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幸好婆婆的身體情況恢復得很不錯,清荷無須在新加坡與台北兩地奔波,她決定暫時居留台北,天天到咖啡館報到。
雖然沈意飛說她不適合當服務生,她還是厚顏地在他每一次忙碌不堪的時候,主動要求幫忙,唯有如此,她才能與他有更深入的接觸。
「你就當我是打開吧!」她提議。「我反正這段休假時間也很無聊,有機會勞動一下筋骨也好。」
「無聊的話為什麼還一直留在這裡?」他覺得奇怪。「你可以到別的國家走走啊,女孩子不都喜歡去歐洲?」
「我有……留在這裡的理由。」
「什麼理由?」
清荷一凜,握住托盤的手指抓緊,數秒後,她平定起伏的情緒,將托盤上的髒杯盤放進水槽,揚起對他淡淡地笑。「這是我的隱私,別問好嗎?」
沈意飛深深地望她,彷彿想從她眼裡看出什麼,她悄悄咬牙,命令自己不許逃避他的視線。
片刻,他聳聳肩,放棄追究。「好吧,你不肯說我也不過問。不過既然你要來打工,我想我得付薪水才對,你要多少時薪呢?」
薪水?她愣了愣。「我不用啊!」
「怎麼可以不用?」沈意飛微微皺眉。「你工——就應該得到合理的報酬,不過我們店小,付不起太高的工資……」
「真的不用了。」清荷連忙回絕。她可不是為了賺錢才幫他的,而且她看得出來這間店經營得頗辛苦,可能還不到損益兩平。「就當是我在這裡實習學經驗好了,因為我以後也想開咖啡館……對了,要不我拜你為師,跟你學煮咖啡?」
「你要跟我學煮咖啡?」
「對。」她愈想愈覺得這是個好主意。「可以嗎?」
「也沒什麼不行的。」他微笑,眼神閃亮。「只是很難想像你這樣的女人開咖啡館,為客人煮咖啡。」
她這樣的女人?她蹙眉。「你是怎麼想像我的?你應該……不瞭解我吧!」
「你別誤會。」他似乎聽出她話裡的哀怨,急忙解釋。「我是說你的儀態看起來很高貴,應該是出身好人家。」
所以她不適合端茶送水、不適合洗碗、不適合煮咖啡?
清荷咬咬唇。「我可以做,請你教我。」
他訝異地看著她堅定的神情,半晌,笑了。「你脾氣倒挺倔強的。」
倔強?她嗎?清荷愕然,沒人這麼說過她。
「既然要學煮咖啡,趁現在店裡客人少,我來教你吧。你坐過來這裡。」他指指吧台邊的椅子。
她依言坐下,他從櫥櫃裡取出一罐罐咖啡豆,首先教她辨認各種豆子的外形、味道與特性。
「你喜歡味道偏酸的咖啡豆吧?」他忽然問。
「你怎麼知道?」她驚訝,心跳一停,難道他想起什麼了?
「我有注意到,如果我今日特調的咖啡味道比較偏酸,你都會續杯,如果偏苦,你會喝得很慢。」
所以是觀察的結果?她心一沉,原來並不是記憶給他的暗示。
「你都是這產觀察每一個客人嗎?」她問。
「基本上是這樣。」
所以她也沒有什麼特別的。
清荷偷偷歎息,一面對自己感到懊惱,她究竟還在期待什麼?
