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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謝璃]鬼胎記[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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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8-16 00:16:04
第九章


     沒有預期中的震驚表現,她只沉吟了片刻,古裏古怪地看他一眼,笑道:「你跟喬淇一樣,快同列極品了。你不必那麼偉大,我不愛你這種恩惠。」

  「我說的是實話,我第一眼就認出妳了。」他不改認真地強調。

  「夠了!這比中頭彩還令人難以相信,你別做好事做上癮了。」

  孩子被交談聲驚醒,開始晃動四肢,睜著骨碌碌大眼咿呀出聲,她安撫了一下,便走出房門,拿起餐桌上的備用奶瓶準備泡奶。

  「晏江,」他按住她拿著奶粉匙的手,轉過她的肩。「下雨的夜晚,一家名叫里約熱內盧的PUB,薔薇汽車旅館,二一○七號房,妳一身白衣裙,妳小腹下方的粉紅色胎記。還需不需要更多線索證明?」

  她安靜了,也呆住了,那些她一直不願回想的細節慢慢在眼前浮動,終至鮮明的羅列在腦海中,她駭叫一聲,掩住嘴--

  「你說謊!你去調查我……」她知道這個可能性很低,卻無法輕易地去相信這個事實。

  「那天,是我父親的生日,四月二十日,我趕著到我妹妹新開的餐廳去和家人一塊為他慶生。我開車經過那家PUB前面,差點撞上了妳,妳喝得爛醉,吐了我一身,說不清楚住在哪,叫什麼名字,我無法扔下妳,怕站都站不穩的妳橫屍街頭,只好帶妳到附近那家汽車旅館,把我們倆一身污穢都清洗乾淨,準備等妳洗過澡清醒以後,再送妳回去。接下來,還需要我說下去嗎?」他清晰明確地說著時間、地點和事由,她卻掉進了一串真假難辨的畫面裏,如夢似真,無法與他的說法銜接在一起。

  「妳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嗎?」

  她記得四月,記得雨夜,記得被一再拒絕的椎心刺痛,記得失約的喬淇,記得她跟酒保要了三次可以遺忘痛苦的調酒,然後,她的視覺就此沉陷在回轉的漩渦裏,所有的人事物都顛倒亂序。

  接著,有雙寬闊的臂膀一直在扶持著她,她內心的痛苦沒有得到緩解,那夜她曾有過短暫的清明,就是在旅館浴室內強烈水花的沖激下,她的視覺呈現不再似達利的畫作,但是她的絕望重新降臨,失去喬淇的痛楚在啃噬她,她只記得她攀住了那堅實的肩頭,她深層的寂寞促發了她的欲望--她渴望真實的擁抱、情人的熱吻、靈欲一體的結合……而這些,是喬淇永遠也不會給她的。

  「我想,不是不記得,是看不清,淚流太多了……」她低喃著。

  「妳當時是很傷心,妳一直在流淚,妳說,太遲了,來不及了。」

  她相信了,他就那個陌生人,因為那兩句話--「太遲了,來不及了。」是她那一段時間最常出現在心底的吶喊。

  「你什麼時候認出我的?」

  「在醫院第一次看見妳,就感覺是妳,但百分百的確認,是在替妳做超音波檢查時,發現了妳小腹上的特殊胎記,那是個明顯的憑證。」

  她雙手蒙住臉,想埋死自己--她那夜到底有多失態?如果連如此隱密的部位他都記得如此清晰,可以想見那夜他們有多狂野……

  「晏江,怎麼了?」他拿開她的手,拉張椅子讓她坐下。

  「我那晚……很糟吧?」她搓揉著額角,不願直視他。

  「不會,妳令人難忘。」他輕笑幾聲。「其實,我曾說過的那個女人,不是別人,就是妳,我唯一的一夜情經驗,就發生在妳身上,所以我說,妳占了我的便宜並不為過,我不隨便在外面過夜的。那天,我第一次缺席我父親的生日宴,第二天醒來,妳已經走了,連問妳名字的機會都沒有。」

  她是落荒而逃的。

  她醒在一片溫熱的蜜色肌膚裏,花了一分鐘看清了身在何處後,壓抑著尖叫的衝動,推開了垂在胸前男性的沉重手臂,在床尾一張椅子上,看見了兩人清洗好折迭整齊的衣物;她飛快穿戴好,連看男人一眼的勇氣也沒有,就離開了那裏。

  身體的異樣感無法被忽略,她知道那像夢境般的肉體交纏不是虛幻,她背叛了心愛的喬淇。

  低頭走過旅館櫃檯,服務人員有禮地向她問候,她尷尬地回禮,眼神匆匆地交換後,看見了牆上那兩個金色浮雕字體--薔薇。

  如果,男人沒有在她身上留下無法抹滅的印記,他們的人生還會再度交會嗎?也許終她一生,他永遠是個陌生人了。

  她突然想發噱,這麼大的一個玩笑,是誰主導的呢?那麼低的發生率,偏讓她給碰上了,能說他們之間沒有那條牽引的紅線嗎?她捏捏自己的腮幫子,確定不是作夢,正想慶倖自己的孩子有了真正的父親,一個意念很快閃過--

  她抬起頭,原本潮紅的臉轉黯,那質疑的眼神比之前更犀利,她筆直地看進他眼底。「這麼說,當我在醫院向你求助那次,你就知道孩子是你的了?」

  他不疑有它的點頭。

  「所以,後來你一直持續地照顧我,也是因為這個孩子?」

  他遲疑了一下,還是點頭。

  「為什麼不一開始就告訴我?」

  「我們當時算是素昧平生,說了除了尷尬,並不能為此更改妳我的人生。妳如此深愛喬淇,願意為他未婚生子,我當時也有女友,妳認為,真相能改變什麼呢?」指腹擦過她頰邊的黑髮。

  他說的沒錯,那不能改變什麼,她只能向前走,不能回頭了。

  「所以,你一直在意的、你所付出的關注,都是為了孩子?能讓孩子平安無虞地生下,是你最大的重點?」她小臉逼近他。

  「那是一開始--」

  「原來我是母憑子貴,我說呢!你放著美麗動人的女朋友不管,來我這管東管西,我當我是走了什麼運,大著肚子也有人瞎了眼喜歡我。你本來想孩子生下後就功德圓滿了,結果看了孩子後捨不得,怕我帶著孩子嫁人,眼睜睜地看他叫別人爸爸,才決定跟楊醫師分手的吧?」

