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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洪穎]馴妻秘密行動(花言巧語之三)[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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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8-30 00:20:16 |倒序瀏覽
馴妻秘密行動【花言巧語之三】 作者:洪穎

她一定是上八輩子和那個可惡的男人結下深仇大恨!
也不過就因她的小貨車擋住他的大跑車,
要他這個大總裁出出勞動力,幫她搬搬盆栽,
他幹嘛就跟蹤她到墓園,因此看到她最脆弱的一面,
還硬要說是湊巧!
這也就算了,
他竟然還是她那八百年沒見的老哥,幫她選的對象!?
這……這還要說是湊巧,鬼才相信!
而他竟還一臉無辜的說──他是冤枉的!
那一天到晚跟她裝熟,
一天到晚藉機把她絆在身邊,
現在更大大方方的進佔她的床,
也不是他故意的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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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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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8-30 00:20:31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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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九二年    暮春

  屏東不算是個熱鬧的城市,唯一「過熱」的,是近乎四季皆同的陽光。近午暮春的艷陽讓原本已不熱鬧的大馬路上,人車更為稀少。

  自由路旁有座不甚起眼的小教堂,說不起眼,是因為教堂的大門讓蔓生了滿牆面的九重葛給遮去大半,艷紅的九重葛像是要呼應南台灣惡名昭彰的午陽似的,還不到花期,就已經提早開出滿牆鮮紅花朵,相形之下,教堂那扇斑駁、同為紅色的大門,顯得更為不起眼。

  比起教堂大門的不起眼,在圍牆內的「教堂範圍」則大得有些不協調。

  有足夠容納十數個孩子玩抓鬼遊戲、打滾的大草坪,一座專供教眾聚會禮拜的主教堂、一座給青少年團契聚會的副堂,機、腳踏車停車篷、放置乒乓球桌的場地、供牧師一家人居住的生活空間,以及一座小花園。

  星期天上午的主日崇拜已接近尾聲,聚會結束前的詩歌正悠揚傳出教堂,三個十四、五歲的女孩捺不住主日崇拜的冗長,提早溜出主堂,在小花園裡聊起她們感興趣的話題。而依然悠揚的詩歌,則成了她們聊天的背景音樂。

  寂寞聲音吶喊在城角里,聽來好似孩童在哭啼。

  寂寞聲音在忙碌的人心,匆忙中總無一刻停息。

  寂寞在我睡夢裡,寂寞聲音縈繞我記憶。

  寂寞臉孔日日等待日出,卻是迎接另一個忙碌。

  寂寞臉孔佈滿每個城,人們驚慌卻仍不祈禱。

  寂寞人們入眼底,吶喊儘是寂寞的聲音。

  花若語對著天空翻了翻白眼,站在花台邊無聊地踢了踢水泥台階。

  「那麼多人在聚會,還唱什麼寂寞嘛!搞不懂那群人腦袋裡裝什麼!?」望著花叢裡的非洲堇,言蕬瑀笑的溫柔。

  「那是因為妳年紀還小,不能體會,很多時候,在人群裡反而覺得寂寞。」說完,她又專注的看著紫色非洲堇。她記得非洲堇象徵「微小的愛」,很貼切的花語,正如那一朵朵小小清麗不張揚的花色。

  「聽妳說話,不瞭解的人真的會以為妳有多老耶!拜託,言姊姊,妳了不起大我六個月,別告訴我,妳對寂寞瞭解的比我多。」

  這回蕬瑀沒再張口,她不認為生理年齡與心理年齡能成正比,然而她也不想將想法說出。

  一旁的喬笑雨則一反往常熱情活潑的模樣,拉長著一張瞼,悶了許久才開口:「我要搬家了。」

  「呃?」蕬瑀的表情錯愕。

  「搬家!?」若語近乎大吼,接著逼問:「搬去哪兒?妳怎麼可以搬家?妳忘了我們的約定嗎?我們說好以後蕬瑀負責開花店賣花,妳負責種花,我負責到各地去尋找稀有品種,我們三個人要建立一個花草王國,妳忘了嗎?妳怎麼可以搬家!?」

  「若語!」蕬瑀語氣滿是責備。

  笑雨在若語的逼問下,哇地一聲哭了。伴隨著哭聲,她抽抽噎噎說:「我沒忘啊!可是我也沒辦法,我爸爸被公司調到台北,他們決定搬到台北住。我跟他們說我不想搬家,他們根本就不理我……

  我也說了我跟妳們的約定,可是爸爸說,那個約定要等我們長大才有能力實現;爸爸說,如果我想種出漂亮的花,幾年後可以在台北的大學念相關科系……我也不想這樣,可是爸爸的話也沒有錯……」

  蕬瑀摸了摸笑雨剪得薄薄短短的發,輕聲說:

  「喬爸爸說得對,我們的約定要等我們都長大了才有能力實現。我跟若語可以答應讓妳搬到台北,不過妳要先向我們保證,將來念大學一定要選相關科系,而且離開屏東後不可以忘了我們的約定,更不能因為交了新朋友,就把我跟若語忘記。」

  蕬瑀的話等於是一次安撫了兩個人,不只讓笑雨能安心離開,也讓莽直的若語願意「放過」笑雨搬家這件事。

  「好吧,妳要保證不可以忘了我們的約定。我可是告訴妳喔,為了我們的約定,我已經跟我老爸要了一塊很大的地,我老爸也已經把那塊地過到我名下了,妳可別讓那塊地變成無主孤魂喔!妳要敢忘記我們的約定,我跟那塊地變成鬼都會找到妳!」若語如是說。

  這「番話」惹出蕬瑀的笑聲!真是道道地地的番話啊!連一塊地都能讓若語掰成有靈氣的鬼。

  笑雨也跟著破涕淺笑,帶了些些挖苦味道說:

  「妳沒變成鬼就已經很可怕了,我絕不敢忘記我們的約定。我們就在教堂前再立一次誓,上帝當我們的見證,好不好?」

  「當然好!」若語壓根忘了要追究笑雨那句「妳沒變成鬼就已經很可怕了」的挖苦,聽到笑雨自願在上帝的見證下再次立誓,她因笑雨即將離去而生的煩躁,頓時全消。

  她們三個人只有笑雨是真正的基督徒,她跟蕬瑀都是衝著笑雨的面子才上教堂的。這回笑雨甘願在教堂前立誓,還搬出她篤信的上帝,那她鐵定是不會忘記她們的約定了。

  三個少女在教堂的花圃前、在炙熱的艷陽下,勾了勾彼此纖細的小指。

  約定儀武結束後,主日崇拜也同時結束,聚會的眾人陸陸續續步出教堂,接下來便是午餐時間,通常會有超過一半以上的教友會留下來用餐。

  看見步出教堂的教眾對若語而言,等於是看見「午餐」,早餓得發慌的她,拉著笑雨的手往午餐地點--副堂快步跑去,仍不忘回頭喊還蹲在花圃前的蕬瑀動作快些。

  望著笑雨與若語的背影,蕬瑀有些發怔,一個有「鬼」威脅、有上帝見證的約定,真的會成真嗎?

  她淺淺拉開一抹笑,拍了拍手上的塵土,站直身,抬頭瞥了眼當頭的刺目太陽。

  低下頭,她花了幾秒鐘做她的第一個默禱。

  她不是個信上帝的人,然而這一刻她卻希望真有個上帝,希望那個也許發明了太陽、天地的上帝,能讓她們的約定成真。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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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8-30 00:20:53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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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後    台中伊甸園

  晚風如水沁涼,青草的淡香流動在夜晚的寧靜空氣裡,露水凝在一片片草葉上,喬笑雨一個人躺在伊甸主屋前庭那一大片草坪上,絲毫不介意覆在葉上的露水滲過棉質叫T-Shirt親吻她背上的肌膚。

  想她們三個同窗好友,盼望一起打造一座花葉王國的夢想,從最初學生時期的談論,到最後決定付諸實行,中間歷經了整整十個年頭。

  感覺上她們三人彷彿才在昨日、在教堂前許下諾言而已,那段早已飛逝的無憂青春依然像剛醒的夢般清晰。可現在,她們夢想構築的花葉王國--伊甸園,已真真切切實現了。

  五年前,她們三個人在台中茶館思索,該為即將成立的花草園地取什麼名時,她頭一個喊出「伊甸園」。仔細回想五年前,伊甸園的初創時期,她們三個人要忙學校課業、忙伊甸園的雜務瑣事,那段日子挺不像人過的。

  然而,熬過五個年頭,伊甸園從一片荒蕪的山坡地,變成今天擁有五大植物區塊的大型園藝造景公司,五年的青春代價,付得十分有價值。

  如今伊甸園已走上軌道,花若語負責伊甸園的所有行政業務,言蕬瑀負責讓園區內所有植物生意盎然,至於她--喬笑雨,則負責貢獻腦子裡的園藝設計點子。

  五年的光陰啊……笑雨有時不免要想,如果這五年沒有若語、蕬瑀,今天的她會變成什麼樣子?她靈魂裡不安的因子,還能不能找到另一塊像伊甸園這樣安詳的地方,得到慰撫?

  「笑雨,妳明天要上台北,不早點睡會沒精神。」在大屋一樓辦公室忙的花若語,關了燈走出屋子,看見躺在草坪上的笑雨。

  「妳要不要坐下來,陪我聊聊?」笑雨拔了根青草,放進齒間嚼磨,態度隨性。

  「睡不著嗎?還為『開陽』的設計圖心煩?」若語凝視躺成一條直線的笑雨,笑了笑,坐下。

  「開陽的設計圖,我修好了。明天上台北忙完『大毅』的案子,我會順便跟開陽作最後討論,如果這次修改,那個老頭子再不滿意,我們別接這個案子了。」

  「喂、喂!喬大小姐,妳別耍脾氣好不好?妳這張園藝設計圖已經花了兩個多月,人家說時間就是金錢,妳沒聽過嗎?都到最後關頭了才說要放棄,我不准!何況,我們伊甸園從來只有一開始就不接的生意,沒做過接了一半的生意,妳別想開這種先例!」

  笑雨悶哼一聲,以示不悅。

  「我就知道妳這雙眼睛,只有金錢沒朋友!」

  「喂!這話欠公平喔……」

  「好啦、好啦,別婆婆媽媽、囉囉嗦嗦的,我知道妳的意思了,我會乖乖把開陽這個案子結束掉,就算那老頭子給我再多苦頭吃,我都會咬牙忍過去,這下妳滿意了吧!」

  「喬笑雨,我話都還沒說完,妳就說我婆婆媽媽,我看是妳太男人了吧!真不是我想說妳,妳實在是……

  好好一個人,明明就漂漂亮亮的,偏要弄得像男人婆,頭髮剪得比男人短,穿得像個二十歲的小伙子,這樣有什麼好?妳要是肯聽我的話,好好的、乖乖的打扮自己,別說開陽的老頭難搞,只怕妳拿張白紙給他看,他都會流著口水對妳說好。

  何況開陽的老頭也不是真那麼老,人家還跟妳同樣姓喬,講真話,妳跟喬經理有沒有什麼關係?」

  「妳想像力太豐富了。」笑雨語氣淡淡的,吐出嚼在嘴裡的草葉,自地上翻身躍起,率性地隨便拍了拍兩下牛仔長褲,轉頭說:「我要去睡了,別再跟我推薦美人計,那只會讓我更加確信--男人全是色迷心竅的豬。」

  「妳很偏激喔……」

  「別嘗試說服我,想說服我,先說服妳自己吧。妳要真覺得一百個男人裡找得到一個好的,怎麼不去找個好的來玩玩?」

  「妳……實在很欠揍!」笑雨的話還真是一針見血,若語頓時只能回她這麼一句話,她的確跟笑雨一樣,對男人沒多大信心。但至少,她不像笑雨那般極端,把自己弄得像男人。

  「好說、好說。」笑雨皮皮笑著,滿是不在乎的態度。「若語,不用替我擔心,我不是為了逃避男人,才變成妳眼中的男人婆,我只是想當我自己而已,我喜歡我現在的樣子。」說完,她轉身離開。

  若語望著突然認真起來的笑雨,怔忡半晌。

  笑雨當真喜歡現在的樣子嗎?可是,她印象中的笑雨分明不是這個樣子,印象中的笑雨,是個開朗率直的女孩;印象中的笑雨,是充滿熱情活力的……

  現在的喬笑雨,依然率直,卻少了幾分開朗;現在的笑雨依然有活力,卻少了熱情,她的熱情,像蒸發了一般,消失了。

  笑雨真的喜歡現在的自己嗎?若語不禁搖頭。

  不知道笑雨國中轉學後,那五年裡發什了什麼事?

  *      *      *

  一個高大男人自寵物店走出來,手裡提了個粉紅色塑料寵物籃,一件深黑色西裝外套,跟著寵物籃隨意拎在同一隻手上,另一手則無聊重複著將車鑰匙拋上拋下的動作。

  男人身穿米褐色絲質襯衫,整整齊齊搭了條深藍色領帶,深黑色西裝長褲裡,修長的雙腳踩著流暢穩當的步子,準備過街。

  陽光很美好,熱度恰好得讓他想去海邊衝浪,想著想著,他沒來由心情一陣好,吹起了口哨,提著寵物籃的手渾然不覺加大了晃動的弧度,扔上扔下的車鑰匙也越拋越高。

  嗯……他的心情確實很好,好到居然闖入一家寵物店,拿幾張白花花的鈔票,替一隻愚蠢的、沒啥貢獻力的小白貓贖身!

  他討厭做這種投資報酬率為負成長的事,但話說回來,反正碰上梁紫築之後,投資報酬率為零的事,他也做了不下十數次!壞就壞在他的心太軟……也不對,他不是對任何人都心軟,只是獨獨對長得像極自家妹子的梁紫築心軟。

  覷了眼搖晃的寵物籃,唇邊湧了朵懶懶笑意,小築會喜歡這只軟綿綿的小白貓吧!

  他可是下了特大的決心才買下這只沒貢獻力的生物,若不是這陣子小築老是死氣沉沉的……唉!那個小妹妹梁紫築啊,怎麼老叫他放不下心呢!

  過了街,他穩穩接住拋了數十次的鑰匙,正打算按下解除防盜的按鍵,才注意到他那輛耀眼的粉紅愛車,被一輛「長相」粗魯的藍色小貨車並排,擋住了出路。藍色小貨車旁有人正忙上忙下,搬出一盆又一盆植物。

  那搬著一盆盆植物的人,看起來是個很年輕的男孩子,一身曬得略呈古銅色的膚色,褐色鴨舌帽、藍色牛仔長褲、寬鬆的黑色印花T-Shirt,上頭的圖案是白色骷髏頭,圖案下方印著「生人勿近」四個大字。

  現在的年輕人,腦袋究竟都想些什麼?

  古岳威看著擋住出路的藍色小貨車、看著忙碌的年輕男孩,失笑。

  也許是陽光美好、他心情也很好,才破天荒的注意起一個男孩子,看樣子那男孩子了不起二十一、二歲左右吧。

  他按下解除防盜的按鍵,粉紅愛車發出兩聲「嗶啵」,他想這應能提醒藍色小貨車的主人,該移車子了。等了好一會兒,他沒想到,對方竟渾然未覺,自顧自地繼續忙碌!

  「先生,麻煩你--」他只好靠近,發聲提醒對方。

  話沒說完,對方居然給了他一個白眼,忿忿說:「你眼睛瞎了嗎!?」然後不甩他,繼續忙。

  「先生,你擋住我的車了,請你--」古岳威捺著性子,重新申訴。

  他實在想不通,明明被並排車子擋住的人是他,他何苦如此低聲下氣?

  一定是他今天心情太好!否則照他平時沒耐性的個性,早跟這個不知死活的年輕男孩翻臉!

  果然是什麼樣的人穿什麼樣的衣服,這個脾氣火爆的小伙子,確實該貼上「生人勿近」的標籤。

  「瞎了眼的『小姐』,既然眼睛瞎了,就不該開車亂晃!」年輕人索性停下手邊的工作,雙手交叉在胸前,微仰著頭,以滿是敵意的視線對上喊她「先生」的男人。

  這不是她第一次被誤認,或許是太陽過烈,今天被誤認的她,就是超不爽的!

  「瞎了眼睛的人是你才對,我明明就是--」古岳威反擊,正氣著怎麼碰上一個「番邦人士」,自己明明就是個如假包換的男人,居然被喊成「小姐」!

  然而,對上那雙雖充滿敵意卻略顯清秀的黑瞳,他在下一秒省悟可能犯下的錯誤,說了一半的反擊頓時打住,接上口的,是不肯定的詢問:

  「妳……是女的?」

  「不錯嘛!你的眼睛突然管用了。」對方冷冷嘲諷。

  「嗯……對不起……小姐……」古岳威頓了頓,望著那張男性化的臉龐,怎麼都覺得「小姐」用在眼前這個年輕人身上,怪得教人渾身難受。

  「你不要喊我小姐,我不習慣!」她上上下下打量他一回。這男人大概高她八、九公分左右,以她一七三的身高往上加個八公分,男人少說也有一八一    。

  這麼大的個子,手上卻拎著粉紅色寵物籃、開了一輛粉紅色的高級跑車!

  唉,這世界是怎麼了?現在的男人,怎麼個個都少了男人樣?

  她真是替那輛名貴跑車叫屈,一輛該是虎虎生風、叱吒街頭的Z3跑車,偏偏讓一個娘娘腔男人改漆成秀氣的粉紅色,噁心極了!

  「我想也是!』古岳威咕噥,吐了口氣,他索性說:「好吧,不是先生也不是小姐的中性人,麻煩你移一下你的車子,我才能把車子開出來。」

  什麼叫「我想也是」?這男人會不會說話?竟然叫她不是先生也不是小姐的中性人!?

  「你既然有空帶寵物逛大街,應該不趕時間,我就算移了車子,那堆盆栽一樣擋住你的路。」她晃了晃下巴,點著地上散放的盆栽,「所以,請你這個視線突然復原的人忍耐十幾分鐘,我把這些盆栽搬進那棟辦公大樓後,立刻移車,你不要跟我計較這一點時間。好男不跟女鬥,這句話聽過吧?」

  哇!這是什麼世界啊?古岳威睜大了眼,一臉不可思議,他從沒看過如此理直氣壯的「違法者」!

  好男不跟女鬥!?真虧她說得出口!一個連人家稱呼小姐都不習慣的「中性人」,這時居然想使用性別「優勢」?

  更何況,她也不想想,她是並排停車、公然違反交通法則的人。

  從不知詞窮二字怎麼寫的古岳威,實在是傻眼了!

  提著寵物籃的手突然舉了起來,舉了老半天,又悶悶放下。剎那間,他才驚覺這個中性「小伙子」,簡單兩三句話就惹毛他,讓他差點想扔出手裡的寵物籃!

  都怪籃子裡的可惡小貓咪,害他被誤認為不趕時間的「閒人」!

  「老頭子,如果你真趕時間,可以暫時把寵物籃放進我車子,然後貢獻一點男人的力氣,幫我搬這些盆栽,這樣可以節省很多時間。」她一副施恩的口氣。敢叫她中性人,她也沒什麼好客氣的,很自然就送他一聲老頭子。

  「老頭子!?不是先生也不是小姐的中性人,我的實際年齡加上虛歲,了不起二十九歲,就算把中國人的忌諱算進去,不談九,頂多三十歲--」古岳威徹底失去耐性,哇啦哇啦扯起嗓子來。

  「我對你的年紀沒興趣,你想等就等,不想等就幫忙,再不然去找警察申訴,舉發我並排停車也行,別跟我囉嗦你的年紀,我才懶得管你什麼中國人的忌諱。反正在我眼裡,你比我老,就是老頭子。」

  「妳實在是不可理喻!」

  「我一點都不希望你理我。」說完,她不再理他,回頭繼續忙。

  這個上午,陽光由美好轉為刺目,燒得他頭昏腦脹,八成是因為這樣,他興起生平第一回對女人動手的衝動,真想狠狠掐住「中性人」的脖子!看看不能呼吸的她,還囂不囂張得起來!

  話說回來,氣歸氣,事後連古岳威自己都想不明白,明明氣得恨不得掐人的他,最後竟然把寵物籃放進粉紅跑車裡,然後忍氣吞聲地捲起衣袖,幫那位「不是先生也不是小姐的中性人」,搬完一盆盆大小不一的盆栽。

  當他們終於搬完那堆植物,古岳威心想,總算能擺脫不小心跟他擦槍走火的不男不女中性人(老天,她的稱呼還真長)。

  兩人走出辦公大樓後,他無意間掃視到,那輛藍色小貨車被開了張紅色罰單,下意識就在唇邊開了朵幸災樂禍的大笑容,充滿感激地想著:老天畢竟還是有眼睛。

  可惜的是,中性人看見罰單時的反應太過輕鬆,拿起擋風玻璃上的紅單,隨意折了幾次就塞進長褲口袋裡,絲毫沒正常人被開罰單的懊惱模樣。

  正當古岳威為著不能看見中性人的懊惱而惋惜時,對方在踩進藍色貨車前,爽快地說:

  「用這張罰單,買你老頭子十幾分鐘勞動力,我覺得很劃算。」

  他、他……今天是招誰惹誰了!?忍氣吞聲賣力,對方非但不感激,還不改老頭子的稱呼,Shit!

  古岳威兩眼噴火看著藍色小貨車揚長而去,像根被釘死的木頭杵在定點,暗自詛咒。

  喬笑雨由車內照後鏡,看那個顯然氣得走不回粉紅跑車的男人,忍不住笑了出來。

  其實那個男人挺帥氣的。如果她不是心情很差、如果他沒誤認她為「先生」,或許(只是或許),她會在他懷著怒氣的幫忙後,附上禮貌性的感謝。

  再其實,那個男人的修養挺好的。五官分明的一張臉,在怒氣攻心的情況下,還願意捲起衣袖幫她搬一堆東西,她蠻佩服他的。

  說實在話,喊他老頭子,確實是蠻惡毒的,無怪乎他會氣得用惡狠狠的眼神,目送她離開。

  要怪就怪他眼拙,外加挑錯時間錯認她是男人!

  身高一八一的男人,今天就算你倒霉吧!

