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查看: 1664|回覆: 11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謝璃]鬼胎記[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匿名
狀態︰ 離線
跳轉到指定樓層
1
匿名  發表於 2012-8-16 00:11:17 |倒序瀏覽 | x 5
鬼胎記  作者:謝璃

她……她此生唯一的一夜情竟是在這種情形下……
明知道他愛的是男人,她卻執意要懷他的孩子,
而且已和他的“愛人”共謀好……
怎知,上一趟醫院想問清楚人工受孕的方法,
卻意外檢查出——她懷孕了!真的懷孕了!
天!計畫根本還沒開始,怎麼可能發生這種事!?
啊!莫不是那個雨夜,她喝得醉醺醺從PUB出來……
不管了!為了達到嫁他的目的,她就將計就計了。

不懂!這個幫她產檢的年輕酷醫生為什麼待她那麼好?
從頭至尾那麼照顧她不說,
甚至在她生產後還請人為她作月子,
害她、害她的心逐漸向他靠近,忘了曾深愛另一個男人……
喜歡嗎?分享這篇文章給親朋好友︰
               感謝作者     

匿名
狀態︰ 離線
2
匿名  發表於 2012-8-16 00:11:43
楔子

  不過是一會兒的工夫,他的車剛駛離地下停車場,積了一下午的厚重雲層,終於釋放了水氣,徹底地宣洩起來。

  雨勢驟急,劈哩啪啦打在車窗上。天色漸暗,為了趕時間,他抄了一條捷徑,這條窄巷店家林立,燈火通明,他視線有些受阻,因此特意放緩了車速,但還是沒能看清那冷不防從右邊竄出的白色人影是如何出現的--

  反射性動作讓他急踩煞車,尖銳的輪胎摩擦聲刮過街道,他上半身頓挫了一下,車子聽話地停住了,驚愕中,他嗅出了不尋常的味道,於是快速的推開車門下車,繞到車前頭去察看--一團白色物體在蠕動……他撞到東西了?他沒聽見有碰撞聲啊。

  心跳登時加快,他抹去瞬間遮蔽視線的雨水,定睛一瞧!不是「東西」,是「女人」;女人蜷縮在地上,正試著撐起臂膀從濕地中坐起。

  緊縮的胸口霎時放鬆,他趨前探看,伸手扶住女人的肩臂,關切地問:「小姐,傷到哪裡了?能站嗎?」

  女人的長髮遮住半邊面頰,看得出年紀不大,肌膚在雨水浸潤下瑩潔白皙。她微弱地眨眨睫毛,瞇起眼困惑地辨視前方的男人,虛微地說話了:「你……嚇著我……」聲音清嫩,她重量倚在他身上,慢慢伸直小腿站起。

  「小姐,妳才嚇著我,突然跑出來。」太好了,她能站起來,大概就只是受到驚嚇,一時腿軟。他審視了下她四肢裸露的部分,除了一些泥垢,大致上完好,不過那身素白衣裙上都是黑色泥汙,不能見人了。

  他生性謹慎,還是問了句:「到醫院檢查看看吧,放心點。」她看起來精神不大好,一張臉白得嚇人,身上有隱約的酒味,半張的杏眸顯得迷離。

  「我……不能去……我沒事……」她彎著腰,一手捧腹,擰著眉。

  「妳哪裡不舒服?還是到醫院一趟好。」雨愈下愈大,他快睜不開眼了,而且他急著趕去家族聚餐,無法在這裏耽擱。

  女人模糊地呻吟一聲,腦袋無力地抵在他胸前,只見她張嘴吸了一口氣,轉動著黑瑪瑙般的大眼珠,喉頭「呃」了聲,接著,他愣住,眼睜睜看著她連續吐了幾口穢物在他身上;他倒退一步,女人重心不穩,捉住他衣領不放。

  「妳……妳……」他竟遇到了個女醉鬼,還吐了他一身!他低頭看著被吐汙了一塌糊塗的襯衫西服,心想待會兒該怎麼向家人解釋這一切?

  「喂!先生,快點把你馬子帶走,她等你等很久了,別擋在店門口,我們還要做生意!」一道急吼吼的粗嗓在身後響起,他朝後一看,一個理著小平頭、橫眉豎眼的壯漢邊剔著牙邊斜瞅著他。

  他這才發現,他的車子停在一家Pub門口,女人原來是從裏頭跑出來的。他運氣真背,早個五分鐘經過也不會發生這種事。

  「她?你誤會了,我只是--」

  「誤會什麼?不是你馬子幹嘛抱著你?快走快走!下次別讓個女人等太久,搞什麼!喝醉了還打了我們的客人……」男人扭頭拉開厚重的木門,進去了。

  「先生……對不起……救我……」襯衫被扯成一團,她還在乾嘔。

  他皺起眉。女人抖著小巧的下顎,濕透的長髮披散,髮絲間仰看他的眼神渙散,身體微微在發顫,幾乎快站不穩。他思索了兩秒,打橫抱 起女人,走向車門。

   ****

  他用了甩洗過的濃髮,再用毛巾隨意擦拭幾下,之後走向霓虹燈照射進來的視窗,房間位元在十二樓,雨中街景透過玻璃,恍似在水光一片中。

  他從未想過會在這種情況下走進隨處林立的汽車旅館,他從不需要和女人在這種地方幽會,但是,今晚他沒得選擇,他不能隨便把來路不明的女人帶回家,又不能殘忍地將她扔在街邊,她那脂粉未施的臉蛋、烏溜溜、未挑染任何色彩的長髮,雪白簡素的及膝裙裝、白色的淑女包鞋,和印象中流連酒吧、野豔不羈的辣妹相去甚遠,讓她在酒醉後自生自滅實在不妥。

  他先將自己從頭到腳清洗一遍後,下半身裹了條浴巾,將攤靠在沙發上的女人扶進浴室,替她放好水,確定她還能勉強自理,便替她關上浴室門,坐在沙發上等待。

  沐浴後的她肯定會較清醒,屆時間清楚了她的住處,再將她送回去,遲到一些時候家人是不會計較的。他的工作讓他一向無法準時赴約,至於一身污穢的衣服已讓服務人員送洗烘乾,他還是能乾乾淨淨地見人。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他看了看表,二十分鐘了,她待在浴室的時間未免長了些,水聲嘩啦啦持續著,莫不是……她昏過去了?他可不想再等下去。

  「小姐,妳還好吧?」他輕敲一下浴室門。

  「我……沒事……」她微渺的回應,水聲停了,大概洗好了。

  他正待轉身,「咚」一聲悶響,清清楚楚的在浴室門裏響起,他喑叫不妙,在聽到她短促的驚喊聲之際,他扭開門把,沖進浴室。

  他發誓--他的眼、他的手,絕對無心褻瀆那趴伏在地板上的活色生香;氤氳水氣裏,那滑過熱水的肌膚白裏透紅,線條柔美的女體從肩背到彎曲的小腿,在藍色地磚上形成一道誘惑的弧度。

  他抑制了幾秒的心蕩神馳,鎮定的在牆邊欄架上抽了條浴巾,從背後包裹住她。「摔到哪兒了嗎?站得起來嗎?」他握住她兩臂,使了點力將她拉離地面,在她轉身面對他之際,不能免的瞥見了她胸前春光,他的心臟狠狠地劇跳了下。

  女人得到援手,緊緊攀住他的脖子,頭埋進他胸膛,他來不及開口,嚶嚶飲泣聲從如瀑的黑髮下傳出--她在哭,哀切不已地哭。

  「小姐……」女人隔了一層浴巾與他貼伏,他歎了口氣,勉為其難地將她扶出浴室,讓她坐到床上。

  女人持續在哭,身體抖得更厲害,柔軟而散發著清甜沐浴乳的味道,他屏氣定神,一隻手停在她背後,猶疑著該不該哄拍她的背。

  「世界上不會有女人像我那麼倒楣了……我那麼愛他……十多年了……從沒想過別的男人……他竟然騙了我……他甚至不願意面對我……」她斷斷續續地吐露,深切的哀傷一發不可收拾,令聞者動容。

  「小姐,騙子到處都是,妳不該為了他而在外頭買醉,妳還年輕,還有遇到真愛的機會。」他決定將手放在她後腦勺上,輕拍著濡濕的發。

  「太遲了……來不及了……我不能再愛別人了……我註定……」她縮回手臂,掩住臉。

  別人的愛情,他實在無從置喙。「小姐,妳住哪裡?等會衣服乾了,我送妳回去吧,一個女孩子別在外面逗留太晚。」

  女人從掌心裏抬起頭,停止了哭泣,淚眼迷蒙的望著他,醺迷猶存的眼神看起來失了焦;在黃色燈照射下,她面目清麗,眉眼間流動著濃濃的哀傷,顯然是個不快樂的女人,什麼樣的男人會這樣傷害女人?

  「我一點吸引力也沒有嗎?為什麼我不能讓他回頭?為什麼他要這樣對我?」她不似在問他,倒像在問自己。

  「妳很好,是他沒有用心去看妳,他錯過了妳。」他出言安撫。

  「你是個好人……」她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你的眼睛像他……」迷惘的目光霧氣盡散,出現一種堅決。

  接著,她突然直起兩膝,一手伸向鬆鬆挽就的浴巾,然後輕輕一揚……他瞬間呆若木雞,視線被定在前方無法轉移。

  那看似清瘦的胴體有著豐腴,秀挺潤澤的胸以及纖細的腰身,平坦無瑕的小腹中有個小巧的玉臍,他的心不可遏止的狂奔猛跳,慌忙地上移視線……她是怎麼了?難道她忘了他是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嗎?失戀讓她昏了頭了?

  「妳……」他慌忙地抓起被她甩在一邊的浴巾,想替她掩上裸裎的玉體。「還沒清醒。」

  手還未碰到她,她即往前一躍,以著全身的重量將他壓向床褥,並牢牢地堵住他的唇。他驚異地睜大眼,軟馥的肌膚沒有一絲縫隙地貼緊他,她狂亂的吻著他,兩手箍緊他的脖子,她不具備任何挑逗的伎倆,熱吻根本是在啃咬,但溫熱扭動的軀體仍然激起了他不受控制的本能反應。

  他奮力讓差點滅頂的理智冒出頭,兩手箝住她的頭部朝後拉開,試了幾次,終於成功地轉過身壓制住她,纏鬥問,她身上唯一的蔽體物脫落了,她的手被箝制住,動彈不得,卻還是不屈不撓地彎起兩腿夾跨住他的下肢,不讓他離開。

  「妳醉瘋了,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這真是殘酷的考驗,下腹的灼熱無可避免的抵住她的柔軟,他動與不動間都是一種折磨,

  「我不會再有機會了……他連碰都下碰我一下……」流轉的瑩眸中儘是失落。

  「小姐,妳不認識我--」他往下摸索到她滑涼的大腿,欲卸除她緊扣的蠻力。她真有孤注一擲的絕心哪。

  「我不介意。就這麼一次,至少讓我知道是怎麼回事……」她的手得到了自由,再度像水蛇般纏住他,用力含住他的唇。

  他恨不得自己有八隻手,好阻止她的糾纏,另一方面還得抵禦自己被挑起的欲望。他躲開她的吻,捉住她緊攀在頸項的手臂,咬牙猛力一扯,用勁間帶動了下肢往前的推勢。

  「呃!」驀地,她痛哼出聲,兩人瞠目以對--一個不可置信,一個茫然無依。

  時間膠著了……他的呼吸近乎停止,血液快速得像是要衝出血管,他微微挪動下盤,脫口而出:「對不起……」

  她咬唇痛喊:「別動,等一下……」

  他不敢再妄動,謹慎地盯著她的面部表情……她眉心皺攏,雙眼緊閉,顯然在忍受著不適。半晌,她睜開了眼。

  她眼角有著被逼出的淚,唇角卻揚起笑,溫婉動人;那一刻,鑄成錯誤的罪惡感一點一滴遠離他的意識。她閉起眼,仰高下巴,一遍遍啄吻他,像親吻最親密的愛人;他不由自主的回應了,分不清是悸動還是欲望,在這奇異的雨夜裏,度過了他此生唯一的一夜情。
匿名
狀態︰ 離線
3
匿名  發表於 2012-8-16 00:12:15
第一章

    「妳確定要這麼做?我看妳還是多考慮一下吧,等木已成舟,後悔就來不及了。再說,喬淇知道之後也會不高興的。」男人點上一根煙,將駕駛座椅後傾,悠哉地吞雲吐霧,陰柔的側臉在蒙矓中透著少有的邪魅。

  「你別管。我已經決定了,你只要配合我的計畫就行了。」女人堅毅的看著矗立在前方白色十二層樓高的建築物,緊抿的豐唇流露出執拗。

  「小晏,天涯何處無芳草,妳不過才二十三,幹嘛像個嫁不出去的老處女一樣單戀一株草?」男人不以為然的晃搖著屈起的長腿,朝她吐了一口煙。

  「方冠生,你給我閉嘴!」她猛然揪住男人昂貴的真絲襯衫衣領,斜揚的杏眼進現厲色。「你少得了便宜還賣乖。我警告你,你敢毀了我一生的幸福,我絕不饒你。從現在起,我要你做什麼就做什麼,否則,你也別想得到好處,我跟你……我跟你……」她咬牙切齒,幾乎快齧上他的鼻尖。「同歸於盡!」

  「我靠!」他彈跳起,掉落的煙頭在皮褲上燒灼出一個小圓洞,他心痛的趕緊將煙頭丟出窗外,不可思議地望著瞬間變臉的晏江道:「不愧是最毒婦人心,敗給妳了!」接著,卻咧開嘴笑了,一臉渾然天成的媚惑,纖長白細的指頭滑過她耳畔的長髮。「小晏,這樣愛得不痛苦嗎?我也希望妳快樂啊。」

  晏江眼眶登時紅了一圈,她垂下眼,低聲道:「來不及了。」她偏過臉,指腹摸索著他無懈可擊的臉孔。「就是你,就是你害的,如果可以,我真想殺了你。」她揉捏他平滑得用放大鏡也找不出毛細孔的皮膚。

  「妳知道那不能改變什麼的。」他捉住她施力愈來愈重的手,她快將他的臉皮給扯下來了。她是真的恨他。

  「走吧,我掛了號,快輪到我了。」她縮回手,打開車門,毅然決然的朝那棟白色大樓邁進。

   *****

  晏江緊握住方冠生的手,上了手扶梯,踏入二樓的門診區。

  黎明婦幼醫院是區域型的中型醫院,它的特色是只有婦產科和小兒科兩種診療類別,因為設備先進完善。院長黎方是醫界翹楚,在婦產科的成就無人能出其右;十多年前成立了這家婦幼醫院後,因盛名之故,網羅了不少優秀的後進跟隨。一直以來,多數想要到大醫院生娃娃、或者有棘手婦科病的人,第一優先考慮就是黎明醫院。

  晏江對相關資訊是毫無概念的;她青春正盛,從發育開始,連經痛也不曾有過,「婦產科」三個字對她而言是極其陌生遙遠的,她會選擇到這裏求診,主要是國中同學林雁容是這裏的小護士,極力推薦院長的妙手仁心。

  「小晏,別緊張,妳抓得我的手都痛了。既來之,則安之,懂吧?」方冠生從口袋裏掏出那包DUN HILL,正要甩開她的手取出打火機,晏江抓過那包煙,憤憤地在手心揉成一團,然後丟進轉角的垃圾桶。

  「你以為這裏是哪裡?你嗆死我跟喬淇也就罷了,你沒看到在你旁邊帶球跑的一堆女人?」她的指甲掐進他的掌心,毫不手軟。

  「妳這是幹什麼?!妳這樣誰敢娶妳?!」他痛得差點跳起來,那一貫優雅從容的形象塌了一角,冶麗的眼在火氣的襯托下媚光閃閃。

  「閉嘴!你這個害人精,你害得我不夠,還想害別人!」她怒火燃起。

  拉扯間,有人猛力拍了她的肩一記,她回過頭,一張圓圓臉笑咪咪地正對著她。

  「小晏,輪到妳了,一診就在這兒,咦!這位帥哥是……」小護士歪著頭,打量長髮及肩、活像她最近看的老漫畫「惡魔的新娘」的男主角的男人,眼中不斷冒出鬥大的驚嘆號。

  「他叫方冠生,衣冠禽獸的冠,生人勿近的生。」晏江挽起他的臂膀,對著老友笑得燦若夏日陽光,神情轉換之快速令方冠生歎為觀止。

  「活了二十八年,我從來不知道我的名字如此恐怖。」他斜著嘴冷笑。

  「進……進去吧,院長在裏面等。」林雁容指著身後那道門,目不轉睛的瞪著方冠生。她揉揉發酸的眼睛--見鬼了!晏江從哪兒找來的偶像劇明星?

  「快走!」晏江拽著他沖進診療室。

  滿頭銀髮、梳理得一絲不苟的黎方,溫雅的臉上泛著老者慈藹的笑,他指指檜木桌前方的座椅,沉穩道:「坐,別緊張。」

  兩人肩挨著肩的坐下,晏江仍緊握住方冠生的手不放。方冠生蹺起二郎腿,開始無聊地抖晃,打量著潔白卻不顯呆板的室內裝潢。

  「晏小姐,有什麼問題?」黎方逐條細看晏江方才在一樓掛號櫃檯填寫的資料,在經期那一欄畫個紅圈。

  「我聽說……我聽說……有種人工生殖法叫『禮物嬰兒』,可以幫忙……幫忙無法自然懷孕的夫妻成功受孕,也就是用人工的方法,把--」晏江費力的想表達內心的意願,可惜未能表達完,臉就脹紅了。

  「妳有做功課,很好。」黎方頗為訝異的頷首。「所謂『禮物嬰兒』,就是用人工方法將卵子取出與精蟲混合,再用腹腔鏡手術放入輸卵管,讓受精卵自然著床,這是針對無法在自然狀態下受孕的夫妻所行的人工植入術,兩位有這方面的困擾嗎?還是已在別處就診過?」

  「是、是,我先生在這方面的確有問題,他、他--」食指戳著仰著頭在研究天花板邊線設計的方冠生。「他不行的。」

  「咦!小晏,妳說的不行是什麼意思?」敏感的兩個字將置身事外的方冠生勾回了注意力。「妳可別詆毀我的名譽。」

  「閉嘴!你別忘了你的承諾。」晏江惡狠狠的瞪他一眼,回頭柔順有禮的回答黎方:「總而言之,我們試過很多方法,就是沒辦法有小孩,所以麻煩黎醫師幫我們……」她靦腆地笑笑,方冠生拍了一記額頭,對著天花板翻白眼。

  「別忙,你們結婚多久了?」黎方審視這對透著怪異的年輕夫妻。

  「呃……一年了。」她不加思索的回答。

  「一年?一年而已,還不能判定不孕。你們不再試試嗎?也許你們配合的方法有誤?」

  「不必試了!不必試了!」她猛搖手。「我確定他不行的。」

  黎方呵呵笑幾聲,看了臉色由白轉紅的方冠生一眼,道:「所謂的行不行,也不能單指一方而言,有時候,問題是出在女方的生殖環境不良,這都要經過檢查才能斷定的。」

  「黎醫師英明,回去我絕對會多介紹幾個女同事來您這兒生貝比。」方冠生拍拍手,挑眉迎接晏江眼中射出的利箭。

  「這樣吧,我先幫晏小姐檢查一下子宮機能,如果沒有問題,還請先生到專門門診去檢查,其他的問題才能逐一明朗、按部就班的解決。」他合上病歷,示意跟診護士到裏頭準備。

  「那我到外頭晃晃嘍!」方冠生愉快地拍拍她的頭,吹著口哨晃出門外。

  驟失安全感的晏江想叫他留下,又覺得讓他在旁觀看實在不妥,只好硬著頭皮忐忑地捏著裙襬跟著護士走到內診室。

  「躺下,裙子撩到胸下,內褲下拉一點。」職業化的護士冷冰冰的命令著。

  她笨拙地爬上診療台,平躺後依言撩起裙襬,露出小腹,緊張地探望四周陌生的儀器。

  黎方走過來,熟練地將清涼的傳導液抹上腹部,再將影像傳送器在其上緩緩移動著。「來,別緊張,做過超音波檢查嗎?」

  她搖搖頭。「我第一次到婦產科門診。」

  「沒關係。來,看著妳前方的螢幕,透過超音波,可以看到妳子宮的狀況。看到沒?第一次可能看不懂,我會解釋給妳聽,這是妳的卵巢,這是妳的--」黎方突然噤聲,食指抬了抬微微下滑的老花眼鏡,鼻子湊上前端看螢幕,轉送器仍在她小腹上滑動著,空氣陷入了一種難言的凝滯。

  她不安地看著老醫師,囁嚅地問:「有問題嗎?」不會一語成讖吧?她的生殖系統真有問題?

  黎方皺起眉頭,嘴唇抿成一條線,認真地辨識著對她而言比馬蒂斯的畫還難懂的畫面,終於,他開了口:「妳資料上寫,上個禮拜才來過月經是吧?量多不多?」

  她愣了一下,照實回答:「不多,一點點,這兩個多月都是這樣,有關係嗎?」

  「有關係。晏小姐,恭喜妳,妳懷孕了。」黎方眉頭鬆開,露齒而笑。

  「什麼?!」她陡地撐起上半身,兩隻眼睛幾欲脫窗。「有沒有搞錯?!」

  「躺下,躺下,動作太大了,那兩次經血不是真正的經血,是受精卵著床時出的血,也可能是著床情況不穩所引起的。不過,看起來胎兒心跳很有力喲!來!看看這一點。」黎方指著畫面中央白色的小小點。「這是心跳,很快速。妳看,四肢都健全了,在動呢!看到了嗎?照這個大小看,應該將近十周了,恭喜妳,不必辛苦的做人工受孕了。」真是個糊塗媽媽,對自身的變化一點感知也沒有。黎方放下儀器,回到問診室等候。

  晏江呆坐診療臺上,那一番如晴天響雷的宣言震得她腦袋失靈,護士擦拭乾淨她小腹上的傳導液,推了她一下。「小姐,下來了,醫生在等妳。」

  她回魂了,充滿驚恐地望著護士,一把攫住正在清潔檢查工具的手臂,顫著聲音問:「護土小姐,妳剛才看見了?真的有貝比在我肚子裏?」

  護士不解地看著她,正色道:「小姐,妳是高興過了頭嗎?誰會懷疑黎醫師?這比用驗孕棒還實際吧。」

  她打著哆嗦下了診療台,蹣跚地坐回椅子,呆滯的眼神引起了黎方的懷疑。「晏小姐,妳不是急著要懷孕嗎?看起來妳的反應不如預期喔。」

  「醫生,不可能的,我們沒有--」她惶恐地不知該如何解釋。

  「妳對妳先生這麼沒信心啊?」黎方打趣道。「有些人的確是較無害喜症狀,所以忽略了也說不定。待會讓護士再替妳做一些例行的驗血驗尿檢查,注意事項這本冊子裏都有,生活起居都要小心,按照規定的時間來產檢……」

  她的腦子充塞著滿滿的問號,再也裝不下多餘的叮嚀了。

  她這幾個月是愛吃了些,尤其是偏愛那貴得不得了的霜淇淋品牌,三更半夜爬起來上個廁所也會突然食指大動,打開冰箱吃掉一整罐,因此她最近小腹稍微圓了些,但不致于引人疑竇,她頂多增個兩公斤左右,那很正常啊!誰沒事這樣吃霜淇淋不會胖的?還有……她的胸部豐滿了些,她以為自己運氣超好,超過了二十歲,居然還能從B cup邁進C cup,誰知道原來是平空冒出的小鬼作出崇--她無中生有的多個孩子,說給任何人聽都足以笑掉人家大牙。

她幾乎可以想像方冠生在聽聞這件事之後在地上捧腹打滾狂笑的模樣,也許還會指著她說:「妳以為妳是新版聖母瑪麗亞?小晏,明明就是妳不乖,跟別人亂來……」

  她就要被冠上不貞的罪名了,她這一生最大的夢想早已千瘡百孔,現在再經此一擊,恐怕再無實現的希望了!不,她不能、也不該有這個莫名其妙的孩子,她一直為了最初最深的愛守身如玉,她從未跟任何人--

  像回應她的質疑般,一抹模糊的影像快速地掠過腦海,她眨眨眼,慢慢地讓那就要淹沒在記憶裏的輪廓浮現……那一晚,是那一晚……

  一股酸味竄出喉口,她掩住嘴,彎腰劇烈地乾嘔起來。

  「不會吧?馬上就害喜了?」

  黎方的笑聲傳到耳裏,她全身泛起了雞皮疙瘩,在炎夏裏。

  ******

  她拖著比快要臨盆的女人還要沉重的腳步,走向歡快無比地和一群候診女人調笑的方冠生,那失魂落魄的模樣馬上引起沙發上眾人的注意。

  「小晏,沒事吧?檢查都做完了?」方冠生站起身,捏了下她的鼻尖。「喂!發什麼呆?不會是肚子裏長了什麼怪東西吧?」

  他承認自己有些口沒遮攔,他平日和晏江唇槍舌劍慣了,並不大收斂言行。況且晏江也沒對他客氣過,經常拳打腳踢一起來,所以當她乍聽他那不經意的玩笑話,臉色卻猶如見到農曆七月放出籠的鬼怪,一把攥住他袖子就往樓下奔的舉動,徹底地嚇壞了他。

  「小晏,妳幹什麼?我這件襯衫很貴的,扯壞了!扯壞了!搞什麼啊!」他鬼聲怪叫地,終於讓她停止了狂奔。

  他拚命揮汗,看不出來平時連運動都懶的晏江,跑起來還真有潛力,沒幾秒就沖出了大門口,站在烈日下一滴汗都未冒,手指尖還發涼。

  「小姐,好歹說句話吧?也不枉費我今天被妳在醫生護士面前羞辱一番。」他端詳著她,那張小臉清麗盡褪,無限惶惑。「說啊!」

  她深吸了一口長氣,徐緩地吐出,輕輕扯開他的手。「我沒事,一切都正常,很快可以進行手術,只是……」她咽了口泛酸的唾液。「手術費太貴了,我存款不夠。」

  「那有什麼問題!若妳真的有心要做,錢我可以支援妳,不過……」他遲疑地摩挲光潔的下巴。「妳確定不告訴喬淇?」

  瑩黑的眸光閃爍,她用力地搖頭。「不,喬淇不會答應的。」她走近他,臉上依舊掛著最初的堅持。

  「既然沒問題,過幾天,我們約定好時間,在這兒見面,我會把東西弄到手,一個小時之內,要新鮮的,對吧?」他再次確認,「這是件大事,妳還有機會考慮,我……老實說,也很矛盾。」慣常的嘻皮笑臉難得正經起來。

