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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樓雨晴]願者請上鈎(寶貝炸彈套書)[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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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6-24 20:28:44 |倒序瀏覽
願者請上鈎【寶貝炸彈套書】作者:樓雨晴

王子和公主永遠幸福快樂──童話不都是這麼演的?
為何他這個王子不好好愛公主,總是跑來惹她?
她只是「公主的姊姊」,很清楚自己的位置和本分,
王子的青睞是她最要不起的,既然他非要處處撩撥,
就別怪她不客氣,順便逃給他追......
遇上她,他立刻知道她就是自己最想要的女人
即使她表現得冷淡疏離,有時又驕傲得令人生氣,
但他總看得見她驕傲之下的自卑與敏感,
她渾身是刺,卻永遠刺中他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讓他永遠無法真正氣她離開她,只想試著疼她愛她;
她不讓他靠近,他就主動走近,開始放長線釣大魚,
況且兩人之間還有孩子這個「餌」,不信她不在乎,
就等她哪天心甘情願地上鉤,和他永遠幸福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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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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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6-24 20:29:12
童話的最初

  “嗚……鼓咕、鼓咕……”

  自從小小爬蟲類進化為靈長類,逐漸懂廉恥後,這樣的畫面三天兩頭就得上演一回。

  “你給我站住,臭小鬼!”

  下一秒,大腳丫踏入門檻,小毛球也同時撲進敞開的柔軟胸懷——

  安全達陣,精準零誤差。

  “呀。”一見香暖懷抱的主人,小毛球露出“得救了”的釋然笑容,臉龐深深埋入,發出含糊的稚嫩呼喚:“鼓咕……”

  “咕你個頭,好好人類不當,就這麼想當雞嗎?”大腳丫冷哼,對小毛球搬救兵的沒骨氣行徑深表不齒。

  柔軟懷抱的主人微微挑起細細柳眉,冷冷睨了他一眼。“這次又是為了什麼事?”

  “嗚……啊伊唔啦啦……”哭得模糊不清的嗓音搶先告狀,小手指著後頭的大惡魔,彷彿他逼良為娼似的,淚兒漣漣的小臉蛋充分表達被淩虐得極慘的悲情控訴。

  這讓女子的臉色完全沉了下來。

  “我記得我警告過你了,不許再欺負她。”

  很好,他感受到那兩道冷冷射來的寒光了。這女人完全具有讓室溫驟降的本事。

  男子雙手盤胸,斜倚著門框,毫不在意冷瞳瞪視。“容我小小糾正,這是疼愛小輩的父愛表現,絕無欺淩之情事,您言重了。”

  “你也知道自己是人家的父親?”那一天到晚惡整女兒,究竟是有什麼毛病?

  尤其目光落到他手中拎著的物品後,一張臉更是寒若三尺冰霜。

  “宋、爾、雅——”

  “是。”男子愉快回應。

  “不要告訴我,你預備將手中那團鬼東西全套到你女兒身上!”

  “是啊。”他完全不懂看人臉色,回答得好快樂,一臉獻寶似的。“你不覺得它很可愛嗎?我幾乎找遍了整個市區才找到的。”

  他還有臉邀功!

  女子幾乎是咬牙了。“你覺得——那一堆可怕的蕾絲全掛到小冬兒身上,會很美妙嗎?”

  除了蓬成一團雪球,讓人誤以為是一堆會走路的棉花糖以外。

  她完全無法想像那種慘絕人寰的可怕畫面,也難怪小寶貝要哭成這德行了,稍微懂點廉恥的人,誰肯把它穿在身上呀!這人的審美觀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

  他上次還將五顏六色全套到娃兒身上,搞得繽紛燦爛,活像廟會的舞龍舞獅,然後還理直氣壯說——

  “小孩子不就要活潑亮麗一點嗎?難不成像你,成天黑色套裝,像極守活寡似的,難看死了。”

  “……”還批評到她的穿著來了!要像他這種把彩虹全掛在身上的“活潑”法,她寧可守活寡,也難怪小冬兒啼哭不休。

  偏偏他自己就打點得人模人樣,一副都市雅痞精英樣,出門老讓一堆無知少女春心蕩漾,用在女兒身上,品味就教人完全無法恭維,要她不懷疑他是存心惡整女兒真的很難。

  而這回——

  “很好啊,蕾絲不是這年紀女娃兒的基本配備嗎?小冬瓜過來,把拔一定會把你打扮成霹靂無敵可愛的小公主。”

  是啊,照他那種打扮法,是很“霹靂”沒錯,明天真穿這樣上幼稚園,小冬兒也不必做人了。

  “嗚……”小女娃的頭搖得像波浪鼓,張大眼驚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來,手腳並用緊攀住身上的“浮木”,明擺著抵死不從。

  “小冬瓜,聽話,跟把拔回去,別打擾‘人家’了。”

  小女娃眨眨淚眼,父命不敢不從,那可憐兮兮的求救眼神,看得女子心房一陣疼。

  “宋爾雅,你不要——”

  對方完全沒有給她開口的機會,瞧都不瞧她一眼。“小冬瓜!再不過來把拔要生氣嘍!”

  “嗚……”一聲泣音硬生生咽了回去。

  每當把拔露出這種表情,就代表沒得商量,她最好乖乖照做。

  女孩含悲忍辱地鬆開手,一步一回首,從容就義去。

  “夠了!宋爾雅,你是故意的嗎?存心欺負自己的女兒給我看,很有快感嗎?”

  男子扯唇笑了笑,那種不含真心、純粹虛應的公式化笑容,只突顯幾分疏離與無情。

  他彎身抱起女兒,涼涼丟下一句——

  “既是‘我的’女兒,又與您何幹呢?我敬愛的大小姐。”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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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6-24 20:29:42
第一章

  夏家有兩個女兒,不過正牌的小公主只有一個,這從來就不是秘密。

  大女兒夏以願是在十三歲那年,隨著再嫁的母親進入夏家,小女兒夏寧馨才是貨真價實的夏家人。

  除此之外,兩人在外貌及性情上,也有著兩極化的差異。

  進入夏家的那一年,夏以願正處於即將踏入青春期、不上不下的尷尬年齡,已經脫離天真無知的孩童階段,明白這不是自己的家,有自尊、也有自身的想法,卻又不夠成熟瀟灑地說自己能夠獨立,因此造就她別扭的性情,無法自在地與誰相處。一直以來,她與這個家總是格格不入,別人不會想親近她,她也不曾想過要親近誰。乖僻難相處,是所有人給她的評語。

  而自小備受寵愛的夏寧馨,總是被所有人護在掌心中,從她眼中看出去的世界永遠是純淨美好的,人如其名就是個甜美純善的寧馨兒。

  遺傳了母親好相貌的夏寧馨,自小就是個美人胚子,臉上總是掛著甜甜的笑,讓人憐愛進心坎,連月亮都願意為她摘下。相形之下,夏以願堪堪稱得上清秀的姿容,加上不夠討喜的性情,更無人會費心多留意她一眼。

  然而,夏家事業實際的掌權者,卻不是正牌的夏家人,因此形成了莫名尷尬的僵持局面。

  想也知道,論權謀、論心計,純真善良的小公主,怎鬥得過詭詐的姐姐?也因此,在夏立樹亡故後,小公主的地位更加岌岌可危了。

  人前,夏以願尚懂得收斂,維持淡涼客套的關係,不過旁人看不見的時候,小公主的處境就很難說了。那女人看來就是一副將正統繼承人視為眼中釘,隨時預備將人淩虐至死的模樣……

  幸好,夏立樹還有點先見之明,曉得獨生女秉性溫良,不是爭權奪利的料,早早便為她鋪好了後路,數年前收養了俊雅優秀的養子,做為女兒將來的依靠,才不至於令小公主的未來太過悲情。

  說到養子宋爾雅,原就是小公主的鄰居,兩人一同長大,青梅竹馬感情好得不得了,表現也都令夏立樹讚譽有加,也相信他有能力守護自己的寶貝女兒,早早便欽點他為夏家的東床快婿。

  而他確實也沒讓夏立樹失望,一直以來,也只有他能製衡夏以願,守住小公主應有的權益。若說誰有能力令冷血女魔頭夏以願變臉,也唯有紀錄保持人宋爾雅一人而已。

  這段無異於現代版灰姑娘的恩怨情仇,早已上演了十多年,目前已漸趨白熱化階段——何時下檔?沒有人知道;雙方又會再祭出何種製敵絕招?所有人正擦亮雙眼,等著看這出王子擊敗壞心姐姐、拯救美麗灰姑娘的浪漫愛情故事邁入最終結局——

  會議室內,煙硝味彌漫,無人敢貿然開口,就怕誤觸地雷,點燃緊繃張力之下一觸即發的戰火。

  “宋經理,請你解釋清楚,為什麼你編列的行銷費用,預算需要高達三千五百萬?”那其他部門吃什麼?西北風嗎?

  “公關費用、人事支出、樣品成本、廣告預算、通路預算……”上面不都列得很清楚了?

  “刪。”夏以願回得精簡。“兩千萬。”

  一口氣砍了四成多,好狠。

  “辦不到。”另一頭回得更俐落。她當這是菜市場買菜嗎?

  暗暗的抽氣聲由會議室中各個角落響起。

  雖然這樣的戰火彌漫時不時都會上演幾回,但宋經理這回也太大膽了,直接嗆上夏以願,人家好歹也是上司,教她這總經理的臉往哪兒擺呀!要是她借題發揮起來……

  各部門頭兒不由得暗暗為他捏把冷汗。

  夏以願沉下臉。“宋經理,我話不說第二遍。”

  “我也有我做事情的原則,上頭的每一筆預算我都精密評估過,一毛錢也少不得。”

  “兩千萬。”她不為所動。

  “行,那就請總經理另請高明,我在這裏口頭請辭。”

  此話一出,語驚四座,連向來鎮定的夏以願也愣了片刻。

  雖知這兩人明爭暗鬥、互有嫌隙已久——一個是夏家養子、另一個是夏家名義上的女兒,能力相當、身分相當,就連公司所持股份也相同,一路互別苗頭,在前年那場股東大會上,他卻吃下敗仗,大意失荊州,這些年在她底下工作,可以想見宋爾雅會有多悶。

  但是再不甘心也都忍那麼久了,千萬別衝動啊,他可還有小未婚妻要守護,走了不正合她的意……

  令眾人跌破眼鏡的是,夏以願並未順勢允了他的辭意,拔除忌憚已久的眼中釘,而是壓下那份企劃部送上的預算表,冷靜地主持完會議。

  直到夜深人靜後的此刻,夏以願望著被壓在最底層的預算表,揉揉疼痛的額角。

  宋爾雅,你到底要我怎樣?

  一直以來,她都知道,宋爾雅總是以挑惹她、看她進退兩難為樂,她愈無助就愈能取悅他,而他,似乎總是能精準地踩中她的致命傷。

  她是不若夏寧馨甜美,沒有她可愛,個性也不討喜,但是他真有這麼厭惡她?厭惡到……不如此對待她,便無法取得心理的平衡?

  是啊,怎麼會不懂,她對他做的那一切,是男人都會視為恥辱,終生懷恨……

  打住思緒,她將臉埋進掌中,強迫自己拋開不堪回首的記憶。

  鈴聲在此時響起,她花了三秒鍾,才意識到是從她私人手機裏傳來的。

  “什麼事?”沒有半句廢言,會有她私人手機號碼的,三根手指就能數完。

  “姐,你還在忙嗎?”輕輕細細的嗓音傳了過來,就像聲音的主人一樣,暖如春風,是最美好的存在。

  “家裏有事?”仍是不帶起伏的淡涼音律。“如果沒有辦法處理,讓管家跟我談。”

  “不是啦……”女子停頓了下。“因為很晚了,你……我是說,冬冬今晚在這裏過夜。”

  “所以?”截至目前為止,她還沒聽出重點。

  “她說要睡你房間,可以嗎?”夏寧馨小心翼翼地詢問。

  夏以願相當重視個人隱私,她的東西不愛讓人亂碰,私人空間也從不容任何人進入,連打掃房間都自己來,不讓傭人進去,要是事前未曾告知一聲便闖入,她會非常不高興,因此沒人敢犯她的忌諱。

  另一端停頓了片刻。夏寧馨無法猜測她此刻的意緒,但是再開口時,聲音柔和了許多,所以她想,那應該代表姐姐心情有好一些些了。

  “讓她睡,記得幫她蓋好被子。”

  “那……你要回來了嗎?冬冬一直在等你,她說……要聽你講睡前故事。”雖然覺得有點得寸進尺,她還是說了。

  姐很疼冬冬,為這孩子破了太多難以想像的特例,雖然和宋大哥不對盤,卻不會將對他的歧見遷怒到他女兒身上,甚至願意讓冬冬親近一直與人保持距離的自己,也從來不會拒絕冬冬的要求。她是沒有很懂為什麼啦,但至少可以肯定,姐是真心在對冬冬好。

  果然——

  夏以願只思考了一秒,便回道:“我立刻回去。”

  “……然後啊,王子就拿著玻璃鞋找到灰姑娘,替她懲罰愛欺負灰姑娘的壞後母和姐姐,並接灰姑娘到皇宮裏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

  察覺到懷中的人兒呼吸漸趨平穩,夏以願放輕音量,將枕在臂彎上的頭顱移至枕間,掀被下床。

  虛掩房門外,宋爾雅斜倚牆面,好整以暇地等待著。

  “跟我到書房來。”她壓低嗓,不看他一眼,率先走在前頭。

  似乎早料到她會找他談,宋爾雅毫不意外,隨後跟上。

  一進書房,她抽出公文夾遞還他。“重新調整預算,星期五以前交上來。”

  宋爾雅沒有伸手去接,甚至連瞄一眼也沒有。“我以為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夏以願表情僵了僵,不明顯,又迅速回複正常。“我可以當作沒聽到,下回請慎言。”

  “可惜我不打算當沒說過。”某人非常不領情,將對方給的下台階拆個精光。

  “宋爾雅,你最好不要意氣用事,否則——”

  意氣用事?他嗤笑出聲。“在你看來那是意氣用事?夏以願,是不是我說的話,你從來就沒當真過?”

  夏以願抬眸,又迅速移開,不自在地側過臉。“我在跟你談公事,你不要挾帶私人情緒。”

  好一個私人情緒!

  非常好,那他們就來公事公辦!

  “夏總經理,我有我的專業,上頭的每一筆預算我都謹慎評估過,絕非漫天喊價,‘您’一下子砍了我將近一半的預算,要我怎麼做事?難道你就沒有在為難我?”

  她一窒。“我知道這有一點困難,但我相信以你的能力,就算縮編預算,你還是有辦法的。”

  別人她不敢說,以宋爾雅的人脈與手腕,只在為與不為而已。

  宋爾雅挑眉,真沒想到她如此瞧得起他。“試舉例說明。”

  “其他姑且不論,單是廣告預算這部分,並不一定要請穀萱——”

  “她的氣質最適合代言我們的服飾風格。”

  穀萱是近幾年才竄出頭的女星,極有潛力,舉手投足間帶著一種屬於成熟女子的嫵媚風情,以她為代言人是能襯出這一期屬於都市女子的自信與美麗,但——

  “你不覺得她的代言價碼高了些嗎?”

  “她有這個價值。”他還沒告訴她,這已經是協調過後的友情價了呢!總不能壞了人家的市場行情。

  “價值?”

  “她很美。”

  她挑眉。

  “夠媚。”

  “……”

  “擁有女人最美的身體曲線,足以迷眩男人的雙眼,讓人舍不得移開。”

  她咬牙。“你們男人就只在意這個嗎?”即使對方是個腦袋空空的花瓶?

  “是啊。”他大方承認。“而且成效出奇地好,上一期夏裝的銷售數字足以證明這一點,利潤比起去年同期就成長了兩成不是嗎?既然雙方合作愉快,我想不出任何理由不續用她。”

  是啊,一邊合作,一邊眉來眼去地互相調情,她都快搞不清楚他是企劃部的人還是公關部!

  “宋爾雅,你滾出去。”


*****

宋爾雅淡瞥她。“是你要我就事論事的,這麼生氣做什麼?”

  “我主攻的是女性市場,不需要討好男人,你移不移得開視線一點關係都沒……”說到最後,心虛地弱了聲音。連她都知道,這些話牽強到幾近意氣用事。

  她心裏比誰都清楚,關係大得很。

  是,任何人都會高談闊論,談女性意識主權、談經濟獨立,但是在取悅自己之餘,哪個女人不希望自己在心愛的男人眼中,也能看見一絲激賞、一抹迷戀,希望自己在男人眼中,是獨一無二的美麗?

  無論再過幾千年,女人永遠無法徹底逃開“女為悅己者容”的魔咒。

  “那當然,你夏總經理是女人中的特例,你只為自己活,從不在意任何人的觀感,也不必費心去討好男人,自然與你無關。”

  她表情僵了僵。“你不必諷刺我。就算這樣,也不是非穀萱不可,與她有相似特質的並不是沒有。”

  反正她就是對穀萱很有意見就是了?

  “還請總經理‘明示’。”

  “邵娉婷。”她外型明豔,論資曆、論氣質、論敬業度,都不遜於穀萱。

  “邵娉婷可不是名不見經傳的小明星,要真換了她,代言價碼只會更高,不會更低。”她這算盤究竟是怎麼打的?

  “我知道你和邵娉婷有點私交,只要你肯,不會沒有談的空間。”

  原來這算盤是打到他身上來了。

  人家都結婚生子去了,目前幾乎是半隱退狀態,先別談人家肯不肯接這個Case,連價碼都給得上不了台面,他得要多大的面子才請得動人家?

  “我說總經理,你這真的是在為難我了。”

  她頓了頓。“我知道這樣有點強人所難,但是……我也有我的難處,舅舅對上半年度的報表有些微詞,尤其是成本控管方面盯得很緊,我真的沒有辦法……”

  黃鎮東吹毛求疵,等著抓她小辮子早就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他一點也不意外。

  當年,黃家是彰化這一帶的大地主,夏立樹靠著第一任妻子的資助,從小小的成衣工廠發展到今日的規模,對黃家而言,夏立樹雖說不上是靠妻子裙帶庇蔭,至少也得飲水思源。

  如果今天大權是交到夏寧馨手中也就罷了,偏偏是由兩個毫無血緣關係的外人來掌權,黃家那頭怎麼樣都不是滋味。

  放他與夏以願兩虎相爭,無論最終誰輸誰贏,能夠兩敗俱傷更好,黃家人正好坐收其成,這點他懂,夏以願也懂。

  “那是總經理您的困擾嗎?”如果是,那他還真想不出,她說給他這個微不足道的小小下屬聽做什麼?

  “你就當幫我一個忙——”

  “我又為什麼要?”對,他就是小心眼又沒風度。

  既然只是上司與下屬的關係,她的困擾又與他何幹?他既不是聖人,更不曾自詡清高,何必要為她出生入死打江山?

  他從來就沒當自己是夏家人,會依眾人所願一腳蹚進這渾水中,不為別的,而是她在這裏!

  “你要什麼,我都能給。”

  為了拉攏他,這句話夏立樹對他說過、黃鎮東對他說過,就連夏以願也這麼說過。

  他要的,很簡單,卻也很困難。

  會堅持到現在,是因心中仍有一道餘溫未散,一旦他真決定撒手,誰又留得住他?

  夏以願沉默了。

  對,他是沒有理由幫她,她也找不出任何理由要求他幫她,事實上,她處境愈艱難,他應該也是樂得開懷的人之一……

  “所以你是打定主意要走了?”