  「晏江,妳想到哪兒去!我是為了妳--」他啼笑皆非,看不出她還能推理出這串邏輯。

  「黎醒波,你還騙我!我寧願嫁給喬淇,也不要嫁給你!」她倏地抓起他的衣領,奮力將毫無防備的他往大門推。

  「妳發什麼瘋!不是還好好的--」他頗費了點力氣擋住她的攻勢,這個女人一撒起野來連他都吃不消,產房那一腳至今還是醫院的笑譚。

  「你走開!不准再來,孩子是我一個人的,你別想打他的主意,你那麼喜歡孩子,就找別的女人替你生!」她打開大門,揪住他的袖子硬往外拉扯。

  「妳可不可以理智點?那剛剛我們在床上做什麼?」他反手制住她,轉身將她抵在牆上。

  「你……色誘我……」她柳眉倒豎,胸脯連綿起伏。

  看著那張因憤怒而脹紅的小臉,他縱聲朗笑,大手覆在她細頸上,感受她的脈搏。「妳真的愛上我了,會讓隨和到漫不經心的妳如此失控,必然是放在心坎上的人。晏江,別生氣,我們都有孩子了,妳不能再像以前一樣任性--」

  「放手!」她冷叱。

  「那妳得答應我,不准再鬧了。」他斂色道。

  她的雙手還被他縛在頭頂上,形勢比人強,眼珠左右晃動了一下,她不甘心地點頭。

  「這才乖。」他一鬆手,隨即吻住她,手指輕巧地從她頸子滑進她衣領內。

  他準備著迎接她的拳打腳踢,他知道她不會那麼容易屈服,她看似粗線條,在感情上卻比一般人死心眼,否則不會愛一個人長達十年。想到她的心思曾花費在另一個男人身上那麼久,他的吻由輕轉重,手掌也隨之緊縮。

  她胸前吃了疼,喉間模糊地發出呻吟,意外地,她沒有抗拒,她雙臂圈住他的脖子,熱情地回應他,不著內衣的豐挺自然地拱向他,她模仿著他的撩逗技巧,舌尖輕舔慢吮,他不久前才平息的欲火竟被她輕易地挑起。

  「晏江……」他低喚著。

  她主動的熱情令他訝異,不斷傾靠上來的嬌軟讓他後退,她柔軟的十指甚至撫上他的胸膛,讓他漸漸失去招架之力,他的手從她的胸前移到腰後,正要掌上她的圓臀,胸膛的小手驟然擊出一掌,他往後一仰,腳後跟碰到門檻,整個人在短短兩秒間就跌至大門外。

  她手腳俐落地將外頭那道鐵門關上,隔著鐵門冷笑道:「聽明白了,不准再來找我,你要是再爬陽臺,我就報警抓你。」

  「喂!」他還搞不清楚狀況,裏頭那道木門「碰」聲關上--他被隔絕了。

  這女人,竟用這一招!他終於證實了一點,再怎麼天真的女人,一旦遇到感情關卡,還是一樣彆扭,平時的散漫可以瞬間收攏,精銳盡出。

  「黎先生,你又得罪老婆啦?」正要出門的王老太太扶著老花眼鏡打量坐在地上的他。「這可不好,她剛替你生完孩子沒幾個月,你就讓讓她吧。」

  他鐵青著臉站起來,整好淩亂的衣衫,恭敬地對老人欠身。

  「您說的是,下次又要勞煩您借道讓我回家了,謝謝。」

  ********

  她不得不佩服他的耐性,門鈴按了有五分鐘了,還在鍥而不捨地響。她也對自己的忍功刮目相看,魔音穿腦還能釘在椅子上那麼久。

  七天了,她對王家下了通牒之後,他就再也不得其門而入了。她不接電話不開門,只要思及他所有的柔情和無微不至的對待,全都是沖著孩子來的,她的心頭火更旺,完全無法理智面對他,就怕一時失手把他推下樓去。

  她不過是要份純然的真愛,有這麼困難嗎?原本以為他愛屋及烏,對孩子特別好是為了她,現在才明白,原來孩子是真正的「屋」,她才是「烏」!

  可惡的男人!瞞她瞞了這麼久,讓她平白為他生個兒子,還拐她上床,她就是不想便宜他。

  經此一役,她的愛情戰鬥力全毀,七天對著電腦寫不出半個字來,孩子哭她也跟著哭,哭到孩子眨著圓眼睛困惑地瞪著她,然後咯咯笑起來,她就決定再也不哭了--連她的兒子都嘲笑她。

  該死的門鈴還在響,孩子都被吵醒了,她火速站起來,拿起球棒,沖到門口,深吸了一口氣後,猛力拉開兩道門,舉起備戰武器--

  咦!人呢?

  她揉揉眼睛……連個鬼影子也沒有,這麼容易就放棄了?

  她垮下臉,頹著肩,沮喪地扁扁嘴,再次詛咒這個男人。

  低垂著頭正要關上外頭那道鐵門,一隻乾癟的手臂倏然伸進門內,上頭的翠玉鐲子亮晃晃在溜動,她霎時心驚膽跳,抖著唇、顫著嗓--

  「表姑婆……」

  原來不是沒人,而是來人太過瘦小,站在門邊她沒發現,加上她一心一意在想那個臭男人,眼睛辨識度也差了。

  老人用手上的雨傘頂開門,乾瘦的身子穿了件銀灰色手工旗袍,皺得可以夾死蚊子的臉頂了頭突兀的黑髮,邁著繡花鞋爽健地踏入門內。

  「怎麼?不想讓我進來?」利眼瞪著她。

  「不、不是,是您的衣服跟牆一樣有保護色,我沒發現……」她囁嚅著。

  「哼哼,我當妳從人間蒸發了,從我到加拿大以後,妳就搬出喬家,電話只來過三通,從此音訊全無,我寄了機票讓妳來趟加拿大,妳也置之不理,看來妳是翅膀硬了,瞧不上我這老太婆了。」邊說邊張望著窄小的公寓陳設。