  她緘默了。走向停車場,一段距離後,停步,轉頭看著他,展開一個在陽光下妍麗異常的笑。

  「阿冠,我一定要嫁給喬淇,一定要。」

 *****

  她快步走向一診,一向笑不離嘴的圓圓臉林雁容在門口東探西看後,趨前將她帶到走廊另一端角落。

  「小晏,我問過那天的跟診護士美燕,她說胎兒成形了,拿掉有點危險,也沒有理由,妳又表現得極想懷孕,黎院長不會動這種手術的。妳也太不小心了,妳不知道有事後丸這種東西嗎?」林雁容責備著,向來聰敏的晏江居然會犯下這種無知少女才會犯的錯。

  「那天我月事才結束沒多久,而且就那麼一次……」她懊喪地垂淚,臉蛋一個星期就瘦了一圈,完全沒有孕婦該有的豐潤。

  「這種事情不用多,只要准,安全期也不一定安全的,妳沒上過護理課啊?」

  「別說了,怎麼辦嘛!我怎能生下陌生人的孩子!喬淇不會原諒我的。」愈說愈慌張。

  「原諒?他這下可高興了,誰要娶個帶著拖油瓶的女人?就算他有傳宗接代的壓力,要的也是自己的親骨血,幹嘛替別人養孩子?」林雁容的實話實說正中紅心,晏江心如刀割地掩面痛哭起來。

  「別哭別哭!我想想辦法就是了。」圓臉皺成小籠包,林雁容撐著額角苦思,眼角瞄見晏江手裏的小小紙袋,露出長管形密封容器的一角,她圓潤的指頭戳戳袋子,會意地問:「妳真的弄來了?」

  「是啊,這下騎虎難下,說好了的,不做的話阿冠一定會懷疑,他知道我絕不會放棄喬淇的,不裝裝樣子怎行?好不容易才弄到的。阿冠剛剛說,他設計得很辛苦,喬淇不喜歡白天親密約會的,叫我要好好珍惜善用,下次可就難了。妳瞧,現在全無用武之地了,待會兒妳替我拿去扔了吧。」她將袋子塞到林雁容手中,絕望地斜靠在牆上,一抽一抽地哽咽。

  「真是!沒方冠生那個程咬金有多好啊。算了算了,也怪不得他。」她看看袋裏的那瓶「精華」……真是可惜!她原本很有興趣知道晏江和喬淇未來的結晶長什麼模樣的。「小晏,妳真的這麼愛喬淇?」

  「妳還問!妳又不是不知道他是我從小到大的第一志願啊!」幸好她今天素著一張臉,否則涕淚糊成一團的結果會更嚇人。

  「那就將錯就錯吧。妳我不說,喬淇也不會知道的。」凝肅的表情有虛張聲勢的理直氣壯,從未說過謊的老實頭首次破戒就是大手筆,林雁容說出口的當兒,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雁……容,妳果真從小數學就不及格的。就算現在手術受孕成功,也還要九個月後才會生出貝比,我都十周了,哪等得了這麼久?」果 然是餿主意。

  「妳知道嗎?人工受孕不是每次都能成功的,妳就算在別家醫院把這孩子拿掉,要想如願懷上喬淇的孩子,可也沒妳想的容易。我看……就說是早產兩個月,反正他也不會陪妳來醫院的,妳就別吃太多,胎兒就不會長太快,妳又瘦,看不出來的。」林雁容簡單的腦袋愈想愈有道理,頻頻點頭。

  「萬一貝比生出來,一點都不像我和喬淇,那不就慘了?到時他老爹老娘帶孩子去驗DNA,我一定會被掃地出門的。」她愈想愈不妥,拚命搖頭。

  「孩子要大一點輪廓才會出來,妳先別急這一點,妳這一胎生完,再接再厲替喬家生第二胎、第三胎,不管用什麼人工方法,喬淇家大業大,巴不得妳開枝散葉,到時妳地位穩固了,就算喬淇發現了老大不是他的,也知道妳用心良苦,妳就說……就說是被用強的。喬淇心軟,不會介意的,妳想守著他到天荒地老,就不是夢了。他到哪裡找一個對他死心塌地、讓他在外逍遙,又願意維持有名無實的婚姻關係的老婆?」很少能一口氣說完長串道理的圓圓臉,竟然對自己升起由衷的敬意,眼睛得意得快瞇成一條線了。

  「我從來都不知道原來妳有成為詐騙集團首腦的潛質。」晏江的讚歎詞立即遭到老友不滿的白眼。

  「不過……」林雁容頓了一下,斜睇著晏江。「那一夜,那個男人……長得不會像港片裏頭的壞蛋配角八兩金吧?差太多可不行,看了礙眼也罷,提早被發現的機率太高就不好了。」牛眼闊嘴國字臉的嬰兒不是沒見過。

  「我……」她被問住了,搔搔頭,咬著唇思索了半晌,困窘逐漸染紅了耳根。「我不是記得很清楚,只是有點印象……」她那天喝了三杯「環遊世界」調酒,顧名思義就是讓人分不清東南西北,現在就算叫幾個男人站成一排讓她指認,能正確辨認的機車絕不會超過百分之六十。

  「不會吧?妳的第一次這麼慘烈?!長什麼樣都不記得了?」守分死心眼的晏江竟有如此出人意表的行徑。

  「要是我神智清楚,就不會有勇氣做下去了。」思及此,她就想大哭一場。這一失足,讓她本就岌岌可危的愛情更加艱巨,她不是不後悔的。

  勉強讓淚水隱沒在眼眶裏,她望向長廊盡頭--絡繹不絕的候診病患及准媽媽們和忙碌的醫護人員白色及粉紅色的身影交錯著,明亮的光線從設計前衛的天窗灑落在回字形的樓層,一股寧馨繚繞著此起彼落的交談聲--她原本可以從容自在的享有這份美好安定的。

  視線所及處,穿梭來回的人群裏,一道頎長的白袍身影朝她們走來,周身特殊的氣宇和清朗的面目定住了晏江的漫不經心,陌生的嘴角噙著淺淡的笑容,一步步縮短了與她們的間距;有著輕微近視的她進行了一段時間的凝視後,突兀地笑了,為了眼前這道心曠神怡的風景,她的鬱結鬆動了。

  「雁容,我有點印象了,那個男人,長得和現在走過來的男人很類似,所以那天我並沒有排斥,我想不會差太多,直覺應該是很准的,我們可以放心了。」

  林雁容順著她的視線望去,手腳不自覺端放起來,渾圓的軀體轉向趨近她們的男人,響亮地喚了聲:「黎醫師!」

  穿著白袍的男人站定了,對著林雁容熟稔地笑道:「還在聊天?今天妳是我的跟診,忘了嗎?」

  「啊呀!差點忘了!」她跳了起來,瞄了眼手上的表。「我這就去準備。小晏,妳先回去吧,下班再找妳談。」宛若滑溜的鰻魚般快速隱遁進後方二診的門後。

  男人正要提步離開,無框鏡片後的目光如風般掠過晏江帶著輕愁的面容,晏江不以為意地回開臉,她沒有當面盯著出色異性猛瞧的嗜好。

  男人卻意外地停駐了腳步,擋住她的去路,她訝異地抬起頭,昂起削瘦的下巴望著他。

  他在打量她,毫不客氣地。那溫文儒雅、略微冷淡的五官及外形,竟有著如此富侵略性的眼神,她不自覺的撫摸自己的面孔……莫不是沾了什麼污漬?還是她方才哭花了臉?他眼裏沒有嘲弄,更沒有對異性的撩逗,專注得像在鑽研顯微鏡底下的生物細胞,認真而仔細。她不覺羞窘,反倒被勾起了少有的好奇心,搧著睫毛回視他。

  兩人無聲地對視了好一會兒,他伸出了右手,收斂起醫師的銳利,淺笑道:「雁容的朋友?我黎醒波。」

  「我知道。」她禮貌性地伸出右手回握。

  「嗯?」他瞇了眼。

  「你胸前繡了名字。」她伸伸舌頭,他隱約有著正經八百的氣味。

  他不以為忤地笑了,先前雲淡風輕的姿態霎時又回來了,笑與不笑間差異竟這般大。

  「我叫晏江,天清日晏的晏,一江春水的江。」她微微縮手,他似乎握得久了些。

  意識到自己的失禮,他放開了她。「妳是她護專同學?」他問,好奇心超越了初次見面的界線。

  「不是,我們是國中同學。」她耐心地回答。他不是馬上要看診嗎?「我是來產檢的,再見。」她揮揮手,不再耽擱地走了。

  乘著電扶梯到了中段,她下意識回過頭,四目意外地再度交接;她快步奔下移動的扶梯,首度的,她的思緒為喬淇以外的男人多停留了幾秒。
匿名
狀態︰ 離線
4
匿名  發表於 2012-8-16 00:12:45
第二章

     晏江從國中一年級開始就定下了生平的第一志願--作喬淇的新娘。

  喬淇是上天奪走她的一切之後,補償給她的大禮物。

  十二歲那年,那條美麗而清澈,婉蜒流過她家山腳下的溪水,在颱風過後,一夜之間成了洪水猛獸,吞噬了那座橫跨其上、微脆單薄的纜橋。

  她的父親,是一位師法自然,投身自然的知名油畫家;母親擅長皮雕藝術,在她六歲時,揀選了中部山境的好山好水,放棄大都會的一切繁華,買了山腳下一塊百坪的林地,不假他人之手,憑著巧思與各方搜集來的資料,花了一年時間蓋好了他們夢想中的林中小木屋。

  他們不與林爭地,木屋面積只占了三分之一,其餘都巧妙的利用山勢,建構了庭園、花圃,過著他們追尋已久、親炙陽光與水的生活。

  小晏江與其他鄰近孩童一塊上總數不到三十人的山區小學,優遊自在地成了野性難馴的雲豹,在山光水色中度過她大半的童年。

  極度的快樂刺了上天的眼,提醒上天要收回這些恩賜,於是發動了那場讓人措手不及的災難。

  千里迢迢從臺北一場為期三天的藝術展覽演講會趕回山鎮的父母,不理會鄰里的勸阻,執意回到被警示為危險地帶的小木屋欲帶走斷了消息的晏江,滾滾而下的土石流衝垮了如積木堆蓋的小木屋,淹埋了那對年輕夫妻。住在同學家的晏江早已到村長家避風災而倖免於難,卻從此成了一無所有的小女孩;她連父母的遺照都不可得,那座她父母鍾愛的青山綠水徹底帶走了她的童年。

  大半輩子在喬家大宅當管家的表姑婆,將舉目無親的她帶往臺北,住進了喬家後方二十多坪的管家宿舍,

  喬淇自此走進了她的生命。

  十八歲的喬淇是喬家的獨生子,擁有四分之一白人血統的喬淇,是晏江作夢也勾勒不出的精雕極品。晏江曾指著一幅西洋油畫中臨水自賞容顏的美少男對喬淇道:「你長得真像他。」

  喬淇揚揚眉,摸摸她的短髮道:「哦?水仙納西瑟斯?我可一點也不自戀呢。」

  是的,喬淇從不自戀耽美,就像隨著四季遞嬗,夏花秋葉的生生滅滅一樣順理成章;喬淇從不知要張揚其美,也不在虛有其表中得到自信。

  晏江十三歲那年,對換了新環境後的手帖交林雁容道:「我喜歡喬淇,妳知道為什麼嗎?」

  楞頭楞腦的林雁容兩眼閃著精光道:「還用說嗎?他是極品天山雪蓮啊。」

  「錯!我喜歡喬淇頭髮一甩,滿不在乎的說:那有什麼了不得呢。」

  「那有什麼了不得呢」幾個字從他薄薄的唇一吐出,就成了晏江的萬靈丹,連初次融入城市生活的挫折屈辱都能消融於無形。

  「有什麼了不得呢,時間會帶走一切好的壞的,妳得學會堅強,小晏是個聰明的好孩子,別上了它們的當。」

  一路過關斬將的求學生涯諸多名聲獎譽,他總是淡然地說:「有什麼了不得呢,只要時間運用得當,誰都可以做到。」

  喬家因建築發跡而累積三代的龐大家業,他也能對卯足了勁拍馬屁的同學輕描淡寫道:「又不是我賺的,有什麼了不得呢。」

  他不是說說而已。他從國外拿了建築碩士學位回臺灣後,就進了一家頗富盛名的建築事務所任建築師到現在,從未過問家族事業。

  在他眼裏,有什麼是「不得了」的呢?晏江不明白。

  她倚靠了他在這個處處是陷阱的城市中活了過來。喬淇是她的天,為了迎合他的胃口,她蓄了柔柔亮亮的直長髮,從不在髮上作怪;只穿純白或粉色系的裙裝,花了比別人更多的心力考上明星學校,潛意識地在打造自己成為他標準妻子的唯一人選。

  為什麼說是唯一呢?因為從她認識喬淇,從未見他帶女性朋友來過喬家大宅,那些狂蜂浪蝶只能在社交場合中沾一點他的蜜,就再也沒有甜頭可嘗;她私心的、偷偷的以為,喬淇在等她長大。因此,她在數次被私慕他的學校女同學「痛整」的過程中,還能興起「舍我其誰」的快感在血液中沸騰而與他人幹架。

  喬淇從未吻過她;但他那如春風拂面般的擁抱已足以使她輾轉難眠。她喜歡從後面悄悄伸臂箍住他的腰,聽他輕笑幾聲後,說句:「又調皮了。」

  喬淇對女性的尊重深化了她的決心,她一定要嫁給喬淇。

  大學畢業那一天,她興高采烈地走出校門,奔向在路邊等候的他,兩手交纏住他的脖子,深深的吻印上他的唇。她不介意主動,柔軟的觸感霎時迷醺了她,比想像中的還要甜蜜,但是……

  慢著,喬淇未動,自始至終都緊閉雙唇,聯手都末碰觸到她,她的熱烈在疑惑中漸漸冷熄,退開一廂情願的熱吻,她不解地看著他--他不習慣當街親熱嗎?

  喬淇還是漾著晨曦般清新明亮的笑容,遞給她一束香水百合。

  「恭喜妳畢業了,我最親愛的妹妹。」

  那一秒,她建造十年的愛情城堡轟然坍塌一半--他拒絕了她。

  關在房裏用不吃不喝慢性自殺的她,兩天后在表姑婆抬了支利斧宣稱要破門而入的前一秒,盛裝地開了門,沒事人似地看著門外的一幫喬家僕傭——

  「在演八點檔嗎?我要出門了。」

  堅韌的意志力讓她昂首再出發。她能夠愛一個人超過十年,就能忍受一時的挫敗,爭回他捉摸不定的心。

  她直接奔赴他工作的事務所,未經通報,直闖他的專屬辦公室,在推開門的剎那,她的愛情城堡全數崩塌毀滅--她的喬淇,如鏡中花水中月的喬淇,不是不愛她,是根本無法愛她--他坐在辦公椅上,仰起臉和一個站立著的長髮美型男親吻著,那注入了深情的舌吻,直接宣判了她的愛情死刑。

  那天,她第一次見到方冠生,也是方冠生生平第一次吃女人拳頭的紀念日。喬淇不疾不徐地將被擊倒的情人扶起,處變不驚地走向她,頭一次瞳底掠過罕有的悒鬱。「小晏,他叫方冠生,這裏的室內設計總監,妳見到了,我真正的愛情在這裏。妳會替我守密嗎?」

  她撫著發痛的指節,心神俱裂到不知所云。「喬淇,你真能忍,你可以去當忍者了。」

  原來,對他而言,真正「不得了」的,就是尋覓到真愛。和身外物相比,他想要的真愛更難得。身為喬家繼承人,不能公諸於世的壓力比常人更甚,她憑什麼當他的愛人呢?她根本就不瞭解他,

  然而,晏江之所以是晏江,就是那超乎常人的意志力。

  喬淇是她的天,就算天變了色也還是天,她無法忘情於他,意志力驅動了她的行動力,她沒有退縮。

  夾纏在兩男之間一年多,她使盡了渾身解數,包含破壞他們的約會、色誘方冠生破戒讓喬淇死心,卻依舊進入不了那個她難以涉足的世界。

  她永遠記得方冠生擁著半裸的她,用那妖媚的深目凝視著她。「小晏,妳想,我會和我的姐妹上床嗎?」

  她就這樣認輸了嗎?

  不。上天讓她遇見喬淇,必有其深意,她永遠是喬淇的人,今夜,她就要徹底落實這個想望。

  她通過了警衛室,來到他在市中心的住處,按了門鈴。

  幾秒後,門開了,袒露著結實優美胸肌的方冠生用毛巾擦拭著濕發,她視若無睹地越過他,揚聲喊著:「喬淇!喬淇!」

  「我在這,小晏江又有什麼問題了?」溫煦如陽的笑迎接著她,他徐緩走至客廳,那樣的笑如此令她心碎,那一刻她終於了悟:他一輩子都不會真正愛上她。

  「喬淇……」她忍住突來的神傷,靠近他,濕潤的眸子淚波蕩漾。「你一定要娶我!」

  「怎麼啦?妳好像有事?」食指碰了一下她的頰,根本沒把她的話當一回事。

  「我一定要嫁你,因為……我有你的孩子了。」

  在兩個男人驚駭的神情中,她嘴角揚起久違的笑痕。

  ******

  她困惑的看著門上掛著的醫師名牌,躊躇不前,探頭出來張望的小護士不耐地瞪著她。「晏江嗎?妳沒看到燈號嗎?還不進來!」

  「可是……」她猶疑地指著「黎醒波」三個大字的名牌。「我看的是黎院長的門診啊。」

  「老院長身體不適住了院,他的病人部分由小黎醫師接手。怎麼?要換別的醫師門診嗎?」小護士的臉有下垮的趨勢,沒見過有人拒絕黎醒波的門診。如果不是老院長出了意外,他根本不想超診。

  「不不,我只是覺得奇怪罷了。」小護士的撲克臉讓她想起表姑婆,她很快的閃身入內。

  「量個血壓和體重。」在另一角等候的林雁容拉著她到體重機旁,示意她踏上去。「還好吧?我也是今天才知道院長住了院,忘了先通知妳。」她附耳對晏江道。

  「不要緊,最近肚子餓得不得了,又不能吃多,真痛苦。」她悄聲抱怨,伸出手臂讓好友量血壓。

  「妳得忍耐,習慣就好,否則大得太快會穿幫,起來我看看。」她拉起晏江,瞄了眼微突的小腹。「還好,裙子還遮得住,幸好妳瘦,過去醫生那兒吧。」

  兩個小女人湊在一旁像小鳥般嘰嘰喳喳,黎醒波抬起頭,端凝著表情注視著走過來正要坐下的晏江道:「這個月還好吧?有沒有問題?」

  她今天看起來精神好很多,垂瀉的長髮掩著透白的兩頰,眼睛黑白清澈分明,沒有上次哭泣過的紅痕,微抹唇膏的唇瓣泛著橘紅的亮澤,不說明還真看不出已有四個月的身孕。

  「還好,就這兩天下腹有些痛,怪怪的。」她目光落在桌面的病歷表上,沒有承接他的凝視。這個年輕醫師老用那種研究的眼神打量病人嗎?

  「怎麼個怪法?」他面無表情,卻在思量著林雁容透露的資訊--她大學畢業才一年,這麼快就懷孕生子,實不多見。

  「就是……一陣陣抽痛,間歇的。」她試著描述。

  「嗯,那照個超音波吧,看看胎兒有沒有異樣。」他指著內診室。

  她為難地看了跟診的林雁容一眼。他的注意力已經轉移到電腦螢幕上,她很不想再爬上那張診療台,讓人名正言順地看她的肚皮,尤其是眼前這個男人,嚴肅起來兩道眼光直比超音波,讓人無所遁形。

  林雁容俐落地將她扶上診療台躺平,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腹靜待醫師過來。

  黎醒波拿起傳送器,隔著傳導液在她小腹上滑動,看著螢幕不發一語。莫名的緊張傳送到她的四肢,她本能地屈起膝蓋,想讓裸露部分的面積縮小。她仍不習慣袒露私密的身體,即使只是腹部。

  「別動,我看不清胎兒的頭部。」他將被推至肚臍的蓋毯往下移,略顯不耐地瞥了眼她的小腹,那原本平靜無波的面容竟無端地陡生駭異。

  即使只是稍縱即逝的兩秒,當他將視線轉至她的臉上,她已然接收到他異樣的情緒。

  「孩子,有問題嗎?」她小心翼翼地問。

  這原本不是她期待中的小生命,但意外造成了,孩子又肩負了連接她與喬淇的橋樑,她自足不希望他有任何閃失。

  「喔,沒事,胎兒比預期小了點,妳該多吃點,營養才會夠。」重新恢復平靜,他動作快速地轉身離開。

  「下個月準時再來檢查,生活起居要小心點。」他看著電腦做例行的叮嚀,不再看她。她點個頭,也沒再多問,朝門口走去。

  「慢著。」他忽然喚住她,她本能的回過頭。「今天,是妳先生陪妳來的?」

  這是醫生該關心的嗎?她有些愕然,隨後表情不自然的牽動。「沒有,他沒空,我自己來的。」神色掠過一抹黯淡。

  他盯了她一會兒,凝結的表情才露了縫隙,緩和地笑了笑。「第一次當媽媽,頭幾個月要小心一點,不正常的狀況要儘早告知。」

  原來是純粹覺得她糊塗懵懂而加以關照吧?

  她彎起嘴角,杏眼微瞇。「謝謝。」

  即使是出自職業上的反應,在此時,竟讓她備感溫暖。

  她步履輕盈地走了出去。

********
  
  百貨公司地下美食街。

  晏江已經繞了兩圈食攤,不斷吞咽口水的動作讓她喉嚨發痛,腸胃兇猛的滾動已到路人皆可聞的地步。她忍無可忍的跺了下右腳,拽住聚精會神在研究菜色的林雁容,求饒道:「夠了吧?我快餓昏了,到底要吃哪一種啊?有這麼困難嗎?」

  「耐心點。瞧這些菜,不是又油又膩,就是又辣又鹹,饑不擇食的結果會讓妳胖上一圈,我再想想,不如……到對面巷子那家日本料理吃好了。」林雁容當機立斷,挽起晏江的肘彎就往電梯口走。

  晏江乍聽,當場腿軟!「妳不是開玩笑的吧?不,我不去,我要在這裏吃!」她急急攀向身後的越南美食攤櫃檯,求救似抓住服務生的手腕。「牛肉河粉一碗。」

  林雁容狠睇著她。「那好吧,我們兩個吃一碗。」一屁股朝餐椅坐下。

  「不是吧?妳就算想餓死我也得先想想肚裏的小鬼,我可不想生個智商不足的孩子。」她欲哭無淚地跟著坐下。

  「小姐,妳一個鐘頭前才幹掉三個起士肉鬆麵包,妳別以為我沒看到。再這樣下去,妳的喬淇大夢鐵定完蛋。」兩掌托住像顆滿月的圓臉 ,瞪了她一眼。

  她噘起豐唇,也學老友托腮喟歎。「還說呢,喬淇真的生氣了,罵了我一頓不說,還叫我趁早把孩子拿掉。」

  從未見過喬淇生那麼大的氣的她,當天瑟瑟發抖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同謀有份的方冠生立即出面緩頰,好言相勸道:「她這麼做也是出自愛你。再說,有了孩子,喬老也不會再逼婚了,小晏只想一輩子待在你身邊,並不是逼你愛她,她知道我們的情況,喬家媳婦她再適合不過了。」

  這席話的回報是一個將方冠生重重黏在牆上的拳頭。

  喬淇當場額冒青筋,脖子上的血管僨張。「她無知你也跟她一起瘋!憑什麼要犧牲她來保全我們的快樂?她還有大好前途呢!她跟任何人都比跟我好!」

  談判就此破裂。

  「妳放棄了?」林雁容將侍者端上來的河粉分作兩碗。

  「當然不。」她仰起下巴。「我決定了,這個月要搬出喬家大宅避人耳目,表姑婆也照原定計畫要退休,到加拿大依親去了,我沒理由留下。況且,喬淇這幾年也很少回家,我想一個人好好把孩子生下來,到時候不怕他不認帳。」她胸有成竹道,一邊撈起河粉大口吞下。

  「嗯。成功是屬於堅持到底的人,妳那麼有心,一定可以感動喬淇的。」林雁容露出讚賞的表情。「不過,妳的工作……」

  「別擔心,我暫時不會動到我父母留下來的保險金,出版社的工作我辭掉了,我接了些翻譯稿在家做,生活不成問題。」三兩下吃掉了半碗河粉,她開始覬覦好友原封不動那碗。

  「那就好。我到洗手間一下,等我啊。」扭著豐臀走了。

  目送好友背影消失在人群裏,她筷子很快插進對面碗裏。

  看來好友今天胃口不好,幫忙分攤一點也不為過,省得浪費了。

  「原來妳吃得那麼少,難怪胎兒長得慢。」有道理!所以偶爾放肆一下情有可原吧?她心喜地將一顆牛肉丸放進嘴裏細嚼,幸福地吞下。

  咦?!慢著!這渾厚的聲音是--

  她眼珠子上抬,那張淡漠秀逸的面孔在上方俯視她,少了那副無框眼鏡,他竟給她一種不可解的熟悉感。

  「黎醫師……」她縮回筷子,怔住了。

  他在她前方坐下,盤起雙臂;他今天穿了件簡單的白色襯衫、牛仔褲,長袖挽至手肘,很休閒,很悅目,也很--平易近人。是因為少了那一件專業的白袍嗎?

