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緣生
唐元和年間。
冬日,天氣晴和。
一名穿著粗布衣衫的少年挑著幾擔柴,挨家挨戶地賣。
一名少婦開了門,見了擔柴的少年,笑道:「廚房裡剛好沒有柴火,幸虧你來了!一擔柴還是十文錢嗎?」
「大娘子,一擔柴十文錢,我身邊只剩兩擔柴就賣完了,大娘子若一起買,算你十五文錢就好。」
少年一邊說,一邊把柴挑進院子裡。
「挺公道的,好,那我就買你兩擔柴。」少婦喜歡少年面貌俊美又老實,便掏了二十文錢給他。「天冷,多的五文錢給你買碗酒喝吧。」
「多謝大娘子。」
少年笑了笑,收下銅錢。
賣完了最後兩擔柴,少年打算買一斤熟牛肉給爹娘加菜,正往一家酒鋪走去時,路經一戶人家,聽見大門內傳來激烈的打罵聲和哭泣聲。
「娘,求您別打了,再打下去喜然會沒命了!」
少年看了這戶人家的大門一眼,看到門旁栽的幾叢竹枝,記起曾經到這戶人家賣過柴,似乎住著一個寡母和一對兄妹。
他好奇地走到大門前細聽,攸關人命可不是開玩笑的事。
「打死她又怎麼了?她誠心詛咒你死呢,你怎麼還護著她?咱們家已經被她害得夠倒楣了,真要把她打死也就太平了!」
少年聽見一個婦人狠狠地罵著,看樣子被打的人是這家的女兒。
「娘,我和牛二起爭執才會被他打傷,這不能怪到喜然的頭上啊!」
「怎麼能不怪她?她說你爹會掉進湖裡淹死,你爹就真的淹死了,說你叔叔被人砍死,你叔叔就真的被強盜砍死在山裡,說你會被人打破頭,你就真的被人打破了頭!她那張破嘴生來就只會詛咒人!從小到大就叫她別亂說話,她偏不聽,街坊鄰居誰被她點了名就活不成,人人都躲著咱們!我到底是上輩子造了什麼孽,才會生出這個命裡帶煞的女兒吶!」
少年聽婦人哭得呼天搶地,打罵聲不斷,又聽見少女的尖叫和哭泣聲,一時心急,便用力地敲了敲門。
「要不是你那張嘴,咱們家不會禍事不斷,好運也永遠不會上門!當年就是因為你爹護著你才沒把你打死,現在你膽子更大了,連死人的東西都帶回來了?!你那麼喜歡死人的東西,乾脆住到墳墓裡算了!」
婦人沒聽見少年的敲門聲,仍在怒罵不休。
「我怎會生出你這個災星!你還不快把那個死人東西給我扔出去?以後再敢把死人東西帶回家來,我非把你往死裡打不可!」
「喜然,怎麼還愣著?快把東西丟出去呀!」
少年聽見凌亂的腳步聲直奔到大門前,他連忙往後退一步,但是大門打開後衝出來的少女並不知道門外站著人,仍然一頭撞進了他的懷裡。
「當心!」
少年扶住她的肩膀,幫她站穩。
少女錯愕地抬起頭,滿臉驚訝地看著他,然而少年的驚訝更甚,因為她不但臉頰紅腫,還不斷流著鼻血,看起來觸目驚心。
「你在流鼻血……」
他有些心急,不知怎麼幫她。
「這點血還死不了。」
少女拿起手絹按住鼻樑,轉身往外走。
少年擔心她,不知不覺地跟了上去。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著,走了一段路,少女回頭,見他跟在自己身後,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你跟著我想做什麼?」
「沒什麼,我只是擔心你會出事。你的傷……還好吧?」
他見她走路一拐一拐的,相信她身上挨打的傷並不輕。
少女防備地瞪著他看,忽然覺得他有些眼熟。
「我好像見過你……對了,你是賣柴的。」
她記起曾經見他把柴扛進院子裡,眸光漸漸柔和了下來。
少年點點頭,朝她走近幾步。
「我叫衛子容,我家就住在山神廟後面。你……有沒有需要我幫忙的?」
「幫忙?」少女古怪地笑了笑。「你住山神廟附近,離這兒挺遠的,怪不得敢幫我的忙了。」
「有什麼好不敢的?我不明白。」衛子容聳一聳肩。
「隨便在街上打聽一下就知道了,還是別靠我太近,免得倒了楣。你住在半山腰挺好的,用不著聽那些閒言閒語,我的日子過得有你那般清靜就好了。」少女淡漠地旋身走開。
「你的名字叫喜然對嗎?」衛子容追了上去。
「看來你在我家門外偷聽了不少。既然你都知道了,還跟著我做什麼?」喜然臉色有些不悅。
「我絕非有意偷聽,只是打罵聲實在太激烈了,所以……」他神色歉然。
「我娘打罵我已是家常便飯,街坊鄰居早聽習慣了,我想我總有一天真的會被我娘打死吧。」喜然冷冷一笑。
自從父親過世以後,母親打她打得更加兇狠,因為,母親總認為父親是被她咒死的。
衛子容見她膚似玉雪、眉目如畫,如此一個美麗柔弱的少女,卻被母親責打得遍體鱗傷,一股男子漢保護弱女子的氣概便油然而生。
「如果你真的受不住了,可以來找我,我家可以收留你,而且絕對很清靜,聽不到什麼閒言閒語。」
喜然禁不住深深地看他一眼,他的容貌極好,只是人心難測,誰知道他的心地是否和他的容貌一樣好呢?
