這份差事的,我家奶奶病了,我還得掙錢給她老人家請大夫看病呢,我求求爺您了——」恐嚇故事無效,再祭出哀兵之計。

  「好,我挺欣賞你的!」瞧這店小二如此克盡職責,他都被感動到快跟著哭了呢!仲孫隱從袖口掏出一錠亮閃閃的銀子,穩噹噹地放進信順的手掌心,似笑非笑道:「這是飯錢和給你的賞銀,至於房錢,等你先帶咱們去了客房,我自然會給你。」

  信順兩眼發直、兩腳生根,捧著銀子杵在原地。他這輩子還真沒摸過這麼「有分量」的錢呢!

  「爺給你賞錢就趕緊答謝,還傻愣著做啥?」李衡點醒呆頭信順。

  仲孫隱含笑,問:「如何?夠嗎?」

  「夠夠夠、夠夠夠——」信順點頭如捂蒜,兩眼跟著閃亮亮。這些錢足夠吃兩個月不成問題。「兩位富貴爺兒,這邊請——」

  能為兩位財神爺帶路是他的榮幸,信順腳步輕快得似跳躍的鳥雀,若待會兒服侍周到,大爺心情好再多打點賞銀,他可就要樂得飛天了。

  領著人步入後花園,才舉步剛踏上階梯,信順忽覺身後一空,猛地轉身,卻見兩位財神爺兀自拐往西廂房方向,不覺驚叫:「兩位客官請留步——」

  「又怎麼了?」李衡翻了翻白眼,快被這羅嗦的店小二給惹煩了。

  「客房請往這兒走。」

  「那房看來不錯……」李衡指了指花園另一側。

  「不不不,那兒可不成!」信順連忙阻止,想拉回兩人。「西廂房不提供客宿,這……其實我也不太知道為什麼……」信順顯得有些為難。「可咱們大掌櫃有鄭重交代,那裡絕對不行——」

  「死小子,那也得看對像是誰啊!」

  倏地,一名體態圓潤、蓄著白胡的男人高聲打斷信順的話,堆滿笑意從門廊處快步而來,嘴裡還不斷叨念。

  「唉呀,小的真該死,竟不知隱爺大駕光臨——來來來,這邊請,小的這就立刻帶爺去休息。」二話不說,立刻領著兩人走往那「號稱」不對外開放的西廂房。

  一旁,耿直又忠良的腦筋可轉不過來。

  「等一下,大掌櫃,你不是說那間房不對外——」

  大掌櫃惡狠狠回瞪一眼,示意信順閉上笨嘴,緊接著又笑臉盈盈對著仲孫隱主僕二人招呼道:「隱爺這回過來,打算住多久呢?」

  「沒打算,看情形吧。」仲孫隱平淡道,走入西廂房前庭。夜風領著茉莉花香迎面撲鼻而來,淡淡清香令他不由得暗暗深呼了口氣,長久以來習於緊繃的心,瞬間鬆緩下來。

  「不瞞爺說,這庭裡的一花一草,小的可是不分晨昏晝夜悉心照料著,一刻都不敢懈怠……」大掌櫃邀功。「還有關於這一年來營收的帳本——」

  「好了,咱們想休息了,有事明天再說吧,老規矩,今晚沒事別過來打擾。」李衡出聲打斷大掌櫃的嘮叨。

  「是是,明白明白——」大掌櫃連聲道,躬身恭送兩位大爺步入房門。「請爺好好休息,有事隨時吩咐,小的馬上到。」

  房門掩上,大掌櫃吁口氣,一轉身,便對上一臉狐疑的信順。

  「掌櫃,你不是說這間房給再多錢都不對外開放的嗎?」信順仍然沒搞懂狀況,有錢的大爺他也不是沒遇過,從沒見過不苟言笑的大掌櫃卑躬屈膝成這樣。「而且你忘記先跟他們收錢了!」

  「收你個頭!隱爺的錢你也敢收?!」大掌櫃重重拍了信順後腦勺一記,揪著他走出西廂花園。

  這下,換信順緊張了。

  「為……為什麼不能收?我剛還跟他們討錢呢!」他伸手探入衣袋想拿剛才那一錠銀兩,可東摸西找就是撈不著。咦,錢跑哪兒去了?

  「什麼?你跟他們要錢?!」大掌櫃驚吼道,這小子活得不耐煩了!「你知不知道他——」

  「啊啊——」

  信順突然爆出比他更大的驚叫聲。

  「你想嚇死人啊!叫那麼大聲!」又是一記重拍與責難。「小心吵到隱爺!」

  「這這這……」這是怎麼回事?!信順手拿一張從懷中摸出的紙片,兩眼發直、不住顫抖,結巴道:「剛剛……他明明給我……一錠銀子……怎麼變成……」

  一張冥紙?!

  這回大掌櫃倒是挺鎮定的。「這是隱爺給你的?」

  「是……」真是見鬼了!

  「算你走運,不管隱爺給你什麼,你『笑納』就對了!」

  「為、為什麼?」實在笑不出來,他現在的表情肯定比哭還難看。

  「因為他是咱們『錢來客棧』的大老闆,笨蛋!」
匿名
狀態︰ 離線
4
匿名  發表於 2012-6-19 00:27:09
第二章

  柳必應站在「錢來客棧」外,寶貝似地抱著一捆褐色紙包,不斷朝店內張望。

  午後烈日下,她急急跑過好幾條大街,額上覆著薄汗,未施胭脂的粉頰雖然略顯蒼白,仍難掩內心的雀躍興奮。

  「信順、信順!」好不容易盼到信順忙碌的身影出現,她倚著門框探出半身,以手圈住口,朝店內輕喊。

  「必應?」信順驚訝,急忙跑出店。「你怎麼來了?」

  「放工了嗎?」

  「快了,等大掌櫃回來我就可以走了。」前夜,奶奶的病又發作了,他今天特地跟大掌櫃提早告假半天。「我聽說你最近也病了,怎還到處亂跑?」

  「我想去看奶奶呢——」她笑著亮出手上的紙包。「瞧,我還帶了人蔘。」

  「人蔘?!」信順驚叫出聲,隨即又怕被旁人聽見似的,連忙壓低聲道:「那不是很貴嗎?」

  「可我想送給信順奶奶補身子。」柳必應強調道,她一身淡青色曲裾襦裙,領口、手袖、裙擺處皆飾有繡色滾邊,雖然樸素淡雅卻顯靈秀清麗,和信順一身補丁的粗衣相比,看得出家境不算太差。

  「你哪來的人蔘?柳二哥不可能答應給我這個的……你……該不會是偷拿的吧?」信順擔心道。

  柳家醫術全城知名,可柳家兄弟嚴苛的行醫條件和特殊的脾性也同樣遠近馳名,可偏偏柳必應老愛偷拿家裡的藥材出來給他,每每讓他膽戰心驚,深怕她回家之後被兄長們責罰。

  「不打緊,我家裡多得是。」柳必應微笑道。

  淺淺甜甜的笑靨,帶著發自內心的真誠善意,信順眨眨眼,在此瞬間,他彷彿瞧見她身後閃動著一道紫白紅光,宛若仙佛降臨,如幻似真。再次眨眼,那道光不見了,必應仍是必應,瘦小的身子站在陽光下,對他微笑著。

  許是日陽太強的緣故吧,才會看走了眼。

  「可是柳二哥他……」

  「別擔心。」柳必應安撫道。沒錯,她是沒經過二哥同意就擅自拿了這上等人蔘,但她知道那是大哥從外地特地托人送回來的,必是上上之選,才會迫不及待想拿去給奶奶補身子。「這樣吧,我先去買點東西,咱們老地方碰頭,我等你一起回去。」

  「可是……」信順心裡總覺過意不去。

  「就這樣說定嘍,等會兒見。」柳必應婉轉打斷他的「可是」,揮揮手,抱著人蔘急忙忙轉身跑開。

  他打小就認識必應,雖然身家背景相差很多,但她一直不曾嫌棄他家境清貧,反而真心將他視作朋友,盡己所能地幫助他。

  信順望著柳必應如春風般輕拂而去的身影,不禁看得有些入神。

  「怎麼?現在『錢來客棧』是付錢請了一尊『門神』來鎮店嗎?」

  如北風般冷刮而過的問話在身後響起,頂著大太陽,信順竟覺背脊一涼,冷到寒毛全豎了起來——

  「隱……隱爺。」一轉身,果然見到那令他如驚弓之鳥的大人物。

  熾陽日照下,仲孫隱一襲細緞金衫,樣式雖簡單,無太多繁複的繡飾,可那只飾於領口的罕見紅綠色寶石仍是晶亮閃閃,盡顯華貴,有別於他們這些下人。

  「報告隱爺,小的剛剛在『送客』……」面對主子大老闆,信順誠惶誠恐,他不想被認為是偷懶,畢竟這份差事對他很重要。「請問爺現在是想出去嗎?還是想用膳?小的馬上去張羅。」不想被繼續追究的上上策便是懂得轉移話題。

  「爺想出去逛逛。」回話的依然是仲孫隱身旁最忠心的李衡。「說說這城裡有什麼地方是值得去的?」

  「瞧爺今兒個如此精神,若有興致賞花,百花園倒是首選,那是城裡最適合春遊的好地方。」許多未婚配的男女都會在那兒聚集遊園,也是個認識人的好地方。

  「我對花花草草沒興趣。」仲孫隱直言道。「還有呢?」

  「不然……百花園再過去有間大仙廟,聽說很靈驗的,爺若想求段好姻緣,也可以考慮到那兒去兜兜。」信順再獻一計。

  「要我去求那只狐狸?不如等下輩子吧。」仲孫隱意興闌珊。「還有呢?」

  「那再下去的『閻君廟』如何?」信順不屈不撓,試圖博大老爺歡心。「這可是興安城民大大小小最愛去的地方了,廟裡供奉的小閻君和跟隨祂的十六部司爺幾乎可以說是有求必應呢——」

  「喔?是嗎?」

  見仲孫隱微挑起眉,有了反應,信順信心大增,投其所好道:「尤其是那庫官司的司爺,更是帶財來的,若是想為事業求財,求祂可神了!」

  「真的?你求過?」

  「是……沒有……」口沫橫飛的自信瞬間縮了回去,信順咽了咽口水,繼續說道:「畢竟窮成這樣,哪有啥事業可求的?只是聽大伙兒都是這麼說的。」

  「那麼,你有沒有聽過『求人不如求己』?關於錢,我想我求自己還來得快些。」仲孫隱難得扯出一抹笑,渾身散發自信的魅力。

  光!他身後有光!

  信順眨眨眼,怔愣住。眼前如同之前在柳必應身上目睹的畫面,只是在他暗金色的光芒中,似乎帶了點闇黑之氣。

  「也對啦,隱爺如此年輕有為、精明幹練,掙錢能力自然不在話下,根本不需求助於神明之力。」他再眨眼,咦,那光不見了。

  看來他真該找個大夫去看眼睛了,今兒個淨看走眼!

  「還有什麼好地方嗎?」李衡插話道,說了半天,還沒半個讓隱爺覺得中聽的。

  「這個嘛……」這倒考倒他了!信順左思右想,用力動著腦筋。

  「有個地方我倒有點興趣。」看向人來人往的大街,仲孫隱忽然開口,目光深遠。

  「哪裡?」

  「剛才說的『老地方』。」

  「咦?」

  ★★★

  「拜託、拜託,求求您了!」

  聲聲哀求從街邊小舖斷斷續續傳出,漸漸引起路人注意。

  「要我賣雞給你,沒門兒!」大嗓吼回,伴隨著不耐煩的抱怨。

  「求求您,大叔,這不是我要吃的,是要買給信順奶奶的,她老人家病了……」細細的哀求仍不死心。

  「跟你說了,不賣就是不賣!再多錢都不賣!」大鬍子老闆氣毛了,衝出來用力推了瘦小的嬌軀一把,啐道:「滾開!別擋在這兒妨礙我做生意!」

  大鬍子老闆回身走回舖子,順帶吐了口水除穢氣。世道不好、時局紛亂,就算隨時有餓死的可能,但有些銀子他不屑賺就是不屑賺。

  柳必應穩不住身子,向後連退兩步,幾乎要跌坐在地的同時,一雙有力的臂膀穩穩撈住她。

  這氣息——

  難道是……秦大哥?!

  柳必應心一跳,逆著日光,轉頭一瞧——「金光閃閃」!

  「該死!」

  低沉的嗓音隱含怒氣,銳利的目光更像是要殺人,炙熱的烈陽下,似有一道刺骨寒風冷刮而過,令人不寒而慄。

  「出來道歉!」命令明顯是針對大鬍子老闆,並且不容違抗。

  「我說這位公子,你還是別多管閒事,這位姑娘她——」

  「廢話少說,出來道歉。」他的耐心有限。

  「怪了,你叫我道歉我就道歉,你算哪根蔥?!」大鬍子脾氣也上來了,他是個宰雞的粗人,直來直往、好惡分明,就算對方是個穿著不凡的富家公子,說不讓就是不讓!

  「不管什麼蔥姜蒜,同樣的話,別讓爺說第三次。」一旁,李衡跳出來代為警告,因為仲孫隱鐵青的臉色,已冷到足以令熱鬧的大街瞬間結霜。

  柳必應被嚇到,不明白何以雙方突然變得劍拔弩張,眼見這「金光閃閃」的公子似有發怒的跡象,急忙打圓場道:「沒關係的,我不要緊。」她直起身,撫平裙褶。「我只是想買隻雞。」

  「這不關你的事,是我跟他之間的恩怨。」

  「咦?」什麼意思?

  「這傢伙令我覺得噁心。」仲孫隱咬著牙,直瞪著橫眉豎眼的大鬍子,森冷的深褐色眼眸似乎散發一抹紅光,令人不寒而顫。

  圍觀看戲的路人越聚越多,柳必應更努力想當和事佬。「不會的,這位大叔心地很好,他只是不想……」

  「他的口水沾到了我的衣服。」

  此言一出,眾人皆愕然,不約而同地偷咽口水。聽來……似乎真有那麼點噁心。

  「對不起,你的衣服我賠給你,請你別生氣。」她真的覺得好抱歉害到他。

  「賠?」仲孫隱冷然的目光終於轉向她,帶著不可思議的疑惑。

  這女人的腦袋是有毛病不成為幹麼幫欺負她的人賠不是。

  「我賠你就是,請你別再追究了。」她不是個逆來順受的女人,但給雙方添了麻煩,她自覺抱歉,不想再牽連更多的人,萬一因此而影響大叔做生意,她就更過意不去了。「我認識一家不錯的布莊,你跟我來,那裡或許有您這款衣料。」這「金光閃閃」的衣裳質地細緻,若真要賠償可能所費不貲,可她還是執意為此事負責。

  柳必應拉著仲孫隱的衣袖,慌忙想帶他離開這「是非之地」。

  「怎麼?不買雞了?」他皺眉道。

  她頓了下,為難地看了大鬍子一眼,退怯道:「沒關係,我改天再來。」

  仲孫隱乘隙給了李衡一個眼神,多年盡忠職守,讓李衡一接到這無言的命令,立刻明白主子之意,點頭銜命辦事去。

  急匆匆離開圍觀人群後,柳必應這才感受到男女授受不親的羞窘,連忙放開他,有些不自在地說道:「那個……你朋友怎麼沒跟來?」她回過頭,沒見到李衡跟隨的身影。

  「他等會兒就來。」仲孫隱沒跟著她的腳步,兀自拐往另一個街角。

  「咦,你要去哪裡?布莊在這一頭。」她指向另一方。

  「你不是要去閻君廟嗎?」

  「是……是啊。」她拐個彎,小跑步跟上他,半晌,才後知後覺道:「咦?你怎麼知道?」

  他似笑非笑沒回答,反而問:「誰是秦大哥?」每次見到他,她總有很明顯認錯人的神情出現,令他不由得好奇。「你老是錯認,是因為我們長得很像?」

  她搖搖頭,沿著街緩緩與他並行。

  嚴格說來,秦大哥的穿著不像他這般富貴華麗、金光閃閃。

  當然,跟她第一次見到他比起來,今日他穿得更為低調了些,可仍比一般尋常人來得奢麗亮眼。他是個出眾的男人,偉岸不凡的外型,再加上瀟灑閒適的氣度,她相信無論他穿什麼樣的衣服,在人群裡他都是出色搶眼的,想不引人注目都難。

  瞧,這一路上,無論經過的是姑娘閨女或是市井大嬸,不都紛紛投來關注的眼光嗎?