  用力踩下油門,笑雨打了右轉方向燈,看著後照鏡裡的男人身影縮小、消失。她嘴邊的笑,一路噙到開陽企業大門前,沒中斷過。

  *      *      *

  開陽企業,貴賓接待室裡--

  「你是想怎樣?這也不好、那也不對。已經照你的意思改了,還不滿意?大不了我這樁生意不做,你另請高明,爽快點!」喬笑雨拍桌子、瞪眼睛,抄起設計圖想撕爛。

  「搞什麼?才說妳兩句,脾氣那麼大,真不知道妳們伊甸園是怎麼撐下來的?」對桌男人眼捷手快地搶下差點毀滅的圖稿,他用手掌撫按被揉出一堆皺紋的設計圖稿,頗不認同地責備著。

  「脾氣大?你為什麼不說自己太難搞?早知道你找上伊甸園沒安好心,有什麼事衝著我來,別拿工作的事找我碴。」

  「笑笑,回家看看嘛!事情過那麼多年了,爸媽其實很想妳--」

  「喬毅安,我警告你很多次,別跟我談私事,我沒你這麼閒。」

  「我好歹是妳哥哥,以前妳都大哥長、大哥短的--」

  「以前是我眼睛瞎了,分不清好人、壞人。喬毅安,你別跟我談以前,從平平死的那天起,我就跟以前一刀兩斷了。」

  「笑笑……」喬毅安想說的話根本沒機會說,才喊了名,就讓笑雨硬生生截斷。

  「不要叫我笑笑,噁心死了!」

  「妳一定要抱著這麼多恨意過日子嗎?平平的死,不是只有妳一個人難過,這幾年大家都不好過。上帝說過:要原諒你的敵人。更何況我們不是妳的敵人,我們是妳的家人,笑笑……」

  「不要跟我談上帝、不囡跟我重複上帝說的蠢話!我不想聽。對我來說,上帝根本不存在,如果上帝存在,平平不會死;如果上帝在聖經上說過的話有用,幾年前你們會給平平活下的空間,而不是逼死他!上帝在我眼裡根本一無是處。」

  「笑笑,我知道妳跟平平的感情最好,可是……」

  「喬毅安,我要走了。那張設計圖,如果你還不滿意,你們公司空中花園的工程找別家做。」

  笑雨撂下話後,走出貴賓接待室,留下拿著設計稿、神情無奈的喬毅安,跟他一肚子沒機會說完的話。

  *      *      *

  基督教公墓的特色之一是簡單、整齊劃一,如茵綠草上落定一排一排白色十字架,所有墓位大小一致,樣式也幾乎一致。

  離開喬毅安的開陽企業,笑雨開著藍色小貨車,沒意識地就朝基督教公墓的方向走。

  許久後,小貨車停在好些年沒來的公墓入口處,看著入口,笑雨發怔許久。

  喬毅安的話,突然響在耳畔--

  「笑笑,我知道妳跟平平的感情最好……」

  她想起小時候在教會裡,大人們碰上自家小孩打得不可開交時,總會搬出一句話:「你們看平平跟笑笑感情這麼奸,為什麼不學學人家?」

  是啊,凡是認識喬家三兄妹的人,莫不知喬家二哥跟小妹的感情好得讓人既妒又羨。

  她記得國小一年級時,有一回她跟平平在離家不遠的公園玩,她不慎跌倒撞破膝蓋,當時已經讀六年級的平平趕緊抱她坐上公園椅凳,說:

  「笑笑不要哭,我回去拿藥,妳不哭喔,我等一下帶妳去吃芒果冰。」

  她忘了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總是陪她玩、照顧她、疼她、寵她,別人的哥哥都討厭有個小好幾的歲妹妹黏在身邊,平平卻是走到哪兒都帶著她。

  她痛的時候,平平會哄她、帶她去吃她最愛吃的芒果冰。

  還有一回,有個小男生在學校欺負她,她放學回家告訴平平,隔天,不愛打架的平平拉著她找上對方,說:

  「我爸媽告訴我,打架是不好的行為,但你要是再欺負笑笑,我會揍你。」

  欺負她的小一男生,在平平的警告下,從此不敢欺負她。

  她跟平平的事,是想不完的一大串往事。

  後來平平高中到台北唸書,將上國中的她,曾經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吵著不讓平平到台北。最後,平平哄著她說,每個月最少回家兩次、保證每個星期寫一封信給她、兩三天就打電話給她,她才心不甘情不願讓平平北上。

  上了國中後,她認識蕬瑀、若語,生活裡多了兩個知己,她逐漸減少對平平的依賴。

  然而,她跟平平依然固定維持一星期一封書信往返。為了這件事,平平告訴她,他被同學取笑有戀妹情結。當時笑雨回信說:如果要找男朋友,一定要找個跟平平一樣帥、又願意保護她的男人。

  她跟平平之間,有種誰都無法取代的強烈情感。

  與平平書信往返那幾年,她把所有心情、所有秘密,毫無隱瞞寫進信裡。

  她也一直以為平平對她,同樣也毫無隱瞞,直到有一回平平來信寫著--我戀愛了;直到平平說出他戀愛的對象是高中時期大他一屆的同學,平平讀的是男校;直到悲劇發生……

  她才發現,她從沒瞭解過真正的平平。

  平平自殺後,把日記留給她。

  讀完平平的日記之後,她再也無法原諒家人、原諒自己,更無法再走進教會,因為上帝的存在,逼死了平平……

  笑雨掙扎著--要不要下車走進公墓?

  *      *      *

  公墓裡,一個男人手裡捧了本聖經,站在烈日下,對著一處十字架朗讀了十幾分鐘聖經。

  闔上書,他蹲下,由擱置在腳邊的寵物籃裡抱出一隻小貓咪,絮絮叨叨說起話來:

  「小靈,這隻貓咪很可愛吧,大大的藍眼睛,無辜得讓人想虐待牠。哈哈,妳要是還在,一定會罵我變態吧。放心、放心!我買這只藍眼貓咪,不是為了虐待牠。

  我要把牠送給小築。小築,我跟妳提過吧?前兩年我在路邊撿到的一個女孩子,長得好像妳,一個可憐的女孩,最近她從日本回來,我看她心情不太好,才買了這隻貓咪。

  對了,妳最近當天使,業績壓力大不大?上帝要妳照顧的人多不多?如果妳的業績壓力不太大,撥空幫忙哥哥我照顧一下小築。她挺需要一些運氣的,她愛的那個男人智商有點低,吃了不少苦。

  最近公司比較忙,沒什麼時間來看妳,不過答應妳的事,我快做完了,下下次,聖經的啟示錄就讀完了。妳要我讀完整本聖經三次,終於快做到了。妳高興嗎?

  下下次之後,就能多些時間跟妳聊天,妳要乖乖,做個快樂的天使。

  好啦,我該走了,公司下午有個很重要的會議,說到公司那些不濟事的傢伙,我就忍不住頭痛!只會在我後面罵我是不會笑的惡魔,那些不懂反省的傢伙,他們要是能把罩子放亮點、讓我不用那麼辛苦,我也可以像現在跟妳談笑的樣子,嘻嘻哈哈對他們笑啊!

  我跟妳說太多廢話了,再不走會來不及,下次再跟妳聊。」

  他將貓咪放回籃子,關緊蓋子,吹起口哨。

  提著寵物籃,古岳威走出公墓。

  突然,一個似乎有些熟悉的身影,與他錯肩而過。對方低著頭,心不在焉踏著步,他發呆了幾秒,才轉頭看對方背對他走遠,他十分確定那件T-Shirt上的骷髏頭花樣,他幾個小時前見過。

  是那個……不男不女中性人?

  算了!那個不可理喻的中性人,他還是遠離為妙!

  這麼一想,他重新起步,甚至加快了走路的速度,生怕心不在焉、已經走遠的中性人,突然回魂,轉頭發現他的存在,又喊他一句「老頭子」!

  老頭子--哼,她真是敢喊!

  沒想到在社交界素來有花花美公子稱號的他,竟會遇上如此不識貨的中性女人!

  古岳威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臉頰,然後又是擰眉、又是擠眼,沒道理地竟起了幾分懷疑--

  會不會他最近真變老了?

  *      *      *

  十分鐘後,他坐在粉紅跑車內,聽著藍眼小貓不時喵嗚喵嗚亂叫。貓咪可能是餓了,上午他應該連藍眼小貓的媽媽一起買下來,現在也不會吵得他耳根不靜、判斷能力停頓。

  他歎氣、擰眉,一隻手擱在已經入了鑰匙孔的鑰匙上,遲遲無法轉動那把鑰匙發動車子。

  他……實在該走了!他應該趕緊離開「中性人」的出沒地帶才是啊!

  他幹嘛沒事把車開到藍色小貨車後頭,像個白癡,笨笨的瞪著主人不在的貨車!?

  古岳威吐了口大氣--

  剛剛他不小心瞄到中性人失魂落魄的模樣,一下子湧上他說不來的震撼。比起上午的囂張,方才跟他擦身而過的中性人,實在太頹廢了。

  那個中性人會不會是工作上遇到什麼挫折,才來這墓園找過世的親人告解?他盯著貨車猜測。

  也不知怎麼搞的,他就是覺得,她很可能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走出來。

  再等等看好了,如果待會兒她沒紅著鼻子、腫著眼睛出來,他就火速駕車離開;如果待會兒她哭著走出來,他就……就怎麼辦呢?

  若是中性人真哭著出來,他大概會上前象徵性地安慰幾句話……

  就算她胸很平,一雙腿又長,根本像個年輕男人,但老實說,她有對很水亮、頗女人的黑色眼眸,若不是那對稍有女人味道的眸子,他八成認不出她是女人。

  她那對水亮亮的眼睛,要是哭腫了,多難看啊!

  想著想著,他瞧見黑色骷髏頭叫T-Shirt的主人出了墓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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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8-30 00:21:21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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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先生,開陽已經依你要求更改企畫,新的企畫案在你桌上,喬經理來過電話,希望你明天能撥一個小時見面。信義區那塊土地,已經確定是我們公司得標。

  董事長上午來過電話,請你下午回電。有位梁紫築小姐來電,請你有空回電。江小姐來電,想確定晚上見面的時間。楊經理想確定今天下午取消的會議,要改到什麼時候?台南廠有狀況,明天楊經理必須跑趟台南,他擔心無法出席會議。

  晚上七點半的餐廳位子,我訂好了。十點四十的電影票,在你桌上。」

  古岳威待秘書看著記事簿一板一眼報告後,立刻響應:

  「明天上午的行程能不能空一個小時出來?」

  「不能,都滿了。」古岳威的秘書是位三十好幾的媽媽級女性,更是位極端女性主義擁護者,向來看不慣古岳威遊蕩花叢的放浪態度,因而面對古岳威總是一副公事公辦的冰冷神情。

  當然,放浪態度是陳秘書的形容詞。依古岳威自己的評論,他只不過是對女人體貼了些、來者不拒了些罷了。說穿了,古岳威不覺得自己放浪,相反的,他自認是稀世罕見的紳士級男人。

  「下午呢?」他很清楚秘書對他的態度,卻不覺得對方有任何不禮貌。

  對他來說,這位陳秘書,是公司裡少數幾個讓他看了不會頭痛的人。換句話說,如果不是陳秘書好像有點痛恨他,他其實很願意露出自己迷死人不償命的笑容。

  「也不能。」

  「那只好了中午了,妳跟喬經理確認一下,中午用餐時間他能不能過來?如果不能,妳另外跟他排時間。」

  「我已經先問過喬經理了。他說只要你可以,就可以。」

  「那中午吧。」

  「明天中餐幫你準備熏雞三明治、綜合果汁可以嗎?」

  「可以,謝謝。妳幫我通知該到的人,下午取消的會,兩個小時後開始。」

  雖說陳秘書有點痛恨他,不過該吃飯時,不管多忙她都會記得幫他準備簡單的中餐。像她這樣公私分明、能力超強的秘書,就算總是冰冷著臉,他樂意委屈點忍受。

  「好。」陳秘書冷淡應了聲。

  「晚上要司機先去接江小姐。妳幫我通知江小姐,請她晚上先到餐廳用餐,說我如果趕不及去餐廳,會直接到華納跟她碰面。」

  「好。」

  「還有沒有其它事?」古岳威問。

  「最後一件事,『立衛』來過一通電話,希望你把信義區那塊土地轉賣給他們。」

  「不賣。」

  「王總願意出兩倍價。」

  「妳告訴他,出三倍都不賣。」

  「知道了。沒其它事了。」

  古岳威點點頭,拿起電話,準備撥號,轉念突然喊住陳秘書:

  「陳,妳覺得我……老了嗎?」

  陳秘書回頭,古怪的神情在臉上滯留好一會兒,才說:

  「依你夜夜笙歌的情形判斷,你老化的速度是會比正常人快一點!」

  她……分明是想要氣死他的吧?不給安慰就算了、不回答他的問題也罷了,幹嘛順道用責備的語氣說話,好似他犯了滔天大罪。

  況且,他哪有如她形容那麼誇張--夜夜笙歌!?他不過是在每天辛動工作後,不忘娛樂而己!而且就算娛樂,他每天也盡量在清晨一點以前上床睡覺耶。

  「妳……」實在無話可說!

  「總經理如果沒有其它事,我想趕快通知其它人準備開會。」

  「陳,妳很討厭我嗎?」

  「一半一半。」

  真是誠實。

  「可不可以請問一下,討厭我的那一半是為了什麼?」

  「原因太多了,短時間說不清。」

  「那妳喜歡我的原因,也多得說不清楚,對不對?」他突然同情起陳秘書,原來她每天都掙扎在喜歡他、討厭他的兩極情緒。

  「不對,我喜歡你的原因只有一個,你是個不討人厭的老闆,不會廢話連篇。」

  「妳……」徹底無話可說。「妳去忙吧。」

  目送陳秘書離開,古岳威放下電話,失去打電話的動力。

  今天的他,在外面被人「欺負」,回公司還要吞下秘書給的悶虧。實在夠倒霉了!

  回想起公墓外那段小插曲,他無法控制又想起那個不知感激的中性人。

  難得好心腸的他,等到果真在哭泣的她,沒想到下場是被狂吼一頓。

  早領教過中性人不知感激的囂張態度,還硬要多事充當安慰人,結果被人指著鼻子罵:噁心的變態狂!吃飽沒事開著噁心的粉紅跑車跟蹤她。

  奇怪了!他的跑車很噁心嗎?他妹妹最愛的粉紅色,有那麼噁心嗎!?

  奇怪了!基督教公墓就只能埋她的親人嗎?她就這麼斷定他是吃飽撐著,跟蹤她?

  那個不解風情、不懂感激,抹著眼淚也要要倔強的該死中性人!

  老天明鑒,他也很不想再碰到她耶。

  他只不過是好心關心她!為了等她,他打電話取消要開的會,就怕她哭丑一雙眼睛,真是見鬼了。

  而該死的自己,沒事幹嘛同情心氾濫,多事當起「慰安男」。

  但說真的,中性人實在太有個性、太有膽量,對他的安慰非但不領情,最後更大呼小叫撂下狠話:

  「今天本姑娘沒心情教訓你這個變態,你要是不爽之前的事,到台中伊甸園找我喬笑雨啊,別以為我怕你,死變態老頭子!」

  一天兩回,他被「老頭子」三個字弄得愣在原地,眼睜睜看著藍色小貨車絕塵而去!

  伊甸園是什麼公司嗎?台中?不知何故,他對她有種模糊的熟悉感,但一時間又解釋不來那種感覺。

  既然都多事了,就多事到底吧!既然都被喊變態了,就變態到底吧!

  他突然對她好奇了起來。

  喬笑雨……多女性化的名字!

  *      *      *

  所謂不是冤家不聚頭!

  上午喬笑雨終於忙完大毅的案子,接到喬毅安的電話,說是勉強讓她的設計圖過關了,要她到開陽一趟。

  她不甘不願到了開陽已經是近午十一點多了,根本沒機會說話,就被喬毅安拉著要她先陪他去見個很重要的客戶。

  不得已,她被迫跟喬毅安到了古氏企業。

  一踏進那個喬毅安口口聲聲十分重要的客戶辦公室,喬笑雨看清坐在椅子上的男人,等不及對方完全站起身,話就毫不修飾出了口:

  「死變態老頭子!」

  這一喊,讓喬毅安的臉瞬間布上尷尬,古岳威打算起來招呼喬毅安的動作也僵凝一秒。但這回,他很快就回復若無其事的模樣,不再如昨天般,呆怔久久。

  「笑笑!」毅安低聲念了笑雨的小名,繼而對古岳威表示歉意:「不好意思,舍妹不懂事……」

  「喬毅安,我不承認我是你妹妹。」笑雨瞪了眼喬毅安,再望一眼古岳威,沒好氣地說:「你們兩個老頭子慢慢聊,我要走了。」

  笑雨轉身想走,古岳威的動作卻比她更快。在她離開之前,拉住她,出口就是一陣教訓:

  「妳到底是幾歲的人?懂不懂禮貌?不管妳跟家人鬧什麼脾氣,都不該在外人面前讓家人難堪。」

  「我二十五歲,只會把禮貌用在值得禮貌對待的人。至於我家的事,你懂什麼!?你這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外人,管什麼閒事!」喬笑雨試圖伸回在他掌握下的手臂,但沒成功。

  「正因為外人不懂妳的家務事,妳更沒有權利在不瞭解事情的外人面前撒野。二十五歲的人,就該有二十五歲人的成熟,別表現得像個十三、四歲在青春期、會隨便鬧彆扭的孩子。成熟一點,坐下來,我們兩個老頭子談完事,妳才可以離開。不要讓我這個外人,有機會笑妳是個小孩子。」

  他說完,放開她的手,表情是等待,看她最後的決定,是要做個成人,還是鬧脾氣的孩子?

  喬笑雨狠瞪著他,僵持好一會兒,重重踱步找了位子坐下來。

  她略顯孩子氣的動作,惹得古岳威一陣笑。他很驚訝她報出來的年紀--二十五歲!她怎麼看,都不像二十五歲的人。

  站在一旁的喬毅安有些無措,無法理解流動在笑雨跟古岳威之間,那股形容不來的氣氛,他們似乎早認識彼此了。

  「喬經理,坐一下,我請秘書送些吃的東西進來,抱歉必須佔用你們用餐的時間。」古岳威客套招呼喬毅安,態度十分坦然,彷彿剛才的爭執沒發生過似的。

  「哪裡。」

  *      *      *

  笑雨走出古氏企業,無聊地踢著路旁一顆小石子洩憤。

  她想不懂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明明兩個人就毫無關連性,偏偏短短二十四小時內,她跟那個叫古岳威的怪男人就碰了三次面。

  那個老頭子,真是怪!除了怪這個字,大概也找不出更適合他的字眼了。

  他應該要很討厭她才對,畢竟前兩次見面,她沒給過他好臉色看,還凶巴巴的作弄他。

  可是,他除了一開始「點明」她沒有禮貌之外,剩下的時間,完全公私分明地認真跟喬毅安談企畫;談完了他們的企畫,他居然神情和善地跟她及喬毅安閒話家常了十幾分鐘。

  然後古岳威知道了她的工作;然後古岳威說要把他公司頂樓那塊空地交給伊甸園;然後古岳威給了她一張名片,也跟她要了一張名片;然後古岳威說過兩天會打電話到伊甸園;然後喬毅安把她一個人留在古氏企業、丟下她一個人面對古岳威;然後古岳威的秘書催他赴下一個行程;然後古岳威要她到接待室等他十分鐘;然後……她溜掉了!

  去他的!她怎麼滿腦子轉的都是古岳威,那個死變態老頭子!

  都是喬毅安,害她莫名其妙瞠進一池渾水,拉她來古氏企業,又把她一個人丟在這兒,逼得她不得不認識一個變態……一個認真起來好像很嚇人的奇怪男人。

  她低頭踢著石子,正在猶豫該搭公車或出租車時,口袋裡的手機震動了起來。

  「我是喬笑雨,請問哪位?」

  「笑笑,妳這個不乖的小孩,我不是要妳在接待室等十分鐘嗎?」

  「我們剛認識,別叫得那麼親熱,少肉麻當有趣了。我勉強接受你叫我喬小姐。」喬笑雨忍不住想翻白眼,實在不該給古岳威那張名片!

  「我比較喜歡笑笑這個稱呼,我突然想起來,我們認識到現在,我好像沒看過妳笑的樣子,不知道妳笑起來是什麼樣子?有機會笑一個給我看。其實妳要多笑,否則多對不起妳可愛的名字。」

  「古老頭,你說夠了沒?你不是忙著跑下一個行程嗎?哪來的時間說廢話?」

  「我從辦公室窗戶看見妳人還在樓下,妳在踢什麼東西?」對她的不耐煩,他完全不當一回事。

  「你管我!」笑雨本能抬頭往上望,那麼高的樓,他真的能看見她?有點懷疑。

  「不是我愛管妳,是擔心妳不小心扭到腳。我請司機把車停在妳正前方,看見沒?我答應了喬經理送妳回開陽,別壞心害我失信。笑笑要乖,別鬧孩子脾氣。上車等我一會兒,我馬上就下樓,掰。」

  她連拒絕的時間都沒,電話才斷線,停在她前方的一輛黑色轎車裡,走出一個穿制服的司機。

  「喬小姐,請上車。古先生馬上就下來了。」司機開了車門,十分禮貌,對著她笑。

  看著手裡的手機,再望了眼司機,她似乎沒什麼選擇權。

  *      *      *

  古岳威一上車,入眼就是喬笑雨十分不甘願的臉色,他實在很想笑。也不曉得什麼理由,對這個喬笑雨,他似乎有種莫名想捉弄她的念頭。

  他不是看不出來她有多排斥他。

  他當然能如她所願離她遠一些,就像她方才在電話裡說的,他忙著趕一個接一個的行程,根本沒太多時間。

  可是,他就是忍不住想看她故作冷漠的表情下,不經意洩漏的多變神情!

  「先陪我去一家花店,我想妳大概可以給我一些好建議,撇開女人比較瞭解女人這點不說,妳做園藝設計,審美觀念一定比一般人好得多,妳應該能幫我挑束適合美女的花吧……」

  「我設計的是庭園景觀,不是花束包裝。」

  「還不都一樣跟花有關嗎!?幫我挑束花,不會耽誤妳太多時間。」

  「……」笑雨沉默。

  古岳威則將她的沉默視為默認,自得地點了點頭說:「真好,既然妳答應幫我選束花,我就可以少一項麻煩了。今天是我女朋友的生日,女人啊,真是世界上最麻煩的動物了--」

  「你們男人也不見得簡單多少。」笑雨哼聲。

  古岳威側臉看她,微笑,絲毫不介意他的話沒說完就被打斷。

  「也沒錯啦,男人不見得簡單多少。但至少在我看來,男人比女人簡單一點點,至少男人不會在生日那天,期待女人送一束注定會枯掉的花。」

  「這是男女在偏好上的差異,跟誰比較複雜無關。」

  「嘿!笑笑,我發現妳是個很罕見的實際女人。我猜妳一定不期待,妳男朋友在妳生日時送妳花。」

  「我沒有男朋友。」

  「沒有男朋友?我知道了,大部分男人一定犯了跟我一樣的錯,把妳當成男人了。」

  「古老頭,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的廢話太多了?」

  「會嗎?我秘書昨天告訴我,她喜歡我的唯一原因是,我不會廢話連篇。啊--花店到了,妳需要多久時間才能幫我挑好花?」

  喬笑雨發現這男人很有裝傻的本事,而且非常不要臉!