  “那得看你現在是用什麼身分跟我談。”他才好決定要送上哪個版本。

  她歎氣,難得放軟了身段。“再怎麼說,我們也是兄妹——”

  兄妹?“你承認過嗎?”

  別開玩笑了!從頭到尾,她哪有一點當人妹妹的樣子。

  “……你非得這樣為難我嗎?”

  宋爾雅撫額,低下頭悶悶地笑出聲來。

  她沉下臉。“你笑什麼?”

  “你這樣說,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多舍不得我呢!”

  “……”

  “好了,別用這種眼神看我,我答應會再考慮,行了嗎?要是總經理沒其他吩咐,小的要謹遵聖命‘滾’出去了。”

  手方才碰著門把,她的聲音由後方遲疑而輕緩地傳來——

  “沒坐上這總經理的位置,讓你耿耿於懷嗎?”開口閉口的總經理,諷刺意味甚明。她也知道,這本來該是屬於他的位置,勉強屈於她之下,於他而言確實是屈辱了……

  宋爾雅回身,難以置信地瞪著她。

  良久、良久,他自齒縫間擠出話來——

  “夏以願,你這女人真他媽的沒心沒肺!”

  他們的初相遇,坦白說,實在稱不上愉快。

  十三歲那年,她初進夏家,對一切都陌生,也對一切都防備。那時的她唯一的想法,只是不去注意任何人,也最好別被任何人注意到,默默地、默默地將自己隱藏起來。

  而他,眼神總是不時地飄向她,打量著。

  她知道別人是怎麼看她的——一個拖油瓶、跟轎後的累贅,沾了母親的光才能過好日子,每個人都在她背後議論,以為她聽不見。

  其實她一點都不稀罕住進這棟美麗的大房子,過吃好穿好的日子,腳下踩著的沒有一寸是屬於自己的土地,連呼吸的空氣都像是不屬於自己的。

  這一切,屬於那個叫做夏寧馨的女孩,她才是這個家真正的主人。而那個老是瞧她的男孩,據說是住在夏家隔壁的青梅竹馬,兩個人感情很好,她也常常看到他用輕快的語氣和夏寧馨打打鬧鬧,很寵愛地摸摸對方的頭,牽著小女孩的手到處去玩。

  可是,他卻從來不曾走向她、對她說過一句話,只是隔著一段距離審視她。

  她討厭他總是用那種奇怪的眼神看她。到底有什麼好看的?她又不是怪物,也沒多長兩只角!

  她很不爽。

  也許是叛逆,也或許是其他當時她無法理解的原因,讓她突然想做一些搞破壞的事。

  她想,她本來就是那種壞心腸的人吧,因為見不得夏寧馨擁有太多、臉上的笑容太燦爛,於是好奇她的笑容若是消失了,會是怎麼樣的情景?

  就在某一天,斯文的男孩、乖巧秀氣的女孩,難得幹起小小的壞勾當——爬樹偷摘鄰家的水果。

  當時,她就在樓上,冷眼看著。

  這兩個人大概一輩子也沒做過虧心事吧,樹底下把風的小女孩頻頻張望,緊張得快休克了。

  於是,她當了報馬仔,導致男孩一時慌了手腳,由樹上摔下來。

  這一摔,額頭上永留紀念。

  她永遠忘不掉,小女孩對著血流如注的男孩,哭得有多淒慘。

  這或許是永遠被捧在掌心中嬌寵的女孩,這輩子第一次的心痛與悲傷。

  她如願弄哭了小女孩,也看到小女孩失去甜甜笑容的模樣了,卻沒有想像中的快意。

  男孩抬起眼,看著站在遠處旁觀的她,依然是那種奇怪的眼神。

  她終於懂了,原來那樣的打量、那樣的審視,是輕蔑、是不齒。任何人在被如此陷害之後,還能有什麼呢?

  從此,她清楚地知道,兩人是敵非友。

  那道長長的界線,從劃下的那一天開始,不曾消失過。

  他的笑容從來只給小公主,而她,只是個壞心眼的外來者、破壞者,他每見到她,總是皺著眉頭,一句話也不願與她多說。

  他看她不順眼,而她也討厭他,很公平不是嗎?

  然而,不曉得從幾時起,他心中的那道線仍然清清楚楚,而她的,卻已經模糊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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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6-24 20:30:13
第二章

  宋爾雅一連消失了三天。

  打他的手機,呈現關機狀態,打去他家,也是無人接聽。

  她心裏明白,他是存心的。存心搞失聯,要她空等,嚐嚐坐立難安的滋味。

  三天後,他終於進公司,正好是她給他的最後期限。

  聽聞頭兒召喚,他例也給足她面子,乖乖到總經理室報到。

  她臉色很沉。這早在預料之中,她要是和顏悅色、辜茶倒水,他才真會嚇到呢!

  “你知不知道你失聯三天,我可以用曠職論處!”不願承認心裏頭有一絲一毫焦慮,她本能地以剛強掩飾。

  也是,她要是不咄咄逼人,就不是他認識的夏以願了。

  “那總經理讓我一踏進公司,連口水都沒來得及喝就急著把我叫來,就是為了論處我的失職之處?”

  “那要看你給我的理由,足不足以充分說服我。”她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卷宗上。

  宋爾雅也沒再吊她胃口,幹脆地遞出。

  “如你所願。”

  是調整過後的預算表,不是辭呈。

  她暗暗鬆了口氣。

  “這樣,總經理能夠原諒我不假三日的過失嗎?”

  她繃著臉,冷言道:“下不為例。”

  “如果沒其他的‘指教’,我得下去忙了。嘖,這樣的預算,我大概得賣身才辦得到您的要求。是說,我的死活你也不在意就是了,你在意的只是能不能坐穩那賬龍椅……”

  有貴無貴的低喃,一字不漏地落入她耳中。

  “宋爾雅,你不要太放肆了!”她一再的容忍,不代表他就可以得寸進尺。

  “是,對不起,屬下造次了。”

  他不與她辯,少了戰鬥力十足的尋釁口吻,透出一絲涼寂的眼神,一時間竟教她呐呐無言。

  “……在你眼裏,我是這麼冷血無情的人嗎?”

  “你希望我怎麼回答這個問題?”要辦到她的要求,他得欠下多少人情,她不是不知道,卻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吃定了他無法拒絕。

  董事們為難她,她咬牙將自己逼到極限,也倔強不喊一聲,總是做到不讓任何人有話說,她當自己是沒有感情的工作機器,但那不代表別人也沒有情緒、沒有感覺!

  他可以任她利用、被她擺在所有人之後,心甘情願為她抬轎,她明知道為什麼,卻從來不肯正視。

  “這是最後一次,不要以為這招每次都有效。”

  拉開門把,宋爾雅頭也不回地離去。

  直到中午休息時間,夏以願將審完的預算表簽上名,交給秘書後才想起。“宋經理人呢?”

  “他已經離開公司了。”

  “又離開?”曠職三天還不夠?

  “是。”可能她臉色太難看,秘書怕誤觸地雷,戰戰兢兢回道:“他這幾天身體不舒服,請了特休。不過該交代的事情他都有處理好,沒耽誤到公事……”不知這樣說,能否使上司息怒?

  所以……他還在休假當中,今天是特地送預算表來給她?

  如果是這樣,他為什麼不解釋?

  你有給他解釋的機會嗎?心底另一道小小的聲音反駁回來。她甚至不曾多關注他一下,只要多留心一點,真的只要一點點就好,要看出他身體不適一點都不困難。

  可是她沒有,她始終端著上司的架子,以冷言冷語鞏固她牢不可摧的心防,一絲關懷都吝於付出。

  難怪他的語氣聽起來會那麼疲憊,甚至連與她鬥氣的興致都沒有,只剩滿滿的空泛涼寂——

  後半天,她完全不曉得自己是怎麼度過的。從來,她所有的精神只放在工作上,只想著如何守住繼父交到她手中的這片基業,再無心思容納其他,今天她卻頻頻恍神,甚至在對黃鎮東做口頭會報時錯誤連連,她失常得連她都不認識自己了。

  不知名的懊惱、焦慮占滿心房,下了班,不知不覺便來到他的住處。仰頭看著八樓處透出的燈光,她才暗暗自問——她在做什麼?

  這不是她該來的地方,她可是眾人眼中最冷血無情、自私自利的女人,說她也會關心誰,只會笑掉旁人大牙吧!尤其對象是他……

  大樓中央的玻璃門被推開,她下意識隱身到梁柱後,正好見他走了出來,一邊接起手機。

  “……改變主意了,想吃鄰居嗎?要媽媽的味道?那有什麼難的,改吃全家,看你要爹還是要娘,整個家的味道都給你……丫頭!你真的很難伺候耶。”一手拉回滑落肩下的圍巾,掩嘴擋下湧出喉間的咳意。“免了免了!給我乖乖寫好你的作業,要表達孝心,請十年後再說,我不想生病時還得煩惱要先救廚房還是女兒。”

  才剛初秋,氣候並不算冷,由那條藍白相間的圍巾之間,隱約可見他臉色正透著不自然的紅。

  他燒還沒退嗎?這樣還要吃便利商店的冷凍食物?

  她知道他很寶貝女兒,平時幾乎都是自己準備晚餐,注意女兒的營養均衡,就算身體再不適,也不會讓剛上小學的女兒在入夜後單獨出門,即使只是去附近買個晚餐。

  這些年,他一直都是這樣過的,父兼母職,一個人撫育他的孩子,從一個連怎麼抱小孩都不會的笨拙男子,到洗衣煮飯、換尿布、泡牛奶、教育孩子……樣樣都得心應手了,她卻從來沒想過,他生病時怎麼辦?孩子出了狀況,他找誰商量?他會不會也有力不從心的時候?

  她沒有。

  因為他從來不說,於是她也理所當然不去想。

  她默默地轉身,回到家,花了三分鍾的時間對著廚房發呆,然後下意識地開冰箱、洗菜、切肉、開爐火……腦袋放空,什麼也不去想,只是憑著本能行事,等到她停下所有的動作時,正對著桌上的四菜一湯發呆。

  沒胃口,一點想吃的欲望都沒有。

  平日,三餐都是管家準備,她也不見得有時間吃。真的是太久沒做菜了,印象中,只有在國外讀書的那幾年,偶爾心血來潮才會按著食譜煮些東西犒賞自己。

  ”你這個女人,連自己都虧待,我實在找不到心腸比你更硬的人了。”

  誰呢?是誰,曾經這樣對她說過?

  是啊,她這種人,連自己都不愛了,更別奢望她會愛誰。

  她站起身,正要回房,迎面遇到下樓來的夏寧馨。

  “姐,你今天比較早。”都還沒過八點呢,這個工作狂常常不到十點是見不到她踏進家門的,拚起來像不要命一樣,怎麼說都沒用。

  夏以願隨口哼應,行經樓梯轉角時,才想到什麼,漫不經心地拋下一句。“廚房還剩點菜,我吃不完,你要吃就吃,不吃就倒掉。”

  “喔。”她剛好也餓了,倒也不介意對方一副拿剩菜喂狗似的口氣,反正姐姐講話本來就那樣。

  菜色挺不錯的呢,還有山藥排骨湯,很補喔。

  “還有,聽說宋爾雅病了,看你要不要打個電話問候他。”

  咦?宋大哥生病了?

  這下可顧不得嘴饞,趕緊將滿桌美食打包。

  打電話哪夠啊,當然要親自去探望才安心,而且,生病的人就是要多補充營養才會好得快啊。

  於是,半個小時之後,這一桌子的菜全出現在宋爾雅面前。

  宋爾雅有些傻眼。

  他當然不會認為夏寧馨煮得出這些菜,丫頭什麼都好,就是標準的千金嬌嬌女,自小被捧在手掌心裏,哪做過家務事。

  不過就算館子裏買的,也夠他窩心了,至少她還知道要帶美食來慰問他,總算沒白疼她一場。

  拉下還在東摸西摸探他額溫的小手,笑問:“誰告訴你我生病的事?”

  “姐說的啊。”隨口答完,她不放心地又問:“真的不要緊嗎?我覺得好像還有一點點發燒……”

  不過顯然他關注的重點已經不在那裏。“以願?”

  “對呀。我出門時有問她要不要一起來,不過她好像說明天要開會,還有資料沒看完吧……你快吃啊!這是姐帶回來的,味道還不錯喔。”

  宋爾雅又看了桌上的保溫食盒一眼,舉筷挾了口滑蛋蝦仁淺嚐,而後抬眼朝對面一湯匙、一湯匙很勉強吃著微波便當的女兒說道:“小冬瓜,別吃那個了,過來這邊。”

  也真難為她了,平日被他的家常菜養刁了胃口,一下子連吃了幾晚的冷凍食品,難怪會食不下咽。女兒懂得體貼父親,不曾開口抱怨一句,但苦著小臉硬吞的神情是騙不了人的。

  女孩笑逐顏開,小碎步的來,先替父親舀了一碗湯,才捧起香味四溢的咖哩飯大快朵頤。

  他這個女兒,從來不會忘記他飯前習慣先喝碗熱湯,先照顧了父親的需求,才會想到自己。

  他憐惜地摸摸女兒的頭,將挑了刺的清蒸石斑魚挾到她碗中。“好吃嗎?有沒有你要的家的味道?”

  “唔!”小女孩嘴巴太忙了,只能點頭回答。

  “那當然,你小姑姑親自送來的,敢說不好吃你就死定了!”夏寧馨作墊要掐她脖子,姑侄倆總是這樣打打鬧鬧。

  宋爾雅輕笑。“喜歡的話,就多吃一點。寧馨,要不要也吃一些?”


*****

“不用了啦,家裏還有,我回去再吃就好了。”想了想,她又道:“宋大哥,你真的不打算搬回家去嗎?你一個人又要工作,又要照顧小冬冬,這樣很累,搬回家來的話,至少我還可以幫你照顧小孩……”

  家裏明明住得好好的,她真的不懵,他為什麼突然說要搬出來?

  她知道他和姐姐合不來,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常常把氣氛搞得很糟,可是這麼多年不都這樣過下來了,三年前他突然說要搬出去住,真的把她嚇了一大跳。

  不只她,她看得出來,姐姐也嚇到了,她們都不懂他在想什麼。

  應該說,一直以來她都不怎麼懂他。

  他是一個很優秀的男人,從小爸爸就告訴她,將來挑丈夫就是要挑像宋爾雅這樣的男人才會幸福。

  她自己也是這麼覺得,他既溫柔又體貼,而且從小就疼她,對她說話從來不曾揚高音量過,她要求的事他也從來沒有讓她失望。

  自從姐姐來了之後,害他從樹上跌下來,額頭留了一道疤,他和姐姐就不對盤到現在,只要是姐姐想要的,他似乎都會湊一腳,像是姐姐拿全校第一名,他也卯起來爭那個位置,姐姐出國讀書,他也爭取同樣的保送名額,甚至到最後競爭公司總經理的位置,兩個人也都沒留情面。

  反正只要能跟她杠上、看她變臉的事,他就會做,足見他有多不爽夏以願這個人。

  直到現在,她都還很內疚當時董事會舉薦公司的經營者,手中握有百分之三十股份的她,選擇支持姐姐,不然他應該是穩操勝算的……

  幸好他後來沒有怪她,不過他和姐姐這麼多年的明爭暗鬥也因此浮上台面,形成幾乎是王不見王的局面了,他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搬出家裏的。

  就連和姐姐處在同一個空間、呼吸相同的空氣,都像是令他難以忍受,她真的很擔心,會不會有一天,他連公司都待不住,決然求去?

  彷彿看穿了她的憂慮,宋爾雅溫柔笑捏她頰容。“丫頭,別擺那苦瓜臉,就算哪天我要走,也一定會第一個跟你說,別想太多。”

  “真的嗎?”

  “當然——”他伸出手,本想再捏兩下,對上女兒由飯碗間抬起的視線,便幹笑著抽回手。

  兩人又閑聊了幾句,送走夏寧馨之後,女兒那道不時飄來的打探眼神仍沒停止,他索性放下吃了一半的飯。“丫頭,你有話就直說,不必這樣看我。”

  那眼神活像現逮奸夫淫婦似的。

  “你跟小姑姑在搞曖昧嗎?”一開口,便是語不驚人死不休。

  “咳、咳咳——”宋爾雅冷不防嗆了下。

  這年頭的小孩,都這麼早熟嗎?

  “你哪只眼看到的?”

  “左眼、右眼,都看到了,不然你幹麼說要娶她!”

  這又是誰在亂嚼舌根?

  “誰告訴你我要娶——好,算了!”女子和小人都很難養,沒辦法講理,無論前者還是後者他都有切膚之痛。

  “就算我要娶她,也沒什麼不可以吧?宋小冬瓜,請你弄清楚,你爹我一未婚,二沒女朋友,就算不小心種了顆冬瓜出來,想找個家世清白的穩定交往對象也不犯法。”用不著一副他“紅杏出牆”的樣子。

  “當然不行!你明明有喜歡的人了,這樣是不對的。”眼神相當之道德譴責。

  “你又知道了?”又是哪來的二手消息?他對她的八卦來源相當不具信心。

  “反正、反正我知道就對了啦!”某人一時詞窮,跺腳生悶氣了。

  終究還是小孩子啊,說不過人家就使小性子。

  宋爾雅心房一陣軟,張手將女兒抱坐到腿上。“寶貝,你是不是怕我忘記媽媽?”

  宋冬臨帳口、閉口,答不出話來,只好沉默地低下頭。

  父親不愛她提起關於母親的事,每次她問,他都會很沉默,像是不知道該怎麼說的樣子,為了不惹父親難過,久而久之,她也很少再問了。

  有的時候,他也會告訴她一些關於媽媽的事。

  他說媽咪很聰明,每次考試都是全校第一名,所以她也要爭氣些,丟他的臉沒關係,丟了媽咪的臉可不行,免得她更有借口指控是他的遺傳基因不好。

  還有她的名字,因為是冬天出生的,才會取這個名字。

  她還知道,她是未足月生的,那時在媽媽肚子裏太頑皮了,活潑又好動,懷孕七個月的時候還差點臍帶繞頸,半夜連忙送醫掛急診,差點把他們給嚇死。

  後來的那一個月,他幾乎每天都會對媽媽的肚皮碎碎念:“寶寶乖,離那條繩子遠一點,不要再亂扯了喔,要跳繩出來把拔再陪你玩。”

  不過媽媽真的被嚇到了,在醫生認定寶寶成長夠健全時,九個月就堅持要剖腹產,就怕她又玩過頭發生危險,不在乎肚子上多一條醜醜的疤。

  所以,媽媽雖然表面上很倔強,但是她心裏是很在乎他們的,只是沒有人愛過她,她還學不會要怎麼愛而己,他們要有點耐性等她。

  從她懂事以來,她就知道,不管心裏再怎麼渴望母親的擁抱和一個健全的家,都不能吵、不能鬧、不能要求,只能等,耐心地等,然後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給爸爸煩惱就好。

  但是有的時候,她也會擔心爸爸是不是忘記了她還在等?

  “寶貝,別擔心,我沒有放棄,現在還沒有。”

  “真的嗎?”女孩仰起頭,帶著些許期待與脆弱。

  “嗯,我答應過你,哪天我放棄了,會第一個讓你知道。”

  “你不會偷偷的去愛小姑姑或別人吧?”

  他失笑。“有你這個小法官在監視,我哪敢?”