  「因為你身上有股和秦大哥相似的氣息。」雖然兩人長得不像,但這是實話,她不知該如何詳述。

  「喔?」他從未聽人如此說過,倒是特別。「怎樣的氣息?」

  「這……我也說不上來。」柳必應仰頭,抬眼望向他線條分明的下巴輪廓,這股氣息很奇特,難以言喻,她不曾在一般人身上感受過。「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秦大哥,是在十歲那年父親過世當天,他是一個很關心我的長輩朋友,就如同我兄長一般。」甚至……比她的兄長更加關注她。

  「他是哪裡人?」現在,他的興趣更濃了。基於某種直覺,他總覺得此事與自己或許有些相關。

  「我也不清楚。」很奇怪,她從來沒問過,也沒想到要問。「其實……他並不常來看我,但至少每年我的生辰日他一定會出現。」

  「你的生辰日?哪一天?」他望著前方,看似隨口問。

  「呃……就在這個月……」她支吾道,第一次被不算熟稔的男子問及如此私人之事,令她有些不知所措。

  可不知為何,自己竟樂意與他分享心裡話……她才見過他兩次面不是嗎?明明對他的第一印象也並不是十分良善,究竟是哪來的信任感呢?

  「關於秦大哥,其實我發現了一個很有趣的巧合。」

  「什麼巧合?」

  「那是一個小秘密,你想知道?」她有些紅了臉。

  「無妨。」

  「那個秘密就在閻君廟。」

  ★★★

  閻君廟是興安城裡信眾最多的廟宇,供奉的是陰間之神小閻君,數十年前,它曾經靈驗到幾乎有求必應,香火因而達到了鼎盛,所有大小城民的大小事物皆前來祈願,甚至還有聽聞盛名不辭千里而來的外地人。

  小閻君是掌管此州郡縣方千里內的陰間神只,相傳祂是地獄之殿閻羅王所有兒子中最俊美無儔的,在祂身邊更有許多司爺判官為其效力,各司其職,協助他掌管一切陰陽之生死大事,並根據不同的因緣福報而給予懲惡揚善。

  百姓們膜拜祂們,更敬畏祂們,通常來到閻君廟,除了祈求此生順其所願、衣食無憂外,更希冀來生能更加圓滿富貴。

  對柳必應而言,閻君廟更具特殊意義,畢竟這是一個她開心時會來的地方,也是一個傷心時必來的地方。

  她記得小時候,爹爹曾帶她來此拜拜並告訴她,她是娘跟小閻君千求萬求才求得的寶貝,雖然後來娘因為生她難產而死,仍然無悔。

  她時常一個人來此,希望陰間之神小閻君能將她的思念帶給過世的爹娘。同樣的,若是她想見秦大哥,她也會來此祈願,很巧的是,通常此願也都會成真。

  「拜完了嗎?再講下去太陽都要下山了。」

  仲孫隱靠著大殿前方的龍柱,兩手交叉胸前,輕輕打了個哈欠,無奈的聲音帶點催促。

  來到閻君廟已經超過半個時辰,她合掌跪在大殿前都快化成石頭了,還不見她起身,他真不懂哪來那麼多願望可以說?

  深深三磕頭,柳必應以手撫地撐起久跪麻痺的雙腿,吃力起身。

  「我希望小閻君能保佑信順奶奶的病好轉。」她仰頭朝他解釋剛才祈求的內容。

  「人各有命,生死亦有定數,該走的時候就該走,就算是閻君也不可能任意更改一個人的陽壽。」他冷然道,頗有看淡生死的灑脫。

  「話是這樣說沒錯,可是……」

  「凡事不該強求,懂嗎?」

  他淡淡丟下一句話,離開龍柱踱步上前,傾身湊近仔細打量大殿上那一尊尊的神像。

  「我想這裡該整修一下門面了,瞧瞧這些傢伙的臉,一個個都快『面目全非』了。」他略帶笑意地揶揄道,霎時,緊張的柔荑冷不防捂上他的嘴。

  「噓——千萬別說這種話!」她瞄了眼大殿上排排而坐的神只們,忐忑不安。當著眾神的面說大不敬的話是會被懲罰的!

  仲孫隱拉下她的手,意外地露齒而笑。「我明明說的是事實,瞧,那一張張臉本來就被熏到看不出是圓是扁了。」

  「怎麼會?明明看得很清楚。」她一臉認真,不想他胡亂開神只玩笑。「我就覺得那一尊長得很像秦大哥。」這是她意外發現的有趣巧合,也是她想與他分享的秘密。

  「喔?是嗎?」這倒有意思了!仲孫隱斂起笑意,屏氣凝神,狀似專注地又打量一遍,才又開口道:「這尊應該是小閻君身旁『感應司』的司爺吧!」信眾們能不能「有求必應」,大概全都要看這傢伙的臉色了。

  「呃……應該是吧。」她也不確定。「我只是有一天忽然發現祂長得跟秦大哥很像。」

  「那這一尊呢?」他突然指著另一尊臉被煙熏得最黑的,問:「你覺得祂長得跟我像嗎?」

  柳必應怔愣,趨靠上前,認真盯看後立刻面露驚喜,道:「咦,仔細看還真的跟你很相似呢!」

  聞言,他眉峰挑高,冷哼一聲。

  「見鬼,究竟哪裡相似了?」那尊神像明明丑多了!「我的眼神看起來有那麼凶嗎?」是她識人不清,還是他的雙眼有毛病?

  她尷尬一笑,怯怯地看他,依然是個老實人。「現在看來……是有那麼一點……」

  「有一點?」他瞪視她,嘴角雖噙著笑,卻充滿了脅迫的威嚇,似在無言要求她修正自己的說詞。

  「不過……我知道很多人都是面噁心善的。」她朝他嫣然一笑,像是拍馬屁的話聽來卻無比真誠。

  「也許你說對了一半。」他兩手背在身後,悠然踱步到供桌前,有意無意瞄了眼桌上供品一眼。「說不定我不只是面惡,連心也是惡的,呃……這東西看起來真難吃。」

  「不是的,我不是說你——」

  她正急著想打圓場,倏地,一群捧著牌位、披麻戴孝的人湧入大殿,兩男兩女一見到柳必應,全都僵住步伐,面色難看。

  「啊,是王家莊的哥哥們。」一見到來人,柳必應脫口說道。

  「我呸!」捧著牌位的為首男子身後,另一名男子箭步衝出,對著柳必應怒目相向,帶著明顯敵意。「別哥啊哥地叫,咱們非親非故受不起!」

  「對不起……」

  「少在那裡貓哭耗子,噁心!」其中一名女子也站出來吼她。

  柳家世代醫術高超,遠近皆知,從前柳老爺還在時,至少還仁心仁術,可如今當家的柳家二公子柳濟世是出了名的勢利,向來都是有錢才醫病,沒錢活該賤命。這一年來,王家兄妹們為了給親娘治病,散盡家財,沒想到柳家人竟然在他們銀子用盡後,眼睜睜見死不救,無論他們如何千求萬求,就是不肯再多看病人一眼。

  如今,再多的錢都無法挽回已逝的親人,他們也只能在此舉行法會,祈求陰間之神小閻君讓他們娘親黃泉路好走,卻偏偏碰上讓他們最痛恨的柳家人。

  這傷、這痛,該如何討回?

  「滾出去,我們不想見到你!」

  兩名女子伸手將柳必應推出殿外,柳必應一時反應不及,不小心絆到門檻,整個人往前撲倒,所幸被仲孫隱夠快的身手給護住。

  「請問,什麼叫滾出去?」仲孫隱穩住她,目光緩緩掃向王家每一個人,口氣無比森冷。「這廟難道是你們的,別人都不能來?」

  「沒關係的,我們走吧……信順可能在外頭等我了……」她拉住他急著想離開,又是一副不想事端擴大的委屈模樣,不斷賠不是,道:「對不起,王婆婆的事我很遺憾,真的很抱歉……」王家人的傷痛她當然明白,也很愧疚,更為自己的無能為力感到難過。

  「你做錯了什麼?不准道歉!」見她如同面對大鬍子雞販一般急著息事寧人,仲孫隱真有些惱了。

  「你這傢伙,不知道就少管閒事!」王家男子忍不住叫囂。

  聞言,仲孫隱眸光一斂,臉色一沈,忽地似乎有股風動打眾人身旁拂掠而過。

  「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罷,我偏要管。」他堅持不肯移動分毫,骨子裡某種強硬的脾氣似乎因她而啟動了。

  「我真的沒關係,走吧……」

  柳必應拉著仲孫隱往外急走,同時間王家男子一擁而上,猛推兩人一把。

  「既然是一伙的,更好,一起滾出去!」

  一陣混亂的拉扯推擠,眾人才退至廟門外,即被更多聞聲來看熱鬧的信眾給團團包圍。

  「你這踐踏人命的柳家人,滾!」

  人群中,有人見勢起哄,跟著就是另一波更強烈的騷動。仲孫隱伸手環護她的肩,以身體擋住人群推擠,趁亂間,有人丟擲石頭,竟不偏不倚打中柳必應的額頭,頃刻間,鮮血如注,紅液滿佈驚惶的臉龐——

  「該死!」

  仲孫隱攫住癱軟暈厥的身子,霎時眸露血色紅光,急怒的熱流奔騰激竄,不帶血色的面容更是青白得駭人。

  風動更劇,眾人更加不安躁動。

  「隱爺!」

  驚愕的叫喊聲同時出現於人群中,遲來的信順和李衡傻怔在人群外圍,皆被眼前景象狠狠震懾——

  
匿名
狀態︰ 離線
5
匿名  發表於 2012-6-19 00:27:32
第三章

  「可憐的孩子,明明生在一個好人家裡,為什麼這麼命苦……」

  「奶奶,您先躺著休息吧!」

  「我放不下心哪,大夫說什麼時候會醒呢?」

  恍恍惚惚中,有人在身邊談話,斷斷續續的聽不真切,卻可感受話中的急切與關懷。

  「大夫說了外傷不要緊,只要沒嘔吐,應該很快就會醒了。」

  「唉,老天爺怎麼就忍心對待這樣貼心的好孩子……」

  修長的睫毛顫動著,沉重的眼皮下,茫然的黑瞳試圖找回一絲清明的神智——

  「咦,醒了、醒了!必應、必應啊——」才剛睜開眼,孱弱的身子猛地撲向柳必應哭喊著。

  「信順奶奶……」她悶哼一聲,虛弱萬分。

  「很好、太好了……還認得奶奶我,可見腦子還沒有被砸壞……」信順奶奶激動道,擔憂的心緒化成一行行淚水,跟著不禁急喘起來。

  柳必應掙扎地想起身,但身子卻被老人家牢牢箝抱,難以動彈。

  「奶奶,您這樣抱得必應難受,自己也難過呀!」信順趨上前,想鬆開奶奶執拗緊抱的雙手。

  「我不要緊的,奶奶……」柳必應額頭裹著傷布,輕拍著老人家安慰,泛紫的唇仍無血色,心底卻盈滿感動——這樣的擁抱,竟溫暖得令她鼻酸。

  在這世上,除了過世的爹娘外,還是有人在乎她的,不是嗎?

  「可憐的孩子,這教我怎能放得下你們倆安心地走呢……」信順奶奶咳著、喘著,心疼著。信順是她唯一的孫子,而柳必應是唯一不嫌棄信順,真心真意對他們祖孫倆好的人,兩人雖然出生不同,卻同樣是可憐的孩子,也是她唯一的牽掛。

  「奶奶千萬別這樣說,你會好起來長命百歲的——啊,對了!」柳必應忽然想起那包從家裡偷拿來的人蔘,急著左尋右找。

  「你找什麼眾人蔘嗎?放心,已經和雞一起燉上了,馬上就好。」信順說道,一想起柳必應在暈厥前仍緊緊抱著要送奶奶的人蔘,便感動得無法自已。

  「雞?」她愣住,不解。哪來的雞?她明明……

  「這回幸虧有了隱爺和衡哥的幫忙,一切都沒事了。」信順回答道。

  在他赴約之前,其實也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只是訝異當他到達閻君廟時,正好碰上拎著兩隻雞被阻隔在人群外的李衡,以及為保護必應而被人群團團圍住的仲孫隱……思及此,信順不由得打個冷顫。

  他無法描述隱爺激動暴怒的模樣、懾人的景象,只覺得一切古怪得緊。

  「隱爺?衡哥?」誰呢?她頭昏極了,一時想不起來。

  「就是跟你一起去閻君廟的公子。」信順壓著嗓,再低聲補充道:「而且……他是我們『錢來客棧』真正的大老闆。」

  那個「金光閃閃」?!

  柳必應環顧四周,窄小破舊的草屋中,除了信順祖孫二人,不見其他人。

  「他呢?」

  「先離開了,他說一會兒會派人車來護送你回家。」信順說明。

  在閻君廟前,仲孫隱單槍匹馬抱著昏倒的柳必應奮力突圍,接著請大夫就近到信順家為她包紮傷口、診斷傷勢,待一切安頓妥當後,便帶著李衡先行離開。他因不及言謝,還被奶奶念了一頓。

  「那……他有沒有受傷?」柳必應好抱歉讓無辜的他受牽連。

  「他沒事,只是看起來好像有點疲累,臉色很蒼白,所以先回客棧休息了。」

  「嗯……」她淡淡應了聲,心裡仍然掛念著。

  她還記得在失去神智前,他雙臂抱著她,一股強勁的力量似乎自他體內迸裂而出……在那一刻,她竟有種看到鮮血自他胸口噴飛而出的錯覺。

  隱隱的痛,瞬間襲擊了她的胸口,並疼至腰腹之間——

  忍著全身的不適,柳必應起身下床,這才發現自己的手仍被信順奶奶緊緊箝握。

  「唉,躺著別起來呀!」信順奶奶老淚縱橫,羸弱的身子頂不住過度的傷心擔憂,不停顫抖。「我說咱們信順這大老闆實在是個好人,若不是他,你還不知要被欺負到什麼程度……」

  「奶奶,我沒有被欺負,只是誤會一場。」她試著解釋想讓老人家安心,其實也不明白何以事情會失控。

  「頭都被打破了,還說沒有被欺負,難道要等他們要了你的命不成為」

  「他們只是剛失去親人,太過傷心,我不怪他們。」

  「你這傻孩子,都傷成這樣了還替人說話……」發善心是好事,可有時他人不領情的善心只是換來對自己的傷害。她明白這孩子或許是想補償,但她兄長的所作所為,並非是她可彌補的。

  「奶奶您別激動了,當心傷心又傷身,來來先躺著,我出去端雞湯進來。」信順扶好奶奶在席榻歇下後,即刻跑出房去張羅燉好的雞湯。

  「必應,答應奶奶一件事可以嗎?」

  「當然,只要做得到,必應一定答應您。」

  信順奶奶幽幽長歎,霧白色的眼瞳看著她,佈滿皺紋的眼角噙著淚光。「信順,一直都是孤單一人……奶奶老了,如果有一天先走,請你一定……繼續跟阿順當朋友……好嗎?」

  「一定!」她毫無遲疑地保證,伸手輕輕抹去老人家的淚。「奶奶您放心,信順一直都是我的好朋友,他就像是我的親人一樣。」

  「而你……」信順奶奶拉著她貼心的小手,語重心長道:「聽奶奶一句話,就算你哥哥們忽略了,不在乎你的終身大事,但你也要懂得為自己的將來打算,姑娘家還是要覓個好人家嫁了,一輩子才能有個倚靠……」

  「這……我當然也明白……」但,談何容易呢?