  「表姑婆,您誤會了,我只是……」她苦惱地搔搔頭,不知從何說起。

  「談戀愛談到失心瘋了?早告訴妳別那麼死心眼,吃了苦頭了吧?」斜眼一瞅,她渾身發涼。

  「您、是怎麼知道這裏的?」她有一種大禍臨頭的預感,她警覺地站在往內室的入口,手腳不知如何擺放。

  「還有誰?當然是少爺說的。養妳養到這麼大,連退休日子也不得安寧,妳既不跟我報訊,我就親自來看看,讓妳措手不及,瞧妳在搞什麼鬼!」

  「哪有……搞鬼。」

  老人瞧她眼神閃爍,對著天花板翻了翻白眼,陡地豎耳道:「什麼聲音?」

  慘了!她皺起臉,等著被淩遲的模樣讓老人了然于胸。

  「讓開!」傘頭朝她臂膀一格,小小身子立即往裏竄。

  「表姑婆,您別這樣……」她追上前,不明白快七十歲的人了為何還能身輕如燕。

  比嬰兒床高不了多少的老人趴在上頭俯瞰著--

  「哎喲!我的小寶貝,瞧你那沒良心的媽,生了個白胖娃兒也不通知我,真真枉費我養了她十幾年,我來抱抱……」佈滿老人斑的雙手敏捷地將孩子納入懷中,開懷得皺紋也在抖動。

  「叫什麼名宇?」

  「晏穎。」

  「唔?」像沙皮狗下垂的眼皮登時掀開。「妳在搞什麼名堂?既然是少爺的孩子,為什麼不跟他姓?你們都要結婚了不是嗎?」

  「誰告訴妳的?」她比老人還驚愕。

  「少爺啊!剛才在車裏他都一五一十的說了。既然妳都有了孩子,我想老爺他們不會再強迫少爺要娶個門當戶對的富家千金了,妳這是精誠所至,少爺總算感覺到了。就是妳這樣偷偷懷孕太冒險了,還好少爺有良心,願意娶妳。」
  
  「他真的--也瘋了。」她僵立著。

  「妳這孩子,胡言亂語什麼?!」老人斥責著,搖晃著興奮不已的孩子。「小寶貝,這樣我就放心了,晏河他們在天上可以安心了。」

  「誰可以安心了?」溫煦如陽的聲音在身後傳來。

  「喬淇?」她瞪直了眼。

  「我剛去停車,耽擱了一下,妳大門忘了關,這樣太危險了。」

  永遠的微笑,永遠的喬淇,她的愛--卻變味了。

  「少爺,她這性子你也說說吧,當了媽媽了還迷糊得緊。」老人樂不可支。

  「喬淇,你過來。」她粗魯地一把將他拽到客廳。

  「別慌,小晏江。」客廳一角站定,他按住她的肩。「老人家臨時回來,我來不及通知妳,我對她說的話,也不算欺騙,如果妳願意,我們就結婚吧,就趁她還待在臺北這個月,急是急了點,能讓她安心最重要。」

  「你明知道孩子不是--」

  「小晏,」他伸出食指抵住她的唇。「我能為妳做的就是這些,很抱歉妳懷孕這段日子我沒有陪著妳,讓妳受苦了。我也在掙扎,但是,我想過,如果妳覺得快樂,我不必強求妳非得另覓良伴不可,妳想待在我身邊就待著吧,我可以照顧你們母子,直到妳想離開為止。」他神情安然,沒有一絲勉強。

  「為什麼?我欺騙過你。」她淚盈於睫。

  「看著妳長大,妳的心我還會不明白嗎?我不知道妳發生了什麼事,妳想告訴我時再告訴我,我永遠支持妳,無論妳的選擇是什麼。」他擁她入懷,輕撫她背後的長髮。「妳可以考慮幾天。」

  「喬淇,一切都不一樣了。」她埋在他衣襟裏哭泣。

  「是為了那位黎醫師嗎?」他明顯地感覺到上次見面時黎醒波釋出的敵意並不單純。

  她停止了哭泣。

  清明通透的喬淇,如此瞭解她,她是否該慶倖,她其實算是幸運的?

  「不如,我們就先訂婚,黎醫師若有意見,就讓他來找我吧。」他意味深長地看住她,笑了。

********

  從內診台走回座椅,黎醒波目不斜視,俊顏罩霜,冷淡地吩咐病人幾句注意事項後,鏡片後的利目突然往四周看了一下,不耐煩道:「雁容呢?讓她拿個病歷要這麼久嗎?她今天是跟診不是嗎?」

  在為後續的孕婦量體重、血壓的美燕背著他咋舌,但還是冒死轉過頭來支吾了幾句:「應該……快回來了,大概……上個洗手間。」

  這個林雁容也太混了,開小差也不會找時機。這星期黎醒波像吃了炸藥一樣,已經把兩個新來的護士罵哭了,從前他雖然也不是笑口常開那一種陽光俊男,但也絕少厲言相向,頂多酷了一點,話少了一點,還是迷得病人前僕後繼預約他的門診。現在任誰被他寒光一掃,都禁不住發抖,已經不下三個病人事後拉著她問是否她們做錯了什麼,黎醫師好像很恨她們。

  「難不成要我親自上陣做跟診的準備工作嗎?」他繼續發射冷彈。

  「我來!我來!」她丟下手上的工作,坐上跟診護士的座位。

  「妳來?那產檢的事前工作誰來?去把她找回來,太不象話了。」他說話的嗓音維持著一樣的頻率,就是溫度降到零度,讓人膽顫。

  「是,我現在就去!」還沒坐暖的屁股立即彈起來,直奔門口,門一拉,和正趕著回來的林雁容撞個滿懷。

  「妳找死!想一去不回啊?」她低聲對林雁容使個眼色。

  「對不起!對不起!」近日愈發圓潤的身軀直奔自己的座位,陪笑著把黎醒波要的病歷放在桌上明顯的位置,再悄悄地把一支藍色手機塞到他案頭角落。「病歷室太忙,耽誤了一下。」