  總算安撫了他家的小女王,看著她心滿意足地回去繼續和咖哩飯奮戰,他在心底淺淺歎息。

  娃兒長愈大,就愈像她媽媽,從五官、神韻、到受了委屈還是睜大雙眼不哭的倔強眼神,都像極了。

  這種事是瞞不了人的,遲早有一天會有人察覺。血緣與感情的牽絆,也不是她想否認就能掩飾得了,究竟要到幾時,她才肯面對心底最真實的聲音?

  曾經,她斬釘截鐵地說不要他、不要小冬兒,而他也有男人的傲氣與尊嚴,帶著孩子遠離她、徹底與她分割,是他當時唯一能做的。但是無論心底再氣、再怨她的無情,仍無法讓自己絕了念,徹底放棄她。

  這些年下來,她後悔了沒有?他不曉得,但是面對無止盡的寂寞、等待,他真的累了。

  有時候,他也問自己,為何獨獨對她如此執著?真的就只因為最初那一眼嗎?她眸底的倔強、高傲,深深吸引了他,讓他無法移開目光。

  即使,為了自己一時衝動而鑄錯,懊悔得要命時,她背脊仍挺得直直的,不肯讓任何人瞧見她的脆弱,然後,夜深人靜時,才偷偷過來看他一眼,不斷追問護士,他傷得要不要緊?什麼時候會好?留下疤的話怎麼辦……

  她不會道歉、不會認錯,不乞求任何人的諒解,因為她不打算被原諒,只會將犯下的錯放在心底,反覆懲罰自己。

  怎會有這樣的女孩,如此虧待自己。

  他從沒遇過這樣的人。一開始是好奇,到後來愈是深入觀察、了解得愈多,就愈移不開目光,到最後,一顆心只容得下她了。

  她的個性算不上好,嚴格來說,還差得很,明明不壞卻硬要表現出最不討喜的一面,明明與她無關的事也不解釋,寧可任人誤解,孤僻又高傲,不接受他人的善意,堅決將自己包裹在孤獨無聲的厚繭中……

  然而,他卻看見了她在那個繭中,孤單地落淚。

  明明脆弱卻以堅強偽裝,明明想哭卻張大眼從不讓淚流下……那矛盾逞強的模樣,讓他生平首度嚐到為一個人心疼的滋味。

  她不懂得愛自己,那就讓他來愛,即使她築起牢不可摧的心牆,一次次冷漠拒絕,他總是想著,如果連他都離開她,她就真的什麼也沒有了。

  但是,她還要讓他等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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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6-24 20:30:42
第三章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同居長幹裏,兩小無嫌猜……

  屁!

  夏以願重重合上國文課塞,煩噪得背不下去。

  到底是誰規定青梅竹馬就一定要兩小無猜,不能夠相看兩相厭?她幹麼要浪費時間去讀別人兩小無猜的愚蠢戀情?!

  “夏以願!”一聲宏亮的呼喚由窗外傳來,在空蕩蕩的教室中形成小小回音。

  又是他,煩!

  她冷著臉起身,推開最後方的那扇窗。

  如果可以,她當然不想理會,但是這個人最討厭的地方就是不懂何謂放棄,她愈不想理他,他會愈故意挑惹,直喊到惹人注目為止,她領教過了。

  “宋爾雅,你小聲一點,隔壁還在上課。”

  “下來,我載你回家。”

  “我不——”她本能欲出口拒絕,對方搶先一步截斷。

  “你最好想清楚再回答。”

  她抿緊唇,不情願地抓起書包下樓。

  不是她想妥協,而是……她的腳踏車又被放風了。

  當然,她還是可以等公車,但是,上個禮拜在公車上被不明物體頂到屁股的經驗實在糟透了……算了,兩害相權取其輕,她情願給宋爾雅載。

  “你人緣真糟。”宋爾雅嘖嘖然搖頭評論,待她坐穩後,才沉篤地踩著腳踏車上路。

  這是這個月以來第幾次了?全校人緣最差代表,非她夏大小姐莫屬吧?獨來獨往、不懂廣結善緣也就算了,總是一副冷眼看世情的模樣,一句話都吝於與人應酬,也難怪一堆人看她不順眼,想整整她,挫她傲氣了。

  夏以願也懶得問他是怎麼知道的,反正能夠嘲笑她的機會,他是從來不會放棄的。

  “聽說你連一首《長幹行》都背不出來?”

  瞧,真的是一丁點嘲笑她的機會都不放過,可不是?

  他們的國文老師是同一個,夏以願毫不意外消息會傳到他耳中,畢竟不爽她的人太多了,難得看她出糗,怎能不大傳特傳?

  她充耳不聞,寧看沿路風景也不想搭理一句。

  “這實在太不像你了,我記得某人連嶽陽樓記都能洋洋灑灑默寫一大篇。”

  他們家國文老師是個年近三十,本科係出身的中文係氣質美女,此姝最了不起的變態本事就是叫學生默寫課文,以及練書法。

  一旦默不出課文,那後頭五十遍的書法抄寫,絕對夠陶冶性情了!

  “還是你比較喜歡寫書法?”

  “……”這人真的很吵,不理他也能自得其樂。

  受不了他一路碎碎念,夏以願正欲跳下後座,他似乎也料準了她的行徑,一掌握住她手腕。

  “到底是為什麼?”她或許性傲,但絕不會拿自己的成績來開玩笑,否則全校榜首就不會是她了。

  她太聰明,聰明到全校師長對她讚譽有加,誰相信資優生夏以願會默不出短短一首《長幹行》?

  因為每每念這首詩,老是會讓她聯想到討人厭的他,還有夏寧馨帶著甜甜笑容賴在他身畔撒嬌的樣子。

  去你的兩小無猜!她這種天生的破壞狂,就是不爽太美好的畫面不行嗎?

  “不說?”宋爾雅也不以為意,逕自念了起來。“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她發誓,他絕對是故意的。

  唇畔那抹笑,看得她刺眼。

  “同居長幹裏,兩小無嫌猜。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嚐開。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

  她目光逐漸由那揪牢自己的指掌,移向他白淨斯文的臉龐。

  坦白說,他長得頗俊俏,可預期再過幾年將會迷倒多少女子,那她又是為了什麼,如此排斥他?

  目光沿著俊俏的臉龐輪廓往上移,位於太陽穴接近發根處,藏著一道淡淺的疤,時日已然久遠,不細看幾乎無法察覺。那是她留給他的紀念。

  一直以來,他都是她壞脾氣下的頭號犧牲者,對她應該呈厭惡到極點了。

  她很清楚他眼中的她是個什麼樣的人,惡毒、壞心眼、愛陷害妹妹、見不得別人好……

  童話故事中,這時就應該有個風度翩翩、溫柔多情的白馬王子來解救被壞姐姐欺淩的小公主。

  無所謂,他是為了報複額上永留紀念的疤也好、自詡為正義使者為妹妹出頭而一再與她對立也好,她一點也不在乎。

  抽手欲掙開他的捉握,車身微晃了下,宋爾雅單手穩住車頭,皺眉道:“你就不能乖一點嗎?”

  後座嬌客是她,真的得練就一身單手騎車的特技!

  “放開!”她何必為他乖?他是誰呀!

  “你、你實在是——”忽然,不及閃避路旁一顆小石子,輪胎打滑,兩人一車瞬間摔成一團。

  宋爾雅下意識張手護住她,承接下跌時的衝撞。

  “唔……”夏季穿著短袖製服,他感受到手譬與路面摩擦的熱辣感,也感受到她牙齒不經意撞上他肩膀時的痛楚。

  嘖,男人的英雄主義!

  他皺眉,本能痛呼出聲。“你乘機咬我!”

  一陣混亂後,夏以願定神一看,發現自己正壓在他身上,而下方的肉墊正很沒英雄氣概地指控她趁亂暗算。

  她一股氣上來,未深想便張嘴往他肩膀結結實實地一口咬下去。

  說她小人,她就真的小人給他看!

  “唔!”痛死了,女人真的惹不得。

  “母老虎,你給我張嘴!”氣得理智斷線,他一掌往觸手可及的方位巴下去。於是惡性循環,她咬得更重。

  “你還咬!”愈說愈故意,那他也不客氣了——

  “唉喲,小倆口感情真好呀!”

  同一時間,畫面定格。

  “你說誰?”夏以願抬頭,見鬼似地瞪著田野邊插秧的阿春嬸。

  “哪有?阿嬸別造謠呀。”宋爾雅異口同聲。

  “哪裏沒有?你壓著我、我抱著你,你咬一口、我拍一下小屁屁,打情罵俏得呢!”那熱情啊,看得她和她家死老頭都害羞了。

  兩人如遭電擊——

  “你手放在哪裏?”她死瞪他。

  “呃……”他以不必要的超大幅度迅速彈開雙手以示清白。

  夏以願撐起肘臂,正欲起身,不經意的磨磨蹭蹭下,本能的男性感官突然在此時淩駕於痛覺之上,異常敏感了起來——

  “啊!”顯然她也察覺到了,望向他浮現莫名窘意的臉容。

  “混蛋!”

  她啐了聲,才剛撐起身子,又冷不防被他伸掌壓了回去。

  “宋、爾、雅!”她咬牙,一字字由齒縫迸出聲音。

  “抱歉抱歉。”好死不死,剛好就有一輛車經過咩,他那種“尷尬”的樣子被撞見,多丟臉啊。

  “幫個忙,遮遮羞。”

  拿她來遮羞?去他的混蛋!

  “那、有、什、麼、問、題!”她現在就幫他!

  才剛曲起左膝,宋爾雅又完全抓準了她的行為,伸掌壓製。“你這女人!”

  “放開!”

  “拜托,你不要再動了!”

  揪揪扯扯間,宋爾雅無奈低吟。

  她是嫌情況還不夠糟嗎?

  夏以願顯然也察覺到了,瞪大眼,又氣又窘。“宋爾雅,你敢對我亂來,信不信我讓你死得很難看!”

  明明該是狠戾的威脅,此時由她口中說來,顯得薄弱,還帶著幾分不明顯的羞意。

  被男人益發亢奮的敏感部位頂著,誰自在得起來?

  宋爾雅也察覺到了,凝視她略微泛紅的耳根,低低笑出聲來。

  “真的,女孩子溫柔一點比較好,老是張牙舞爪的,多不可愛呀。”

  這又幹溫柔什麼事?明明就是他在乘機占便宜。

  “你的手到底要不要放開!”

  “可以說不要嗎?”

  “你——”

  指掌以著試探性的溫柔,一下又一下輕觸她發尾,慢慢地、柔柔地穿過發間,湊向她耳畔,笑喃:“原來你也可以這麼溫馴。”

  不知有意或無意,暖唇擦掠過她頰畔,帶來一陣癢麻。

  不能怪她表現丟人,從來不曾有人用如此溫柔的暖嗓對她耳語輕訴,她感受得到留在頰畔的暖唇溫度,一時耳根發熱、腦袋發暈,軟弱得無法作出任何反應。

  “收起你的芒刺,性子溫婉些,願意靠近你的人,不會比寧馨少。”

  也、也包括他嗎?

  不知為何,浮現腦海的問句幾乎要衝口而出,但臨出口前,卻成了——

  “反、反正又不關你的事……”

  “你從哪裏認定我不可能喜歡你?”

  憑空而降一道雷,劈得她腦袋一陣暈麻——

  他、他什麼意思?!


*****

感情,在初萌芽時,曖昧朦朧的情韻最美。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十五始展眉,願同塵與灰。常存抱柱信,豈上望夫台……”

  睡夢中醒來,斷斷續續瓢入耳內的吟誦在夢與現實之間交替,一度教她誤以為那人仍在她耳邊輕喃那首熱烈而纏綿的情愛詩句。

  那段時間,他幾乎一逮到機會就念個不停,明知道她討厭這首詩,還陰魂不散,一天到晚師公念經一樣,想不記起來都難。

  偏偏,她卻抗議不得,因為他從來只對某人說:“寧馨來,我教你一首詩    ”

  同住一個屋簷下,再怎麼閃避,多少也聽了幾回,擺明了存心要氣她。

  “混蛋!”

  說什麼她不輸寧馨。

  說什麼她溫婉一點會很可愛。

  說什麼——他可能也會喜歡她!

  結果呢,一轉頭就溫柔又纏綿地對他的小青梅念情詩!

  早知道的,他一向以惹她變臉為樂,只要能耍弄她,宋爾雅什麼事都敢做,現在連這種不入流手段都使出來了,最氣人的是,她還真的差點被他耍了……

  一切都是她在自作多情、自以為是,將他一時興起的戲弄當成了告白。

  而這渾蛋,居然還有臉在她面前念《長幹行》,勾起她往日的屈辱記憶,去他的竹馬弄青梅!

  夏以願披上外套出走房門,位子書房的方向,傳來男子清朗的吟誦、交織著稚嫩童音的複誦聲。

  “大鼓咕——”發現她的存在,女孩擱下《唐詩三百首》朝她奔來。

  一如以往的每一回,她張手抱滿懷,無論何時永遠歡迎著女孩的到訪。

  “嘖!”這是個什麼戲碼?姑侄情深嗎?她們演不膩,多年下來宋爾雅都快看膩了。

  當父親的看不下去,吐糟個幾句。“宋冬臨,年紀一把了請不要再裝可愛。”

  喊小姑姑就中規中矩,像極有禮貌的小淑女,喊大姑姑就老是變調,特別軟又特別甜,將聲線壓扁扁,分明就是在撒嬌裝可愛。

  “哪有!”仗著有靠山在,小小頂嘴了一句,旋即又將臉埋回夏以願肩頭。

  “你剛剛在教她讀什麼東西?”抱牢了小嬌娃,想起自己來的目的,夏以願轉而質問。

  “《唐詩三百首》啊。”他拿高手中的書本以佐證自己所言不假。

  “她才幾歲,讀什麼《長幹行》  !”不要以為她沒聽到。

  “唐詩是無論幾歲都能看,陶冶身心、老少鹹宜的優良讀物,何況小冬瓜已經上小學了。”現在接觸還算晚了呢。

  “那也讀讀白日依山盡、紅豆生南國、夕陽無限好、報得三春暉就好!”

  嘩!他第一次看見有人能熔四首詩如此快速地合成一體念出來,只能說她……嗯,創意十足。

  “你這是遷怒。”自己對《長幹行》不滿,何必推托到小冬瓜的年紀。

  “大鼓咕,這是一首詩嗎?我要學。”好學的小女孩純真無比地發問了。

  看吧!某人忍不住噴笑。

  “當然不是。”夏以願暗瞪了他一眼,才低聲耐心無比地將這四句詩的來由完整交代一遍。

  這小倆口恩恩愛愛、你儂我儂的戲碼三天兩頭就會上演,宋爾雅冷瞟一眼,相當不識相地棒打鴛鴦。“小冬瓜,下來,都說幾遍了,別老是賴著在‘人家’身上。”

  “把拔——”女孩癟嘴,不舍得鬆手。

  宋冬臨從不會違逆父親的話,稱得上是甜美乖巧的小女兒,只有在遇上與大姑姑相關的事時,才會意見相佐。

  她也不懂,大姑姑很疼她,可是把拔似乎非常不喜歡大姑姑,每次都故意惹她生氣。

  很久以前,她偷偷問過把拔,是不是不愛她和大姑姑太親近?

  把拔只是笑了笑,摸摸她的頭不回答。

  那這樣她是不是要乖乖聽話,不能太黏大姑姑?

  可是把拔卻告訴她:“我怎麼想不重要,小冬瓜照著自己的心意去做就對了。你很喜歡大姑姑嗎?”

  “嗯,很喜歡。”

  所以,直到現在,她還是不知道把拔怎麼想,但是她知道她很喜歡跟大姑姑在一起的感覺。

  看著偎靠在她胸前,那張依戀的小小臉容,夏以願心房一陣柔軟。

  小冬兒今年都上小學了呢,依稀記得昨日還只是繈褓中的娃兒,今天已經抽長至她腰腹了,現在要抱起她已感到有些小吃力,再過幾年,真的連抱都抱不動了吧?

  但是,她更不忍心看小冬兒失望難過的表情。

  “宋爾雅,我真的沒看過心眼比你還小的男人。有什麼事衝著我來,何必為難小孩子?”

  “我心眼小?”

  “難道不是?”這些年來,他利用小冬兒當活道具,一再地為難她、傷害她一次,又一次,吃定了她舍不下……

  有哪個父親當成他這樣?他心腸真的夠狠,可是……

  她自己又好到哪裏去?

  宋爾雅眼一眯,嘴角扯笑。“你不錯嘛,這幾年果然沒白活,想法更負面、更黑暗。”果然是人類潛力無窮,沒有最偏激,只有更偏激。

  “拜你所賜,我若不迎頭趕上,怎對得起你寄予的厚望。”她反唇相稽。

  宋冬臨左看看、右瞧瞧,末了,不怎麼肯定地舉手發問。“把拔、大姑姑,你們是在吵架嗎?”

  “是。

  “不是。”

  沒默契的兩人同時答出。

  夏以願暗瞪他一眼,低頭時又是一臉風調雨順、六畜興旺的慈愛笑容。“我們不是在吵架,是把拔太幼稚,嫉妒我們感情太好,那麼大了還愛吃醋。”

  “對。”把拔有時候真的好幼稚,比她還要愛玩又賭氣,她都不懂大人到底在想什麼。

  女娃兒心有戚戚焉地點頭附議,一副“大人真的好糟糕”的模樣。

  “所以我們不要理他。”一大一小很快地有了共識,手牽手、心連心地離開書房去了。

  瞬間遭受背棄的男人,在一陣錯愕後,望著小倆口依偎離去的背影,喃喃笑歎——

  “難得你說對一件事了……”

  他,確實是在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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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6-24 20:31:13
第四章

  同一張書桌上,左半邊放著堆積如山的公文,右半邊疊著兒童繪本、生字練習簿,中間的模糊地帶中,生硬的數據報表還夾雜了幾張生嫩可愛的國字練習,一個面無表情看公文,一個埋首專注默寫唐詩,那畫面看起來卻是奇異的協調。

  審完業務部門的卷宗,夏以願攤開下一份,瞧見夾在上頭的紙張,抬眼看了下右手邊的女孩。

  “小冬兒,把拔剛剛念的,你都記起來了?”眼前這張就是剛剛默寫出來的《長幹行》,一字字方方正正填在方格子裏,太複雜的筆劃還寫不來,就用注音,一句也沒漏掉。

  “記住了啊。把拔教過三遍了。”

  夏以願訝然。

  一首《長幹行》,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算短,以一個年方七歲的小女孩而言,並不是太容易的事。

  “寶貝,你好聰明。”

  宋冬臨害羞地笑了笑。“聰明的其實是媽媽啦,她很厲害喔,以前讀書的時候都拿第一名,長長的課文,她多念兩遍就可以記起來,每個老師都稱讚她。”

  夏以願不自在地輕咳一聲。“你聽誰說的?”

  “把拔啊。他說他很高興我像媽媽,但是臭脾氣最好不要像。”

  臭脾氣?!“他還說了什麼?”

  “他還說,要追上媽媽真的很辛苦,他現在就已經開始同情我以後的男朋友了。”

  “這跟辛不辛苦有什麼關係?”

  “有啊,他說這是男人的尊嚴問題,不可以被女人看扁。而且,他喜歡每次考完試以後,上台領獎站在媽媽旁邊的感覺。”

  “……強辭奪理。”誰會瞧扁他?明明就是他處處與她較勁,為了替夏寧馨出頭,凡是她想要的他無一不爭,嗆她嗆得很高調,居然對孩子睜眼說瞎話。

  “對了,把拔說,這首詩是他們的定情詩,別的可以不會,這首我一定要背起來    ”

  “聽他在胡扯    ”到底是誰和誰的定情詩啊    他含情脈脈念情詩的對象可不是她,與他青梅竹馬的更不是她!