  想起施家千金婉婉,人長得漂亮家世又好,成天上門提親的人如過江之鯽,但最後仍是含憾而終,只能在死後由家人為她辦個風光的婚禮,何況是體弱的她呢?

  即使爹爹和哥哥是替人治病的大夫,卻難改她自幼多病的事實,就連算命仙都曾斷言她活不過二十……誰又會願意娶她呢?

  嫁人,對她而言,早已成了遙遠的奢望。

  似乎讀出她的心事,奶奶捧過她的手,默默翻轉她的手背,塞了個小小軟軟的東西入她掌心。

  「這是奶奶我唯一能留給你做紀念的。」

  柳必應攤開掌心,是一個粗布縫製的錦囊。

  「知道百花園過去約一里路,有間紅色小廟嗎?」

  「嗯,以前聽婉婉提過,好像是間狐仙廟。」聽說專門讓人求桃花和姻緣的。

  「那是大仙廟,記得去那裡取條紅線放進去,別小看這間小廟,它可是非常靈驗的——咳咳!」說著,奶奶突然劇烈咳了起來。

  柳必應連忙輕拍她,撫順氣息。「奶奶,先歇會兒吧,抱歉今天嚇壞您了。」

  好不容易緩過氣,信順奶奶合上眼,揚起淡淡笑意的嘴角充滿回憶。「當年……信順爺爺就是我去大仙廟給求來的……」

  「真的?」

  「千萬記得為自己打算……」擔憂交代的話語漸弱。「若是有喜歡的人……定要為自己爭取……奶奶還想看你嫁人呢……」

  「雞湯來了!奶奶?」信順端著湯快步進房,就見柳必應以指就口,示意他噤聲。他閉上嘴,躡手躡腳放下雞湯,小心翼翼湊近床邊看著。

  信順奶奶閉眼像是入了睡,又似清醒著,低聲喃喃道:「這麼多年……終於……很快就能見到信順他爺爺了……」

  奶奶的話令柳必應鼻間一酸,心頭泛起一股莫名的悲傷。原本該相守到老的人,因為陰陽兩隔,唯有等到死後才能再相見,這樣的苦,如何熬得過?

  她湊近奶奶耳邊,輕聲說著:「奶奶,都知道您想爺爺了,但,你會長命百歲的,會活著看到信順娶媳婦的,這對爺爺才有交代嘛——」語畢,只見老人家帶著笑,沉沉入睡。

  「你對奶奶說了什麼?」信順不解問。

  「貼心話。」柳必應擠出如往常般溫暖的微笑。

  她不由得想起了死去的爹娘,可這蝕人的思念,也必須等到將來她離開人世的一日,才有可能消失。

  那,幾乎是一輩子的等待哪……

  ★★★

  「報告爺,已經差人去信順家接柳姑娘回家了。」

  「嗯。」仲孫隱盤著腿,閉目養神。

  李衡直盯著主子瞧,一刻不敢移開擔憂的視線。今天他可被爺的模樣嚇壞了,就如現在他的臉色也不似平日那般,呈現出異常的火紅。

  「爺……您還好嗎?」

  「嗯。」

  窗外傳來打更聲,入夜了,許多白天渾噩的思緒都清晰了起來,但有些事,終究是想不明白。

  「你還有什麼話就快說吧,別在一旁兜兜轉轉的,我頭都痛了。」仲孫隱雙目閉垂,淡淡開了口。不用眼睛看,都知道李衡這傢伙沒事瞎操心的毛病又犯了。

  沒錯,他是有滿肚子的疑惑,若不問清楚他會憋悶死。

  「爺……我說您今兒個為什麼會插手柳姑娘的事呢?」這不像爺的作風,爺向來不多管閒事的,他認定凡事皆有定數,從不插手不相干的人事物是他一直以來的行事準則,何況是主動為人出頭。

  今天在閻君廟前,他清楚看見爺「動了氣」,千真萬確,可他擔憂的是這一震怒,惹了一般百姓,怕是連帶著就要驚動到頂上大主子了吧!

  「誰教他們老是弄髒了我的衣服。」那些人沒事動手動腳的,惹得他心煩。

  「當然啦,血染了爺美麗的衣裳是那些人不對,但他們針對的是柳姑娘,不是爺您啊!」李衡平心而論道。還有,他們砸破的明明是柳姑娘的頭,怎麼換成是爺的腦袋出問題了?

  仲孫隱慢慢睜開眼,泛著暗紅的眸光,有著說不出的詭色。「要不是那個傻瓜笨笨地站在我前面,被砸到的就是我了。」

  「話是這樣說沒錯啦……」難不成爺還把柳姑娘當成了「救命恩人」不成為「可咱們這趟出來是來查假錢的,其他的事,我看咱們還是少管為妙。」他鼓起勇氣給主子提出忠告。

  「實話說,她並不算『其他的事』,我想她跟假錢的事有關。」仲孫隱不疾不徐道。

  「真的?!」李衡跳起來,驚訝道:「怎麼知道的?爺發現了什麼嗎?」

  「嗯。」仲孫隱慢條斯理閉上眼,繼續閉目養神,姿態很明白,話題到此為止。

  這豈不是想他死嗎?他心臟不好,不想連胃都給搞壞掉,天知道胃口被吊久了是會得病的!

  「老大,求求您了,說一說嘛,您是怎麼發現的?」李衡撲向前,雙手緊抓仲孫隱的衣角。

  「說過上千次了,我不是老大。」這傢伙一急就不長記性。

  「爺——隱爺——我最最英明的隱爺——求您了!」

  「哈哈——求您了——哈哈哈——」

  回應李衡的是一陣如銀鈴般的少女笑聲,還連帶模仿李衡「苦苦的哀求」。李衡嚇到,連忙從仲孫隱跟前彈跳開來,面對窗戶警戒地提防來人。

  「早知道你在外頭偷聽了,進來吧!」仲孫隱淡定道。

  倏地,窗扉被一陣勁風震開,一抹迅捷的黑影飛竄而入,直攻向李衡,李衡眼明腿快連忙向後連退數步,順利躲過襲擊。

  「小氣鬼,讓我抱一下會死喔?躲那麼快!」

  嘟嘴抗議的是個穿著一身黑色羽紗的少女,腦後扎著一束烏黑青絲,瀟灑俏麗地甩動著,而覆於額前的黑髮中醒目地夾雜一綹金絲,略顯稚氣的大眼靈動慧黠,又帶點妖魅之氣。

  「心領了,被你抱到比死還可怕不知幾百倍。」李衡明顯地避她遠之。

  「死有什麼可怕,誰沒死過?」少女哼道。每個人上輩子投胎轉世前都死過呀!「隱哥哥——」少女看向一旁,笑著轉移目標,道:「鴉鴉好想你們喔,你們出來為什麼都沒通知我一聲?」

  「你這不也找來了。」仲孫隱睜開眼,看著蹦蹦跳跳而來的少女,微微一笑。

  「要不是你今天在閻君廟前引起那場大騷動,人家都還被你蒙在鼓裡呢!」說著,少女眼眸一亮,趨上前,好奇地道:「還有,今天那姑娘是誰呀?」

  她都看到了,隱哥哥為保護那姑娘,好神威呀!嚇得那幫愚民百姓目瞪口呆、屁滾尿流,個個見鬼似的表情逗得她忍不住哈哈大笑。

  不過最最讓她好奇的,還是那令隱哥哥失控發威的姑娘,竟有能耐讓赫赫有名的冷面隱公子不顧身分,出手相救。

  「只是一個見過兩次面的人。」

  「不是吧——」她誇張驚呼。才見過兩次面就「這麼強」?!看來這姑娘的「功力」非比尋常,才有辦法讓冷面公子破功。「那那那——還會有第三次見面嗎?」她迫不及待問。

  「看來你日子實在閒得發慌。」仲孫隱摸摸少女的頭,展現少有的親暱。

  「是嘛,誰讓你老是不出來蹓躂,我都好難見上你們一面呢。」她實在好可憐喔,每天獨自在外流浪,寂寞沒人陪。「隱哥哥,你什麼時候會去見那姑娘?可不可以讓我跟?我保證會乖乖的,絕不干擾你們——」

  「那就先閉嘴!」李衡示意少女噤聲。

  沒多久,即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

  叩——叩叩——叩叩叩——

  特殊節奏的敲門聲響,緊跟著,門外傳來大掌櫃的通報。「隱爺,外頭有個柳姑娘說想見您。」

  「啊,來了?!」她忘形喊出。難道就是那位柳姑娘?「馬上帶她過——嗚!」反客為主的小嘴被李衡一把摀任。

  「隱公子?」門外再傳來大掌櫃帶著疑惑的確認。

  仲孫隱以眼神示意李衡,後者受命,連忙一手捂著少女的嘴一手拖著她,往屏風後頭藏去。

  「帶她進來。」仲孫隱回話。

  半晌,大掌櫃領著柳必應進房,偷瞄了仲孫隱和柳必應兩人一眼,即使心中存有再多的好奇,仍然十分識相地沉默退出。

  「不好意思,這麼晚了還來打擾隱公子。」柳必應垂眼道。剛才在回家的路上,她忽然有個念頭,便順道折了過來。

  仲孫隱瞧見柳必應額頭裹著的傷巾還沁著微紅,不禁皺起眉,道:「我以為這時候我差的人應該已經護送你回家才是。」

  「是的,但我還是想過來親自跟隱公子道謝,感謝公子的救命之恩。」意外讓他捲入她的紛爭,她心裡真的過意不去,加上他三番兩次替她解圍,也令她心生感激。

  「柳姑娘言重了,不過是舉手之勞,不須言謝,只要你沒事就好。」

  聞言,柳必應左胸口像是被什麼猛敲了下,芳心不由得加快跳動起來。

  他……算是在關心她吧?

  「我很好,謝謝隱公子關心,也謝謝隱公子對信順的照顧。」怎麼辦?心跳越來越快了。

  想起白天在閻君廟前,他為了護她而緊緊抱著她,奮力突圍,那股強烈的力量,她至今仍能深刻感受……一思及此,心便如被鞭抽似的脫韁野馬,失控狂跳。

  停!再這樣跳下去,她快不能呼吸了!

  不行,不能停,停了她就一命嗚呼了!

  柳必應的思緒被如擂鼓般急跳的心給嚴重干擾,腦子一片空白,幾乎完全忘了此行的目的。

  「信順是咱們『錢來客棧』的伙計,關照他也是應該的,別放心上。」仲孫隱說道,察覺到她臉色有異,不由得眉峰蹙攏,問:「柳姑娘,你還好嗎?」

  「很好……我很好。」她力持鎮定。

  「天晚了,我想柳姑娘還是盡早回去休息才是。」

  「嗯,那……我告辭了。」柳必應對他深深鞠躬,為掩飾自己紛亂的思緒,慌忙轉身離去,可才退向房門,她又憶起今晚來此的目的,連忙打住腳步,略帶猶豫地回過頭,似有千言萬語。

  「那個……」

  「啊!」忽然,隱隱傳來一聲痛呼。

  「什麼聲音?」正想開口說些什麼的柳必應被莫名聲響打斷,她左右環顧,房裡除了她和仲孫隱之外,並沒有其他人。

  屏風後,李衡忍著右手的疼,換成左手繼續捂著黑衣少女的嘴。這只「死鴉頭」,竟然敢咬他的手,改天他定要好好教訓她不可!

  「沒什麼,只是只烏鴉在叫。」仲孫隱微笑著,好心提醒她。「柳姑娘是不是想說什麼?」

  她點點頭,支吾道:「我……可以問隱公子一件事嗎?」

  「什麼事?」

  「隱公子你……為什麼會出手幫我呢?」畢竟他們非親非故。

  「沒什麼,我只是討厭別人說話動手動腳的。」他聳聳肩。「而且還弄髒了我的衣服。」

  「喔,對,衣服!」她想起這件事。「我可以賠給你。」

  「小事一樁,無須掛心。」

  他不會要她的賠償,只是看不慣她唯唯諾諾,老是跟人道歉認錯賠不是的模樣,好像千錯萬錯全是她一個人的錯似的,看了就令他莫名心煩,反而對她無法視而不見了。

  「總之……謝謝你。」她欲言又止,猶豫著想再說些什麼,可內心交戰半天,最後還是不爭氣地化成了矜持的道別。

  「那……我告辭了。」

  柳必應,你真夠孬了!明明最想問的一句話,怎麼偏說不出口呢?

  她再次鞠躬,轉身離去,才走到門口,她再度打住腳步,深呼吸,猛然轉回身,喊道:「隱公子——」

  「啊!」又是一聲悶叫。

  柳必應嚇一跳,再度左右張望。「什麼聲音?」

  只見仲孫隱含著微笑,面不改色道:「最近半夜烏鴉特別多,挺吵的,柳姑娘還有什麼事嗎?」

  「我……可以再問你一件事嗎?」她吞吞吐吐,看來有些緊張。

  「請說。」

  「隱公子你……」柳必應鼓起勇氣迎視他,雙手扭著裙側,幾乎要把這輩子所有的勇氣全用上了,才終於握住拳,紅著臉大聲說道:「你……願意娶我嗎?」

  砰!

  更大聲回答她的,是瞬間倒下的屏風——

  
匿名
狀態︰ 離線
6
匿名  發表於 2012-6-19 00:28:35
第四章

  她果然是腦袋被打壞掉了!

  柳必應躺在床上,睜眼望著床頂的帷幔,腦子昏昏脹脹的,似有千萬支槌子在裡面敲敲打打。

  前一晚,她因為一時衝動,似乎做了一件很大膽的事——

  躺在床上,她拉高被子遮住火紅的臉,越想越窘到想再打昏自己算了。

  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竟會跟一個男人「求婚」!