「多謝你的好意。」
他的熱心令她感動,只是她渾身上下被母親打得紅腫瘀青、疼痛不堪,就算身體所受的傷終會痊癒,但心中所受的傷害只怕永遠沒有痊癒的那一天。
「天就快要黑了,你要去什麼地方?」衛子容關心地問。「一個小姑娘會不會不安全?萬一遇上歹人怎麼辦?」
喜然微微一笑。
「我要去的地方安全得很,沒有活人打擾。倒是你,不知道有沒有心懷不軌,有你跟著,我反而覺得不安全呢。」
「我沒有歹意,我只是想保護你!」
衛子容脫口而出,說完自己也愣住了。
喜然聽他語出誠摯,心中一陣悸動,驀然低下頭,轉過身繼續往前走。
「你要去哪裡?」
衛子容見她一直往城外的方向走,神情若有所思,他很擔心她會不會想不開尋短見。
「我要去城外的墳地,你還要跟來嗎?」喜然回眸輕瞟他一眼。
「墳地?」衛子容驚訝地看著她。「你去墳地做什麼?」
「還人家東西。」喜然淺淺一笑。
衛子容想起她的母親打罵她時喊了好幾次「死人的東西」,不禁好奇起來。
「你要還的是什麼?」
他原本走在她身後幾步的距離,見路上沒有了行人,便快走幾步,與她並肩同行。
「一面銅鏡。」喜然從懷裡取出一面小巧可愛的銅鏡,輕輕說道:「兩年前,有個姑娘的墓被盜了,銀釵、玉鐲、金鎖和這面銅鏡都被賊盜走,她的家人雖然將她重新安葬,但是被盜走的陪葬品一件也沒找回來。後來,我在一個賣首飾的攤子上找到這面銅鏡,就買下來了,現在是想物歸原主。」
「你怎麼知道這面銅鏡就是那個姑娘的陪葬品?」衛子容奇怪地問。
「是她托夢告訴我的,她希望我幫她找回她的銅鏡,並告訴我銅鏡的下落,所以我才能找得到。」喜然輕撫著銅鏡上精緻的雕花。
那姑娘必然十分珍愛這面銅鏡,因為那麼多被盜的陪葬品裡,她不要銀釵、玉鐲、金鎖,只想要找回這面銅鏡而已。
「你一點都不害怕?」
衛子容頭一回聽見如此玄妙的事,十分驚奇。
喜然看著銅鏡裡的自己,輕輕說道:「其實,死去的人不可怕,他們對我從沒有加害之心,而活著的人,才是最可怕的,只要用一個莫須有的罪名,就可以把人害得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衛子容震動地看著她,究竟是什麼樣可怕的遭遇,才會讓她說出這樣一番絕望的話來?