  這個滿口謊言的騙子!!

  有一瞬間,夏以願幾乎要衝動地揉了它喂垃圾桶,但是盯著手中那薄薄一張紙片刻,出了口的卻是——

  “過來,小冬兒,這裏寫錯了    ”

  將宋冬臨抱至腿上,夏以願就著她的手,複寫了一邊。

  這宋爾雅,光顧著念,也不糾正孩子的錯字,丟本《唐詩三百首》讓她照抄了事就行了嗎?

  寫著寫著,她忽然停筆。“小冬兒,今天早餐……你吃什麼?”

  “吐司夾蛋啊,還有一杯把拔自己打的果汁。”

  “昨天晚餐呢?”

  “把拔煮紅酒牛肉燉飯,一整鍋我們兩個都吃光光了喔。”

  “是嗎?”她暗暗鬆了口氣。

  有精神下廚了,那身體應該是好多了吧?剛剛和她杠上時,也恢複十足的戰鬥力……

  午後,宋爾雅踱至起居室,書桌上隨意散置幾張隨手塗鴉的紙張,童稚筆觸交雜著端秀字體,完成一首《長幹行》。

  他了然淺笑,隨意瀏覽了幾張,輕巧地折了幾折,收入口袋。

  回首,目光搜尋了室內半圈,找到在長沙發上臥眠的身影。

  一張沙發上躺了兩個人,空間是稍嫌擁擠了些,但她們都睡得很熟,小的枕臥在柔軟胸房前,大的以雙臂牢牢圈抱住小小身軀,全然的護衛姿態。

  胸房一陣暖潮激蕩,他柔了眸光,放輕步伐走近,蹲身倚靠沙發邊,安靜瞧著她們恬然安穩的睡容。

  這個畫面,是他一直以來最深的期盼。卸去剛強冷硬的偽裝,她睡容純淨一如嬰孩,沒有清醒時的針鋒相對、沒有言不由衷的相互傷害,只是純然的依偎,讓世上最重要的兩個女人,在他的守護下安睡。

  長指輕巧地拂開她垂落頰邊的發絲,依戀地來回輕撫那張因熟睡而泛起自然紅暈的頰容。

  到底是誰說她不美?他明明就覺得,她美麗得令他移不開視線,從第一眼起,他總是忍不住一再深瞧,即使,換來的總是她不友善的瞪視。

  他輕笑出聲,想起那個才十來歲,傲氣就已經堆得比天高的小小少女,帶著笑,傾身噙住柔軟紅唇。

  她相當淺眠,長年以來睡眠品質並不好,幾乎是他一碰觸到她,敏感的她已有醒轉跡象。但犯案中的男人並不打算掩飾自己的醜行,而是更深地印上唇瓣,輾轉啜吮。

  “唔……”睜開眼,意識到唇齒間肆情的進犯,本能抗拒。

  她動作太大,懷中娃兒受到驚擾,抗議地咕噥了聲,小臉更加埋入香軟懷抱裏。

  “噓,你吵到小冬瓜了。”他一臉譴責。

  她一時不察,竟感到抱歉,乖乖不再妄動。

  “這才對。”他滿意地點頭,再次俯首含吮柔唇,恣貴品嚐甜美溫香。

  “……”不對,這裏是起居室,隨時都會有人進出,他究竟在幹麼?

  她緊閉雙唇,別開頭,拒絕他再亂來。

  宋爾雅不以為意,她避、他追,她退、他就進,完全不減興致,攻防戰玩得樂在其中。

  “宋爾雅!”她忍無可忍,正欲張口訓斥,他精準地銜住柔唇,不容拒絕地深吻,掠取她唇腔內每一寸甜蜜。

  她喘息,瞪視他的目光軟弱無力,只要他一碰觸她,她總是腦袋缺氧,無法理智思考。

  直到他甘心放過她,她大口大口喘氣,只覺渾身虛軟。

  他抵著她的額,突然低低笑出聲。“你剛剛死命護貞操的模樣,讓我覺得自己像是淩辱黃花大閨女的淫賊。”

  “不是嗎?”她回瞪他。

  淫賊嗎?還是黃花大閨女?他笑哼:“你好幽默。”

  “……”氣死!

  “如果你是黃花閨女,那我們懷裏這顆冬瓜——”

  “宋爾雅!”她氣急敗壞地阻止他。“你小心說話!”

  “嘖嘖,小冬瓜要是知道你這麼拚命想否認她的存在,小小的心靈不曉得會有多受傷。”

  “你不要曲解我的話,你明明知道——”她啞口無言。

  “我不知道。”宋爾雅抽回抵靠在沙發兩側的手,褪去情韻餘溫的眸子,只剩下一片無緒的冷然。“我只知道,小冬瓜有多渴望來自於母親的擁抱,那不是你這個‘大姑姑’給得起的。”

  他站起身,扳開她的雙臂。“既然你不肯承認她,那就請把女兒還給我,我們父女得回家去了。”

  夏以願無法反駁,任他由懷中抱走小冬兒,找不到任何理由挽留,只能默默看著他們消失在眼前。

  帶著些許乳香味的餘溫仍留在懷抱,乍然空虛的臂彎令她一時無所適從,她坐起身,蜷縮雙腿,牢牢環抱住自己,護住唯一僅有的,不教懷中餘溫太快散去——

  除此之外,能面對的,也只剩冰冷空氣、悄寂的四面牆。

  夏氏企業第四季的代言人選,最後以邵娉婷定案。

  此事全程由宋爾雅斡旋接洽,夏以願向來只看結果,而這個結果,無疑相當令人滿意。結婚之後已呈半隱退狀態,鮮少出現在螢光幕前的這一點,便足以引起消費者及媒體的關注。

  這兩天,宋爾雅都在攝影棚裏掌握拍攝品質及進度。

  完成平面廣告的部分,宋爾雅趕緊上前,扶她到一旁休息。

  “還好吧?”

  “沒事。”邵娉婷揉揉腰側。

  “抱歉,我不該強人所難的。”

  “憑我們的交情,何必這麼見外?”

  當年,她還是個初出道、名不見經傳的小明星時,是他獨排眾議,在一堆亮眼名模中,堅決選她代言當季的泳裝,從此打開她在演藝圈的知名度,讓人留意到她明豔媚人的外貌及身材,後來更是廣告代言不斷。

  也因為如此,有一段時間,他們的緋聞傳得很熱烈,甚至有人質疑她是以身體換得這次的代言機會。在她的演藝生涯中,從未間斷以色誘人的傳聞,就是從這一段起的頭。

  於她而言,宋爾雅始終有一份知遇之恩。於宋爾雅而言,是因為他看見了她的努力,一個十八、九歲少女,眼中那抹不服輸的堅韌,以及不合年齡的世故滄桑,讓他願意一次又一次給她機會,有個證明自己的舞台。

  只不過遺憾的是,在她的敬業與努力之下,更多人關注的只是她惹火的身材,以及戴著有色眼鏡看待他對她的關照。

  “我不是見外,而是你現在有家庭了,總要顧慮丈夫的感受。”雖然她已經再三否認,他還是不安心。

  畢竟,男人聽到妻子要和婚前的緋聞對象合作,有幾個能平心靜氣地讓她去接這個代言工作?

  尤莫,還是在她懷孕初期、最需要安神養胎的時候,不被禁足就不錯了,還容她跑到螢光幕前賣弄美色?

  邵娉婷抿唇竊笑。“他只說,親熱鏡頭免談、要留意自己的身體狀況,不可以太逞強,還有不準露超過鎖骨以下、膝蓋以上的任何一寸肌膚,其他的,我自己決定就好。”

  “你老公醋勁很大。”但卻也給了她絕對的信任及自主空間,看得出來,她現在過得很幸福。

  多難想像,當年以性感出了名的美豔女星、男人性幻想對象第一名,也能洗淨鉛華,成為如今安於平凡的賢內肋。想當初,媒體有多唱衰這段婚姻,正直穩重的大律師和聲名狼藉的女明星,怎麼看都不搭,娶了她心髒要很大顆,隨時有戴綠帽的心理準備。

  但是現在,近三年過去了,她以家庭為重,全心經營她的婚姻,事實只證明了嬌妻同時也可以是賢妻。

  “那你呢?什麼時候要替我引見一下你孩子的媽?”這麼多年交情了,這人也太不夠意思,居然能做到完全不露口鳳。

  宋爾雅露出苦笑。“我也想,但目前狀況不允許。”

  “聽起來好委屈。”簡直像見不得光的地下情夫,想想,憑宋爾雅的條件,多少貌美名媛想嫁他,身邊帶個孩子也不影響身價,居然落得需要漫漫苦候、等待被承認的一天,讓邵娉婷更加好奇那位神秘到破表的女子究竟是何許人物了。

  “不談這個了。你餓不餓?我去幫你買些點心,下年還要進行CF的拍攝,得多儲存體力。”懷孕女子容易饑餓,需要少量多餐,隨時補充熱量。對於照顧孕婦,他一點都不陌生。

  “那我要藍莓貝果,附加一小瓶鮮奶。”

  “沒問題,等我十分鍾。”


*****

結束當天的拍攝進度,宋爾雅回到公司,唱口水稍微休息了下,便前往總經理室。

  秘書悄悄告訴他,總經理今天心情似乎不太好,表情不大好看,要他自求多福。

  “她哪天和顏悅色過了?”宋爾雅不以為意,大步邁入,將初步定案的平面廣告原稿送交審核。

  “宋經理不愧真勇者……”

  身後喃喃的低語聲,惹他發笑。夏以願在別人眼中,有這麼可怕嗎?

  進入總經理室,他立刻明白秘書剛剛的告誡。她的表情果然很不妙。

  “怎麼了?”他關切地問。才半天不在公司,就變天了嗎?

  “宋經理有事嗎?”夏以願面無表情,連一眼也沒多瞧他。

  宋爾雅完全不受她的冷顏影響,湊上前,大掌覆上她前額。“不舒服?”

  這人身體不適時,情緒特別糟。

  平日看起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剛強模樣,有誰知道,她特別不耐疼,感冒發燒鼻塞……整個人會陰沉得跟鬼一樣。

  她不隨便遷怒,潛意識裏只對信任的人耍任性,她自己沒發現,但懂她的人就會當撒嬌來看待,倒也別有一番情趣。

  “要不要吃點東西?”看在她身體不舒服的分上,暫且不跟她計較,順手將攜來的牛角面包樓上桌,附加一杯親自衝泡的鮮奶茶。

  一般來說,若他已主動示好,她多半會軟下姿態。這人說穿了其實很好應付,就外強中幹、嘴硬心軟而己,給她個台階就直接當溜滑梯滑下來了,一點也不會為難你。

  只不過他內心實在有太多的不爽,所有能下的台階全拆個精光,堅決與她杠到底,要他輕易放過她,不替自己和小冬瓜討回這筆帳,他說什麼也不甘心。

  豈料,夏以願看到桌上的點心,眸光益發冰冷。“宋經理,請你說重點,我還有很多事要忙。”

  喔喔!她這次的情緒似乎不是普通的糟糕。

  宋爾雅清了清喉嚨,順著她的意先談公事。“這是平面廣告的初稿,請總經理過目,另外,得挑兩張作為大型平面看板,如果您沒意見的話,我是認為這組不錯——”

  她得承認,他的眼光很好。

  那是一襲紅色的平口洋裝,風情萬種的波浪鬈發巧妙遮掩裸背,露出性感的肩頸線條,合身的剪裁下,完全突顯女人特有的嫵媚曲線。

  另一張,則是完全不同的風格,純白色的寬版褲裙,鬆鬆綰起的長發,飄落幾綹隨風輕楊,俐落的線條展現出屬於女子的自信與美麗。

  只要是男人,都會舍不得移開目光,連她這個當女人的,都忍不住要嫉妒她的嬌麗。

  無名的煩噪擾得胸口窒悶,無法冷靜思考——

  砰!

  待她察覺自身的行為時,她已重重合上眼前的廣告樣本。

  “你都決定了不是嗎?何必還問我。”

  宋爾雅抬眼,不解地審視她。“我都順你的意了,你還有什麼不滿?”

  是啊,她究竟在做什麼?為什麼看他用如此專注的眼神在欣賞邵娉婷的美麗,會感到一陣難遏的怒氣?

  夏以願深吸一口氣,掌控情緒,面無表情地收下廣告樣本往一旁疊放。“我有空會看,你去忙你的。”

  如果宋爾雅會那麼容易被打發,那他就不叫宋爾雅了。

  “你到底在不爽什麼?”

  “我說沒事,你可以出去了嗎?!”

  “以願——”他才剛伸出手,尚未來得及靠近,便被她用力揮開,過大的動作掃落了桌上的食物,隨著保溫杯落地,仍有熱度的鮮奶茶濺上他不及閃避的手背。

  她眸間閃過一瞬的慌亂,起身後卻又止步,倔強地別開臉。

  任何人,心意遭人如此踐踏,都該生氣的,然而宋爾雅只是靜默地凝視她片刻,歎了口氣自行抽出面紙擦拭身上的汙漬。

  她這表情,十足就是許多年前,害他從樹上摔下來時的樣子——抿緊唇,下巴昂得高高的,死也不肯讓人察覺她內心其實懊惱愧疚得要命。

  “要不要先道歉?”他抬高燙紅的手背。

  要是不主動引導,她怕是會悶在心裏懊悔,然後今晚又無法入眠了。

  她張口、閉口,幾不可聞地低語:“我……不是有意的。”

  “嗯,我聽到了。”他邁步上前,扳過她的肩。“我都已經受完刑了,是不是該讓我知道你在不高興什麼?”

  “我、我不知道……”

  宋爾雅抬起她的臉,細細搜尋她臉上每一寸表情。

  她繃著臉回瞪他,不願做出閃避的軟弱行徑。

  然而,強撐起的無謂臉容下,他看見的卻是她眼中的脆弱。

  半晌,他收攏雙臂,將她納入懷裏。

  她呀,每次只要覺得受傷、不安時,就會像個刺蝟一樣豎起全身的刺,不讓任何人靠近,這麼多年了,一點都沒變。

  “宋——”她皺眉抗拒,他不理會,加重了手勁將她牢牢嵌入胸懷。

  拉鋸了片刻,不知是他太強勢,消融了她的頑固,還是她心知拒絕無效,掙紮力道逐漸轉弱,量終只能軟弱地抵靠在他胸前。

  她一直瞧不起女人軟弱依附男人的樣子,可是這一刻,她真的沒有力氣再堅持什麼,只想依從本能。

  好半響,他什麼也沒做,只是安撫地輕拍她,感受她在胸口淺淺的吐息。

  “你氣的,是邵娉婷嗎?”

  十多年的相識,對她的了解不只是嘴上說說而己,從她的反常,與幾個可疑片段拚湊起來,心裏多少也有個底。

  察覺她瞬間僵硬的反應,大掌柔柔摩挲她僵直的背脊。“我以為這是你要的。”先前不是為了這一季的代言人選與他僵到不行嗎?怎麼全聽她的了,她反而跟他鬧脾氣?

  是啊,這是她說的沒錯,她只是忘了,他與邵娉婷多年前還有過一段情……似乎,他身邊的女人個個絕豔,沒一個是庸脂俗粉。

  她僵默著,開口、閉口了半晌,悶悶地吐出。“她結婚了!”

  “是啊。”兩年半前,娛樂版的大頭條,他又沒失憶。

  “那你還——”探班、送點心、殷勤照料,他就不怕閑言閑語嗎?再怎麼舊情難忘,她畢竟嫁作人婦了。“順便而來的點心,我才不稀罕。”

  原來她是以為……

  宋爾雅沉默了好久好久。“我沒說錯,你夏以願真的是沒心沒肺。”

  “你——”

  “聽我說!”他將她緊扣懷中,不容掙離。“喜歡這一家牛角面包的是誰?處處被刁難、不容有半點差池落人口實的是誰?我又是為了誰欠下人情,戰戰兢兢、力求完美?到底順便的是誰,你會不知道嗎?”

  她總是這樣,每次一有風吹草動,就將他推得遠遠的,從不曾為他堅持過。

  她啞口無言,一句話都答不上。

  宋爾雅無聲歎息,俯首覆上柔唇,輾轉深吻,掌心順著背脊、腰身,溫存摩挲。除了她,他不曾這樣吻過、擁抱過其他女人,他不敢說自己有多清高,但絕不該被如此質疑。

  “在你心裏,我這麼不值得信任嗎?”

  “我不知道……”在她二十七年生命裏,所有她曾經愛過、信任過的人,全都背叛了她,她真的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能力,再去相信這世上所謂的不離不棄。

  “以願,你對我並不公平。你心裏的傷不是我造成的,後果卻要我概括承受。每次只要一發生狀況,你就會立刻告訴自己:‘看吧!我就知道他不是真心的’、‘我就說我們不適合在一起吧’,用力說服自己的決定是對的,然後理直氣壯地舍棄我。其實,問題從來都不在我身上,是你膽小得不敢放手去爭取。就算我告訴你,從擁抱你的那一天起,我就沒有想過要背棄你,你會相信嗎?”

  他搖搖頭,苦笑,替她道出答案:“你不會。可是以願,我也是有情緒、有感覺的,我不可能一直承擔你不公平的對待,如果你無法放下心上的包袱,坦然走向我,總有一天,我會真的放棄你。”

  深深凝視她好一會兒,他鬆開手,彎身撿拾地上的點心,將紙袋再次放回桌面上,帶著空了的保溫杯,不發一語地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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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6-24 20:31:45
第五章

  走進茶水間,宋爾雅安靜地清洗空杯、泡開茶葉、微波鮮奶……

  紅茶的熱度、鮮奶的分暈,他不用思考也能調配出最佳比例。她不喝冰品,吃面包時,如果沒有搭配飲品不容易吞咽……

  要掌握一個人的習慣很容易,但是要掌握住心,卻好難。

  怔忡凝視著剛衝好的熱奶茶,杯口氤氳熱氣模糊了鏡片,他沒費心擦拭,身後輕淺的腳步聲,他也沒費心回頭探究。

  來的可以是任何人,絕不會是她,她從來不會費心追逐他離去的腳步。

  正因為清楚,所以他無論如何盛怒,都不敢輕易走開,怕兩人真的會漸行漸遠,斷了牽絆。

  有時想想都覺得自己窩囊,為了一個女人,連男人的尊嚴都沒有了。

  “我好像嗅到超級八卦的味道了……”

  帶著些許興味的女音響起,宋爾雅閉了下眼,轉身的同時,臉上情緒已收拾得幹幹淨淨。

  “董副理,我不曉得你也是愛八卦的人。”

  “這則不一樣,要是傳揚開來,應該會讓整個公司大地震吧!”

  ”喔?有這麼嚴重?”臉上又掛起慣性淺笑,他摘下眼鏡擦拭,順口問:“是你們業務部經理終於確定性別,要去做變性手術了?還是公關部之花和資訊部的誰誰誰秘密交往的事被證實?或者采購組長的年齡之謎大公開?”

  這三則,應該是公司本年度八卦排行榜前三名吧?不曉得他有沒有脫節太久?

  “不不不,這些哪夠瞧,比起我發現的這顆原子彈,你說的那三則不過是小小衝天炮,咻一下就沒了    ”

  ”這麼殺?那我倒有興趣聽一聽了    ”

  “企劃部頭兒情歸何處?夏總針鋒相對下的真相?是愛?是恨?是情還是仇?您不可不如的年度大八卦——”

  宋爾雅神情一僵,旋即笑答:“如果我沒理解錯誤,這則八卦的主角——是我?”