  肯定是因為信順奶奶的關係。

  昨晚,她原本只是想去「錢來客棧」親自跟仲孫隱道個謝,沒想到一路上,她老人家那番催她嫁人的話卻緊緊糾纏著她,令她難以忘懷,直到她走入客棧的前一刻,所有渾沌不明的思緒忽然間全都清晰起來,而模糊的想法也化為一個清楚的臉孔——仲孫隱。

  如果真要她挑個人嫁,此時此刻,他是她「最有感覺」的唯一人選。

  至於是什麼感覺?她也說不上來,只知道在她的腦海裡始終有個聲音告訴自己——就是他了,就是他!

  為什麼?

  難道是他一身貴氣逼人、老是讓她睜不開眼的打扮?

  又或者是在閻君廟前,他那「英雄救美」的無敵氣魄?

  若說嫁人是她此生待完成的「心願」,那麼,或許她奢盼的,僅僅只是一份被呵護的感覺吧?

  而他,給了她這種感覺。

  前夜,在她匆匆忙忙丟出問題後,意外換來房內另外兩個人的現身,讓她羞到只想挖個地洞把自己給活埋,等不及仲孫隱的回答,她便像個做蠢事的孩子般,雙手掩面逃之夭夭。

  唉,他肯定會覺得她是個腦袋壞掉的瘋丫頭吧!

  柳必應幽幽自歎,看來這輩子最大膽的計劃是徹底失敗了。

  才想著,只聞房門被輕叩三聲,隨即傳來熟悉的男聲。

  「必應,醒了嗎?我進去了。」

  是二哥!

  柳必應不自覺用棉被蒙住頭裝睡,想遮住受傷的事實。她聽見二哥推門而入的聲響,一顆心高高懸著——

  「別憋了,我知道你醒了。」他一語戳破妹妹裝睡的事實。

  柳必應緩緩拉下軟被,露出一雙骨碌大眼,心虛道:「二哥,早啊……」

  柳濟世入房,將手中藥箱放在桌上,打開藥箱拿出裡頭的瓶瓶罐罐。見二哥沒搭話,柳必應心裡更是七上八下,只好自己先找話題,道:「春兒呢?」

  「我讓她熬粥去了。」

  「為什麼要熬粥?」她一時反應不過來。家裡沒人生病啊,為何要吃粥?

  柳濟世細長冷厲的雙眼掃向她,不發一語,接著又緩緩移開,繼續忙著手上的工作。那是一種無言的責備,她懂得的。

  房內頓時陷入一陣漫長的沉默,柳必應扭著棉被,想開口說點什麼,可腦子卻空空無一物。

  說穿了,她是畏懼柳濟世。

  二哥向來嚴肅不苟言笑,在他面前說任何話做任何事,她都習慣了先觀察他的臉色,深怕一個不留心便說錯話或做錯事,惹得二哥不高興。相較之下,和大哥柳懸壺的相處便自在許多,只可惜大哥長年在外奔波,從事藥材生意,一、兩年才難得回來一趟,想要見到他並不容易。

  柳必應緊張萬分地看著柳濟世的一舉一動,直到他拿著傷藥走到床邊,面無表情地盯著她,她才忍不住打破沉默道:「二哥,關於昨天的事——」

  「櫃子裡的人蔘是你拿的?」他若無其事問。

  她點頭默認。

  「那是大哥花了一、兩年的時間才找到的千年寒蔘。」語氣平穩,聽不出絲毫怒氣,卻森冷得令人打顫。

  「對不起,二哥。」柳必應大半張臉仍躲在棉被下,像個等著被父母責罵的孩子般,囁嚅道:「可信順奶奶病了,所以我才——」

  「跟你說過多少次,少跟那些窮人往來。」

  「但信順是我朋友。」柳必應道,畢竟信順的爹爹當年曾經在柳家跟著爹做事,多少也算柳家故人,她不懂,為何哥哥一點念舊的情分都不給?

  柳濟世伸手拉下她遮臉的棉被,明顯不悅地道:「貧窮跟惡疾通常是連在一起的。你老是跟他們混在一起,對你百害而無一利。」伸手拆開她的傷巾,他臉色更臭了。「這是哪家大夫包紮的?搞得傷口都發炎了。」

  柳必應沉默,不敢再多言。

  莫非她真的做錯了?

  柳家雖然沒有富可敵國的家產,亦無威風顯赫的官銜,但依憑著柳老爺和柳家少爺們看病行醫,多年來,也攢有一些積蓄,算是小康富裕之家。無奈近年來世局紛亂,天災頻傳,病死餓死的老百姓非常多,她只是想盡一點棉薄之力,盡可能幫助一些人,但最終總是招來哥哥更多的責難——

  柳濟世動手幫她換藥,雖然氣氛僵滯,柳必應還是閉上眼,偷偷地貪享了一下兄長難得的關懷。

  來自家人的溫暖支持,是她自小渴求卻極難擁有的。爹娘過世得早,兩位長兄如父,照顧著體弱多病的她,令她吃穿不愁,可兄妹三人雖相互依存,卻又不甚親近,彼此間總有著一層說不出的隔閡。

  家 在這一刻,她寧願相信,兄長對她生氣其實是因為擔心她。

  「那個男人是誰?」

  額上傳來一陣刺痛,她自漫想中被拉回。

  「誰?」

  「昨天和你一起招眾怒的男人。」他將藥粉撒在她傷口上,讓她的頭更痛了。

  「他叫仲孫隱,是信順的老闆。」她沒多想便直覺回答。「他也是我朋友。」

  「朋友?」他從來沒聽過這號人物。「你什麼時候認識這個人的,對他又認識多少?」

  「他是個好人,幫我解過圍,還救了我。」就算剛認識又如何?而且是因為她柳家人的身分才會招惹事端,不是他,他是無辜被捲入的。

  「防人之心不可無,別太輕易相信人,說不定他只是利用你。」柳濟世一副世故的態度提醒道,他這個妹妹向來是誰都好的軟性子,是個容易相信人的笨蛋。

  「可我沒什麼好被人利用的。」為什麼哥哥對事情總往壞方向去想呢?她相信這世上還是有很多好人的,她相信仲孫隱就是。

  不知為何,一想到他,她內心即莫名泛起一絲甜意,竟想再見他一面。

  「你想什麼?臉這麼紅?」柳濟世警覺道,細長的雙眼充滿打量。敷好藥,纏上傷巾的同時,他順手在她額上探了下。

  「沒什麼。」她心虛地偏轉視線。

  柳濟世看著她,沉默半晌,待纏好傷巾之後,才忍著氣道:「人蔘的事我暫不追究,但那畢竟是大哥的心血,你記住下不為例。」

  「是……」

  「還有,這陣子你最好都待在家裡,別到處亂跑。」

  她好為難。「可我答應了信順奶奶要去看她。」

  「那就別去了。」

  「可是……」

  「二少爺、三小姐——」房門口傳來的叫喊打斷了柳必應,只見春兒跑進房,比柳必應更為難的小臉緊貼在門扉邊,怯怯地望著兩人。

  「什麼事?」回話的是柳濟世。

  「那個……外頭有人想找三小姐。」

  「誰?」

  春兒猶豫了下,望向柳必應又看看柳濟世,察覺自己似乎來得不是時候,可在柳濟世的瞪視下,她只能據實以報。「他說他叫信順。」

  「信順?!」柳必應嚇一跳,猛然從床上坐起身。信順怕極了她二哥,從來不敢靠近柳家半步,一大早的突然找上門,實在很不尋常,肯定是有急事。

  「沒你的事,躺好。」柳濟世冷聲喝止她。

  「可是信順他——」

  「乖乖在房裡待著,我去見他。」柳濟世一貫的作風是他說了算,起身走向房門的修長身形散發沉默的威嚴,那就是命令。「春兒,看好小姐。」

  「是。」

  「等一下,二哥——」柳必應焦急地想下床,身體卻早已被春兒先行一步牢牢按住,動彈不得。「二哥!」

  ★★★

  興安城一早的清晨,烏雲密佈,遮去大半旭陽的光芒,天色灰灰濛濛。街上行人不多,原本該早起趕市集的商販亦是稀稀疏疏,整條大街顯得冷冷清清。

  柳家大門外,信順揹著奶奶焦急等待,一見到柳濟世走出來,隨即雙膝一軟,直接跪在大門口。

  「柳二爺,求求您,救救我奶奶!」信順放聲苦苦哀求,焦急的淚水早已爬滿他的臉。「她昨晚吐血了,吐了好多好多——」

  一整晚,他跑遍整個興安城,能找的大夫全找了,他們都說奶奶年歲已高,身子骨弱又染重疾,怕是沒得救了,要他別再強求,就讓她老人家平平靜靜地走或許更好,但他就是不願放棄,只要還有一絲希望,他就要試、要求,即使對方是對窮人不屑一顧的柳濟世,是城裡最有名的「銅牆鐵壁」,他依然願意一頭撞上。

  「要我救你奶奶?帶來診療費了嗎?」柳濟世居高臨下地看著信順,表情漠然地冷眼旁觀,說話口吻公事公辦。

  信順吃力地空出一隻手,將始終緊握在手的一隻破布囊遞給柳濟世,後者打開布囊一倒,都是些小碎銀。

  「若您肯出手相救,信順這輩子就算做牛做馬,都會報答您的大恩大德——」他知道自己的錢根本請不動柳濟世出馬,但那是他最後的家當了,而柳濟世也是他最後的希望了。

  「很遺憾,這輩子我不缺牛也不缺馬,你請回吧!」

  柳濟世冷冷回絕,將碎銀放回布囊中,信順急得撲向柳濟世,小布囊震落在地,碎銀散落一地。

  「求求您了,二爺,信順求您了!」信順慌亂哭求,他可感受到背上奶奶的氣息越來越微弱了。「您要信順做什麼都可以!」

  「我不需要你為我做什麼,你還是回去吧!」柳濟世毫不心軟,可一回身,即見到柳必應從房裡緊張地急衝出來。

  「對不起,少爺,我攔不住小姐。」緊追出來的春兒嚇得連忙認錯。

  「奶奶、奶奶怎麼了?」她一眼瞧見信順肩頭上的血漬,以及已然陷入昏迷的信順奶奶。「二哥,必應也求求您了,幫幫信順,救救奶奶,拜託——」她轉拉住柳濟世的衣角,焦急的淚水奪眶而出。

  奶奶病了很久,雖然心裡早有準備,但在面對死亡如此迫近的時刻,她心裡仍是怕極了。她喜歡信順奶奶,奶奶疼她、關心她,就像她自己的家人一般,若她老人家走了,不只她會寂寞,連信順都是孤單一人了。

  「必應,行醫是我們的工作,不是義務,柳家不是開救濟院來救濟窮人的。」這是他和大哥柳懸壺向來的原則,不管是誰都無法動搖。

  「不能……看在必應的分上嗎?」她很少開口求他什麼,以往,盡管與哥哥們的想法和做法不同,她都只是默默盡自己的能力彌補那些遺憾。

  這是第一次,她求他。

  「若是今日開了先例,難保日後不會有一樣的情況發生,萬一那些沒錢的全找上門要求看病,我又該如何?」柳濟世冷酷地指出事實。他這小妹向來心軟耳根子也軟,只要有人求她任何事,她立刻就會答應,從來不會說個不字,但,他不同。

  「二哥,求你了,就算看一眼也好,拜託……」她跟著跪求,蒼白的臉上佈滿淚水。信順是她最好的朋友,她想幫他,就算要她跪上個三天三夜她都無怨,這是她唯一能做的。

  天,下起濛濛細雨。

  柳濟世冷漠地看著眼前跪著的兩人,半晌,向來鐵石心腸的他竟緩緩挪動視線,真的看了信順奶奶一眼,出乎意料地執起信順奶奶無力垂側的手,默默按腕把脈。

  淚瞳一抬,燃起一絲希望。

  「我想我無能為力——」

  一句話,又將兩顆懸著的心打入谷底。

  「小子,你還是另請高明吧!」柳濟世對著信順說道,不帶一絲感情,旋身踅回屋內,並道:「春兒,扶小姐回房。」

  「二哥——」

  「二爺——」

  柳必應和信順同時哭喊,仍喚不回柳濟世眷顧的一眼。

  心,跌入絕望,如同天上的雨,不斷往下墜落。

  「奶奶,沒關係,我們回家吧!」信順抽泣道,似乎死了心吃力地站起,揹著老奶奶,腳步沉重地離開。

  「信順……」柳必應擔憂輕喊,掙開春兒的攙扶,也跟著他走入雨中。

  「小姐,你要去哪裡?」春兒緊張的喊,趕忙跟上。

  「必應,你回去吧,你還受著傷呢……」信順回頭對她說。

  雨,越下越大了。

  柳必應想起什麼似的,突然轉身往回跑,春兒嚇了一跳,她不明所以,只好跟著跑,可才到門口,又見到柳必應拿著一把傘衝出家門,追上信順,將傘撐開,為信順奶奶擋雨。春兒頓住,有些不知所措,但基於責任,最後還是跟上了她。

  「信順,別灰心,還會有辦法的,也許咱們再去找找其他大夫……」她哭道,不願放棄任何希望。

  信順揹著奶奶在雨中走著,淚水卻在臉上逐漸收乾,取而代之的是面對現實的堅強。「沒用的,能找的都找過了……我想奶奶累了……」

  必應撐著傘,默默跟著,雨水打在她身上,濕了衣裳,冷了她的心。

  原來,她和哥哥們的疏離,看似淡淡地不著痕跡,其實早已隨著歲月一點一滴侵蝕了她,而今,徹底摧毀她最後僅存的堅強。

  夾雜著雨聲,她似乎隱隱聽見一聲鳥叫,抬頭一望,竟見一隻烏鴉在他們頭頂上盤旋。

  一股不祥之感爬上心頭。

  那是冥界來的使者嗎?準備要來帶走奶奶的嗎?

  不!不可以!看著奶奶暗灰色的臉,柳必應全身發抖,忍不住像個孩子般放聲大哭。「奶奶——奶奶——」她不敢伸手去探奶奶的鼻息,深怕那令她最害怕的一刻已到來。

  天啊,誰能來幫幫他們?救救奶奶……

  無助的沿街而走,雨水濕透額上的傷巾,她雙唇泛青,臉上毫無血色,渾身打顫得越來越厲害,步伐也越來越搖晃。

  「小姐,咱們回去吧!」春兒憂慮道,也是渾身濕透。她怕柳必應手酸了,想接手拿雨傘的工作。

  柳必應猛搖頭,緊緊握著傘柄不放手,喃喃道:「不,我要找人救奶奶……找人救奶奶……」

  突然間,她想到了他——

  她急忙抓住信順,也抓住了最後一絲希望,道:「走,咱們去錢來客棧。」說不定仲孫隱有辦法幫他們!

  信順被點醒,也許……可以一試。「說不定……」

  話未落盡,街道前方,熟悉的修長身影赫然出現在雨幕中,一前一後。

  三人不自覺停下腳步,怔怔望著來人。老天爺真的聽見她的呼喚了嗎?

  柳必應用力眨眨濕睫,刺痛的眼似乎看見了希望的光亮, 而無助的心,亦在此刻緊緊攀附唯一的浮木,期待著被救贖上岸。

  「是隱公子!」

  淚眼相望中,她雙膝一軟。還有——

  「秦大哥?!」

  ★★★

  「求求您——要我做什麼都願意——拜託——求求您了——」

  卑微乞求的女聲,忽遠忽近,似在遙遠的記憶深處幽幽呼喚著——

  闃黯的黑、耀眼的白,雜陳交錯,忽沈忽明。

  「我不能失去他——求求您了——一次也好——就一次——」

  她看見了,另一個淚流滿面的女人,跪求著,蒼白容顏似曾相識,像極了自己……

  她病了。大病一場,發燒三天三夜,也昏迷了三天三夜。

  「原來她口中的秦大哥是你。」

  「真沒想到會讓你再遇到她。」

  誰?誰在說話?