  「胃口不好嗎?妳該多吃點,妳有本錢吃的,別怕生完瘦不下來。」氣定神閑的姿態與喬淇相仿。熟悉感是這樣來的吧?但喬淇溫暖親和多了。

  「我先前吃過一些了。」她的食欲減退了許多,她哪能當著他的面大快朵頤?他儒雅修長的外型輻射出不可忽視的磁波,讓她無法放鬆心情。

  「和妳先生一道嗎?」他指著雁容那碗河粉,

  「不是。」否認的答案讓他瞇起了眼。「是雁容,她去上洗手間。」

  「唔,又是她。」他饒富興味的微笑。「第一次有寶寶,先生很高興吧?」

  她杏眼閃爍下已。不是為了這個剌心的問題,而是她從他眼底捕捉到的,仿似喬淇的神韻,不經意地讓她傷懷起來。

  那剎那湧現的淚光,讓他收起了笑意;他上半身趨前,下意識用手指拭去她眼角漫出的濕氣,柔聲道:「每一次見到妳,妳總是不快樂,這樣胎教是不好的。」

  她的心蕩了一下,留在眼角的溫暖使她漾起甜蜜的微笑,她想起了喬淇。

  「我很好,謝謝。」

  他若有所思的凝視她,正想再說些什麼,背後兩隻細緻白膩的雙腕交錯在他胸口,一張俏生生的鵝蛋臉擱在他寬肩上。

  「差點找不到你,不是說好在出口等我?」問話間睇了晏江一眼。

  「遇到我的病人,聊幾句。」他輕輕掙開女人親密的束縛,站起來,女人很快地握住他的手,對晏江展露斧鑿極深的客氣笑顏。

  「走了,保重。」他朝她頷首,留下意味不明的一眼後與女人相偕離去。

  她的胃口消失了,為了淡淡襲來的悵惘,似乎她的愛情註定比別人來得坎坷困頓些。

  「咦!那不是黎醫師和小兒科的楊醫師嗎?」消失了半天的林雁容回來了,望著黎醒波極易辨認的身影。「難得看到他們一道出現。」

  她沒答腔,林雁容皺著眉坐下,揉揉肚皮道:「今天腸胃在作怪,不吃了,算妳運氣好,就讓妳獨吞吧。」半碗河粉推到她面前。

  「我也吃不下了。走吧,去找房子好了。」她推開椅子。

  「嗄?真稀奇,曉得節制了。」

  節制?晏江撇嘴笑了。她就是沒有節制過自己的愛,才會屢嘗這樣的苦澀。

   ******

  黎醒波如往常一般,不到九點鐘就到了醫院。

  電梯在走走停停間上升至十樓,他步出電梯,右轉至那一長排婦產科醫師的辦公室長廊。

  這是一個淡淡的秋晨,敞開的玻璃長窗迎進秋涼的氣味,愉悅地拂過他的側臉。在清明的曦輝中,長廊另一端出現一道綠色的女性身影,靜靜佇立等待。

  他拿出口袋中的眼鏡戴上,變得清晰的視力讓他輕易地認出那名長髮女子。

  他在她跟前止步,露出今日第一個由衷的微笑,

  「晏江,怎麼在這裏?門診在二樓。」

  她站在他的辦公室門前,是在等他嗎?

  她穿了件綠色紗質娃娃裝,裸露的四肢纖細依舊。五個月的身孕了,她沒增添多少豐腴,臉色有著不見陽光的白皙,從胸下膨起的皺褶剪裁遮掩了她不顯眼的肚皮,她變化不大的身材有足夠的資格去選拔「最美麗的孕媽咪」了。

  「黎醫師……」她異樣的神色勾回了他的注意力,倉皇無助與為難齊上眉梢。

  這個很難真正快樂的小女人在憂煩何事?

  「有事?」他挑起眉,她的欲言又止提醒了他。「進去說吧。」他順手將鑰匙插進鑰匙孔,打開了門。

  「坐。」他放下公事包,指了辦公桌前的椅子。「慢慢說。」

  「我不坐了,我得趕快下去,我是有事……」她交迭著十指,思付著適當的字眼。「請你千萬千萬幫我這個忙,請你--」抬起迷蒙的黑眸,他愣住了。

  「和妳的醫師說話有這麼困難嗎?」他試著緩和地緊繃的情緒。「我做得到的一定義不容辭,可以了吧?」他拍拍她的肩。

  她感激的抹去滑出眼角的淚滴。「等會兒我先生會到醫院和我會合,陪我產檢,到時請黎醫師不要透露--我已經懷孕五個月的事實。」

  這個詭異的要求讓他難得的露出錯愕的神情,他失笑道:「他是妳先生不是嗎?瞞著他的用意何在?況且,只要他有心,很難瞞得過的。」這個小女人葫蘆裏賣什麼藥?

  「不會的,我們不住在一起,他很難發現的,他今天只是心血來潮,想看看我好不好,請告訴他,孩子不到三個月,很健康,他不用操心。」

  「晏江,有些事是不能兒戲的,醫師有他的職業道德,信口胡說不單是誠信問題,還有可能的法律問題,不是妳想的這麼容易。」他在暗示她,萬一將來她的丈夫惱羞成怒,他是有可能吃上官司的。

  她淚眼盈盈,緊揪著衣襟,像快喘不過氣來。他扶住她單薄的肩,認真地看住她。「妳到底有什麼困難?也許我可以幫妳。」

  「我願意告訴你,請你千萬要守密,請你……」她抓住他手腕,惶亂急切的眼神軟化了他。其實,他並沒有涉入她私密的必要,她搞亂了他向來公私分明的原則。沉默地對視幾秒後,他點了頭。

  她垂下眼,彷佛不看著他才能滋生出勇氣說出事實。

  「孩子不是他的。」簡短而有力的開場白讓他瞠大了眼。

  「所以……」他喉嚨居然無由地乾澀起來。

  「所以,我不能讓他知道這個真相。」說出來竟使她有鬆了一口氣之感。直覺上,黎醒波是能讓她信靠依賴的。

  「但是,」他清清喉嚨,第一次覺得表達是件困難的事。「為什麼要縮短月份呢?有時候,親密行為日期的太過接近很難判定孩子是誰的,也許是他的也說不定,妳是不是太多慮了?」「關係混亂」的形容詞和她搭上邊的機率不大,但不是沒有這種可能性。思及此,他呼吸開始不順暢起來。

  「他根本沒有碰過我,也不可能碰我。」她仰起臉,坦然的凝視他。「孩子是個意外,只是,我自覺得太慢了,我經期一向不準確,當我想要私自用人工受孕的方法懷他的孩子時,胎兒已經三個月了。」

  「為什麼不找孩子的父親?也許他會負責。」他不該,卻又忍不住問了。

  「那是個意外,我根本想不起來,也……不知道他是誰。」她顫著嗓子,淚終於滑落。「但是,那不是重點不是嗎?我愛的不是那個陌生人,要嫁的也不是他,或許將錯就錯是件不道德的事,但是我沒有選擇的餘地,我要嫁的是我深愛多年的人。」她很慶倖沒有看到他出現鄙夷的神色。

  他看著那語調斬釘截鐵、毫不遲疑的女人,握住她肩的指頭不由得收束起來,陷入她的肌理,「妳根本還沒結婚?」更大的驚異撼住了他。

  「是。但我會要他娶我的,只要你肯幫我,到時就說--孩子早產,他不會懷疑的。」她不再有所隱瞞,她有求於他,渴切地像攀住僅有的浮木。

  「妳……這麼愛他,那他呢?」他聲音低嘎,匪夷所思地俯視她。

  「我不介意,我只想一輩子都守著他。」她堅定地宣示。

  他啞然了,瞠大的眼眶釋出酸意,他瞇起了眼,抑制那逐漸過快的呼吸,收縮的指力讓她向後抽動一下肩頭,他捏痛了她。

  「為什麼……忘了那個陌生人?」他目光乍現初見時的灼灼逼人,她不禁後退,微覺詫然,他們的交談已逾越了醫病間的界線。

  「我……喝醉了。」她不覺聲量轉小,禁不住解釋。「我不知道會有這種結果。」她說太多了嗎?他會怎麼看她?

  他手指鬆開,直視她的眼神已失焦,顯然落在她不明了的他方。

  「黎醫師!黎醫師……」她扯住他衣袖急喚。「你會幫我吧?你答應了嗎?」

  他神識回歸,視焦重臨她的瞳眸,他沙啞著嗓音:「妳生命中,有幾個陌生人?」

  她僵住了,一時不能理解,接著面色轉青,她放開他的手,顫著唇苦笑道:「我知道不該奢求你的諒解的,你沒有義務幫忙我,但是也不能羞辱我。我的生命中,一個陌生人,一次的任性,就足夠殷了我的一切,你覺得,我還能承受幾次呢?對不起,打擾了你早上愉快的心情,我走了。」她有禮的躬身,手背無聲地揩去面龐蔓延的淚水。

  直起腰身,一股驟來的拉力讓她朝前撞進他的胸懷,她來不及思索,便被環抱在他強健的臂彎裏,動不了分毫。

  「對不起……對不起……」連串的歉語、激烈的擁抱、男性清新的氣息,緩緩召喚出她形容不了的異樣感受,她忘了要掙脫。

  「黎醫師,黎醫師……」她轉動一下頭部,她快不能呼吸了,他有必要用這種方式致歉嗎?「我沒事。」

  他一震!如夢初醒地放開她,鮮少發生的失態讓他表情僵凝,他生硬的再度抱歉:「對不起,我失言了,我答應妳。」

  最後四個字瞬間讓她破涕為笑,獲得承諾的她臉上光采立生,她咧開嘴,細密的貝齒在晨光中閃耀,忍不住沸騰的喜悅,她歡呼一聲,忘情地踮起腳尖,在他臉龐匆匆啄吻一下,忙不迭道:「謝謝!謝謝!」回身輕快地、像嬌幼的小女孩,不顧懷孕的禁忌,邊跳邊跑地走了。

  他木然地走到臨近公園的窗前,百葉窗一拉到底,那蓊蓊的綠意沒有讓他舒緩緊縮的心,盤旋其上隱隱的、不明的預感,正逐漸在昭告他:那不得不應允的承諾,終會成為一個巨大的漩渦,將他與晏江拉扯進同一個生命軌道中。
匿名
狀態︰ 離線
5
匿名  發表於 2012-8-16 00:13:11
第三章

      醫院停車場。

  車窗是全開的,涼風習習,在車內徘徊流連,卻沒有帶動呼吸間的沉悶凝滯。

  坐在後座的晏江挺直脊樑,決定打破沉默:「產檢完了,那我走了。」

  「小晏,妳真的要這麼做?這是條漫長的路,將來妳會後悔的。」喬淇回過頭,握住她搭在膝上的手。「黎明醫院不肯做手術,我們到別家去。」

  「這個年輕的黎醫師挺固執的,很有原則,長得也不賴。小晏,瞧瞧,隨處都有芳草,妳該把頭多伸出去探探,別以為喬淇以外的男人全都是草包。」方冠生懶洋洋地噴了口煙圈,一隻長腿彎起靠在扶手上。

  「這件事我仍然不能同意,擺明了是在害妳,妳這麼做,我不會開心的。」喬淇盯著前方道,半個月以來性情沉鬱了許多。

  「也罷。喬淇不同意,妳就別再堅持了。趁肚子還小,早點解決,妳還會遇到更好的人--」

  「你們說夠了沒?!」晏江怒火攻心,望向喬淇。「喬淇,你就這麼急著甩開我?恨不得我和你一點瓜葛也沒有?你放心,我決定的事我自己負責,不會惹你們嫌。」她忍住即將奪眶的淚,跨出車外,用力甩上門。

  「還有你!」她頭湊到前座窗內,抽走方冠生手上的煙,丟在地上狠狠踩了兩下。「你這株失格的牆頭草,再用煙嗆我和我肚子裏的寶寶,我就用六根煙頭在你頭上燙戒疤,聽清楚了沒?!』

  她甩開長髮,走在九月朗朗的晴日下,十二歲那年的孤寂不知不覺地漫進胸房。她一直不明白,她的幸福為何總結束在一次又一次的意外中,而那些意外,也總是她無法扭轉挽回的;她很努力地、用強大的毅力去防堵每一次憂傷削弱她的力量,然而似乎感動不了上蒼,無力感終於侵蝕進體內,她就要認輸了。

  「小晏,別這樣。」喬淇從後扳住她的肩。「這麼多年來,妳還不瞭解我嗎?妳希望我是這麼自私的人嗎?」

  她轉過頭,突兀地笑了。「我的確不瞭解你,因為你沒給過我機會,你也不瞭解我,因為你從未想過愛我。你別擔心,我撐得過去的,這件事,我會考慮你的想法。我得走了,願你一切順利。」看著那張令女人心折的臉,她壓抑住向前擁抱他的衝動。他終究不屬於她。

  「我送妳回去吧,我還沒看過妳的新家呢。一個人住還習慣嗎?」他拂開她覆在面頰上的髮絲,溫柔一如以往。

  「下次吧。我還得到出版社一趟,就在附近而已,用走的就行了。」喬淇有令她軟弱的魔力,她得在自己還能堅持的時候舉步離去。

  「小晏,」他無奈地歎了口氣。「這事不能拖,妳的肚子比正常月份大得多,我怕做手術有危險--」

  「我知道,我會注意。」她的心加速墜落至谷底。「再見。」

  背著他,她踩著平穩的步伐慢慢地遠離他,她沒有掉淚,因為她意識到,無論喬淇是否能接納她,她與肚子裏的孩子,再也沒有回頭的機會了。

  走動間,腹部傳來前所未有的、輕輕的,如蝶翼般的騷動,她驚奇地停步,仔細地感受,異樣消失了……

  她繼續前進,騷動忽又換了方位,隔了一層的撫觸蠕動,在無聲地進行著……是孩子在和她說話呢。

  嶄新的胎動體驗勾動了她潛藏的母性,第一次,沒有透過喬淇的因素,她正式看待自己與孩子的關聯,同時,強烈的歉意湧上--她忽視他多久了?她眼裏除了喬淇,還有誰的存在呢?孩子從未打擾過她,安靜地蟄伏在她體內,她連一絲不適症狀都沒有,這是個乖寶寶,這麼體貼地對待她,她卻只想利用他,她的確不是個好母親。

  小心翼翼地拍撫被有心遮掩的肚皮,一股新生的勇氣充塞心田。

  她並不孤單,這個孩子是她一個人的,她會好好走下去,像十二歲那年。

*****

  黎醒波將車一開出醫護人員的專用地下停車場,就見識到了這場秋台的威力。

  一夜之間,醫院廣場兩旁的植樹折斷了好幾棵,滿目瘡痍,豪雨在一陣陣間歇的強風中助紂為虐,雨刷的揮動對視線幾無助益,他可以感受到車體在呼嘯的風中微顫,便放緩了車速,勉強在人車稀少的馬路上前進著。

  如果不是不得已,沒有人會在這種情況下出門。他前一夜冒雨進了醫院,為了一名意外早產併發感染的產婦接生,等手術結束,母子化險為夷後,長夜已盡,天空泛著暈白。

  他在醫院用過餐,稍事休息一會兒後,便決定回家。他沒有在醫院留宿的習慣。休假兩天,就因緊急事故耗去了一天,他要把握最後一天,徹底地放鬆自己。

  車子在下一個十字路口右轉,駛進辦公大樓林立的街道,他在雨刷克盡職責揮去擋風玻璃上的雨幕的當口,騎樓下一抹白色的影子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不敢置信的將車停靠在路旁,近距離地證實了自己的所見非假--是晏江,拿著一把在颱風天作用不大的傘,縮著肩,惶然地望著風雨肆虐、空蕩蕩的馬路。
 
  他打開右邊車門,朝她喊了聲:「晏江!上車!」

  她聽見了,低下腰看清車內的他,露出驚喜的笑容,身手俐落地鑽進前座。

  他愕然地看著她,大惑不解地問:「這種天妳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

  她額角還掛著雨水,濕透的裙襬在滴水,一手還護著胸前的皮包,歉然道:「對不起,把你的座車弄濕了。」看這車的內裝就知道價值不菲。

  「我是在問妳沒事在颱風天出來閑晃做什麼?」抬高的音量滲出了怒意。

  她呆了一下,他好像有點不高興?

  「我……要去出版社交稿。」她睜著無辜的眼。

  「出版社?今天停止上班上課妳不知道嗎?妳的稿要交給誰?」她是臺北人嗎?竟然如此狀況外!

  「可是,早上看起來還好好的--」

  「小姐,那是颱風眼,現在不就颳風下雨了?」

  「我趕稿……已經三天沒看新聞了。難怪快遞公司沒人接電話,害我白跑一趟。」她恍然大悟的看著他。

  「妳--」他的怒意成了怒火,他很少失去冷靜,即便面對棘手的病患也能面不改色,但眼前這個少根筋的小女人輕易地挑起了他的火氣。

  「妳是怎麼來的?」那天陪著她來產檢的兩個美男子呢?竟放她一個人在外面亂跑!

  「剛好有計程車經過我家樓下……」她囁嚅著,不明白他在火大什麼。

  「住哪裡?我送妳回去!」他大掌抹了把臉,竭力維持著冷淡的神色。

  「公館。」她不敢再看他,他偶爾會散發令人不敢躁動的氣勢。

  他專注地看著路況。風雨比起一早有越發強烈的趨勢,怒吼的風勢刮過車身,有她在車內,他比平日更加小心的駕駛。二十分鐘後,依照她所說的地址,彎進那條狹窄的巷道,在她的公寓樓下停車。

  「謝謝。」她打開皮包,在裏頭翻找著,半響,她睜大眼望向他,接著,低下頭不死心的將皮包內的一堆雜物全數倒在膝蓋上。

  「妳該不會……」不祥的預感浮現,他等著她說出預期的答案。

  「慘了,我忘了帶鑰匙……」她看著那堆此刻無用武之地的雜物,頹喪地歎口氣。

  終於見識到了她的散漫。她的腦袋都用在哪裡?處心積慮地設計那個姓喬的男人嗎?這種天氣去哪裡找鎖匠?

  「不要緊。」她突然振作起來,將東西放回皮包,解開安全帶。「看來只能用爬的了。」

  「慢!妳說什麼?」他懷疑自己熬夜熬到神智恍惚,聽錯了。

  「從隔壁王太太家陽臺爬過去啊。不會很難的,她借我爬過一次。」幼年山中的生活可不是白過的。

  「妳家裏沒別人了嗎?」他不可思議地看著她。她以為她是特技表演團出來的嗎?而且還,還帶球表演?!

  「我一個人住。」她拿起腳邊的雨傘,打開車門。「再見。」

  「站住!」他解開安全帶,下了車,撐開他那把大傘繞到她那一邊,將她夾抱到公寓門口。「按隔壁門鈴,請他們開大門。」他板著臉。

  她依言照做,風強力掃過她濡濕的身體,她不由得抱緊雙臂。「我自己上去,你快回去吧。」她打著冷顫。

  「走!」門開了,他強勢地攙住她。「幾樓?」

  「四樓。」他不必這麼服務周到吧?他對病人都如此熱心嗎?

  電梯門開,他按了樓層號碼,盯著她悶聲不吭;她不禁別開臉,不明白他的情緒起伏根源。電梯一停,他示意她走出去。

  「哪一邊是王家?」他問。

  「你想替我爬過去?」她一臉驚怪。「老太太不認識你,不會讓你進去的。」隔壁一家三口都是女人,謹慎得不得了。

  「我看起來像壞人嗎?」他寒著臉,有失控的徵兆。

  「是不像。」她噘著嘴,勉強朝右手邊門旁的按鈕摁了下去。

  門很快就開了,一頭銀絲、臉皮皺得像杏仁果的頭顱在那道鐵門內張望著。「晏江啊,又忘了帶鑰匙?」

  「王太太您好。」他一手緊緊攬住她的肩,斯文爾雅地笑著。「我是晏江的先生,能不能麻煩您開個門借個方便,讓我從陽臺過去開門,我太太懷了孕,不方便做這件事。」

  「你說--」她只開了頭,便噤了聲,因為他竟然擰了她背部一下。

  「晏江!」老太太驚奇地開了門,從老花鏡片後直瞪著黎醒波。「妳結了婚?還懷了孕?為什麼不早說?也沒見過妳先生回來!」

  「我--」這個斯文人也能信口胡謅?

  「我常出國洽公,難得回來,晏江托您照顧了。」他欠欠身。

  「進來吧。晏江,妳這孩子,肚子大了竟敢爬牆,妳這不是折煞我這老太婆……」老人絮絮叨叨地走進去了。

  「你胡說什麼!你竟敢撒這種謊!」她扯住他袖口小聲喝斥。

  「和妳對那位喬先生撒的謊相比,這算得了什麼?」他俯下臉在她耳畔低語。「到門口等著。」

  她悻悻地等在自家門前,竟然有一種與虎謀皮的錯覺--她也許不該與他太靠近,他有一種喬淇沒有的強勢。

  不到三分鐘,門開了,他黑髮上有一片水珠,面頰上也是濕的,他淋了雨。

  不等她開口,他一把將她揪進去,門一關,他緊扼住她的手腕,將她逼靠在牆上,臉色極為難看。

  「妳竟敢爬那個陽臺?!妳不知道天井那裏都是廢棄的鐵條,稍一不慎,妳就成了串燒。我警告妳,妳下次再幹這種事,我對妳的承諾就作廢,聽明白了沒有?!」他厲聲迸出要脅。

  「明白……」她識時務地點頭,第一次被異性恐嚇,她不知該如何反應。

  察覺了她的不安,他軟化了緊繃的表情,放開了她,走到客廳一角的餐桌上,抽了幾張面紙擦拭濕發;驀地,他又偏頭轉向她,滿臉怒不可遏。

  「又……又怎麼了?」她結巴起來,他今天似乎非常容易激動。

  「妳這幾天都在吃泡麵?」他看了眼餐桌上堆滿的開封的、未開封的碗麵。

  「是啊,我趕稿,沒空煮吃的--」她直覺自己說錯了話,因為他很快地沖到方才經過的廚房,打開冰箱,她趕緊跟過去,不明白他的意圖。

  果不其然,除了一瓶瓶的礦泉水、飲料、幾顆蘋果,乾縮的一把小白菜,一顆孤伶伶的雞蛋,偌大的冰箱再無它物。他打開上層冷凍室,一整排不同口味的大罐霜淇淋列隊對他招手。

  他轉身面對她,瞇起眼,隱隱火苗在眼底燃燒。「妳就是靠這些東西過活的?」

  「也……也不儘然,我通常會出去吃……」她能說她根本不懂下廚嗎?她在喬家的三餐都是手藝媲美飯店大廚的表姑婆張羅的。

  他淩厲地瞅著她,冷聲問:「喬先生都不管妳?」

  「我做什麼要他管?我自己活得好好的。」這人也未免管太多了吧?哪壺不開提哪壺!他不過是個知道她多一點秘密的醫生而已不是嗎?

  她回開眼,漫起的水氣遮迷了視線。他低歎了聲,走出廚房。

  「在家等著,別亂跑,鑰匙給我。」他打開大門。

  「你去哪?」她追出去,從電視機上抓了串鑰匙遞給他。

  「妳認為,現在還有餐廳等著妳去光顧嗎?」他嘲諷地勾起唇角,拿起傘大踏步下樓去了。

  她佇立在門口,想喚住他,她的手機響了,她拿起掉在地板上的皮包,掏出手機,看了眼來電顯示,按下通話鍵。

  「喂,小晏,我是喬淇,妳還好吧?喂,小晏?是妳嗎?怎麼不說話……」

  她靜默地聽著那等待多日的聲音,閉上眼,直到對方掛了線,她都沒有出聲。

  *****

  他打開門,將大袋小包採買回的食材,乾糧、雜物放下,一轉頭,便看到那斜倚在沙發上打盹的女人。

  他慢慢走過去,在一旁蹲下,俯視那個對男人毫無戒心的女人--她就這樣睡了,身上換了件家常的罩衫,沐浴過後的宜人香氛緩緩釋放著,黑髮散在泛澤的肩胛,孩子氣的臉蛋一半藏在靠墊裏,唇瓣彎揚著,顯然正作著快樂的夢。

  他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手指輕撫過她豐潤彈性的下唇,她微蹙眉,轉動一下臉的方向,微弱地發出囈語:「讓我睡一下,我一整夜沒睡了……」

  他縮回手,直起頭長的身子,環視一下大約十幾坪,相連的客餐廳,大體上是整潔有序的。她的東西並不多,但依現在他對她的瞭解,那絕對不是她刻意保持的結果,就像她的廚房一樣,除了書桌外,她根本難得臨幸這些場所,她是怎麼被養大的?

  他收起思緒,將那堆採購回的東西抱進廚房,一樣樣分類就定位,清洗後,找出尚且簇新的砧板,用唯一的一把水果刀細細地切起食材來。

******

  她還像個孩子呢,就要做母親了,對一個男人的愛竟能讓她產生這麼強大的意志力,她勾起了他難得的好奇心。

  寧和的無言中,時間分秒流逝。

  晏江很不想走出睡鄉,她的四肢還是軟綿綿的鬆弛狀態,但那引人不斷吞咽唾液、對腸胃充滿著強大撩撥的香味在鼻端環繞引逗,避無可避,她終於棄周公不顧,跨出了睡眠的誘惑,睜開了眼睛。

  她打直坐起,緩緩循著香味走到餐桌,兩眼發直地瞪著那魔幻的三菜一湯,她捏了自己臉頰一把,確定不是作夢未醒,接著,廚房傳出的碗盤碰撞聲將她睡前的記憶重整一遍--黎醒波還沒走!