  “不然企劃部還有哪個頭兒?”董副理白他一眼。

  “夏總?我們一直以來喊的、背地裏被你們封為女魔頭的那個?”

  “廢話!”難道還有第二個夏總?“嘖嘖嘖,真想不到,台面上水火不容,鬥到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台面下原來愛恨糾葛。”

  “這的確夠八卦。”何謂八卦?不就是未經證實、可信度不高的傳言,尤其八卦主角是被公認有瑜亮情結的兩個人,說了,誰信?

  從頭到尾,他嘴角的從容笑意不曾消失過,要不是她一直專注觀察他的表情,沒錯過他那一瞬間的僵愣,否則真會被他悠然自在的神態唬弄過去。

  “宋爾雅,我怎麼從來沒發現,你是這麼會作戲的人?”有夠深藏不露。

  “我有嗎?”

  “就像你明明沒有近視,卻長年戴著眼鏡。無論真正的情緒如何,永遠用微笑當保護色來掩飾。表面上,看起來像是與夏總水火不容,私底下卻泡得出她最常喝的飲品……”她好歹也是業務部的人,在外頭“拉客”,眼睛不放亮些怎麼行?早早就學會察言觀色的基本功啦!

  “就憑這些?”一杯鮮奶茶能證明什麼?宋爾雅神色未改,接起保溫杯淺淺啜飲。

  “別裝啦!我都看見了,明明就是為夏總泡的,剛剛還摸摸抱抱的,現在想撇也撇不清了。”誰教秘書好死不死去送公文,他們要恩愛也不先確認門有沒有關好,一切都是命啦!

  家族恩怨、外加駙馬爺V.S.小公主、女魔頭的三角戀情,光標題就夠聳動了,更何況——

  “這麼養眼的‘交情’絕非一朝一夕能培養出來的,我個人大膽假設,你家那顆明珠的原產地是——”

  宋爾雅動作一頓,抬眸掃向她。

  被一雙冷眼瞧得頭皮發麻,她下意識退開一步。

  “你、你幹麼這樣看我?”她會以為他想滅口啊!

  “董副理,能否容我先行確認,我們之間——沒過節吧?”

  “是沒有。”

  “那你何必?”損人,又不利己。

  “我也沒有一定要說出去,不過這要看你誠意到哪裏。”

  換言之,就是變相勒索。

  “你知道,要封口的方式有千百種。”他不見得要受她威脅。

  “那就隨你便嘍!”對方聳聳肩,轉身走人。

  他不在乎,這件事一點也恐嚇不了他,從一開始他就沒有想要隱瞞,他們的關係能攤在陽光底下他還求之不得,然而……

  宋爾雅閉了下眼,懊惱地開口。“等一下!”

  “改變主意了?”

  他是不需要妥協,但……以願呢?

  他們的關係若曝光,對她的影響會有多大?黃鎮東更有借口除去她這個眼中釘,她熬了這麼久,所有的努力、付出他都看在眼裏,如果因為他的關係而付諸流水……她會怎麼想?

  他本來就沒打算讓這件事成為永遠的秘密,但絕不是現在,她還沒準備好,說了,只會將她推得更遠、更逃避,他們這輩子,就真的不可能了。

  “你到底想怎樣?”

  嘖,就說嘛,小公主可是要錢有錢、要美貌有美貌,更換作是她,也不甘心人財兩空。

  “要怎樣喔?我還沒想好,等考慮好了再告訴你。”她擺擺手,笑容愉悅地離開茶水間。

  宋爾雅為之氣結。

  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

  一個禮拜過去了,風平浪靜。

  約莫中午時段,在外頭談完事情的宋爾雅,沒意外地接到一通電話。

  “我要吃雞腿便當。”完全理所當然的指使口吻。

  於是半個小時後,雞腿便當出現在業務部某董姓女子桌上。

  看著對方愉悅地大快朵頤,他只感到一陣頭痛。

  如果對方清清楚楚表明意圖,無論要錢或要權,只要有所求就有談判的空間,但是這一個禮拜以來,她什麼也不做,就只是指使他送餐點、泡夏以願愛唱的那種鮮奶茶,他實在不懂她腦子裏究竟在想什麼。

  “董——”

  “噓,吃飯時間不要影響我的食欲。”

  “……”轉身,走人!

  “別忘了我的下年茶啊!”她冷不防追加一句。

  所以目前的情勢是,要堵她的嘴,用不著名或利,而是美食佳肴就夠?

  是的,雖然很無奈,但目前看來,似乎是如此沒錯。

  難怪她會有鬼見愁之稱,宋爾雅似乎有些懂這封號的由來了,她沒有想像中容易應付。

  她是業務部強將,有衝勁、也有腦袋,表現不遜於男子,如果不是處於目前的情勢下,他應該會很欣賞她。

  當然,全公司的人也不是瞎子,一陣子過後,開始流言四起,盛傳他與業務部副理“交情匪淺”。

  “你聽說了嗎?關於我跟你的傳言。”殷勤送餐、噓寒問暖,還希望別人往哪個方向想?

  “有呀。”某人正大啖美食,毫不在意。

  跟內定駙馬爺傳緋聞,她還要不要在公司混?

  不過看她的樣子,好像真的一點都沒放在心上——正確來說,她眼中根本就只有吃吧?

  “還吃,你小心肥死!”他沒好氣地。

  “你管我。”

  “董妙——”

  “閉嘴、閉嘴,不準叫!”她突然拋下嗑了一半的紅豆餅,像只被踩著尾巴的貓兒一樣,哇啦啦地跳起來驚叫。

  原來天不怕地不怕的董副理,就怕別人叫她的名字嗎?

  不經意踩著她的死穴,宋爾雅勾唇,沉吟道:“我現在才想到,原來你和某牌的清潔用品好像呢……”

  什麼好像,根本就一模一樣好不好?

  雖然改了名,但是有句名言是這麼講的——凡走過必留下痕跡,凡叫過必留下記憶,公司位列主管級的總有幾個還記得她那個可笑的名字。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每個人心底多多少少都有些不欲提起的隱私,既然你懂這種心情,何必為難我?”

  某人無盡悲情地瞟他一眼,對那抹惡劣的笑意極不滿。

  “現在有我當‘某人’的替死鬼,應該正合你意吧?”對他百利而無一害的事,他有什麼好不滿的?

  “所以你現在是在承諾我,你會保持沉默的意思嗎?”

  可惡!真懂得打蛇隨棍上。

  雖然她本來就沒有說出去的打算,還是不甘願讓他太快解除警報。“不一定,看心情。”

  宋爾雅微微一笑。“是嗎?妙潔。”連姓都直接省去了。

  “混蛋!”她拳頭瞬間失控。

  避開突來的暗算,宋爾雅大笑出聲。

  “明天我要五星級飯店的早餐。”她恨恨地道。

  “那有什麼問題!”難得反將了她一軍,心情正愉快。

  如果到現在,他都還沒看清她其實無惡意的話,那他就白活這二十七年了。

  不遠處,安靜佇立的身影停留了半晌,再度不著痕跡地遠離。

  他說,要她對他多一點信任。

  她很想,真的很想。

  每一次,鼓起勇氣想走向他,總是邁不出那一步,她也會質疑,那麼陰暗的她,與他怎麼相配?怎麼一起走下去?

  近來的傳聞,她聽說了,若說是空穴來風,她已經看到他出入業務部門多次,要說是單純為了公事,送餐煮茶的交情早已超過一般同事情誼……

  他知道嗎?他已經許久不曾如此肆意地暢笑出聲了。

  望著眼前那杯同樣出現在董妙潔桌上的熱飲,這一次,她真的分辨不出,誰是“順便”了……

  那一年,掠過頰畔不經意的吻,在心底植下曖昧的種子。

  同一年,一手養大他的母親離世,他成了夏家的養子,她名義上的哥哥。

  夏立樹總說,他是個人才,要好好栽培,將來進公司為他分憂解勞。

  也曾幾次,他有意無意地說,將女兒和公司交給他,他很放心。

  未萌芽的情苗被狠狠踩碎,從那一天起,她不曾再多看他一眼。

  凡是屬於小公主的東西,她不稀罕,也不屑爭,她有自己的天空,她要離開這裏,走出真正屬於自己的路。

  那時,十六歲的她是真的這麼想。

  但是那個男孩,總是有意無意地招惹,不容她輕易由這場遊戲中脫身。

  他對小公主笑、教她寫作業、陪她放風箏,但面對自己時,又是另一種面貌,玩味的審視,刻意挑惹、激怒她後,才又不經意流露幾許溫柔——

  或許他真的是在報複她害他破相的仇,才這樣處處戲弄,無論她避到哪,他總是如影隨形。

  她想出去打工,他去做密報的小人,讓夏立樹出面阻止。

  她參加任何競賽,一定也有他的名字,就連全年級榜首的位置,他也要與她爭個頭破血流。

  她故意去交男朋友,他不曉得對人家說了什麼,從此沒有一個人敢再靠近她。

  她氣壞了,跑去質問他。

  他不以為意,笑笑地說:“也沒什麼,我不過就告訴他們——你的眼光不錯,別看她那樣,其實她身材不錯,我貼身證實過。”

  “你、你在胡說什麼!”居然這樣破壞她的名聲!

  “我的確貼身證實過啊——從腳踏車上摔下來那一回。”坦白說他也滿驚訝的,看她身材那麼平,原來裏頭很有料。

  那時的她,還太年輕,沉不住氣,惱怒得與他大吵,也是在那一天,他吻了她。

  事後,他還笑說:“不用一臉懊惱,你沒吃虧好嗎?”

  等於是拐著彎告訴她,這也是他的初吻。


*****

她曾經問:“你為什麼一定要招惹我?”

  他反問她:“你又為什麼一定要逃避我?”他們之間明明有那麼一點什麼存在,他不相信她察覺不出隱隱流竄在兩人之間的感情。

  “你是夏寧馨的。”她同樣不相信,他會不曉得夏立樹收養他的目的。夏立樹是商人,不做賠本的生意,就像讓她住進夏家,為的是她的母親,並不是真將她當成了女兒。

  “還恩情有還恩情的方法,我會讓他的投資值回票價。”前提是——他的人生必須由他自己決定。

  高中畢業時,她成績優異,順利申請到公費出國留學的名額。

  那是她的心願,她一直想離開那個不屬於她的家,獨立過自己的生活。

  她以為,他們之間就這樣了,斬斷隱晦的情愫糾纏,隔著長長的海峽,從此再無糾纏。

  人與人之間的感情,薄弱得不如一張紙,她不認為數年過去之後,他還會記得當初信誓旦旦的堅持。

  沒料到的是,隔年他就出現在她眼前,雲淡風輕地笑著對她說:“我向學校申請為期一年的交換學生,就來了    ”

  也就是說,有一年的時間,他還是會一直、一直地出現在她眼前。

  說不出那時的感受是氣惱居多還是煩悶。氣他聽不懂拒絕,還是煩他怎麼也甩不開?

  或許,還有那麼一點點……  鬆了一口氣的感覺。

  太多複雜的情緒在胸口翻攪,不知該如何反應,只能瞪著他,就像以往的每一次。

  他大笑,將她拉進懷裏,放肆熱吻。

  反正她從來就沒給過他好臉色,他早就習慣了,太慈眉善目反而不像她。

  一年不見,真的好想她。

  這女人真狠,為了避開他,連寒暑假都不肯回來。

  她不是那種會回頭看的人,他若不來,必定會失去她。

  他可不想傻傻等她讀完四年書回來,等到的是她手上抱個小的,臂上挽個大的,笑著向他介紹她的男人和小孩。

  由台灣到英國,除了換個場曇,一切看似沒變,又隱約有些什麼不同了……

  他總是在周末時前來,買了一堆菜和食譜,理直氣壯叫她煮。

  “我為什麼要?”

  “我想念家鄉味。”

  那又關她什麼事?

  每一次爭論到最後的結果,她還是煮出一桌子菜,連她都覺莫名其妙。

  她的廚藝就是在那個時候慢慢培養出來的,直到後來,仍沒有幾個人知道,原來她是會做菜的。

  她對他依然沒什麼好臉色,但是他感覺得出來,離開夏家後的她自在多了,少了沉沉壓在心口的包袱與顧忌,嚴密慎防的心鬆動了些,不經意流泄幾許溫情。

  有時,拉她出去逛個街、看場電影,看似不對盤的兩個人,氣氛在冷言諷語中卻也詭異地和諧。

  或許連她自己都不曾察覺,她雖然老是對他不假辭色,偶然間也能捕捉到幾許不明顯的笑意。

  她生日那一天,他打了電話,問她:“二十歲了,有什麼願望?”

  他記得她的生日。

  全世界都忘了,只有他,放在心上。

  一直以來,堅守的防線敲擊出一絲裂縫,她遲疑了半晌,低嚅:“我想——做一天的自己。”

  多麼簡單的願望,每個人都能隨心所欲過日子,而她,只能在這一天,悄悄許下心願,在這一天誠實面對自己,以及內心的渴求。

  他沉默了下。電話另一揣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聽見耳邊傳來他低沉的嗓音。“蹺課吧,半小時之後,我去找你。”

  那一天,兩人品學兼優的求學記錄中,破天荒雙雙留下一筆蹺課的記錄。

  那一天,她就像尋常的年輕女孩一樣,不受拘束地玩樂、看電影、喝酒,回到家時,已有些許醉意。

  沒有人留意情勢是如何演變,只記得他吻了她,而她也難得地配合,陷入床鋪赤裸裸糾纏,他吻遍了她全身,再度回到她唇際時,她幾乎是想念地貪渴啜吮,主動索吻。

  他低低輕笑,撐起肘臂,懸在上方凝視她迷亂暈紅的醉顏。

  “你曾經對我心動過嗎?”畢竟還年輕,他心裏也有太多的不確定,需要她一些些正面的肯定。“就算只有一秒也好。”

  “或許吧……”

  “什麼時候?”

  “我不如道。”他問題好多!夏以願焦躁地想拉回他,接續那醺然美好的滋味。

  他偏開頭,不教她如願。“是你說要當一天的自己,那就對自己誠實一點,不許逃避。”

  她皺眉,再皺眉。“真的不知道。”

  可憐的女孩,她連自己都欺騙了。

  “沒有關係,你不懂自己,我懂就好。”他熱了眸光,帶著憐惜引領她由女孩成為女人。

  他們的初吻、他們的初夜、他們人生中所有最美好的親密接觸,都是與對方一同完成,說出來別人或許難以置信,連他都不相信自己如此純情,直到許多年以後,她始終是他的唯一,他不曾想過要擁抱別的女人。

  只是,他們都沒想到,那失了自製的一夜放縱,會帶來這麼大的後遺症,就此顛覆了他們的人生。

  “你、你說什麼?”在那之後的一個月,他坐在她面前呆愣成化石,一顆原子彈爆炸,都不及他此刻措手不及的震撼心情。

  她懊惱地咬唇。“我‘那個’遲了三個禮拜,今天去買了驗孕棒。”

  原來驗孕春長這個樣子……他呆呆看著桌上的物品,上頭有兩條紅線。

  還看!他都沒有什麼話要說嗎?

  見他一逕沉默,她煩躁地吼他:“你幹麼不準備保險套!”

  “連吻一下都會被你瞪,我是要準備保險套做什麼?”他平時看起來是有這麼淫亂嗎?

  正心煩意亂的她,並未留意到他話中透露出的專一與認定。

  “算了!”她頹然地跌坐回床鋪上。

  她也知道,自己是慌得亂遷怒了,這種事絕對不是單方面的責任,就算他沒做事前預防,她也該做好事後處理,只不過誰也沒有想到這一怪,就這麼一次的放縱貪歡,誰料到會這麼準?

  “這兩天我會找時間去醫院處理……”

  宋爾雅回過神來,瞪她。“你要處理什麼?”

  這還用說嗎?  “你和我都不想要,當然是拿掉——”

  “誰說我不要!”宋爾雅直接打斷她的話。“我只是太驚訝了,一時反應不過來,沒有說不要,你敢拿掉試試看!”

  她愕然。

  “以願,你聽到沒有?”宋爾雅來到她面前,蹲下身對著恍神的她輕聲說:“我知道事情來得太突然,其實我自己現在腦袋還暈暈的,但是‘他’是我們的孩子,不可以不要。”

  她沒有對他說實話。早在三天前,她就已經驗過孕,今天的驗孕棒只是二度確認罷了。

  這三天,她想過千百種可能,猜測他的反應,他或許會錯愕、會驚慌、會逃避甚至否認、質疑他和孩子的關係……所有最不堪的狀況她都預先設想過,也做足心理準備了,就是沒有設想過這一個——

  他要孩子。

  那麼堅定地說——這是我們的孩子。

  “可是……我不能……”她能做好一個母親嗎?一個連自己都不曉得該怎麼愛的人,怎麼會是一個好母親?她那麼倔強的個性,只會對孩子造成負面影響,她真的怕……

  看穿她眼底的恐懼與惶然,宋爾雅移坐到她身邊,輕輕將她擁入懷中。“不要怕,以願,還有我在。”

  他能理解她的抗拒、退縮,一個不曉得該怎麼付出的人,對愛太陌生。她總是把人性想得太悲觀,深怕被否決,於是第一時間便自己先否決了一切。

  這個驕傲的女人,骨子裏其實很自卑。

  “沒關係,如果你不要,我要。你只要替我生下來就好,孩子是我一個人的,跟你沒有關係,只要你不想說,就不會有任何人知道。”她眼底的慌懼扯疼了他的心,不忍她承受如此巨大的心理壓力,他緩下步調,替她扛起一切。

  她有她的心結,那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他只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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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6-24 20:32:15
第六章

  他只是沒有想到,最後,她真的親口對他說——她不要他,也不要孩子。

  這一句話,讓他徹底光火。

  任何事,他都可以在下一秒拋諸腦後,但是這一句,他怎麼樣都沒有辦法說服自己原諒。

  不僅僅為自己,更是為了小冬兒。

  他的女兒不該受到母親如此對待,單憑這一點,她就必須付出代價。

  以往,無論她怎麼推開他,他都會包容,但是這一次,她必須自己走向他們父女,他至少該為女兒堅持這一點。

  這一僵持,就是七年光陰……

  門口傳來兩聲輕敲,將宋爾雅的思緒自回憶中抽離。

  “爾雅,在忙嗎?”

  他暗暗吸了口氣,只花一秒鍾便掛上招牌微笑,起身相迎。“董事長,您怎麼有空過來?”

  “都說幾遍了,自己人,私底下喊舅舅就好。”

  是喔,自己人!

  真是自己人怎麼會逼到以願超時工作,幾乎要過勞死還不滿意?她不也喊舅舅嗎?

  自己人怎麼會隔岸觀虎鬥,竭力挑撥他和以願爭個頭破血流?

  自己人怎麼會忌憚他或以願攬權,日日防賊似地防著他們?

  暗暗腹誹了幾句,表面上仍是順應民意喊一聲:“舅舅,請坐。”

  “最近怎麼樣?聽寧馨說你有一陣子沒回家了,工作很忙嗎?要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呀。”

  “還好,謝謝舅舅關心。”

  一如每回的開場白,總要來個幾句場面話,他已經習慣了,十分鍾之後才會進入正題。

  他嘴上虛應幾句,在心裏計時。

  你來我往客套了幾回,就在時間進入九分半時,黃鎮東歎上一口氣。

  “看看你這氣色,以願又為難你了是不是?你也不必替她隱瞞了,兩千萬的行銷預算不是強人所難嗎?這丫頭啊,我明明就勸過她了——唉,真不曉得該怎麼說她才好,怎麼就容不下你呢?”