  頭好沈好昏,她想睜開眼,眼皮卻沉重得掀不開,她想出聲,喉嚨也乾啞到發不出聲音。

  「她是誰?為何你要關照她?」她認得了,這是仲孫隱的聲音。

  「你真的不記得她了?」這是……秦大哥?

  靜默。

  她在哪裡?全身好熱、好痛,好不舒服。

  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不知過了多久,似乎有人撫摸她的臉,冷冷涼涼的,甚是舒服。

  「你究竟為自己選擇了什麼樣的人生呢?」低沉溫厚的嗓音在耳畔輕拂,恍若自言自語,更似在對她敘說。

  迷濛間,她睜開了眼。

  房內,燭光淺淺,映照著一抹佇立於床前的身影,她看不清對方的臉,卻可感受到那投射而來的柔和視線,似在擔憂著她。

  「秦大哥?」她掀了掀唇,聲音微弱。

  對方皺起眉頭,低聲咕噥。「搞什麼,老是認錯人。」

  一身貴氣逼人的紫綢金緞……是仲孫隱。她虛弱地再眨眨眼,俊朗的臉孔清明起來,她定定地望向他,交纏的視線滿是疑惑。

  「你怎麼會在這兒?」她啞聲道,目光環顧四周。

  這裡是她房間,房裡僅有微弱燭光,現在是夜晚時分了吧?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他是怎麼進來的?哥哥不可能讓他進來的——

  「怕你死了,來看你。」他答得一派輕鬆。

  「我……快死了嗎?」她喃喃道,想起身卻感到身軀如千斤重,難以動彈。

  「只是病了。」

  仲孫隱收斂神色,上前一步坐在床側,定定地看著她。雖說男女授受不親,可此刻他的陪伴,竟令她感到莫名安心與溫暖。

  然後,她想起了讓自己病倒的原因。

  「信順……奶奶呢?」她顫聲問。

  他沉默半晌,才道:「她走了,很安詳。」

  她渾身一震,眼神黯然,淚水似乎已隨雨水而逝,這回,意外地再沒有眼淚。

  「那……信順呢?」

  「那小子比我們想像的堅強。」
匿名
狀態︰ 離線
7
匿名  發表於 2012-6-19 00:28:53
第四章(3)

  她點了點頭,平靜得令人心疼。

  走這一趟興安城,她的出現並不在他的預料之內,卻依舊讓她闖了進來。

  他不懂自己為何如此在乎她的反應,他該馬上轉身離去才是,夜探她,本就是衝動之舉,於她、於他,都是不合宜的,他本只是想看她一眼,確定她沒事就走,可腳步還是選擇了逗留。

  「人生有很多事是你必須學習面對的,包括死亡,它或許是你這輩子的課題。」他語重心長道,希望她能看破生死。「那些大夫們都盡力了,奶奶年紀大了,陽壽該盡之時,別說是你的哥哥,就算是華佗再世也難救回。」

  「嗯……我知道。」其實她心裡是明白的,只是一直不願面對罷了。

  「死亡不代表分離,它或許是相聚的開始。」

  她緩緩點頭,接受他的安慰,而心的裂痕,也願為他而彌縫——

  仲孫隱伸出手,輕輕撥開她額上的髮絲,給了她一抹鼓勵的微笑。

  「頭還疼嗎?」他柔聲問。

  她緩緩搖頭,是疼的,只是她已經習慣了。

  「腹部會疼嗎?」他沒來由地再問。

  柳必應訝然怔愣。他怎會知道她有腹疼的毛病?

  其實,那不是病,只是打她出娘胎以來,右腹上便有個紅色胎記,但自從遇見他之後,不知為何,在那胎記的位置有時竟會隱隱泛著疼。

  「有一點。」她低低道。他為何會如此問她?

  「疼是正常的。」他喃喃道,像個大夫似的好像在幫她看診。「偶爾,我這裡也疼。」他指了指自己的左胸口。

  同時,她覺得左胸口也抽痛了一下。

  「你的心有毛病?」她問,或許這就是為何有時她會覺得他臉色微泛青白的原因了。「有沒有找大夫瞧過?」

  聞言,他忍不住輕笑出聲。「沒有,我的心不是生病。」

  「但你臉色看起來不太好。」她反過來擔心他。

  緩緩斂住笑,仲孫隱冷不防地伸出手拭去她眼角上的殘淚,忽然又問:「剛才是不是作夢了?」所以才會在昏迷中仍傷心哭泣。

  他凝望她,深邃如夜星的雙眸彷彿能看穿她的心思。

  柳必應又怔住,他怎麼知道?

  「我想……我看見了死去的娘。」她誠實道。

  明明是夢境,卻又如親眼所見,像是曾經在她眼前真實發生過的事。

  「好奇怪,我娘在生我時就過世了,我明明沒見過她,但我就是知道夢裡的那個人是她……」她轉向他,蹙額顰眉。「這是第一次,我夢見過世的娘,你說……我是不是快死了?」

  「生與死,早有定數,又何須憂慮?」他淡然道。

  「我不是憂慮,只是……不想有遺憾。」

  「遺憾?」

  柳必應看著仲孫隱,想起先前那沒勇氣等到的回答,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勇氣,她再次大膽提問。「若有一天,我未嫁先死,你……能娶我嗎?」

  「在你死後?」

  「嗯,就像施家那樣為婉婉辦冥婚,你只要娶了我,我保證我不會回來干擾你正常的婚姻生活,而且說不定到時我還可以助你賺更多的錢。」人家都說冥妻會旺夫呢。

  況且,她答應了奶奶要為自己爭取幸福,現在她臥病在床,盡管再羞再窘,她躲不開逃不了,所以,她選擇勇敢前行。

  「人死後會歸往何處?我時常思索這個問題,我不知死後是否存有幽冥世界,但這條黃泉路注定是無人相伴,每個人都必須獨自前往,可……必應實在害怕孤單一人。」每次想到這種感覺,她都不免恐懼,總想或許有一天,那些往生親友能回來告訴她是否存有幽冥府,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是不是陰森可怕?

  但從來沒有人回來過。

  「你現在就擔心死亡這件事,未免太早了些。」

  「人生很難預料,像婉婉跟我同年紀,也是說走就走了。」每每想起婉婉過世前那般的害怕與無助,她便膽顫心驚。「獨自面對死亡這件事,很可怕……」

  他拍拍她,算是安慰。「別擔心,死後的世界或許並不如你想像那般可怕。」

  「你怎麼知道?」

  「若我說我去過那裡,你可相信?」

  「真的?」她瞪大眼。

  他笑出聲。「若我說我不是人,是鬼,你可也信?」

  她死命搖頭。怎麼可能?他明明活生生在她面前,看得見觸得著,怎麼可能是鬼?「我不信,你只是想嚇我。」她篤定道。

  他又笑。「也對,你這麼好騙,不嚇你嚇誰。」

  外頭遠遠傳來打更聲響,四更天了!

  「我該走了。」他忽然說道。

  「你要走了?」這麼快?她有些不捨。

  「事實上,我是來跟你道別的。」

  「道別?!」她驚道,挺著被病痛侵蝕的身子,奮力坐起身。「你要去哪裡?」

  「我要回去了。」

  「回去?」她緊張起來。「你是指離開興安城?」

  「嗯。」差不多是這個意思。

  「什麼時候會再來?」

  「短期之內,大概不會。」見她淚眼汪汪,一副捨不得的模樣,他左胸口竟微微刺疼了起來。

  見他打算站起身,情急之下,柳必應猛地撲上前,喊著:「等一下!」

  她一把勾抱住他,不顧男女分際,緊緊實實的。

  「可不可以……別走?」

  她覺得被遺棄了,心,好痛。

  「是我錯了,我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我收回請求,你不用答應娶我,但可不可以請你留下來當我的朋友,好不好?」她慌了,急急說了一大串,豆大的淚水如斷了線的珍珠般,一顆顆滑落。

  她緊緊攀著他,不明白自己為何如此傷心難過、如此依依不捨,但想到與他分離,竟令她痛得無法自已。

  「別擔心,我會再多留幾天。」

  仲孫隱意志動搖了,眼前這愛哭的丫頭,竟有能耐讓他破例更改決定,這究竟是什麼樣的緣分糾纏呵……

  雙眼充滿柔色,他環臂回抱她,輕拍著她的背,輕聲安撫道:「別哭,日後你若想見我,就到閻君廟祈願,說不定也能像見到你的秦大哥那般見到我。」

  「萬一見不到呢?」她啜泣道。

  「不都說了『心誠則靈』。」

  「我心誠了,可大家最後都還是離開了……」柳必應難過大哭,既脆弱又絕望。

  最終,她還是一個人。

  仲孫隱歎口氣,發現自己真放不下她。「我答應你,若有一天,你未嫁而死,我絕不會讓你孤單一人的。」

  終於,他承諾她。

  「真的?」淚眼抬望。

  他微笑頷首。「到時記得讓我找到你。」

  「好。」

  「很好,好好照顧自己,我走了。」

  「等一下……」

  一眨眼,環抱他的雙手頓覺一空,眼睜睜的,她看著他活生生自眼前消失!

  「隱公子!」她大喊,想再抱住他,卻往前撲了空,整個人重重跌下床。

  「小姐!」

  疼痛,再次襲擊她的頭、她的身、她的心。

  柳必應緩緩睜開眼,眼前只有焦急的春兒,她一臉茫然,左右環顧。「隱公子……」

  「小姐,你作夢了。」

  夢,是嗎?

  柳必應怔怔望向窗外,而回望她的只有高懸夜空的一勾新月,她有些被搞糊塗了。

  倘若剛才那是夢,那麼真實又是什麼?
匿名
狀態︰ 離線
8
匿名  發表於 2012-6-19 00:29:21
第五章

  「爺,您還好嗎?」

  「嗯。」

  「柳姑娘,她也好嗎?」

  「嗯。」

  「那個……有什麼問題嗎?」

  兜問了一圈,李衡還是忍不住開口問出這個纏了他半個時辰的疑惑。沒辦法,誰教老大手上拿了一張紙錢,足足瞪視它有半個時辰之久了。

  「果然是好騙的傢伙。」仲孫隱端詳著那張都快被他「一眼看穿」的紙錢,無奈一笑。「沒想到她真的在上面寫了名字。」

  那是一張冥紙。

  上頭有信順奶奶和柳必應的名字,這顯然仍是柳必應親手製作的,用來燒給已經往生的信順奶奶。

  還記得他初遇她在大街上燒紙錢,他恫嚇她關於孤魂野鬼會搶錢之事,建議她可以在紙錢上寫著自己和往生者的名字,沒想到她真的按他的話去做。

  真是個心思單純的傻瓜!

  「爺現在打算怎麼做?」李衡問。

  他知道仲孫隱關心柳必應,也知道爺已經打破既有的原則,插手了不該插手的事,雖不明白箇中原因,但仲孫隱介入越深,他便越感憂心。

  「再多觀察個數日吧!」

  仲孫隱將手上的紙錢納入袖袋內,李衡欲言又止。

  基本上,關於假錢的來龍去脈,他相信仲孫隱心裡已經有譜,也該是回府的時候了,為何還遲遲不走呢?

  「什麼事?說吧!」看著李衡還杵在跟前,仲孫隱知道他還有話要說。

  「府裡傳來消息,這幾天有些不尋常的小狀況。」李衡報告道。

  「什麼狀況?」

  「有大批的小額存戶,紛紛要求兌現他們存在咱們這裡的錢,而且我查了一下他們的背景資料,發現全部是來自興安城內的貧戶,也就是之前在咱們那裡存入『假錢』的那一批存戶。」

  「喔?」仲孫隱挑高眉,直覺肯定這事也和柳必應有關,但究竟是什麼呢?

  「查出擠兌的原因了嗎?」

  「還不確定主因——」李衡停頓了下,才又道:「但我聽說他們全捧著錢,偷偷去了同一個部門。」

  「哪裡?」

  「延壽司。」

  延壽司?仲孫隱不由得皺起眉頭,「延壽司」的頭兒是府裡有名的臭石頭,脾氣又臭又硬,與其他部門也少有互動,這些人去那兒做什麼?

  「我想,這些人可能是想拿錢去拜託事情吧!」李衡說道,根據他打探來的小道消息,好像是這麼一回事。

  「愚蠢!」那顆臭石頭豈是用錢可以說得動的?!想拿錢去「延壽司」打通關,無疑是把錢丟進火海裡,有去無回了。「是誰讓這些人做這件事的?」仲孫隱心中疑惑更大。

  「沒聽說,好像全是自發的。」

  莫名地,仲孫隱有些煩躁起來,心中有個強烈的念頭告訴他,似乎有事快要發生了。「去查清楚!」他難得嚴詞命令道。

  「不用查了,當然是有人快死了嘛!」

  斬釘截鐵的回答突兀地加入兩人的對話之中。

  窗外,夜色中,黑衣少女兩手托頰抵在窗欞上,額前那綹金絲映著月光閃動著,她打了個呵欠,等不及兩人來發現她,自己開口說話。

  「又是你!」李衡失聲叫道。「你幹麼老愛偷聽人說話?」

  「哪有偷聽?我向來都是正大光明地聽,只是沒被發現罷了。」她若真有心偷聽,就不會現身說話了。

  黑衣少女跳進屋內,再度不請自來。李衡翻翻白眼,反射性將雙手藏於身後護著,上次被她咬的仇還沒報呢!