  她奔進廚房,他正好從炒鍋盛起一盤菜,泰然自若地遞給她。「醒了?剛好起來吃午飯。」

  她眼睛發出讚歎的異光,「嘩」了一聲,「沒見過醫生會作菜的,你真是業界奇葩,太厲害了!」

  她將菜端放在桌上,雀躍地盛了兩碗白米飯,等著他一起入座。

  「不介意借我浴室洗個澡換套乾淨衣服吧?我剛才淋了一身濕。」他子上拿著新買回來的替換衣衫。

  「不介意!不介意!請用!」她像久未獵食的野獸般緊盯著菜肴,沒看他一眼。

  「先吃吧,別等我。」他輕笑一聲,逕自找起浴室。

  不得不承認,家常菜實在比外頭的自助餐可口多了。被表姑婆養刁嘴的她搬出喬家自立後,最苦惱的就是吃的問題,她的收人也不能供她無限制的吃大餐,加上完全沒有下廚的天分,她其實吃得比懷孕前更粗糙,

  她滿懷欣喜地品嘗佳餚,他作的菜跟他的人一樣清新不膩,調味不重,卻引人毫無警戒心地一口口下腹,胃口大開的她開始囫圖吞棗起來。


  十五分鐘後,當黎醒波走到餐桌旁,就見她捧著碗,紅光滿面,心滿意足地喝著湯,每一道菜很「仁慈」地只留下三分之一在磁片上。

  「我替我的寶寶多吃了一些,你不會介意吧?」她笑咪咪地,完全沒有抱歉的成分。

  「妳能每天都這麼想就好了。」他意有所指道。

  他將雪白的新毛巾搭在肩上,拿起筷子吃起來,身上散發著與她相同的沐浴後的氣息。

  「人家不像你這麼多才多藝嘛!」填飽了肚子,她不在意他的調侃。

  「哇!楊醫師好幸福,能常常能吃到你作的菜。」

  「唔?」他揚起一邊眉,一時不能意會。

  「那天在百貨公司和你在一起美女啊。」她喝完碗裏的湯。「是秘密嗎?雁容沒這麼說喔。」

  他沒什麼表情地看她一眼道:「我們很難有時間下廚的。」

  「那今天就是我的運氣好嘍?」她懶洋洋地托腮看著他。

  「說說妳到底會些什麼?」他略帶譏誚地問。「除了妳的工作。」

  「我會--」她轉動眼眶內的兩顆黑色冰晶。「我會說很多網路笑話,你想不想聽?」她獻寶似地直視他。

  嘴裏的那塊肉絲差點讓他嗆岔了氣,他清清喉嚨。「我在吃飯,不想消化不良。」

  「噢……」她似乎很失望,重新托著尖下巴思付。「其實我最在行的是爬樹,不過現在下方便表演給你看。」

  「爬樹?」他匪夷所思地瞠大眼。她那身細皮嫩肉?她是南洋回來的嗎?

  「我十二歲以前在南投山上長大,算不了什麼。」她得意地回答。

  他失神了幾秒,斂色道:「還有沒有實際一點的?」

  她看了他一會,雙眼乍現亮采。「我會跳舞,你想不想看?」

  「嗯?」這就是她所謂的實際?「什麼舞?」

  她喜孜孜地奔進臥房,出來時手上多了台CD唱機,她將唱機放在茶幾上,電源插上,對著滿臉狐疑的他行禮如儀。

  「為了報答你今天的善行,我決定跳一支舞給你欣賞,這是小時候我母親教我的『天地之舞』,連喬淇也沒看過喔!」她按下播放鍵。

  「妳大著肚子--」他放下碗筷。

  因口欲滿足而上升的血糖讓她如此興奮?

  「沒關係。」她看起來很開心,那接近幸福的笑容讓他不再出言阻止。

  樂聲悠揚傳出,是令他極為意外的賽爾特族音樂,她也聽這個?

  她伸展纖細的四肢,隨著悠遠清揚又帶點淡愁的曲調緩緩在空中款擺。他很驚訝她的肢體能表現得柔軟如弱柳,足踝在地板迴旋時將寬大的裙襬揚起,黑色發浪翻飛,他的視覺出現了短暫的眩惑。

  嚴格來說,那不是什麼傳統族派的特有舞步,那是隨興的、將自身完全融入曲調的即興之舞;然而她跳得如此柔美深入,跟著節奏或快或慢,沒有落差,自始至終帶著明亮歡悅的笑,她全然徜徉在起伏曼妙的樂音裏,忘了他在一旁觀覽。

  「媽媽說,跳舞時什麼都不想,音樂帶你到哪裡,就是哪裡,到天上就是天上,到海裏就是海裏,用靈魂去跳,你的人生會跟別人不一樣。」她朝他嫣然一笑,沒有媚惑,只有無邪。這個女人的舞蹈感動了他。

  「妳的母親一定是個特別的女人,改天能讓我見見嗎?」他衷心讚美著。

  「太遠了。她和我爸住在天上,現在也許正看著我跳舞呢。」她不以為意地答著,沒有停下舞步。

  他歡快的情緒乍然消散,不再言語。

  音符越發跳躍奔騰,她旋轉舞動的速度加快,他開始擔心了,他沒忘記她體內的小生命也在舞波中迴旋。他本能的站起來,想約束她,她五指正如花朵盛放般伸向天空,驀地,她驚呼一聲,僵住了。

  「怎麼了?」他大跨步趨近她,攬住她的身子讓她半臥在他身上。

  她驚異的表情漸漸轉為喜色,她調皮地伸伸舌。「他在踢我。」

  他心跳瞬間平緩,正欲出言責備,她忽然抓起他的手掌,按撫在半圓的小腹,興奮地亟欲與他分享那難以言傳的感受。「沒騙你,他真的在踢我,他在跳舞。」

  掌下的蠕動分明,那生命的躍動清楚地通過掌心,直達胸口,牽動了他無以名之的激越;他凝視著懷裏清麗天真的女人,展顏笑了。

  「是,他在跳舞,不過他可不希望妳跌跤。」他扶起她,她身上的甜香在干擾他的心緒。

  「不會的,他是我的好舞伴。」她關掉音樂,也關上了她開啟的幻境。

  「妳……不恨他?」他在她身後問,她沒看見他眼底的沉憂。

  「你問得好怪,誰會恨自己的孩子?他將來不恨我就行了。」她心無城府地回答,走到落地窗旁。「風雨好大,你晚些再回去吧。我可不希望你為了一個病人的存糧問題而有什麼意外。」

  他扳過她的肩,眼波平靜卻又深不可測。「我們算是共謀吧?」

  「你想勒索我嗎?」她歪著頭促狹道。「我的錢你看不上眼的。」

  「我只要妳聽話。」

  「我說了我不會再爬後面的陽臺。」她上唇孩子氣地翹起。

  「不單是這樣。以我醫生所要求的專業意見,妳都要照做,不能再胡來。」

  她一怔!他是真的在關心她,她感覺得到,但她只是他隨機遇上的病人啊。是出自同情吧?同情一個有可能成為單親媽媽的年輕女人。

  「我儘量。謝謝你,黎醫師。」她聳了下肩。

  她不喜歡同情這個理由,她一向自尊自重,但在這個颱風天裏,久埋的深層孤寂讓她接受了這份預期外的關心,他給了她朋友的溫情。

  她與他相視而笑。
匿名
狀態︰ 離線
6
匿名  發表於 2012-8-16 00:13:45
第四章

     黎醒波翻看著病歷表,工作時多半沉穩冷靜的他竟顯露少有的不耐。案頭電話響起,跟診護士拿起話筒。

  「是……上個病人剛看完……好,」護士將話筒交給黎醒波:「黎醫師,楊醫師找。」

  他點個頭,接過話筒:「喂,晉芬,有事?我在看診。」

  「中午一道吃飯吧,幾天沒見到你了,我晚上還要值班呢。」

  「好,樓下咖啡廳見。」他掛上電話,抬起頭。「二十號不是晏江嗎?到候診區看了沒?」他問了兩遍。

  「美燕到外頭看了兩次,還沒到。」跟診護士訝異的看他一眼。「叫下一位了嗎?」病人爽約是常有的事,他為何不悅?

  「下一位繼續。」他換了一本病歷,眉間褶起。

  她失約了。

  前一天他該打電話提醒她的,他怎能隨便相信她有這個記性?一個有本領在一個月內忘了帶鑰匙出門三次的女人,還能多有時間觀念!她的聰敏慧黠都用在姓喬的男人身上而所剩無幾了吧?

  他按了按眼角,盡力恢復原有的平穩心緒面對陸續進來的病人。

  時間變得有些漫長,他看了好幾次腕表,臉色愈形陰沉。

  他一向自詡自製力優異,在父親的刻意栽培下,大方向上他幾乎從不出錯。在需要謹慎和沉著的工作條件要求上,他對待病人益發冷淡而診斷日益精准,外形的賞心悅目讓他慣有的姿態沒有被抱怨過。比較起來,父親就顯得溫情多了。

  但是,他逐漸意識到,他一點一滴在失控,幅度不是那麼大,敏銳的他卻可以提早嗅聞出不對勁。比方說,他好幾次在獨處時,腦海中浮現的不是人稱小兒科之花的楊晉芬,而是那道美麗的舞影,翩然停駐在視覺印記裏。

  這不是好現象,他一向精控每一件事帶來的影響,除了……

  「最後一位,晏江。」護士的叫喚讓他從電腦螢幕轉移了焦點。「晏江趕來了。」回應他疑惑的目光,護士解釋著。

  他回到螢幕,沒有看向門口,眼角餘光仍然攝入了那抹淡藍色的影子在稱體重、量血壓,無名的焦灼冷熄了,他翻開護士登錄測量結果後交上來的病歷。

  「妳遲到了兩個鐘頭。」他指著表面。

  「對不起,我睡過頭了。」食指不自在的絞著陶前長髮。

  「不是說不能熬夜?」

  他的火氣是不是明顯了些?護士怪異地瞄他。

  「體重增加太少,妳又吃泡麵了?」他皺眉質問。

  護士不再掩飾驚詫,打量著面前這對照理說毫無關聯的男女。

  「我發誓沒有,」她舉起手掌,發現這個動作不妥,急忙放下。

  「維他命有沒有照常吃?」

  「呃……大致上有。」她看著膝蓋。

  「那就是沒有了。」他的臉部成功的抑制住牽動,但晏江卻感到臉上有被利箭射中的燒灼感。

  「胎動怎樣?」

  「很頻繁,尤其是三餐飯後。」

  「所以妳不該餓著他,每天要定時定量。」他看了她一眼。「到內診室去照超音波。」

  他怎麼換個地方就跟換個人似的?他那天還借了她的沙發睡了一夜,守候著因停電而怕黑的她,沒想到他還挺公事公辦的,連點朋友的情面都吝於給予,臉臭得像跟她有仇似的。

  躺上診療台,他嫺熟地掌握傳送器在她的腹部遊移,原本冰冷的表情在望向螢幕影像後,慢慢隨著唇畔的微笑融解了。

  「看到沒?他的手在動,腳在踢,感覺到了嗎?像不像在跳舞?」

  一旁的護士看了眼那因發光而更形俊朗的面孔,無法理解看過無數孕婦超音波的黎醒波因何喜形於色。正確的說,是晏江這個病人讓他喜怒無常。

  「看……看到了。」她能澆他冷水說她今天出門太急,而忘了帶隱形眼鏡的事實嗎?平躺的她根本看不清畫面有何精釆之處。

  「他很活潑,就是身長小了些,妳要多吃點。」聲音回復了平穩,他替她拭淨肚皮上的傳導液,伸手扶起了她。

  她挺直起上半身的瞬間,他湊近她耳際,以兩人聽得到的音量道:「先別走,在大門口等我,我送妳回去。」

  他的氣息快速地拂過她的肌膚,她幾乎以為那些耳語是自己睡眠不足的錯覺。

  在護士詭奇的目視下,她走出了診查室,慢慢地走向一樓。

  大門口出出入入的人群眾多,她選擇了鄰近的服務台一旁等著,避以日漸凸顯的腹部被過往的人們碰觸到。

  她該等他嗎?他很忙的不是嗎?這麼勞煩他似乎不大妥當,她已經感受到了異樣的眼光。或許他的冷淡表現是正確的,要是引起蜚短流長就不好了,他還有個女朋友不是嗎?不過……誰會相信他跟個孕婦會有曖昧?

  她敲敲兩邊太陽穴,太晚睡的她思路已走了岔。她的確不該熬夜,即使年輕如她也吃不消雙重的體力消耗。

  「這樣敲腦袋是在懊悔自己沒有聽話嗎?」

  他不聲不響的出現讓她呆滯了下,說不出半句話。

  「走吧!」他哂笑,她果真還沒清醒。

  她正要跟上他,越過他的肩頭,瞥見了那令她深深悸動的身影竟遙遙出現了,正不疾不徐地逼近服務台。

  她大驚!揉揉輕度近視的雙眼,即使不是百分百看清,但那樣罕有的神態,想望十多年的她是不會錯看的。

  她拉住正要轉身離開的黎醒波,小聲急促道:「等等!」

  「怎麼啦?」她一副作賊心虛的模樣。

  「別走,站好,抱著我。」她急切地拉住他的衣領。

  簡潔的三個動作命令一下達,他只遲疑了剎那,便環抱住她,將纖弱的她納入他高大的背影中,凸起的腹部透過衣料抵著他,他再次近距離地接觸那看不見的小生命,

  「在玩什麼諜對諜遊戲?」他挑眉。

  能讓大而化之的她如此慌亂的恐怕只有那個男人。

  他警覺地偏頭看向身後的服務台,短促的辨視證實了他的猜測--喬姓男子出現了,距離他們不到兩公尺。

  一股微酸滲進心頭,他的唇輕觸她前額發絲。「要不要演得徹底一點?來個熱吻怎樣?」

  她狠睨著他,用無聲的唇語道:「別開玩笑。」

  她慌慌地貼緊他,未加工過的長直睫毛如困鳥拍翅,門牙緊扣著下唇,毛髮在溜進大門的氣流吹拂下,不斷搔弄他的下顎,他的心一陣有力的躍動,催促著一個不該有的意念,他俯下臉,趨近她耳下那片漫著橙香的肌膚,恍眼間,他的唇卻落在如緞的黑髮上--她已偏開臉,探看著他身後的男人。

  「喬淇走了。」她推離他,恍若未覺錯失了一個吻。

  他微現惱怒--對自己,他失了控。

  「醒波。」

  一聲清脆的女性叫喚聲讓兩人同時轉向。

  秀麗端莊的楊晉芬走過來,白袍還穿在身上,淡施脂粉的精緻五官在不講究外貌的醫界中是能豔冠群芳的。

  美貌掩蓋不了那雙大眼透出的精銳,即使只有幾秒,楊晉芬已經看見了黎醒波搭在晏江腰間的手;她內心已起了微瀾,但醫師該有的冷靜讓她的笑充滿了誠摯與坦率。

  「醒波,剛看診完嗎?真巧,那就一道到咖啡廳吧。」

  咖啡廳在地下一樓,是醫護人員另一個用餐休憩的選擇,他很少光顧那裏,更別說與楊晉芬同時現身;但是她的出現提醒了他,他不久前才承諾她要一起用餐,此刻他卻在這裏擁著另一個女人,而且正要離去。

  「楊醫師,」晏江起了尷尬,她不會看到那一幕吧?「你們有約嗎?那我走了,不打擾了,再見。」她有禮地與他們揮別,眼神沒有在黎醒波臉上停駐,飛快地走出大門。

  秋日裏,晴光開始使她暈眩,隆起的腹部對身體帶來的壓力終於感受到了,她揮手招計程車,身上手機卻響了。

  她照例看了眼來電號碼,將手機湊在耳邊,靜靜地聆聽。

  「小晏,我知道妳在聽。為什麼要避開我?前幾天我詢問了醫院的掛號,妳今天仍然預約做了產檢,我在一樓掛號等侯區,我知道妳還沒走遠,我們談一談……」

  她不再聽完,合上手機,鑽進停在前方的計程車後座,才讓淚徐徐淌下。

  
  攪動著杯內的咖啡超過了五分鐘,前方的男人還在好整以暇地看著新一期的醫學期刊,沒有開口的跡象。

  比起他,楊晉芬的冷靜不遑多讓,尤其她面對的病患,幾乎都是張牙舞爪、令人抓狂的孩子魔。她的訓練有素是被讚賞有加的,但此刻,她在壓抑著會毀壞她多年修練的粗口欲望,甜笑已漸僵化成冰冷,剩餘的薄弱意志在警告著她:別忘了他當初選擇她的理由。

  因為她理智、她冷靜、她從不鬧彆扭,她明白作為一個醫生身不由己的苦衷,沒有太多可以支配的私人時間,因此當他結束了交往三年多的戀情,徹底揮別那令他又愛又恨的嬌嬌女之後,她成功的進佔了這個位缺。

  她知道他的忌諱,他痛恨無理取鬧、無中生有,所有女孩子會在談戀愛時犯的毛病他都敬謝不敏,冰雪聰明的她自是秉持著這種「瞭解」,與他維持了半年的和諧關係。她的善體人意得到了他默許為未來伴侶的象徵動作--她正式到黎宅拜訪過黎方,她得到了他的心。

  但是,她現在又不那麼確定了。他真的愛她嗎?他滿意她在身旁的表現,她配合得很好,讓他從不用為她操心,他連吻都是中規中矩的,點到為止的,不冷不熱的,有時候她不禁懷疑,他的熱情是否都在前任女友那兒消耗殆盡了。

  然而方才那個她不大情願深究的畫面,卻隱隱傳遞了一個訊息--在感情上,他絕非想像中僅止於在平淡中追求穩定的男人。

  他竟與一個毫無瓜葛的病人靠得如此近,那微妙的肢體語言,那不再冷淡的眼神,一項項刺痛她的感官。

  她對那女人有印象。百貨公司那一次她已微感驚訝,因他很少會在工作以外的時間和病人攀談。女人很年輕,清秀瘦削,有點漫不經心的味道。今天這一次見面,她非常意外,女人隆起的腹部至少有五個月了,他面對女人流露出的熟稔自在,可不是他一句話可以帶過去的。

  這個男人卻選擇了不說,彷佛發生過的畫面全都是她的幻想,他連解釋的意圖都沒有,如往常的習慣,坐下來後點完餐就不再言語。

  她發現,她和別的女人沒兩樣,事到臨頭她也有衝動想撒潑撒賴、直言不諱,而非如聖女般端坐,忍受著男人的無動於衷。過去她辛苦塑造的完美形象,已成了一道框在她脖子上的枷鎖,讓她不能呼吸。

  「晉芬,晉芬,」他拿開期刊,半瞇著機睿的眼。「咖啡灑出來了,妳在做什麼?」

  這一喚,她定睛一看,咖啡已被攪晃出了三分之一,她胡亂往旁抓了把紙巾擦幹桌面,窘迫讓她慌了手腳。

  「我在想昨晚送進院的小男孩,到現在還昏迷不醒,不知道所有的化驗結果如何,想入神了。」她還是選擇當個理智的專業女性,懊惱卻油然而生。

  他公式化的點頭微笑,繼續埋首期刊裏。

  她重新構築理智,若無其事地問:「伯父的病情還穩定吧?最近忙,沒法抽空再去看他。」

  「不要緊,再休養幾天應該就可以出門走動了,不過他再看診的機率不大,那對他的身體負荷太大。未來,可能就只參與一些行政運作。」他看著她道。

  「也好。辛苦了那麼多年,清譽建樹都有,這時候退休也算急流勇退,只是將來要多仰仗你了。」

  「還早。前頭還有陳醫師呢。」他還不到接掌醫院的時候,他過於冷淡直接的性子一直在避免那些繁文耨節。

  「醒波,最近……有什麼心事嗎?你好像……躁了點。」她小心地措辭。

  「有嗎?」他匆匆瞥了她一眼,回到刊物上的神色卻起了變化。「妳聽到什麼了?」

  「沒有,你別多心,你的跟診護士還不至於向我嚼舌根,是我自己的感覺罷了,」她沒有放過他臉上分毫的波動。

  「是啊,妳畢竟看了我半年了,多少有點瞭解。」他理解的笑,他忘了楊晉芬稱得上是朵解語花。靠近她,他通常是能得到平靜的。「不過,我真的沒事,可能我父親這次的發病讓我傷了點腦筋。」

  她很願意相信這是最終的理由,也願意做個識大體的女人,但她還是冒險開了口,她不相信他們之間的關係如此脆弱。「剛才,和你說話的是你的病人?好像見過。」

  他不自覺地眨了幾下眼睛,注意力依舊定著在期刊上。「是我的病人,來產檢的。」

  再怎麼善解人意,她畢竟還是女人,會問所有女人會問的問題。

  「她好像很緊張,是產檢有問題嗎?我看到你在安慰她。」真是不容易啊!她懷疑如果有一天她親眼見到丈夫和別人上了床,還能笑說是蓋棉被純聊天。

  可是他抬起頭來了,若有所思的攬起眉。「晉芬,妳想聽什麼呢?她是別人的妻子呢。」

  這番話回得楊晉芬臉一陣白一陣紅。她是起了疑心,然而,他連點女人的小心眼都不能包容嗎?她做得還不夠嗎?

  看見了她的愀然變色,他自覺太過尖刻,握住了她的手,輕聲道:「別吃醋,我不是在妳面前嗎?她是有點情緒困擾,第一次當母親啊。」

  聰敏的她,被說服了嗎?

  不,她只是在情感上相信了他,至少,他願意對她解釋,他此刻心裏還是有她的。

  她緊緊握住了他。

*****
  
  她睡得很沉,沉到似浮躺在無涯水面上,蜷靠著堅實的船筏,溫暖、安全、輕微地搖晃。

  獨居後,她第一次覺得睡眠是如此令人留戀的活動。為什麼她總是吝於多撥點時間睡覺呢?她老是倦極入眠,難得在深深夜裏有著好夢,似乎害怕著潛藏的脆弱與寂寞在心志卸甲後趁虛而入,讓她在醒來後堅持不下去。

  她全身乏力,手指卻不願放鬆的攀住盛載物,她要睡到世界末日都不願醒來,這是屬於她的、奪不走的幻境。

  沒有心智,只有感官,浮晃在水面上好一陣子,直到腹內的踢蹬愈演愈烈,將她擾亂到皺起眉頭,她不甘心的揚起眼皮,想轉個身,身子卻動不了,被緊扣住了,她凝聚視焦,還未看清前景,一股熱氣噴向她耳廓……

  「睡夠了嗎?睡夠了就起來吧,我的腿麻了,讓我動一動。」

  她無以名狀的震驚,轉向聲源,「呀」了一聲,這一驚,她從自以為是的「盛載物」上跌落,仰倒在軟軟的被褥上;她伸出食指,指著不知何時潛入的男人,沙啞的發出單字:「你……我……」

  「你什麼?」黎醒波伸屈幾下長腿,俐落地跳下床站好。「門鈴按了快十分鐘了,妳置若罔聞,誰知道妳這天兵會出什麼事?我只好『借道』王家進來了。」說得理直氣壯,面無慚色。

  「你就算進來,也……犯不著……在我床上吧?」她再「天兵」,也不會「不倫」吧?

  「妳還好意思說。說好了不准熬夜工作,妳竟然大剌剌趴在書桌上睡著了,妳不知道這樣會血液迴圈不良嗎?我自然得想辦法把妳『搬』到床上啊。」他伸展軀體,左右扭動腰身,看來是被她「壓」了好一陣子。

  「然後呢?」她斜睨著他,等著終極解答。

  「然後,妳大小姐抱著我不肯放,蠻勁難敵,反正我好人做到底,想想妳也不會睡太久,當一下靠墊也無所謂。」

  「這樣?」她歪著頭,很難消化這種解釋,她真如此失態?

  他「嗤」了聲,猛然俯身籠罩住她,兩臂撐住上身,唇幾乎貼近她的唇,輕掀嘴角。「妳認為,我會對一個孕婦下手嗎?」

  「你……你說的是,是我不知好歹。」她慌忙往後退,遠離她在夢境中嗅聞到的氣息。「你找我有事?」

  「來看妳有沒有聽話。」他大步往門外走。

  「喂!你要幹什麼?」她動作緩慢的下了床,追出去。

  來不及阻擋,他已抱了好幾袋採買的蔬果菜肉進廚房,打開冰箱,接著,如預期的,他緩緩轉過頭,似笑非笑道:「妳還真有本事,距離上次颱風夜已經兩個禮拜了,這些存糧還有一半在這等著當木乃伊,妳是何居心?」他盤臂走向她。「妳不想吃,妳肚子裏的小人不必吃嗎?妳就是不聽話是吧?」

  「你誤會了,我不是存心的。」她拚命搖頭。「我沒告訴你……我只會做雜菜湯嗎?就是把一堆菜丟進水裏煮,可是,吃兩次就覺得噁心了,我就只好……」

  「這麼說,是我的疏忽嘍?」他捏住她的下巴。

  她看見了,他的額角青筋隱約在跳,看起來他想掐住的是她的脖子。

  「其實……你不用管我的,你醫院事忙……如果每一個孕婦都要服務到家,你……不忙慘了?」她握住他手腕,想掙除他的手勁。「我心領了,黎醫師,」她大著膽子說完,眼珠只敢朝下瞟……他以為他是社工嗎?

  他眼眸很快閃過不明的光,手指鬆開。

  「我只是不想見死不救。」他瞄了眼她的肚皮、轉身蹲下清理冰箱。

  「沒那麼誇張吧?我有出門吃飯的,」她接過他扔在地上的乾巴巴菜葉,拋進角落的垃圾桶。

  「外面的菜調味料加工過多,沒營養。」他再扔出一盒已黴掉的黃豆芽。「妳該學點廚藝,將來孩子也要吃的。」

  她低著頭不說話,臉上是聽訓學生的認命表情。

  「況且,作一手好菜,不是更能幫妳得到位那喬先生的認可?他總要吃吧?」這對她而言或許會是最大的誘因。

  他覷了一下她的神情,不過她倒沒有贊同的樣子。

  「喬淇不需要我作菜給他吃,他有幫傭,還有阿冠,我就是學一輩子,也不會勝過他們。」

  她說得落寞寂寥,那只在睡夢中才會洩露的脆弱,就是他願意任她攀附倚靠、在懷裏睡上兩個鐘頭的最大原因吧?