  還不是你逼的嗎?怎麼最後會變成她容不下我?

  諸如此類的挑撥,數年下來他真的膩了,愈來愈沒耐心陪他演戲。

  “沒關係的,舅舅,我還處理得來。”

  “我也知道,在她底下做事是委屈你了,那個位置本來應該是你坐的,偏偏你沒她機伶,不曉得先去拉攏董事們的支持。”

  如果黃鎮東知道,寧馨父親遺囑上交代由他繼承百分之十股份、兩席的董事席位,董事會上的不記名投票他是投給以願,不曉得會不會吐血而亡?

  “我後來想了又想,公司規劃拓展海外事業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了,這香港是我們跨足海外的第一步,人選我怎麼想都沒有比你更適合的……”

  也就是說,黃鎮東希望他去香港,接下籌備分公司的重任。

  黃鎮東的想法不難揣度,既然他鬥不下以願,那麼將他調離權力中心,自己趁這幾年也好專心對付以願,以免左支右絀。

  “說實在話,以你的能力當這個小小的企劃經理是埋沒了,到了香港分公司,至少不必屈於人下,好好幹的話,未來也有足夠的本錢跟以願競爭,你說是不是?”

  確實。撇除後半段的渾話,若以客觀立場考量,全公司擔得起這個重任、又能讓每一位董事信任的,除了他似乎不作第二人想。於公,他沒有拒絕的理由,然而於私……

  他怎麼能走?他走了,以願怎麼辦?

  這些年,一直留在夏氏企業,三天兩頭忍受黃鎮東的鳥話汙染心靈,為的就是不忍她一個人孤軍奮戰。

  有他在,至少還能替她分擔些許來自黃鎮東的刁難,一旦他不在,她遇到難題時怎麼辦?她再強,終究是一個人,他不想看她累死自己。

  氣她歸氣她,並不代表他願意眼睜睜放她任人欺淩,孤立無援,這女人歸他保護——這是許久以前,他便立下的誓言。

  “謝謝你,舅舅,但這畢竟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我還有女兒,小冬瓜也得連帶考慮進去,必須慎重其事。”

  “這有什麼難的?冬冬就交給我們,寧馨會好好照顧她的,早晚都是一家,總要讓她們有機會培養點感情。”

  “我跟寧馨沒發展到那種地步。”講了這麼多年,講不膩嗎?他要真想和寧馨怎樣,還會拖到現在?小姑姑就是小姑姑,永遠不會成為後母。“再說,我也不打算和女兒分開。”

  “這……你再好好考慮看看,不用急著回覆我。你還年輕,正是全心打拚事業的時候,這麼好的機會,放棄可惜。”黃鎮東仍不放棄遊說。

  對一般人來說,或許是。但是對他來說,台灣存在著更重要的事物,那是他守護了一輩子的牽掛。

  他微微一笑,沒再多言。“好的,我會再仔細考慮。”

  關於宋爾雅與業務部副理之間的流言,足足傳了一個多月,未見止息。

  有好幾次,夏以願提起勇氣想問他,話到了嘴邊又咽回,找不到立場過問他的交友狀況。他們之間……什麼也沒有,這是她自己一直以來堅決掛在嘴上的,不是嗎?

  明明該由秘書送去的公文,她抱在懷裏,借口找了,卻踏不出那一步。

  “說好了,你要親手煎牛小排給我吃,不要假裝忘記!”

  清朗的女音傳來,她定住步伐,看著一雙儷人由經理室步出。

  “放心,我從來沒指望過一個廚房白癡。”

  對,她記得他煎的五分熟牛小排很好吃,但是吃過的人並不多……

  她沒喊住他們,只是靜默地站在原地,看著他們走遠。

  他走了,公司裏的職員也陸陸續續離開,不到一個小時,整間公司靜得恍若空城。

  她置身其間,就像她的心,空冷寂寥,不肯走出去,也不讓任何人進來,一個人近乎自虐地品嚐孤單。

  一直以來她不都這麼過的嗎?為什麼一瞬間,會空泛得難以忍受?

  放空了腦子,她怎麼也想不起來自己該做什麼。

  等她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已經開車來到他家樓下。她微微降下車窗,男人愉快的一聲“妙妙”,隨著微風隱約送來。

  他們買了晚餐食材,一手牽著順道去安親班接回來的女兒,一同進入大樓,看起來真的好像一家人。

  那原本該是屬於她的溫柔,他終於決定將它交給另一個女人了嗎?曾經擁有過的,早已錯失——

  這是早就做好準備的事,為什麼這一天真的來臨時,心還會那麼痛,痛得她——快要不能呼吸。

  她閉上眼,仰靠在駕駛座上,什麼也沒做、什麼也不想,就只是麻木地任時間流逝。

  車內音響,由即時路況到整點新聞、聽眾點播……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地過去。十一點,夜逐漸深了,偶爾有人車經過這住宅巷道裏,很快又歸於寂靜。

  輕柔的哼吟旋律由遠而近,不期然飄進耳際。

  剛剛風無意吹起 花瓣隨著風落地 我看見多麼美的一場櫻花雨

  聞一聞茶的香氣 哼一段舊時旋律 要是你一定歡天喜地

  你曾經坐在這裏 談吐的那麼闊氣 就像是所有幸福都能被預期

  你打開我的手心 一切都突然安靜 你要我承接你的真心

  她不由自主望去。

  那是一對好年輕的男女,少女坐在腳踏車後座,攬著男孩的腰,笑貴甜甜,他哼一句,她接一句。

  曾經,她也有過那樣的歲月。

  伴在她身旁的那個人,無論她如何白眼驅離,從來不曾真正走開過。

  花季    雖然會過去 今年明年 有一樣的風情

  相愛    以為是你給的美麗 讓我驚喜 讓我慶幸我有一生的風景

  命運 插手得太急 我來不及 全都要還回去

  從此 是一段長長的距離 偶爾想起總是唏噓 如果當初懂珍惜

  酸熱湧得太急,這一回,就算閉上眼也來不及阻絕,她將臉埋進掌中,任由那些太過陌生的濕潤液體自指縫間溢出。

  太多回憶不斷在腦海交錯,最後停留在耳畔的,是由自己口中吐出,那些決絕的話語——

  “我不要你,宋爾雅。是你自己糾纏著我不放的。”

  “我從來就沒有說過要跟你在一起。”

  “是你說,她是你一個人的女兒,我才會勉為其難生下來。”

  “請不要賴著我,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我有這段恥辱的過去。”

  這是她說的,像她這麼可惡的女人,本來就不該被原諒,所以他恨她。

  她懂。她也不打算得到他的原諒。

  我知道眼淚多餘 笑變得好不容易 特別是只能面對回憶和空氣

  多半的自言自語 是用來安慰自己 也許你字字句句傾聽……

  ——《想起》/演唱:江美琪/作曲:張宇/填詞:十一郎

  是她自己放開手,將唾手可及的幸福遠遠推開,她活該,這些都是她該受的……

  送董妙潔下樓,親眼看著她上計程車,記下車牌號碼,宋爾雅這才舉步往回走。

  轉身之際,眼角餘光瞥見停在路旁的車。車款太熟悉,他忍不住多看兩眼,確定車牌也是記憶中的那個。

  他狐疑地上前,彎身輕敲了兩下車窗。

  裏頭的人遲疑半晌,才有動靜。

  車窗降下,果然是他料想的那個人。

  “以願,來多久了?”

  “剛到。”她雙唇輕嚅,幾不可聞地道:“我……來看小冬兒。”

  “那怎麼不上來?”

  她猶豫了下。“方便嗎?你有客人。”

  “她回去了。交情再好的異性,我都不會留客超過十一點。”或許他的思想太封建,但他始終認為,這樣的時間點容易引發太過曖昧的遐想空間,適度的避嫌是必要的。

  “喔……”

  須臾,他將目光由她未拭淨的眼角濕意移開。“要上來坐一下嗎?小冬瓜剛寫完作業,還沒睡。”

  “好。”

  她下了車,任他由手中接過遙控,啟動防盜鎖,然後默默牽起她的手,暖暖掌心牢握她過度泛涼的指掌,一同上樓。

  “大鼓咕——”鑰匙才剛插入鎖孔,小人兒便迎了上來。“我剛剛在收衣服有看到你的車喔!就說是你嘛,把拔還不相信,硬說不可能。”

  因為她若來了,會直接上樓,他連家中鑰匙都直接放在她車內的置物格裏,示意隨時靜候嬌客到訪。誰知她真如小冬瓜說的,傻傻在樓下發呆。

  夏以願神色僵窘,完全沒勇氣看他的表情。

  “還有還有喔,我八點吃飯的時候就有說過一次了,把拔他——”

  “丫頭,閉嘴。”一見到心愛的大姑姑,一張嘴就嘰哩呱啦講個沒完,好吵。

  夏以願好想死!

  原來他早知道了,卻沒戳破。他——會怎麼想?

  所幸他也沒在這個話題上打轉,轉身往廚房去,沒讓她更難堪。


*****

不一會兒,他倒來熱茶讓她暖手。

  “吃過沒?我冰箱還有點菜,要不要吃一些?”

  不用了,她又不是專程來討這頓飯吃——

  “好。”可舌頭不聽控製,硬是冒出違反意誌的話語。

  宋爾雅沒多說什麼,轉身又鑽往廚房裏。

  待她陪女兒洗完澡,回房不到十分鍾,小女孩便在她懷中睡著了。她走出房門,他也正好將最後一道菜端上桌。

  只是簡單的蔥花蛋、花生面筋、一盤芹菜炒魷魚,還有一碗清粥。

  連罐頭也好意思拿出來,比起五分熟牛排的宴客餐,簡直是天堂與地獄的差別對待。

  他毫無愧意地解釋:“太晚了,宵夜不適合吃太油膩,要是害你發胖你會追殺我。”

  這可是有曆史為證,沒她辯解的空間。生完小冬兒的那一個月,她每每看著體重計上多出來的五公斤,可是怨念極深,讓他平白接收了好幾記恨意十足的白眼。

  “我又沒說什麼。”她咕噥,埋頭安靜用餐。

  他輕笑,動手替她盛上一碗今晚沒喝完的奶油蔬菜濃湯,很另類的“中西合璧”,反正她也沒抱怨。

  這種感覺真的很像一家人。她加班晚歸,他替她準備宵夜,不當她是客人,刻意籌備餐點招待,反正家中有什麼就吃什麼。而她打點女兒上床就寢事宜,哄睡了孩子再出來,身上泛著與女兒相同的沐浴香氣,吃著他煮的食物,深寂夜裏溫存相陪。

  她知道嗎?他用了這麼多年等待的,不過就是這一幕再簡單不過的幸福。

  吃著、吃著,一顆水珠掉落碗裏,極迅速地隱匿而去。

  他心知肚明,假裝沒看見,起身回廚房清洗鍋具,讓她不必狼狽掩飾。

  芹菜炒魷魚——

  她以前很討厭吃這道菜,芹菜不好嚼,魷魚咬不爛,偏偏他覺得這道菜是道地的台灣味代表之一,在異鄉那一年,很常炒這道菜。

  如果不是他表情太認真,她幾度懷疑過他是故意惡整她。

  他甚至覺得芹菜炒魷魚太通俗,還給它取了個宋式專用菜名——芹魷獨鍾。

  “芹你個鬼,是芹魷杜爛吧!”真的是愈嚼愈杜爛,完全不解風情地沒意識到人家在含蓄告白。

  “不要以為你含在嘴裏我就沒聽見你講髒話,注意胎教,準媽媽。”看來她真的是很討厭這道菜,那可不行,得想辦法扭轉她的壞印象。

  “不然叫芹意魷存?”

  “……”反正他很堅持要替這道菜取一些怪名就是了?

  後來她也沒再搭話,以免他追加一堆怪裏怪氣的宋式命名菜。

  她已經記不得,最後到底是決定叫“芹魷獨鍾”還是“芹意魷存”,只記得過了好久好久以後,他才告訴她,只要他還肯為她做這道菜,就表示心裏還有她,也依然願意等她。

  他的情意猶存……

  如果是這樣,那為什麼——

  “今天來的客人——”一出口,她便懊惱地咬住下唇。

  不打算要問的,偏偏舌頭自有意識冒出話來,不受控製。

  “你說妙妙?”接收到她投來的古怪眼神,他追加補充:“她說下次再聽到我喊她全名,她會殺了我。”

  “她名字哪裏見不得人?”董妙華,很正常啊。

  這次換他丟給她奇怪的一眼。“你記性很差。”

  “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

  既然是人家揭不得的瘡疤,他就別再造孽了。

  他怎麼能讓她知道,人家來作客的某一天,吃完飯收拾餐桌,他很自然喊了一聲:“妙潔。”

  而後——

  女兒一卷保鮮膜就遞過來了。

  他當場笑到直不起腰來,不解世事的小女孩還一臉狐疑,不懂他為何突然笑得像發瘋一樣,然後她差點衝到廚房去抄家夥……

  為了不讓喋血慘案發生,他還是閉緊嘴巴比較好,畢竟他還有女兒要養。

  其實一個多月下來,他也知道她不是碎嘴的人,一開始的惡整只是看不慣他腳踏兩條船,玩弄一對姐妹的感情,既要名利也要佳人,存心嚇嚇他,讓他寢食難安一陣子。

  但是她也不是笨蛋,時日久了總會領悟,他的目的是保護以願,之後也就沒太為難他了。

  這種化敵為友的轉變雖是他始料未及的,倒也樂於接受。人永遠不曉得明天會發生什麼事,能夠少一個敵人、多一個朋友,何樂而不為。

  何況,董妙潔確實也是個值得交的朋友,至少她夠坦率,也有幾分俠義心腸,光是她想替以願和寧馨出氣也不怕得罪他的心意,就夠了。

  夏以願轉過身,不說話了。

  那種嘴角含笑,彷彿他們有共同秘密的感覺,讓她很不舒服。

  洗完鍋鏟回來,見食物幾乎都沒什麼動用,他不解地問:“不是餓了嗎?怎麼不吃?”

  該不會又嚼不爛,火大不想吃了吧?

  女兒更小的時候,吃這道菜還氣得丟筷子呢!人生首度遇到瓶頸、嚴重沮喪,就是為了這道“芹魷獨鍾”,實在讓他不知該哭還是笑歎有其母必有其女。

  啪!碗筷往桌面上一放,夏以願站起身。“我要回去了。”

  看來讓她火大的不是菜,而是他。

  宋爾雅在玄關處攔住她,打量她微悶的神情,似有所悟。“你在吃醋?”

  “誰?胡扯!”她嚴正駁斥。

  是胡扯嗎?那她何必這麼慌。

  “閉上眼睛。”

  “要做什——”

  “閉上。我不會對你怎樣。”

  她猶豫了一會兒,輕輕垂下眼皮,感覺身後熱源貼近,而後環繞。

  她知道這是他的擁抱,她熟悉他身上的氣息。

  “我不解釋,你自己去想。”很多事情,他總是一再地保證、一再地解釋,他已經倦了。如果她肯卸下心防去感受,很多事情其實不用他說,她一定知道。

  她想回頭說些什麼,溫熱的掌心覆上她雙眼。

  “別睜開眼,暫時就這樣,什麼都不要去想,別管寧馨、別管旁人,甚至不要去想你那對渾蛋父母,只要用你的心感受,好好地、誠實地面對自己。”

  “我們不是沒有快樂過的,不是嗎?你喜不喜歡那些日子?你想不想念和我在一起的每一刻?屬於我們的幸福,你要不要?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麼我也可以誠實告訴你,這一刻,我還在這裏,還在你的身後。”

  他,還在她的身後,只要她肯回頭,就能看見。

  說完,他放下手,等待她作決定。

  她低垂著頭,靜默著,卻始終——沒有回頭。

  他在心底無聲歎息。“你自己想清楚。很晚了,我送你回去。”

  她搖搖頭。“我自己下樓,小冬兒還在裏頭睡覺,你別出門了。”

  其實她想說的是,天氣轉冷了,他感冒又才剛好,室內外溫差大,頻繁進出容易受寒,然而出口的話,每每都太過冷靜。

  她真的很糟糕,溫柔的話總是說不出口,連女人最基本的柔情都沒有,他跟她在一起,太委屈。

  他似乎並不介意,撫了撫她臉容,傾身柔吻她一記。“自己小心,到家時打個電話給我,無論多晚我會等。”

  “嗯。”她抬眼,不敢迎視他過於溫柔的眼眸,連忙壓下頭,模糊應了聲,匆匆離去。

  “膽小鬼。”他憐惜笑斥,直看著她入電梯,消失在眼前,才不舍地收回目光,轉身進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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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6-24 20:32:44
第七章

  和他在一起愉快嗎?

  愉快。

  連思考都不必,答案無庸置疑。

  正如他說所說,他們不是沒有快樂過,有一段時間,幸福曾經離她很近很近——

  她記得他所有的好、所有的體貼及包容。剛懷孕時,她脾氣暴躁得跟鬼一樣,他從來沒有半句怨言。她孕吐得厲害,吃什麼就吐什麼,連白開水也吐,那一陣子真的很慘,體重直線下降,甚至得上醫院打營養針。

  看別人懷孕都好容易的樣子,為什麼她那麼辛苦?

  他總是沉默地陪在她身邊,抱著她、安撫她,溫柔地在她耳邊說:“對不起,都是我的錯,如果能代替你懷孕,我絕對不會讓你承受這些。”

  後來,她開始能吃點東西了,只要她說,他就會想盡辦法滿足她,即使每天上課車程得多花一個小時,他還是堅持住到她這裏來,洗衣、煮飯、拖地……事事一手包辦,貼身照料她的需求。

  他所謂的負責,不是嘴上說說而己,幾乎除了懷孕的辛苦以外,他什麼都替她承擔了。

  寶寶一天天在肚子裏長大,他全程陪著她產檢,讀懷孕手則、育嬰須知,連她的婦產科醫師私底下都對她說,在醫院這麼多年,看過太多小媽媽,像他們這種沒有名分保障的,沒逃個無影無蹤就算有良心了,才二十歲的年輕爸爸,肯負責任的真的不多見。

  她一直不曾告訴過他,他牽著她的手產檢、第一次分享寶寶的心跳聲、趴在她的肚子上對孩子說話,還有半夜緊張兮兮地爬起來,不厭其煩對著她的肚子碎碎念:“寶寶,我說真的,那條繩子很危險,你乖乖跟媽媽一起睡覺,千萬不要再玩了喔!”的模樣,都是她人生中最珍貴的幸福瞬間。

  他學著煮月子餐幫她調理身體,同時照顧她和初生的小嬰兒,知道她怕冷,夜裏會將她抱得緊緊的,總是等到她和孩子都睡了,他才會放任自己沉入夢鄉。

  有一回,她難受得醒來,枕邊的他幾乎是立刻察覺到,撐起身研判她的動作,低問:“漲奶嗎?”

  他怎麼能把這種事講得如此自在?