  「很簡單,會去『延壽司』的目的只會有一個,就是想要延長某個人的壽命,重點是那個人究竟是『誰』——」她故意賣關子。

  「你是不是知道什麼?」

  「那當然,不過你也可以問這個『小氣鬼』啊!」她指向李衡。

  「為什麼問我?」李衡抗議叫道。

  「你昨兒個回府辦事時,不是還偷偷去翻了簿子查柳姑娘嗎?幹麼不順便跟隱哥哥報告?」她出賣他的行蹤。

  可惡!這個「烏鴉嘴」,竟敢打他的小報告!李衡惡瞪著少女,企圖以眼神直接殺死她。

  「你去查了她?」仲孫隱冷聲問,這可是犯戒的行為。

  「是……去問了一下。」李衡心虛地承認。因為好奇,所以套了點小交情,去「關心」一下柳姑娘的生死。

  仲孫隱沈下臉思索著,不發一語。

  見主子沒再追問,李衡頓時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好小心翼翼地探問:「爺……您想知道嗎?有關柳姑娘的生死——」

  「不用查也看得出來柳姑娘活不久了。」少女搶話道,貢獻自己的觀察。「她印堂明顯泛黑氣,我不相信你們看不出來。」

  語畢,一陣靜默。

  黑衣少女見仲孫隱沒吭聲,李衡也在旁不敢吭氣,只好逕自繼續道:「說來這柳姑娘也挺可憐的,明明是正室所生的孩子,卻要看著兩個同父異母哥哥的臉色過日子;明明是哥哥和人結下樑子,到頭來卻變成她的麻煩,唉,還真可憐。」

  三十多年前,柳家在興安城裡靠著柳老爺行醫救人,也曾立下不錯的口碑,只可惜,當年原本和夫人鶼鰈情深的柳老爺,竟私通自家丫鬟生下兩個兒子——柳懸壺、柳濟世。

  而結縭多年肚皮始終沒消息的柳夫人無法接受這事,傷心欲絕,成天以淚洗面,終至積郁成疾,柳老爺懊悔不已,盡他畢生所能醫治柳夫人,終於多年之後,柳夫人也如願懷了柳必應,盡管身子骨弱不宜生產,她還是堅持要生下這好不容易才求來的孩子,沒想到最後還是難產而死。

  柳夫人死後,等待多年的丫鬟並沒有被扶正,或許是愧疚,或許為贖罪,她將柳必應視為己出、悉心照顧,只是沒幾年,也跟著柳老爺雙雙過世。當時柳必應年紀還小,柳家遂由兩個庶出的兒子承襲衣缽、執持家業,只是盡管兩人醫術高明,卻是冷血無情、嫌貧愛富的市儈大夫。

  「你倒是打探得挺清楚的。」仲孫隱終於開了口,語氣裡沒有責備,倒是有些感慨。

  「柳家在興安城裡也算有名,想不知道也難。」

  她成天四處閒晃,五湖四海內皆有好姊妹、好兄弟,只要是她想知道的事,沒有打聽不到的。

  「自己的哥哥不疼不愛,還好現今還有一批窮鬼關心她的死活,總也算是值了,不枉她之前為他們盡心盡力,在這些人往生之後還燒紙錢給他們送終,算這群窮鬼還懂得知恩圖報!」

  「所以你的意思是——他們集體到我這裡兌換存款,就為了要去『延壽司』替柳必應請命?」仲孫隱也理出了個頭緒。

  也對,這批存戶之前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帶著假錢來存款,現在他已經肯定這些「假錢」來源全是柳必應,那麼,這群請命者唯一的共通點,便是認識柳必應。

  「很顯然,肯定是有人不知打哪個管道得知了柳姑娘命不久矣,然後一個傳一個,接著大伙兒急了,不想她如此紅顏薄命,想回報她的恩情,於是就集體發了這個行動。」黑衣少女十足把握地道。她雖然不屬於府裡的一分子,但這事兒很容易理解和推論的,看起來事情應該就是這樣!

  「真是這樣?」仲孫隱轉向李衡,問。

  李衡一怔。「什麼?」

  「她命不久矣?」

  李衡先是遲疑,不知該不該實話實說,最後,還是點了頭。「說是……三個月後會病死。」

  若生死簿上確實如此記載,那麼就八九不離十了。

  想起柳必應含著淚,向他述說害怕死後孤單一人的心情,仲孫隱的心隱隱微抽。

  死,對她而言,說不定反而是另一種解脫吧……

  「不過,我比較擔心的是另一件事。」黑衣少女說道,這也是她今晚前來的主因。

  「什麼?」

  「還記得那個在『閻君廟』前跟你們有過衝突的王家嗎?」

  「記得,怎麼了?」她不提,他幾乎都要忘了這群人。

  「今天我經過王家,發現他們家附近有股妖氣。」她慎重道。

  「妖氣?」

  「我也不確定,只覺得那股氣很不對勁,讓我無法靠近,所以有點擔心。」畢竟她功力尚淺,有些事雖然可以感應到,卻無法應付。

  先前潛藏於內心、那股隱隱蠢動的不安,似乎更加擴大了……

  「小鴉,可以麻煩你一件事嗎?」

  仲孫隱決定重視黑衣少女提供的訊息,畢竟,她擁有他們沒有的某些能力,而她的擔憂必然事出有因。

  「是!隱哥哥,別說一件,十件都可以!我全答應你!」一聽仲孫隱要派令,她精神全來了。

  「這幾天,麻煩你偷偷跟著必應,有任何狀況隨時來跟我回報。」

  「沒問題!」答得爽快。

  她最愛仲孫隱給她任務了,這樣她才不會無聊到覺得身上都要長霉了!

  「另外——阿衡。」

  「在,老大!」忘情的回應按例又換來一記瞪視,李衡只好連忙改口:「是,隱爺!」

  「你先回府去處理擠兌之事,並探一下『延壽司』那塊臭石頭對這項請願的態度為何。」

  「是,馬上去!」

  「我也馬上去!」

  兩人接令後,難得有志一同地同時轉身,並肩迅速朝房門方向而去——

  「兩位!」

  仲孫隱喊住兩人,眉頭糾緊,正「穿門而過」的兩人猛地打住。

  「用、走、的!」他揉揉額角,用力提醒。

  聞言,兩人互看一眼,同時吐了吐舌頭,倒著「飄」回房裡,雙腳緩緩落地。

  「是。」

  他們裝模作樣拉整了一下衣衫,不疾不徐地打開房門,跨出門檻,人模人樣地——辦事去!

  ★★★

  見、見鬼了!

  信順拚命按揉雙眼,一看、再看、三看,確定眼前已空無一人,才敢從花叢後現身,臉色早已嚇得死白。

  這、這是怎麼回事?!

  奶奶死了,他打起精神處理完後事便立刻返工,雖然心緒仍然低落,但他自認狀況正常,並沒有傷心到發瘋的跡象。

  可……剛才那……是什麼狀況?

  信順雙腿不住發抖,沿著長廊倒著走,直到出了西廂房才急急轉身,拔腿想跑——

  「你幹麼?!」

  隨著一聲低喝,他一頭撞上迎面而來的大掌櫃。

  「大、大、大掌櫃!」他倉皇道,上下排牙齒直打顫。

  「做什麼匆匆忙忙的?如何?問了嗎?」大掌櫃問。

  「那、那裡……鬧、鬧鬼……」信順指著西廂房,有些語無倫次,答非所問。「那個……用飄的……沒開門……」

  今天他當夜班,大掌櫃讓他來問問隱爺,是否需要準備宵夜解饑,可他一步入西廂房外花園,即隱約聽見房裡傳出對話,似乎是在談論必應……他基於好奇,又怕打擾,所以便決定先繞至花叢後等待。

  孰料,他們才剛結束談話,他便驚見一男一女在沒開房門的情況下,身體直接「穿越」門板而出。

  他故意用力眨眼,心想肯定是看錯了,沒想到親耳聽見隱爺要他們「用走的」之後,出現了一半的身體隨即憑空消失,接著,房門從內被拉了開,只見那對男女很正常地「走」了出來。

  「別胡說!」大掌櫃拉下臉,正色道:「你是不是太累了?要不要回家休息?」見信順言行古怪,體恤他喪親不久,大掌櫃努力收回慣有的斥責,表示關心。

  信順點頭又搖頭。

  對啊,他本來也以為自己太累眼花了,才想努力說服自己,試圖平復這突來的驚嚇之際,忽然,他眼睜睜瞧見那走出房門的黑衣少女瞬間幻化成一隻烏鴉,在他目送之下凌空飛去。

  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麼可能變成一隻烏鴉呢?

  這不是見鬼了是啥?!

  「難道……這就是西廂房平日不對外開放客住的原因為因為鬧鬼?」信順低聲問道,自認這個推測十分合理。

  「我活膩了才會把『鬧鬼』的房間給隱爺住!」大掌櫃反駁道,態度倒是冷靜,一副見怪不怪的模樣。「西廂房不對外開放的原因只有一個,因為那是隱爺專屬的廂房。」

  「是這樣嗎?」信順半信半疑。

  「心裡有鬼的是你吧?」大掌櫃直言道。

  「也是……」

  聞言,信順歎口氣,黯然低頭。

  「掌櫃你說對了,自從奶奶死了之後,我天天心裡總想著希望奶奶的鬼魂可以回來看我,只是我千等萬等、左盼右盼,結果奶奶的魂沒等到,卻盼來了……」他忍不住回過頭,又瞄了一眼西廂房,全身打了個寒顫。

  「信順,你真的累了,我看今天你還是早點收工回家休息吧!」大掌櫃好意道,不想信順再繼續胡思亂想下去。

  「不,我很好,一點都不累!」他堅持強調,確信自己現在神智清楚,剛才的一切也絕不是幻覺。「只是覺得有點古怪——啊!」

  他失態地喊了聲,猛然想起一個最重要的關鍵。

  除了那個會變烏鴉的黑衣少女之外,他記得另一個跟她一同「飄」出房門的是隱爺身旁的——李衡大哥?!

  是了!這就是為何他覺得古怪的地方了!

  靈光乍閃。「大掌櫃,我忽然有個想法,你知道是什麼嗎?」

  「什麼?」

  信順勾住大掌櫃,將他拉至一旁角落,壓低著嗓,嚴肅而謹慎地說出自己推論的結果。

  「我想西廂房其實沒有鬧鬼,而是……」他再看一眼,確定四下無人「也無鬼」,才道:「隱爺他們本身就是鬼!」

  瞬間,大掌櫃神情丕變,但很快又恢復慣有的不苟言笑。

  他從袖裡掏出一袋錢,拉著信順,語重心長道:「我說信順哪,來,這錢你拿著,回家休息一、兩個月再來吧!」

  「我不累,真的!」他想工作。

  「不不不,工資雙倍照算給你,回去好好休養。」

  「不是錢的問題……」

  「三倍!」這是砍頭價了!他心頭淌的血足可論斤計算了!

  「大掌櫃——」這下子換信順開始擔心他老人家了。

  稍早,日陽是打東邊落下還是怎的,不但見了鬼,連吝嗇大掌櫃都中了邪!

  「三倍!外加包三餐!」大掌櫃忍痛拍板。

  很好,他沒有被嚇瘋,倒是大掌櫃徹底被他搞瘋了,開始撒錢當財神。

  真是……究竟搞什麼鬼?
匿名
狀態︰ 離線
9
匿名  發表於 2012-6-19 00:29:51
第六章

  大仙廟果真名不虛傳。

  小小的一間紅色小廟,沒想到香火如此鼎盛,信徒們的供奉物多到擠滿桌台。

  大仙廟裡供奉的是只白狐仙,若是想求姻緣桃花,來此就對了。

  傳說中這位狐大仙是個不折不扣的美男子,有雙勾魂媚眼,能夠迷倒眾生,只要是被他「一眼看中」的姑娘,沒有能逃出他手掌心的。

  奶奶臨終前,千叮萬囑地希望她能來此為自己拜求一段好姻緣,因此,她來了。

  掌心裡緊握著奶奶贈送的小布囊,柳必應誠心誠意祈求著,希望白狐仙能賜與她一個良人、一段良緣。

  「必應——」

  「噓,別說話,奶奶說必須非常專注、誠心誠意。」

  合著眼,小心謹慎地執行每個祈願步驟,順利取得紅線後,柳必應小心翼翼將紅線收進小布囊裡,並將另一條紅線以另一個小錦袋裝好,交給一旁的信順。

  「好了,一條給你,一條給我。」

  「它又不是月老廟,會靈驗嗎?」信順有些懷疑。

  「當然!」柳必應連忙遮住他的嘴,不想他在神仙面前亂說話,萬一得罪了神仙可就不靈了。「奶奶說靈就靈,我們要這樣相信。」

  他拉下必應的手,道:「奶奶是掛心你,為何連我都要?」

  「奶奶當然也希望你能娶個好姑娘,成家立業。」她將小錦袋硬塞給信順。「來,咱們一起努力吧!」

  信順看了小錦袋,又見柳必應仍顯蒼白的臉上努力為他綻放的笑容,心裡萬分感動。「必應,謝謝你,你真的對我們好好……」鼻間一酸。

  奶奶死後,他堅強地未掉過一滴眼淚,可此刻,他竟有股想哭的衝動。

  「因為你們也對我很好呢。」她微笑。

  大樹下,金光透過樹葉縫隙直射而下,光束輕灑於她的周身、臉上,形成一道七彩光暈,眩目動人。

  又來了!那感覺又出現了!

  之前他在客棧門口也曾見過一次,如同現在,柳必應帶著真誠的笑靨,渾身散發耀眼光芒,宛若仙子下凡,更像隨時會自眼前消失似的……

  一眨眼,那道特殊的七彩光芒消失,必應依舊站在陽光下,對他微笑。

  「你看起來氣色好很多。」

  「在床上躺了那麼多天,再難纏的病也該好了。」她自我解嘲,不想讓人認為自己老是個病懨懨的藥罐子。「倒是你,這幾天挺悠閒的,不用去上工嗎?」

  「大掌櫃趕我回家休息呢!」

  信順將大掌櫃反常的大方行為告訴柳必應,卻換來一句小小的質疑。

  「你該不會是偷懶,被解雇了吧?」她輕問,跟著拍拍他的肩。「別忘了,你可是答應過奶奶會好好工作的。」

  況且,仲孫隱不只是幫過她,更在大雨中拉了無助的她與信順一把,在奶奶臨終前為她請大夫做最後努力,並協助信順處理後事,對信順而言,仲孫隱可算是個照顧手下的好主子,他更應該好好為他效力才是。

  「你看我像是會偷懶的人嗎?」

  她搖頭。

  「那就是嘍!」信順當然沒有忘記奶奶臨終前的交代。「隱爺對咱們有恩,我想努力工作報答他都來不及了,怎麼可能會偷懶?!只不過,說到隱爺——」

  他猶豫停頓,欲言又止。

  「隱公子怎麼了?」

  左右張望,確定方圓百尺內無人接近,信順神秘兮兮湊向她,附耳道:「我懷疑他『不是人』!」

  「什麼?!」她驚呼一聲,是聽錯了吧!接著,她微慍道:「枉費隱公子這麼照顧你,你怎麼可以罵他不是人呢?」

  「噓——」這次換他摀任她的嘴,暗示她先別激動,聽他說完。「不只是他,連他身旁的李衡都『不是人』。」

  被摀任的嘴,嗚嗚嗯嗯直抗議。

  「因為我懷疑他們是……鬼。」

  最後一個字,輕得幾乎無聲,卻如轟天巨雷般,震得柳必應啞然無語。

  抗議聲戛然而止,她安靜下來,圓睜著大眼,見鬼似地直勾勾瞪視著他,驚訝莫名。

  「信順,你是不是想奶奶想到走火入魔了?」信順終於鬆手後,她好認真問道,反過來探了一下他的額頭,確認他沒有生病,胡言亂語。

  「當然不是。」他知道他的話令人難以置信,但千真萬確!

  信順詳述當晚在西廂房撞見的一切「異象」,以及事情的來龍去脈。

  其實,當晚他回家之後想了很久,越發覺得他們不是人的可能極高,不只是他親眼見到李衡會飄,更因為他想起了先前在閻君廟前發生的一切——

  「就像在閻君廟前,隱爺他為了護你脫困那次,也實在嚇到了我……」

  「他怎麼了?為何嚇到你?」那次她昏倒了,醒來時已在信順家裡,完全不明白後來發生了什麼事。

  「其實那天,隱爺的眼睛——」

  話說到一半愕然停止,信順像是發現了什麼,驚愕地望向一旁樹梢。

  「怎麼了?」她跟著抬頭看。

  樹梢上,有只烏鴉佇立著。

  是錯覺嗎?為何他老覺得那只烏鴉在盯著他們瞧呢?準是那天晚上被那少女變烏鴉的一幕給嚇的,現在對烏鴉特別敏感。

  家「走,咱們換個地方說話。」信順緊張地拉著她快步離開,往較多人聚集的百花園走去。

  柳必應也被他搞得緊張起來。「有什麼不對嗎?」

  信順的話聽來荒誕,卻又有幾分可信,她不認為信順會騙她,更相信他不是信口開河之人,不由地,她想起仲孫隱來她床前探望的那天晚上,他也是活生生自她眼前消失……

  盡管事後她說服自己那是個夢,可一切仍真實得令她驚疑。

  「若真如你所言,那……他們為何會出現在這裡?是為了什麼?」她跟著信順,好認真地思索這問題。仲孫隱身上感覺並無陰森之氣,她不怕他,也相信他不會傷害她。

  「該不會是……為你而來的吧?」憑著莫名的直覺,信順猜測道。

  「我?」

  怎麼可能?在此之前,她和他並不相識啊?