  他沒說什麼,睨了她一眼,眼角餘光掃到那支手機,眉一挑,寒聲問:「妳哪來的這支手機?」

  被問者嚇了一跳,簌簌發抖。「是……是晏江,她剛剛CALL我下去,叫我……還給你,你上次丟在她家……」

  「她人呢?」聲音驟然變大。

  「剛……剛走。」

  「叫後面病人稍等一下,我有急事。」他霍地站起,也不管目瞪口呆的護士和剛坐下的病人,開門沖了出去。

  腿長的他趕到醫院門口不需多久,但熙來攘往的人群鑽動擾亂視線,他費神地尋找晏江的身影,卻毫無所獲,他胸口焦灼,不放棄地沿著門口車道走出廊簷,終於在一輛汽車開走後看見她的長髮背影,她獨自一人。

  他快步追上她,不發一語扳過她的肩,與她冷面相對。

  「你怎麼跑出來了?不是在門診嗎?」突然看見他,一時忘情,口氣泛喜。

  「孩子呢?妳怎麼一個人?」他脫口問道。

  她面色一黯,格開他的手。「孩子是我的,不關你的事。」她轉身便走。

  「我擔心孩子不是正常的嗎?妳一個人出來,孩子怎麼辦?」他拉住她,不明白她變臉所為何來。

  「我表姑婆從加拿大回來了,她替我看著孩子,不用你操心。」她偏著臉不看他。

  「晏江,妳還要拗多久?都一個星期了還不夠嗎?妳到底要我怎麼做?」他按捺著慍火。

  他的耐心很少用在女人身上,晏江已是例外,她嚴重地干擾了他的心緒。

  「我沒要你怎麼做,你該負的責任到此為止,孩子是我要生的,不用你管,我不會讓他受苦的。」她扁扁嘴,又想哭了。

  「妳是怎麼了?我是真心要和妳結婚的,妳別再鬧彆扭了,孩子該有正常的家庭不是嗎?」他困惑地問。

  「要找父親還不容易?喬淇等著娶我呢。」她甩頭往前走。

  「站住!」他嚴峻的臉孔一端,她登時不敢妄動。「不准再鬧小孩子脾氣,妳再說這件事,就別怪我不客氣了。喬淇若知道妳打從一開始就心懷鬼胎,為了要嫁他不擇手段,妳猜,這個婚事成不成?」

  她一愣,頓時怒火中燒,用力推了他一把。「你還說我!從頭到尾知情不說的人是誰?!心懷鬼胎的人是你!」她氣急攻心,淚撲簌掉,「告訴你,喬淇早就知道孩子不是他的,他是真正愛我的,不像你,就淨掛著孩子!」

  「妳說什麼?妳真的要嫁給他?!」他情急地攫住她手臂。

  「是!這不是我們當初合作的目的嗎?你何必訝異?」她強硬地回嘴。

  他收緊五指,指尖掐進她皮肉裏,她咬牙忍疼不哼聲,只見他臉容晦暗,緊抿的唇含著蓄勢待發的強大怒氣。她有些畏懼,隱隱察覺自己踩進了地雷區,卻找不到抽腿的機會了。

  兩人對峙了半晌,他暗吸門氣,閉了閉眼,強自放緩了繃緊的肌肉,出人意表地笑道:「好吧,既然妳執意如此,我也不阻人姻緣,什麼時候結婚,再送張帖子來,看在兒子份上,我會送個大禮過去的。」

  「你--」她霎時語塞,泫然欲泣,天塌了的感覺再次籠罩。

  「醒波,你在做什麼?這裏是醫院,拉拉扯扯的成何體統。」

  下了車正要走進醫院的黎方,兩手背在身後閒適地走過來,打量著怎麼也兜不到一塊兒的一對男女。

  「院長。」她羞窘地甩開黎醒波,不知所措地看著地面。

  「晏小姐,別來無恙,什麼時候光臨寒舍啊?」黎方含笑頷首,似乎並不介意方才看到的畫面。

  「改天吧,改天我一定去。我現在有事,先走了。院長再見!」她絕望地瞄了眼面色鐵青的黎醒波,逃也似地跑開了。

  他情緒一時不能回穩,沒有說什麼就朝大門走。

  「醒波。」黎方語氣加重,和藹的面容陡生厲色,黎醒波回身面對父親。「想必她就是楊醫師送你那一拳的原因了。」

  楊晉芬不顧形象的揮拳之舉,經當天目睹的病人和護士加油添醋的傳播出去之後,成了黎明醫院最經典的八卦了,楊晉芬隨後轉到另一家大醫院就職,他雖不在乎背後的眾人笑談,老父的嚴格庭訓卻不是他能拋在腦後的。

  「你是怎麼行醫的?弄到和女病人糾葛不清,傳出去怎麼解釋?你一向不是這麼不知輕重的。我不干涉你和晉芬的分合,但晏小姐擺明瞭是有夫之婦,你和她牽扯什麼?」黎方不常動氣,行事沉著穩健,通常能和員工打成一片,不擺高姿態,也從不設限長子是否要承其衣缽,將來領導醫院的走向。

  他對行醫的首項要求就是道德規範,在黎醒波身上他更是自幼耳提面命,黎醒波一部分的嚴肅來自於此。

  然而近日他耳聞的蜚短流長已超過他所能忽視的程度,除了小兒科之花竟能對黎醒波大發雷霆、憤而離職,對晏江超乎常理的關照對待,才是他所不能理解與允許的。在他眼下,病人一律是一視同仁的。

  「這件事不是你想的那樣,我還有門診,先回去了。」他首次無法和老父正面溝通。晏江的事不但不是三言兩語可說得清楚,也不在父親可認同的範圍內。

  「那好,我在辦公室等你,聽你跟我解釋清楚為什麼不是我想的那樣,而真相,又是哪一樣。」

  黎醒波沉默了片刻,迎視父親深幽的目光,點點頭,踏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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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8-16 00:16:44
第十章