  由她羞惱的瞪視得到答案,他拉開她的手,開始解衣扣。

  “宋爾雅——”她本能抗拒他在胸前揉按的手。

  “噓,寶寶已經睡了,請暫時將就一下。”他低頭吸吮,態度自然,全無絲毫別扭。

  “有沒有好一點?醫生說不擠出來容易得乳腺炎。”

  “……”他媽媽講座果然不是聽假的,她稍有不對勁,他都能察覺。

  也許是懷孕期間太補了,她乳汁相當充沛,寶寶食量沒那麼大,這幾天擠得手酸,他應該是察覺到了。

  他們明明不是夫妻,但是他做的已經比一個當丈夫的還要多更多,甚至是連丈夫都不一定願意做的……

  這樣的男人,誰得到他,都會幸福。

  但是她放掉了,放掉掌心裏滿滿、滿滿的幸福。只不過是一通電話,就毀了他們辛苦構築起來的、小小的夢想。

  然後,許多年以後,他仍問她:“如果有機會,你想不想拾回它?”

  她想不想?或許說——她可以嗎?

  神思恍惚地回到家,唇畔彷彿仍能感受到他烙下的溫度,她想起臨走前他的交代,趕緊掏出手機回電,否則以她對他的了解,他真的會等到天亮。

  “到哪裏去了,這麼晚才回來!”

  大廳的燈光驟亮,瞳孔一時無法適應突來的強光,她眼前一陣花白,來不及撥出的手機滑落掌心,淺淺的笑意僵凝在嘴角。

  黃鎮東只要一見到她,就難以遏止滿腔的怒火。“丟寧馨一個人在家,你倒好,逍遙快活到現在才回家?!”

  夏寧馨二十二歲,不是小孩子了,這樣是很大的過失嗎?

  即使明知黃鎮東是在雞蛋裏挑骨頭,她也沒辯駁一句。在他面前,她習慣了安靜,習慣了當個沒有思想的人。

  “……你欠夏家的,還也還不完,還有臉賴在這裏不走……”

  又是另一波長篇大論的羞辱開端,她已經有心理準備。這些年,無論她做得再多,都改變不了她在夏家的罪犯身分,他永遠也無法消氣,平等看她。

  “……你就跟你那個只知享樂的母親一樣,沒心沒肺!”

  似乎,無論最初的事由開端是什麼,都會址進她母親來鞭個兩下。

  她麻木地聽著,承受指責。

  “哼!你最好不要動什麼歪腦筋,要是讓我逮到把柄,這一次我絕對不會放過你……”千篇一律以警告作結。

  因為她是外人,永遠被當賊一樣防著,怕她竊走夏家一分一毫的財富。

  黃鎮東終於發泄完怒氣,轉身離開夏宅。她這才移動僵麻的腿,舉步上樓。

  行經樓梯轉角,細碎耳語飄進她渾沌的腦袋。

  前面是夏寧馨的房間,隔壁原本是一間和室,用來招待來客,後來圖方便,改成夏寧馨的工作室。

  十六歲時,夏寧馨發現自己有服裝設計方面的天分,就轉換跑道改讀設計學係,公司不少商品都是出自她的手,她相當熱衷於目前的生活——至少看起來是如此。

  細碎的耳語自夏寧馨敞開的房門傳出,傭人一面整理房間,一面交談。

  “你剛剛聽見了嗎?舅爺罵人的聲音。”

  “常常啦,你來這邊工作一年,聽久就不奇怪了。”

  是啊,不奇怪。夏家上上下下,無論新舊仆傭,誰不知道她心腸之惡毒?黃鎮東從不隱藏這一點,並且大肆宣揚。

  “大小姐真的這麼壞?看不出來耶,她平日都不怎麼說話。”

  “不知道,我也是聽來的。二小姐會聾據說就是她害的。”

  “原來二小姐真的是聾子?!”一人驚訝得不小心揚高音量。

  “對呀,我們講這麼大聲她還聽不到呢!”

  “好可惜,她那麼漂亮,成了殘障人士,以後怎麼嫁得出去啊?”就像一幅美美的畫,染上一滴汙點,就毫無價值了。

  “最慘的是她腦袋又不如大小姐,什麼都被搶光了,還傻傻地跟人家道謝。”

  傭人換好被單,轉身要離開時,看見佇立在門口的身影,兩人都傻了,面面相覷地說不出一句話來。

  “你們明天不用再來了,薪水我會叫管家結算給你們。”

  夏以願目光落在床頭的肋聽器上,看也不看她們一眼,拿了肋聽器,面無表情地往隔壁的工作室走去。

  工作室的門也是開的,方才話語中被嘲笑、被憐憫的主角就在裏頭。

  她必須握緊豢頭,才能抑製自己情緒失控。

  那一瞬間的疼楚,比黃鎮東的羞辱還要痛上千萬倍。

  是誰害她變成這個樣子?

  全世界在她面前嘲笑她是個聾子,她也聽不見!

  連需要靠她吃飯的人,都能在她的地盤上肆無忌憚議論她,說她是個腦袋空空的笨蛋,任姐姐奪去一切也不曉得反擊,帶著憐憫的眼光,說她像個小可憐一樣在角落畏畏縮縮……

  是誰害一個自小嬌貴的小公主必須承受這樣的屈辱?!

  “夏寧馨!”她大步上前,將肋聽器往桌上一放。這舉動引起夏寧馨的關注,讓她由專注畫設計圖的思緒中抽離。

  “我說過幾遍了,肋聽器給我戴好,不準拿下來!”

  右耳已完全失去聽覺,左耳若是沒戴上肋聽器,也只能聽到輕微的嗡嗡聲,但是藉由她的唇形,夏寧馨勉強能解讀個大概。

  “可是……不舒服……”而且她在趕設計圖,這樣比較不會被幹擾啊。

  “我、說、戴、著!”

  她臉色很難看,夏寧馨不敢跟她辯,乖乖地戴上。

  “姐……你心情不好?”臉色超難看。“是今天工作不順利嗎?還是……舅舅?”

  “我的事不用你撮心,你管好自己就好了。”轉身走了幾步,夏以願又停下來。“如果家裏有人說了什麼不中聽的話,直接叫他走人,不必忍。”

  夏寧馨偏頭想了一下,微笑道:“我知道啊。”

  不過,那個人是她舅舅耶。

  每次舅舅來都給她洗腦,道一堆姐姐的長短,她不愛聽,又不能頂撞長聾,有時煩了,幹脆躲到樓上來畫設計圖,想說他自己覺得無聊就會離開了,免得姐姐回來碰上,又要挨他一頓罵。

  結果還是沒有用嗎?她又挨罵了,所以心情才會那麼不好?

  她其實很希望,姐姐也能將那句話用在自己身上——不必忍。

  “宋大哥,你終於來了。”等在大廳門口的夏寧馨趕忙迎上前。

  “怎麼了?”宋爾雅完全能感受到他們父女的出現獲得了高度歡迎。

  “姐姐今天好反常,一個人關在起居室裏喝酒,我有點擔心,又不敢去問。”夏寧馨壓低嗓音告訴他。

  姐不愛人家過問她的事,尤其現在心情看起來糟得要命,夏家大宅裏敢走過去跟她對嗆的人,也只有宋大哥。

  宋爾雅目光落在玄關處的手機,彎身拾起。“今天——有發生什麼事嗎?”

  剛剛由他那裏回去時,不是還好好的?他在家裏遲遲等不到她報平安的電話,撥了數通給她也沒接,正想過來看看,就接到寧馨的電話了。

  “舅舅有來,他講話……你知道的嘛!我猜可能是這個原因啦。”還有……沒戴肋聽器。早知道這會讓姐那麼生氣,她一定連睡覺都不敢拿下來。

  宋爾雅低頭,對上女兒憂慮不安的表情,他摸了摸女兒的臉蛋,將牽在掌心的小手交給夏寧馨。“小冬瓜,跟姑姑去睡覺,你們都不用擔心,我來處理。”

  “好。”一大一小同聲應和,對她們的偶像充滿信心,寄予厚望。


*****

宋爾雅來到起居室。夏以願已然半醉,蜷曲著身體窩在沙發角落,有一口沒一口地啜飲。

  他上前,盒開她掌心的酒杯。她仰眸,像是一瞬間認不出他了,費了好一番工夫瞧清來者的身分,才又垂下眼皮,安靜窩回沙發。

  他輕巧地坐到她身邊,將她摟了過來。“不是說好到家給我電話嗎?我一直在等你,不敢睡。”

  “等我?”她喃喃重複。“我不是叫你不要等了,你為什麼都不聽……像我這種人,不值得。”

  “請解釋一下,什麼叫‘你這種人’?”

  “冷血、無情、惡毒、沒心少肺……”所有人不都是這樣說的?“第一次見面,我就害你從樹上摔下來,那麼好看的一張臉都破相了。”

  “我是男人,沒那麼愛漂亮。”他放柔了嗓,輕撫她臉容。“我只記得,出院以後我常常懶得抹藥,你每晚爬窗過來,趁我睡著時半夜偷偷替我上藥。”

  她像是沒聽見,自顧自地說:“我見不得別人好,嫉妒寧馨,害她再也聽不見了……”

  她明明知道的,當時寧馨向她求救,她們同睡在一張床上,離她那麼近,扯著她的衣袖輕輕說:“姐姐,我不舒服……”

  可是她沒有理會,她甩開寧馨的手,任由她發燒到天亮。

  夠殘忍吧?那個小女孩從她來夏家的第一天,就用甜甜的笑容歡迎她,她不但推開小女孩伸出的友善之手,甚至覺得她好煩,不想理會小女孩的纏膩。

  “你只是不習慣別人對你好,也不習慣付出。”

  “都是我害的,如果我當時多注意一點,她也不會喪失聽力,可是我沒有當真,我以為她又在撒嬌鬧我……”

  “對,你有責任,但不全是你的錯,全家上下那麼多人在,寧馨沒再對外求援、其他人太過大貴意,這些都是造成遺憾發生的原因,不是你一個人的責任。”

  這幾年,她的手機二十四小時暢通,確保寧馨有任何事都能在第一時間立刻聯係到她,不讓妹妹想求助時,再度落入八歲那一夜無人理會的境地。

  前幾年,小冬兒不慎摔斷腿,夜裏發燒,她整個人都慌了,抱著女兒半夜要衝去掛急診,他一個大男人差點攔不住她。

  “你冷靜一點,這不是什麼大事……”

  “你以為發燒是小事嗎?很多悲劇都是發燒被輕忽而造成的,你知不知道!”

  後來還是他好說歹說,告訴她,醫生事前有握過,如果有發燒現象是正常的,讓她吃一包退燒藥就好,要是燒沒退再去醫院。

  她反應會這麼大,足見發燒這件事造成她心裏多大的陰影。

  這些,他和寧馨都看在眼裏。她從來沒有真正原諒過自己,曾犯下的無心之過,她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提醒自己不可重蹈覆轍,他們又怎麼會看不出她內心的疚悔有多重?

  再加上寧馨舅舅的輕侮,從不讓她忘記自己有多不堪。

  “像我這樣的人、像我這樣的人……連我都不明白,你到底喜歡我哪一點……寧馨那麼好……”要換作是她,也會選擇夏寧馨。

  “寧馨很好,但我愛的是你。”這一點,從來就不曾模糊過,他如道,她也知道。

  “為什麼你一定要把我和寧馨扯在一起呢?我看起來像那種腳踏兩條船的混蛋嗎?還是我哪裏做得不夠好,讓你質疑?”

  “我不如道……”他很好,糟糕的是她。或許該說,她質疑的其實是自己。

  每一次,在她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時,下一刻迎接她的總是殘忍的背棄,她的幸福從來都是短暫的,永遠是什麼,她已經不敢想。

  “以願,我不是東西,無法讓你當成補償的工具送給寧馨,這點你知道吧?”她要是敢做這麼混蛋的事,他絕不饒她!

  “我知道。”她沒有那麼無知。

  “那又是為什麼?”

  “我沒有辦法……你是寧馨想要的……我就不能要……”

  所有人都在提醒她,她是夏家的罪人,她不配得到幸福。

  尤其是……因她而不幸的人仍在受苦時,她還殘忍地奪去那個人唯一僅有的夢想。

  那對夏寧馨會是多殘忍的打擊?這樣的自己,連她都不能原諒。

  他可以選擇不和寧馨在一起,也可以選擇和任何一個女人在一起,這是他的權利,但是,不管他身邊的那個人是誰,絕對不能是她。

  他太倒楣,遇到她這種身上有太多包袱的人,否則,他應該會快樂些吧……

  “你什麼意思?”他蹙眉。

  “我不能要你,爾雅。”

  這是她第二次對他說同樣的話。

  他閉上眼,從一數到十,讓心情維持平穩,再睜開時,口吻冷靜。“你喝醉了,我扶你回唐休息。”然後一覺醒來,把這一切都忘光光。

  夏以願揮開他,跌跌撞撞地由他懷中退離,踉蹌步履還撞上茶幾,發出不小的聲響。

  “我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就算醉了……你沒聽說過酒後吐真言嗎?這就是我的真心話——我不要你,宋爾雅,你走開,不要再管我了行不行!”

  “還說沒醉,連走路都不穩了……”

  “你不是在等我的答案嗎?我現在回答你,我不會回頭,你等得再久都沒有用!七年了,你怎麼會以為,一切都沒有變?我早就不愛你了!”

  “現在你明白了嗎?沒有人會真的一輩子愛另一個人,‘永遠’——這是多麼沉重的一個辭彙,所謂的快樂、幸福,都只是一時的假象,這世上不會有永遠的愛情,更沒有永遠的幸福,你懂不懂……”

  宋爾雅沉默了。

  沒再試著上前攙扶她,過於冷沉的眸子,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她。

  “再說一邊,夏以願。”

  “我說,我不要你!你可以走開,我無所謂,真的無所謂……”

  ……好,她夠狠!

  清晨,夏以願頭疼欲裂地由自己床上醒來。

  “知道難受了?活該!”很風涼的嘲弄。她自找的,怪誰?

  往聲音來源望去,窗邊逆光而立的男人令她眯起了眼,初醒的腦子一時反應不過來,直覺問:“你怎會在這裏?”

  怎麼,搞失憶?

  宋爾雅皮笑肉不笑。“不記得我為什麼會在這裏?也不記得自己昨晚說過什麼話了?”

  幾乎是他一開口,她就想起來了。

  他很故意地說:“需要我做個前情提要嗎?”

  “我喝醉了,可能有點失態……”

  “不是有人說酒後吐真言?”想賴給酒醉,想都別想!“大家都那麼熟了,別跟我客氣,我相當樂意提醒你。昨晚,有人斬釘截鐵地說不需要我,叫我滾遠一點,別來礙她的眼……好了,趁現在清醒了,還有沒有什麼遺言——喔,我是說,遺漏掉的語言需要補充的?”

  她非常不習慣他用這種口氣說話,嘴角笑著,笑意卻沒有到達眼眸,吐出的話語句句冷銳如冰。

  “我很抱歉……”

  “就這樣?”不打算收回它?

  宋爾雅盯著她,她不是不曉得他在等什麼,可是……

  她的沉默,一如以往。

  而他的心,也在寂靜中,一點一滴地冷卻。

  是啊,他還指望什麼?等了這麼多年,她什麼時候給過他回應?

  只有他自己,像個傻瓜一樣,還以為真能等到什麼。

  她從來沒有後悔過,也不會後悔,他宋爾雅在她心裏的重量,敵不過她的罪惡感、敵不過她對人性的不信任,她寧可品嚐孤獨,也不願意轉身走進他的懷抱。

  七年來,他不是早就該看清這一點了嗎?

  “既然你都這麼說了……”唇角扯開一抹笑,他極輕、極緩慢地接續:“我怎麼好再強人聽難呢?你說是不是?夏、大、小、姐!”

  一陣寒意襲來,她莫名地一陣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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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6-24 20:33:19
第八章

  一個禮拜之後,她終於曉得宋爾雅當時說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看著桌上的人事命令,她突然一陣火。

  “這麼重要的人事調動,為什麼我是最後一個知道的?當我這個總經理是死了嗎?!”

  “這不就知道了?”宋爾雅聳聳肩,一副這沒什麼大不了的,用不著大動肝火。

  “我不準!公司是我在經營,這麼大的調動,沒人事先跟我商量就直接丟個人事簽呈要我批準,這樣算什麼?”

  “很可惜,你上頭還有個董事長。”董事們壓下來,得看她扛不扛得動。

  “我自己會去跟他溝通,總之這件事沒得談。”

  喲!向來只要董事長一句話下來,就赴湯蹈火、使命必達的夏總經理,居然會為了他甘冒大不韙,破天荒懂得反抗了,他真是受寵若驚。

  “別為難我了,這是上頭直接授意的,就差您一個大印,請您就行個方便好嗎?”

  她抬眼望他。“你也同意?”這樣的人事命令,他怎麼能同意!

  “為什麼不?”

  他表現得泰然自若,彷彿只有她一個人在那裏焦慮、幹著急,他倒巴不得快點走!

  “還是——你後悔了?舍不得?”

  唇角那抹帶些輕嘲的笑,彷彿在諷刺她的難舍與狼狽。被他這一激,夏以願頓時怒火攻心,不假思索地迅速簽名,塞回他手上。

  既然是他鐵了心要走,她何必強人所難,徒惹人笑弄!

  “多謝成全。”只有他才知道,嘴角那抹笑是在嘲弄自己多年苦候的癡愚。

  幾乎是在他轉身的同時,她立刻就後悔了,但一股傲氣使然,讓她倔強地不肯做出任何挽回舉動。

  一個月過去,他沒有改變主意,而她的情緒也一天比一天焦躁,現在連夏寧馨都閃遠遠地,以免一個不小心誤觸地雷。

  人事令公布的那天,公司有人恭賀他升官,也有人提議說要為他餞行。畢竟這一去,少說也得要個三、五年,是說離鄉背井的代價也算值得啦,身為香港分公司的總經理,至少不像在這裏,屈居人下不打緊,還得看夏以願臉色,動不動就被刁難。

  那一天,據說夏總經理脾氣暴躁到沒人敢靠近,還有人一臉羨慕地對他說:“你倒是解脫了。”

  是啊。他苦笑,是解脫了。

  他勉強回了同事一記“抱歉,請自行保重”的表情。

  還有同事將公文往他手上放,求他送過去。“拜托,全公司上下也只有你不怕她。”

  “所以你們就不怕我?”好大的膽子,連小小課長都敢指使他了!

  “怕啥?”出了名的好好先生,又不會刁難他們。

  “算了,我去。”誰教孽是他造的。他太清楚上頭那把火是怎麼燒起來的,但是這一回,他是鐵了心,不打算回頭了。

  這麼多年來,他總是縱容她,有時想想,會造成這局面,他也得負上一半責任,是他寵壞了她。

  搭電梯上頂樓,夏以願看見他送來的那疊公文,冷言嘲弄:“怎麼?人事令是將你調職為跑腿小弟嗎?”連采購部門的估價單都有!

  “交接得差不多了,我現在是全公司最閑的人,打打雜也不錯。”他全然不介意她的壞脾氣,回應得一派輕鬆。

  是啊,臨行在即,下個禮拜起,連在公司偶爾看他一眼的最後期望,都將失去了……

  心髒驀地一陣痛縮,在他踏出門外前,夏以願即時開口。“你真的——非走不可嗎?”

  人事令都下來了,由企劃部經理直升分公司總經理,他前往香港成立海外分公司事宜,連職務都交接得清清楚楚,還假得了嗎?

  “我知道這幾年很委屈你,也知道你有足夠的能力守住屬於寧馨的一切,如果……我的意思是,我沒有很戀棧這個位置,既然我們的目的沒有衝突,那我可以……”

  讓賢嗎?