  「因為那天在閻君廟前——」

  信順的話倏地被一群阻路的人給打斷,來人約莫是二十來個穿著粗布衣裳的城民,一臉敵意,個個殺氣騰騰。

  「就是她!」

  為首的其中一名女子指著柳必應,大聲喝令,眾人蜂擁而上,信順直覺護她在身後。

  是王家的哥哥姊姊!柳必應認出帶頭的男女。

  「打死她!打死她!」這群城民像是被蠱惑般集體起哄,團團聚攏進逼,看來似乎是想抓住柳必應。

  「喂!你們幹什麼?!」信順大吼,想斥退眾人。

  這情況很是古怪,這群人看似憤怒的臉上,似乎有著更深層的恐懼。

  「各位,這個妖女!今天若不除她,將來還不知有多少人會受害呢!」王鳳煽動道,因仇恨而顯得面目猙獰。

  「你才是妖女吧!在這裡妖言惑眾!胡說八道!」信順吼回去。

  「她哥哥見死不救,不知害死了多少人。」他們王家也是受害人之一!「而她——在人死後還不放過對方,成天鬼鬼祟祟燒符作法,為的就是想讓死者不得超生,無法到閻王那裡告他們柳家一狀!」

  「不是的,你們誤會了,不是這樣的,我沒有……」柳必應急急澄清,被這番指控嚇壞了,而眾人如見妖怪般仇懼的視線似利刃般殺來,更令她驚恐。

  這是怎麼回事?怎會有人扭曲她的行為至此?

  她只是同情那些人生病往生,不想他們生前家貧如洗,死後依然窮困潦倒,若真有幽冥世界,她燒紙錢也是希望他們在那裡的日子能好過一些。

  「不只如此,各位,那天在閻君廟前的一切你們也都看到了!」王鳳再舉另一個更有力的例子。

  果然,眾人再度騷動。

  「沒錯!」一旁的王龍也附和姊姊的話。「她還有個同伙,那男的才是真正的妖怪!他根本不是人,是妖!是魔!」

  當日,那一身金緞的男子為了護她,雙目竟發出紅光,還驅策風動,在無風無雨的日陽之下,以他的妖法捲來強風陣陣,陰寒刺骨,刮得眾人睜不開眼,並在眨眼間以比飛還快的身手,帶著她在眾人眼前迅離消失,這是所有人都見到的事實。

  「對!把那個眼發紅光的妖怪也一起抓來!」人群鼓噪。

  內心極度的恐懼引發人類的狂性,怨憤之氣如暴風般席捲而來,將柳必應籠罩包圍。

  晴空之上,一隻頭頂金毛的黑色烏鴉,盤旋而飛,躁動不安。

  王鳳注意到了,指著上空,激憤道:「看到了吧,正如我所說的,只要有這妖女在的地方,就有那只烏鴉,那可是不祥之物!」這是她近日觀察到的,更能佐證她的說法。

  人群裡,有人持彈弓攻擊烏鴉,一顆石子飛射而上,不偏不倚正中目標。

  那只烏鴉嘎叫一聲,在頂上盤旋一圈後,迅速飛離。

  「她養的妖物肯定去通知她的同伙了!大家動作快,抓住她!」

  王鳳下令捉拿,眾人一擁而上。

  推拉抓擠中,信順以身護她,力求脫困,反遭眾人群起攻擊。

  混亂間,有人抓住了柳必應的頭髮,朝後用力拉扯,她吃痛地大叫,順著強勁的力道不得不朝後仰起頭,王鳳見機立刻從袖裡抽出一根事先備好的銀針,直直插入她的眉心間。

  柳必應尖叫一聲,印堂瞬時發黑。

  「必應!」信順驚駭極了。這群暴民肯定瘋了,竟然光天化日下動用私刑。

  見王鳳得手成功,群眾更加高昂亢奮,人性中某種嗜血本能被喚醒,獸性取代人性,眾人抓住柳必應又抓又打,力道之大,非一人之力可抵抗。

  信順完全被人群擠開,滿臉是血,只能眼睜睜看著這群被王家人鼓動利用的愚民們,抓著柳必應朝城外方向離開。

  「救、救命——」信順大叫想求救兵,無奈百花園內的男男女女全被這突來的駭人騷亂給嚇到,個個一臉驚愕地杵在原地,無人出手搭救。

  不行,這樣下去,必應會死!

  信順跌跌撞撞,連滾帶爬,朝「錢來客棧」奔去——

  ★★★

  「不好了!不好了!」

  一團黑色飛影直直撞開窗扉,跌落在地,翻滾了兩圈後,才狼狽地幻化成人形,手臂上已是鮮血淋漓。

  正在房裡靜修調息的仲孫隱和李衡,見黑衣少女受傷慌張的模樣,有些驚訝。「怎麼了?」

  「那個……柳姑娘被抓走了!」

  「抓走了?!」李衡驚訝道。無怨無仇的,誰要抓她?

  「被誰抓走了?」仲孫隱沉著氣,冷聲問。

  「王家那個凶婆娘!」黑衣少女急告狀,忙又補充一句。「就上次在閻君廟前把你氣到的那個。」

  仲孫隱挑眉。「我沒有被誰氣到。」他更正。

  「這次保證就會把你氣到了!」黑衣少女篤定強調。「這群瘋子,似乎是想對柳姑娘動私刑!還說你是妖人!」

  仲孫隱閉目盤坐,似在冥想,又似在感應,只見他襟上的紅綠寶石閃動著奇異光彩,半晌,他眉頭深鎖。「該死!」

  「怎麼了?」黑衣少女和李衡同時屏氣,等待下文。

  「我知道她在哪裡了。」他起身,迅速往房外而去。

  「老大!」

  「隱哥哥!」

  意外地,兩人同時喊住他。

  仲孫隱停住,回頭望向兩人,看似冷靜無波的臉上隱隱散發慍色。

  「用、走、的。」這次,換成兩人有志一同地提醒他。

  懸浮在半空的身子,並沒有妥協落地,相反地,仲孫隱唇角一勾,選擇瞬間消失,隱身快移。

  「老大,等我啊!」李衡大喊一聲,來不及接收到仲孫隱要趕往何處的訊息,只好先跟著隱身移動,想辦法追上。

  「喂,兩位——」人家也想去!

  空蕩蕩的房裡,霎時只剩黑衣少女獨自對著空中無言吶喊。

  屬於鬼界的隱身穿梭,對於屬於仙界且只有兩百年功力的小烏鴉而言,實在是她做不來、跟不上的。

  「還有,人家受傷了哪……」好可憐喔,沒人理她……

  默默變回黑色小烏鴉,她拍拍受傷的翅膀,搖搖晃晃飛出窗外。現在,只能找興安城裡屬於仙界的眾兄弟姊妹們幫忙打探地點了。

  ★★★

  興安城外百裡處,有個茂盛巨大的森林,密林內,暗藏一座由大小不同的石塊堆砌而成的高台。

  柳必應髮絲散亂,傷痕纍纍躺在石台上,全身插滿銀針,奄奄一息。

  夕陽餘暉落盡,石台前,一名身著黑色道袍的道士,在眾人的包圍下,正在設壇作法。入夜後的森林,暗黑降臨,更顯陰冷詭譎,只有立於壇前的幾處火把,隨風晃影閃爍,勉強撐著幾點光亮。

  當仲孫隱趕到時,見到的便是這般景象。

  「來了!」

  道士怒喝一聲,手持桃木劍直指向他,一道黑色劍氣飛襲向他。仲孫隱向後移閃,凝氣擋護。

  眾人抽氣驚呼。

  「果然厲害。」道士冷笑一聲,看來今日是遇上對手了。

  單單一個短暫交手,雙方各據一方,評估對方的實力。眾城民眼見雙方劍拔弩張,深怕一個不小心,被四射而來的妖氣法力所傷,紛紛退至林後,遠遠觀戰。

  仲孫隱冷冷看著,一眼即看穿眼前這個黑袍道士並非凡人,只是「喬裝」成「人」罷了。若他的感應沒錯的話,此人應是來自妖界的黑魔,因為這道勁射而來的黑氣,非一般人類道士所能擁有的。

  「隱公子……」

  意識模糊間,柳必應虛弱地睜開眼皮,就著微弱的火光,她看見懸浮在半空中的仲孫隱。

  他來救她了嗎?

  他說過在她死後不會讓她孤單一人的,這表示……她快死了嗎?

  「你別動。」

  仲孫隱飛身靠近她,黑魔道士立刻火燒一張闇符咒,凌空射向他,一股強風黑氣卷襲而來,強行佈局於三方之間,斷阻他和她接觸。

  此道黑色的妖邪之氣,令他怒火更熾。

  「咱們鬼妖兩界向來互不侵犯,勸你現在就放了她,別干涉了不該干涉的事!」仲孫隱冷聲警告他,算是下戰帖前最後的喊話。

  「這才是我要對你說的。」

  黑魔道士邪笑,完全沒把他放在眼裡。

  「這是他們之間的私人恩怨,我身受委託,拿了好處自然是要替人辦事。我瞧你這一身,應該在鬼界冥府裡也有個一官半職吧,奉勸你還是別插手這些凡人之事,以免惹禍上身。」

  興安城向來是神、仙、鬼三界出沒之地,鮮少有妖界之徒出入,尤其是他這種黑妖,更屬少見。他初來此地便接到這宗委託,本來只想牛刀小試一番,沒想到會遇上來自鬼界的官差。不過也好,若能打敗此人,對他在妖界樹立威名也有幫助。

  「她是我的人,你就此放手,我可以不追究。」仲孫隱下最後通牒。

  「送你兩字——」道士挑釁意味十足。「休想!」

  協商破局,暗林間沙沙風動,更添肅殺之氣。

  「退!」

  黑魔道士率先出手攻擊,始終強捺怒火的仲孫隱亦被激怒,終於轉守為攻,出手反擊。

  石台下,王鳳看著鬥法的兩人,內心激昂澎湃。

  之前,王家聽聞有此道士初來興安城,法力十分高強,專收孤魂野鬼、鎮妖除魔,遂在城裡聚眾集資,並答應各自折王家兄妹十年壽命為條件,終於請動他前來,如今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對柳家見死不救的恨意,在母親咽氣的一刻已深深融入她的血液中,啃蝕她的理智,她咽不下這口氣,她要報仇,今日她就要柳家人為此付出代價!

  耳際嗡嗡作響,柳必應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只感覺到有兩股強大的力量互相強硬拉扯她,像是要將她的魂魄與肉體強行分離一般。

  意識,正在遠離——

  「收魂大法?」

  仲孫隱有些驚訝,這是來自妖界的黑法,是一種惡毒的法術,據他所知,此法已失傳數百年,沒想到竟會在這裡出現。

  襟上的紅綠寶石,再度閃動奇光異彩,並發出奇特的響聲,那是屬於他用來傳遞訊息的特殊寶物,表示鬼界的人已經找到並回應了他。

  「小心……」

  柳必應微弱呼喊,見道士再發另一波襲擊,想助仲孫隱擋開,但他身手更快,早已集氣結咒,化解攻擊。

  身為鬼界官派司爺,他少說也擁有數百年的修為功力可以對抗,但柳必應畢竟是凡人之身,豈能抵禦得了兩造如此強烈的震波強襲?

  「必應!」

  她虛軟的身軀如布娃娃般隨著劇烈的爆裂聲震飛開來,重重摔下石台,口吐鮮血,數道淡淡白光自她體內散出,消失於夜林中。

  仲孫隱凌空飛身,本想在空中攔抱住她,卻被道士的闇符咒攻擊阻攔下來,逼得他不得不使勁揮動袖袍,七枚古幣自袖口飛出,在空中排陣如北斗七星,發出七道金色光芒,對克黑法。

  七顆千年古幣是他專屬的法器,百年多來未曾使用,而今卻逼得他不得不使出。

  一旁,王鳳見形勢逆轉,心知不妙,立刻抽出預藏的匕首,直衝向身受重傷、幾乎斷氣的柳必應,往她左胸口一刺——

  「該死!」

  仲孫隱見狀厲喝,疾飛而下,眼發紅光,掌集陰氣重擊王鳳,只見她肉體當場震碎四散,就此成為枉死於森林裡的孤魂野鬼。

  「啊——妖怪!」眾人見狀驚恐不已,紛紛尖叫著逃竄。

  仲孫隱抱起柳必應,拔出她胸口的匕首,以掌凝氣輕覆於傷口上,溫熱紅流自他的指縫間不斷滲出,暈染擴散在他金光閃閃的衣袍上。

  她已無生命氣息,他知道,但他不想放棄!

  「必應……」他的左胸口像被狠狠捅了一刀似的,慟絕不已。

  是的,自從秦無淮那傢伙現身提醒他之後,他終於想起了她。

  前世,他為救她,左胸口替她擋過一刀。

  而今,她這一刀,也算是為他挨的。

  若不是當日他在閻君廟前失控,露出了些許真面目,豈會讓這些愚民以這樣的想法對付她?若非他的介入,她又豈會跳脫生死簿上的記載,而遭逢此劫?

  她不該如此慘死的!不該!

  盡管肉身已死、三魂七魄已散,他仍然不會放手讓她走!他承諾過她,絕不會讓她孤單一人,魂魄飄蕩在外而無所依。

  感覺強烈的一擊自身後襲來,仲孫隱緊緊抱住她的軀體,以身擋護——

  「大膽,閻帥的人也敢動!」

  李衡大喝,帶著大批鬼武士趕至護主。冥界司爺被妖界黑魔攻擊,是何等大事,若要追究,恐怕是要驚動天地了。

  眼見寡不敵眾,黑魔道士一甩道袍,大批蝙蝠頓時自暗林間飛出,密密麻麻四處竄飛,護他離開。

  終於,暗林歸於平靜,四周靜寂得駭人。

  「隱爺……」李衡輕聲低喊,見主子仍抱著柳必應不放,不由得有些擔憂。

  仲孫隱提住一口氣,蘊結掌氣,不久即見一顆亮如白晝的明珠現於掌心。

  李衡一驚,驀地明白主子的用意。

  這顆夜真珠是仲孫隱上任「庫官司」司爺一職時,閻帥大人賞賜予他的護身之寶,亦是他以前世修為換來的寶物,難道,他想用它來護柳姑娘肉身不死?

  可經那黑氣重擊,柳姑娘早已魂飛魄散,就算護住了她的肉身又能如何?