  「這麼愛他,為什麼要躲他?」他問。

  她抿著唇,看著手上乾癟的玉米,須臾問淚花已在打轉。她瞇起一隻眼,瞄準垃圾桶擲出玉米,正中標的,她擠出孩子氣的笑。「很准吧?我小時候打彈弓可以準確的把屋頂上吵死人的烏鴉打跑,是真的烏鴉喔!你沒見過吧?我媽都罵我不愛護動物……」

  「晏江。」他凝斂起眉眼,打斷她的顧左右而言它。「我算是妳的同謀兼朋友吧?我不能知道妳的困擾嗎?」

  她沉默了,秀致的下顎微顫,吸了吸蓄滿水氣的鼻管後,一嘴笑地面向他。

  「黎醫師,你是個好人,喬淇也是,阿冠也是。我很幸運,十二歲之後,我遇到的都是好人,讓我平安順利地長大,只是,好人都常常身不由己,好人要為別人著想。我遇到的喬淇,就是身不由己的好人,他希望我遇到真正愛我的男人,所以,他不要這個孩子。」

  他很慶倖自己有一張平日喜怒不形於色的面具表情,才能將他蔓延的惻然情緒掩藏得妥切。

  他沒有發表任何評論,直接張臂將她圈進懷中,慢慢收緊臂彎,像要注入他給予的勇氣。「晏江……」

  她錯愕地任他攬抱--他似乎很喜歡用這種方式表達身為朋友的支持,和他的冷面孔差異真大。

  他太過用力了,像個排球般大的肚皮頂在兩人間,不會被壓扁嗎?

  她費力地扭動一下身體。「我的肚子……」頂著他不難過嗎?

  他施力鬆了些,卻沒有放開,寬闊平坦的胸膛偎貼著她,是安適溫暖的棲息地,像記憶中的父親,像夢裏載著她蕩漾的船筏。

  靜謐的空氣裏,她伸出手臂,回抱他。

*******
 
  當大門的鎖孔發出清脆的「喀喇』聲響時,坐在電腦前的她驚跳起來,隨手拿起桌腳旁的棒球棍,躡手躡腳地走到客廳,倚在門旁另一側等待,心怦怦狂跳。

  裏面那道門也跟著開了,她舉起球棒,在來人一探身入內時,卯足全力當頭擊下,球棒在半空中不偏不倚地被攔截了,是來人身後伸出的長手。

  「晏江,妳這是幹什麼?」棒下逃生的黎醒波鐵青著臉抓住她。

  「怎麼是你?」手一鬆,他身後的長手將球棒收起,放在牆角。

  「小姐,我前晚告訴妳我今天會來的不是嗎?」她真是不折不扣的天兵。

  「你沒按門鈴,我不知道……」她嘟起嘴。

  「我有鑰匙,幹嘛按門鈴?妳哪來的球棒?」她連看也不看一下就下手。

  「跟朋友借來防身的啊,最近我們這棟樓遭小偷了。」

  自從他三度攀爬陽臺後,便堅持要她另外給他一副鑰匙,理由之一是為了眾人的生命財產安全著想。

  她曾經燒水忘了關瓦斯,隔壁的老王太太聞到濃重的味道後,特地打了通手機給他,讓他從醫院趕回來,「借道」進屋內關上瓦斯。她大小姐還在床上睡得不省人事,床頭話筒滾落一邊。他很佩服自己有先見之明,給了老太太電話,隨時報告異狀,才免除了那場災難。

  理由之二是,老太太在他第三次爬上陽臺後,終於忍不住問了句:

  「黎先生,自己家怎麼都不帶鑰匙?你太太糊塗,指望她替你開門不是很不方便嗎?」為免落人話柄,他名正言順地有了這副鑰匙。

  「少爺,這些菜擱哪兒?」長手的主人發話了。

  「咦!這位是……」她這下注意到站在黎醒波身後很久的中年男人了。

  男人瘦削高挑,四肢骨節粗大,顴骨高聳,馬臉上找不出三兩肉,銅鈴眼不是高鼻闊嘴,活像鬧鬼古堡裏的恐怖管家。

  「這是老張,我家的廚師,今天開始教妳作菜,每次兩小時,一星期三天,食材他會帶來。」黎醒波指著廚房。「老張,就擱那兒。」

  「你……」她大為吃驚的將他拉到稍遠處。「你搞什麼?我哪來的閒工夫學作菜!」她每天寫翻譯稿寫得昏天暗地,根本無心張羅吃的。

  他勾勾嘴角。「不學也行,我讓他天天來為妳煮三餐,妳就好好的寫妳的稿吧。」

  「你幹什麼?沒事家裏多個人多麻煩。再說,請個廚師所費不貲吧?我可不想占你便宜。」這個男人把她當什麼了?

  「這點妳不用操心,我們家人很少在家,他閑著也是閑著,不讓他做事會手癢,妳正好幫了他的忙,可以人盡其才大顯身手,」他早已想好了理由。

  幾步遠外的老張嘴角抽動著。

  她偷偷再瞄了老張幾眼,滿眼驚怖,驀地,她靈光一閃,在他耳邊壓低聲音道:「你相信胎教的重要性吧?」

  他點頭道:「這一點妳一直做得不大好。」

  「所以啊,」難得他同意她的觀點。「你怎能再雪上加霜?萬一我一天到晚看著他,孩子長成他那副模樣,不是很慘?」

  有順風耳的老張嘴角抽得更厲害,轉身將東西捧進廚房。

  「晏江!」他忍不住喝斥,一貫的冷靜面具馬上碎裂,他吸了口氣,不願在老張面前失控,半笑半怒的臉反而顯得更怕人。「妳放心,妳最常看到的是我,不是他,孩子要像也只有像我的份,這點妳沒有意見吧?」

  「沒……沒有。」說著,一面不樂意地噘起嘴。

  她那苦惱委屈的模樣,讓他軟化了口氣,他環住她的肩道:「乖,聽話,只要妳能打理三餐了,他自然就不來了。」

  「你發誓?」她再往後瞧那位門神一眼。「誰知道你的標準在哪裡。」

  「只要我吃得下去就行了。」他笑得異樣。

  「那應該不難。」她感到好過一點,接著,一股說不上來的古怪襲上胸口,她圓大的黝黑瞳仁在他臉上轉了幾圈,終於找到了頭緒。「等等!我為什麼要接受你的建議?」他已經熱心過度到幾近霸王硬上弓了。

  「因為……」他也早已想好了這個理由。「我是妳的同謀兼朋友兼救命恩人,麻煩妳做這件利人利己的事不為過吧?」

  「好……吧。」她勉為其難的應承。「看在你是好人的份上。」

  黎醒波與喬淇最大的差別,就是喬淇大體上對人是不強求的,他溫和柔淡,只在大方向上堅持;黎醒波看似冷淡,但自認正確的事卻會執行到底,不容抵賴。她沒和強勢的男人交手過,一交手就節節敗退,有些不是滋味。

  「現在就開始嗎?」她垮著肩膀。

  「最好是。離中午只剩一個鐘頭,三菜一湯已有些勉強。」他看看時間。

  「那好吧,我也餓了,我先將電腦存檔關上,」她走進臥房。

  老張賊兮兮的將頭探出廚房,對黎醒波招招手。「少爺,麻煩您進來。」

  他不疑有他的走進廚房,老張已嫺熟地將食材清洗就定位。

  「沒問題吧?廚房是小了點,該有的並不缺,菜刀也買了。」

  「少爺,」忠僕恭謹地插話。「您別怪我老張多嘴,這事老爺不知道,萬一他發現了,我可不好交代。」

  「我會找個理由的,就說你去報名學法國菜,反正這事不會拖太久,學得七八分就行了。」

  「這事也還好,就是……」長臉往外探頭探腦,再縮進來。「您還沒結婚,就先金屋藏嬌,還大了肚子,萬一紙包不住火,楊小姐知道了不會饒了您的,老爺會說我是共犯,搞不好火大還辭了我。」黎方是出了名的正派人士,從不沾腥,自然不會允許兒子傷風敗俗。黎醒波看似嚴謹守分,沒想到還頗前衛。

  「誰告訴你我是……」他嚴厲地瞪著長臉,正要責備一番,忽又止聲,沉吟半晌。「你說的不無道理,所以這件事就算是我們之間的秘密,你安心做好你的事,我不會虧待你的。萬一走漏風聲,我唯你是問,清楚吧?」

  「少爺,您這是……」威脅利誘嗎?黎醒波也來這招?

  「兩位,可以開始了吧?!」

  晏江閃身進來,看著兩個南轅北轍的男人迅捷地換上奇怪的笑容,古怪的感覺再度爬上心頭。
匿名
狀態︰ 離線
7
匿名  發表於 2012-8-16 00:14:08
第五章

     「啊!」

  比連串的滋喳聲還震人耳膜的尖叫貫穿天花板,晏江像被燙了尾巴的跳蝦般從廚房這一頭跳到另一頭,兩隻手忙不迭的掩面遮臂,圓圓肚皮沒有讓她動作收斂,她繼續尖聲厲叫--

  「不幹了!不幹了!我要毀容了!疼死人了……」

  面孔不斷抽搐的老張握住兩拳,關上火源,不動聲色道:「晏小姐,我說過了,下鍋前油要熱夠,魚身別帶水,怎麼我一轉身,妳就忘了?」望著被飛濺的熱油燙得哇哇叫的晏江,他狠吸了口氣,暗自興歎--比起斯文爾雅的少爺,這小女子的受教程度未免也太低了點。

  「我有啊我有啊……這條魚存心整我,我不幹了……」她沖到水槽前猛撈冷水噴臉,怕自己出師未捷身先死。

  「小姐,妳已經做死了三條魚,就這樣放棄,那些魚會死不瞑目的。」連他也想放棄了。煎一條魚有這麼難嗎?

  他實在不懂,這女人長得雖然清純靈秀,偶爾有些古靈精怪的念頭及問題冒出,照說聰穎是有的,但所有情婦該具備的條件實在不足,比如說溫言軟語的媚態、體貼入微的慧心,留住男人的手段,她無一不欠缺,反倒是要男人顧著她、哄著她做這些該盡的本分,他想破頭也不明白晏江哪點勝過那位條件優異的楊醫師,值得黎醒波如此費心。

  「不行,我怕再做下去就要去陪牠們了。」她對著發疼的手臂呵氣。

  「不會的,妳就照著我說的步驟確實去做,就不會錯的。」沒想到他也能昧著良心說話。這個女人就算依樣畫葫蘆的照著教戰手冊作菜,也有本事將一鍋酸菜肚片湯變甜湯。

  「不,我絕不碰那條魚了,張先生。」她堅決地看著他。

  「小姐,少爺就要來了,妳考慮一下吧。」提醒她主子就要來驗收了。

  「我正想找他,都是他沒事找我麻煩,我要抗議……」

  老張面露驚異,闊嘴半張--

  這個女人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她要向主子抗議?

  「小姐,妳聽我說,妳這樣少爺會不高興的,他等著吃--」

  「有沒有搞錯?我為什麼要為了他的一餐飯犧牲生命?你高興煮就煮吧!我要回房間補眠了。」說著,就解開了圍裙系帶。

  「晏小姐,妳就饒了老張吧。」

  粗大的十指抱拳湊到她面前,像門神一樣的長身頓時矮了半截,她在那兩顆大膝蓋未落地前快速撐住他的手時,錯愕地瞪著他。

  「沒那麼嚴重吧?張先生,黎醫師不是壞人,你別怕。」

  「小姐,妳有所不知。」快老淚縱橫了。「我二十幾歲就讓老爺從飯店大廚挖角到黎家,一晃二十年了,連少爺的手藝都是我一手調教出來的,如果讓少爺知道我連幾手家常菜都搞不定,我一世英名全毀,妳就委屈點,為了我老張再忍一下吧。少爺還答應這個月要替我加薪,我又可以多寄點錢給鄉下二老了。小姐,妳好心有好報……」膝蓋真要落地了,這女人還在磨蹭什麼?

  「做就做吧,你別再說了,站好!」大喝一聲,兩手扠腰。「又不是在演八點檔,真是!有這麼嚴重嗎?」滿臉不甘的系回圍裙。

  「小姐宅心仁厚,少爺會更疼妳的。」感激涕零地站好。

  沒想到這女孩還挺好哄的,少爺是看中了她的天真吧?這下他可以邀功了。

  「誰要他疼?少來煩我就行了。」不耐的白他一眼。

  他這又一驚--不僅天真,還是新女性,不吃男人那套的。

  她看著淩亂的炒鍋,半生不熟的魚,將鍋蓋擋在胸前當盾牌,擺出備戰姿態,斜著下巴看向他,「開火吧。」

  一個多星期了,她可是第一次卯足了勁將心思投注在這上頭。反正橫豎是躲不掉了,與其有一搭沒一搭地與老張混時間,還不如動點腦筋學幾樣菜交差了事,結束彼此的痛苦。

  她咬著牙,在老張一個口令、一個動作的指揮下,用笨拙的手勢執行煎煮炒炸的步驟,一個鐘頭後,差強人意地讓四道菜上桌。

  黎醒波進門時,看到的就是這番景象--

  四道菜整齊地擺上,碗筷未動,晏江與老張兩人大眼瞪小眼對坐著,在等待他上門驗收。

  「咦!今天速度倒挺快的。」他走向餐桌。

  掃了一眼菜色,他眉一揚,看著表情回異的在座二人,彎唇笑了。

  「少爺,我先回去了,老爺晚上的菜要先準備。」老張起立躬身。

  「去吧,辛苦你了。」他微笑首肯。

  在老張帶上門走後,他踱到她身旁,將她的椅子扳向自己,彎下高大的身子與她面對面。

  她綁在腦後的長髮淩亂,汗珠佈滿額頭,連鼻尖上都有,腮上有些微凸的紅點和一抹裹肉用的白色炸粉,緊抿的嘴唇微嘟,大眼忿懣地瞪著他。

  「今天的菜都是妳作的?」他平淡著語調問。

  一看即知今天是她親自上陣,不似前幾次有老張幫襯著,那呈現出來的什錦蔬菜塊粒大小不等,炸的肉排顏色深淺不一,煎魚頭尾分離,而且部分魚皮脫落,

  浮在湯麵的薑絲粗細不均,她真的用了心了,但為何一臉不滿?

  「當然是我作的,你看!」她伸出佈滿紅點的手臂。「疼死了!」

  他輕輕握住她的手腕,凝神注視她。

  那稚氣的神情、不自覺的趣致,與菜香混合的甜橙體香,在短短的距離內,像撩動的風,拂動他心湖的波紋,一圈圈,一層層,愈擴愈大。

  他視線下移,停在她的唇上,他只猶豫了一下,在她啟口欲言的前一秒,揚起下顎,吻住她的唇。

  有好一會,她的腦袋徹底當機。他突如其來的吻像陌生的指令,讓她無法執行思考的動作,而僵硬被動的承受睽違已久的、屬於情人間才有的深吻。

  直到他的吻轉移陣地,移到她腮上的白色粉末和微紅的斑痕,她才驚覺所有的不對勁,將他推離。

  「你……在做什麼?」只問了這麼一句,他便笑了。

  他打破了他們之間原有的平衡了,不由自主的。

  「你都是用這種奇怪的方法來表達謝意嗎?」她腦筋還是轉不過來。

  太不可思議了!即使她經驗不多,但也知道那樣濕熱的吻不該發生,甚至,那樣難解的眼神也不該有,他讓她手足無措了,她該怎麼正確的反應呢?

  她能像電視劇裏常見的橋段股甩他耳光、罵他無禮嗎?但是,她一點也不想打他啊。她並非無知到感受不出他是真心關懷她的,她怎能打一個好人呢?誰會對一個身材已變形的孕婦有所圖謀呢?他還有一個嬌俏的女朋友呢。

  況且,她不得不承認,她不討厭他的吻,他身上的味道很好,她一點也不想惺惺作態的動粗,這麼多的但是加上問號,她被困住了。

  「你把我搞糊塗了,黎醫師。」她呆愣的看著他。

  「那就別去想吧。對不起,我失態了。」他抹去她臉上殘餘的粉末,起身拉開餐椅坐下,拿起準備好的碗筷開始吃起來。「吃吧。」

  就這樣?他像沒事人一樣的吃飯?

  她按捺住諸多的困惑,跟著吃起來。

  「菜的賣相差了點,味道還可以,多作幾次就會進步了。」他回復原有的淡然,客觀的評論著。

  「喔。」她應著,有些食不知味。

  「切菜要有耐心,切得不夠細,將來孩子吃下去容易噎著。」他夾起一塊胡蘿蔔切片。

  「喔。」

  「時間夠的話,湯可以熬久一點,味道會比較醇厚。」

  「喔。」

  他抬起頭,看著心不在焉垂首漫應的她,懊惱在眉心浮起。

*******
 
  她指腹撫觸著柔軟的棉質衣料,天藍色、嫩黃色、粉紅色,純白色……如此令人愛不釋手,所有的嬰兒穿上這些衣服都會變成小天使。

  「小晏,知道男女了嗎?要選什麼顏色?」林雁容拿起一件嬰兒兔裝。

  「沒問呢。不重要啊,都是孩子。」她從沒想問過,因為那和她的決定沒關係,她和孩子命運的相系和性別無關。

  「對了,黎醫師從上次颱風天送妳回去後,還是常去看妳?」

  「唔,偶爾。他知道一些喬淇的事,幫了我,就算是朋友。」她手臂上掛了五六件小人兒衣裳,走到付帳櫃檯。

  漸漸地,她沒有再跟好友提起太多黎醒波與她之間不尋常的互動,那些連她自己也厘不清的、日益形成的牽連,說出去只會增加想像的空間,但她並不想在這當口增添新的煩惱,她要面對的未知和當務之急已夠她分身乏術了。

  「真沒想到,他可真是好人做到家了。醫院這麼忙,大概也被妳對喬淇的癡情感動了吧。妳知道嗎?他雖然醫術一把罩,可是很少對病人噓寒問暖,老冷著一張臉看診。要我啊,我一定選擇黎老院長看診,他才是真的仁心仁術。不知道怎麼搞的,那些女人還是愛吃小黎醫師那套,真是男人不壞,女人不愛。」林雁容接過裝著衣服的紙袋。

  「妳的比喻也太不倫不類了吧。」她笑出聲。

  兩人走出嬰兒服飾用品店,在美式百貨公司的回廊信步走著。

  「我才沒亂說。追楊醫師的人一大把,有些還是藥廠的老闆,她誰都不愛,就挑了黎醫師,黎醫師就算是在醫院見到她也是不苟言笑,酷到極點。妳說女人是不是自虐?」

  「妳知道什麼!也許他私底下對女朋友是另一套,也許他只對喜歡的人溫柔,也許他的殷勤不想用在不相干的人身上,所以--」她忽然停步。

  她在說什麼?她說的是自己嗎?黎醒波不是這樣對她的嗎?

  不!她不要去想,她要將頭縮進殼裏,她對喬淇的始終如一根本無法分析這些人生意外的枝節,到頭來只會把她弄得更緊張而已。

  「大概吧,管它呢。欸,妳最近看起來下巴圓了些,肚子也大得多,妳是不是在亂吃一通了?」歪著頭盯著她肚皮看。「妳別那麼快就死心,也許喬淇看到孩子會回心轉意,妳現在不收斂點,孩子吃太大,怎麼『唬嚨』人家是早產?」

  「雁容,最近我在想,或許我太天真了,喬淇不會讓這種事干涉到他自由的人生的,也許他頂多收留孩子,不會要我跟著他的。」她歎了口氣。

  「妳先別洩氣,事情到了再說,但是妳不能先扯自己後腿啊,自暴自棄的狂吃不就是宣佈放棄喬淇?」

  「我才沒自暴自棄,我是被塞胖的。」她跺了下腳。

  「誰那麼無聊幹這種事?」狐疑地斜看她。

  「就是--」她腦筋瞬間急轉彎,「隔壁的老太太,沒事就拿東西餵我。」

  她的人生已經開始陷進一堆謊言裏。

  「啊!小晏,看看那是誰?在店裏頭那個。」林雁容掣住她手時,示意她往右手邊的知名男性休閒時裝店瞧。

  她不經意地望過去,隨即低呼一聲--

  男人修長的身子歪歪地斜倚在店內一角的座椅上,像平面雜誌模特兒的穿著凸顯那不受拘束的、頹廢的氣質,正懶洋洋地接受女性店員解說新到貨的特色,慵懶無狀的形骸不必細看就知道是何許人也,

  「是阿冠。」

  她一說出這兩個字,男人長睫毛一掀,懶怠的眼神與她對上,竟陡地精神抖擻,從沙發上跳起來,三兩下就跨出店外。

  「小晏,妳跑哪兒去了?都不和我們聯絡,妳的肚子--」驚駭地被吸引了目光,「這麼大了?」

  這是什麼運氣?

  她後退了兩步,不及細想,拔腿就跑。

  「喂!妳別跑啊!幹嘛見了我跟見鬼一樣?喂!」

  方冠生腿長,追一個孕婦易如反掌,他稍微用勁躍步便抓住了她手臂。

  「放開!放開!」她急亂地拍打他的手背,用力一扯,掙脫了他,發足狂奔。

  「妳別胞!很危險的--」他放慢了腳步,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

  「小晏,等我啊!」林雁容邁著粗圓的小腿,也急起直追。

  週末的逛街人潮洶湧,她的身影很快地淹沒在人群裏。她左閃右躲的捧著肚子奔跑,回頭一看,方冠生雖因人群阻擋,未能離她太近,並沒有放棄追逐的意思,還在四處探尋。

  手扶梯在前方轉角處,她立即踏上移動中的踏板,加速往下沖,奔至中段,腳顛躓了下,手一滑,連人帶「球」直滾下終點,四周霎時譁然,有人立即將她扶起,她忍著脊椎鈍挫的痛,繼續前行,直至再也看不到那長身長影為止。

  在化妝品專櫃旁的廣告立牌倚站著,她拿出手機,按了林雁容的號碼。

  「我在一樓手扶梯前不遠的專櫃旁等妳。」

  她慢慢喘完氣,待驚魂甫定,揀了張專櫃旁的高腳椅坐下,專櫃小姐立即趨向前,職業化的問候--

  「小姐,需要什麼嗎?」

  「有沒有……防止妊脤紋的乳液?」邊說邊機警的左右張望。

  「有,請稍待,我拿給妳。」

  劇烈的跑步讓她喉嚨乾渴,想開口要杯水喝,一陣奇異的、電光石火般的收縮在下腹產生,她愣了一下。

  「小姐,能不能麻煩妳給我一杯水?」收縮消失了,她鬆了口氣。

  「可以,妳要稍待,這款乳液妳先試擦,觸感不錯。」遞給她產品。

  她打開旋帽,正待擦抹,更明顯的收縮往肚臍竄起,帶著疼痛,隨即消失。

  她深吸了一口氣,接過專櫃小姐的水杯,一仰而盡。

  只隔了幾秒,收縮開始帶著忽略不了的痙攣,在腹部盤桓下去。

  心頭驚懼齊湧,她手指顫抖,忍受著襲來的陌生痛楚,頭一抬,林雁容走下扶梯,看到了她,直接快步走來。

  「妳也太扯了,怎能跑那麼快!沒見過大肚子在賽跑的。」林雁容責備著。

  「我……肚子痛。」她額角在冒冷汗,緊扼著好友圓滾滾的手臂。

  「妳……」林雁容看著她皺著一張臉,愕然。「怎麼突然--」

  「我跌了一跤……」她試著從椅子上下來站穩。「送我到醫院,快!」

  她走了兩步,一股異樣的濡濕從下體順著大腿滑下,林雁容低喊:「小晏,妳流血了!」

  那一瞬間,失去最重要東西的恐懼感排山倒海的掩至,她驚覺,她將再度孤身一人面對未來。

  她醒來的時候,臉正面對著半啟的百葉窗,柔光從縫隙間灑進,是晨曦才有的明淨。她睡了很久了吧?她精神很充沛,想起床了,轉動間手腕卻一陣拉扯的刺痛,她定眼一瞧,膠帶將針頭緊固定在皮膚上,連接著長長的管線到床邊的點滴架,心念一轉,她憶起了一切。

  她霍地坐直,直瞪著前方,動作很大,驚擾了不遠處沙發上假寐的男人,趕過來扶住她的肩。

  她看看他,再看看沒有動靜的肚子,驚疑不已。「黎醫師!我的孩子--」

  他定定地看住她,眼底有很深的責怨。「妳再毫無顧忌的在外頭特技表演,下次就沒人敢保證妳不出事。」

  如獲至喜的諷息讓她咧嘴笑了,她忘情地摟住他的脖子,開心地喊著:「不會了!不會了!謝謝你!」

  她是幸運的,這個孩子註定要跟著她。

  他鬆鬆地圍住她的腰,抑制了緊擁她的衝動,聞到她熟悉的氣息竟讓一夜的不安平息了;那是秋日的橙香,清新得令人留戀。

  「妳到底怎麼了?肚子上好幾處擦傷。」他很自然地掀開她上衣的下襬往上推。

  「喂!」她赧然地擋住他的手。

  「有意見嗎?晏小姐,我是妳的主治醫師。」他惱怒。

  她不自在的鬆了手,私下的獨處和門診時的感受總是不同。

  他將衣襬推至胸下,露出光滑的肚皮,上頭果然有明顯的表皮傷,泛著瘀青及紅痕,已抹過藥了。

  「怎麼回事?」他質問著。「雁容說沒看見妳跌倒。」

  「我……」不敢看他,她說不了謊,在他銳利的逼視下。「從……從手扶梯上滾下去。」

  「妳說什麼?!」怒火熊熊燃起。「妳為了要躲那個男人,連自己的身體都不顧,妳到底--」

  「晏江,換藥了。」房門倏然被推開,護士拿著新的點滴瓶及藥品走進來,看到床上挨得很近的兩人,詫異地頓住了。

  「黎醫師,來巡房嗎?」護士尷尬的笑了笑,瞥見他搭在晏江肚皮上的手,暗自一驚。

  黎醒波鎮定地將她的衣服拉好,又是一臉漠然,在床邊站好。

  說不上來的詭譎氣氛,護士以最快的速度換好點滴,讓晏江服了藥,不敢多留,匆匆離去。

  「她怎麼走了?」一顆藥丸還卡在喉嚨裏的她指著房門,他見狀再倒了杯水給她。

  「有問題嗎?」他不悅地看著連吃藥都會哽住的女人。

  「我……要上洗手間啊。」她看著刺進手腕上的針頭,苦惱地蹙眉。

  「小事一樁。」他將點滴瓶從架上拿開,遞給她。「拿著。」

  她愣愣地接過,只見他彎下身,輕易地將她攔腰抱起,走向洗手間。

  「喂!」她揮動著雙腳。「你幹什麼?!」

  「這幾天妳儘量別走動,能躺就躺,不能再有出血現象,孩子若早產,畢竟難以照料,健康狀況也較不理想,妳不能再任性了。」他直接將她放在馬桶上,將點滴瓶吊在一旁的掛架上,見她仍坐著不動,彎腰看她道:「不方便嗎?要不要我幫忙?」

  「不必不必!」她避之唯恐不及的猛搖頭。「你出去吧,好了我叫你。」

  她方才發了一會愣,是察覺到他們之間愈來愈不避諱的、親近的肢體互動,彷佛被視為理所當然地進行著,她該處之泰然嗎?

