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推開醫院特等病房內的窗戶,三月特有的恬淡氣息撲鼻而來,然而除了中庭幾株在黑暗中隱約盛開的杜鵑花,春天似乎依然杳然無蹤,至少還沒降臨這裡,沒有降臨在望向窗外的武奈薰和躺在病床上的爺爺身上。
上帝對武家人向來是苛刻的。
即使擁有富可敵國的財富和權勢,也無法跟上帝為敵!
在武奈薰五歲那年,上帝讓她的奶奶死於一場無情的車禍。爺爺和奶奶向來如膠似漆,從此爺爺下了班,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裡,誰叫都不理,只有當小小的武奈薰爬上他發呆沉默坐著的膝蓋上時,茫然哀傷的臉才會緩緩的從迷霧中拉回到現實裡。一點一滴,武奈薰慢慢的讓爺爺接受了再也沒有奶奶存在的家庭。
然而,武家的悲劇並非到此為止。武奈薰八歲那年,一個晴朗的星期天,上帝又安排一個瘋狂的精神病患,闖進好不容易才重拾平靜的武家,悲劇的場景發生在廚房,那神經質的傢伙抓起菜刀砍殺了母親,在二樓書房的父親聞聲趕下來,目睹愛妻倒在血泊裡,拚命上前企圖制服殺人兇手。
在玩具間玩著遊戲的一老一少,聽到打鬥聲,大手牽著小手跑出來,正好撞見兇手揚起利刃,朝父親頭部砍下去的那一幕。接著上帝又以極度莫名殘忍的方式,在她二十五歲這一年步步緊逼,以癌症之名,折磨起年邁的爺爺。
如果可以,她情願上帝把各種厄運落在自己身上,也不願親愛的爺爺受苦。然而躺在床上,因為化療而掉髮、而嘔吐、而反胃、而動彈不得,不得不一步步卸下全球排行前二十名龐大投資事業總裁高位的,畢竟不是她!
要不是父親死於非命,無法繼承爺爺的江山,也許爺爺也不至於積勞成疾,平常硬朗的身子突然間就染上了可怕的絕症。
大腸癌末期!癌細胞轉移全身,開刀也為時已晚。
上帝不只是苛刻的,根本就是不長眼睛的混蛋!她在心裡詛咒著,並沒有開口出聲。爺爺希望她乖巧、端莊、斯文,這種淑女才有機會在上流社會找到好歸宿。可惜事與願違!
老天沒有一件事能順著武家人的心願。就連她自己,即使繼承了突出的外貌,內在卻永遠沒有辦法成為典型的淑女。武奈薰嘆了一口氣,離開窗戶,踅回病床畔,長睫毛底下的雙眼,憂鬱的凝視著爺爺堅毅蒼白的臉孔。像是感應到孫女溫柔的凝視,武漢典緩緩的睜開雙眼,有著一頭及腰長發的孫女映入眼簾。
「小薰。」蒼老嗄啞的責備口氣裡混含了大量的心疼,「你怎麼還在這裡?」
「我睡不著嘛!」武奈薰眼底的憂鬱迅速消失,故作輕快的說:「你知道我一向當夜貓子習慣了,不到天亮沒辦法闔眼,索性打發看護回家去睡,我來看顧爺爺就行了。」
「女孩子熬夜對身體不好!」武漢典說,「當心變成貓熊眼,到時候把毛颯冷嚇跑,就得不償失了。」
「毛颯冷?」長睫毛底下的眼珠轉了轉,她故意蹙起眉頭,裝模作樣的想了想,嗓音輕柔的說:「那是誰啊?」如果不是當了她二十幾年的爺爺,絕對會被這種嬌態唬過去。可惜他的身體是快完蛋了,腦袋卻異常清醒。
想裝傻?除非下輩子她是爺爺,而他變成乖孫女。
「怎麼?」武漢典一眼識破。這小妮子跟毛颯冷又告吹了。「毛颯冷是哪裡惹得我寶貝孫女不開心啦?」毛颯冷是替武漢典立定遺囑的律師,經常遠從台北南下到高雄,就為了修改遺囑裡芝麻綠豆大的細節,為了這種小事,屢次麻煩對方舟車勞頓南下到醫院裡,實在太說不過去,然而為了將寶貝孫女武奈薰和毛颯冷順利湊成一對,武漢典心甘情願背負難搞的罵名,拚老命也要指名事務所把毛颯冷調過來,就為了逗孫女露出微笑。
自從自己確定罹癌後,她愈來愈少笑了,多希望她能重拾歡顏,更希望臨終前能親眼看到她步入禮堂,本以為毛颯冷是絕佳人選!毛颯冷聰明、冷靜、長相出眾,如果用一顆雞蛋來比喻,絕對是挑不出一根骨頭的特等雞蛋。
事情原本也進行得挺順利,至少這心高氣傲的丫頭確實傾心於毛颯冷,農曆年前,甚至請古董店送了所費下貲的古董花瓶當作新年禮到對方家裡,然後又跟著毛颯冷到日本過新年……
原以為小兩日甜蜜的游過日本後,關係勢必將有所改變,結果,他料錯了。她回國後,反而愈發顯得鬱鬱寡歡。她以為他老了、病了,看不見她的強顏歡笑。其實他的眼睛銳利得要命,就算不用看的,光憑小妮子的聲音變化,也能判定絕對有事情瞞著他,這丫頭被捧在手心裡寵了一輩子,的確是任性了點,但只要一說謊,整個人就渾身不對勁。果然!