「喜然,托夢給你的姑娘一定非常感激你的幫忙。」
他不懂得該如何安慰她,只感覺到這個傷痕纍纍的少女很需要他的保護。
喜然轉過頭,怔怔地看了他半晌,然後笑起來。
「我剛剛說的事你相信?」
衛子容微愕。「怎麼不信?你何必騙我?」
喜然的笑容變得苦澀,她與衛子容非親非故,說出如此匪夷所思的事,他竟然沒有半點質疑,完全相信了她。
「我娘和我哥就不信,不管我說什麼他們都不信。我娘罵我是災星,總是要打到讓我閉上嘴;我哥總罵我胡說八道,每回總是罵我在編故事,從來不肯相信我。總是這樣,只要我說了我看見的事情,他們就表現得好像大禍就要臨頭,似乎非得要靠打我罵我才能排解他們內心的恐懼。」
衛子容能夠感受得到她內心的憂傷和孤獨,如果連最親的人都不相信她,那她還能相信誰?
「你到底看到了什麼會讓他們感到恐懼?」他對她充滿疑問。
「說多了你會害怕,還是不說比較好。」
喜然不想這麼快嚇跑他,已經很久沒有人跟她說這麼多話,也沒有這樣關懷過她了,她很想念這種被關心的感覺。
衛子容挑眉一笑。
「那就等我陪你去過墳地以後,你再決定要不要告訴我好了。」
喜然看著他,有種微妙窩心的情緒,一時之間移不開目光。
衛子容被她注視得有點害羞,低了低頭,笑說:「我沒有遇見過膽子像你這麼大的姑娘,竟然敢在天黑以後到墳場去。」
「那是你孤陋寡聞。你才幾歲?能見過多少人?去過多少地方?」喜然帶著嘲弄的語氣故意取笑。
衛子容尷尬地搔了搔頭。
「從小我就跟著我爹上山砍柴,到鎮上賣柴,什麼地方都沒去過,見過的人也的確不多,不過下個月我就滿十八歲了,只要有機會,我一定會到外面的世界看一看。」
「男人真好,不像女人,哪兒都去不了。」她低歎。
「我可以帶著你去!」衛子容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喜然格格笑道:「等你爹幫你娶了媳婦兒,你就要帶媳婦兒出門,怎麼可能帶著我?」
「我……娶媳婦兒還早……」
衛子容吶吶地,有些不知所云。
喜然含著微笑,默然不語,彷彿一臉不在意的神情。
但是衛子容卻突然心慌意亂起來,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陪著她靜靜地走著。
此時天氣尚未大寒,但夜晚來得很快,兩個人並沒有燈好照路,雖然月光還算明亮,但仍然有幾度因絆到樹根和石頭而差點跌倒。
不知不覺,兩人已走到荒郊的墳地。
衛子容知道鎮郊有這一塊墳地,但是他從沒有來過,甚至連經過都沒有,此時望著眼前大大小小的墓碑,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雜草長得真茂密,把墓碑都遮起來了,你快來幫我找『杜蕊珠』的墓。」
喜然毫不遲疑地走進墳地裡,撥開雜草看著墓碑上的文字。
衛子容實在佩服她的膽量,不想被她取笑膽小,於是硬著頭皮走進墓群裡,幫她尋找「杜蕊珠」。
「有些墓碑上的字都看不到了。」
他一邊跟她說話,免得自己膽怯。
「『杜蕊珠』的墓是新的,所以墓碑上的字還很清楚,雜草也不會太多,那些看不到字的都已經是很老的墓了。」喜然說道。
「不會有人以為我們是盜墓賊吧?」
他喜歡聽她柔軟悅耳的聲音,希望她多跟他說話。
「最近沒有新墓,應該不會遇見盜墓賊,這兒大戶人家的墓幾乎都被盜過了,已經沒有什麼陪葬品可以盜。」
「你怎麼那麼瞭解?」衛子容驚奇地回過頭看她。
「因為我父親葬在這裡,我常常來看他。」喜然輕聲說。
這個墳地裡葬著她的父親,她常常在被母親打罵之後來到這個墳地和父親訴苦,偶爾能感覺到父親坐在她身邊抱抱她、安慰她。