  而且,他似乎一直隨侍在側,他看起來很緊張,不像單純的朋友會有的反應。他做的已經超出常理太多,這樣下去,或許不會是好事,起碼,楊醫師不會太高興吧?

  「晏江,晏江,有沒有問題?」聽不到動靜,他在門外叫喚了。

  「好了,好了。」她急忙沖了水,等他進來。

  他照樣將她抱回床上,一切安置妥當後,他語重心長道:「妳再忍個兩個月吧,如果真為孩子著想,就規矩一點,別再亂來。」

  「我什麼時候可以出院?」這是她最關心的。

  「觀察一個星期後再說。怎麼?又迫不及待要下床了?」他的眼神精光四射,意在防範她的輕舉妄動。

  「不是的,我的稿不能拖,這次是合譯稿,就等我一個人了,出版社催了好幾次。」她解釋著,他很能讓她感覺自己是個常犯錯的學生。

  他沉吟了一會兒,道:「妳還是以身體為重,在醫院隨時都有人照料,別再想工作的事。妳……缺錢嗎?」

  「不是錢的問題,是信用問題。」她小小聲道。

  他沒說什麼,看了一下表。「我得走了,下午有場會議得參加,晚上我再來看妳,休息吧。」

  她乖乖躺好,看了眼他的背影,想到什麼,大聲叫住他:「黎醫師!」

  他立刻止步,定回來。「怎麼?」

  她再度坐正,幽幽凝視,緩緩開口:「謝謝你這麼關心我,我很感激你為我做的一切。以醫師而言,你為我做的太多,以朋友而言,我能回報你的有限,我……受之有愧,我能做的,就是不增添你的煩擾,所以,其實你不必特意來看我,我會自己照顧自己的,」她委婉地、小心翼翼地拒絕他過多的關注。

  他不動聲色地聽完,鏡片後的情緒看不出起伏,走近她,食指拂過她柔軟的頰,低抑著嗓聲道:「妳能為我做的事情不多,但都很重要。第一件,好好把孩子生下來,病人能安然無恙是醫生共有的期望。第二,我喜歡看妳跳舞,那讓我快樂。快樂,不是那麼容易得到的,對我們這些精神常處於備戰狀態的醫生而言更是,別看輕妳自己。」

  她眼底濡濕,下定決心接受了這番避重就輕的表白。

  她想,也許人與人之間,並不需要這麼多理由才能相處。也許,她是個真正的幸運兒,在每一個人生的重大轉捩點,上天都會派貴人來守護她,像表姑婆、喬淇,像--黎醒波。
匿名
狀態︰ 離線
8
匿名  發表於 2012-8-16 00:14:42
第六章


     就剩最後一個章節了,她苦思著精確的用詞。

  翻譯最大的麻煩就是要清晰易懂,還要切中原意,其實頗為綁手綁腳。如果她想像力豐富一點,她寧願天馬行空的自行創作,但是她對人生的要求如此簡單,創造出複雜的情節對她而言是很困難的。

  有人悄聲走過來,靠近她,遮去了一些光源,她沒有抬頭,繼續翻查字典。

  「黎醫師,我就快休息了,就一行,好不好?」她嬌聲央求著。

  沒有回應。

  「你別生氣,我很感激你替我拿電腦和書過來,我會遵守約定的,我只翻譯了四十分鐘,沒有很久……」她準備了個討饒的笑,仰起臉。

  她的笑凝結在半空中。

  「妳在安胎,不該費神工作,對復原是有影響的。」楊晉芬適切有禮的笑容並沒有化解她的錯愕。

  「楊醫師?」

  她是小兒科醫師吧?為何巡房至婦產科病房來了?

  夜晚了,精神奕奕的她沒有半點疲態,整齊東起的髮露出光潔的額頭,煥發著聰慧沉著的氣質。

  「黎醫師在夜診,沒時間過來,我剛好和陳主任要會診一個難產的產婦,順道替他來看看妳。」

  「是這樣。」她突然詞窮了,找不出適當的表情面對楊晉芬。

  「感覺還好吧?聽醒波說胎盤不是剝離得太嚴重,再過幾天應該就可以出院,妳可別再大意了。」她態度很明理溫和,就是那打量的眼神讓晏江渾身不對勁。那雙眼睛和黎醒波很相似,形廓完美,在專心審視時會無意中洩露精銳,

  「我還好,謝謝妳。」她按了休眠鍵,合上手提電腦,推開權當書桌的移動式餐台。

  「對了,聽護士說,沒見妳家人來照顧妳,妳一個人不是挺不方便?」

  楊晉芬聽到的可不止于此,晏江沒有半個親人來過醫院,黎醒波倒是照三餐來看晏江,有時候還代勞了護士的工作,方才還說出令楊晉芬震驚的事實--他還管起晏江的私人工作了。他……在想什麼?

  「我……先生很忙,常……出國洽公,所以沒辦法來看我。」她原封不動挪用了黎醒波的臺詞。

  「難怪黎醫師比較照顧妳。他看起來嚴肅,其實是熱心腸的,但是這樣一來也容易引起誤會,有些病人還以為黎醫師在追求她呢。」楊晉芬大方的笑起來。「這也是婦產科醫師很難拿捏的分寸,不過,身為醫師,關心病人是不可免的,只是忙得不可開交的他,分出巡房的時間實在有限。晏小姐,妳可得見諒。」她握住晏江的手。

  「妳太客氣了,黎醫師是個好人,我個性迷糊,常忘了該注意的事,他常提醒我,我很謝謝他。」在楊晉芬手中的指尖微顫,她不著痕跡的抽出來,撩撩微亂的髮。「楊醫師,黎醫師很幸運,有妳這麼優秀的女朋友。」

  楊晉芬注視著垂眸淺笑的晏江--這麼一交手,她掃除了所有的疑慮。

  一個身懷六甲的孕婦,臉容清秀卻蒼白,既不伶牙俐齒,也不千嬌百媚,胸無城府的表情儘是年輕的稚嫩,晏江沒有一項符合黎醒波的喜好。

  誠如黎醒波昕言,她是別人的妻子呢。她竟無端生疑。

  「我不吵妳了,別太費眼力工作,希望有機會可以成為妳寶貝的家庭醫師。我這樣算不算在拉業績?」咯咯笑起來。

  「楊醫師病人多,不會在乎多我這一個的。」

  「不,對醫師而言,每一位病人都重要,我是,醒波也是。別擔心,在醫院裏,妳會得到很好的照料的。」拍拍晏江的肩。

  帶著比來時更開展的笑容,楊晉芬踏著輕快的步履走出病房。

  晏江重新打開電腦,瞪著螢幕半天,一個字也寫不出來。

  她錯了,沒有正當理由的關愛在現世是行不通的,她與黎醒波的關係終於啟人疑竇了。

*******
  
  「看吧,我沒吹牛吧,多厲害的刀法!」

  「真的耶!食神耶!」

  「前兩次妳來太遲了,沒看到示範表演,妳沒見過他切魚片,薄得跟紙片一樣,葫蘿蔔花雕得跟真的石榴花一樣喲!單單是家常菜,做得比餐館的招牌菜還好吃呢。」

  「太神了!那滿漢全席一定沒問題吧?」

  「那當然。他從前是五星級飯店的首席大廚,什麼菜都難不倒他。」

  「真幸福,難怪妳肚子大那麼快。」

  埋首如機器般快速切小黃瓜片的老張,停下刀工,脹紅的脖子僵硬地轉向二十分鐘前就在他身後嘰喳個沒完的女人。

  「晏小姐,看清楚了,就是這樣,厚薄要一致,妳試看看吧,我到洗手間一下。」兩眼盯著地板飛快地逃出去。

  晏江頹著兩肩,走近流理台,拿起利光閃閃的大菜刀,一下一下慢吞吞地切下小黃瓜,剛才的眉飛色舞全都消失不見。

  「小晏,妳確定我留下來吃飯沒事?我看黎醫師的臉色不大好看,這樣不請自來真的很不好意思哪。」林雁容在一旁壓低嗓門。

  「什麼叫不請自來?這是我家耶,我高興要誰來誰就可以來。」下刀隨著語氣開始加快。

  「可是,已經連續三次了,哪有那麼巧合每次吃飯時間我都順道來探望妳。我住在內湖耶!他會懷疑的。」愈說愈小聲。

  「妳沒懷疑他就不錯了,他憑什麼懷疑妳?」一條小黃瓜被坎坷地切完。

  「誰會懷疑他?他放著大美人不追,來對一個大肚婆獻殷勤?妳想太多了,不必這麼避嫌的。」

  「妳不懂,次數多了,他覺得人多口雜,就懶得來了。我煩得很,他以為他是慈濟的義工啊?我又不是未成年少女。」第二條小黃瓜被快刀斬亂麻地切完。

  「可是妳是未婚媽媽啊。」圓圓臉很快地瞄了眼廚房門口。「搞不好啊,他跟菩薩發願過,要做善事還願,剛好遇到妳這件不可多得的case,就卯起來照顧妳啊。想那麼多做什麼!」

  「閉嘴!」她低喝道。「反正妳等著吃飯就對了。」她狠狠切下一刀。

  這一招效果的確不彰,他除了面罩冰霜,並沒有打退堂鼓的意思。

  「咦!妳的小黃瓜還染色啊?剛才食神有這麼教妳嗎?」圓短的指頭夾起一片染著紅暈的切片。

  兩人面面相覷,接著,剌耳的慘叫聲劃破四個人的耳膜--

  「啊!我的手指……」

   食指、中指、無名指被一圈圈紗布纏繞成甜不辣,她眼角掛著欲落未落的淚珠,皺著的臉從頭到尾不敢哼一聲,前方兩道劍光迫人,她忍著痛,嘴唇快咬破了。

  「那……那個……」林雁容搓搓肥掌,乾笑道:「黎醫師,我就先走了,我下午還有班。」肇事者之一想溜之大吉了。

  「嗯。」將甜不辣完美地打個結,他陰寒地扯動嘴角。「下次再來一道吃飯,晏江今天沒法露一手給妳瞧了。」

  「呃……我最近班比較擠,短時間內沒法來了,再說吧,謝謝黎醫師。」那兩道出鞘劍光讓她很明智地選擇背棄多年好友。

  擋箭牌走了,食神也很快地炒完三道菜,布上桌,在一旁恭謹站好。

  「少爺,菜都上了,我先走了。」

  「嗯。」他將紗布、藥水一一放回藥箱,冰岩般的面龐沒有半分波紋。

  這個藥箱是一個多月前,有「先見之明」的他為她準備好放置家中的,今天果然派上用場了。

  「張先生,留下來一道吃吧,都一點了,你餓了吧?」晏江急忙喚道。

  她從未如此渴切過形貌駭人的老張留下來共餐過,但面對著門神吃飯絕對比面對包青天來得開胃。

  「謝謝晏小姐,老爺今天晚上要請客,不趕快回去備料會來不及,下次吧。」他趕緊鞠個躬,在隱忍多時的闊嘴快咧開前離開現場。

  待會這位感覺神經大條的女人鐵定有一頓排頭吃了。

  黎醒波瞅著她。「疼不疼?」語氣倒很溫和,就是面泛寒光。

  「剛開始不疼,現在……有點疼。」頭低到快碰到肚子了。

  「嗯,刀利,自是不覺得疼。」他頗具意味的笑。

  「是啊是啊!」那抹乍現的笑容像道赦免令一樣讓她鬆弛了神經。「難怪古代的罪犯被砍頭前都要劊子手磨利刀鋒,下刀要快,這樣才不會疼--」

  她陡然噤聲,眼前那瞬間垮下的臉讓她識趣地住嘴。

  「妳想讓妳兒子將來吃飯時吃到新鮮的手指頭,那就繼續心不在焉的過日子吧。」他冷笑道。

  「誰說是兒子了?」她不以為然。

  「妳質疑我的專業?」

  她看了眼他認真的表情,噘嘴道:「厚!幹嘛現在告訴我,讓我多點幻想不行嗎?」

  「妳應該慶倖妳沒有複製到跟妳一模一樣的女兒。」他難以想像一家有兩個迷糊到不行的女人會是什麼景況。

  「喂!別以為你是我的醫生兼朋友兼救命恩人就可以對我人身攻擊,你要看不慣就別來啊!」她賭氣地拿起筷子,夾起一塊炒雞丁放進嘴裏。

  他倒是不說話了,跟著沉默地吃飯。

  左手有三隻甜不辣指頭,一碰就疼,她勉強用手腕構著碗緣扒飯,右手一施力,碗就跟著滑動,幾次險些要掉到桌下。

  垂下的長髮也沾了飯粒,樣子愈是狼狽,胸口一股氣愈熾盛,無處可發洩的她,夾菜像戳菜,粗蠻的動作終於讓他放下碗筷直視著她。

  他二話不說,一把搶過她的筷子,她吃了一驚道:「我又沒得罪你,做什麼不讓我吃飯?」

  他一手拿起她的飯碗,寒聲道:「嘴巴張開。」

  她不動,緊閉著嘴瞪著他,像聽到外星話。

  「不張是吧?那就是希望我使出非常手段嘍?」他皮笑肉不笑。

  她一凜,乖乖地張了嘴,他動作審慎,夾了一小撮飯配一塊肉,放進她口中,盯著她吃下去。

  幾次之後,她的氣也消了,溫馴地任他餵食,兩顆眼珠子大著膽子繞著他的面具表情溜轉。

  「看什麼?這陣子不是想躲我?我還真不知道哪里得罪妳了,妳要不要說說看?」幾句話怨氣沖天,看來是忍了很久。

  這女人,找個天兵程度和她不相上下的林雁容加入他們每隔一天的午餐時間,以為多個夾心餅乾會讓他知難而退,不再上門;她那點小雞肚腸,能瞞得了誰?然而,她的動機來自何處?他原以為醫院那番說詞已讓她放下戒心,讓他照顧她,出了院反例又彆扭起來,女人的確不是能輕易說服的動物。

  「你……是不是……」她歪著頭,略微豐潤的臉上疑雲密佈。「有秘密瞞著我?」

  他僵愣住,筷子正搭在她唇上,她咬住他夾送的菜,徐徐吞下,目光沒有半刻離開他。

  他微微抽動嘴角--帶著隱形眼鏡的五官不再有遮掩,交織閃過的情緒也較易讀到,他彷佛被切中要害,一時反應不過來。

  「真的有秘密?」她靠近他。「你承認了?快說!」

  「說什麼?妳哪來的念頭!」他惱羞成怒,醫生的形象在她面前蕩然無存。

  「別當我是三歲小孩,沒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你既不奸也不盜,那就是心裏有愧。我明白了,難不成你……」她再度拉遠距離,研究著他的神色。「找人查出我的身世,你根本是……我失散多年同父異母的哥哥?」

  「晏江,瞎猜只會顯得妳思考邏輯太差,這種只有在韓劇裏才會有的情節,在現實中發生的機率很低。」他沒好氣地白她一眼。

  「那很難說。誰知道你父親當年有沒有在外頭風流,稍一不慎就種下難以挽回的錯誤,現在由你來出面彌補。」她愈想愈有道理,一顆頭顱往他眼前鑽近。「今天這麼一瞧,我們長得還真的有點像,尤其是眉毛……」

  「晏江!」被逼得退無可退的他掐住她的下巴不放,喝斥道:「別瘋了妳!妳認為我會跟自己的親妹妹亂倫嗎?」

  「倫亂?我又沒跟你怎樣。」

  「我吻過妳,妳忘了?真是貴人多忘事。」他譏嘲著。

  這句話立即打翻了她腦海中的沙盤推演,一切退回了原點,他們的關係重新讓她不安。

  「那……可以放開我了吧?」如果不是兄妹,這樣的距離的確太近。

  「妳保證不再瞎猜?」他的拇指力道加重。

  「我……有權利知道你的動機。」她今天非知道不可,她雖不討厭他的行徑,但她不是傻子,無厘頭的任他擺弄,他女朋友都找上門了,她還能掩耳多久?

  兩人同等威力的凝視持續了一分鐘,他終於在那雙執拗的眸光中認輸,退讓道:「妳真的想知道?」

  「對。」

  「妳保證不說出去?只能我們兩個知情。」

  「可以。」

  「妳同意在知道事實後繼續維持目前的關係,不得有異議?」

  「這個……」

  這個條件不大妥當,誰知道他的理由會不會難以想像的勁爆?萬一……萬一……

  他思想奇特,加入了國際間諜組織,他很有可能利用她平凡孕婦的身分掩飾他的特殊活動,那她不就有危險了?等等!難怪他爬陽臺爬得那麼自如,老是在她有需要時出現……

  這可不好。她甚至可能被敵營暗殺,一個無父無母無配偶的孕婦,被棄屍根本不會引起軒然大波,她實在是最佳接近的物件……

  「不同意?那就算了,妳不知道也罷,無憂無慮的過妳的日子。」

  「慢著!」她瞇起眼,幾乎貼近他的臉,聲音低到快聽下見。「你不會是……見不得光的間諜醫師吧?」

  「呃……」他一時語塞,腦袋有點不輪轉。

  「就是……老要找掩護從事秘密活動的間諜啊。」

  他聽懂了,同時間一個大問號在額上浮現--她是如何長大的?他不是沒有家鄉在鄉下的同事,可卻沒有一個像她如此卡通化的。她所遇到的人的確把她保護得很好,到了這年紀還能把從電影中看到的劇情搬演到現世裏,完全不去設想另一種可能性……

  「晏江,妳希望我是嗎?」他的唇觸著她的耳垂低語。「很可惜,我沒這種本事,讓妳失望了。妳要不要考慮改行當編劇?也許收入還會比妳辛苦爬格子要高。」

  她登時與他拉開一公尺,搓搓被他熱氣噴得發癢的耳朵。「那你到底為什麼……」

  「妳很像我認識的一個人。」他雙臂抱胸,面不改色。

  「女人?」

  「我對男人沒興趣。」他失笑。

  「你的初戀情人?」她開始發揮三流連續劇的瞎掰本事。

  「不算是初戀,算是某種經驗的初次。」他直言。

  她霎時耳熱,訥訥地問:「你是忘不了你們的戀情,還是那個經驗……」

  「在一起時,我傷害過她,一直無法彌補。妳和她很神似,我禁不住想照顧妳,算是補償。」

  「原來拿我當替身做好事。」林雁容還真猜對了一半,「我是不是應該感謝她,讓我揀這個順水人情?」她垮下臉,拿起筷子開始戳飯。

「沒誠意!我說呢,哪有這麼便宜的好康落在我頭上!」

  「別生氣。」他抓住她的手,奪過筷子。「我說的是剛開始,現在是真心想照顧妳,無論起始動機為何,妳不能說我們不是朋友吧?」

  他說的有道理,但她心裏還是很不爽,莫名的……

  「那你可要小心一點,別愛上我,讓美麗的楊醫師找我算帳。」她冷諷。

  「愛上妳也不是壞事。」他笑著端起碗,挑了一口飯湊到她嘴邊。

  「那當然!反正我也不會對你死纏爛打,我愛的是喬淇。」他敢揶揄她?

  他突地眼睫一閃,恢復原有的一號表情。

  「張開嘴,吃飯!」

******
  
  邁入九個月大關,她終於感到吃力了,多走一段路就喘得不得了。產檢成了兩週一次,懷孕的重負及衍生的麻煩至此達到高峰。她益發不耐煩,火氣隨時可以竄出,燒到周圍的人。

  「晏小姐,菜都好了,我這就走了。」老張拿下圍裙,如以往般的。

  這個月開始,黎醒波不再讓她下廚,讓老張一次煮好兩餐的份量,晚上她用微波爐熱過即可。

  「黎醫師今天也不來嗎?」她翹起嘴,日益長大的胎兒壓迫了胃,她漸失胃口。

  「這個……晏小姐應該比我更清楚才是。」他陪笑著。

  和黎醒波最親近的人是她不是嗎?

  黎醒波已經三次沒與她共餐了,也就是她有一星期沒看到他了;習慣了他的存在,狹小的空間頓感空蕩蕩起來。

  她忍住慍怒道:「我怎麼能沒事打電話到醫院找人?萬一他在看診呢?」她連他的手機號碼都記不起來,因為她不必主動找他,他一概會在老張指導作菜的日子出現與她共進午餐,即使那天沒有午餐約會,他也會打個電話問候一聲。

  「小姐,少爺昨晚就從美國回來了,今天也許還在調時差,在休息吧。」他今天上午出門買菜時,黎醒波還沒有起床吃早餐呢。

  她明知他出國是為了年度的國際醫學研討會,不是去渡假遊樂,然旺盛的火焰依然平空燃起,忘了自己沒有任何臺面上的強烈理由要他赴約。

  「他總要吃飯吧?」她皺起臉。

  「這……」最近這個小女人火氣恁地大,可愛的天真氣質全沒了,倒像個等不到心愛男人的怨婦。

  「他手機號碼多少?」她拿起電話。

  「小姐,這樣不大好吧?」他擔心的看著她--她雖不是什麼賢內助,但畢竟幫少爺懷了個兒子,平時也從不擺架子,或狗眼看人低,萬一惹惱了少爺,被打入冷宮就不大好了。她還很年輕吧!努力一點也許有可能打敗楊醫師,入主黎家。

  「快說!不然我今天就不吃飯了。」要脅都出籠了。

  他為難的念出熟悉的號碼,打開大門逃之夭夭,免得被晏江的流彈波及。

  沒想到手機很快就有人接聽--這個死老張,敢騙她!

  「喂,哪位找?」女人的聲音。

  女人?楊醫師?

  「我……我找黎醫師。」她愣愣地出聲。

  「喔,他走開一下,馬上會回來,要不要留話?」那軟軟的腔調的確是楊醫師。

  「不必了,我待會兒再打。」她將電話掛斷。

  原來和女朋友在一起呢!她真健忘,他是個有女朋友的男人啊,不是她的專屬陪客,她差點兒失態。

  懷孕這段期間,為了避免不必要的揣測流言,她幾乎不再和大學時期的同學聯絡。除了林雁容,她沒什麼閨中密友可以分享心事,表姑婆一定,她更是連個親人都沒有了。

  黎醒波的強勢介入在不知不覺中讓她習以為常而不覺孤獨,他--好像寵壞她了。她忘了一件事實--有一天,黎醒波愛屋及烏的特別關愛會成為過眼雲煙,他有他的人生路要走,她不能太過倚賴他。

  想透了,心也悶了,胸口似壓了一塊大石。

  她呆坐了好一會兒,也不知過了多久,回神時,眼前的菜突然讓她反胃,她遲緩地站起來,將一盤盤菜全數倒進廚房垃圾桶,最後一次倒得手勢太急,手一滑,盤子掉落,眼睜睜碎成三塊,她不假思索伸手拾起,指腹立即一陣刺痛,鮮血從劃破的傷口流出。

  「連你也欺負我。」她自言自語。

  視線模糊了,痛的成分不大,是難言的酸澀。她將傷指含在口中,轉身走出廚房。

  大門倏然「咿呀」一聲開了,她與來人面對面。她眨動一下眼皮,眨掉了氤氳水氣,才看清是誰。

  「沒事吧?怎麼哭了?」黎醒波靠近她,審視著她。

  「你怎麼來了?不是在約會嗎?」她抹去殘餘的淚水。

  「我臨時到醫院為一個病人接生,哪來的約會?晉芬是嬰兒的醫生,我們在討論一些問題。」他沉住氣,不明白為何要對她解釋。

  那就是夫唱婦隨了?她不是滋味起來。「你忙,就不必過來了。」她別開臉。

  「妳從不打電話給我,突然打來,我想大概有什麼要緊事,妳真的沒事?」他勾起她下顎。

  她本能地想推開他。「沒事。」

  「妳的手……」血漬沾上他的手背,他很快地攫住她。「又弄傷了?」

  「我不小心打破了盤子,割破了皮,不要緊的。」她縮回手。

  她是為了這個才哭的嗎?換作以前,她老早大嚷大叫,埋怨廚房的事讓她掛彩,今天居然能忍了。

  「我替妳上藥。」他拉住她。

  「我自己會做,我不是小孩子。」她躲開他。

  他瞬也不瞬地盯著她,兩人陷入一片沉寂中。

  「我知道妳不是小孩子,所以有心事不見得會說出來,但是我不希望妳悶在心裏,影響情緒,別忘了胎教。」聲音特別低柔。

  她不作聲,一動也不動地站著,瞅著他半晌,輕聲道:「你別對我那麼好吧,我以後會不習慣的。你的好事總有期限吧?等你結婚了,總不能背著你老婆來照顧我一輩子。黎醫師,你是大忙人,別為我耽誤了正事,回醫院去吧。」她逕自轉身。

  「晏江!」他大聲喚。

  她止步,卻沒有回頭。

  他走向前,躊躇了一陣,長臂從後環抱住她,下巴擱在她頭頂。

  「妳找我是因為想念我嗎?妳惱羞成怒,是為了這個事實嗎?我也掛念妳,怕妳一個人不知道惹出什麼事來,我不想瞞妳這個事實,妳不必為此輾轉難安。」

  她該如何回應?她竟為這些話心跳加快,被圍攏的身軀溫暖而安適,她知道他們之間界線難明,但此刻她只想小小放縱自己,她想要一個可以安穩休憩的懷抱,不管將來兩人是否各走各的路。

  她轉身面對他,黑眸澄瑩,懷孕後期仍沒有使她小臉臃腫變形,她四肢一樣細緻,營養讓孩子兇猛地吸收了。

  「你不必理我的,你養成了我的懷習慣,將來怕改不了。我是想念你,但只是因為不習慣那麼多天沒看見你,你不會想歪吧?」

  「不會,我知道妳愛的是喬先生。」他閉了閉眼。

  「那……如果我現在擁抱你,你不會誤會吧?」精靈的杏眼轉動著。

  「不會。」他張開雙臂。

  她抿嘴而笑,沒有猶豫地投進他的懷裏。她側身貼著他,讓隆起的肚皮沒有造成阻礙,緊緊箍住他薄而堅實的腰身。

  她第一次這麼好整以暇地聆聽男人的心跳,過往的少數經驗裏,她只聽到自己的心跳,今天竟如此清晰地透過胸廓,略微快速的敲擊帶著穩定的力量,傳達到她的耳膜,她幾乎想閉上眼安睡在他羽翼下了。

  「睡著了?五分鐘了。」

  他沉厚的聲音在上方發出,她睜開眼,暗惱地拉開間距。

  「你要回去了?」她壓抑著意猶未盡的感覺,抬眼瞪他。

  「不,我現在想做一件事,也希望妳不要誤會。」他一派認真。

  「沒問題。」她無可厚非地聳聳肩,等他揭示。

  他一手繞到她身後,掌心滑過那片黑緞,手指穿過髮幕,一遍又一遍,彷佛在試探著觸感……他這麼迷戀她的長髮嗎?