     收拾好桌面上層層迭迭的文件,暮色已垂,疲憊感霎時湧來。

  他揉按了一下眼角,放棄了正想閱讀的國際醫學報告專文,推開椅子,門上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

  「請進。」頭未抬,淡淡的古龍水清香飄進鼻端,他微蹙濃眉,陌生而清朗的男聲已率先打了招呼。

  「這麼投入工作,可以忘記惱人的晏江嗎?」

  他內心雖是極度的驚詫,呈現在外的卻是揚揚眉,很有風度地做了「請坐」的手勢。「喬先生,坐。」

  彼此這麼一照面,都各自有了底。

  喬淇無入而不自得的閒適,即使踏上了他人的領域,也沒有局促不安,講究的穿著和從容的神態不含驕矜,這些憑感覺領會的特質讓那出色的相貌被淡化了焦點,他在瞬息間瞭解了晏江的迷戀其來有自。

  「不知喬先生突然拜訪,是告知婚訊,還是有他事相商?」他今天戴了隱形眼鏡,沒有鏡片作遮掩,更謹言慎行了,笑容是點到即止。

  喬淇大方地笑了。

  難怪晏江要傷心了,這個男人即使在非常狀態下,都還要保持無波無瀾的行止;那冰岩般的面貌,分明底下藏了熾熱流動的熔岩,遇上傻不楞登的晏江,彼此苦頭絕不會少。

  「看來黎醫師是準備放棄了?你對晏江的愛只有那麼一點堅持嗎?」

  兩個男人對視了幾秒,黎醒波似笑非笑道:「你是來鼓勵我奪人所好嗎?對不起,我從不勉強女人。既然她的心願已了,我又何必橫生枝節,讓彼此難堪,再說,喬先生也知道孩子的事,您如此寬大為懷,對晏江母子的愛不會少,我沒什麼好堅持到底的。」說話時幽暗在眉角一閃而過。

  喬淇仍是未語先笑。「她是喜歡了我很久,從十二歲她遭逢巨變來到喬家,我算是看著她長大的。晏江純真善良、心無城府,她很不容易的適應了這個城市,我是她人生的支柱之一,我想,即使我形貌醜陋、家無恆產,她也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我的。」

  他頓了一下,接著冷笑。「那就更沒什麼好說的了,她能為你未婚生子,就說明了一切,你願意接納她,我很替她高興。」

  「黎醫師,人生有許多時候並不是能這麼順理成章的,所以才叫人生;因為會有不斷的意外,讓眼前的路分岔,走向另一條前所未有的道路。晏江年少的時候,就失去了護佑,我對她而言,如父如母如伴侶,要二度離開人生最大的港彎,她的掙扎在所難免,也無法承受;我低估了她的執著,處理的方法不是很妥當,也因此,她走上了那條岔路,那就是你的出現。」

  「那麼現在回歸正軌,不是皆大歡喜,想必你也發現了她可愛之處,願意回頭吧?」他發現說這些話竟是如此令人齒酸。

  「我喜歡晏江,如果能夠選擇另一種世界的情愛,晏江會是我首選的伴侶。」

  「你……」他止不住愕然,臉上的鎮定終於出現破綻。

  喬淇不以為忤地說下去:「你見過我的朋友方冠生了。這件事對她而言的確是很大的打擊,她孤身一人在陌生的城市,跟著從未謀面的表姑婆生活,她雖若無其事,但我明白她是脆弱的、彷徨的,她就像我的親妹妹一樣,能夠讓她快樂,不是難事,但是要似情人般的愛她,我是有困難的。」

  「那為什麼現在你願意對她--」

  「因為,那一晚我沒有赴約,讓她走上了這條岔路,她的轉捩點我要負很大的責任,如果她因此而得到幸福,我不會有遺憾,如果她得不到想要的愛,我願意讓她回來,我是她的家,我不會讓她在外面受苦的。」斬釘截鐵的說著。

  他默然不語,想起了那個雨夜、晏江的痛苦、晏江的淚、晏江酒後的狂熱,全都是因為絕望吧?

  「懷疑晏江的愛嗎?你照顧了她多久?一年不到吧?就可以讓她茶飯不思,比起我對她的十年,孰長孰短?同樣的,她要的只不過是純粹的愛,沒有其他雜質的愛。她是一朝被蛇咬,特別會計較男人是否真心愛她。人在局中,總是比較看不清,她承受不起再次的打擊,你鐵了心不再去找她,她的確是很難受,更加證實了她的想法,你是為了孩子而接近她、愛她的。」

  他抬眸直視喬淇。「你今天來是為了……」

  喬淇再度揚聲朗笑,興味十足地看著眼前喜怒難辦的男人。「沒錯,我是來告訴你,我會和晏江結婚的。有何不可呢?我們可以用許多方法讓她再次懷上喬家真正的子孫,那對我而言,只有利而沒有害;有誰能像她一樣瞭解我的苦衷,卻又不計較地為喬家犧牲?既然她得不到她想要的愛,也沒有勇氣再次尋覓真愛,我改變了主意,我可以娶她,我可以保有我個人的情感生活,她也會接受這個事實。」

  「你就是要來告訴我這個殘忍的如意算盤的?」他兩眼迸射利光。

  喬淇聳聳肩。「是。順便告訴你,孩子她不會放棄的,我也不計較孩子是否己出。坦白說,如果不是為了我的父母,我並不希冀有孩子的,既然她可以做到別的女人做不到的事,我的父母高興都還來不及呢。」施施然離開座椅,很滿意男人的冷面具逐漸消融。

  「是她叫你來找我的?」

  「不,是我自己要來的。我只是希望我們的婚禮能順利舉行,不會有人來搶孩子,傷她的心而已,」他打開門,拋下最後幾句:「老實說,也許我也可以給她正常的夫妻生活,試試看也不壞,說不定我可以做得比你更好。」

  隨著喬淇的身影消失,手上的專文報告已被揉皺成一團紙球。他終於感受到晏江所承受過的--愛被剝離的痛苦。

   門鈴響起,晏江將手邊的孩子交給一旁看著她餵奶的表姑婆,機械化地走去開門。

  隔著鐵門,老張那張兩個多月不見的牛眼讓她悚然後退,她指著他。「你……怎麼來了?」

  「小姐,快開門,老張有事稟告。」在鐵門後擠眉弄眼。

  她困惑地拉開鐵門閂。「你跟你少爺說,我不必學作菜了,我表姑婆最近在教我呢。」可惡的男人還放心不下他的孩子嗎?