  「五分鐘。」她很想大聲吼他,說她沒答應幫他什麼!不過跟他相處下來,她很明白,唯一能快速擺脫這個不要臉男人的辦法,就是盡快解決他要求的事。

  「這麼快?妳該不會想隨便選選吧?」

  「如果你不相信,就別把麻煩丟給我。」

  「好,我相信妳可以了吧。」他推開車門,等她下了車才對司機說:「你在這兒等五分鐘,不必在附近繞圈子。」

  關上車門,他們走往一家名為「情懷走私」的花坊,古岳威又說:

  「以前我來這兒,一定得煩惱個一、二十分鐘,司機就必須開著車在附近亂逛……」

  笑雨實在下想聽他繼續廢話,走進花坊前,她問:

  「你的女人今天晚上穿什麼顏色的衣服?」

  「我的女人!?不、不、不,笑笑,妳搞錯了,今天跟我約會的是我的女朋友,她只是女朋友。」

  「你的女人跟你的女朋友,有什麼不同?你廢話真的很多!」

  「當然不同,差得可太多了。我的女人這輩子只有一個,目前我還沒找到足以當我的女人的女人;至於我的女朋友嘛,只要跟我約會過的女人,都算是我的女朋友。這樣妳懂了沒?」

  「死老頭,你很煩耶!我管你什麼女人、女朋友的,你到底說不說她晚上穿什麼?」

  「我說、我說,她喜歡白色,我猜今天晚上她大概會穿白色連身晚禮服。妳知不知道女人喜歡穿白色衣服,是什麼心態?是希望男人覺得她很純潔嗎?」

  「我沒興趣分析你的女人是什麼心態!」

  「喂!笑笑,我都說過了,她不是我的女人,只是女朋友。」

  「你煩不煩啊!」笑雨索性走在前頭,先一步推開花坊的玻璃門。

  「歡迎光臨。」店小姐聽見推門聲,出聲招呼後,看見跟在後面的古岳威,立刻再補上話:「古先生,您好。怎麼有空特地跑一趟?您打通電話過來,我們就會馬上將您要的花送過去……」

  「這位……」古岳威開口,指著喬笑雨想說明由她挑選花束,才起頭,店小姐便自作聰明接過話。

  「這位先生跟您一道來的啊,您好、您好。」

  笑雨當作沒聽見店小姐的招呼,踱步至大冰櫃前,尋找適合的花束。掃瞄一回冰櫃內的花,她回頭先看見古岳威帶點尷尬的表情,不懷好意給了古岳威一個淺笑,對著店小姐說:

  「小姐,麻煩妳把那個粉紅色盒裝花打包。」

  「好的,馬上就幫您裝好。」店小姐笑開了眼,在這個什麼重要節日都不是的平凡日子,她竟能將店裡頭最貴的一盒花賣出。

  「笑笑,裝在盒子浬的花,好像下太好吧!女人下是喜歡把花抱在手上嗎?」

  「死老頭,你實在太不懂女人了!你的女人跟你約個會都要穿上正式的晚禮服,我猜她是個喜歡與眾不同的女人。這盒子蓋是一層透明玻璃紙,能清楚看見裡面的花,又能輕鬆提在手上,你放一百個心,你的女人絕對會喜歡。何況,沒有多少女人抗拒得了九十九朵白玫瑰的魅力。」

  「這位先生說得對極了。」店小姐拿出盒裝花,不忘趕緊附和,怕到手的生意飛了。

  喬笑雨彷彿歎了口氣,望著走回櫃檯的店小姐說:

  「小姐,妳要慶幸今天付帳的人不是我,不然妳這筆生意鐵定要泡湯。連客人的性別都分不清,是很糟糕的錯誤。下次看清楚點,我跟妳一樣是女人。」

  說完,她迎視古岳威,說:

  「古老頭,我花三分鐘幫你挑好花,剩下兩分鐘留給你買單。我先回車上等你了。」

  兩人再次回到車子裡,車子重新啟動上路。

  「笑笑,妳挑花的速度真快,好厲害!」古岳威上車,喘了口氣。

  「我坦白告訴你好了,我唯一的挑花準則就是--找出店裡最貴的花,讓你當冤大頭。」

  「笑笑,妳剛才在花店,對著我笑了。」

  「那不是善意的笑!幸好我們離開陽不遠了,否則我很難克制自己不踹你。要不是若語一天到晚在我耳邊唸咒語:顧客永遠是對的、顧客永遠是對的!我一定踹死你。」

  「若語?若語是誰?」

  「伊甸園對外的負責人。見鬼了!我跟你說這些幹嘛!」

  「所以若語是妳的老闆囉?」

  笑雨將視線轉向車窗外,打算把耳朵關起來,暫時不使用。

  「笑笑,妳也是不能抗拒九十九朵白玫瑰的女人嗎?」

  她繼續沉默。

  「哪天我送妳九十九朵白玫瑰,妳就會給我善意的笑容了,是不是?」

  她忍耐著維持沉默。

  「那好辦,這盒白玫瑰就送妳了,妳對我笑一笑吧。」

  「你是有神經病,還是缺乏神經?看不出來我不想理你嗎?」

  「笑笑,妳用這種凶巴巴的態度,我比較習慣,裝沉默太不適合妳了!而且有話憋在心裡,會內傷喔。妳到底能不能抗拒九十九朵白玫瑰?」

  「煩死了!我討厭玫瑰花,可以了吧!」她拍了拍司機的椅背,對司機說:「麻煩你開快點,你老闆趕時間,我也趕時間。」

  「小方,別開太快,要遵守交通規則才是好公民。」他若無其事對司機說,再回頭面對笑雨。

  「既然妳討厭玫瑰花,我下次再送花給妳。不過,笑笑,妳得先告訴我妳喜歡哪種花?要不然,我又得在情懷走私裡面發呆老半天。」

  喬笑雨深深吸了一口氣,決定跟古岳威的「厚顏無恥」妥協。

  「野薑花,我喜歡野薑花!」

  「那下回我送妳九十九朵野薑花。」

  說得好像他們真有下回似的!笑雨不以為然地扯了扯嘴角。

  「我們沒有下回,也沒人會拿九十九朵野薑花送人。」

  車子像是走了好長一段路,終於到了開陽。

  她火速下車,關門前,沒好氣補上話:

  「我不想說再見,因為我希望永遠不見。雖然若語常說顧客永遠是對的,但碰上你這種只會讓人抓狂的顧客,我只想說:請識相一點,找別家接你的工程。我決定不接你的生意。」

  「妳剛剛說若語是伊甸園的對外負責人,對不對?」

  「對,有問題嗎?」

  「沒!沒問題。妳慢走,我們下次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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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8-30 00:21:48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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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藍色小貨車由仰德大道一路開上陽明山。途中經過紅燈處,喬笑雨一雙貓樣的大眼瞄向擱在空位上的邀請函,繼而冷笑--「懇請盛裝出席」幾個大字,在她眼裡根本沒有作用。

  她此時全身上下,勉強只能形容為「乾淨」。黑色牛仔及膝短褲,五分袖淺橘色襯衫,腳上穿的是近似拖鞋的平底真皮涼鞋,全身上下的唯一裝飾,是頸子上一條白金十字架項鏈。這種打扮跟「盛裝」,一點兒邊也沾不上。

  古岳威的確很厲害,厲害到懂得先找若語下手。

  今天上午他竟然打了通電話到伊甸園,問若語接不接古氏企業這樁生意?

  若語對上門生意的態度,向來是來者不拒,除非對方開的價錢讓花若語老大不爽,要不然,伊甸園幾乎沒拒絕客人的紀錄。

  笑雨想,古岳威必定是給了非常亮眼的價錢,否則,若語不會接古岳威這樁生意,接得那麼乾脆,甚至連好朋友都可以出賣!

  上午若語撥了電話給她,直接命令她在台北多留幾天,甚至「命令」她晚上必須參加古岳威辦的這場可惡、無聊透頂的宴會!

  她在電話裡頭跟若語抗議,接了生意就接了,畫設計圖、跟案主討論設計方向、監督工程,這些她分內該做的事她一樣都不會少做!

  但是去參加舞會?太扯了吧!

  只可惜抗議歸抗議,花若語一句:「妳給我去就是了!我晚上九點也會出席,跟他簽約。」然後,花若語掛了電話,壓根不理會她的抗議!

  接著,宴會的邀請函很神奇地,像算準了她何時跟若語說完電話似的,被飯店服務生送進她房間、遞上她面前。

  她看著邀請函,掙扎了半晌,決定出席宴會……

  半個小時後,喬笑雨的藍色小貨車終於抵達目的地。

  在大門未開的別墅前,她猶豫了一下,正要跳下車按門鈐,大門就開了,走出一個身穿深藍色中山裝的男人。

  對方雖然面帶疑惑,但也算禮貌,至少不是那類憑衣斷人、態度非常現實的人種。

  「小姐,請問有事嗎?」

  笑雨按下車窗,一手懶洋洋伸出車窗,遞上邀請函,罕見地露出一個微笑,原因很簡單,只因對方沒錯認她為男人。

  「這邀請函,是你們家的吧?」

  男人接下邀請函,看了會兒,立即點頭。

  「是的,喬小姐。宴會已經開始了,請進。晚會在泳池畔,請您把車子交給我,我先開車帶您過去泳池入口,再幫您將車子停進停車場。」

  「不用麻煩,我自己停就好,我的車跟我的人一樣,不太喜歡陌生人,它情緒不好就會熄火。你告訴我停車場怎麼走就好。」

  「停車場請直走再左轉,古先生把最靠近泳池的停車位留給您。」

  「謝了。」笑雨揮了揮手,踩下油門,緩緩駛進別墅。

  從陽明山下到山上的這段路,笑雨將車內的音樂調至最大聲,當她準備將小貨車停進特別留給她的位子時,適巧廣播電台播出阿姆的「Shit  on  you」!

  當然啦,來之前她確實很不爽,會來參加這個宴會,根本是迫不得已。但坦白說,她也沒不爽到拿「Shit  on  You」這麼「狂」的音樂來鬧場,真的只是湊巧。

  不過,她倒是真的挺想對著古岳威大唱「Shit  on  you」。

  她的車子離泳池畔真的很近,不談那些讓她「不合時宜」音樂吸引過來的目光,光是看停車場內的各家名車,她的藍色小貨車,好比誤闖王宮盛宴的A級貧民,用不著過度使用想像力,她不難猜出泳池畔那「盛裝出席」的男男女女,會有多不能相信眼裡看見的景象。

  喬笑雨停妥車,關了音樂、熄了火﹐才跳下貨車,腳還不算站穩,就先看見古岳威手裡挽了一名穿著貼身白色晚禮服,裸肩、露出半截平坦小肚、身形修長的女子,朝她走來。

  她關上門,才走了兩三步,踏出停車場,就聽見古岳威說:

  「笑笑,妳的國文造詣需要大大加強,『盛裝』兩個字這麼簡單,妳都能弄錯,不簡單。」

  喬笑雨走至兩人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白色晚禮服女子,梳往後腦勺的髮髻,耳垂掛上流蘇狀的鑽石耳飾,頸上是造型簡潔的方鑽,手腕上的鑽表也很高雅;她臉上濃淡合宜的妝,不很艷,適當妝點了出色的五官。總歸,是個看起來端莊、賞心悅目的女人。

  「九十九朵盒裝白玫瑰,妳喜歡吧?」笑雨甜甜對女子笑,看也不看古岳威一眼。

  「九十九朵白玫瑰?」女子不解地反問。

  「笑笑,妳問錯對象了。這是我另一個女朋友,下次要問什麼怪問題之前,先私底下問問我,不然我會有點小尷尬。」古岳威的口氣頗有責備,但表情是一派輕鬆,彷彿在當下女友面前承認有其它女友,是件自然不過的事。

  「這位是方--」他接著想替兩人介紹,喬笑雨則一點也不買帳,截斷他的話。

  「方芷馨小姐,妳拍的果汁廣告很美。我叫喬笑雨,這是我的名片。」

  她從口袋掏出名片盒,抽了張名片,「像妳這麼美的女人,跟古岳威這種怪老頭在一起,簡直是糟蹋。如果妳真找不到護花使者,我勉強可以站在妳身邊假裝一下,反正不少人誤認我是男人。」她笑著將覆在額前的短髮往後耙。

  方芷馨從沒見過這麼直接的人,理所當然愣了一會兒,繼而笑出聲,那猶如銀鈴的笑聲,清脆似樂。她抽出被古岳威挽著的手,伸往喬笑雨。

  「我沒見過像妳這麼可愛直接的人,現在我終於知道為什麼表哥非要邀妳來了!好吧,笑笑,今天晚上,就麻煩妳當我的護花使者了。」

  不習慣讓人稱讚的笑雨,臉頰轉為潤紅。幸好停車場外圍燈光不強,她慶幸著應該沒人注意到她甚少出現的害羞。除了害羞之外,她也訝異地睜大眼睛,終於看了古岳威一眼,發現他耍了她。

  「表哥?你說她是你另一個女朋友的!」她沉著聲問。

  「唉,笑笑,別理他了,我表哥就是這樣,他生活太無趣了,總喜歡找人作弄。他老喜歡對別人說,我是他女朋友。我母親跟他母親是結拜姊妹,從小我們就混在一起。妳既然願意當我的護花使者,晚上我就多告訴妳一些他的惡劣事跡。對了,妳吃過晚餐沒?」

  笑雨搖著頭,狠瞪了古岳威一眼。從認識到現在,他不知耍了她幾回!

  方芷馨見笑雨遲遲不挽她的手,索性主動挽住笑雨。穿著六公分高跟鞋的芷馨,站在笑雨身邊仍矮上兩三公分,她不禁羨慕起笑雨的身高,喬笑雨的身材其實很適合當模特兒。

  「沒吃正好,今晚的烤羊肋很好吃,妳可以多吃些。小威表哥,我帶笑笑吃晚餐去囉,你自己找些樂子吧。」

  看著兩人遠去的身影,古岳威嘀咕:「把我的樂子帶走,再叫我自己找樂子……方芷馨,妳厲害!」

  *      *      *

  泳池畔的露天宴會,白色棚架下一長列桌子,陳列了多樣而豐富的食物、飲品。棚架旁有一桌一桌四人座的圓形桌椅,院子裡的樹全掛上一閃一閃的黃色小燈。穿梭來往的服務生,個個身著深藍色中山裝。

  池邊有個迷你樂隊,幾個小提琴手、大提琴手,在現場拉著輕柔音樂,一首又一首沒中斷過。

  宴會裡的男男女女,無一不符合「盛裝出席」四個大字,男性同胞莫不是身著正式西裝,女性同胞則像參加選美大會,一個比一個嬌艷,喬笑雨成了唯一不合格的例外。

  方芷馨拉著喬笑雨走進白色棚架,推薦了幾樣好吃的餐點,還沒說上半句關於古岳威的惡劣事跡,就讓一個企業小開邀去跳舞了。

  吃過幾樣東西的笑雨,坐在離樂隊最近的泳池邊,一雙腳晃在水裡散熱。身為「高級」宴會裡的唯一  「平民」,她樂得輕鬆,不介意那些不以為然的眼神或明顯、或暗地朝她看來。

  這種沒啥創意的高級宴會,讓她真想打哈欠。手上的腕表,指著八點二十分,花若語還有四十分鐘才到。她不曉得能不能撐過眼前無聊的四十分鐘?

  她的腳撥撩著水花,才抬頭,就看見古岳威的左手肘又掛了一名美艷女子。撇過頭,她將視線挪往別處,只要不看見古岳威,她的視線擱在哪兒無聊都好。

  沒一會兒,煩人的聲音像是見不得她如願,出現在她耳朵邊:

  「笑笑,妳吃飽沒?陪我跳支舞。」

  「我不會跳舞。你隨便在宴會裡找個女人都好,幹嘛一定要找我麻煩?」她不得不回頭,看著根本不想看見的古岳威。

  「我下午打過電話給喬經理,他說妳很會跳舞,妳的華爾茲跳得最好。走啦,陪我跳一支舞,總比妳坐在這邊無聊好。若語告訴我,妳們伊甸園的宗旨之一就是顧客至上。等若語來,我跟她簽了約,我就是妳的顧客了,陪我跳支舞應該不為過。」

  「古岳威,你到底有什麼企圖?一次說清楚。全台灣做造景的那麼多家,你何必非得找伊甸園?」

  「笑笑,陪我跳一支舞,我就回答妳一個問題,兩支舞兩個問題,如果妳整晚都陪著我,多少問題,我都一五一十回答妳。」

  「我沒興趣陪你跳舞。」跟這種臉皮厚得像牆的男人,還有什麼好說的。

  「笑笑,我覺得妳是個愛說謊的小孩。妳一定多少有興趣跟我跳舞,不然妳大可以不要來這個宴會。別告訴我是花若語逼迫妳來的!腳長在妳身上,藍色小貨車的方向盤也歸妳管,妳真不想來,誰也逼不了妳。

  就像我在邀請函上,明明寫著『懇請盛裝出席』,妳不想穿美美的衣服亮相,我也拿妳沒辦法啊。來嘛!陪我跳舞,我保證不踩到妳的腳、也不讓妳踩我的腳。」

  她瞪著眼,幾乎無法否認他「精確」的分析。

  就算表面上她是被迫來這宴會,但就像古岳威分析的,她若是沒興趣,腳長在她身上、方向盤也歸她管,誰又強迫得了她?

  況且,生意合約向來由若語負責,今天晚上她來或不來,沒多大作用。

  她承認,她是有些好奇,她好奇著像古岳威這種看起來不大「真實」的怪人,究竟會辦出什麼樣的宴會?所以,她不甘不願來了。

  「古岳威!我實在不懂你,是我表現討厭你的態度表現得不夠明白,還是你神經真的太大條,感覺不到我對你的討厭?」

  「笑笑,妳有進步了耶!兩次都連名帶姓喊我,沒再喊我死老頭子、古老頭。嗯、嗯,有進步、有進步。說實在話,真的不是我愛講妳,笑笑,妳太不懂男人了,男人就是愛挑戰,妳姿態擺得越高,我就越是忍不住想逗妳玩。說不定妳甘願一點,陪我跳支舞,讓我覺得無趣了,我就提不起勁吵妳了。笑笑……跳支舞吧。」

  古岳威向來奉行一皮天下無難事的至理名言,對喬笑雨的冷淡態度,他將視而不見執行得十分徹底。伸出大掌,做了一個邀舞的姿勢,露出在場所有人皆認為迷人的淺笑(大概只有喬笑雨對他的笑不買帳)。

  「你……算了,跳就跳,你都不怕被人說摟個男人跳舞了,我怕什麼!」笑雨望著伸到眼前的手,不期然打量起那乾淨厚實的掌心,發現他的手十分修長。

  撇開對古岳威莫名的討厭不說,其實今晚穿著黑色燕尾服的他,站在人群裡就是個不容忽視的發光體。

  她不曉得怎麼樣才能正確形容,或許古岳威說得對,她是該好好加強國文造詣了!

  因為她形容不來人群裡的古岳威給她的感覺,他老是嘻皮笑臉,表情彷彿掛著「我很無害」的招牌,他臉上那些或大或小的各式笑容,她看起來總覺不真實,彷彿他的笑底下藏著什麼駭人的力量。

  若真要說實在話,她也沒自己所表現的那麼厭惡古岳威,她只是不習慣讓一個陌生人,拿如此熟稔熱絡的態度,與她糾纏。

  「對嘛、對嘛!我都不怕了,妳怕什麼?這才是我喜歡的笑笑。」

  「我跟你沒熟到可以談喜歡兩個字吧!」

  「妳說的都對,我們快去跳舞,音樂開始了。」

  喬笑雨很難忽略那一雙雙好奇的眼睛,看著正隨音樂旋轉的她跟古岳威。她的肢體因那一雙雙好奇的眼,變得僵硬,以致才踩了幾個步子,便不小心踩上古岳威擦得晶亮的黑色皮鞋,

  古岳威倒也沒喊痛,臉上還是掛著一樣的笑容。

  「笑笑,明天帶妳去個地方。」這可不是個疑問句。

  笑雨瞪了眼古岳威,對他的命令語句顯然不滿,一下子便忘了踩到他腳的歉疚感,人也跟著放鬆,注意力由那些好奇眼睛上頭,轉到古岳威身上。

  「去哪兒?」怪!她應該直接回絕,怎麼還反問他要去哪兒?

  「去一個我妹妹以前常去的地方。」他低頭看著笑雨,臉上有一抹笑雨不明白的溫暖笑容,那笑容跟先前她看過的所有笑,都不同。

  「以前常去?她現在都不去了嗎?」她有些訝異古岳威的表情,那種表情很難形容,有溫暖,卻好像也有種不搭軋的淡淡感傷。

  「嗯。所以我代替她去。」

  「為什麼她不去了?為什麼你要代替她去?為什麼……」你的表情看起來彷彿有憂傷?笑雨差點就這麼問了。今晚跟古岳威跳舞的她,是不是有些奇怪呢?她蹙眉,不再說話。

  「妳打算陪我跳一整晚的舞嗎?」才一下子,他又恢復那種彷彿天下無憂的快樂模樣了。

  「我妹妹很喜歡那個地方、很愛那裡的人,可惜她現在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沒辦法去看那些她愛的人,所以我代她去。妳最後沒問完的,是什麼問題?回答完那個問題,妳就欠我六支舞了。無論妳有多少問題,請儘管問沒關係,我非常樂意陪妳跳舞一整夜。」

  「我沒問題了。」她冷冷說。  

  「是嗎?好可惜。不過笑笑啊,我發現一件事,妳不緊張的時候,華爾茲跳得真好。」

  她真的很想、非常想扒下古岳威那抹得意的笑容!另一方面,她又覺得心驚,古岳威竟是個敏銳、細心的人,他發現她的緊張,再利用話題輕易轉移了她的緊張……可怕的男人!

  *      *      *

  院落外,有株老榕。

  院子的圍牆以紅磚砌成,約莫九呎高,圍牆內有塊小空地、一幢兩層樓建物。

  正常就學的孩子,都去學校了,院子裡只有三、四個末達就學年齡的孩子,在空地上玩耍。

  「威哥哥、威哥哥!」三、四個孩子,瞧見跨進院落的古岳威,即圍攏過來。

  古岳威蹲下來,揉揉孩子的頭,一一笑問他們的近況,然後抱起年紀最小的小男生,走進屋子。

  今天他穿得簡單,一件大概兩、三百塊就買得到的純棉T-Shirt,一條大概也只值兩、三百的米褐色五分短褲。雖然他身上超過萬元價值的有口袋裡的皮夾、腦門上的太陽眼鏡、手上的腕表,但如果不細看那些東西,今天的古岳威看起來,就是尋常人一個。

  跟在古岳威後頭的,是喬笑雨。她還迷糊著,怎麼昨晚會不明不白答應了今天跟他一起出來?