「我想你父親的墓絕對是這裡最乾淨的。」衛子容笑說。
喜然笑了起來。
「你說對了,我每回來一定要把雜草拔得乾乾淨淨。」
「我應該向你父親請安問好,他在什麼地方?」衛子容認真地說。
「就在前面。」
喜然帶他繞過幾座墳,來到一座只有簡單的墓碑、但是周圍都很乾淨的墳前。
喜然在墓前跪下來,帶著撒嬌的語氣說:「爹,今天出來太急了點,忘記帶上爹最愛吃的菊花餅了,下回女兒一定給您帶來。」
衛子容在墓前恭恭敬敬地行了禮,一邊聽著喜然跟父親說話,一邊轉頭打量四周,視線不經意地在一個墓碑上掃掠而過時,晃過去的「杜蕊珠」三個字立刻吸住他的目光。
「喜然,找到了!」
他低喊,用手指著前方不遠處。
喜然立刻站起來朝衛子容指的方向走過去,看見一座頗新的墓,墓碑上的確寫著「杜蕊珠」三個字。
「蕊珠姑娘,我幫你把銅鏡找回來了。」喜然在墓前合掌拜了一拜,便轉身對衛子容說:「幫我在墓碑下挖個小坑,我們一起把銅鏡埋下去。」
「好。」
衛子容發現喜然開始會主動要他幫忙,而且還用了「我們一起」這樣的字眼,讓他感到十分雀躍。
埋一面銅鏡不需要多大的坑,衛子容撿來一塊石頭,用力掘了幾下後,喜然把銅鏡慢慢放進坑裡,然後兩人一起把土掩埋回去。
「蕊珠姑娘現在一定很開心了。」
喜然側過頭,朝衛子容嫣然一笑。
衛子容望著她的笑容,呆呆地失了神,怔然凝視她半晌。
「我們走吧,你爹娘見你這麼晚了還沒回去,怕要擔心壞了。」
喜然抬頭仰視,剛好接觸到他的目光,立即羞澀地垂下頭。
不知怎地,他誠摯認真的神情讓她覺得很心動。
「回去以後,你娘還會再打你嗎?」
衛子容輕輕扶著她站起來,擔憂地問。
「只要我什麼話都不說,就不會有事。這回我會被打,只是因為想提醒大哥不要跟牛二起衝突。明明知道只要看見了即將發生的事,就無法避免一定會發生,但還是忍不住想要提醒大哥當心,可是我一說出來,我娘就罵我在詛咒大哥,每一回都是這樣。」
衛子容的關懷讓她感到無限溫馨,她從來沒有對任何一個人有過這種微妙的感覺,讓她想要對他傾吐心事。
「每一回?」衛子容有些愕然。
喜然用力咬了咬唇,忽然害怕再說下去。
「我們回去吧。」她轉身快步走出墓地。
「喜然,怎麼了?你還好吧?」衛子容不放心地追上她。
四周昏暗,喜然沒看清腳下,無意間絆到了樹根,身子往前一傾!
衛子容情急之下用力扯住她,一個不小心就將她整個人圈進了懷裡。
喜然還沒反應過來,衛子容就立刻推開她,規規矩矩地站開一步,連聲道歉。
「我不是有意冒犯,你別生氣、別生氣!」
喜然搖了搖頭,只覺得自己的臉熱得像發高燒,要不是天太黑,她真擔心自己紅透的臉會被衛子容發現。
兩人默默地呆站了半晌,都有說不出來的異樣感覺。
時間彷彿停頓了很久,當兩人回過神時,才發覺彼此的雙手不知何時已緊握在一起,是誰主動先牽的手,兩人已記不清楚。
然後,在回到喜然的家以前,他們牽著的手就一直沒有分開過。
自那日起,衛子容每天砍柴都會挑到喜然家去賣,就為了能有機會看她一眼。
他刻意賣得便宜,喜然的母親便樂得叫他每天都挑一擔柴來賣。
雖然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喜然的母親應門,並不是每一次都能看得見喜然,但是他能感覺得到喜然躲在房內偷望他的目光,這種神秘又朦朧的喜悅充滿著他的心。
當喜然隔著窗癡望著衛子容時,她知道自己愛上了他。
每天傍晚,她會坐在院子裡等著衛子容擔柴上門,就算只有短短的眼神接觸、淡淡的輕瞥,都能給她帶來甜蜜的喜悅,如果碰巧母親不在,她能與他說上幾句話,就可以讓她開心地回味上一整夜。