  「原來如此。我家廚子前陣子每隔一天失蹤三小時,就是到妳這兒來表演廚藝的,看來我那兒子真是下了不少功夫。」老張巨人般的身形一讓避,黎方儒雅的微笑就映入眼簾。

  「院長?!」她節節後退,不安地往後瞧著一頭霧水的表姑婆。

  「這位是?」老人家起身頷首,瞅著心神不寧的晏江。

  「我是晏江接生醫院的院長,有事找晏江商量。」黎方不疾不徐道:「您是?」

  「她的表姑婆。」老人不動聲色,精明的小眼珠覷著晏江。

  「妳就是當年將晏江帶上臺北的親人?」黎方眼睛一亮。

  「是,您怎會知道?」老人防備心起。

  「我和晏河是老友了,當年合作過幾次畫展,自然知道他的情況。」

  「原來如此。」老人沒有放下疑惑,等著黎方說明來意。

  「晏江,還記得我們的約定嗎?妳不是想看妳父親留下的畫?妳不來我家,我親自替妳送來了。」他向後招招手,老張巨掌提著包裹妥當的畫作,平放在茶幾上。

  「院長!」她驚喜交加,激動地看著老張將外包裝仔細拆除,一吋吋露出裏頭的油彩。

  「是我跟媽媽!那是我跟媽媽……」淚如泉湧出,那是晏河在出事那年為妻子與女兒特地畫的即興畫作。當晏江纖小的身軀隨著母親起舞時,晏河在一旁畫下了剎那時光,妻子與女兒間的幸福凝望,是他亟欲留下的美好。小小晏江看著父親完成、帶上臺北展出,從此,就再也沒見過這幅畫。

  「是院長買下了這幅畫?」老人驚問。

  「是。晏河原本不賣的,我費了很多工夫說服他,也花上了一大筆錢。」他讓晏河還清了所有的貸款。

  「謝謝您!」晏江抹去淚水,眼光離不開父親的遺作,那記載了她最美麗的童年精華,她的父母親是如此深愛著她,為了她毫不遲疑地犧牲了生命。

  「晏江,喜歡嗎?」黎方笑問。

  「喜歡。不過,我買不起的。」她淚流不停,已在哽咽。

  「不必花妳一毛錢,只要妳最珍貴的東西。」

  黎方語出驚人,她僵住!

  「最珍貴的?」

  「是,最珍貴的,妳說是什麼?」他審視著她。

  她慢慢轉頭,看著老人手上滿足地在喝奶的孩子,突然一陣了悟。

  「他告訴您了?」她回頭看向黎方。

  「很難瞞得了人的,不是嗎?」

  她面色頓時灰敗,眸瞳空洞地望著畫。「他果真只要孩子。」

  「這樣不也替妳解決了問題?帶著孩子進喬家不是好事,我們會善待孩子的,妳很愛喬先生不是嗎?」

  「你們到底在說些什麼?」老人警覺地問。「晏江?」

  一股椎心刺痛襲上胸口,她掩住臉,再也無力還擊,她的試煉失敗了,他要的的確只是孩子。

  他這麼輕易就放棄了她,可見他對她的感情不如她想像中深。她那天只是在說氣話啊!她做錯了麼?她不該使性子?

  即使她強留下孩子,看到的也都是他的影子,她要如何平靜地活下去?而孩子,原就屬於黎家,她與他的口舌之爭,本只是鬥氣,如今證實,他根本無心爭取她,她懲罰他見不到孩子又有何意義?

  她註定再次為她愛的人付出一切,從此以後,不再有愛。

  「院長,畫您拿回去吧,讓孩子長大後知道他的外婆和生母曾有過的幸福。孩子,過兩天讓老張來帶吧。」抬起頭,淚已停。

  「晏江,妳在搞什麼?!為什麼平白無故把孩子送人?妳瘋了不成?!」老人抱緊孩子,深怕男人伸手來搶。

  「不是平白無故,孩子原本就是他們的。」她看著黎方。「院長,不送了,我最近不大舒服,先進去休息了。」她逕自走開。

  那一臉形容枯槁,讓黎方反常地笑了。

  愛得可真不淺,他那兒子可真是當局者迷。

  「到底怎麼回事?!為什麼沒人告訴我?!」老人氣得猛跺腳。

  「走吧,老張,把畫拿走。」他多看了孩子兩眼,那眉眼的神情,有醒波濃濃的影子,他竟有了白胖孫子了,像天上掉下來的寶物!

  緣分啊,真讓人想也想不通。

******

  化妝師替她一遍遍梳直那黑緞般的長髮,再將一串珍珠髮夾別在髮際。

  「小姐,別再哭了,粉都打不上去,漂漂亮亮的眼睛都快腫了,這樣修片很麻煩的,」化妝師直歎氣。

  「對不起,我不哭了。」晏江抽了張面紙,往濡濕的臉直抹。

  「拍照是喜事,妳怎麼淨哭呢?妳的朋友可開心呢!笑一個,來!」化妝師端起她瘦削的下巴,她勉強咧嘴笑了,比哭還難看的笑。

  「我朋友呢?」她往外張望著,林雁容自化完妝後,就一溜煙不見了。

  「大概跟新郎到攝影棚聊天去了,這裏悶啊。」化妝師示意她站起來。「我看看,衣服跟項鏈的顏色可以配。好,就這樣。」

  她重新坐下,喝了一口水,手掌托著腮,兩眼無神地望著鏡面。

  「不出去嗎?馬上要拍照了。」化妝師催促著,

  「不,我再休息一會兒。」近日她極易疲倦,也許是心理影響了生理。

  鏡子裏的她如果不是眼白微漫的紅絲,她今天可以算是此生最美的時刻了。

  瘦了一圈的瓜子臉越發清靈,精緻的粉妝突顯了秀氣的五官,米色的低胸禮服裹著比孕前纖柔的身段。她也很想快樂,很想像林雁容連禮服拉煉都快被肉肉的胸圍撐裂了,都還能眉開眼笑,但是千斤重石壓在心窩。她今天必定是最殺風景的一個了。