  可能是舞跳得多、也跳累了,頭被轉暈了,結果他說:「明天我帶妳去個地方。」她雖然沒說好,但也忘了拒絕。

  依古岳威的行事風格,她毫不意外她沒拒絕的態度,被古岳威解讀為默許!

  於是乎,她就這樣糊裡糊塗跟古岳威出來了!

  連人家想帶她去哪兒,她一點概念也沒。

  一大早古岳威到她這些天投宿的飯店接她,吃過麥當勞早餐後,她就被載到這個地方。

  「院長、院長!」進了屋的古岳威喊著。

  「來了、來了。」二樓傳來低沉的男聲,一會兒,階梯上出現一名中年男人。「岳威,你來啦。」

  「我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信義區那塊土地,我們買到了。」

  「真的啊!真好、真好。」男人走過來,抱過古岳威手裡的小男孩。「你們乖,先到院子玩,伯伯有事跟威哥哥說。」

  「好。」孩子們很懂事,出了屋,往院子跑。

  「這位小姐是不是你女朋友?」

  古岳威還沒出聲,讓笑雨搶了先--

  「我不是他女朋友。」

  「這樣啊……岳威,這麼可愛的小姐,錯過好可惜唷。」

  「院長,她叫喬笑雨,你叫她笑笑就可以。笑笑很厲害的,她去年拿下園藝設計大賞,是歷年來最年輕的得獎者,我費了一番工夫才請到她幫我公司設計空中花園。今天我帶她來這裡看看孩子,就是想問她,能不能免費幫育幼院設計一座花園?」

  「岳威,這種事哪能這樣問!?你應該私底下問喬小姐的意願。你這樣問,她會不好意思拒絕。」

  「我就是想讓她不好意思拒絕。對了,院長媽媽在嗎?」

  「她到市場去了。你中午要不要在這兒吃飯?」

  「好啊。院長,我帶笑笑四處看看,你忙你的沒關係,我們中午再聊。」

  「好,你們四處看看,別忘了十二點到餐廳吃飯。」

  「不會忘的,我很想念院長媽媽的家常菜呢!」古岳威說完,竟「拉」起笑雨的右手,走出屋子。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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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8-30 00:22:20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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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院長是個好人,一個很多人說他好笨、好笨的濫好人。」古岳威狀似無意,但掌心傳出的力道,卻緊緊拴住笑雨的手。

  他略微領先笑雨兩步,忽而轉頭給她一個粲笑,表情像是將說什麼天大秘密般,壓低了點聲量,靠往笑雨耳邊說:

  「院長看起來很忠厚,別看他那副模樣,他其實是個擁有哈佛博士學位的聰明人。」

  哈佛?博士學位?喬笑雨不自覺地擰了擰眉,確實是看不出來。一時間,她竟忘了一秒之前想抽出手的動作,任由古岳威將她拉出屋子。她往身後再瞄了一眼,屋內的院長已經不在原處了。

  這屋是長形建築,兩側各有樓梯往二樓,二樓外的長廊各有兩排整齊的置物櫃,長廊正中央是一排洗手台,洗手台上方又架了一列櫃子,櫃子裡整齊擺著一套套盥洗用具。

  「這裡是孩子們的臥室,男孩子睡的是左邊這間大通鋪,女孩子在長廊另一邊,隔壁是公共讀書區,這家育幼院總共收容了三十四個孩子。過兩年,地主要將屋子收回去。」古岳烏伊拉著喬笑雨由左邊的外圍樓梯上二樓,隨性地介紹著二樓環境。

  笑雨滿腹疑惑得到些許解答,她終於知道原來這個小院落是所育幼院。

  「笑笑,我在信義區買了一塊地,下個月動工,預計一年半完工,完工後,美化環境的任務,就交給妳了,如何?我看妳也不是那種太壞心的人,就當成行善,幫幫這些失去父母的可憐孩子。」

  「我不要。」喬笑雨一口回絕,抽出手。

  「笑笑,妳真讓我傷心。我以為妳很善良耶。」古岳威對她抽離手的動作不以為意,笑了笑,領在前頭轉進公共讀書區,在一排陳列各式雜誌的書櫃上,拿下一本設計類雜誌,翻到他熟悉的頁數。

  「育幼院有個小女孩,十三歲,今年跳級升國三,小時候因為車禍右腳必須截肢,她立志當個設計家,而且還立志當個跟妳一樣的園藝設計家,妳知道為什麼嗎?」古岳威將雜誌放到笑雨眼前,那篇醒目的報導上,有幾行字被畫上紅色線條。

  那篇報導不用看她也知道,在伊甸園辦公室的公告欄上,就有份一模一樣的,是關於前一年她獲得園藝設計大賞的報導。

  「我都喊小女孩芳芳,芳芳告訴我,這篇報導有一段妳的訪問,妳說:妳的設計目的在於傳達幸福。芳芳說:她想做一個跟妳一樣的人,一個能把幸福傳給別人的人。在芳芳心裡,妳就像個天使。」

  「那些話是若語幫我擬的草稿,只是檯面話。」笑雨無法忽視紅線邊的字,古岳威將雜誌拿得好近,也許目的就是要她正視自己說過的話。

  只不過,雜誌上那些讓若語事先美化過的語言,全不是她的意思。

  喬笑雨望著那些文字,突然有那麼一點心虛。

  「喔?」古岳威發出質疑。

  他凝視著她,眼底突然冒出喬笑雨從未見過的……該怎麼說呢?也不能說是從未見過的認真,前兩天在古岳威辦公室,他跟喬毅安談公事時,古岳威當時的表情很認真,所以,她算是見過古岳威的認真。

  但此時此刻,古岳威看著她的眼神,除了認真外,還有……有著彷彿想拆穿她什麼的侵略性。

  「你若不信,大可以去問花若語。」

  「真是這樣嗎?」他的笑來得莫名且詭異,闔上雜誌,將之放回原處後,他又一回「非常」不經意地拉了她的手,這回,他拉著笑雨的左手往女孩子的寢室走。

  邊走他邊又說:「院長剛回台灣時,有好幾家大公司想聘請他,都被他婉拒了。他回故鄉台東成立『希望園地』,開始收容-些遭人遺棄的孩子,最後希望園地輾轉搬遷至台北。」

  跨進女生寢室,喬笑雨一眼看到牆上一張放大照片,居然是她自己。

  訝異間,古岳威指著牆上的照片說:

  「那張照片是我跟採訪妳的記者要來的,芳芳喜歡妳,我就幫她放大了一張。

  笑笑,有件事我不太懂,如果報導裡的那些話,一點都不是妳的意思,為什麼看著鏡頭的妳,可以張著這麼真誠的一雙眼?妳的眼裡,為什麼有像是傳達了某種幸福的滿足感?」

  他拉著她,走往照片。站在照片前,古岳威伸出空著的手,摸了摸照片上的一雙眼睛,接著轉頭,不期然地冒出一句話:

  「笑笑,有沒有人告訴過妳,妳的說謊技術很不高明?妳有一雙最不會說謊的眼睛。」

  古岳威望著她笑,那笑容散著看透的得意。沒等笑雨回神,他方才擱在照片上的手竟猶如突襲般,欺上笑雨的臉,動作輕柔,彷彿想確認她頰上肌膚的柔軟度。

  接著,古岳威又教了叫笑雨徹底無法動彈的話:

  「第一次遇見妳,我錯認妳是男人,直到對上妳這雙眼,我才恍悟自己錯認了妳的性別。那時我就在想,怎麼總覺得妳這雙眼好熟悉?後來妳跟喬經理來公司,告訴我妳是做園藝的,我終於想起為什麼妳這雙眼讓我覺得熟悉,原來一年多以前,我就在雜誌上見過妳了。

  笑笑,妳曉不曉得雜誌上的妳跟現在的妳很不一樣?我很想知道,在妳刻意男性化的打扮下,妳想掩飾的是什麼?妳想閃躲的是什麼?是妳自己嗎?還是這個世界?

  笑笑,妳有雙純淨的眼睛,妳知道嗎?我喜歡照片上的妳,至於現在的妳嘛……我還沒決定要不要喜歡。

  可是親愛的笑笑,說來妳或許下相信,但我一定要告訴妳,我公司的頂樓一直空著,是為了等妳。一年多前,我看到那篇報導,就想著如果能讓想傳遞幸福的妳設計空著的頂樓,也許我離幸福會近-些。

  我一直抽不出時間把雜誌上的妳找來,可能我也有些遲疑,遲疑幸福並非幾株花草就能換得。沒想到,我下不了決心把妳找來,妳卻出現了。只是笑笑,妳好讓我難過喔,我等待妳給幸福的希望,居然要落空了,好不甘願。

  不只我不甘願,我想芳芳一定跟我一樣不甘願……笑笑,妳真忍心讓我們失望啊?」

  他凝視發著怔的笑雨,滿意她動彈不得、無法言語的模樣。

  「唉……為什麼妳就是要讓我失望?為什麼我卻想吻一個要讓我失望的人呢?」

  一切發生得那麼快,古岳威的話彷彿還在笑雨耳邊嗡嗡響,傳進耳的話沒來得及進大腦,他便俯首靠近,兩片唇就這麼霸道地沾上她的……

  這吻來得讓人如此措手不及,笑雨甚至連該推開他、或狠狠給他一拳都沒能決定,她的身體就被古岳威使勁拉近、貼上了他的胸膛。

  他的舌彷彿沒了理性,侵入了她的領域,原來在頰邊的手繞到笑雨頸後,不讓她有機會拉遠距離。

  像是想嘗遍她唇齒裡外所有滋味般,他親吻著、品嚐著,直至懷裡的僵直柔軟了幾分、直至笑雨那雙總是抗拒的手終於靠近、直到他覺得暫時品嚐夠了……

  古岳威才似乎不捨地結束了這一吻,啞著聲說:

  「笑笑,妳嘗起來是甜的。」

  說完,古岳威主動抽離了在笑雨頸後的手,也放開了始終拉住她的另一掌。

  他離開了女生寢室,留她跟牆上那張放大的照片,相對無語好半晌。

  *      *      *

  一般而言,頂樓花園設計,最重要的工作在最初的防滲處理,以及供水系統配置。碰到頂樓景觀設計的案子,伊旬園一向將初始工程委外。

  一旦設計圖敲定,將防滲處理與供水系統配置的工程發包後,負責設計案子的笑雨,案子大小,能輕鬆一至兩個月不等。

  然而自從她拿下園藝大賞首獎後,伊甸園外接的設計案從沒間斷過,一個接一個的案子,總是讓喬笑雨敲定一張設計圖後,就趕緊著手下一個案子的設計圖。

  若是碰上刁人的案主,一張設計圖來來回回「喬」個二十來次的紀錄不是沒有過,碰到難「喬」的情況,偶爾她會自我打趣:誰叫她要姓「喬」,才碰著「喬」來「喬」去,「喬」不定的案子。

  只是這兩回,一是自家人;二是與番人相去不遠的古岳威,她頭疼得直想著要放棄!

  一年多來,老是在外喬案子、幾乎快要習慣睡旅館大床的喬笑雨,這個晚上,躺在五星級飯店的柔軟大床上,翻來覆去,就是找不到周公的影子。

  她想著--

  開陽的案子好不容易敲定了,工程發包出去後,她至少有兩個月可以不見喬毅安。

  她想著--

  不見喬毅安,她的心情就會好一些!

  她想著--

  這幾年跟著蕬瑀、若語在外打天下,從不回家的她,瞞著好友們自己早跟家人斷了聯絡的事實,過年過節,騙著好友們要回家,事實上她都是一個人遊山玩水去了……

  她不曾出現心虛感的心,這個晚上,不知為何竟心虛了。

  上台北之前,若語問過她:「妳跟喬經理有沒有什麼關係?」

  她輕輕帶過,否認了。

  當時的她,沒正視心裡的感覺,可是這個晚上,她卻逃避不了地想起,她當時的心是酸楚的。

  她否認了與家人的關係,那感覺真不是普通的糟!

  若語、蕬瑀一直是地最要好的朋友,儘管國二之後,她跟她們分別了五年:儘管她們對她的家裡成員不十分熟悉,當年毅安在美國念碩士、平平在北部就學,蕬瑀、若語只知道她有哥哥……

  唉!是不是每個人都有些不願說的狀況?是不是因為這樣,這些年她才狀似無愧地在好友面前隱藏實情!?

  像蕬瑀跟龍貫雲、像若語和她的父母,她們也都各自有著不甚願意對外說明的心情……

  而她,會不會是三個人之中最壞的一個?不但不對好友說明情況,還說了謊!

  這個晚上,喬笑雨躺在大床上,一會兒向左翻、一會兒往右躺,翻過來又轉過去,想了又想、想找周公、想趕緊入睡、想……想不要老是去想古岳威那張臉!

  可惡!翻轉了一、兩個鐘頭,她賭氣地從床上坐直身,重重打了一下覆在身上的柔軟薄被,放棄掙扎……放棄抗拒總是低低響在耳邊的聲音--

  笑笑,妳曉不曉得雜誌上的妳跟現在的妳很不一樣?我很想知道,在妳刻意男性化的打扮下,妳想掩飾的是什麼?妳想閃躲的是什麼?是妳自己嗎?還是這個世界?

  在她耳邊響著的,全是古岳威今天上午說過的話!

  想著想著,她一雙手竟無意識地撫了撫雙唇……

  一直到這一刻、這一秒,她還是不能相信,她的初吻,就這麼被一個死皮賴臉的痞子給奪、走、了!至於她的一雙手,更是莫名其妙、一前一後的,都被他握過了!

  可惜這些都不是她最不能忍受的,真正教她不能忍受的是他出口的問題,是他質疑那些爛問題的神情,彷彿看穿了她似的、彷彿再確定不過……她的裝扮是種掩飾!

  該死的古岳威、該死的!為什麼他那麼篤定她是為了閃躲?

  她實在是千般不甘願承認、萬般不能忍受承認……

  古岳威是對的!

  *      *      *

  古氏企業上市股票,連連大跌數日,若不是有政府的漲跌幅不超過百分之七的限制撐著,恐怕一連數日下來,原在百元以上的股價,早禁不起連日跌停板,直接無量下跌至停止交易為止。

  古氏企業面臨了自上市以來,最嚴峻的一次危機考驗。根據可靠消息表示,古氏負責人之一--古敵東虧空了公司三億,並且涉嫌向X商銀違法超貸十一億,此案目前正式進入司法程序,消息傳出後,投資人大量拋售古氏持股……

  笑雨皺著眉,有些訝異。她正開著車往古氏企業,忽然聽見廣播電台的新聞播報,她煩躁地關了廣播,車廂內一下子靜了下來。

  難怪這陣子古岳威像突然消失了,沒再來煩她。

  好像自從離開育幼院之後,他們就沒見過面。她還暗自慶幸,那個痞子對她果然沒興趣了!反正,手牽也牽過了、吻也不小心被他吻過了!說不定正像他曾在宴會上說過的,她表現得甘願一點,他也許就提不起勁了……

  被他吻去那天,她好像無法克制地,表現了一點甘願(真的只是一點),她自己也想不明白究竟怎麼回事?怎麼被他吻著吻著,她亂烘烘的腦子不但罷工了,連身子都違背意願地主動往古岳威靠去……

  該死的!她究竟在想什麼亂七八糟的事!

  那天離開育幼院後,古岳威跟她約了一個星期後見面,她必須在一個星期後,提設計草案給他。

  她加快了車速,不想理會聽見古氏危機後,接踵而來的莫名煩悶。

  *      *      *

  笑雨坐著電梯上樓,不知是不是她想太多,老覺得身邊來來去去的人比她前一次來的時候匆忙許多,即使是搭著電梯,裡頭的人似乎也透露了幾分不安。

  抵達樓層後,電梯門應聲開啟,她步出電梯,迎面就看見接待小姐,要笑不笑的一張臉。

  「您好,請問有什麼事?」小姐的聲音很專業,換句話說,很沒感情。

  「我是……」笑雨才起了頭,轉眼瞥見身後跟了幾個人的古岳威往這邊走來,正要出去的樣子。她沒再跟小姐囉嗦,直接走到古岳威面前。

  很奇怪,今天的古岳威,似乎少了什麼,他的表情很嚴肅,跟她剛認識的古岳威不太一樣。他偶爾低頭與身旁幾個人說話,因而沒能在第一時間發現笑雨,直到笑雨站在他前方,他隱約覺得有人擋住去路,這才看見笑雨。

  「笑笑!」古岳威笑開了。

  這麼一笑,她便發現剛才覺得古岳威少了什麼的感覺,原來是笑容。

  「你公司要倒閉了嗎?如果要倒了,我是不是可以不用忙了?」她說,臉上沒什麼表情。

  「哈哈哈……」古岳威大笑,身旁的幾個人則閃著詫異,似乎訝異古岳威的笑來得怪異。

  「笑笑,妳講話真是直接得可愛,妳來找我是為了確認我公司會不會倒嗎?唉……笑笑,妳恐怕要失望了。怎麼辦?我實在捨不得讓妳失望。這樣吧,我乾脆把公司關了,妳說好不好?」

  「會倒閉就會倒閉,別拿我當你失敗的借口,想讓人以為你為了我把公司收了。你只要告訴我,我到底還要不要繼續這個案子就好,廢話別那麼多。」

  他的氣色不很好,眼皮底下有明顯的黑眼圈,似乎幾日沒睡好了。笑雨看著古岳威,感覺怪怪的。

  「啊!被妳發現了。笑笑,妳好厲害,知道我想在『無路可退』的時候,拿妳當借口。」

  「你是不是男人?廢話真的很多!你公司會不會倒就一句話,說那麼多幹嘛?」

  「好吧、好吧!不說廢話。昨天我已經把一半的工程款項匯進伊甸園的賬戶,如果妳還不放心,我下午就把所有款項付清。所以這個案子,妳還是要接囉。至於公司會不會倒?目前我只能回答,百分之七十不會倒。」

  跟在古岳威身邊的幾個人之一,靠近古岳威,低聲在他耳邊說了句話。

  古岳威看了看腕表,然後問:「笑笑,妳還有其它事嗎?」

  「你說今天要看設計草案,我帶來了。」

  「唉!」他歎聲,輕拍了前額,「我忙得都忘了。」他再望了一眼腕表,又輕歎,「實在沒辦法抽出時間。笑笑,頂樓的設計全交給妳了,妳想怎麼弄就怎麼弄,草案不用看了,我相信妳。」

  「你確定?你連最起碼的要求都沒跟我討論過,要哪一類庭園你也沒說過,你確定你不會後悔?」

  「我只有一樣要求……」他忽然俯首,用只有兩人才聽得見的聲量,在笑雨臉頰邊低語:「我要幸福。」

  一會兒,他又以正常音量說:「妳就照雜誌上說的,把幸福傳達給我就可以了。我只要求這樣。」

  她說不出話。

  「對了,妳這次來台北,住同樣的飯店嗎?」

  笑雨點頭。事實上這些天她一直在台北,開陽的案子發包了,前幾天若語又接了個案子,一樣在台北,因此這整個星期她都待在台北,沒回台中過。

  「對。」

  「那好。我真的該走了,不然要遲到了。」

  她應該就讓他走(事後她一直反覆這麼想著)!

  可是,出乎意料地,她伸出手拉住古岳威西裝外套衣袖。

  已經往外走的古岳威回視她一個疑惑的眼神。

  不待他開口,喬笑雨彎起膝蓋當支撐,將手提公文包架在上頭,拉開公文包拉煉,由內袋抽出一小罐透明壓克力瓶子,瓶子裡是一顆顆橘黃色藥丸。

  拉回包包,放下膝蓋,她將小瓶子放進古岳威手裡,說:

  「我上次坐你的車,記得你車子裡有準備礦泉水,等一下你上車吃一顆,這是綜合維他命,毒不死你。你氣色看起來不太好。」

  「笑笑,妳對我真好!」

  「少臭美了,我只是不希望賺不到你還沒付的另一半工程款。那一半工程款,你不必急著付,我知道你最近缺錢用。」她有些尷尬地說著話,一會兒撥弄短髮、一會兒拉著身上早就四平八穩的襯衫,一雙眼就是不肯看古岳威。

  不看是對的,如果看了,她一定會發現古岳威臉上既得意又詭詐的神情,他笑得好曖昧。

  「謝謝妳,笑笑。」

  由於笑雨一直閃避與他四目相對,故而沒能防備古岳威接下來出人意表的動作--

  他握住她的手肘,拉她靠近自己,飛快地在她臉頰輕印了一吻後,在她耳朵邊喃喃說:

  「晚上別亂跑,我一有時間,就去找妳。笑笑,我很想妳,想了一整個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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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8-30 00:22:51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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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笑雨回到飯店,已經深夜十一點多。要說她沒有幾分故意晚歸,擺明是謊言,但若要追究她是否真有那麼刻意遲回飯店,似乎又沒那麼刻意。

  只能說事情來得很剛好,若語前些天接的另一個工程案的案主,邀她參觀一座私人花園,順便跟她討論了設計方向,時間一拖就晚了。而她,一反往常公事公辦的冷漠態度,跟對方多聊了幾句。

  回飯店的路上,她不由自主想,古岳威會找她嗎?若是找了她,見她不在,他會離開吧?

  在櫃檯拿了房間鑰匙,搭了電梯往客房,心是矛盾的,似乎不想管古岳威來過沒,卻又不小心張口問了櫃檯,有沒有什麼留言?結果沒任何留言。

  古岳威到底來過沒呢?她一個人在電梯,看著樓層號碼攀升,煩躁想著。

  出了電梯往房間走,轉了角,她對看見的景象,無法置信。

  在她房門外的地板上,有個人靠在門邊牆面坐著,雙眼緊閉,西裝外套落在地板,一腳彎曲撐著一手,另一手則落在地板的西裝外套上,該是整齊打在頸子的領帶,被解開隨意掛在襯衫上。

  簡而言之,地板上的那個男人,實在邋遢得可以了。而那個邋遢的男人,正是讓她心煩氣躁的古岳威本人!

  「喂……」笑雨走到房門口,彎身推了推好像睡著的人。

  他睜開眼,沒有剛睡醒的迷糊樣子,立刻給笑雨一個淺笑,似乎剛剛的他只是閉目沉思。

  「妳回來了。」他說。

  那口氣極自然,像極了……像極了什麼呢?