「你如果想自己開店,就要學會觀察客人,試著去猜他們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也要記住他們的喜好。」他提出忠告。
她怔忡地望他。「這對你來說很簡單嗎?」
「你是指觀察客人?」
「嗯。」她點頭。「去猜別人的心思,記住他們的喜好,會很簡單嗎?」
他靜靜地望她。「對你來說不容易?」
「很難。」她苦笑地坦承,瞥向他臉上的刀疤,他察覺她目光所在,伸手撫向疤痕。
「這個,你怕嗎?」
「第一次看到的時候,會。」
「也難怪你會怕,你一定想我說不定是黑社會流氓,跟人打架時留下的吧?」他笑著自嘲。
她垂下眸。「我是那麼想。可是……羅小姐不會吧?不然她就不會收留你了。」
「不是每個人都那麼輕易相信別人的。」沈意飛搖頭。「我也常念恩希,她對人太好了,總有一天會讓自己受傷。」
「所以你才想照顧她?」
「她太善良了。」
這句感慨,聽得清荷好難受,胸口悶悶的,又有些止不住的酸意。
「你……一定很愛她。」她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吐出話。
他沉默兩秒。「我跟恩希之間的感情不是用『愛』這個字可以概括的。」
不能用愛來概括?那是什麼意思?清荷揚眸望沈意飛,不知不覺流露出些許無助。
他怔住,心海奇妙地翻湧某種異樣的情緒。
「以前,曾經有個人問我……為什麼不懂愛?」她澀澀地開口。
「為什麼會這樣問你?」他的語音莫名地沙啞。「是你男朋友嗎?」
「比男朋友……更親近的人。」她困難的吐露。「他說虧我讀得莎士比亞,怎麼會不懂愛是什麼?」
他默然,靜靜地聽她說。
「其實莎士比亞里的愛情,經常都來得莫名其妙,羅密歐對茱麗葉是一見鐘情--你知道羅密歐在愛上茱麗葉以前,本來是喜歡另一個女孩嗎?」
他搖頭。
「那個女孩叫羅瑟琳。」她幽幽低語。「羅密歐很迷戀她,經常思念她,為她輾轉反側睡不著覺,可是羅瑟琳並不喜歡他,也從來不因應他的愛。羅密歐的好朋友班伏裡奧想治療他這種無望的癡情,就帶他去參加凱普萊特家的宴會,在那裡,他見到一個閃亮動人的美女發,那樣就美簡直跟寶石一樣燦爛,她就是茱麗葉。」
「所以羅密歐就愛上茱麗葉了?」他沉聲問。
她點頭。「對,就是這樣愛上的,只是那麼一眼,羅密歐就忘了羅瑟琳,為茱麗葉神魂顛倒。」
「你覺得這樣的愛很諷刺?」他敏銳地問。
「只是覺得……不懂。」她歎息,水眸迷濛,彷彿凝著遠方。「如果我是羅瑟琳,一定會很困惑,為什麼一個人的愛可以這麼漂浮不定呢?」
他定定地凝視她。「說你不懂愛的那個男人,你愛他嗎?」
她一顫,驚粟地望他。
「你愛他嗎?」他再問一次。
她惶然。
他彷彿也覺得自己問得超過了,有些困窘地別過視線。「抱歉,這不關我的事--」
「我愛他!」突來的衝動令她揚聲喊。
他愣住,回頭看她。
「我……愛他。一開始我不曉得那就是愛,後來我懂了,只有愛才會讓我那麼在乎他,因為在乎我才會吃醋,才會跟他吵架。他離開我以後,我終於明白自己有多麼愛他,可是……」她顫嗓停頓,淚水刺痛著眸。「已經來不及了。」
他看著閃爍在她眼裡的淚光,胸口奇異地疼痛。「為什麼來不及?」
「因為他好像……已經找到他的茱麗葉了。」
因為他好像已經找到他的茱麗葉了。
為什麼聽見這句話的時候,他會覺得像是對他的控訴呢?好像他是那個漂浮不定的羅密歐,而她是無辜茫然的羅瑟琳?
為什麼他聽著的時候,胸口會覺得難受,甚至有些發痛呢?