  將夜真珠輕輕放入她口中,眾目睽睽下,仲孫隱傾身封住她的口,以其數百年修來的真氣灌入她體內。

  她的唇仍殘有餘溫,而他的心,就此淪陷——竟是在她死了之後。

  他知道,他放不開她了。

  ★★★

  入夜的月,暗黑的林,以及慢慢吞吞、虛虛弱弱趕到的一隻小烏鴉。

  身後跟著的一大群麻雀、白鶴與蝴蝶,都是她在仙界的好姊妹,她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打探到消息,匆匆趕來幫忙救人,豈料,戲已落幕——

  唯一來得及見到的,是大批鬼武士護著仲孫隱一行離開的身影。

  「隱哥哥……」看背影就知道,這回他真的氣得不輕。

  小烏鴉依依不捨,對著林間低低嘎叫兩聲。看來仲孫隱和李衡打道回幽冥府去了,而她又要到處遊蕩,無聊好一陣子了。

  唉,好哀怨。

  還有,她也受傷了哪……
匿名
狀態︰ 離線
10
匿名  發表於 2012-6-19 00:30:35
第七章

  孟婆湯?

  望著眼前遞來的那碗晶瑩剔透的汁液,她躊躇不前。

  「我可不可以不要喝?」

  「不行,每個人都要喝。」

  「可我不想忘記他嘛……」她難過啜泣。「婆,求您了……」她好不捨,真的不想離開這裡。

  「孩子,婆知道你難過,但你做錯事,不能留在這裡了,必須去投胎轉世,我們不能讓你記得一切。」

  「我知道錯了,我會去投胎,但能不能讓我還記得他?」

  她哭了出來,身後已是長長一排等待隊伍。

  曾經近在咫尺,現在卻殘忍地要她將他排除在記憶之外,她怎能做得到?

  孟婆拍拍她,附耳偷偷安撫。「別擔心,這碗是婆特地為你調製的。」

  「是嗎?」

  孟婆湯向來有分大忘、中忘、小忘,全看個人的因果造化來判定該飲用何種孟婆湯,而這碗,不算太糟。

  「婆婆向你保證,若是來世你有緣遇到他,你的心會告訴你,就是他了!」

  就是他了……

  ★★★

  無盡的渾沌似乎包圍了她許久。

  一個無色無彩、無邊無際之地,模糊不清,直到她看見一道白光,似在召喚著她,才舉步維艱、吃力地朝白光而去。

  她在哪裡?又該往何處而去?

  她想不明白,只知順著白光前行,應該就會找到自己該走的路——

  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純淨的白色。

  軟軟綿綿、馨香淡淡,她恍若躺在朵朵白雲上,輕飄飄的,像是在飛,甚是舒服。

  她死了嗎?

  脫離肉體的羈絆,魂歸西方極樂了嗎?

  「啊,是你?!」好開心、好驚訝的尖叫打破了這份舒適恬謐。「你回來了、回來了!」

  還搞不清狀況,一個面容黝黑的亮麗女子忽然撲跳上床,好熱情地抱住她,一直反覆說著同一句話。「你回來了!回來了!」

  「請問……你是?」柳必應開口,喉嚨感覺很緊。

  「我是喜願啊!」

  「請問……這裡是?」

  「隱爺的宅邸啊!」

  「仲孫隱?」她的心猛地一跳。好想念的名字,似乎好久好久……沒有聽到這個名字了。

  「對啊,你有沒有很開心?」喜願眉開眼笑,好像有用不完的笑容一樣。「今兒個淮爺跟我說,有個特別的任務要出借我到隱爺這裡來幫忙,我還不知道是因為你呢!」

  「淮爺?」又是誰呢?

  「啊?你不記得淮爺了?」喜願的嘴張得圓圓大大的,像是合不起來,好誇張的驚訝表情。「那他可要傷心死了,你可知你走了之後,他還挺想你的。」

  「其實……我也不記得你,我們之前認識嗎?」

  「什麼?連我都不記得?」她快暈死了。「那你究竟記得誰?」

  「我想……我認得隱公子。」她臉紅道。

  「啊,也對,畢竟你喜歡他那麼久了。」

  喜願非常理解,見到多年老友已讓她夠開心的了,就算對方暫時不記得自己也無所謂了。

  「兜轉了一圈,終於讓你等到這機會,聽說還是他親自帶你回來的唷!當然啦,淮爺有特別交代說這是一個『不能說的秘密』,放心,我一定會保守這秘密的。」她朝她猛眨眼。「怎麼樣?你現在離他可近了,有沒有好開心?」

  這姑娘表情好多、好有趣。柳必應忍不住笑了。

  「我……喜歡他很久了嗎?」好奇怪,這位姑娘為何這樣說?她怎麼知道她喜歡仲孫隱?

  「非常非常的久,少說也有幾百年了吧!」

  「啊?」這麼久?怎麼可能?

  柳必應更糊塗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這些人又是誰?他們好像認識她,而且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就認識了。

  「唉呀,該不會是孟婆給你喝的孟婆湯太濃了吧,怎麼你的魂都回來了,卻還什麼都不記得呢?」喜願說道。

  「我的魂?」柳必應一怔。莫非……她真的死了?不是說這裡是仲孫隱的宅邸嗎?

  喜願挺背坐直,一副打算來給她好好授一堂課的態度,說明道:「這裡是幽冥府,閻帥大人的地盤。」

  「閻帥大人?」這又是誰?

  「閻帥大人就是小閻君,不過他比較喜歡我們叫他『閻帥』。」

  說到閻帥大人,喜願的眼睛整個都亮起來。

  「你知道的,以前你暗戀隱爺,而我……當然是比較愛我們的閻帥大人嘍!」她好懷念以前兩人窩一起說秘密的時光,現在彷彿又有回到當時的錯覺。

  看來,喜願是她以前的好朋友,她們應該知道彼此不少心事。

  「你說的小閻君,可是興安城裡『閻君廟』所供奉的那個陰間之神小閻君?」柳必應問。她聽老一輩的人說過,小閻君是掌管地方的陰間神只,傳說中他是閻羅王所有兒子中長得最好看的。「所以這裡是陰曹地府?」

  「也不算是地府。」喜願道:「咱們這幽冥府,是介於陽間與陰間地府之間的『鬼府』,是人死後亡魂第一個要來報到的地方,也是決定亡魂要被送去地府受刑或是重返人間投胎前的審判處,當然,也有不少是幸運被留下來的,畢竟,幽冥府裡的生活很是逍遙自在,大家都巴不得能在這裡謀個一官半職的,既可過好日子又能修行自己。」比起那些在外飄蕩、無人管轄的遊魂,或是在天界與地府受一堆天條規範的神仙閻羅比起來,對他們這些胸無大志的小角色而言,這裡才是真正的好地方。

  想來,死後的世界並沒有她以為的那麼可怕。

  「我聽說小閻君——呃,閻帥大人,他手下有很多司爺和判官為他做事,所以這麼說來,隱公子他……」

  「隱爺是『庫官司』的司爺。」喜願點頭,像是在講自家主子一般地與有榮焉。「你知道的,這『庫官司』可是個大肥田呢,每個部門都得看他臉色。」

  「為什麼?」

  「因為他管錢的呀!隱爺是咱們這裡的財務大總管,連閻帥大人要用錢都還得經他蓋印批准才能提錢出來,不過說起來,也沒有人比隱爺更生財有道了,他連在陽間的賺錢生意都不放過,像供吃供住的客棧啦、香燭冥紙專賣啦、錢莊啦……舉凡日常生活吃喝拉撒,無所不包,所以咱們幽冥府是所有鬼府當中,最最有錢的。」

  她好得意,好像只要她多講仲孫隱,也能跟著走路有風似的。

  「不過我們家『感應司』也很不賴,淮爺其實也對財庫貢獻不少。」

  她向來公平,自家主子當然也不忘褒揚一下。

  「你知道的,像興安城裡的閻君廟就屬我們淮爺的『感應司』管轄之一,它越靈驗香火就越鼎盛,香油錢就越多,然後咱們進帳就跟著多。」

  「感應司……」柳必應喃喃道,腦海裡有些線索開始聯結起來。

  「我就覺得那一尊長得很像秦大哥。」

  「這尊應該是小閻君身旁『感應司』的司爺吧!」

  驀地,她想起與仲孫隱在閻君廟前有過的談話,所以這表示——

  「你們家淮爺……該不會剛好是姓秦吧?」她探問。

  「咦?你想起來了?」喜願瞪大眼。

  她搖頭。「只是想起一位故人,他剛好跟閻君廟裡『感應司』司爺的神像長得很像,每次總會在我傷心時剛好來看我。」

  「那肯定就是淮爺沒錯了!」淮爺名為秦無淮,一直都是她們的上司。「以前咱倆一起在淮爺手底下當差,你投胎轉世之後,淮爺放心不下你,肯定會抽空去偷偷探望你的。」

  「原來……」所謂巧合原是這麼回事,秦大哥和隱公子根本就是舊識。

  她和仲孫隱,也是。

  「只可惜當年你就是心太軟,做錯了事,不然也不用去人間受這種苦了……」喜願想起這段傷心往事,忍不住又撲上前,緊緊環抱住她,感懷地道:「我好高興你現在回來了……」

  這姑娘好真情流露喔,她的心也跟著暖起來。

  「那我……可以去『感應司』看一下嗎?」看來那是她以前待過的地方。

  「好啊好啊!」喜願興奮道,拉起她的手立刻行動,可雙腳才剛下床,她立刻想起自己的任務。「不對,我現在是調來這裡幫隱爺做事的,差點忘了,我該先去通知隱爺你醒了才是——」

  說風就是雨的她馬上放開柳必應的手,飛也似地離去,留下她一人不及反應。

  「對了——」

  喜願又奔回來。

  「改天我再帶你去『感應司』轉一圈,那裡可比這裡好玩多了,說不定你就會想起以前的事來了。」她眨眨眼,再度消失。

  這姑娘說話快,情緒更快,連來去都像一陣風——

  好有趣!

  ★★★

  這房裡擺設極簡,用色倒是挺華麗,到處都是金光閃閃的。

  柳必應走出內室,獨自在房裡摸摸看看,很是好奇。

  在人們口中,死後的幽冥世界該是陰氣森森的才是,她怎麼都沒料到會是如此舒適恬靜的平靜之境,房外花園甚至種植許多花花草草,蝶兒翩翩飛舞。

  至於她自己——

  她摸了摸自己的臉,再瞧了瞧自己的手臂。她死的那天晚上,應該是傷得很重才對,但現下以靈體的模樣看來,她竟是「毫髮無傷」,全身上下只有說不出的輕盈之感。

  「你喜歡這裡嗎?」

  仲孫隱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柳必應回過身,看見他正倚著門柱,一瞬也不瞬地凝望她。

  她朝他燦爛一笑,按捺不住再見到他的澎湃洶湧。

  他們……好似分開了許久,心中竟是滿滿的想念。

  仲孫隱走上前,在她還意會不到他的意圖前,他已直接將她摟入懷中,緊緊擁抱著,久久不放。

  「隱公子……」

  「歡迎你回來。」他低喃的話語落在她耳畔,有心疼、有不捨,說不清的情緒交雜。

  柳必應眼眶一熱,情不自禁也伸手回抱住他,道:「謝謝你,沒有丟下我一人。」

  在她死後。

  「我答應過你的,就會做到。」他低聲道。

  那晚,她魂飛魄散,連孤魂野鬼都做不成。

  他費盡心力,花了七七四十九日,才勉強護住她的元神,將她四散的魂魄聚收回來——承諾,他做到了,勢必也將付出代價,可至少,他現在能夠見到她、擁著她,這樣就足夠了。

  「謝謝你。」她好感動。

  謝謝他如此在乎她……謝謝他沒有丟下她一人……謝謝他帶給她滿滿的感動與喜悅……謝謝他讓她再遇上他!

  她的前輩子,應該也有做些好事吧……

  「我接下來該怎麼辦?該去哪裡?」她問道。

  人死了,不都是應該去他該去的地方報到嗎?她應該也是吧?

  「你就留在這裡,哪兒都別去。」他道。

  「可以這樣嗎?」

  「我說了算。」他收緊雙臂,氣息埋在她頸窩,深怕一個鬆手,她就會再度從他跟前消失。

  柳必應有些受寵若驚。仲孫隱從來不曾在她面前流露出這般真情,向來都是彬彬有禮、冷靜客氣的謙謙公子模樣。

  「隱公子……你抱了我好久。」還沒放手的打算嗎?

  「我知道。」

  還是沒放手的跡象。

  柳必應全身僵直,絲毫不敢移動半分,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過了一會兒,她忍不住又開口。「隱公子你……」

  「你……還會想嫁給我吧?」他忽然問。

  「咦?」

  「你不是說過,若有一天你未嫁先死,想要我娶你嗎?」他好認真地道。「如今你真的死了,你說該如何呢?」

  「咦?」柳必應滿面通紅,語塞。

  當初要求他娶她時,她並不知道他「不是人」,想說他只需娶她的牌位,讓她不至於成為無後人供奉的孤魂野鬼,他依然可以保有自己的生活。可如今,情況卻跟她當初想的不太一樣了。

  「你想要有個真正的『冥婚』嗎?」他凝視她,手指輕輕撫過她蒼白無血色的臉頰。現在,他只想要她留在自己身邊,不管用任何方法。

  「可咱們倆都是鬼魂呢,這……」而且他還是高高在上的司爺呢,他不會想娶她的,應該只是在逗她吧?

  「誰說鬼魂不能結婚?這才是名正言順的『冥婚』,不是嗎?」他似笑非笑道。「而且你可能不瞭解一件事——」

  「什麼事?」

  「千萬別輕易要求我答應你任何事,因為我向來『說到做到』。」他收斂住笑意,雙眸深處有著淡淡的情意流動。「所以——」

  他刻意停住。

  「所以為」

  「所以——現在你非嫁我不可了。」他一字一句宣佈道。

  咦,他看起來很認真,不像是開玩笑。現在,換她被嚇到了。

  「這個……你不用再考慮一下嗎?」

  「你不想要我娶你?」

  「不是的,只是……」

  「那就是想我娶你。」

  「也不是,而是……」

  「啊,我明白了,你其實不想我娶你,你其實是想嫁給我。」他故意鬧糊塗她。

  「我不是不想嫁給你,也不是不想你娶我,只是不想……」天啊,她都被搞昏頭了。

  「你是嫌我不夠有錢?」

  「不是……」金光閃閃,夠有錢了。

  「嫌我長得不夠好看?」

  「不是……」他長得可好看了。

  「那就是需要檢驗一下貨色的意思了。」

  「什麼意思?」

  猝不及防地,他忽然傾下身,朝她的唇烙下一吻。

  雙唇相觸的熱流如此清晰,她明明是沒有肉體的魂魄,竟還能感覺到心跳得好快、全身發熱、快要昏倒。

  思念、擁有、交纏、佔有,靈魂間相互的共鳴,在此交會的一瞬,早已穿越歲月的波流,化為永恆。她彷彿真的等待這一刻,等待了數百年之久——

  她真的……喜歡他呢。

  她的心很清楚地告訴自己。

  仲孫隱留戀地在她唇瓣上點下最後一個啄吻,專注而堅定地看著她。他的心,同樣澎湃。

  「驗貨完畢,這個吻可好?」

  「嗯……」她點頭,暈陶陶的,迷醉不已。

  「你點頭了,表示可以嫁我了?」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8-14 19:02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