  笑雨對一閃而過的念頭嗤之以鼻,她壓根不想當他家的什麼人!古岳威方才似乎與家人無異的口氣,她回都不想回他一句。

  偏過頭,笑雨拿鑰匙開了門。

  古岳威見她進門,立即由地板一躍而起,也跟著她後頭進門。

  用腳踢上後頭的門,往前走了幾步,望見大床,古岳威連聲禮貌問候也沒,直接往大床方向,將自個兒高大的身軀甩了上去。

  他人一沾到床,便跟著發出舒服的歎息,緊接著咕噥:

  「笑笑,我累慘了。」

  「古岳威,你能不能不要老是一副我跟你很熟的樣子?」

  「不能。」

  笑雨白了一眼癱在床上像是團爛泥的人,索性不再搭理他,逕自整理起東西。她將公文包放上桌子,拿出數字相機,把今天在私人花園拍下的片子讀進筆記型計算機裡。再由衣櫃拿出乾淨的棉質衫、牛仔短褲,往浴室去沖澡。

  前前後後花不到十分鐘,她即由浴室頂了個濕淋淋的短髮出來,手上拿了一條白色毛巾胡亂抹著短髮。

  她走至床緣坐下,拿起電話撥總機,想點些食物,心神不寧了整個晚上,什麼也沒吃。

  轉過頭,瞄了眼在床上擺了個大字形的古岳威,心又揚起一陣躁亂,有什麼隱隱約約撞進她心裡,那隱隱約約忽然明白了悟的感覺,讓她很害怕。

  在她生命裡才出現了幾天的古岳威,似乎……似乎在她心裡產生了某種重量。

  話筒另一端,總機小姐好像喊了幾聲「您好」,最後傳來的聲音滲進幾許淡淡的不耐煩,喬笑雨這才回過神,對著電話說:

  「麻煩幫我送一份A套餐,兩罐海尼根……」

  躺在床上的占岳威忽然動了,一手精準無誤地罩上笑雨的右膝蓋,推了推,說:

  「笑笑,我也要一份A套餐,兩罐海尼根。」

  笑雨彷彿被火燒著似的,跳離了柔軟的床,又白了一眼古岳威,來不及罵人,電話另一端總機小姐複述詢問著:「一份A套餐,兩瓶海尼根,馬上幫您送過去,請問還有什麼需要嗎?」

  「呃……對不起,小姐,更改一下,A套餐要兩份、海尼根四罐。」

  「好的。」

  「謝謝。」她飛快放下電話,朝床上的古岳威罵:「你以後別像幽靈一樣,突然伸手亂摸別人,小心我揍人!還有,自己點的晚餐自己付錢,別想記我的帳。」

  說完她往筆記型計算機走去,開始整理讀好的照片。

  床上的古岳威翻身而起,她由眼角餘光掃到古岳威一雙眼睛一會兒看著她、一會兒又轉向冷氣出風口,這麼來來回回轉了三、四趟,他將領帶徹底解下,擱在床亡,走近喬笑雨。

  「笑笑,跟我去一個地方。」

  「我不要。」她手裡握著鼠標,點選屏幕上的照片,不怎麼想理會古岳威。

  「走啦。」他一把將她拉起,抽出她手裡的鼠標,拉著她進了浴室。

  「幹嘛?」被拉進浴室的笑雨,沒好氣問著。

  「妳坐下。」古岳威將浴室裡一把椅子對著鏡子放正,示意笑雨坐下。「妳放心坐下,我不會害妳。幾歲的人了,還這麼彆扭。」

  笑雨不甘願地坐下。

  古岳威由鏡子看她,對她笑了笑,拿起掛在牆上的吹風機,按著開關吹起笑雨的濕發。

  「我不要吹頭髮,等一下又流汗,澡都白洗了。」她閃躲著。

  「妳頭髮短,吹兩分鐘就干,別亂動,再亂動我就吻妳,吻到妳不能動為止。」他彎身在她耳邊恐嚇,帶著幾分邪惡的笑,警告意味濃厚地在笑雨臉頰重重親了一下。

  這下子,笑雨動也不動一下了。

  兩分鐘過去,古岳威將吹風機掛回牆上,似是滿意又不滿的朝鏡子笑,然後語帶遺憾說:

  「好可惜,妳剛剛應該掙扎幾下,讓我吻妳的。妳一點都不懷念一個禮拜前那個吻嗎?我很懷念耶!妳的唇嘗起來好甜……」他自始至終都盯著鏡子,站在喬笑雨身後,食指劃過她的頸子,拇指跟著游動至她的唇,空氣裡忽然漾出濃濃的曖昧……

  門鈴卻在這一刻,非常殺風景地響起。

  「唉,門鈴算不算救了妳,在我的魔爪下逃過一劫呢?去開門吧,我好餓了,今天一整天沒吃東西。目前食物跟妳相比,我比較喜歡A套餐和兩罐海尼根。」

  古岳威放開笑雨,得意地看她近似落荒而逃地奔離浴室。

  *      *      *

  她還是想不清楚,古岳威怎麼就赤裸了上半身,躺上那張大床;更想不清楚的是,她怎麼也跟著躺在床上、躺在他身邊,聽他絮絮叨叨說話。

  「我已經整整一個星期沒好好睡過,笑笑,晚上我要睡妳旁邊,不要趕我回家。妳都不知道我多可憐,每天回到家就被人追問,事情解決了沒有?銀行打電話催,開出去的票子不能再跳了,不然……

  唉,笑笑,我身邊沒一個人會問我:你吃過沒?睡得好不好?沒人看見我氣色不好,除了妳。我的女朋友們每天打電話來,只關心古氏會不會倒閉、我能不能再供得起她們無度揮霍的生活!」

  「誰叫你養那麼多女人?活該。」喬笑雨看著天花板,一邊想著這狀況有多怪異、一邊又有一搭沒一搭回著話。

  「對啊、對啊!我活該生在古家、活該為我爸做牛做馬、活該把一天二十四小時賣給古氏企業、活該連睡覺都要夢到公司的問題……」

  古岳威自嘲,扯下西裝長褲,他全身上下,不知不覺間脫得只剩一條內褲,活像在表演猛男秀的猛男,還真是個「穠纖合度」的猛男(如果男人也能用穠纖合度形容的話,古岳威絕對可以算進一等一的排名裡)。笑雨似笑非笑扯動了唇角,想著。

  「你公司的情況……很糟嗎?」

  喬笑雨盡量不去想古岳威裸身的畫面,不是她不想制止古岳威的「失禮」,而是以兩人以往的相處情況衡量起來,她再清楚不過,即便是出言抗議、制止古岳威一件一件脫去衣物的舉動,只怕也是多費唇舌。

  古岳威骨子裡就是個自我得徹底的男人,臉皮更是厚得所向無敵、萬箭難穿。他想做的事,誰抗議都沒用吧。

  「糟嗎?好像不會。我只是不甘心,我那麼努力,為什麼賺的錢要拿去墊我小叔的債?不甘心吶!整個家族,只有我會為公司吃不飽、睡不好,打下的成績卻要養一堆敗家的人。

  我養那些女朋友,就是要她們幫我多花些錢!她們再怎麼花,都花不完我小叔欠下的十幾億款項。

  與其給那些只會虧空公司、沒多大貢獻的爛親戚大把大把花錢,我寧願把錢拿來養女人。笑笑,妳也當我的女人,幫我花錢,好不好?」

  「好啊,有人白白拿錢給我花,有什麼不好?」

  喬笑雨沒當真,不負責任地隨便給了答案。

  她壓根不以為古岳威會當真,以為他不過是隨便問問,卻沒想到,古岳威竟一臉驚喜模樣,反問她:

  「真的嗎?笑笑,妳真好!我去開支票給妳,妳要多少錢?五千萬?還是一億?」他撐起身,看了笑雨片刻,然後跳下床,翻找西裝外套。

  「你瘋了嗎?剛剛不是才說每天被人追著問票子軋錢了沒,現在居然要開支票給我!?」

  他找著掉在地板上的西裝外套,又跳回床上,嘻皮笑臉說著:

  「我說的是我不甘心,就因為不甘心,才故意讓錢晚軋、讓我爸每天都在家跳腳……我可沒說我缺錢。快嘛,笑笑,趕快告訴我妳要多少錢?這樣我才能開票啊。」

  古岳威已經由外套抽出支票本,也拿出一枝筆,等她說出數目。

  「古岳威,你真瘋還假瘋?我才不要當你不知道是第幾號的女朋友!我賺的錢夠我花了。」

  「笑笑,妳耍我!不過嚴格算起來,如果妳願意的話,會是我的第二十三號女朋友。笑笑,妳再考慮看看嘛。不然這樣,若是妳花錢的速度夠快,比我另外二十二個女朋友都快的話,我考慮讓妳變成我唯一的女朋友,好不好?」

  「別鬧了。我對女朋友這個身份沒興趣。」

  「唉,笑笑,妳又讓我失望一次了。」他表現得萬分失望,將支票本、筆放上床櫃,然後躺直了。

  「笑笑,妳實在是個奇怪的女人。我明天要到澳洲一趟,最近為了公司的事,我忙得焦頭爛額,經過我小叔這件事,我決定一勞永逸解決古氏的『家務事』。這趟去澳洲,我要變個小魔術,把古氏企業買下來變成我一個人的。那種幫人賺錢還債的蠢事,我再也不做了。

  過陣子,妳會聽見一些消息,不管外面怎麼傳,妳記住,頂樓花園的工程,妳一定要做完。兩個月後,我才會回台灣。另一半工程款,等我回來再付,可不可以?」

  「隨便。」

  「那妳要記得來找我收喔。」

  「……」她沉默。

  「笑笑,妳是不是很難過兩個月都看不到我?」

  「神經病!我跟你沒熟到會難過看不到你。」

  「可是我覺得,我跟妳很熟了耶……熟得大概能一絲不掛躺在妳身邊。笑笑,妳遇過幾個男人,可以沒穿衣服躺在妳旁邊?」

  「一個都沒有!」喬笑雨沒好氣的回嘴,目的是希望古岳威能多少有些「羞恥心」,可惜……古岳威根本是個不知羞恥的男人!

  「我就知道!所以,我是妳生命裡最特別的男人。可惜……可惜妳是個小處女,不然我真想現在把妳吃掉。」

  「古岳威!」笑雨吼著。

  「有!」他對著天花板舉起右手,像個被點到名的小學生。

  「你不要太過分!」

  「喔……好吧。」他將手放下,側過身,「笑笑,既然我不能把妳吃掉,只好吻妳了,這樣就不過分了吧。」

  他的頭並沒靠近的動作,反而用食指挑起掛在笑雨頸子上的白金十字架,問:

  「笑笑,妳是基督徒?」

  「不是!」她毫不遲疑否認了。

  「真的不是嗎?我以為妳是基督徒,跟我妹妹一樣。」

  「你有妹妹?」

  「嗯……上次忘了先跟妳打聲招呼,我決定這次改進--笑笑,我要吻妳了。」

  他將十字架收進掌心握緊,俯首,吻了她。

  *      *      *

  喬笑雨睜開眼,伸手劃向左半邊床,撲了個空,瞬間想起昨晚的「案發經過」!

  古岳威是個可惡的男人!厚臉皮、沒羞恥,外加低級、變態……死男人、臭男人!

  大抵她能用來罵人的詞彙,這會兒全用上了。

  昨天晚上……昨天晚上古岳威吻了她,居然還有臉說他決定改進!?

  那算哪門子的改進?在殺人之前,隨便說一句:我要殺妳了!這也能算改進?

  如果古岳威光只是吻她,她可以算了!

  可是他居然不要臉地脫……脫了她的衣服!甚至沒絲毫歉疚、大言不慚說:

  「我習慣睡我旁邊的女人,不穿衣服。如果妳穿著衣服睡覺,會害我睡不著。我好幾天沒好好睡了,笑笑,妳一定不心再讓我今天睡不著吧……」

  她……她真是倒霉至極!招惹上古岳威這麼一個不要臉、隨便脫女人衣服的瘋子!

  可是老天,她自己又是怎麼了?

  他光著身子摟著她,她竟不反抗!當古岳威吻著她的唇、吻著她的頸子、吻上她從未讓男人造訪過的身子,當他那些低級、霸道的呢喃穿進她耳裡,她竟也搭不上半句話!

  「笑笑,原來妳的身材這麼好,起碼有C罩杯吧……妳不該老穿寬大的T-Shirt,把這麼美的身體藏起來……不、不、不,笑笑,我說錯了,妳還是把自己藏起來好了,全天下只讓我一個人知道妳有這麼美的身子就好……」

  他摸遍了她的身子、用唇嘗遍她每吋肌膚,最後緊緊抱著她,很無厘頭地說:

  「笑笑,剩下的程序,等我找到黃道吉日再完成吧。現在乖乖讓我抱妳,好好睡一覺,我好累了。晚安,我可愛的笑笑。睡覺的時候,叫妳的大腦考慮一下,要不要當我的女朋友?我喜歡妳,睡吧。」

  黃道吉日?虧他說得出口!摸都摸光了,還有什麼剩下程序?拜託!說難聽點,他的身體都……試探性地……試探性地……進入了一點點!

  渾帳、該死的!她幹嘛那麼鉅細靡遺回想昨天晚上!?

  笑雨有些茫然又有些氣惱,由床上坐起,不訝異在偌大的房間裡,見不著古岳威的蹤影,卻不知感覺是鬆了一口氣,還是有些失望?

  她起床,走向筆記型計算機,昨晚才挑了幾張片子,就讓古岳威強制拉進浴室,她連計算機都忘了關。

  歎口氣,她坐下,動了動鼠標,屏幕由保護裝置畫面進了桌面,將昨天拍的片子暫時存進資料夾。只能等晚上回來再整理了,上午她跟人約了十點談案子。

  準備關計算機時,她才發現桌面上有個新的、命名為「威威」的數據夾,那數據夾百分之百不是她存的。

  她點了兩下鼠標,在等待的過程,她發現她的呼吸急促了幾分,食指似乎也緊張的不時輕點桌面--

  開啟的數據夾裡存了一個影音檔,檔名同樣是「威威」。

  八成是古岳威搞的鬼!笑雨禁不住好奇又再點了兩下檔案,不久後,屏幕跳出一段影音畫面,先是拍她在床上沉睡的無聲畫面,上下轉了一回後,畫面轉對著古岳威,他對鏡頭擠眉弄眼的玩了好一會兒,接著假意咳了幾聲,換過正經的表情說:

  「笑笑啊,早安。」他對著鏡頭揮揮手,笑得誇張。

  「我得先回家了,今天搭下午的班機,一點半之前妳如果良心發現,覺得兩個月看不到我很難過,就來機場送我。

  我幫妳跟櫃檯點了早餐,要他們九點送來,是我的愛心,要吃完喔。

  妳的數字相機有無限時間錄像功能,好好玩,感謝科技發達,我只要對著相機說話,妳醒過來打開計算機就能看見我。」

  古岳威一下子又拿起數字相機,似乎在研究,然後又將相機擺正,表情由正經轉為苦惱。

  「我似乎還蠻上鏡頭的,沒想到從屏幕上看起來,我這麼帥。不過,我這麼帥,妳為什麼拒絕當我的女朋友呢?實在讓我想不通啊。

  笑笑,妳睡了一個晚上,有沒有叫大腦好好考慮一番呢?我剛剛很想把妳裸睡的模樣拍下來,可惜妳還不是我女朋友,妳說過我不能太過分的,所以在拍妳之前,我特地幫妳把被子蓋緊了。妳說,我對妳是不是很好?

  好啦!說了一堆廢話,笑笑,我該走了。如果妳的大腦還沒點頭答應當我女朋友,叫它再繼續考慮喔!要是妳的大腦一直不答應,我想它可能故障了,像我這麼好的男人,沒理由拒絕啊。

  我真的該走了,笑笑,唉……好捨不得妳喔。對了,妳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老愛把『笑笑、笑笑』掛在嘴邊?妳一定不知道吧!笑笑、笑笑……這個小名好可愛,光是這樣喊,就能讓我心情愉快。

  我要走了,掰掰。」

  畫面啪答一下子轉黑,笑雨正打算關掉執行檔,突然閃出另一段畫面,古岳威一張臉靠鏡頭好近。

  「最後一項叮嚀,若是妳不來機場送我,妳的大腦絕對是故障了,等我從澳洲回來,再帶妳去看醫生喔。不管妳的大腦有沒有故障,都要乖乖的。還有啊,早餐要吃完,昨天的晚餐、今天的早餐、和妳這些天的住宿費,我結帳了。這次我真的要走了,妳可以放心關計算機了。我愛妳,掰。」

  畫面停止了許久,喬笑雨卻呆怔在計算機前,久久無法移動。

  我愛妳?

  他真這麼說?他真的說了那三個字?有沒有搞錯!?

  渾帳!愛可以這樣隨隨便便說出口的嗎?

  她火大地關了計算機、火大地作了決定,決定去機場,不是為了送行、更不是為了證明她的大腦沒故障。

  她決定去機場,只為了跟他一次把話說清楚--說她不愛他!說她……討厭他!

  *      *      *

  機場大廳人來人往,古岳威挑了個可以清楚看見機場人群出入的位置,雙腳交迭,閒適地翻閱報紙,偶爾張望開開關關的自動門。

  看了十分鐘報紙,覺得有些無聊,將報紙折迭了幾次,收進放在腳邊的背包。

  他的衣著很隨性,看不出是個即將出國辦公的商人,倒是像那些跟著旅行團即將出國遊樂的人。輕鬆的休閒服、黑色的運動大背包、Nike最新款的Jordan限量版球鞋--怎麼看都像要去熱帶島嶼度假的人!

  時間一點三十六分,他看了表,淺淺笑了,拿起旁邊位子上的花束,嗅了嗅--野薑花啊,這麼粗枝大葉的花,居然有如此清幽芬芳的味道。

  他聞著,抬頭恰巧看見正穿過自動門、踏進機場的喬笑雨。古岳威立刻起身,將腳邊的背包掛上肩、將手上的野薑花放至身後。

  他刻意繞道,走至笑雨背後,拍了拍她的肩,大叫:

  「笑笑!我就知道妳的腦袋沒壞。」說完,他以單手由後頭圈繞住笑雨的腰。

  喬笑雨直想掙脫。這個老耍賴的古岳威,實在讓她既尷尬又頭疼!機場大廳來來往往的人那麼多,他就不能行為正常一點嗎?偏要這麼惹人注目!

  她扭著身,想擺脫他繞在腰間的大掌,這會兒才知道,原來他的力道如此之大。

  「你放開我,可不可以?」實在掙脫不開,她只得開口要求。

  「可以,讓我再抱妳幾秒,就放開妳。」他垂首埋在笑雨頸間,深吸一口氣,汲取她身上的味道。

  「不要這樣啦……」她抗議著他的親暱舉止,但沒多久便停止掙扎,疑惑地問著:「你有野薑花的味道?」

  「妳好厲害!」他將藏於背後的花束,拿至她面前--

  「喏,送妳,我說過會找時間送妳野薑花。笑笑,妳說的果然沒錯,確實沒人會拿九十九朵野薑花送人。這麼『粗枝大葉』的花,拿九十九朵包成一束,恐怕沒幾個女人拿得動。不過我沒想到,長相這麼粗枝大葉的花,會有這麼棒的味道。笑笑,妳跟野薑花好像……難怪妳喜歡野薑花。」

  「你是在罵我粗枝大葉嗎?」她沒收下花,旋過身抬頭直視古岳威。

  「怎麼算罵呢?我只是指出事實。」

  「你就這麼篤定我會來?萬一我沒來,花不是白買了?」笑雨皺眉,看著古岳威再次擠放到她面前的野薑花。

  「如果妳沒來,我會把花用宅急便送到飯店給妳。放心,不管妳來或不來,妳注定是這束花的主人。」他笑著解釋,表情一轉,突然不懷好意,反問:「嘿……笑笑,妳該不會是擔心我把花送給別的女人吧?」

  「你……算了!跟你這種人說再多,都是白費力氣。」

  「笑笑,妳的話傷人喔!跟我說話哪是白費力氣?妳說妳愛野薑花,我記住了啊。」

  喬笑雨深呼吸了一次、再一次!再攪和下去,她永遠說不出來機場的真正目的。

  「古岳威,我只想跟你把話說清楚。第一,我來機場不是想送你;第二,我不愛你、你也不愛我,請你不要隨隨便便把愛掛在嘴上;第二,兩個月後你的工程會如期完成,我希望我們從此不再有任何瓜葛。」

  照道理,說完話的喬笑雨應該很帥氣的轉身走開;照道理,她該對那束野薑花視而不見,就算那是她最喜歡的花也一樣。

  不過事實是,喬笑雨出人意料的,多少有著洩憤的意味,搶過那束包得精美的野薑花(真沒看過有人這麼包野薑花的),不消幾秒,覆在外頭的包裝紙便讓她拆解下來,塞進古岳威手上時,笑雨說:

  「這堆做作的包裝紙,只會侮辱野薑花的美。就這樣,再見,祝你一路順風。」她拿著一把褪去束縛的野薑花,準備離開了。

  毫不令人訝異地,她被古岳烏伊拉住。

  「笑笑,既然要把話說清楚,我這 民主的人,當然不能反對。妳聽清楚了--

  第一,我才不管妳來機場的目的是什麼,我只在乎妳來了,這才是重點。

  第二,妳愛不愛我,我一點都不介意,可是我願意很認真說我愛妳,假如妳願意當我女朋友,我保證這絕對是妳才能享有的福利。

  第三,就算工程完工,妳也別想跟我一刀兩斷。坦白告訴妳好了,這個星期我忙得暈頭轉向,忙到連找妳的時間都擠不出來,因為我把剩下的時間全用在喬毅安身上了。妳能猜得到為什麼嗎?」

  喬笑雨呆愣愣地聽著古岳威的長篇大論--她發現,古岳威是個很愛說話的人,而且老喜歡無厘頭的突然冒出一些驚人話語!就好比此刻,他們之間,關喬毅安什麼事?

  「妳一時之間猜不到吧?沒關係,笑笑,反正妳有兩個月時間可以想。

  我可以給妳一個小小提示,只要是我在乎的,不管人或事,我一定要弄得一清二楚。

  妳一定沒注意我腳上穿的球鞋,這是妳喜歡的款式吧!毅安告訴我,妳喜歡打球、喜歡喬丹……妳的喜惡,我幾乎摸清了喔。

  所以,妳可以想一想,等我回來妳再告訴我,數位相機錄下的我愛妳,是真的?或是……假的?