男人鬱悶地尋思,洗過臉後,拿毛巾擦拭,愣愣地注視鏡中的自己。
他叫「小刀」,這是恩希替他取的名字。
因為他臉側有刀疤,而且當她撿到他的時候,他身上空無一物,只帶了把瑞士小刀。
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麼來到台灣的,只約莫拼湊自己大概是落海受傷,撞擊到頭部,昏迷醒來後發現自己被一群越南偷渡客救起。
那群偷渡客擠在一艘小船裡,摸黑爬上一處荒涼的海岸,接下來便四散奔竄,誰也無暇理會他。
有好幾個禮拜的時間,由於傷勢反覆,他一直陷在發燒與清醒的輪迴中,卻不敢去看醫生,怕自己的身分可疑,搞不好會被逮去坐牢。
是恩希救了他。
他不肯去醫院,她便收留他住在咖啡館內的一間小房間,細心地照顧他,等他傷勢痊癒好,見他無處可去,她又溫暖地提議讓他在咖啡店工作,換取食宿。
兩年多來,他們由陌生到熟悉,宛如家人一般地相處,漸漸地對彼此都有了感情。
一開始,他還猶豫著該不該找回自己從前的身分,恩希也到警局查失蹤人口的紀錄,看看是否有符合他的資料。
時間過去,沒有任何人出來指認他,他也不再抱期待,到如今,他已習慣了現在的生活,決定用小刀的身分活下去,也跟恩希論及婚嫁。
「如果你已經有了女朋友,甚至已經有老婆,那該怎麼辦?」恩希曾經這樣問。
「別擔心,不會有那樣的事。」他安慰她。「都兩年了,還是沒有人來找我,我大概真的是個來歷不明的人吧。我想在這世上,我應該是孤獨一個人,沒有親人朋友。」
「誰說的?你至少有我啊!」恩希不滿地嘟嘴。
而他感到胸口融化一陣暖意。
沒錯,他還有她,她是他茫茫人生中唯一的明燈,若是沒有她,他現在恐怕也只能像行屍走肉般活著。
與她成婚,對他而言將是新人生的開始。
他們說好年底結婚,可是……
一張清麗雅緻的面容驀地浮上小刀腦海。
最近他常想起岳清荷,恩希口中的「雨天小姐」,因為她總是雨天出現,帶著一身融合清新與憂鬱的矛盾氣質。
當然,她現在不只在雨天出現了,為了幫忙,她天天都會來店裡,為客人端茶送水,跟他學煮咖啡。
他習慣見到她,也期盼見到她,就算在見著她的時候,也莫名地想念著她。
他想,這女人究竟是怎樣的人呢?她心裡究竟藏著什麼秘密?為什麼她凝望他的眼神,經常迷濛著憂傷?
她有一雙水汪汪的、會說話的眼睛,他常覺得她試著想對他說什麼,卻說不出口。
到底想說什麼呢?
他想問,又不敢太追究,他有種模糊的預感,或許自己不接受那個答案。
他有預感,這個女人將為他的生活帶翻天覆地的大變化,或者,「已經」發生了……
不可以!
小刀甩甩頭,阻止自己繼續想那個女人,他該想的是恩希,該關心的人只有她一個。
他走出浴室,拿起店裡的電話,撥打熟悉的手機號碼,鈴聲響了好一會兒,對方才接起。
「喂。」沙啞的嗓音。
「你睡了嗎?」他覺得抱歉。
「還沒,才剛要睡。」恩希打個哈欠。「怎麼打電話來?有事嗎」
「問問你現在怎麼樣了。」他們有好幾天沒聯絡了吧?她都不想他嗎?「還好嗎?」
「喔,我很好啊。」
「那個少爺沒找你麻煩吧?他對你還是很凶嗎?」
「少爺啊,他還是那個臭脾氣,不過你放心,他對我很好啦。」恩希笑道,提起自己的救命恩人,她語氣總是有些嬌。
她說過,「少爺」是她的恩人,也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最仰慕的人,就算別人都說他變成了個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她還是力挺他到底。
有時候,小刀也不免懷疑恩希對那個少爺究竟是怎樣的情感?真的只是單純的仰慕嗎?
「他復健的情況順利嗎?」
「嗯,算滿順利的,一直有進步,應該過不久就可以正常走路了吧。」
「那你到時候就不用照顧他了吧?」
「嗯,是不用了。」恩希沉默兩秒,忽地調皮地問。「怎麼?你該不會是想念我了吧?希望我早點回去嗎?」
他一震。他的確希望她快點回來,但原因比她想的更複雜,他害怕她再不回來,自己的心會動搖。
「總之你過得好就好了。」他又跟她聊了幾分鐘,才掛電話。
夜深人靜,窗外,無聲地落著雨。
他看著在玻璃窗上滑過的雨絲,心裡空空的,忽然間有種深刻的感受,覺得自己失去了很重要的什麼。
是什麼呢?