有一回,一個在家病死的老婆婆托夢給她,希望她可以幫她帶話給住在鄰鎮的兒子,要他回來替她收屍,她萬不得已,只好把這件事悄悄地告訴兄長,並請兄長幫她的忙,至鄰鎮去找老婆婆的兒子,沒想到被兄長責罵了一頓,無意間被母親聽見了,又換來一頓打罵。
那時正好衛子容挑著柴上門,見母親用竹掃帚狠命地打她,不假思索便衝上去替她擋,當她看見他的手腕被母親的竹掃帚打得瘀血時,她的心尖銳地疼痛了起來。
將來的事她從來沒有想過,但是在愛上衛子容以後,她開始幻想能與他過著男耕女織的田園生活,生幾個小孩,過著簡單的日子。
每天夜裡,她會暗暗地祈求上蒼,一定要讓她嫁給衛子容。
捻指間,歲月如流,不覺過了一月有餘。
這日朔風凜凜,彤雲密佈,一早就紛紛揚揚地飛起大雪。
喜然看天氣不好,以為衛子容不會來,沒想到衛子容還是挑了一擔柴上門。
「這樣的天,你怎麼還上山砍柴?太危險了!」
她見母親在廚房裡燒飯做菜,便悄悄把衛子容拉到門外的角落,低聲責備著。
「我想見你。」
衛子容輕輕握住她的手,深情一笑。
「傻子,風雪這麼大,幾日不見也不要緊的,你這個樣子,很容易會被我娘發現。」
見他的雙手凍得冰冷,她心疼得舉起他的手偎向自己的臉。
衛子容情不自禁地用指尖輕撫她柔滑的面頰。
「今日見了你,從明日開始就會有半個月的時間見不到你了。」他柔聲說。
喜然體諒地點點頭。
「我知道,山上積雪太厚,你就不能再上山砍柴。」
「我還是要上山,不過不是砍柴,而是跟我爹去打獵。」
「打獵?」喜然愕住。
衛子容溫柔地凝視著她,低低地說:「我把你的事告訴我爹娘了。」
「你是怎麼說我的?」
喜然臉紅地低下頭,下頷幾乎貼到了胸口。
「我說我想娶你。」
他靠近她,溫熱的氣息吹拂在她耳邊。
喜然的心撲撲地狂跳起來,害羞地抿著嘴不敢看他。
「不過,我家實在太窮了,我爹娘擔心你娘會不肯把你嫁給我。」衛子容自嘲地苦笑。
「我家也不是大戶人家,不會有門當戶對的問題。」喜然小聲地說。
衛子容搖了搖頭。
「提親總得有聘禮才行,所以我爹便有意上山打獵。獵幾隻鹿到鎮上賣個幾十兩沒有問題,如果幸運能獵到一頭熊,那就可以賣更多銀兩,這樣一來就有錢上門向你娘提親了。」他誠懇真摯地向她解釋。
喜然抬眸看著他,眼眶紅紅的。
「我嫁你,不要你一文錢。」
衛子容感動的眸光與她緊緊交纏,驀地低下頭吻住她冰涼的唇,這個吻很深、很濃烈、很纏綿,彷彿可以在風雪中吻到地老天荒。
「喜然--死丫頭跑哪兒去了!喜然--」
喜然恍惚聽見母親的叫喚聲,慌忙將他推開,緊張地朝大門張望。
「快走吧,讓我娘看見你可就不好了!」
衛子容戀戀不捨地再吻她一次,然後轉身離開,一面走一面回頭,臉上掛著心滿意足的笑容,對她喊道:「等我,我一定要娶你為妻!」
喜然怕母親聽見,急忙「噓」地一聲,要他小聲一點。
衛子容笑著愈走愈遠,仍然不停頻頻回頭,在風雪中揮著他的手,喊著仍是那句--
「等我,我一定要娶你為妻!」
喜然望著他漸漸遠去的身影,望得癡怔,心中雖然漲滿了幸福的感覺,卻也有一種無來由的心慌。
接連的五日,喜然總是心神不寧,夜裡睡不安穩,飲食也怠懶,窗外的風雪愈大,她就愈是憂心忡忡。
這一日吃晚飯時,她聽見母親談論著在街上開茶肆店的劉婆,尤其鍾意劉婆的小女兒,似乎在盤算大哥的親事。
她默默地喝著熱湯,心不在焉地聽著。熱湯冒著氤氳蒸氣,香味和淡淡的煙霧在她鼻尖緩緩繚繞,她想著衛子容,有些出神。
驀地,一個人影在晃蕩的湯麵上清晰地浮現,她震了震,雙手劇烈顫抖,臉色煞白,匡啷一聲把碗摔在地上。
「你又怎麼了?又是看見誰死了?」母親惱怒地拍桌大罵。
喜然腦中轟然,崩潰地尖叫出聲。
「不!不要--」
喜然狂亂地衝出家門,在風雪中嘶聲地哭號。