  外面似乎有些騷亂,人聲喧鬧了起來。今天有幾組新人要拍照,大概是化完妝要出外景,大隊人馬快出動了。

  「先生,您要找誰?是遲到的伴郎嗎?」外頭工作人員的詢問聲。

  她無精打采的看向門口,看到一個作夢都不願意夢見的男人。

  她垂下托腮的手,無語凝望。

  「走!」

  她的手被男人的鐵掌攫住,一股力道將她拉離了位子,朝外奔竄。

  「做什麼啊先生!我們要拍照了,不可以走啊!」

  幾個男女工作人員擋不住如風飛馳的兩人,紛紛朝攝影棚去報告正主兒。

  「你幹什麼?黎醒波!你要去哪裡?!」

  她心驚肉跳地被他拉著從二樓腳不點地的直下一樓,轉眼已置身在人行道上,將婚紗攝影公司遠遠拋在後頭,他卻沒有慢下腳步,快得她完全看不清身旁的景物。

  她跟不上他的腳程,喘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當她變成被拖著跑時,有一種即將倒斃在路上的預感,不知何以路如此漫長。

  然後,在她快暈厥前,他終於停了,放開她的手,回頭看著她。

  她兩手撐在膝蓋上,彎腰劇烈地喘著氣,頭暈眼花,口乾舌燥,

  「晏江。」他沙啞地喚著她。

  她慢慢抬起頭,發現置身在兩條街外的公園裏。

  「你……發什麼……神經……我……還要……拍照……」她咳了好幾聲。「我……的……鞋子……都掉了……」

  「唔?」他定睛一瞧,她果然赤著腳,髮夾吊掛在耳畔,披頭散髮如剛爬出井的女鬼貞子,美麗硬生生毀了一半。

  「對不起。」他扶起還在氣喘的她,替她夾好亂髮。

  「你到底……要幹什麼?!」她用殘餘的力氣狠狠推開他。

  「妳還有心情拍照?妳以為把孩子丟給我就沒事了?妳真以為嫁給他就能解決妳的問題了?」他劈頭一連串的問號把她給問傻了。

  「你又賴我!孩子是你要的,現在又莫名其妙的質問我?!」多日不見,他仍是指責,她似乎很難討他的歡心,委屈一來,眼眶又濕了。

  「沒有妳我要孩子做什麼?我若要孩子,直接找律師就行了,何必搞一個自己不愛的女人回家?!」他幾對著她的耳朵大吼,她忍不住掩耳。「我若不愛妳、不喜歡妳,何必大費周章地接近妳?!我若只擔心孩子,派個保母去照顧妳不就好了,用用妳的腦袋想想!妳竟然連孩子也不要,妳連跟我僅有的關聯都不願留下嗎?!」臉紅脖子粗的他是難得一見的景象,

  「你在說什麼?」被吼得直愣愣地。「院長說你只要孩子,我成全你也錯了嗎?你為什麼罵我?還把我拉到這麼遠的公園來罵?」

  「院……長?」他也直愣愣地。

  靈光一閃!他想起了數天前老父氣定神閑地走到他面前,笑意盈盈道:「你放心,晏江的事會解決的。真沒想到,繞了一大圈,緣分啊緣分。」

  他父親所謂的解決就是直接向晏江要孩子。晏江必定是在心灰意冷下交出孩子,不加留難。莫名其妙在家看到突然冒出來的嬰兒的他,推敲不出晏江的心思,生了兩天悶氣,從不求人的他拉不下臉來,愈看孩子愈火,直覺是她吃了秤鉈鐵了心,再也不回頭了;還沒想出法子找上孩子的媽,今天上午就接到一通林雁容神秘兮兮的電話--

  「黎醫師,別說我沒告訴你,小晏今天要拍結婚照,晚上在喬家舉行訂婚禮,你如果只要孩子不要媽,就別來了。」

  他沒想到喬淇動作如此迅速,上門撂話沒多久就實踐諾言了,心急如焚的他不加思索,連闖幾個紅燈後直奔現場,在看到一改平日簡素的晏江盛妝華服時,不覺怒火沖天,直接就把她帶開。

  這麼一想,父親早就猜到他會找上晏江質問,等於是對她直接證明,他要的是晏江,並不是孩子,這比他指天發誓還來得有效。

  他那一板一眼的父親竟拐了這樣的心思,看來不看診的黎方真的閑得發慌,這兩日還和幫傭搶著餵孩子喝奶呢。

  「看來我的行動力太差,有人看不過去,越俎代庖了。」

  「不知道你們在搞什麼,你要跟我表白也不必大老遠跑來這,我腳疼死了。」她一拐一拐地找了張石椅坐下來,檢視被石礫子刺傷的腳底。

  「我看看。」他抬起她的雙足,放在自己大腿上,仔細拍掉黏在上頭的碎礫、草屑。

  她毫不忸怩,靜靜看著神情認真的他呵護自己的傷口,嘴角噙起了微笑。

  她聽見了,他說他愛她,很生氣地說,這一次,沒有孩子,只有她。

  「黎醫師,你真的愛我?」她歪著小臉,悄聲問。

  「嗯。」他沒看她,凝神在挑紮進腳底的小石礫。

  「愛我哪裡?」她跟所有的女人一樣,喜歡聽到甜言蜜語。

  「唔……」他想了一會兒。「愛妳的始終如一、愛妳的天真、愛妳的傻、愛妳的不按牌理出牌,愛妳的長髮、愛妳的直言不諱,愛妳跳的舞……大概就是這樣。」他聳聳肩。

  「聽起來不大像優點。」下顎揚得半天高,翹起嘴。

  他偏過臉直視她,異常溫柔地,指腹摩挲著她粉嫩的腮紅。「我一直認為,做的比說的還實際,妳會感覺得到。我不習慣說哄女人的話,但是,如果能讓妳開心,我會試著說給妳聽,妳想聽什麼?」