  連這種利誘手段都使出來了,看來她是真的慌得方寸盡失。

  宋爾雅玩味地瞥她。“還有嗎?”

  她愣住。還要有什麼?

  “讓我來替你剖析上面這段話。如果你認為我們的目的都是保護寧馨、守住夏家的一切,這些話為什麼一開始你不說?很簡單,因為你不相信我,你不認為在名利的誘惑下,我還能不改初衷,所以你選擇了和我切割得幹幹淨淨,然後回來替寧馨守住一切,那麼,就算我利用寧馨的感情得到什麼,或者和黃鎮東沆瀣一氣,至少你手中還守住寧馨最後一點生機,我有沒有說錯?”

  她啞然無言。

  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豈料他早已摸透她的心思。

  “我們是什麼樣的關係?連我你都防,夏以願,你對人性極度地不信任。”

  她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傷人,只能沉默,任憑他指責。

  他原木可以不說的,都裝傻那麼久了,裝一輩子也不是那麼難的事,為什麼選擇在這時戳破它?或許因為,她真的改變不少。

  至少,她現在願意將夏家交到他手中,相信他不會背棄她們。

  他歎了口氣。“還有呢?你知道,光是這樣,不足以留住我。”

  還要有什麼?她太貧瘠,除此之外,她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她張口、閉口,腦子空空的,什麼也說不出來。“我……我……”淚水不期然滾落,又慌、又急。

  她不哭的。

  這個女人,傲得從來不在人前掉一滴淚,卻在他面前,防衛潰決。

  宋爾雅直覺地反手關上門,落了鎖。這一幕,除了他之外,他並不打算讓第三人瞧見。

  若在以前,他一定會舍不得將她逼到如此境地而暫時罷手,但是……她這回真的是讓他太生氣了。

  “給我一個理由,一個讓我可以留下來的理由,有這麼難嗎?”

  “我、我舍不得小冬兒……”情緒一旦失守,便再也收不住,任淚泛濫成災。“她是我的孩子,我想陪著她,就算她只能喊我姑姑,我還是……不想錯過她每一階段的成長,不要這麼殘忍……”

  是嗎?只為了小冬兒?

  她可以交托信任、交托權勢,甚至哭著留住她的女兒,就是不願意對他交出一絲一毫的真心?

  他歎了口氣,走向她。“別哭了。”

  “你……答應了嗎?”仰起淚眼,驚疑不定地問。

  “嗯,我答應。”指腹拭去頰上斑斑淚痕,終究還是讓步。

  至少他替女兒要回她應得的部分了。

  她鬆了口氣,一個月來的心靈煎熬,讓她一鬆懈下來,整個人幾乎虛脫。

  至少她確定,他暫時不會走,還在她看得見的地方,至於黃鎮東那方面……再困難她都會面對,比起讓他離開這一點,已經沒有什麼不能面對了。

  從頭到尾,他一直專注地凝視她,沒錯過任何一分的表情變化——

  夏以願,你說——你不愛我,是嗎?

  他扯唇,笑了笑。

  就不知,她這是在欺人,還是想自欺了。

  “你騙我!”

  如果夏以願以為自己已經成功說服他打消離開的念頭的話,也就難怪她現在會氣成這個樣子了。

  前往機場的路上接到電話,另一頭傳來的指控,令他訝然失笑。“我騙了你什麼?”

  “你說你不會、不會……我以為我們已經達成共識……”

  她急得都語無倫次了,宋爾雅同情地想。

  “所以我將小冬瓜留下來了啊。”他可沒食言。

  “什麼?”她一時間反應不過來。

  “你說你舍不下女兒,好,我同意將她留在你身邊,委托書我已經簽好了,小冬瓜會拿給你,這段時間由你代為行使小冬瓜的監護權。”

  她愕然,張口閉口,好半晌吐不出一句話來。

  “還有什麼問題嗎?車子要上高速公路了,我想專心開車。”

  “……”喀!

  他幾乎可以聽到另一端重重掛掉電話的聲音。

  小母貓被他惹毛了。

  低低地,他笑出聲來。

  要夏以願不生氣?這怎麼可能!

  當時,她是真的以為他改變心意了。只要他不想走,任何問題他們都可以一同解決,她是真的滿心如此認定的……

  但,他沒有。

  對,是她天真,人事令都下來了,職權交接也辦妥了,已經成定局的事。她都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不惜和舅舅翻臉也要堅持留下他,她那麼心急,他卻是迫不及待想快些逃離她……

  不肯承認那種刺痛心扉的感覺叫受傷,她倔強地讓自己表現出滿不在乎的樣子,連他偶爾因公事需要往返港台,有時回來小住兩天,她也刻意不去理會他。

  第一個月過去、第二個月也過去、三個月、半年……

  一年了。

  除了幾次公事上的會面,私底下,他們沒再見、聊過半次。

  她從不打電話給他,他每次打回來,主要也都是和女兒說說話,有時也和寧馨聊幾句,就是沒想過要叫她聽電話。

  他們之間愈來愈疏遠,好像……什麼都不是了。除了深藏在心中的秘密之外,有時候,她真的感覺他們是完全不相關的兩個人。

  於是,時間拖愈久,她就愈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

  今天中午,他來過公司,那時她正在和各部門開會。後來他離開了,傍晚時家裏來過幾次電話,是寧馨催促她今天早點回家,說宋大哥難得回來,不會停留太久,至少一家人好好聚在一起吃頓飯。

  公司明明沒有太緊急的事,她還是故意拖延,賭氣地拖到八點以後才返家。

  “大姑姑,你怎麼現在才回來——”

  她蹲下身抱抱迎上前的小冬兒,目光不由自主繞了室內一圈。

  “把拔已經去坐飛機了。”

  他走了……

  沒跟她說上一句話,又走了。

  也許她眼中的失落真的太明顯,連小女孩都看出來了,悄悄在她耳邊說:“把拔說農曆年會回來陪我過節,到時候你不可以再沒空了喔。”

  “嗯,我再看看。”

  替女兒檢查完功課,睡前聊聊幾句貼心話。也許是見到父親,女兒今晚情緒特別亢奮,都過半個小時了還一點睡意都沒有。

  “好了,小寶貝,你明天還要上課,快睡。”

  “好吧,下次再說。”在她懷中挪好最舒適的位子,終於甘心閉上眼睛。

  “大姑姑——”安靜不到五分鍾,又開口了。

  “還不睡?”

  “再一句,最後一句就好。”

  “嗯,什麼事?”有這麼重要,非得現在說?

  “你都不擔心,把拔真的不回來了嗎?”

  “你在這裏,他怎麼可能不回來?他非常愛你的,不要胡思亂——”

  “我不是說我,是說你。”小女孩仰頭,對上她傻愣的表情。“他和妙妙阿姨天天都見面,說不定哪一天就在一起了,你真的一點都不怕把拔把你忘記了嗎?”

  直到夜深人靜後的此刻,小冬兒已然入睡,她回到自己房中,再也沒了睡意,望著窗外徹夜無眠。

  分不清是小冬兒的話,還是他將她諸腦後的可能,兩者誰帶給她的震撼比較大。

  她和宋爾雅……小冬兒是幾時發現的?她們的關係……她也清楚嗎?如果知道,為什麼不說,人前人後仍喊大姑姑?是因為……心裏也怨這個不承認自己的混蛋母親?

  因為太過震驚,她一句也不敢問。

  宋爾雅說得沒錯,她是個膽小鬼。

  她還記得,當時的人事調動裏也包含了董妙華,而且據說是宋爾雅親口指定要的人。一般而言,沒有家累或感情牽絆的,多半不會放棄這種可以一展長才的升遷機會,董妙華是個優秀的女子,她不得不承認。

  也許就像女兒說的,時日一久,兩人也就傳出好消息了,感情的事誰也說不準。

  這是她自己說的,除了她,他可以和任何一個女人在一起,他從來就不欠她。

  也許……心裏會有那麼一點點遺憾、一點點悵然,但是這樣對大家都她。

  她躺回床上,試著讓心靈平靜,好好入睡。

  淩晨了,她依然沒有如願睡著。

  她坐起身,未加思索地抓起床頭盯了一晚的手機,衝動地撥了出去。

  然後,她才在心底自問——撥這通電話是要做什麼?

  手機沒有接通,轉進了語音信箱。

  也對,他現在應該還在飛機上。不過就算到目的地,他也不會向她報平安,就像回來也不會特意告知她一樣,她已經失去那樣的資格。

  他曾經說過,他不會永遠在原地等她,所以這一次,他真的走了,從她身邊走開,誰也留不住他——

  分開後的一年,她終於確切地意識到,自己已然失去他的事實。

  手機由掌心頹然滑落,她打開床頭抽屜,取出一顆安眠藥吞下,然後再度躺回床上。

  這一次,她終於能讓自己睡著。

  擁著被,一個人孤單單蜷臥,臨睡前,一顆清淚隱入枕間,這才肯對自己承認——她想他。

  好想、好想聽聽他的聲音……


*****

他想她。

  望著窗外黑漆漆的夜空,每一次的航程裏,腦中想的總是她。

  離開時,牽牽念念,回程時,滿心期待。

  克製著不讓自己去見她,對他來說實在是一項巨大且艱難的考驗,但是他忍了,一次又一次,足足忍了一年。

  會作這個決定,是一年前那晚,她喝醉酒,情緒潰堤,他抱她回房,看著她醉後寢不安枕的睡容,想了很多事情,一整夜沒有合眼。

  他沒有想到她的罪惡感竟是如此地深,連在睡夢中,她仍然喃喃地道歉,對寧馨、對他、對小冬兒、對整個夏家……

  即使,她再愛他,有什麼用?

  即使,她對他說“我不要你”時,一聲聲說著無所謂,卻又哭得不能自己,那又怎麼樣?

  這一切,都敵不過她內心的愧疚。

  她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再清楚不過了,一旦她決定的事,就絕無轉圜餘地,即使為難了自己、賠上她的一切,也會一意孤行到底。

  就像那一年,堅決與他切割,決裂——

  小冬兒出生後,因為懷孕而休學的她,原本已經準備好申請複學的資料了,他也已經計劃好,先和小冬兒回台灣,等她完成這裏的學業再說,至於他們的關係要不要公開,一切全看她的意思。

  她當時並沒有明確回應,只是淡淡哼應一聲,但他想,她心裏已經做好打算了。

  那一晚臨睡前談完,半夜便接到台灣來的電話。

  夏立樹驟逝,整個夏家亂成一團,寧馨正電話裏哭,除了“姐姐”,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寧馨很無助,他與她都知道。

  那份複學申請暫時壓了下來,他們開始打點行李回台灣奔喪。

  那時,他問她。“你想好要怎麼面對了嗎?”

  一回去,怎麼解釋小冬兒的存在,就是首先要面對的,逃避不了。

  “我不知道。”她有想過,但沒有料想到會是現在這種局面。

  要怎麼對剛承受父喪打擊、傷心欲絕的夏寧馨說:“你從小傾慕、立誌要嫁的男人,和我生了一個小孩!”她不知道自己說不說得出口。

  “不然幹脆就說,我玩一夜情不小心玩出人命好了。”反正事實也的確是如此。

  沒想到,隨口的一句玩笑話,竟真成了往後數年的對外說詞。

  訂到機票返台的當天,她獲知另一項消息——她的母親在夏立樹去世的隔天便離開夏家,連同夏家所有能立即變現的資產及現金,一起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走得決絕,全無顧念自己還有一個女兒在這裏,她如此做法將使自己的女兒有多麼難堪。

  換句話說,她被自己的母親狠狠背棄了。

  得知以後,她表情木然空洞得可怕,一句話也不說,跟她說話,她一點反應都沒有,只是沉默地呆坐著。

  他很擔心,當下便說:“我打電話到航空公司更改班次,我們晚一點再回去。”

  她這個樣子,他實在不放心。

  他甚至想,是不是他先回去處理,順便安撫大家的情緒,她晚一點再回去會比較好?否則現在這種狀況,夏家已無她立足之地,她回去必然成為眾矢之的。

  但是依她的個性,他也知道她一定會回去面對,不可能逃避,所以他也只能設法讓她好過一點。

  她終於有了反應——拉住他,似有若無地吐出聲音。“我先回去,你隨後。”

  “為什麼?”這和他預想的完全背道而馳!

  “我先回去!”

  拗不過她的堅持,他更改了航班。

  當時他便隱約明白她的決定。從她堅決不與他同行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打定主意,要將他們的關係隱瞞到底了吧!

  他甚至覺得,他當時應該要比她更堅持,一步也別離開她身邊,就算她不承認他們的關係都無所謂,他有責任在她身邊保護她!

  晚她一天回到台灣時,她幾乎已經變了一個人,空泛的眸底,沒有一絲一毫的情緒,蒼白的臉容、冷寂的音律……她看起來像個活死人。

  他無法相信,短短二十四小時裏,她究竟是面對了什麼。

  是啊,她怎麼可能太好過,別的不提,光是黃鎮東平日對她們母女就已經頗有微詞,如今再發生這種事,她承受的屈辱謾罵絕對少不了。

  寧馨是被保護在深閨的嬌嬌女,家中突逢遽變,別說是應對,光是心靈上都承受不了,那幾日昏昏沉沉,反覆發著高燒。

  她二話不說地承擔起責任,打點喪事、照顧妹妹,甚至是面對母親造成的資金缺口,日日奔波……

  夜裏,他心疼地擁抱她,替她額頭上的傷上藥。

  想也知道,是黃鎮東砸出來的吧?

  也是在那時,她用缺乏溫度的冷嗓告訴他——

  我不需要你。

  是你自己糾纏著我不放的。

  那只是一個異國的無聊遊戲,我從來就沒有說過要跟你在一起。

  你去找你的夏寧馨,找任何人都好,我們之間玩完了。

  女兒?你說那是你一個人的,所以我才會勉為其難生下來。

  請不要賴著我。

  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我有這段恥辱的過去。

  她一直以為,他會恨她。

  任何一個男人被視為恥辱、急欲抹去,都會恨她到至死方休。

  但如果是一尊不會哭、不會笑,也不會痛的木偶娃娃呢?

  她必須抽空了情緒,不讓自己有知覺,才能夠將話平板地自口中吐出,這樣的她,要他怎麼恨?

  她一定不曉得,她當時的模樣有多讓他心痛。

  他不想逼瘋她,她已經承受太多的指責與壓迫了,他不希望這其中也有他一份。在當時,她也無法再承受更多,他只能順著她,暫時瞞下一切。

  憑借著夏立樹留給女兒百分之三十,以及自己手中百分之十的股權持有,她進入公司,強迫自己在最短的時間內吸收、學習一切,擔起因夏立樹驟逝、母親卷款而去的衝擊下風雨飄搖的夏氏企業。

  晚上,她再去學校進修,接續未完的學業,充實應有的商業知識。她知道以她目前的實力,仍不足以扛起一切。

  那段時間,他看著她蠟燭兩頭燒,睡不到五個小時,光是籌措公司運作的資金缺口,她便已心力交瘁,就連生病,都不肯讓自己躺下來休息,他怎麼勸都沒有用。

  她轉變太大,以往的她像個驕傲的小戰士,只要碰觸到她的敏感界線,就會挺直腰杆反擊回去。

  他想念過去偶爾逗逗她,就能激出劈哩啪啦的火花,那個富有個性的高傲女孩實在美極了。

  但是現在的她,像是將原本那個充滿生命力的夏以願壓在靈魂深處,不見天日,就像一具沒有知覺、沒有思想的機器人,麻木地運作、再運作。

  短短一個月,她已經瘦了一大圈,紅潤臉容被毫無血色的蒼白所取代,如果不是還有呼吸,她和一抹遊魂根本沒兩樣。

  他怕,這樣下去她早晚會逼死自己。

  如果他無法影響她,那他希望另一個人可以。

  夜裏的嬰孩啼哭聲,他狠下心不去摟抱撫慰,想藉由那樣的哭聲喚起她一點點的知覺、一點點的眷戀。那是由她身體裏分出來的一塊血肉,曾經與她同步呼吸、笑淚與共,他不相信她會沒有感覺!

  她循聲而來,靜靜地看著哭紅了臉的小娃娃,像是掙紮,又像是膽怯地佇立片刻,才緩緩伸手抱起她。

  “對、不起,你不要哭……”

  小娃娃哭慌了,終於盼到溫暖懷抱的憐惜,小小手掌揪握住,便怎麼也不肯放了。

  小小指頭纏握住她的小指,那麼依戀,像是怕被她遺棄般握得好牢,她的眼淚無預警地一滴滴落下,和懷中嬰孩混成一片。

  “對不起,我不是、不是存心要拋棄你……真的,對不起……”

  自從回台灣以來,這是她第一次流淚,釋放出心底沉積的巨大悲傷。

  她自己也是被父母拋棄的孩子,明知道那有多痛,她怎麼可以用同樣的方式來傷害她的孩子?

  一瞬間,她似乎醒了。

  在這世間,她還有責任、還有眷戀。

  在人生最晦暗的那一段,小小指掌的抓握看似脆弱,卻蘊含巨大力量,揪緊了她心底最後一塊柔軟角落,讓她不至於隨波逐流,在命運的洪流中滅頂。

  她無論再累、再晚回來,一定會去抱抱她的孩子,看著孩子安穩的睡容,然後便能挺直腰杆,面對下一個明天……

  那時,對人性已經極端不信任的她,最不需要的就是感情上的負累,尤其是來自於他的感情,只會讓她對寧馨愧意更深。

  她和她的母親,聯手毀了寧馨的世界,她絕不可能心安理得地與他在一起,於是他只能退開,用冷言諷語相對,讓她心裏好過些,不至於覺得對他太過愧負。

  那並不難。

  畢竟他這輩子還沒被女人拋棄過,這對他的男性自尊是挺受創的,要配合演出並不是太困難的事。

  怨是有那麼一點怨,氣她太輕易放棄他,但要他放她自生自滅,他可辦不到。他總是與她同進退,在旁人看來,那是瑜亮情結、互不相讓,但是她真正想做的事,他幾時沒成全過她?

  他是她的後盾,替她撐起一半的重量。

  那從來就不是競爭,不是掠奪或報複。

  一開始不懂,但是這麼多年下來,他不相信聰慧如她,會看不清這一點。

  他以為,她身上背著的包袱總會有卸下的一天,他只需要等,耐心地等她還清了那些她認為她虧欠的,然後就能無債一身輕,用最真實的自己回頭來尋他,真心地擁抱他。

  但是他錯了,她內心的愧責已然根深柢固,她走不出來,也沒有勇氣伸手握住他,只因為他是寧馨想要的人。

  因此,他勢必得做些什麼。如果他永遠只是在背後默默地等待,無論等多久,他永遠等不到她,他不甘心這輩子只能擁有她的心,卻不能光明正大地在陽光底下牽她的手,告訴全世界她是他的。

  所以,在小冬兒四歲那年,她坐穩公司大位,而他搬離夏宅,抽離她的生活。

  所以,在小冬兒七歲這一年,她誓言永不相依,而他遠調海外,徹底地離開她的視線。

  作出這樣的決定,很冒險,但是他必須讓她看清,沒有他的人生就是如此。

  七年,也夠了,要真欠了寧馨、欠了夏家什麼,也該還清了,他不能永遠無底限地寵壞她。

  這一次,他會要她心甘情願,自己走入他懷裏。

  如果不能……那也足以讓他死心,徹底放棄她。

  他的愛情很絕對,若要,就是擁有完整的她,身與心的占有,否則,他寧可全盤放棄,也不要握牢她的心,卻永遠盼不到她的人與他共偕白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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