她看見了。
她看見衛子容倒臥在雪地裡,大半個身子被雪掩埋住,動也不動的景象。
總是這樣,一個人在死之前,她就先看見他的死相,只要她看見了,那人便離死不遠。父親是如此,叔叔是如此,隔壁家的孩子、街上的大娘也都是如此。
不!她不要衛子容死!不要--
她朝山神廟狂奔而去,哭喊著,肝膽俱摧。
當衛子容的母親打開門見到神情悲慟的姑娘時,一臉驚愕不解。
「子容上山幾日了?」
喜然臉色慘白,渾身顫抖。
「五日了,怎麼回事?」衛子容的母親奇怪地看著她。
「他往哪個方向去?」喜然焦慮驚慌地問著。
「他說要獵熊,和他爹兩人往深山裡去了。」衛子容的母親往山腰上面指過去。
「我要去找他!」
喜然倏地轉身,不顧一切地往山林奔跑。
「姑娘!你一個人危險,不能一個人上山呀!」衛子容的母親大聲喊著。
喜然恍若未聞,奮力地往山上跑。
她知道自己有可能找不到衛子容,但是也有可能找到衛子容時他還活著,所以無論如何,她拚盡自己最後一分力氣都要找到他!
大雪紛飛,天地素裹。
她艱難地在積雪的山路上行走,一路跌跌撞撞,她的胃害怕得痙攣,累得氣竭頭暈、手腳發軟。
夜來了,眼前的路看不清,山裡有野獸的嚎叫聲。
喜然像盲人般地摸索著山路,沒有半點恐懼。
她唯一的心願就是要看到衛子容還活著,只要他還活著,她一定要想辦法救他,不要他死。
夜盡天明,她疲累得像要死去一般,大口大口地喘息著,渾身寒冷顫抖,感覺快要溺死。
太陽慢慢出來了,雪花仍漫天飄落著,她忽然看見前方有棵樹幹旁斜坐著一個男人,頭、臉和上身幾乎被雪覆蓋,安靜無聲地坐著,胸前彷彿被野獸撕咬的血窟窿清晰可見。
這個男人已經死了。
喜然抬著顫抖的雙腿走向他,蹲下來緩緩撥開他臉上的雪花,盯著他的眼神中充滿恐懼。
不是,不是衛子容。
但是……那張與衛子容神似的臉孔,讓她的心有種被撕裂的痛楚。
這是衛子容的父親。
他死在這裡,那……衛子容呢?
她慢慢地站起身四下張望,身子搖晃得幾乎站不住。
驀地,她看到了曾經見過的景象出現在眼前,她的心被震得粉碎,整個人氣竭,搖晃地倒下,癱軟在地。
她朝他爬過去,顫抖地摟住他冰冷的身體,一將他的身子翻過來,才發現雪地裡滲進了一大片鮮血,而鮮血是從他頸側血肉模糊的傷口裡流出來的。
「子容--」
看著那像被利爪抓傷的傷口,她止不住淒厲的悲聲。
「子容,都是我的錯……」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山林一片白茫茫的死寂。
戀人已死,她的心也死了。
「子容,你好冷,你全身冷得像冰一樣。」喜然讓他的雙臂環抱住自己。「抱住我,抱住我你就不會冷了。」
她依偎在他冰冷的懷裡,閉上眼,泣不成聲。
雪原冰冷,了無生機。
「我不走,子容,我不走,我會陪著你……陪著你……」
雪花無聲地飄飛著,愈落愈密。
喜然在他的懷裡,也漸漸冰冷了……
我嫁你,不要你一文錢。
等我,我一定要娶你為妻!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山林一片白茫茫的死寂。
戀人已死,她的心也死了。
「子容,你好冷,你全身冷得像冰一樣。」喜然讓他的雙臂環抱住自己。「抱住我,抱住我你不會冷了。」
她依偎在他冰冷的懷裡,閉上眼,泣不成聲。
雪原冰冷,了無生機。
「我不走,子容,我不走,我會陪著你……陪著你……」
雪花無聲地飄飛著,愈落愈密。
喜然在他的懷裡,也激漸漸冰冷了……
我嫁給你,不要你一文錢。
等我,我一定要娶你為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