  「現在很少有人不染頭髮了。」語調裏是明顯的激賞。

  「喬淇不喜歡。」她坦言不諱。

  手掌停在後腦勺不動了,他眼中的欣悅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幽晦不明。

  她正要詢問,覆在後腦的手掌突然收緊,將她的臉壓向他,他冷不防地俯首,吻住那毫無防範的唇瓣,她吃了驚。

  那是個不客氣的吻,懲罰的意味大於挑情,力道之大使她直覺快被吻破了唇,待神魂收攏,她立即驚駭地朝後拉開上半身。

  「喂!」她制止他跟過來的唇。

  這個斯文人,竟能吻得如此放肆,這超出約定了吧?她就算有留戀他的懷抱一下下,也不代表他能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妳說了,妳不會誤會的。」拇指撫過她微睡的下唇。

  「你沒說是吻。」她還有點不能回魂,心臟失控地超速躍動奢。

  「現在妳知道了。」

  「你是被時差搞昏了頭。你愛的是楊醫師。」他也把她的腦袋瓜弄亂了。

  「那麼妳更不會誤會了。」他寬而暖的掌捧起她的臉。「如果妳認定我們各有所愛,何必怕這個吻會有什麼後遺症?」

  聽起來十分像詭辯,在他的掌心裏,她卻失去了思維的能力,當他的吻再度落下時,她沒有閃躲。
匿名
狀態︰ 離線
9
匿名  發表於 2012-8-16 00:15:07
第七章

     其實她整個孕程只胖了九公斤,比起動不動就增重十幾二十公斤的其他孕婦而言,她看起來絕對不像海裏的儒艮(海牛,俗稱人魚),坐公車一個人要占兩個人的位子。

  但重量全都集中在腹部的晏江,纖細的小腿支撐起上頭的小玉西瓜,走起路來絕對能跟蝸牛比賽。

  她感謝一切能讓她減少腳程的現代化設備,一踏上電扶梯,她如釋重負,到達二樓門診區,她又垮臉頹肩,低著頭完成那大約一百公尺的長路漫漫。

  她熟悉地在下個轉角處左轉,視而不見的散漫讓她沒有看清前路,已成先驅的肚皮首當其衝的撞上迎面而來的人。

  她驚喊一聲,往後仰倒之際手臂被穩穩捉住,沒有表演一手翻殼蝸牛。

  「妳的肚皮很有力,這個寶寶很壯喔!」沒有一絲不悅的爽朗笑語。

  「黎院長?」她尷尬不已地站好,清瘦多了的他竟能不動如山。

  「我還記得妳,預產期快到了吧?」書卷味極濃的笑容,和黎醒波的冷口冷面有著天壤之別。

  「還有兩個多星期。」

  病過一場的他沒有想像中荏弱,雖瘦,但精神極佳,面色健朗。

  「先生很高興吧?」他繼續寒暄,她倒是一愣。

  「還……還好。」她能說在所有相關人等當中,最高興的不是那個虛構的先生,而是即將功德圓滿的黎醒波嗎?他不但對脾氣日益火爆的她百般忍讓,還讓老張想法子弄些開胃的精緻小點誘她進食,理由是--「妳快生了,荷爾蒙就要正常了。」換句話說,他的容忍是有期限的,不是無止境的,心情自是愉悅,思及此,她胸口又無端地悶了。

  「咦!妳這背袋上的署名是晏--」他目光忽然被她身上陳舊的背袋所吸引。

  那是個皮雕品,年代已久,是晏江畫油畫的父親心血來潮時,為了和母親一較長短的初試之作,圖案樸實可愛,沒有匠氣。當年出事那天,她帶在身上的就是這個碩果僅存的背袋,因為是父母唯一的遺物,個性不夠細膩的她反倒費了點心思保養它,並不常攜出使用。

  「晏河。」

  「晏河?」黎方雙目精光一閃,詫異道:「畫家晏河?」

  「是,他是我父親,已經在天上了。」她指指上空。

  「真是可惜啊。」他惋惜地喟歎著。「當年我很看好他的,真沒想到--」他扶了扶鏡片,端看著她。「妳跟妳母親很像,長這麼大了。聽說妳被個遠房親戚收養,離開了南投,我現在家裏還掛著晏先生的幾幅畫呢!那年原本和幾個明友說好要替他弄個大型畫展的,可惜啊……」

  「院長,您有我父親的畫?」她陡地兩眼晶亮,疲態盡掃。「可不可以賣--」念頭一出,她自己就澆了自己冷水。「算了,等我有錢再說。」

  「小姑娘啊,晏河的畫價今非昔比啦!我也捨不得割愛。不過妳想看看我倒是歡迎妳光臨寒舍,讓妳見見不成問題的。」他拍拍她的肩。

  「謝謝院長!您真是好人!」她禁不住雀躍地跳起來。

  「穩住,穩住,別跌跤了。」遇到故人之女,他也頗感欣慰。造化弄人,誰都說不上緣分這東西會將人帶往哪裡。

  黎方話剛說完,她下腹緊揪了一下,她一手撐住肚皮下方,還不覺異樣,緊接著,相同的抽動再度發生,她皺攏眉心,笑意漸失。

  一股濕熱的液體猝不及防地滲出體外,沿著大腿下滑,她杏眼圓睜,反應不過來。「我……有東西……流出來……」

  黎方鎮定地、仔仔細細地在她周身觀察了一遍後,泰然自若地笑道:「別怕,寶寶想出來跟妳見面了,我馬上叫人過來,妳的指定大夫是--」

  「黎醒波。」

  「可真巧。」他抓了個疾奔而過的護士道:「通知黎醫師,這位晏小姐破水了,推張床來,立即到待產室。」

  她揪住黎方的衣袖,牙齒在打顫,「院長,您說,我會不會痛死?」

  他縱聲笑起來:「不會,要相信黎醫師。」

*****

  晏江不相信黎醒波,當她的收縮頻率變得緊密頻繁、疼痛排山倒海而來,揮之不去的陌生痛楚讓她徹底的失控。

  「不生了!我不生了!我要回家!救命……」她打翻了護士遞給她的白開水,拳頭拼命往產床兩邊捶打而不覺痛--還有什麼比產痛更甚?

  「小姐,妳沒上過生產課程嗎?這是必經的過程啊,妳這樣會白費力氣的……別再打了,儀器會壞……」護士試圖制住她揮舞的雙手。

  上課是一回事,真的要生了又是一回事,她終於明白從前聽人說過有人痛起來連丈夫祖宗十八代都可以罵遍,她現在也很想罵人,但是她能罵誰?她只能罵自己,是她自作自受。

  「啊!」一陣更難擋的收縮襲來,她痛得噴淚,終於肆無忌憚地號哭起來。「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媽媽!」

  「小姐,妳別亂來,架子倒了!」護士手忙腳亂地將倒地的點滴架扶起。她第一次見到這麼不能忍痛的產婦,再這樣下去,晏江會把產房給拆了。

  「護士小姐,我求妳!我求妳!去找--」她跳下床,猛地拉住另一位整理器械的護士,五指陷進護士手臂。

  「找黎醫師?他就快來了!」護士咬牙掰開她的利爪。

  「別找他,去找根棒子,快!把我敲昏,我受不啦!」她開始尖聲厲叫。

  「小姐,如果能夠的話,我很願意幫這個忙,但黎醫師會宰了我,快回去躺好,妳不能下床。」

  兩個女人聯手將力大無窮的她按回產台。

  「晏江,妳又不聽話了。」黎醒波走進來。

  晏江的叫聲嬰兒房那頭都能聽到。

  「我要剖腹生產!我不要自然產,受不了啦!」她四肢踢蹬,沒兩下就把護士甩脫。

  「晏江!」他攫住她手腕,耐性地哄道:「我們不是說好了,自然產對母體、對孩子都有利,妳要忍住,力氣要用對--」

  「住口!你竟敢騙我,還說不疼,你來生看看!」她兩手撈住他的衣領,硬生生將他拉向自己。

  護士們呆立兩旁,不知如何是好--竟然有病人敢對黎醒波動粗!

  「我沒騙妳,再忍一下下,麻醉醫師快來了,待會兒就幫妳做無痛分娩,我先替妳檢查產道開了幾指。」他冷靜地拉開她的手,示意護士向前雙手制住她。

  他走到床尾,撩起產服下襬,才碰觸到她的大腿內緣,更強一波的陣痛侵襲,她慘叫一聲,屈起膝蓋,足尖奮力朝上一踹--

  「黎醫師!」護士們異口同聲地喊出。

  她們奔向被踢向牆角、仰跌在地的黎醒波,駭然相覷--不能置信有病人二度動粗!

  黎醒波晃晃微眩的腦袋,在護士扶持下勉力站起來,面色鐵青,再接再厲走向在床上翻滾的晏江。

  「晏江,我答應妳,妳想怎樣就怎樣,但是現在先冷靜下來,深呼吸,正確地吐納。」他握住她濕涼的指,想給她力量。

  「你別騙我……」像溺水者攀上浮木,她使勁扭住他的領子,惡聲惡氣道:「我現在就要上麻藥!你動作快,傷口別太大,我將來還想穿泳裝--」已語無倫次。

  「妳再不聽話,我就在妳肚皮上刻花,讓妳見不了人!」他困難地從被扼緊的喉嚨發聲。「妳們杵在那幹什麼?還不快過來?!」

  護士被眼前互相說狠話的男女震住,一時亂了方寸,不知道從哪裡下手。

  「啊!」晏江再度厲叫一聲,只是,那聲音短促發出便嘎然而止。

  她緊縮的拳頭鬆開了,淌滿了汗的小臉望著黎醒波,像認不出他一樣,下一刻,她攤軟在他及時伸出的臂膀上,緊閉著眼。

  他拍拍她濕滑的頰--不動了。

  這女人,竟然用暈厥逃避了她的痛苦。

******
 
  他很少這麼小心翼翼地、戒慎地,讓這軟綿綿的小東西躺在他臂彎裏,多數時候他將這些嬰兒倒過來一提,便直接交給護士,很少再多看一眼。

  當護士將這已清洗乾淨、包裹在粉紅色棉巾裏的甯馨兒送進產婦恢復室時,他兩手一伸,在護土困惑的眼光下接了過來,噙著笑注視正在安睡的小嬰兒。

  很嶄新的經驗、很愉快的感覺,小東西全然信任地安躺在他懷中,小小的嘴綻著微微的笑痕,合上的眼線很長,睫毛濃密,眉毛彎長,像晏江。

  他忍不住笑出聲,胸膛的震動驚動了小東西……皺了皺眉頭,眨了眨眼皮,醒了。

  緩慢地睜開眼,圓而黑的眼珠朝上方凝視著,明知道初生的幼嬰視力尚未發育完整,他仍願意私心相信小東西是看得見他的。

  床上的人兒有了動靜,模糊地呻吟,他靠近床畔,審視著晏江,輕喚幾聲。

  她悠悠轉醒,一時間還不能意會身在何處,只囈語了一句:「不疼了。」

  「孩子都生了,當然不疼了。」

  這一句讓她真正從半夢半醒間歸魂了,她愣愣地看著他,虛弱而遲疑地問:「我直接跳過那一段了?像作夢一樣,真好。」

  他按了床邊的控制鍵,讓她上身隨著床鋪前傾,與他面對面。眼前這個恢復了天真柔和的女人,和陣痛時的瘋狂判若兩人。

  「不想看看孩子嗎?」他將孩子舉到她面前。

  「呵,好小,好好玩!」她驚喜地摟抱住,發現手腕還在進行點滴注射,嬰兒的身體又柔軟,不好擺弄,怕弄疼了孩子,又交還他。「你抱你抱,我看就好。」

  她有些手足無措,但看起來是開心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孩子身上,笑咪咪問:「眼睛很大,你說他像不像我?」

  「像。」他肯定地點頭。

  「那就好。他多重?」

  「二千九百公克,妳吃得一直不多。」

  「沒關係,我可以把他餵胖。」她信心滿滿的笑。

  他有些出神地看著這對母子,夕暉中,暈黃的光線錯落地灑在他們身上,他未曾像此刻感到如此安適寧靜過,像完成了一件懸念已久的事。

  「抱歉,寶寶餵奶時間到了。」護士敲門進來。

  晏江眷戀不舍地看著他將孩子交給護士,笑意滿滿。

  「妳多休息,腹部的傷口要一陣子才會復原。」他拂開她額前的髮絲。

  她垂下眼,若有所思。「謝謝你,孩子出生了,你不用擔心我了。」

  「我會找人替妳作月子,妳第一個月儘量別動。」

  「那……滿月後,你不會再來了吧?」她笑容維持著,她不該在這時候問,她身體的麻藥末退盡,還是虛軟的。

  「妳有任何問題,我還是可以幫妳的。」他在床邊坐下,她問了一個他末思考過的問題。「我們是朋友不是嗎?」他握住一綹她胸前長髮。

  「如果你的好事期限到了,可要先告訴我,讓我有心理準備。」她傾著頭,狀若輕鬆的說。

  「妳也該面對自己的問題了。什麼時候要告訴喬淇?」

  她僵住,撇開臉。「你說,他會相信孩子是早產嗎?雖然寶寶並不胖。」

  「妳需要我幫妳向他保證嗎?」

  她緩緩掉回視線,細看他的模樣。「你果真是個好人。不過,我已經懶得撒謊了。這幾個月來我發現,沒有喬淇,我總還能活下去。況且,我這麼迷糊,可能很快就自己拆自己的台了,到時候再離婚,很麻煩的。」

  他不發一語的聆聽,臉上是她習慣的平靜表情。

  「黎醫師,你有沒有一點點--」她深吸了一口氣,鼓起勇氣。「喜歡我?純粹的,和你喜歡過的那個女人無關。」

  他訝異的看著她,她無邪的黑瞳沒有閃避,期盼著他的回應。這不該是道難題,他卻無法立即反應,呈現少見的舉棋不定。

  感覺到了他的猶豫,她眸光轉黯,咧嘴勉強笑道:「你別誤會,我只是想,如果像你這麼嚴肅的人都能喜歡我,那就表示我不是一無是處,也許,我還有機會再找個願意接受我跟孩子的好人--」

  「妳很好。」他面色一整。「喜歡妳的人不會只喜歡一點點,妳要對自己有自信。」

  不知道為什麼,他那肯定的幾句話並沒有熨燙到她的心窩裏,她還是感到了陣陣澀味竄喉。她或許該學著去習慣--人生際遇裏不斷的逅跟離別,就是常態,當真愛未來臨前,她都不能輕言感傷,尤其有了孩子,她再也沒有任性的餘地了。

  她平靜了一些,容色稍霽,略微吞吐。「黎醫師,我知道你不會誤會,所以,如果我想再擁抱你這個好朋友一次,你會不會拒絕?」然後,她會慢慢讓他淡出她的生活,重新再出發。

  他直視她,眼底心緒難解,沒有動作。

  「沒關係,算我沒說。」她難堪地擺擺手,佯笑道:「我開玩笑的,我剛生完,難免想有親人在身邊,我表姑婆在加拿大,不知道這件事,這陣子,你跟我的親人一樣--」

  冷不防的,下一秒,她整個人已經被暖暖的、熟悉的胸懷圍攏,她臉頰貼著他的頸側,那躲也躲不掉的清爽氣味漫進嗅覺,激蕩起她欲平撫的難言感觸。

  已經到了危險的程度了吧?她開始讓喬淇以外的男人進駐心房;依她這樣的死心眼,若不能在泥足深陷前脫身,將來痛苦掙扎勢必難免。

  她抬起臉,想離開這個充滿誘惑力的胸膛,眸瞳被稍遠處的身影定住不動了。

  越過他的肩頭,門口處,美麗理智的楊晉芬倚站著,凝思的神情無法判斷出內心的波動,她保持著五官的平穩,沒有牽動,握住門把的手指節卻已泛白。

  「黎醫師,楊醫師找你了。」晏江語氣平常,沒有慌錯。

  黎醒波鬆開她,回首望去,一目了然--楊晉芬動怒了。

  他不慌不忙的離開床鋪,將晏江的床頭調回原有的角度,整理好她手上的點滴管線,他口吻如常:「妳休息吧,我再來看妳。」

  他步伐沉著,走向楊晉芬。「讓她休息吧,有事到外面談。」

  目送著兩人離去,她已明白,一切終將歸於原點。

*******
  
  楊晉芬非常意外,黎醒波一改以往被動沉默的習慣,進入辦公室後,關上門,開門見山的破題。「對不起,我失態了。」

  「是情不自禁,還是失態?」說話分貝沒有揚高,卻入耳難安。

  他不慍不火,直視她。「是情不自禁。」

  「你--」她頓住,臉部已有抽動。「她是個有夫之婦,你這是為什麼?她才剛生了別人的孩子,就算是日久生情,也輪不到她,你是怎麼了?」

  「不是妳想的那樣,我們沒有踰矩。」即使在這種情況下,他都沒有失衡,說話依然有條不紊,他到底是怎樣的男人?

  她冷哼一聲。「這不叫踰矩,難不成要上--」她的教養讓她住了口,黎醒波不會喜歡惡言相向。

  她為何要在意他的喜惡?他也以同等心思對待她嗎?

  「總之,這件事情錯在我,和她無關,她沒有親人隨侍在側,脆弱了些,妳放心,她心裏有的是她念念不忘的丈夫,不是我。」

  「覺得很可惜嗎?如果她也對你動了情,你就要不顧一切了嗎?我在你心裏,已經沒有位置了吧?」她從未想過他們會以這種方式、這種事端,開啟認識以來首度的爭執。她愛這個素以理性自持的男人,沒想到他的失控卻發生在別的女人身上,她不否認,她深深地吃了味。

  「晉芬,我不強求妳諒解,如果這件事對妳而言是個重大瑕疵,我尊重妳的選擇。」他嚴肅而認真,他對她,從不失態。

  「你甚至連哄我一下都不肯。黎醒波,你到底把我當作什麼?我不是一個需要巴望男人施愛的女人,但是我也有尊嚴,你不覺得你太過分了些?」她真正動了氣,蘊積已深的委屈已壓抑不住,她罕有的啜泣起來。

  他胃頭深鎖,暗自喟歎……楊晉芬沒有錯,一切錯誤的源頭都在他,他以為他可以將錯誤的後座力降到最低,卻發現能掌控一切的不是他

,是無所不在的上帝。他不喜歡這樣的結果,也想歸於常軌,但駛離既有方向的他似乎無力再返回。

  「對不起,晉芬,我不是有意的,我向妳道歉。」他握住她聳動的肩,想不出更多更恰當的安慰詞句。

  她停止了宣洩,投進他懷中,緊緊攬住他的腰。她並不想離開他--再一次,她選擇掩耳遮目,原諒了這個男人。

*********
  
  熟悉的腳步聲再次踏進房門,她身體轉個方向,面向密合的窗簾,狀似假寐。

  嬰兒床上的小子照例被抱起,揮動著日漸圓滾的四肢,發出愉悅的咿唔聲。

  被逗弄了有十分鐘之久,終於放回了原位,不甘心失去有趣的遊樂機會,小小喉嚨有力的高昂抗議,懸掛其上的旋轉彩馬隨即奏出動人的樂音,抗議停止,平靜恢復。

  腳步聲續挪至床畔,可以察覺到的重量在背後落下,坐在身後的男人伸出手,輕撫她散佈在枕上的長髮。幾次後,長指掃過耳腮,不再留戀,身後壓力失去,男人起身離開,沒有叫醒她。

  她聽到客廳細碎的交談聲,大門開啟關攏聲,她掀起眼睫,翻身坐起。

  房門幾下輕敲,她應了聲:「進來。」

  一位面貌和善、簡潔大方的中年婦人步入,見她在床上坐著,笑道:「太太起來了,先生走了,我來幫寶寶洗澡。」

  「謝謝。」她抱著膝,看著婦人將孩子抱進浴室,進行每天的盆浴。

  三個星期了,她巧妙的閃躲了與黎醒波交談的機會,他幾乎每隔一、兩天就來,時間不長,看了孩子與她,吩咐了請來的幫傭一些事項,並不會多留。

  「太太,麻油雞熱好了,待會兒要不要替妳端進來?」

  「不必,我自己到餐桌那兒吃。」

  她下了床,拖著無精打采的步伐行至餐桌旁,看了眼熱氣蒸騰的做月子料理,她勉強吃了兩口,就此食不下嚥。

  黎醒波說的沒錯,她的荷爾蒙不但恢復了正常,還下降了不少。她比之前更沉鬱,話更少;她或許得了產後憂鬱症,除了林雁容來探她時,她精神較為振奮之外,多數時候,任何舉動對她而言都是耗費力氣的。

  吃得少的結果是,她隆起的肚皮幾乎快回復到從前的尺寸,身形更纖細,髮長及腰,不見天日的面色青白晦暗,她不像個母親,倒像飽受失戀折磨的頹廢女。

  孩子沐浴完畢,被包覆在絨毛被裏厚厚一層,只露出一張愉快的粉紅臉,婦人將孩子遞給她道:「太太,抱下一吧。」

  她隨手接過道:「楊嫂,我想出門逛逛,可不可以?」

  楊嫂搖手。「千萬不可以,太太,先生吩咐過,沒有滿月不能讓太太出門的。」她駭異地瞄了眼晏江,第一次遇見這麼古怪的夫妻,從沒見他們說過話,先生似乎頗關切這對母子,太太卻凡事提不起勁,一點兒也不似喜獲麟兒,蒼白得像只鬼。

  「他說不可以,我偏要出去。」她吻了一下孩子的額頭。

  「太太啊!妳別跟先生鬥氣,女人月子吹了風,將來受苦的是自己。妳還年輕,要好好保重身體。」楊嫂站到她身後,替她梳理長髮,編了條粗辮子。

  「謝謝妳,妳真好。」她突然沙啞了。「可惜我沒有能力,不然真希望妳滿月後還能留下來幫我。」

  楊嫂蹙眉,不大明白她話裏的邏輯。這對夫妻有什麼問題?