  笑笑,我很想繼續跟妳聊,可是沒時間了。回去車子開慢些,下次我會記得,送花給妳不要包裝。喔!對了,恭喜妳,不用去看醫生了。掰,我可愛的笑笑。」

  他全然不顧她的意願,在她唇上強要了一個吻,然後,居然……就揮揮手,走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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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8-30 00:23:19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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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該是兩個月完工的工程,提前了一個星期完成。

  完工後該收的工程款、該做的點交手續,她全交給花若語,那些本該是她負責的善後工作,這回她史無前例地全丟給花若語。

  雖說花若語不甚甘願,卻也算是挺有義氣了,順道替她去了古氏企業一趟(其實古氏企業已經不能再叫古氏企業了,但古氏企業易主後,換上的英文名字,她實在記不住)。

  這天花若語由台北回來,碰到正走出伊甸大屋打算出門的喬笑雨,她一臉曖昧,含著不懷好意的笑,以肩膀頂了頂笑雨的側身,說:

  「笑笑……我都不知道有人叫妳笑笑!喂,我說笑笑妹妹,妳覺得古岳威怪不怪?我猜那個怪男人對妳肯定有非分之想!他怎麼不來叫我若若啊?」若語表情誇張,身子骨跟著誇張,表演前傾後仰的動作,配合促狹的笑聲,那頭波浪長鬈發晃動得著實有些誇張。

  「花若語!沒什麼大事的話,我趕著出門,別擋我的路!」笑雨試圖擺出無情的模樣。

  「唉唷!笑笑妹妹,別生氣嘛。我總算知道妳幹嘛不去點交、收款了!你們之間,有曖昧喔……好啦、好啦!我原諒妳害我多跑一趟台北了……」

  說得好聽,多跑一趟台北?花若語這回北上的最大目的,是為了搶標一筆大生意,走一趟古氏企業,只不過是順道幫笑雨一個小忙罷了!

  「花若語小姐,妳表演夠了沒?我有更重要的事等著做,如果妳表演結束了,請讓路。」

  「哇!笑笑生氣了……我好怕喔。不鬧妳了,萬一妳忍不住揍我一頓,我可吃不消。」

  「妳不對別人動手就不錯了。」笑雨反唇相稽,比起花若語的「蓋世武功」,她那幾招防身功夫,勉強只能算是「花拳繡腿」。

  「笑笑妹妹,妳知不知道古岳威上班隨身攜帶一隻白色小貓咪?我勸妳……」

  「妳不要叫我笑笑妹妹,很噁心!」笑雨打斷她的話。

  「噁心啊……古岳威喊妳笑笑,妳就不覺得噁心了?」

  「花若語,妳今天吃錯藥了?變得這麼煩人!」

  「喔……不否認,就表示妳不覺得噁心囉!唉,我本來想勸妳離那個抱小貓上班的男人遠一點,現在看起來,已經來不及勸妳了。現在只能告訴妳……跟那種怪男人交往,要保重喔。對了,他要我轉告妳--笑笑,妳是膽小鬼。」

  花若語盡可能模仿出古岳威的表情、語氣。說實話,若不把古岳威抱只小白貓上班的怪異舉動放進評量裡,花若語其實覺得像古岳威這種簡直稱得上擁有三頭六臂的男人,能不招惹就別招惹。

  收帳款那天,花若語腳還沒踩進他的辦公室,就先聽見他在門後以十分威嚴的聲量交代事情,進了辦公室才知道他頸子夾著電話筒,一手翻著桌上成迭的公文、另一手則抓著計算機鼠標。

  最厲害的是,他看見她進辦公室後,不但沒中斷手邊正在進行的幾樣事,還對著她點點頭,用眼神示意她找位子坐。期間,他的聲量持續、翻閱的動作持續,連另一手移動敲點鼠標的動作都沒停過。

  那忙碌不已的畫面,配上一隻在他腳邊繞來繞去的小白貓,實在是一絕!

  自然也是在那個當下,花若語作了簡單結論--惹上古岳威八成很倒霉!現在看來,笑雨妹妹,嗯……挺倒霉的。

  笑雨一聽見那句膽小鬼,霎時呆怔在原地。

  擅長察言觀色的若語,見笑雨一臉呆滯,邊是搖頭邊是笑。笑雨啊……果然是倒霉囉!

  「笑雨妹妹,他還要我告訴妳,妳是膽小鬼沒關係,反正他的勇氣多的是,多得遠遠超過他的需要範圍,他可以借一點膽子給妳。妳若不好意思借,還是沒關係,就算妳不去找他,他總會找到時間來找妳的。等他這陣子忙完,妳逃到哪裡他都會逮到妳。

  他要我幫他帶到的話,我全說完了,妳可以去忙妳的事了。」

  花若語忍不哈哈大笑的念頭,幸災樂禍地進了大屋。

  *      *      *

  深夜。

  忙了一整天回到房裡的笑雨,一眼看見的是窗台邊那束乾燥花。

  這幾乎成了習慣,每天回到房間,她總會下意識張望那束野薑花。

  那束野薑花明明已經枯萎了,喬笑雨仍將那束花放在房間裡。

  望著乾燥花,沒多久她便無可忍耐地逃出自己的房間。

  逃離房間的她走入伊甸園景觀區散步。她想平靜心緒,卻仍是管不住這陣子老盤踞她腦子、花若語轉述的那些話。

  那些話雖然是經由花若雨轉述,但她彷彿可以聽見古岳威的聲音、彷彿可以看見他帶著戲謔、嘲笑的表情,在她面前說著:「笑笑,妳是膽小鬼。」

  她膽小嗎?當然膽小。三個多月來,她不斷想古岳威在機場講的那些話,他說為了她,他將許多時間用在喬毅安身上……

  她不敢想像古岳威跟喬毅安之間,究竟交流了什麼?

  喬笑雨不想去想、不敢去想……她甚至不願意去猜測,數字相機錄下的那句「我愛妳」,到底是真是假?

  她只知道,她的心,還沒有準備好!沒準備好讓一個像古岳威這樣的男人走進來。

  對她來說,古岳威是個太奇怪的男人,他總是嬉笑、無害的神情底下,包藏著教人吃驚的心思。

  結束了台北的幾件案子,最近她忙的都是些中南部的案子,當然也就沒多少機會往北部跑。

  這段時間,古氏企業鬧了不少新聞,從傳聞瀕臨破產到宣佈讓某大外商正式併購;接著又是外商來台接管,裁撤了不少高階管理人員--多半是些佔著高位不做事的古氏家族成員。

  古氏企業股價跟著由瀕臨破產跌至谷底,到正式讓外商併購又應聲上揚,像是洗了場三溫暖。

  不可否認地,這段時間,像她這種從不在意商業訊息的人,卻以罕有的在意程度,留心所有關於古氏的消息。也許一貫冷漠的外表舉止能騙得了別人,但怎麼都騙不了自己--她關心古岳威!

  這陣子,伊甸園也發生了幾件與她沒太大關係的大事,像是言蕬瑀、龍貫雲分了近五年,最近復合了;像是伊甸園多了兩個可以「輪流」免費供她使用的搬運工,一個是花若語的新情郎--溫子靳,一個則是還沒追到伊人的溫子鎬,那對雙胞胎真是寶一對……

  哎!這樣想來,她身邊的人,不是重新陷入戀愛,就是正在戀愛,好像只有她一個人在心裡大唱「All  by  myself」,就只有她一個人獨來獨往,寂寞得可憐……

  去!她在想些什麼啊?幹嘛想那個挑釁說一定找時間來逮她,卻個把月都沒見著人影的古岳威?他死了最好、永遠別來煩她最好!

  這段時間,除了喬毅安偶爾撥來的「擾人外加惱人」的問候電話,白費力氣問她要不要找時間回家吃飯外,她的日子大都在忙不完的案子裡擺渡,一天又一天過去。

  這樣的日子,其實沒多大不好,扣掉非得忙案子的時間,其它時候她可以隨心所欲,愛做什麼就做什麼,偶爾躺在伊甸大屋外的草坪發呆;夜裡頭感覺悶的話,就在園子裡散散步……

  平平想過的就是這樣的生活吧,不要束縛別人,也不要被人束縛,那是平平在日記最末頁留下的話。

  笑雨走出景觀區,沒多思考就往伊甸園出入口走,走至大門的她,讓遠處的車燈吸引了--

  已經深夜一點多了,半山腰的伊甸園僅有唯一一條聯外道路,遠處那輛車的目的地顯然是伊甸園。

  笑雨實在想不透這麼深的夜,是誰選在這種時候到訪?於是索性等在欄桿式的大門邊。

  車子在入口處停下,車頭大燈熄了,但引擎仍在發動狀態,一會兒,一個高大男人步下車。

  雖然沒了車燈照明,但入口處有盞燈亮著,她看清了下車的人,不自覺瞪大了眼瞳--

  下了車的男人,先是抬頭張望大門上方的拱形木製招牌,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往前走到大門,巡視著大門兩邊,似乎在找什麼,一會兒,他才注意到有個人站在欄桿門內。

  「笑笑!我們一定有心電感應……我好想妳喔,終於見到妳了!」

  是古岳威!居然是古岳威……笑雨的腦子有點混亂。門外的他,笑的好得意。

  「笑笑,妳不幫我開門啊?我開了兩個多小時的車,快累慘了,為了趕快來找妳,我好幾天沒睡飽了,妳快點開門啦……」

  笑雨像被下了蠱,失神地按下滑動式欄桿鐵門的開啟鍵。

  門一開,古岳威原是要進門的腳,忽然轉了方向,他跑回車子,不忘轉頭對喬笑雨拋了句話:

  「等我一下。」

  沒多久,他拉開車門,彎身鑽進車子,熄了引擎、抽出一把野薑花,然後跑向喬笑雨。那車子的門,還是他用腳踹上的,完全顯示他的急切。

  「野薑花,這次沒用包裝紙了。」

  笑雨有點呆滯地接過遞到面前的一大把花束,抬頭看著古岳威靠得好近的一張臉,張了口,來不及說話,就被他一雙手臂緊緊箍住。

  「笑笑,我不知道我會這麼想念一個人……原來喜歡跟愛,差別那大。」古岳威摟得她死緊,他的聲音像是卡了螺絲般沙啞。

  喬笑雨自始至終猶如僵直硬石呆杵在原地,除了被動地收下了花束,她再沒其它動作。

  她的腦子唯一的知覺,全是古岳威的懷抱……很溫暖。笑雨任由古岳威的雙臂使力攬著,她實在是不能移動、無法移動……

  看見古岳威那一秒,突如其來、無可抵擋的狂喜,讓她再也找不到退路、再也無法逃避。

  在狂亂的震撼中,她只能被動地任由古岳威緊抱著,聽他用沙啞的聲音說--原來喜歡跟愛,差別那麼大……

  在被擁抱的這一刻,她明白了--她對古岳威,是溢滿思念的。

  「古岳威……」她訥訥地開口喊了古岳威,卻不知該怎麼接著陳述方纔的領悟。

  喜歡上一個人、或者愛上一個人,尤其是一個男人、一個像古岳威這樣的男人,對喬笑雨來說,是既新鮮又駭人的經驗。

  古岳威一聽她的聲音,立刻鬆開雙手,盯著她看的神情充滿研究、又帶點驚喜。

  「笑笑,妳用這麼心平氣和的聲音喊我的名字,我是不是該開香檳慶祝?」

  「古岳威……」古岳威的促狹,讓已經被自己的頓悟駭得不知所措的笑雨,侷促得更加厲害。

  「笑笑,妳真的不太對勁。」古岳威不解地收起玩笑態度,疑惑地蹙著雙眉,但一會兒他又笑開說:

  「妳可別告訴我,妳已經另結新歡了。如果妳以為用這麼蹩腳的招數,能把我趕回台北,就太小看我了。好啦,笑笑,今天晚上把妳的閨房分一半給我,我真的累慘了,先讓我好好睡一覺,不管妳想用什麼招數打發我走,明天再用吧。」他一隻手攬上她的肩,態度像是對待哥兒們似的。

  笑雨討厭一下子閃過的意念,古岳威搭上她肩膀的動作,令她有些不快樂。她不曉得怎麼事情在短短瞬間,就有這麼大轉變,她對他的一切忽然變得敏感。

  她低頭看那把野薑花,飄進鼻息的芬芳,竟滲進幾分酸澀,她討厭這樣的自己、她討厭愛情這種黏人、害人的東西……

  「妳等我一下,我去把車開進來。」

  「我沒答應讓你睡我的房間……」她掙扎著。

  「笑笑,妳太見外了啦,我們又不是第一次睡一起了,古人說有一就有二,無三不成禮,集滿三次共眠,我們就可以喊禮成了,妳不期待嗎?別鬧孩子脾氣了,我好累喔,好累的我,只想睡在妳旁邊。我去開車,妳等等我。」他嬉笑地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開車去了。

  *      *      *

  在笑雨的房間衝過澡後,古岳威手上拿了條笑雨掛在浴室架子上的粉紅色毛巾,渾身上下僅著一條內褲,出了浴室直接跳上她的床,連聲禮貌性的晚安也沒說,頭才沾了床上的枕,便睡沉了。

  她的粉紅色毛巾,他仍握在手裡。

  從他自在走進她臥室,自在打量過週遭環境,沒出聲要求便逕自走人浴室梳洗,甚至「隨隨便便」就拿了她的毛巾使用,前前後後僅僅才十分鐘光景。

  此刻,他更是如入無人之境,大大方方在她的雙人床上,躺了個大字形,呼嚕呼嚕地大睡。

  笑雨望著古岳威彷彿在自家般的從容睡姿,不禁懷疑這男人是真的累慘了?還是天生就能把所有人的床都當成自己的?

  他的呼吸聲很均勻,聽得很清楚,但幸好不是那種惱得人無法入睡的巨大鼾聲。

  笑雨一會兒朝床上睡沉了的古岳威看,一會兒又朝方才讓她隨意擱在梳妝桌上的大把野薑花望,她遲疑著,一時間無法決定該前進或後退?該先替幾乎全身光裸的古岳威蓋上薄被?或是替那把野薑花找只玻璃瓶安置?

  半晌,她歎口氣走往大床,抽出被古岳威壓在腳下的薄被,輕輕將被子覆在古岳威幾呈光裸的身子。

  他沉睡的臉近在咫尺,她實在弄不明白,為什麼這男人總能如此大方、總能如此輕鬆自在,坦然地像她是他的家人一樣,毫無羞赧在她面前赤身裸體?

  看著他有些孩子氣的無害臉龐,無法想像一個已近三十的男人,仍有孩子氣的行為。他表現出孩子氣時,是真實的他嗎?

  片刻,笑雨旋身往衣櫃走,往旁邊推開衣櫃門,彎身拉開最下層抽屜,拿出一本日記。從她離開家之後,這本日記就一直跟著她。當年她離家,什麼也沒帶,只帶了平平留給她的日記。

  這些年,她沒再打開過平平的日記,但日記裡的每句話,她全記得牢牢的。

  她走至梳妝桌,隨手翻開日記。平平的字跡,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但這麼些年沒看、又彷彿有幾分陌生,她捉摸不清腦中閃過的感覺,像是感傷、又彷如怨憤……

  笑雨瞬間便又闔上日記,受不了那些回憶的苦痛。她輕撫著日記的封面,恍惚著,抬頭望見梳妝鏡裡的自己,伸手摸了摸她始終削剪得薄薄短短的頭髮,對鏡子裡的自己,她其實有些陌生。

  她不是個愛照鏡子的女人、不是個愛梳妝打扮的女人,她甚至不知自己的房間放著這面梳妝鏡做什麼……

  好些時間過去,她才去注意到鏡子裡一雙正打量著她的眼,她以為已經睡著的古岳威,不知何時已半坐臥起、背靠著床頭櫃。

  經由鏡子,笑雨不自禁迎著古岳威的眼神,撫摸著短髮的手僵凝在發上。

  鏡子裡,古岳威對著她伸出手,一會兒傳來他低沉的聲音:

  「笑笑,別對著鏡子自憐了。我命令妳,趕快到我旁邊來,不然,我過去抓妳囉。」

  「你……不是睡了?」她的聲音顯然不知所措。

  瞧她一臉他從未見過的茫然無措,古岳威索性自個兒跳下床,至笑雨背後,一把抱起她,將她帶回床上,安置在他旁邊。

  「我發現妳今天晚上真的很奇怪,我們來聊聊天吧。」他撥弄著笑雨的短髮,語出驚人說:「妳剛剛看的是平平的日記吧?」

  笑雨的身體因驚呆而略顯僵直--原來古岳威什麼都知道了,連平平他都認識!想必他跟喬毅安「交流」了許多事。

  古岳威像是很滿意她的反應,他忽然低下頭,親吻她的頸子,這讓己經僵直的笑雨徹底無法移動。

  真是奇怪,打從認識古岳威到這一刻,她沒一次能猜透古岳威的下一步舉動,她不知道古岳威的心裡究竟打量著什麼?不知道他那些古怪的行為包藏了什麼目的?

  由始至終,在兩個人的互動關係裡,她總是弱勢的一方。

  她太迷惑了,以古岳威這樣的男人,要什麼女人沒有呢?他卻偏偏要來招惹她、偏偏來逗弄她,為了什麼呢?好玩?新鮮?或是像他曾經說過的,想多找一個幫他花錢的女人?

  真只是要找個幫忙花錢的人,他何必大費周章?何必將時間耗在喬毅安身上?她真的好迷惑。但最教她迷惑的,是在這一連串的迷糊過程裡,她怎麼就喜歡上了他?

  忽然,她又聽見古岳威的聲音--

  「笑笑,放輕鬆點,我不會把妳吃了,至少不是現在,現在我沒什麼力氣。這一個多月來,為了公司的事情,我忙得每天只能睡兩、三個小時,只為了能趕快來找妳。妳這個小逃兵,連點交、收尾款,都不敢現身!找時間我再跟妳算這筆帳。」

  他輕捏了下她小巧的鼻尖,繼續說:

  「說真的,我現在真的很累,剛剛一碰到床就睡著了,如果妳沒幫我蓋被子,我大概不會被『嚇』醒!妳幫我蓋被子後,我開始思考一件很嚴肅的事情,妳是不是有些喜歡我了?不然以妳習慣性拒絕我的態度來判斷,妳沒在心裡祈求上帝讓我冷死就不錯了,哪會幫我蓋被子!我的分析對不對?」

  他一雙眼充滿戲謔,盯著她瞧,不待她回答,他忽然改變主意說道:

  「笑笑,我本來很想跟妳聊天,不過現在我不想了,不曉得為什麼,我忽然不覺得累了,所以現在我想吃了妳……」

  笑雨一直處於罕見的柔順被動狀態,這會兒竟有力氣掙扎了。他的眼神好危險,似乎是真想要佔有她……

  她用了力推拒,說:

  「我不能……」

  「是不能,還是不願意?」他反問,手在笑雨的鎖骨上游動。

  笑雨反握住他不安分的大手,認真的說:

  「我不能把我的第一次,給不是我丈夫的男人。你要嘲笑就儘管嘲笑,無所謂,但我就是有這麼八股的觀念。」

  古岳威停下所有不安分的侵略行為,眼神轉為認真,不帶一絲玩笑。

  「毅安告訴我,妳很久以前就不信上帝了,可是我很懷疑,如果妳不相信,為什麼這個十字架一直掛在妳脖子上?別告訴我,妳掛著這個十字架只因為它是喬毅平的遺物!

  妳堅持把第一次留給丈夫的原因,是不是因為妳的信仰?如果妳回答是,今天我就放過妳;如果不是,那麼……我會考慮繼續。

  可愛的笑笑,妳要知道,如果我真的要妳,上一次我們同睡,妳就會徹徹底底成為我的女人了,今天晚上,妳堅持把第一次給妳未來的丈夫,根本毫無道理。說穿了,除了最後一道防線,妳全身上下,全是我的了。」

  笑雨頓時啞口無言,她無法反駁古岳威的話。

  「親愛的笑笑,妳的答案是什麼呢?」他催促著。

  「古岳威……你不要這樣逼我……」笑語近乎哀求。她隱約明白,古岳威咄咄逼人的態度,似乎是要逼她承認些什麼,承認那些她逃避許久的事……

  古岳威鬆懈了緊逼的態度,有些無奈、又有些心疼,摸了摸她的短髮。

  「笑笑,妳逃得夠久了,該是妳抬頭出來看看這個世界的時候了。今天晚上我可以不再逼妳,但明天就不一定了。既然不要我逼妳,就好好睡覺吧,我抱著妳睡,乖乖。」他的語氣像哄個孩子般溫柔,攬她躺進他的胸懷。

  這個晚上,笑雨躺在古岳威厚實溫暖的懷裡,失眠了一整夜。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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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8-30 00:23:47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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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未眠的喬笑雨,次日清晨睡得特別沉。

  古岳威則起早了,望著笑雨酣睡的模樣,他臉上出現了平日難得見著的認真溫柔。

  古岳威盡可能放輕動作,迅速穿戴整齊後,離開笑雨的房間。

  時間是七點多的早晨,下了樓、走出伊甸大屋的古岳威,大搖大擺地把伊甸園逛了透徹。

  以伊甸園九點「開工」的上班時間,這時的伊甸園,上至老闆、下至員工,多半都還在夢裡。

  逛了近一個鐘頭,約莫八點一刻,古岳威重新晃回伊甸大屋,而離開前還靜悄悄的屋子,此時多了聲響--屋子某處傳來鍋鏟聲,空氣裡飄著食物的芳香。

  古岳威循著聲音與食物香味,來到廚房。

  那是個明亮寬敞的廚房,一張橢圓形的大餐桌,若要同時擠坐二十個人都沒問題。

  古岳威在廚房門外站了一會兒,靜默地張望一名背對他的嬌小身影,看她忙著將洗淨的煎鍋放上架子,又往洗槽裡清洗幾樣蔬果,切洗過的蔬果分了幾份放上小盤,看樣子是色拉。

  餐桌上已經準備好的有盤迭了十多個荷包蛋的碟子、有已經烤酥的「一整迭」吐司、兩大罐牛奶、兩大罐果汁、果醬、三包起司片--這麼一堆食物,是打算餵飽幾個人?

  古岳威在廚房入口先是張望後,繼而無聲無息步入廚房,拿了一片烤好的全麥吐司,吃了一口。

  而背對他的嬌小女人適巧轉身,手上端了兩碟剛弄好的蔬果,一看見古岳威,被驚嚇得放掉手上的兩個碟子--

  「你是誰?」雖然受了驚嚇,但她開口詢問的聲音,頗有氣勢。

  古岳威又再咬了一口吐司,不慌不忙說:

  「這吐司烤得酥軟適中,很好吃。我是古岳威,妳呢?」

  她沒好氣瞪了古岳威一眼,俯身撿拾散在地板上的食物、碟子。幸好碟子是塑料製品,否則有得她清理了!