「就這樣失去他,你不會覺得遺憾嗎?」
坐在餐桌對面的男人,犀利地質問清荷。
她微微蹙眉,放在桌下的雙手揪緊,表面卻努力維持鎮定,不讓他看出自己的情緒。
這男人莫名其妙地出現在她面前,莫名其妙地約她吃飯,然後告訴她,他就是羅恩希最近在照顧的那們「恩人」,希望跟他進行一樁交易,合力拆散沈意飛跟羅恩希。
「我要恩希,而你也想要沈意飛回到你身邊不是嗎?既然如此,我們為什麼不攜手合作?」他理所當然地問。
她咬咬牙,面無表情地直視他。「夏風見先生,我實在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別裝傻了!」他冷笑。「我已經調查過了,小刀就是你的丈夫沈意飛,他在新加坡也算是個有名的商業俊才,因為駕遊艇出海遇難才流落到台灣的,最有趣的就是,事實上你們的婚姻關係仍未正式解除。」
「那又……怎樣?」
「怎樣?」他挑眉。「我就不相信你不想反自己的男人要回去。」
「這關你什麼事?」
「我剛不是說了嗎?因為我 恩希。」夏風見的神色變得陰沉。「她跟沈意飛年底就要結婚了,在那之前,我要把她確確實實的搶過來!」
「你說什麼?」清荷驚駭。「意飛跟羅小姐……年底要結婚?」
「你現在才知道嗎?」夏風見嗤笑。「他們應該這兩天就會決定婚期了。」
她惶然,心海湧起驚濤駭浪,一時說不出話來。
「所以,岳小姐,到底要不要跟我合作呢?動作再不快一點,你的男人可是會被別人搶走喔。」
「意飛……不是我的。」她困難地擠出嗓音,表情空洞,臉色蒼白。「如果他跟羅小姐是真心相愛,那我……應該祝福他。」
「你見鬼的是在騙我還是騙你自己?!」夏風見怒吼。「你以為自己是聖女嗎?愛情說讓就讓?」
「這不是讓不讓的問題……」
「沒錯,是你膽小的問題!你不敢告訴沈意飛他的真實身分,對吧?你怕人回想起過去會恨你,因為是你把他的人生弄得一團亂!」
「別說了,夏先生,請你別說……」
「我偏要說!你以為這樣可憐兮兮地躲在一邊,把自己搞得好像受害者,就可以求回你的愛嗎?男人的心不是用求的,想要的話就爭氣一點,動手去搶!」
要她動手搶?清荷整個人凍結,說不出話。要怎麼搶呢?她從沒做過這種事。
「這還不簡單?」彷彿看出她的疑惑,夏風見湊過來,邪惡地揚嗓。「跟他上床不就得了?」
她好幾天沒來了。
一整天,沈意飛總是心不在焉,不時望向窗外,奇怪那個最近天天來店裡報到的女人,怎麼會忽然不見人影?她病了嗎?還是出了什麼事?以後,她都不再來了嗎?心頭升起一股難耐的焦躁,教他坐立不安,就連恩希難得地回到店裡,都喚不回他的魂不守捨。
這次她不是一個人來的,一個她母親在世時就很照顧她的阿姨跟著一起來了,催著小倆口辦婚事、選婚期,還自作主張要辦場簡單卻隆重的喜宴。
恩希拗不過她,就好擇定了日期,才好不容易送走了熱心的老人家。
阿姨走後,恩希見時間還早,決定留在店裡幫忙,不知怎地,她這個決定令他更加心煩。
「你不用早點回去照顧那個少爺嗎?」
「還早啊。」她清朗地笑,一面洗杯盤。「我不是說現在少爺白天已經開始回公司上班了嗎?所以我空閒的時間多了很多,可以比較常來店裡。」
「是嗎?」他默默地擦她洗過的杯盤。
「啊,下雨了。」恩希忽然開口。
他跟著望向窗外。
「下雨了,那個雨天小姐不知道來不來?」
恩希是隨口問問,他聽了,卻是做賊心虛地狠狠一震,手上的咖啡杯差點滑落。
她沒注意到,繼續洗杯碟。「最近雨天小姐還常來嗎?」
「……嗯。」
「不知道她到底是做什麼的?有什麼心事?為什麼每次都是一個人來?」
為什麼對她那麼有興趣?「恩希!」他忍不住煩躁。「我不是說過,別管那麼多嗎?她也不過是一個客人。」
「我沒想管啊。」她愣了愣,彷彿被他嚴厲的口氣驚到了。「只是有點好奇嘛。」
「那位小姐不關我們的事。」他重重地將咖啡杯放回杯架。重點是,不關他的事,不准再想了!