  這幾天荒蕪的心田在聽了這一番話之後,如春風拂過,綠意頓生。

  她笑瞇了眼,掌心貼熨著他的大手。「你,什麼時候開始,有一點點喜歡我的?」

  「在第一次見到妳的雨夜裏。」他很快的回答。

  「也不必這麼誇張吧?」她嬌嗔著。

  「我說的是實話。當時無法厘清那種感覺,事後想想,那一夜,喝醉的並不是我,我很清醒的和妳有了關係,如果僅止於欲望,我可以事後馬上離開的,不必有罪惡感,就像多數人熟知的露水姻緣,激情過後,互不相識,不必牽絆。但是,我選擇了留下,我不想丟下妳,我想看看清醒的妳、不傷心的妳,還有,妳的名字,我想,那算是起心動念了吧。」

  這不算甜言蜜語,她的心卻溫暖的化開了,不再懸虛著,她輕聲道:「你說得我想哭了,黎醫師。」

  「功力有這麼高嗎?我的晏江。」他傾前吻了她,第一次在公共場合表現出他的愛意,沒有保留的。

  這個吻,讓在公園漫步的人看了臉紅耳熱,直到晏江喘不過氣,聽到彼此的呼吸聲急促起來,她明智的中斷這個意猶未盡的吻,羞赧地將雙腿移放到地上,試著走幾步路。

  「可以嗎?要不要我背妳?」他攙住她。

  「不用了,叫車好了,反正婚紗公司也不遠。」她挑著平坦的路面走向人行道。

  「妳說什麼?!妳還要回去拍照?!」他又驚又怒。

  「答應人家的事怎能食言呢?」她頭也不回地往前行。「他們一定在等我了。」

  「妳是沒答應要嫁給我,但是我們做過的事也等同於承諾了,妳難道就不必對我負責?」他強勢地扣住她的手,凝肅地斂起溫柔。

  「你這麼急嗎?要結婚也要看日子吧?我的部分不多,只是作個紀念,拍幾張就完成了,其他都是雁容和新郎的戲分,你要等我嗎?」她傾著頭問他。

  「妳今天是……」他感覺到了不對勁。

  「雁容的伴娘啊!她要訂婚了,先拍個照,找我湊湊熱鬧,順便試伴娘禮服,誰知道你突然跑來,還把我帶走。對了,我得沿路找回鞋子,不坐車了。」她走回人行道,朝來時路探尋著。

  他攔住她,擋在她面前,彎下腰。「我背妳吧,快一些。」

  「你真是好人。」她高興地攀上肩頭,忘了自己是被這個好人帶到這裏的。

  「晏江,從此以後,別再說妳要嫁給喬淇了,妳愛他愛得夠久了,現在我要妳全心全意的愛也不為過吧?」平穩的語調蘊含著深情。

  「我愛你,黎醫師,很愛很愛。」她親吻他的後頸。「以後,你一進家門,只能先吻我,不可以先抱孩子,聽到了沒?」

  「傻瓜,因為孩子,我才有機會認識妳、愛妳,妳不該吃孩子的醋,」

  「不管!你答不答應?」她輕咬住他耳輪。

  「真沒想到我會愛上一個像孩子一樣的女人。」耳朵癢得令他發笑。

  「你後悔了?現在還來得及。」

  「早就來不及了。」語氣不容質疑。「妳說,雁容對我是不是很有意見?」敢這樣整他!

  「還好。她只是說,你最近都在整護士們,問我是不是該考慮看看,和你複合也許對她們的福利會有所改善。」她舒服的靠在他肩背上,梭巡著高跟鞋蹤影。

  「這麼說,她知道我們的事了?」

  「嗯。你上次丟下病人不管,跑到醫院門口和我爭執,她們就瞧出來了。」

  聽起來,新的八卦緋聞已經慢慢在醫院流傳了;這一次,他會先編個劇本,讓喜氣蔓延到每個角落,永不休止。

*******
  
  「親愛的黎太太,我想跟妳商量一件事。我是否有權替我的兒子取名字?」男人吻了一下正在晨光中甦醒的女人。

  「黎潁不好聽嗎?沒有人反應啊。」她鑽進他熱烘烘的懷裏。

  「我這不就在向妳反應?」

  「我覺得喬淇的概念不錯啊。你瞧,我們一家人的名字都有水在裏頭,不是很好嗎?連喬淇的名字也是--」腦袋瓜忽然從他懷裏爬了出來,圓圓的黑瑪瑙死命盯著他。「吃……醋?」

  「隨妳怎麼說都好,總而言之,我要求恢復這個權利。」他乾脆閉上眼睛。

  「你喜歡就隨你吧,孩子是你的。」她垂首輕齧他的唇,「對了,黎醫師,我想請教你一個問題。」

  「嗯。」

  「生完孩子,要多久後來月事才是正常的呢?」

  「妳沒有餵母奶,大約一、二個月後都算正常。」

  「一、兩個月?」她屈指一算。「那麼我四個月沒來就不正常嘍?」

  「唔?」他掀開眼睫,看著上方的妻子,神色有異。

  「不會啊,你都有戴--」一個突來的意念讓她閉了嘴,在默然中與丈夫相視,接著,她放聲尖叫。「啊!你害慘我了,是那一次,結婚前那次,你害慘我了,難怪我又開始老是肚子餓,我完了……」

  「閉嘴!」他翻身將她壓在身下。「妳緊張什麼?這次妳不必再費心思替孩子找個父親了,就穩穩當當做妳的媽媽,妳該高興才對。」

  「你真壞!我不能老在生孩子,我會瘋掉。」她哭喪著臉。

  「下次不會了,這次是例外。」之前他們只顧著試探彼此,忘了最切身的問題。「晏江,開心點,我會好好照顧妳的。」他吻她的鼻尖。

  她收起了眼淚,攬住他的腰。

  她知道這個男人會永遠照顧她,像照顧他的孩子一樣,他寵溺她更勝以前,他曾說:「妳不會有機會再想念喬淇。」

  「不過黎太太,麻煩妳一件事,請別讓人知道妳這次又是在無知的情況下懷孕,我的專業名聲快要不保。謝謝。」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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