  看他的樣子,應該無害。很快收拾了東西,她才對著古岳威說:

  「我是蔣梓嘉,是花若語的特別助理。請問除了你叫古岳威之外,有沒有更好的自我介紹方式?好比是誰放你進來嚇我的?」

  古岳威正打算進一步解釋,這時一個小女孩蹦蹦跳跳進了廚房,用軟軟柔柔的聲音對蔣梓嘉喊:

  「姨姨,早安。」

  他看見可愛的小女孩,既是好奇又驚訝,轉到小女孩面前,蹲下身讓自己跟小女孩同高,他玩著她綁在兩邊的長辮子,說話的語氣滿是驚喜:

  「哇!一個會說話的洋娃娃耶,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可愛的小孩?」

  聽得懂讚美的言筱瓏,咯咯笑了起來,將她小小的粉嫩手掌心,放上古岳威那張相對顯得大大的臉上,用方纔的柔軟聲音說:

  「叔叔,早安。我叫言筱瓏,不久以後可能會改名叫龍筱瓏喔,不太好念。」

  這次古岳威的表情更誇張了,先是驚異地張大了眼,然後笑開說:

  「這麼可愛、嘴巴這麼甜的小孩,一定很多人搶著疼喔,說不定有人會忍不住想拐妳去當他的小孩喔。」

  一旁的蔣梓嘉決定保持沉默,她研究著這個高大古怪的男人,著實猜不透這男人是打哪兒冒出來的?

  一會兒,龍貫雲握著言蕬瑀的手,走進廚房。

  古岳威看了看眼前可愛的洋娃娃,再看了看剛走進廚房、模樣恩愛的兩個人,於是說:

  「這個洋娃娃,是你們的吧?你們好沒良心,居然製造出這個十年後不知要讓多少少男心碎的美麗小娃娃,真是太殘忍了。」他半開玩笑地指責,根本不介意他是不是認識對方,更不介意他是個踩入別人地盤的外來者。

  龍貫雲、言蕬瑀互看對方一眼,兩人有默契地望向嘉嘉,那頭的嘉嘉對著他們聳聳肩,表示不認識說話的男人,三個人流暢地共演一出啞劇。

  接著,花若語進了廚房,跟在花若語身後是溫子靳,乍見古岳威的花若語忽然止了步,害得後頭的溫子靳差點撞上,還好緊急煞車成功。

  跟著所有人聽見花若語大喊:

  「古岳威!你怎麼在這裡?」

  此時,幾個先進廚房、對古岳威的出現感到莫名其妙的人,聽花若語大喊後,心裡同時想著--

  總算有人知道這男人是誰了!

  陸陸續續,伊甸園的員工全到齊了,大伙都是準備吃過早餐就開工了。

  經由花若語的引介,一下子所有人全理解了古岳威的來頭,慢慢地也就接受了古岳威所展現出來、如入無人之境的「怪異親切」了。

  短短的早餐時間,古岳威十分順利結交了不少朋友。

  其中,又屬溫子靳與龍貫雲,最能接受古岳威的怪異親切。這兩個男人,說來好笑,一開始便明著說只要他能拐到喬笑雨,天大的困難他們都肯出力。

  古岳威不知道的是,這兩個男人的「善意」壓根是出於無奈!誰教他們倆的終身大事全等著古岳威成全了,因為只要古岳威能把喬笑雨拐進禮堂,言蕬瑀、花若語就願意跟他們乖乖進禮堂。

  唉,女人間的友誼,有時挺怪的,連進個禮堂都要「成群結隊」,真是怪麻煩的。

  不過,既然有人願意在古岳威身後撐腰,他想他就不必過度擔憂了。

  看這已經夠熱鬧的伊甸園,古岳威想,他們應該不介意他多招待了三個人來伊甸園湊熱鬧吧。

  然而儘管他在心裡如此自我安慰,一想起喬笑雨睡得安詳的那張臉,他仍十分希罕地揚起一絲淺淺不安。

  *      *      *

  伊甸大屋一樓劃分出來的辦公區裡,八、九個員工,好奇看著古岳威像「一家之主」般,親切招呼走進屋裡的三人。

  花若語由外頭蘭花房走入辦公區,張嘴正要喊她最得力的助手蔣梓嘉,看見喬家夫婦,頓時驚訝得出不了聲。雖說將近十年沒見過喬家夫婦了,花若語仍是一眼認出喬媽媽。

  想當年她、蕬瑀、笑雨每個星期到教堂聚會,招呼她們最熱情的,莫過於喬媽媽了。因而花若語對笑雨媽媽的印象,特別深刻。

  啊……時光飛逝啊!若語愕然地看著喬媽媽兩邊已然染上幾綹雪白的髮絲,不由自主興歎。不過,這時似乎不是感歎光陰似水的好時機。

  若語怔愣了幾秒,立刻揚起了笑容,這會兒她才注意到喬家夫婦身邊的喬毅安--那個開陽經理!他該不會真跟笑雨是一家人吧?若語想不通,假使喬毅安真是笑雨的家人,笑雨為什麼否認?

  不對,送設計圖到開陽的前一晚,笑雨似乎沒否認……她只是沒承認!奇怪啊。

  「喬媽媽,好久不見!我是花若語,妳還記得嗎?」若語懷著一團迷惑,先跟喬媽媽打了招呼。她對喬爸爸反而沒多少印象了。

  「若語啊,長大了變這麼漂亮……」

  喬媽媽的笑似乎有些尷尬,表情有掩不住的緊張。

  若語客氣回著話:「謝謝喬媽媽,喬媽媽看起來跟以前一樣,沒什麼改變,好會保養喔。」她對喬爸爸點了點頭,「喬爸爸,你好。」看著喬毅安,笑了笑,最後將視線轉到古岳威身上。直覺告訴她,她的一團迷惑,古岳威絕對有答案。

  「喬經理,你跟喬爸爸,喬媽媽-塊兒來的嗎?」

  「我是笑笑的哥哥,之前沒告訴你,因為笑笑不讓我說。」喬毅安臉上是一抹苦笑。

  「喔……」若語應了聲,表示明白了,事實上是跌進更深的迷惑中。

  沒人料到喬家夫婦及喬毅安三人,會毫無預警突然出現在伊甸園,除了古岳威之外。

  而其中最驚訝的莫過於剛睡醒、梳洗完畢下樓的喬笑雨。

  喬笑雨醒來到一樓,已經十點多將近十一點。

  由於古岳威今天在早餐時,努力明示加暗示昨天晚上,他的笑笑是多疲憊,儘管事實上根本不是古岳威暗示的那一回事,但由於大家的誤會,沒人對喬笑雨會上班遲到,這種破天荒的紀錄感到吃驚。

  倒是笑雨自己,睜開眼看見時鐘指著十點半時,心慌了一下,迅速整理後下了樓,她甚至在匆忙之間忘記古岳威的存在。直到她下樓看見古岳威跟其它人有說有笑,她才想起她的「晚起」,全是古岳威這個禍首害的。

  然後跟著,她看見了她沒預料到會出現的兩個人……不,是三個人,她的父母,還有喬毅安。

  笑雨停在一樓辦公區入口,沒前進也沒後退。

  在一樓辦公室裡,所有人安靜了下來,原本招呼著喬家夫婦的花若語,一看見笑雨,立即察覺了她臉色不對勁,中斷了跟喬家夫婦的談話。

  一室怪異的沉默,弄得大伙不知所以然的尷尬。

  總要有人打破沉默,古岳威走往喬笑雨,拉著她的手,說:「笑笑,早安。喬爸、喬媽說要來看妳,他們說好久沒看到妳了。」

  笑雨無語望了古岳威一眼,接而環顧十來雙好奇的眼,就是不看她父母、不看喬毅安,然後出乎所有人意料,笑雨甩開古岳威的手,二話不說轉身跑出伊甸大屋。

  *      *      *

  奔出伊甸大屋的喬笑雨,跳上自己的藍色貨車,此時諷刺地暗自慶幸著,平常只要車子停在伊甸園,就將車鑰匙留在車上的習慣。

  一坐上駕駛座,她立刻發動車子。

  跟在她身後跑的古岳威,還好來得及趕在她踩下油門前,打開藍色貨車車門、握住笑雨的手腕。

  「笑笑……事情過了這麼多年,大家的折磨都該夠了吧。」古岳威開口,試圖講理。

  「夠了?你以為你是誰?你有什麼資格評論夠不夠?你瞭解我多少?瞭解我的事多少?你以為你說幾句你愛我、你喜歡我,跟喬毅安磨個幾天,瞭解一些粗淺表面的事,就有權利干涉我的生活嗎?」笑雨恨恨瞪著眼,她像是看著古岳威,又像是穿過了他、看著過去的陰影。

  笑雨再度開口,換了個漠然的語氣,不若前幾秒激動--

  「你什麼都不懂,你沒有資格說我什麼、沒有資格評論!受折磨的人畢竟是我,不是你古岳威。」

  她揮去古岳威的手,用再不能更冷漠的聲音說:

  「你走開,我要開車了。別怪我沒警告你,再不走,等會兒我開了車、傷了你,誰也別怨誰。」

  「笑笑!妳為什麼這麼執迷不悟?」古岳威幾乎要歎氣了,就知道事情沒這麼好解決。

  「古岳威,不懂的事別插手,沒人會感激你。走開、你走開!」她使了力,嘗試推開動也不動的他,最後兩句走開近乎嘶吼。

  古岳威終於歎了口氣,往後退開一步。

  看著她毫不留情關上車門,由著她踩下油門、加足馬力疾速駛離伊甸園。

  然後古岳威跟著上了自己停在一旁的跑車,發動了車子,跟在藍色貨車後頭,出了伊甸園。

  期間,他撥了手機給喬毅安,要喬毅安跟喬家夫婦留在伊甸園,並且保證他盡可能用最短時間將喬笑雨帶回來。

  唉,不都說了咩,男人真命苦!只是古岳威萬萬沒想到,他會有這麼一天,走進命苦男人的行列裡;沒想到有這麼一天,他會追著女人的車子跑……

  古岳威踩足了油門,拿跑車追一輛運貨的車,是綽綽有餘,他倒不著急能否追得到駛狂了的小貨車,再者下山的路就這麼一百零一條,要在下山、入市區之前追到喬笑雨的車,輕而易舉!

  比較困難的是,他該怎麼在追到人之後,把人給帶回伊甸園?

  唉!苦命。

  他究竟這了什麼孽?

  左想想、右想想,大概只能怪當初他交友不慎、還要怪他重諾重信、更怪他才兩眼,就被喬笑雨迷去了……對、對、對!才兩眼,就是遇見她的第二眼,在基督教公墓看她一雙好勝的眼,居然紅腫了……他的心就有那麼一小角泛起心疼。

  但也許不止兩眼,也許是接連的見著喬笑雨的第三眼、第四眼,他的心才淪陷得徹底……

  她在第三眼時毫不做作,當著他的面對喬毅安發了頓脾氣;在第四眼時,大剌剌說她不喜歡玫瑰,喜歡野薑花時,他就喜歡上她了,喜歡那個率性、把喜怒反應都印在臉上的喬笑雨。

  那種喜歡是古岳威從未在任何女人身上有過的,他從不知道真正的喜歡是無法掌控的局面,是吃飯之際,會想起她似嗔似怒的大眼;是看公文時,耳邊會彷彿鑽進她說我討厭玫瑰的直率聲音;是……是太多太多說不清楚、也掌控不了的感覺,然後總括成他喜歡她的事實。

  苦命就苦命吧!

  古岳威想著,喜歡一個人,吃點苦算什麼呢!這世界,能苦得了他的事,畢竟不多咩。

  *      *      *

  藍色貨車轉出台中市區,上了中山高,過了三義,天色顯得陰暗,慢慢飄起雨絲,越往北開雨勢越大。

  看著喬笑雨駕著車,在高速公路上不停變換車道、超車,古岳威開始有些後悔讓喬毅安帶著父母到伊甸園了。

  他跟在後頭,猜測憤怒的喬笑雨的目的地--往北的方向,除了葬著喬毅平的基督教公墓,他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地方。

  果不其然,藍色貨車由三重下交流道,直到基督教公墓外才停止狂飆的速度。

  此時台北的天空,發了狂般傾洩著大雨,雨大得讓人幾乎看不清三公尺外的景物。

  沒習慣在車上放把傘的古岳威,讓大雨淋著,還沒走到藍色貨車旁,渾身便濕透。

  至於停了車的喬笑雨,則在車子裡待了許久。

  古岳威停在貨車旁,看見車窗內的喬笑雨趴在方向盤上,雙肩微微顫動,似乎在哭泣。此狀,讓站在大雨底下的他,忍不住再歎了氣。

  她像是喪失理智般跳上車直往台北開來,該不會這一路,她就這樣哭著來吧?難道就像她說的,他真的不懂她受的苦,所以根本沒資格介入她的家務事!?

  古岳威敲敲車窗玻璃。

  車內的笑雨抬頭,先是望著前方,用手背胡亂抹了抹兩眼,才轉而望向古岳威。她怔怔瞧了會兒,熄了引擎,打開車門,走進像是發了狂傾洩的大雨裡,與他對視。

  在大雨底下,沒人管雨打在身上濕透了衣服,兩個人相視無語好半晌,然後喬笑雨才領在前頭,往公墓走去。

  走了一會兒,她忽然對跟在她後頭,一直保持沉默的古岳威說:

  「你以為你今天把喬毅安跟我父母帶到伊甸園,是在幫助我、解救我?像你昨天說的,我該抬頭出來看看這個世界?你跟我到平平面前,我會告訴你,這是個多殘酷的世界。古岳威,不是每個女人都需要一個自以為是的英雄,我不需要一個自以為能解救我的男人……」

  雨下得好大,大得古岳威差點聽不清笑雨的話。

  她實在是誤會他了,他壓根沒想過要解救誰,他的想法其實很單純,無非是希望她能活得快樂些罷了。

  笑雨領著他,直到喬毅平墓前,站定了之後,她再開口說的話,讓人一下子摸不著頭緒。

  「古岳威,我討厭偽善的人、我討厭那些口口聲聲喊著忠孝仁愛信義和平、博愛大眾、以幫助人為天命、把助人為樂當作口號掛在嘴邊的偽善者!

  說什麼要愛人、要幫助人、要愛你的敵人,全是假的!全是隨便說說、隨便喊喊而已!連自己的家人、自己最親的人都沒辦法無條件去愛了,還談什麼幫助人的渾話!」笑雨對著平平的墓,憤怒喊著,眼睛沒再看古岳威。她的聲音,在憤怒中透著哽咽。

  「所以我才不要幫你要建的育幼院設計什麼爛造景,我才不要!我才不要當個偽善者!」

  「笑笑……」古岳威忽然有些明白他當初的提議,她會不假思索一口回絕的理由了。

  然而他還沒非常明白的是,平平的死為什麼給笑雨這麼大的打擊?儘管喬毅安對他稍微解釋過,但……他實在無法完全體會。

  真的純粹只是兄妹情深?只是笑雨受不了喬毅平自殺的打擊?但沒道理失去一個家人,就不要所有家人了。

  「古岳威,你嘗過失去的滋味嗎?失去一個全心全意信賴依靠的人,那種滋味你嘗過嗎?」笑雨看著純白色十字架,表情是古岳威不瞭解的沉痛。

  他離喬笑雨很近,大雨依然嘩啦嘩啦地下,雨落到石子地面上,激起一小圈一小圈水紋。他看著喬毅平旁邊的「鄰居」,那個他再熟悉不過的十字架墓碑,他幽幽想著……

  人生,說來就有這麼巧!他到今天才知道,原來伴著他親愛的妹妹--古悅靈長眠的,竟是喬笑雨的二哥喬毅平。

  他把所有事情,飛快從頭想了一回,心裡頓時升起更多驚歎!也許,他跟喬笑雨之間,始終讓一股冥冥間碰觸不到的力量牽引著。

  不過,儘管感歎眾多巧合,古岳威終究沒開口、沒說出此刻他心裡的想法。看著沉浸在悲傷裡的喬笑雨,他實在無法在這時候開口說,他也失去過!他沒辦法在這時告訴她,他失去了他摯愛的妹妹;沒法告訴笑雨,他失去的妹妹恰巧是喬毅平的鄰居……這種黑色巧合,他開不了口。

  於是,他繼續沉默著。

  「他們都說,我跟平平的感情最好!連我自己都這樣以為,以為我跟平平的感情是最好的、是沒有任何人可以取代的!直到平平自殺之後,把日記留給我,我看了他的日記後,才明白,其實我跟平平的感情,從來沒有我想像那麼好……」

  儘管雨落得大,站在喬笑雨身側的他,就是看得見笑雨眼底濛濛醞釀的淚水,雖然那眼淚看起來像是傾盆的雨分了一些落入她的眼眸,但古岳威很清楚知道那是淚,不是雨。

  笑雨的聲音有些斷續,沉寂了幾秒,再忽而響起--

  「古岳威,你知道這場雨要下多久嗎?不能,對不對?這麼厚的雲、這麼黑的天、這麼大的雨,誰能預測這場雨會下多久?你一定覺得我說話的方式,很莫名其妙吧……那種感覺就像,平平從我生命裡,莫名其妙消失了一樣。

  在我來不及有所準備,平平忽然從這個世界消失了,像這場雨,你不知道什麼時候它會忽然停止。我以為我跟平平的感情最好,可是我卻害死了他,我跟我的家人……跟喬毅安、跟我爸媽連手害死平平!那就是我們給平平的愛!我們的愛,逼得平平絕望地走向死亡!

  古岳威,你能不能告訴我,愛到底是什麼?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愛會逼一個原本活蹦亂跳的人,結束自己的生命?」

  她抬頭看古岳威,毫不在意大雨打在她臉上,她的眼底有發洩不了的憤怒……

  古岳威迎著她的目光,仍是沉默。

  「你知道平平在日記裡寫些什麼嗎?他說他愛我們家的每一個人,他愛我、愛喬毅安、愛我爸爸、愛我媽媽,可是我們這些他愛的人卻用愛逼他,不能愛另一個他想愛的人。平平在日記裡沒寫過一句埋怨我們的話,他只埋怨他自己、埋怨他為什麼不能為了我們這些家人……活得正常點。

  他說,他不願意因為他的不正常,讓我們這些他愛的人,過得不快樂!可是他又實在沒辦法為了要我們快樂,阻止自己的情感。他說既然他的存在,只給我們這些家人帶來羞辱,又不能自由地愛他想愛的人,那麼他活著,也沒有什麼意思!

  你懂嗎?古岳威……平平從頭到尾只顧慮他身邊人的感受,為了終結我們的痛苦,所以他結束自己的生命。平平那麼愛我們,可是我、喬毅安、我爸、我媽,給了他什麼?是愛嗎?還是我們這些說愛他的家人,愛的根本不是平平,愛的只有我們自己一張薄薄的面子?

  如果我們真的愛平平,我們應該可以給他一點自由,平平要的不過就是那麼一點愛人的自由!他不過是愛上了一個男人、愛上一個跟他同樣性別的人!那又怎樣呢!?」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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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8-30 00:24:30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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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似乎下得更大了,雨底下的兩個人靜默了許久。

  古岳威至此才徹底明白,喬毅平的死,是因為他的愛不被允許,不被家人,不被一般大眾允許。當然,以現在看來,同性愛已經不算了不得的大事了,但時間往前推個六、七年,那時的風氣確實不若現在開放。

  難怪喬毅安談到喬毅平的自殺原因,只是輕描淡寫地告訴他是感情問題。

  他這時才完全明白了喬笑雨的痛苦、明白了笑雨為什麼說討厭偽善者的原因!

  口裡說著愛人,若不能行實質寬容的作為,確實是種偽善。

  「古岳威,喬毅安是不是告訴你,平平死後,我一直無法原諒他、無法原諒我的父母?他一定是這麼說的,」喬笑雨臉上扯開一抹嘲諷的笑,她其實沒要古岳威回答問題的意思。

  接著,她說:

  「你知道嗎?其實他們都猜錯了,我根本不是無法原諒他們,我不能原諒的人,事實上是我自己!我不能原諒自己口口聲聲說,我跟平平的感情最好,但在平平最需要的時候,我卻連一點點支持、一點點體貼都沒辦法給他!你懂嗎?我不能原諒的,是我自己、是我自己!」

  說到後頭,喬笑雨激動地拍著自己的胸、放大了聲音,這一刻緊懸在眼睛底下的淚,跟著痛痛快快一顆顆滴落下來。

  「如果當年的我,多一點點判斷能力、多一點點寬容、給平平多一點點支持,讓平平知道,我好愛、好愛他,他也許不會那麼絕望!

  我多希望像小時候那樣,我的感情、我的生活點滴、我的一切都能跟他分享;多希望現在的我,在外頭若是讓人欺負了,還有他在後面幫我捈撐腰!