  楊嫂謹言,不再追問,只道:「太太,往後一個星期,妳得要練習幫孩子洗澡、泡奶了,先生希望妳能親自學會看顧孩子,靠別人是不行的,孩子能讓母親照顧,是最幸福的。我不在身邊,妳一個人要多仔細。」

  晏江眼眶濕了一圈--又有人要離開她了。好人與她萍水相逢後,都不會為她留下,只有這個孩子……她或許該感謝那個陌生人,讓她不再一個人承受無盡長夜。

  她將孩子舉高逗樂。「寶寶,媽咪該為你取名字了,」

  「小心,太太,孩子會嚇著。」楊嫂心臟一陣緊縮。

  「不會的,妳看,他在笑。」

  孩子真的在笑,微微揚起唇角,她的靄靄心情頓時雲消霧散,初露曙光。
  
********

  她將孩子裹得像團球,毛毯在雙下巴下掖好,確定不會受涼後,回頭對出版社的員工揮揮手,推著嬰兒車走出自動玻璃門。

  冬日的冷風料峭,陽光明淨,但作用不大,她微縮著肩,心情卻是歡朗;能曬到自然的陽光,呼吸著人氣流動的空氣,她的血液就活動了起來,前一個月的滯悶幾已散去。

  走在人行道上,她不急著回家,方才發現手機忘了帶,否則可以打通電話看看林雁容是否有空出來喝杯下午茶。

  她輕哼著歌,不時察看著在搖晃中睡去的寶貝。她一定能漸漸振作,讓昔日的鬥志重燃--是用來對付生活,而不是對付男人。

  「嘖嘖……來看看這是誰啊?真的做了小媽媽了,竟然那麼沒良心不告訴我們。」那一貫椰揄的語氣在身後響起。

  她霍地轉身,看見了那張數月不變的俊臉,全身釘住,不能動彈。

  「還真是可愛呢!可以叫醒寶寶嗎?讓我瞧瞧長得像誰。」說話問,長指掀開毛毯,就要抱起孩子。

  「方冠生,住手,別吵他!」她推開他的手。

  「幹嘛那麼小氣?這孩子我也有份啊。」他不以為然的睨著她。

  「我還有事,不跟你閒聊了,再見!」她撇開他,逕自推著嬰兒車到路邊招攔計程車。

  「小晏。」路邊停放的一輛銀色房車駕駛座裏走出來一個男人。

  「喬淇。」她垂下招車的手,忘情地盯著走向她的最初最深的愛。

  他更好看了,柔軟伏貼的褐髮在肩上垂散,長髮的他不似方冠生陰柔,他的健朗氣息沖散了中性的味道,添加了不羈的成分。

  招牌的陽光笑容依舊,無一絲芥蒂的俯視她。

  「孩子能讓我抱抱嗎?」他溫柔的問,「比我想像中快生出來,是早產嗎?看起來很健康。」

  她沒有說話,也沒有攔阻,任由喬淇彎下腰將孩子謹慎的抱起,憐愛地看著那張天使面孔。

  「小晏,妳太不夠意思了吧?喬淇能抱,為什麼我就不能碰?」方冠生在一旁怪叫。

  「取名字了嗎?」喬淇抬眉:「是弟弟還是妹妹?」

  「還沒,是弟弟。」她低下頭。

  再見到他,她的往昔柔情仍然在胸口蕩漾,但已非舊日的驚濤駭浪,能將她淹沒,她平靜了許多,不再想逃開。

  「那就叫喬潁吧,我們三個名字都有水呢。」他吻了一下孩子的手指。

  「喬淇?!」她驚叫,懷疑自己聽錯。

  「我們結婚吧,小晏,回喬家來。」他手指順著黑髮滑過她的面頰,是過往的習慣性寵溺動作。

  即使隔了近半年,那一度被強烈渴望的允諾仍讓她熱淚盈眶。她隔著水霧想看清這張伴她走過年少青春的臉孔,在淚光中不由自主地笑起來。

  她知道他是認真的,他從不輕易承諾,一旦承諾,就會做到。

  「雁容說的沒錯,你真是極品天山雪蓮,世間難尋。我很嫉妒阿冠。對不起,喬淇,我騙了你,孩子不是你的,我不能答應你。」
匿名
狀態︰ 離線
10
匿名  發表於 2012-8-16 00:15:41
第八章

     他將那支被遺忘的手機放在掌心裏,進入了電話簿記錄,喬淇的名字首先出現,接著是方冠生、林雁容,還有一長串他不認得的名字,就是沒有他。

  他暗惱地將自己的手機號碼鍵入,自嘲地想:這個號碼能停留多久?她很快就會洗刷掉這個記憶吧?

  她還是一樣迷糊,帶著孩子不知上哪兒去,聯手機也忘了帶,臨時有急事要用電話,不是很不方便?剛滿月不久,她就急著想出門了?

  他等了一個鐘頭了,原想看看沒有幫傭代勞的她能否習慣新手媽媽的工作,沒想到撲了個空,看來他是小看了她。

  待會醫院還有個周會要開,今天由他主持,代替因公出國的陳主任,他不能久留。

  徒勞地看了一下時間,放下手機,決定先行離去。

  他轉動把手猛力拉開內門,晏江竟踉蹌地跌進來,手上的鑰匙還插在鎖孔。

  「你--」與他一打照面,她詫異極了。「怎麼突然來了?」

  楊嫂離開後,他有好些天沒上門來,她以為一切即將劃上句點。

  「天這麼冷妳上哪兒了?我等了很久。」語氣並不友善,火藥味十足。

  「咦!這不是晏江的帥哥醫生嗎?怎麼來了?」方冠生抬著折迭好的嬰兒車擠進門內,興味盎然地瞧著黎醒波和惶惶不安的晏江。

  「小晏,臥房在哪兒?寶寶該放回床上了。」喬淇懷抱著孩子隨之進入,神態自若地與黎醒波點頭示意。

  黎醒波的目光落在喬淇手上的酣睡嬰兒,面色轉沉,目露寒焰,雙臂一伸,直接把孩子接了過來。「我來。」毫不避諱地走回臥房。

  方冠生食指摩擦著鼻樑,邪門地覷著她道:「小晏,妳搞什麼?把帥哥醫生也弄回家了,我還以為妳是聖女貞德咧。」

  「閉嘴!關你什麼事!我的朋友不能來嗎?」她將鑰匙拔出,思忖著黎醒波的來意。

  「當然能來,不過有鑰匙自行進來的可不是普通朋友吧?」方冠生繼續撩撥著晏江,他已經很久沒有嘗到鬥嘴的樂趣了。

  「我警告你,你再胡言亂語,下次就別想來!」她回避著喬淇的探詢目光,將嬰兒車放妥在客廳一角。

  「夠了,阿冠,我們也該回公司了。」喬淇看了她一眼,拍拍她的肩。「我們先走了,下次再來看妳。記住,隨時保持聯絡。」

  明知喬淇永遠也不會吃這種飛醋,兩人的離開仍使她忐忑難安,她不明了自己神思不屬是為哪樁,只知道現在得鎮定地面對黎醒波。

  她慢吞吞走進房裏,他已將孩子安置好,正傾身詳視著熟睡的幼嫩五官,原本掛在眼角眉梢的笑意在瞥到她之後瞬間隱去。

  「我到出版社一趟,剛好遇見他們--」他那嚴峻的眼神竟讓她不由自主解釋起來。「然後,順道送我回來。」愈說愈小聲,她暗罵自己沒出息。

  「是嗎?我以為妳迫不及待想讓喬淇見到孩子。」他泛出冷笑。

  「你這樣說是什麼意思?」他的一字一句竟刺耳異常,他從未在言語上如此刻薄她。

  「那不是妳最大的心願嗎?妳犧牲這麼多留下這個孩子,不都是為了他?怎麼?他相信了嗎?需要我作偽證嗎?」

  她不敢置信地看著他,那尖刻的話語從他嘴裏說出來不僅令她難堪,對他的全然信任也至此上崩瓦解,他居然用他所知的秘密來羞辱她,這麼不留情的!

  她垂著頭,拳頭緊握。她不想在他面前示弱的,但那一串串如斷線珍珠般的淚滴如驟雨疾下,頃刻濕透了衣襟。她背過去雙手掩住臉,再也忍不住地嗚咽起來。

  悔意及憐意齊上心頭,他懊喪地歎了口長氣,喚她:「晏江,晏江……」

  她一徑的抽噎,置若罔聞。

  「晏江。」他搭住她的肩。

  「走開!不要你管--」她含糊不清地罵,已經哭到打嗝。

  他手掌稍一使勁,便輕易地將她扳轉過來,張臂箍住她,將她哭花的小臉掩埋在他胸前。

  「走開!連你也欺負我,連你也欺負我……」她擂拳推打他,四隻腳互相交絆,一齊跌到床上。

  「晏江,對不起。」他用身體壓制住她的蠻動,在床頭抽了幾張面紙往她哭糊了一團的臉上擦抹。「是我不對,妳別生氣,我向妳道歉。」

  「不要你假惺惺!我知道你心裏瞧不起我,你從頭到尾都瞧不起我,你只是不敢說,我不用你可憐--」她四肢不能動,忿然地瞪他,胸脯急遽地起伏。

  「晏江!」他厲聲喝叱,她登時止聲。「妳昏頭了?瞧不起妳為何還吻妳、抱妳?」

  「你--」她縮了縮肩,驚怯不已。「占我便宜,還凶我,你不是好人……」她眼眶又立時蓄滿水氣,半張的唇瓣在發顫。

  他閉上眼,將惱怒隱忍,暗自喟歎後,看了眼梨花帶淚的她,垂首輕輕印上她的唇。

  「你又--」她眨著大眼,話末落,他溫柔細膩地進入她唇舌間,截去了她的話尾。

  像在吻一個易碎品一樣,溫柔如花瓣的吻落在她鼻尖、眉睫、面頰,在她臉上每一處拂掠過,卻在她的唇間停留最久,繾綣流連不去。

  「晏江,我像在占妳便宜嗎?」吻在她耳際時,他低語著。「如果沒有一點感覺,我不會隨便碰妳。」

  她乍聞,一時發傻,他的話比喬淇的允婚引起更大的衝擊,茫然不覺他鬆開了她的手,帶著愛憐的吻緩緩滑落在她頸窩、肩呷,手指從腰間掀開的衣襬長驅直入,往上停留在她軟膩的胸側,熨貼著她的體溫。

  「你在吻的是另一個人嗎?她讓你那麼心心念念嗎?」冰涼的手心抵住他遊移的唇。

  他抬起頭,對著那雙清醒的明眸,啄了一下她的唇。「妳就是妳,沒有別人。」

  「讓我起來,孩子醒了。」她平靜地說。

  他側耳一聽,咿呀聲開始響亮起來,他不舍地離開她的溫熱,直起上身,將被外界騷動驚醒的寶寶嫺熟的抱出小床,輕輕地哄拍著。

  「給我。」她略微強勢地從他手中抱走孩子,牢牢地看著他。「我知道你是一時意亂情迷。我雖然經驗不多,但是我懂的,我翻譯的小說

裏面很多都是這麼寫的,你喜歡的不是我,沒有人會愛上一個帶著來路不明的孩子、又沒有烜赫背景的女人,尤其是有其他更好選擇的你,我們別再見面了,楊醫師會傷心的。」

  他面色一變,張口欲辯,滑落一旁的手機響了,他拿起接聽,應了兩聲後結束,擰眉道:「我得趕去醫院,我會給妳一個交代的。」走到房門,他回首凝望。「妳呢?妳的心在哪裡?」

  她石化不動,直到外頭大門打開又關上,她轉動僵滯的眼珠,看著手邊的孩子,呢喃著:「你說呢?不管我的心在誰身上,有人會真心愛我嗎?」

******

  她瞪著電腦螢幕,二十分鐘了,焦距沒有改變過。

  「三行?喂!神遊啦?這一頁有這麼難翻譯嗎?又不是在解微積分。」林雁容抱著咯咯發笑的孩子,伸長脖子探了眼發愣的她。

  「如果我是哈利波特的作者羅琳,就會有人來排隊追求我了吧?不管我有幾個孩子。」她面無表情的問。

  「那是追求妳的錢,不是妳的人。」

  「是啊,喜歡總是有原因的。他有情人,條件又好,家世也優,他根本犯不著這麼做,果真是舊情難忘。」她支著額角碎念,苦著臉絞盡腦汁。

  「妳也真矛盾,喬淇是極品嘛!妳扯自己後腿告訴他真相,他都不介意了還願意娶妳,妳研究那麼多做什麼?反正按照原計畫替喬家生兒育女,妳的夢想不就實現了?」林雁容不以為然地白她一眼,親一口孩子。「對不對啊,小潁潁,媽咪是不是傻瓜?居然讓你跟著她姓晏。」

  她們開始在雞同鴨講了,她無力的籲出一口氣。

  「嫁給喬淇,然後一輩子沒有男人真正的愛我這個人?我會不會枯萎而死呢?」她整個人趴在桌面上了。

  「欸,妳現在倒是介意有沒有人愛妳了,妳當初的宏願呢?」

  是啊,她當初的執念呢?她寧願對著鏡花水月過乾癮也不願意離開喬淇,為什麼現在存疑了呢?是因為嘗過那深深切切的熱吻和結結實實的擁抱滋味了嗎?還是,她不過是動了情了,為一個有了情人的男人?

  「沒有用的,我還是認了吧,他有這麼人人稱羨的情人,瘋了才會放棄。」她悄聲喃喃著。

  「妳是指方冠生嗎?他不是也贊同喬淇娶妳嗎?」耳尖的林雁容追問著。

  「雁容,就當我沒說話吧。」

  她呻吟一聲,將臉埋進臂彎裏,再也不想起來。

  楊晉芬看完最後一個小病人,已是十二點三十分,一旁的跟診神秘兮兮地傳話:「楊醫師,黎醫師外找,他等了一陣子了。」

  「是嗎?」她頗為意外,黎醒波從不公然到門診找她的。

  她很快地整理好桌面資料,方才的疲憊已然消失。相戀近一年,他的一舉一動仍能影響她的情緒起伏。

  往外一探,他果然在候診室等著,朝她溫文地笑著。

  「稀客,找我有事?我記得你下午有門診。」她走向前,克制著親近他的欲望。他在醫院是有名的道貌岸然,這點對她而言有小小的遺憾,他沒有令女人脫軌的狂野熱情。

  「我有事找妳談談,到後固走走吧。」看不出有什麼特別,他的職業面具一戴上,七情六欲便消失無蹤。

  「不順便一道吃飯?」她有些狐疑,何事如此慎重?

  「我只想跟妳單獨談。」

  她思索了幾秒,忽爾露出燦亮的笑容。「那就走吧!」

  能讓他迫不及待、又得排開閒雜人等的事,必然是私密的;而屬於他們的私密,也只有……

  她不再揣想,想延緩即將到來的驚喜--

  慢著!他找的地點古怪了點,他不該尋覓一處浪漫的背景嗎?

  也罷,他一向實事求是,情人節他甚至連花都不送,認為那是一窩蜂的無聊之舉--她很快釋然。

  兩人穿過中堂,來到專供住院病患散步休憩,綠草如茵、時花遍開的後園,她深吸一口室外的天然空氣,落落大方地面對他。

  「說吧。」她屏氣凝神,微笑控制在適當的角度。

  「晉芬--」他停頓一下,似乎在斟酌著說詞,表情之凝重,彷佛即將對病人宣佈對方罹患了不治之症。

  「需要這麼嚴肅嗎?」她打趣著,想緩和氣氛,他很有本事讓人緊張。

  「我們分手吧。」

  「唔?」

  她眉一挑,笑痕漸漸淡去……等等!是這一句嗎?她有幻聽嗎?

  「對不起,我沒聽清楚。」她豎耳前傾。

  「我不能選擇妳,但這一切都不是妳的問題,我很抱歉,我不想欺騙妳。」

  她聽清楚了,她確實沒有幻聽,她只定太震驚了,震驚到那顆縝密理性的腦袋完全停擺。

  「是為了……晏江?」她希望聽到的是否定的答案,即使他移情別戀,她也不能敗在一個有夫之婦身上。

  「是。」

  一個字的簡答將她的最後尊嚴徹底粉碎,但是她撐住了,只是表情仍停留在大惑不解那一刻的思緒。

  「為什麼?」她像千萬個女人一樣,被情人三振出局時間出相同的問題。「她甚至是個孩子的媽。」

  「因為……」他揉了揉眉心。「我是那個孩子的父親。」

  如果剛才的分手宣言是炸彈,這一顆毋寧是原子彈,將她的教養、理性於一秒間被沖天烈焰摧毀殆盡。

  她彎起十指,緊握成十個白玉小結,在殘餘的理智灰燼宣告運作失敗後,怒吼一聲,將有生以來的第一個拳頭奉送出去--

  「黎醒波,你混蛋!」

*****
 
  她旋緊蓮蓬頭開關,凝神傾聽,孩子震天價響的啼哭已趨緩和,但仍持續著,確定沒有異狀,她重新釋放水幕,將身上殘留的泡沫沖洗乾淨。

  不消多久,啼哭聲隱匿了,她心生異樣,再度關上開關,除去浴帽,隨意套上一件家常衫,耳朵貼緊浴門……怪了?孩子無聲無息。

  她猛然打開浴門,直奔嬰兒床,駭然地摀住嘴--孩子不見了!

  她不假思索,赤足沖到客廳,拉開大門--

  「站住!妳穿成這樣要去哪?」一聲喝問從斜後方傳來。

  她本能地循聲望去,赫然發現孩子好端端地躺在……黎醒波懷裏。

  「妳不會告訴我,妳都是這樣到樓下的便利超商買東西吧?」他糾著眉,不滿地盯著她微微敞開的胸口和遮掩不了的一截大腿。

  「你……怎麼進來的?」這個人老是神出鬼沒,嚇得她掉魂。

  他不理會她,從沙發上站起來,直接走進臥房。

  「喂!我在跟你說話,你別裝作沒聽到--」她跟在他後頭,他那姿態,根本把這裏當成他的行館。

  他動作輕柔地將熟睡的孩子放進小床,蓋好被,慢條斯理地調整嬰兒的正確唾姿,還塞了個小小靠枕在孩子胸前形成足夠的安全感後,這才兩臂抱胸,投遞給她「現在輪到妳了」的無聲語言。

  「幹什麼這樣看我?」老實頭心虛地往後退,左右在找掩蔽。

  他不動聲色,瞅得她心裏發毛後,一把拽住她手腕,二話不說把她拖到客廳。

  「你幹什麼?!這是我家--」

  「妳以為換了門鎖就可以躲開我?」他咬牙切齒。

  她忙垂下眼:「你、你生什麼氣?你不也進來了……」真是失算,他肯定又是借道王家。接著,像想起了什麼,她抬高下巴,強硬的宣示:

  「我鄭重聲明,你下次只能循正常管道進來,否則,我就、就……」她能怎樣?難道告訴王老太太他根本是冒牌丈夫?她以後還能光明正大地在這棟公寓出入嗎?

  「就怎樣?」他勾唇,笑意不明。「叫王老太太她們別太好心,妳是在懲罰多日不歸營的丈夫,讓他有家不能回,下次就會警惕自己別不顧苦守空閨的妻子--」

  「你胡說!誰懲罰你了?我根本就不想見到你--」她徒勞地扭著發疼的手腕,用另一隻手掰開他的鐵指。

  「我說過我會給妳交代的,妳為什麼不相信我?」他一揚手,掌勁帶動她的手勢,她整個人貼向他。

  「誰要你交代?我已經跟你沒關係了,我對當別人替身一點興趣也沒有,你別一廂情願。」沒想到他看來斯文,力道還不小,她疼得泛淚。

  「誰說妳是替身了?妳的腦袋瓜都裝了些什麼?除了喬淇,還有沒有其他有用的東西?」他又動氣了。

  從認識她開始,這個不按牌理出牌的女人就沒有一天讓他在醫院安心上班過,她那特有的少根筋天賦,說好聽點是天真瀾漫,說難聽點是糊塗天兵,他的心思花在她身上的時間簡直是過往那些情人的總和。

  坦白說,論條件,除了相貌上得了臺面之外,她沒有一樣符合他向來擇偶的標準,還數度把他搞得七竅生煙;但他不但沒有按照常理對她敬而遠之,反而一反常態地栽進停不了的牽掛裏。她的一舉一動簡直讓他鬼迷心竅了,這個女人竟然用「替身」兩個字就推翻了他所有的投注,他想不出還有什麼話比「自作自受」這句成語更能貼切形容自己的處境。

  「我想不想喬淇是我的自由,你管得著嗎?」在客廳站太久,她開始覺得冷了,牙齒在打顫,他還要跟她耗到什麼時候?

  「怎麼?喬淇看了孩子心動了?答應娶妳了?」

  「那不關你的事,你管生孩子還管我嫁誰,你也未免太多管閒事了。」她邊說邊打哆嗦,看在他眼裏成了作賊心虛。

  「我多管閒事?這不叫閒事,這叫私事,妳想帶著孩子嫁人,還得經過我的同意,不是妳說了算。」她已經令他口不擇言。

  她一愣,停止了掙扎。「你還真不是普通的瘋!先是管我大肚子,再來管我嫁人,那以後我離婚,再交男朋友,再結婚,你都要管嗎?黎醫師?」管到天荒地老,那只有她天上的父親才有這個資格。

  「妳沒有機會和別人做那些事,我向妳保證。」他似笑非笑的宣示,溫軟的威脅讓她起了雞皮疙瘩。

  「是嗎?你真的這麼有本事?」她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想看出一絲端倪。「明天我跟喬淇有約,你有辦法阻止我想做什麼嗎?黎醫師,你是蜘蛛人還是透明人,可以潛入喬淇家嗎?」說到最後,表情還出現了好奇的興味,不知死活地挑戰他。

  他乍聽,先是錯愕,再來出其不意地笑將開來,不常有的展顏讓他散發獨有的媚惑味道,她恍了一下神,問了句:「你笑什麼?」

  「我不是蜘蛛人,也不必那麼辛苦地變成透明人,我只要是個男人,就能讓妳明天去不了喬淇家。」

  她還想問「為什麼」,一個快速而強力的吻回答了她的問題,他一手勾攏住她的腰貼住自己,一手強勢地摸索著她的大腿,逐漸往上探尋,驀地,他停止了動作。

  「妳這女人在搞什麼?!裏面什麼都沒穿,妳敢這樣出門?!」他怒瞪她,努力抑制著掐人洩憤的衝動。

  「我不是故意的,我以為有人偷走孩子,想追出去,一時忘了……」她瑟縮著脖子,震懾于他的厲色,「喀喀」打架的牙關引起了他的注意。

  「冷嗎?」他緩和了神色。

  「是……是啊,你饒了我,讓我穿上衣服,我們……待會再討論,好不好?」她兩手交抱在前胸,忘了剛才被吃去了一口豆腐。

  「好。」好心地點頭。

  「謝謝,謝謝!」她如獲大赦,正想轉身回房,纖軀奇異地騰空打橫,他那張好看的臉霎時映入眼簾。

  「我抱妳回去。」他不由分說,三步並成兩步地將她抱回臥房。

  「我不是貝比,我自己會走。」抗議才結束,她的人也已躺上了軟綿綿的大床。

  「我知道。」他沉重的身軀逕自覆上她軟馥的身子,接連不斷的吻立即在她頸項上游走。

  「你做什麼?我又沒答應跟你--」她驚呼一聲,他的手竟大膽地潛進衣衫,握住她的胸。「放開!聽見沒有?!我要叫人了……」

  密貼住的身體讓她的手無用武之地,推打著他文風不動的肩,她開始慌亂。

  「晏江,妳認為好心的王老太太會管到夫妻床上的事嗎?」他輕輕齧咬她的耳垂,哼笑著。

  「你這無賴,你占我便宜--」她氣急敗壞地扭動被他一吋吋撫過的軀體,他的手指……太、太過分了!

  「因為妳也占過我的便宜,我不過是討回來罷了。」他在滑膩的觸感中找回手指曾有的記憶。

  「你胡說什麼!」她駁斥。

  「小聲點,妳想讓孩子醒來看我們表演嗎?」

  她噤聲了,在那停頓的瞬間,他重新吻住她的唇,深入纏綿。

  她不是他的對手,從她遇上他開始,她就是輸家,他一步步地攻城掠地,先是她的心,現在是她的身體,她淪陷在他精妙的長指舞步中,再也無法有一絲保留。
 
******

  因為還是白日,他因精力徹底釋放而引起的困倦不需補眠多久,在兩個小時後便自然蘇醒。

  他一睜眼,便看見籠罩在斜陽暮色中的晏江,在一旁抱腿坐著,下巴擱在膝頭,眨著大眼困惑地看著他,身上披了件外套。

  「起來多久了?」他握住她的腳踝,往腿肚滑動。

  她沒有回答。

  「腳是冰的,過來,我來暖和妳。」大掌摩挲著她的足面。

  「我們不能這樣,這麼做是不對的。」她突然開口。

  他忍俊不住笑了。「我們都喜歡這麼做,為什麼不可以?」

  「你有女朋友,我也要結婚了,這樣做是不對的。」眸色有一絲悽惶。

  「妳要結婚了?!」他猛然打直坐好,驚異地瞪著她。

  「你……你把衣服穿好,會著涼的。」露出被窩的他還一絲不掛,她趕緊回開眼。

  知道她還不習慣,他迅速將內衣褲穿上,眼光還停留在她身上。

  「妳什麼時候決定的?」他繼續追問。

  「你別管,總之,我們各走各的,別再見面了。喬淇是好人,會好好照顧我們的。」她落寞地說。

  「晏江,我感覺得出來,妳是喜歡我的,如果妳要的是承諾,我可以給妳,我已經和晉芬分手了。」他環住她的身體。

  「呃……」她陡地抬頭,一片茫然。

  「是真的,妳沒注意到嗎?」他揚起下顎,指著左腮。「這是她那一拳留下的紀念品。」女人狠起來足以令男人刮目相看。

  她定睛一看,果然還有一小部分瘀青。

  「你這是為什麼?」她仍然不能置信。「你真的瘋了!」

  「妳的反應真的與眾不同,妳不該高興嗎?」

  是啊!她不該高興嗎?她是喜歡他的,他甚至讓她對喬淇的迷戀褪色,她逐漸依賴他的照拂,她知道他表面不假辭色,實則是關愛她的;她喜歡他的吻和擁抱,以及他充滿愛意的撫觸,他讓她開始要求純粹唯一的愛,她無法否認這一切,但是,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他愛的是她嗎?那個他愛過的女人呢?

  「你喜歡的是我嗎?那個女人呢?」

  「什麼女人?那只是接近妳的藉口,妳是獨一無二的。」他吻她的鼻尖。

  「我很想相信你,不過我知道你一開始對我是很有意見的,你會喜歡我的機率和中頭彩差不多,我很難高興得起來。」她嘴角下垂,十足悶相。

  「晏江,」他捧起她的臉。「妳的確不是我一向會有的選擇,但是我就是喜歡上妳了,從妳跳了那支舞開始,我就動了心了。」

  她沒有被說服的跡象,盯著他的瞳眸明顯的都是疑惑。「真的嗎?如果那支舞這麼有魔力,當初我就跳個十遍八遍給喬淇看,他不就回頭了?」

  他一聽,臉一沉,立即放開她。「我不管妳相不相信,總之,妳不能莫名其妙地和喬淇結婚,聽清楚了嗎?」

  「你這麼凶做什麼?你難道真的要和我結婚嗎?你的家人會不介意我帶著一個孩子到黎家嗎?我會讓他們抬不起頭來的。你老說我迷糊,你不也一樣天真?」她不解地看著他。

  「不會的。」他緩緩地下了床,穿好襯衫長褲,俯視她。「永遠也不會有這種情形發生。」

  「謝謝你的保證,我心領了。」她跟著下了床。

  「晏江,我從不做無謂的保證。」他認真地板起一號面孔。「孩子是我黎家貨真價實的子孫。那一夜,妳全然遺忘的陌生人,就是我。」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8-15 02:05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