「可是……」恩希還想說話,門口叮鈴聲響,有人進來,正是岳清荷。
沈意飛整個人震住,近乎癡傻地瞪著那道盈盈飄進的清麗倩影。為什麼她幾天不來,偏偏這時候出現?她揚眸,第一個望見他,淺淺一笑,然後當恩希的身影也進入她眼裡時,那清淡的微笑霎時消失。
他的心驀地沉落,在她笑與不笑之間,感覺到某種惱人的惆悵。
「歡迎光臨!」恩希還是一貫的爽朗。
岳清荷輕輕點個頭,好像無法迎視那燦爛笑容般地收回目光,悄然走到角落,在她慣用的桌旁坐下。
恩希送上檸檬水。「還是老樣子嗎?」
「是。」她的聲音好輕好細。
恩希回到吧台,對他燦笑。「還是你的今日特調咖啡。」
沈意飛點點頭,打開櫥櫃取出其中一罐咖啡豆,開始磨豆。
「為什麼要重新磨?」恩希驚訝。「今日特調的豆子不都早就磨好了嗎?」
因為今天他準備的特調咖啡味道偏苦,她不愛喝,而他新磨的豆子是她很鐘愛的。
沈意飛明知自己想為岳清荷特別煮一杯咖啡的私心,卻沉默著不對恩希解釋,只是靜靜地煮咖啡。
恩希奇怪地望他,又看看岳清荷,感覺到氣氛的尷尬,自己覺得莫名其妙,正想說些什麼,店外響起喇叭聲,是她的「少爺」來接她了。
她笑著拿起包包。「小刀,我得走了,店裡交給你嘍。」
「嗯,我知道了。」他微一抬手,與她道別。
恩希離開後,他又花了好片刻時間,才煮好了全岳清荷品味的「特調」咖啡,送到好座位上。
「謝謝。」她低聲道謝,卻不肯抬頭看他一眼,一直盯著攤在桌上的書本。
怎麼了?你心情不好嗎?為什麼好幾天都沒來?這些天發生了什麼事?他有一連串問題想問,都梗在喉嚨,問不出口。
而且他為什麼要問呢?她擺明不想跟他說話,不是嗎?他又何必自討沒趣?沈意飛默默地生悶氣,自己都不明白怎麼會成了個氣量狹窄的男人?他一直以為自己牛脾氣挺好的。
他坐回吧台,與她各據店內一角,強烈地感覺到彼此的存在,卻堅持不交談。
半小時後,一個男客走進來,要了一份簡餐,點了杯花式拿鐵咖啡。
他送餐給男客人後,順便拿水壺為她加水,這才發現她一本書看了半天,好像都停留在同一頁。
他觀察她異常蒼白的臉蛋,心一軟。「你晚餐吃過了嗎?要不要吃點什麼?」
結果還是他耐不住,先打破了僵凝,唉,他就是脾氣好嘛。
「我……不餓。」她的聲音像蚊子叫。「再給我一杯咖啡。」
「這樣喝咖啡傷胃,我都花草茶給你喝吧,再加一份蛋糕。今天恩希有過來做了些手工點心,有你喜歡的起司蛋糕。」
她猶豫許久,終於點頭。
於是他為她煮了一壺花草茶,又端來一碟起司蛋糕,她拿起叉子,小口地吃蛋糕。
他站在一旁看她。「這本書是什麼?好看嗎?」
「這個?」她愣了愣,沒想到他會留下來與自己攀談。「是一個日本作家的小。」
「很難嗎?」他故意問。
「難?」她不解,總算抬頭看他。
「我看你半天也沒翻一頁,這本書一定很難理解吧?」他逗她。
她瞬間紅了臉,但那可愛的顏色停留在臉上不過幾秒又重新轉白,而且比之前更白。
他皺眉。「你身體舒服嗎?」