  我好希望像小時候那樣,有個哥哥可以讓我依靠、讓我撒嬌,我多希望我愛上一個人的時候,平平能跟我分享那種喜悅……你懂嗎?古岳威……你懂不懂……」

  喬笑雨幾乎是失控地哭喊著,說出在心裡壓抑了好些年的話,她的情緒很激動。

  古岳威看著哭得難受的笑雨,心頓時揪緊了,覺得有什麼重重壓著……他直覺地把她摟進懷裡。

  「笑笑,別這樣,不要哭了,好不好?妳這樣哭,我的心也跟著難受……」

  「古岳威,我的父母、喬毅安,他們根本不需要我的原諒,他們沒有對不起我什麼,真正需要被原諒的人,是我!我需要得到平平的原諒,我想要他原諒我在他最需要我的時候,沒辦法站在他身邊支持他……他那麼疼我、那麼照顧我,可是他不在了,他躺在冷冰冰的泥土裡,永遠不會再出現了……

  小時後我受傷了,是他幫我擦藥;我生病了,是他照顧我、餵我吃藥。我國小三年級,發高燒,連續燒了兩天,平平請了兩天假,在家陪我。

  平平真的是個很好很好的哥哥,但在他最需要支持的時候,我卻什麼都幫不了他。我不知道在他面臨生死關頭時,是不是絕望地想著,沒有人願意支持他……就連他最疼的妹妹都不支持他!我不知道在他決定離開這個世界那一刻,他心裡是不是認為所有人都遺棄他了……

  古岳威,我好難過、好難過、好難過……平平自殺的消息傳到家裡,我當時一滴眼淚也沒掉,我還以為那是玩笑!因為我不相信熱愛生命的平平,會結束自己的生命,平平是那種在路上看到生病的小貓、小狗,會因為不忍心就把牠們帶回家照顧的人,他那麼愛護生命的人,怎麼可能會不愛護自己的生命!?怎麼可能……」

  她在古岳威的懷裡,哭著、說著。

  雨,漸漸小了,古岳威的一手攬著她的肩、一手摸著她早濕透的發,安安靜靜聽著。他知道這種時候,她需要好好發洩、需要一個人聽她說那些話。

  他很高興,他是那個能聽她說這些話的人。

  「後來我確定平平是真的走了、真的離開這個世界了,看完他留下的日記後,我離家出走了……」

  *      *      *

  在笑雨情緒忽而激昂、忽而低落,說完她對喬毅平的心情後,古岳威沉默地什麼評論也沒。

  走出基督教公墓,古岳威讓笑雨的貨車停在原處,牽著笑雨的手坐上自己的車,帶著一雙眼睛哭得紅腫的笑雨吃了頓晚餐。

  他們異常沉默地共度一頓晚餐,在晚餐後,他將笑雨送進先前她在台北慣住的飯店。

  雖然古岳威家就在台北市,但他不認為在經歷了大起大落心情起伏的笑雨,還有多餘的力氣,跟他回家住一晚;更別提他家還有個難搞的古老頭,他可不希望已經滿臉寫上疲憊的笑笑,還要分心應付他家囉囉嗦嗦的老頭子。

  說也奇怪,笑雨在古岳威懷裡又哭又吼一番激動後,對他的態度似乎不同了,似乎是變得順服了。不管是去哪兒、吃些什麼、睡哪兒,她完全不表示意見,像個乖乖的娃娃,任由他擺佈了一晚上。

  這麼順服的喬笑雨,讓古岳威好不習慣。

  但笑笑的表現真是順服嗎?古岳威看著懷裡已經睡得沉的喬笑雨,淺淺一笑。

  他摸了摸她的臉、她的短髮、她的五官輪廓,陷入思索的眸子,閃著罕有的溫柔。

  也許,經過今天的「公墓事件」後,他的笑笑表現出的沉默被動,並非順服。她只是疲憊得再沒有力氣,如往常般跟他爭論些什麼。

  古岳威想著,心有些疼。畢竟讓她經歷那麼難過的一天,罪魁禍首是自己。

  但另一方面他卻又禁不住雀躍,經過下午的事件後,他應該得到喬笑雨一大半了吧……因為她那麼自然地在他懷裡哭得傷心,在他懷裡尋求溫暖!

  他望著睡著的容顏,忍不住湧上一股他解釋不來的情懷,他的唇不自禁地印上了她的,淺淺地,怕驚擾了此時不知在哪個夢裡頭的她。

  一會兒,他便挪開唇瓣,將她攬進懷裡,一同躺在大床上,他小聲輕柔對著睡著的笑雨說:

  「晚安了,我的笑笑,明天又是另一個開始了。不管發生什麼事,我一定陪在妳身邊,失去了平平,沒關係,現在的妳,有我。」

  他總算是說出了今天在公墓裡,想說卻始終沒說出口的話。

  累得早閉上雙眼、調勻了呼吸的笑雨,被動地承受古岳威的所有溫柔,她知道古岳威以為她睡了。

  這個夜,喬笑雨開始認真思索,古岳威說愛她,也許是真實的……

  也是這個晚上,她才發現,對人、對事老是顯得率性而為的古岳威,原來有那麼認真、那麼溫柔、那麼……尊重女性的一面!

  除了那個溫柔得不能再溫柔的淺吻、除了讓她感到心安的擁抱、除了那句讓她感動得無以復加的話語,古岳威對她,沒有其它的非分動作。

  這個夜晚、這個擁她入眠的古岳威……實在讓她,心動。

  *      *      *

  隔天上午,古岳威買了兩大把野薑花,帶著喬笑雨又往基督教公墓去。

  古岳威心裡盤算著,昨天是笑笑一古腦兒向他發洩,今天或許他們該角色互換一下。

  然而,他又想,他是個堂堂大男人,八成是沒法像昨日的笑笑那樣,哭得亂七八糟。

  他一手抱著兩把野薑花,一手牽著喬笑雨,走入基督教公墓。

  路上他想著,一早起來的笑雨,似乎還延續著昨日的順從,不知是否一夜的睡眠仍驅不走她的疲憊?真是有些怪異。整個早上,除了一句溫溫的「早安」、幾句該有的應對,她實在沒說什麼話。

  而那句「早安」,倒是讓古岳威挺驚訝的,她的態度顯得太過溫柔、和善,讓古岳威意外到站在原地愣了好些時候。這個早上,大概只有那輕淺的一聲早安,是古岳威預料不到的小意外。

  到了喬毅平的墓前,他拿了束抱在手裡的野薑花,擱在十字架前,身旁的笑雨靜靜看著古岳威的動作。

  他放開她的手,跨了兩步往隔壁的十字架,放下另一束野薑花。

  笑雨訝異地發現那墓的刻名是古悅靈,那該不會……笑雨皺著眉,忽然想起第二次遇見古岳威,也是在這個地方,當時她還一口咬定他無聊至極地跟蹤她!

  「笑笑,我來跟妳介紹,這是我親愛的妹妹,古悅靈。」他來回看著喬毅平、古悅靈的刻名,感觸很深。

  「妳還記得我們第二次見面,妳說我厚顏無恥跟蹤妳嗎?」他輕聲笑,說話時,古岳威一雙眼緊盯著掛在笑雨頸子上的十字架。「那一回,我其實是來看我妹妹。

  悅靈從小就跟著媽媽到教會,我母親是個基督徒,我父親不是。我爸爸對我媽的唯一要求是,別帶我上教會。媽媽拿我沒辦法,所以,從小只有悅靈跟媽媽上教會、上主日學。妳信不信?悅靈能背出整卷詩篇經文。

  我常想,上帝可能太愛她了,她十七歲那年就出了車禍,被召喚進天堂。我母親受不了失去小靈的痛苦,沒多久也跟著小靈上了天堂。至於我父親,太愛我的母親,居然鬧了好幾回自殺,幸好都讓我救回來,否則現在的我就是孤苦無依的孤兒一族。」

  笑雨很意外聽見古岳威談論自己的家人,她驀然想起那回在宴會上,他說過他的妹妹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想起他當時的神情有淺淺的憂傷……原來,他的妹妹不在世上了。

  笑雨更為意外的是,這時候,在古岳威臉上看到笑容。

  他居然笑得出來?笑雨望著古岳威眼尾淺淺笑紋,不禁懷疑,這男人的心思有多深?是不是深得見不著底……在他該悲傷的時候,竟能露出笑。

  古岳威的語氣那麼輕鬆,面對陸續失去家人的難受,他沒有絲毫憤世嫉俗的語調,反而有著幽默。他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小靈還在的時候,曾經要求我一件事,她說哪一天她要是比我早離開這個世界,她要我在她長眠的地方,為她讀完三次聖經--我做到了。

  如果小靈還在,妳一定會喜歡她……她很懂得體貼別人,總是細心記住每個人的喜好,她記得爸爸愛喝鐵觀音、記得媽媽愛喝甜菊茶、記得我愛喝花茶,就算她老愛取笑我喝茶像個女人,一定要漂亮的花茶杯、漂亮的花茶壺,否則寧可不喝茶,她仍是常常在夜裡幫我泡茶、幫我張羅小點心。

  小靈真的很可愛,笑起來像個天使,看了她的笑,縱使有再大的煩惱都會不見,我爸爸疼她、媽媽疼她、我也疼她。

  她在的時候,家裡全是她的笑聲,不像現在,常常靜得聽不到一點聲響。那個上百坪的屋子,少了她,就好像沒了生氣……」古岳威下意識揉著眉心,似乎有些疲累。

  「我們家在我爸爸那一輩,是個大家族,我爸常一直希望能多幾個孩子,我媽則是生下悅靈後,表明不願再懷孩子。

  小靈很瞭解爸爸,她自懂事後,就會繞著我爸打轉,逗他開心、跟他撒嬌,老纏著他說,生我一個小可愛就可以抵十個小可愛喔……

  她拚命製造熱鬧、製造笑聲……那麼體貼的孩子,上帝卻早早就帶她走了。」他輕輕歎了氣,神情飄忽。

  「我爸身為長子,掌握了古氏絕大部分主導權,他底下有九個弟妹,個個覬覦他的位置。我母親跟小靈還在時,我爸心都在公司,他那些弟妹沒機會下手,一直到我母親、妹妹相繼離世,我父親又鬧自殺,公司管理高層像是進入真空狀態,一團混亂!

  那時我剛回國沒多久,匆匆接下父親的位置……那段日子我過得挺慘的,我花了大半年才進入狀況。」他苦笑中有絲嘲諷。

  「我爸自此完全不管公司,我無端端接了個燙手山芋,公司接二連三出狀況,想整頓,那些叔叔、阿姨就拿輩分壓我,壓得我想殺人!老想不通我拚死拚活為了誰?

  每回我心情很糟的時候,就會來這裡,為小靈讀讀聖經,讓自己靜一靜……」他說話的語氣很平靜,平緩得聽不出起伏,而他的神情仍是飄忽,又似乎飄得更遠了些。

  「古岳威……」她不知道為什麼要喊他,是他的神情太遙遠,遙遠得好像她怎麼都碰觸不到?她發現,她竟十分討厭那種像是碰觸不到他的感覺。

  「嗯?」他轉頭看她,伸手摸了摸她的臉,回過神,換上了正常表情。「怎麼了?」

  「沒……沒什麼。」

  他停頓下來,望著喬笑雨好半晌,一雙眼神秘兮兮,良久之後又以萬分神秘的語氣說:

  「笑笑,妳想不想聽一個小陰謀?」

  「什麼陰謀?」笑雨本能反問。他方才孩子似的淘氣神情,讓笑雨看得有些呆愣。怎麼說才好?今天的她看古岳威,不管用什麼角度看,感覺都很新鮮。

  古岳威一雙眼賊溜溜地,上下打量一回笑雨,說:

  「如果我告訴妳,我們其實很早、很早、很早之前就認識了,妳信不信?」

  他一連用了三個很早,笑雨聽得迷惑。

  「很早是多早?」

  「有多早?大概是在……我沒記錯的話,應該是妳上幼兒園大班的時候。」

  「幼兒園大班!?」這會兒,笑雨可是瞪大眼,一臉不相信。

  「妳不信,對不對?看妳的表情就知道了。就跟在基督教公墓相遇那次一樣,我告訴妳,我真的不是跟妳到這兒的,當時,妳也是這個表情。笑笑,妳瞪大眼睛的樣子,看起來好像好奇的小貓咪,好可愛。

  好吧!我早就知道妳會不相信,妳不相信我還是要說,其實,我們兩家人很早以前就認識,小時候我到妳家玩過一、兩次,不過妳應該沒什麼印象了。

  我母親跟妳父母在學生時代,曾經在同一個教會聚會,我是後來到妳家拜訪,妳爸媽知道我的名字後,詳細詢問才知道我們兩家人早認識了。後來我出國唸書,我妹妹、我母親相繼離世,我們兩家人就沒再聯絡過。

  但說真的,妳難道不曾懷疑過,為什麼毅安要拉妳陪他到我們公司嗎?其實,喬毅安早就在打算盤了,他早想把妳這個顯然很滯銷的小妹妹推給我!我也沒想到,我跟妳還真有緣分,在喬毅安帶妳到公司前,我們就先遇到了。

  所以,我說笑笑,妳仔細想想,平平跟小靈早幾年前就成了鄰居,而我跟妳其實小時候就認識了,毅安也有那個意思,要把妳這個小麻煩交給我--在一連串的『天時、地利、人和』的情況下,妳要不要考慮、考慮,給喬毅安的小陰謀一個好結果?」

  「什麼好結果?」笑雨反問的語氣,十分冷淡。

  那明顯的冷淡,讓古岳威忍不住歎了口氣。唉!就知道她沒那麼容易被說服。昨天他才在想,這個難擺平的笑雨,是不是跟他說了一大堆心事後,連心都交給他大半了?看來,是他想得太美好了。

  「好吧!既然妳要裝傻就裝傻吧!我們今天是不是該回伊甸園了?」

  古岳威很快帶開話題。今天讓笑雨再一次來看過平平跟悅靈後,古岳威打算帶喬笑雨回伊甸園。喬家夫婦跟喬毅安,還在伊甸園等著他們的笑笑回去呢!

  昨晚他撥過電話回伊甸園,大概跟喬毅安聊了聊情形,他沒詳細說笑雨在平平墓前透露的那些話,只是概略說,笑雨其實從來沒真正埋怨他們。

  笑雨對古岳威的問題,沉默。

  「笑笑,昨天妳既然說從來沒不原諒妳的家人,那就試著重新跟他們相處,我想平平也會希望妳這麼做。妳爸媽跟喬毅安都還在伊甸園,我撥過電話給他們,跟他們說,今天晚上大家-起吃飯。若語說,晚餐她要請客,子靳、蕬瑀、貫雲、筱瓏都會一塊兒去。妳說怎麼樣?」

  「你跟我身邊的人,好像都很熟了……」

  「那當然!」他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見笑雨又是沉默,他走近她,揉了揉她的頭,帶著寵溺意味,說:

  「笑笑,妳跟妳的家人,總要重新開始的,就算沒辦法一下子回復從前的關係,也比大家都僵在原處好。只是吃頓飯而已,如果妳什麼話都不想說,我幫妳暖場,好不好?只要妳陪他們吃一頓飯,他們就很開心了。

  妳離家出走的事,毅安跟我提過,妳六年多沒回家了,倔強了那麼些年,夠了。」

  笑雨不想再聽古岳威說話,轉身就往出口走。

  他是真的將她摸透了,連她離家出走幾年,他都清清楚楚。這個古岳威,著實讓她又惱又愛……

  愛啊?是嗎……

  她對他有愛嗎?

  走了幾步,聽著古岳威在她身後喊:「笑笑、笑笑……妳說句話嘛!」她不自覺笑了,轉過身,對著古岳威,第一回主動伸出自己的手--

  「你不是要我陪他們吃飯嗎?台北離台中不算近,我們是不是該離開這裡了?」

  望著笑雨對自己伸來的手,古岳威呆愣了,遲疑片刻才握住那隻手。

  「笑笑,這是妳第一次對我主動耶。」

  「別說廢話了。你說晚上你要暖場的,別忘了。晚上我只負責坐著吃東西,不負責說話。」

  「笑笑,妳是不是開始喜歡上我了?」古岳威跟上喬笑雨的速度,與她並肩。

  「古岳威,你另外二十二個女朋友,什麼時候介紹給我認識?」

  「還是不要吧……」沉默好久,古岳威才擠出這麼一句話。

  「為什麼?」

  「她們都太漂亮了,我怕妳自卑。」

  「你……」她沒想過古岳威會給這麼一個答案,實在讓人咬牙切齒。

  「怕妳自卑後,不相信我只愛妳,不愛她們。」他飛快在她才說了個「你」字後插話。

  這……還像話些!

  笑雨當下用力握了下古岳威的手,給了他一個非常「善意」的美麗笑容,就不知古岳威看不看得懂了?不知他還記不記得,他曾經打算拿九十九朵白玫瑰,換她一個善意微笑?

  「笑笑!妳終於心甘情願給我一個善意微笑了,我等了好久喔……今天真是我的好日子,妳不但第一次主動握我的手,而且不用我拿九十九朵花跟妳交換一個善意笑容,妳就對著我笑了!

  笑笑,這麼好的日子,我想,今天晚上,我們應該可以完成我出國前、在飯店那晚我們沒完成的『剩下的程序』了--妳說對不對?」他笑得不懷好意。

  「對個頭啦!『剩下的程序』!你等下輩子好了。」她搥了他一下。

  「好!就下輩子……我決定了,今天晚上就是我的下輩子了。」

  「神經病!」

  「對啊!笑笑,我是神經病,放著二十二個美女不愛,偏偏只愛麻煩的妳。」

  這次,笑雨什麼話也沒說,握著古岳威的手,走出基督教公墓。

  *      *      *

  笑雨喝了點酒--正確說法是一頓晚餐時間,她喝了四分之一瓶的威士忌。

  瞧床上半昏沉的人兒,古岳威又是生氣又覺好笑。沒想到一派男性化的笑笑,竟如此不勝酒力,才四分之一瓶酒,就醉成這副軟泥德行,虧他幫忙擋下幾杯酒,不然這會兒,她恐怕要抓兔子了。

  又不是他們的大婚之日,何必喝得那麼海派呢?古岳威脫著她腳上的鞋子,搖搖頭。若不是他自認瞭解喬笑雨,他說不定會以為今天她海派灌酒的行為,是想藉酒壯膽!

  那頓晚餐根本不需他多事暖場,有花若語旁人難敵的應酬技巧,整桌子氣氛從頭到尾沒冷過!

  加上笑雨一開始就點了瓶威士忌,東西還沒吃,她就先倒了酒,敬起整桌子人,從若語、蕬瑀、逐一敬到了喬毅安,喬爸、喬媽……

  她喊了那三聲:大哥、爸爸、媽媽,讓一桌子人安靜了好幾秒,要說整個晚上的氣氛有冷過,大概就屬那幾秒了!

  分別了好些年的家人,用一句簡單的稱呼,算是重新開始。

  一整晚,笑雨的話不多,只有:「X  X,我敬妳(你)。」這句話,她說了好幾回。

  古岳威明白,敬大家酒只是她用來重新接近家人的方式,儘管她留到最後才敬家人酒,但那三聲稱呼,卻喊得三個人紅了眼眶。

  她實在像個倔強的孩子,讓他看得忍不住要心疼。

  不過總算是有個好交代了,雖然沒有大悲大喜的情節上演,但至少她肯喊大哥、爸、媽了。無論當年平平的死,造成笑雨跟家人多大的疏離,只要能有新的開始,就好了。

  剛剛他抱著笑雨上三樓,笑雨靠在他懷裡,還對跟在後面的喬爸、喬媽揮了揮手,甜甜地說:

  「爸爸、媽媽,晚安,明天見喔……」

  他很懷疑他抱著的那個笑雨神志是不是還清楚?是不是真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那個說話甜甜的笑雨……真是迷人!

  古岳威脫了她的一雙鞋子,然後拉出笑雨塞在牛仔褲裡的白襯衫,解開牛仔褲的扣子、拉下拉煉,正要動手褪下她的長褲,這時動也不動的她,不但移動了,還兩手精準地握住古岳威的一雙大掌。

  「古岳威,我們在下輩子了嗎?是不是要完成剩下的程序了?」

  聽見笑雨的話,他先是眨了眨眼,像是不甚確定耳裡聽見的。

  要不是她說話的語氣依然那樣甜甜的、她勉強睜開的眼底有濃濃酒意,他絕對會以為笑雨想藉酒裝瘋熬過整個晚上。

  古岳威原本彎著身,只打算非常君子地幫笑雨褪去所有衣物的束縛,讓她好好睡上一覺,未料會聽見笑雨用那麼甜蜜的聲音,說那麼挑逗的話。

  這下子,他扯出被她握著的手,坐上笑雨的床,接著躺到笑雨身邊。

  才躺上床,笑雨便翻過身,一雙手自動自發攬上古岳威的頸間。當下,古岳威真的懷疑,這個看起來醉了的笑雨,會不會其實根本沒醉?

  不然,她的動作怎麼如此精確,一下子就抱得他……不想動彈!

  他還是搖了搖她,想確定她是否意識清楚?

  「笑笑,妳真的想徹徹底底變成我的女人嗎?」

  「好啊。」她竟答得乾脆,輕笑了幾聲,一雙眼仍是半開半闔的模樣。

  古岳烏伊拉下笑雨掛在他頸子上的手,靠她那麼近,聞著她身上和著些微酒味的女性馨香,他才沒多大力氣拒絕自動貼靠來的誘惑。

  「笑笑,妳還清醒嗎?」

  「嗯……」她透著迷糊應了一聲。

  古岳威吐了口大氣,真想搖醒這個半醉半醒的女人!

  他可是把生平對女人僅有的君子耐性,都給了她。

  「笑笑,妳看我像正人君子嗎?」他咬著牙,真想幹乾脆脆扒光她的衣服,他快變成野獸了!

  「不像,一點都不像。不但不像,說你像隻老狐狸,都不為過喔……」

  很好,會回答這個問題,還回答了那麼一長串!

  古岳威立刻判定,這女人可以為晚上將要發生的事負責了。

  「那就對了,既然妳不認為我是正人君子,妳以為在妳提出這麼誘惑人的建議後,我會因為妳今天喝得半醉,而有良心上的顧慮,狠心拒絕妳嗎?」

  「應該不會、我想是不會……」喬笑雨頭埋進古岳威的胸膛裡,像只尋求溫暖的貓咪,咕咕噥噥低聲回話。她腦袋有些不清楚,只能想著,不讓她抱,她總可以鑽進這男人的懷裡吧。

  「當然不會囉,笑笑。所以,無論妳在什麼情況下提出這麼誘惑的建議,我都會十分樂意立刻執行,就算妳明天早上清醒了,後悔了,我也不會有任何良心上的自責,妳懂我的意思吧?笑笑。」

  「廢話!當然懂,依大人你的意思,如果我失身了,不要妄想找你負責,對不對……」她一雙手好主動,摸上了他的胸膛,「古岳威……那可不可以,明天你也別找我負責……我醉了,不能為我自己的行為負責……古岳威,我今天才發現,你長得好可愛……」

  「喬笑雨小姐,妳在裝醉嗎?我不是長得可愛,是空前絕後的帥!」古岳威不正經地發出抗議,一雙手也跟他的笑笑一樣,不安分了起來。「有件事我要解釋,明天妳清醒後想找我負責,我會很樂意負責;妳若不找我負責,我很可能會找妳負責。」

  「什麼你負責、我負責……古岳威,你在繞口令嗎?我頭都昏了。」怎麼那麼熱呢?她身上為什麼有只大掌鑽來鑽去呢?

  「好,不繞口令,我認真辦事。」

  「古岳威,謝謝你,謝謝你幫我做的一切……雖然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幫我……」她早想說這聲謝謝,他對她的好,她不是全然沒感覺。

  「笑笑,妳話太多了。」他一雙眼突然從極具侵略的野獸模樣,瞬間變成溫柔多情的紳士模樣。

  「會嗎?我才說了謝謝而已,我都還沒說,謝謝你聽我說平平的事……謝謝你讓我好好發洩了一次;我還沒告訴你,只有你猜到我這副男人樣是為了逃避,我以為只要我隨性活、再不管家人,就是替平平活了……

  古岳威,你的二十二個女朋友真的都比我漂亮嗎?可是平平說,我是最漂亮的……如果我回復女性化的穿著,說不定比那二十二個女人漂亮喔……但是,我已經不習慣穿漂亮的裙子了……」

  「親愛的笑笑,我喜歡現在的妳。妳的話,真的太多了……」他俯首,深深吻住那對今晚不知怎麼忽然變得多話的可愛唇瓣……她實在是喝醉了,只是醉得迷糊的她,好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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