「我……沒有。」她放下叉子,看著他的眼神很複雜,憂傷、氣、膽怯,閃爍著奇異的火光,然後,她終於鼓起勇氣問:「你是不是……要結婚了?」
「什麼?」
「你要結婚了嗎?跟羅小姐?」
她為何要追問?為何要用這麼傷心的眼神看他?他腦海空白,一時說不出話來。
而她像是領悟了什麼,一股酸意冒了上來,連忙用手摀唇,匆匆起身奔出店外。
她做什麼?他驚惶地瞪她,下意識地尾隨跟上,外頭風冷雨涼,她一手掩著冒,一手遮唇,陣陣乾嘔。
「你怎麼了?冒痛嗎?很不舒服嗎?」他心疼地追問。
她沒說話,繼續嘔吐,像要吐出所有委屈與辛酸似的,在雨裡顫抖的身軀顯得格外嬌弱。
「我送你去醫院吧?」他看不下去,焦急地伸手攙扶她。
她驀地揚起眸,泛紅的眼眶令他心驚膽顫。她在哭嗎?或者在她臉上的那些只是雨水?她抓住他衣襟,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你……不要結婚好嗎?」
「你說什麼?」他駭然。
「我知道……我很不好,不像她那麼溫暖,我很冷,可是……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她急切地解釋,一字一句都打在他心口,令他心痛。「有些人不懂一見鐘情,有些人一開始會有偏見,對別人的感情很遲鈍,我不像她善良,一眼就能看出別人的本性,可是我、可是我也……」
她說不下去,雙手揪著,彎身落淚。
就連哭的時候,她也不敢讓自己依靠他,與他保持距離,只有那雙顫抖不停的小手,洩漏了她的渴望。
她想親近他,又怕他排拒自己,是這樣吧?他能感覺到她的掙扎與痛楚。
他不覺縮緊臂膀,將那纖細的身子擁進懷裡,擁抱她、好想呵護她。不忍她哭得如此傷心,不忍她有一絲絲受苦。奇怪的傻女人,如果可能,他願意她的避風港。
有他憐惜,她哭得更激動了,埋在他胸膛嚶嚶啜泣。
他由著她哭了好一會兒,才低聲哄她。「你別別哭了,你先跟我進來。」
他摟她走回店裡,給她一條毛巾,讓她擦乾濕發,花草茶還熱著,他要她喝一杯暖暖身子,自己也坐下來陪她。
她喝著茶,鼻頭哭得微紅,濕發垂落額前,看來楚楚可憐。
他也為自己倒一杯茶,慢慢地喝,等她平復情緒。
許久,她才小聲地說:「我有件事要對你坦白。」
「什麼事?」
「這件事你可能不會想知道,如果我告訴你,你可能會……恨我。」
「沒關係,我已經有心理準備了。」
當她跑出店外嘔吐,當她難受地在他懷裡哭泣,他已隱約猜到這個女人必然跟自己的過去有關,他們倆絕不是萍水相逢。
「你來台灣,是來找我的,對嗎?」他深深地凝望她。
她一陣震顫,眼眸又含淚。
「你到底是誰?」
眼中,她的面容忽然逐漸模糊,沈意飛不覺眨眨眼,伸手敲敲自己的頭。奇怪,怎麼頭有點暈呢?
「我是……」她好像也有點異樣,呼吸變得急促。「應該說是……你的前妻。」
前妻?!在還沒來得及感到震驚以前,他便昏然失去神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