「他沒惹我!」武奈薰並不為即將被揭發的事情辯解,反而誠實的招認,「這次是我先去惹了他!」那絕美的容顏,結合了英年早逝的兒子與媳婦的一切優點,大眼睛閃耀著聰穎的光芒,直挺的鼻樑訴說了性格中勢必帶有不屈不撓的堅毅,或許旁人會解讀為武家人傲慢的特徵,幸好彷彿上了一層蜂蜜的紅潤飽滿嘴唇調和了那過於堅毅的部分,雪白的瓜子臉,高姚纖細的身材,令任何洗髮精廣告模特兒都自慚形穢的直順長發……這女孩不只是個背影殺手,任何見過這驚為天人,宛如童話公主般容顏的男人,幾乎沒一個翻得出她的手掌心。
武奈薰愈來愈亭亭玉立,讓武漢典不由自主的聯想到自己過世的妻子。最近,這種次數愈來愈頻繁了。
閉上眼睛,他就感覺到妻子溫柔的在夢裡凝視他,烏溜溜的長發,骨碌碌的眼珠,雪白的臉,紅豔如花瓣的嘴唇似乎有千言萬語要傾吐,那模樣,就像他們初戀時那般清純甜美……
多想就此一覺不醒,隨著早已長了一對純白翅膀,變成天使的妻子,飛上天堂,然而每當他這麼想的時候,耳邊總會聽見一陣焦急的聲音——
「爺爺、爺爺……」猶豫的瞬間,他失去了上天堂的機會。
張開眼睛,武漢典回到人問,呼喚他的正是他在人世間唯一的牽絆,武奈薰!一個又愛又煩惱不已的小孫女!
憑她的外貌和聰明才智,什麼男人要不到,偏偏看上毛颯冷那不解風情的大冰塊。不過丫頭也不是好惹的,她像隻貓,被踩到尾巴,絕對會回頭,伸出利爪反擊。
老人的額頭皺起幾道紋路,「這次你又是怎麼整人家的?」
「沒什麼。」纖細白皙的指頭以極度優雅的姿態將幾繒不聽話的發絲塞回耳後,垂落腰際的長發,散發出貴族氣質的白皙面龐,修長的身段,展露了無懈可擊的女人味,她好整以暇的說:「熬夜沒讓我變成貓熊,倒是毛颯冷……」噗哧一笑,「我只不過是先製造了個台灣貓熊而已。」
「台灣貓熊?」老人額頭上的皺紋更深,足以夾死一隻蚊子。
「大陸貓熊遲遲不能來台,索性我就請幾個小兄弟把毛颯冷弄成貓熊樣。」她偏著頭,噘著性感又無辜的紅唇,像貓咪撒嬌似的膩到爺爺的床邊,一邊撫弄著棉被一邊炫耀的說:「如果你想看看台灣貓熊的樣子,我可以從數位相機裡叫出照片檔案來給你看哩!」武漢典搖搖頭,知道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又叫了幾個小鬼去把人打得鼻青臉腫!這孩子從青春期開始就習慣對不順眼的男人痛下毒手也就罷了,這回竟然對欣賞對象也使出暴力手段。他忍不住板著臉,斥責道:「我說了多少遍,不可以用暴力手段去對付別人,這樣早晚會吃虧。」長嘆一聲,「你這樣等於是教唆犯罪!我長期贊助孤兒院,是希望那些孩子成龍成風,可不是讓那些孩子長大了讓你組成什麼黑衣部隊耍弄!」黑衣部隊!聽起來就像是不入流的黑道小混混!
這可笑的名字也是這任性的小妮子想出來的。
隨著她愈發出落得像朵出水芙蓉,武漢典持續贊助的孤兒院裡黑衣部隊的聲勢也日益壯大,小夥子們爭先恐後想討美人歡心,雖然那些孩子個個都是頂尖的風雲人物,然而在她面前,全都變成訓練有素的狗,一個口令一個動作。
「我沒耍人家,是他們看我不開心,自告奮勇想替我出頭而已。」武奈薰露出只有在爺爺面前才會有的無辜表情,半嬌半嗔的辯解著。
「毛颯冷工作的律師事務所在台北,而咱們在南部,如果沒有你的指引,那些小夥子哪有辦法順利找上門,把人整成貓熊樣?」為了怕激化爺爺的病情,武奈薰連忙舉手起誓,「我保證最後一次,黑衣部隊完成『貓熊製造』任務後,我就已經解散他們了。」
「意思是,你以後不會再教唆那些孩子為非作歹了?」老人橫眉一挑。
「是啦、是啦!」武奈薰咕咕噥噥的保證,隨即又不甘心的辯解,「不是我為非作歹,而是那個毛颯冷不識好歹!」除了一點點心虛,她根本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事,「我送他古董花瓶、陪他去日本過新年,結果我的溫柔體貼、逆來順受,全被當成了理所當然,毛颯冷從頭到尾不但一點表示都沒有,好不容易來了通電話,說的卻是什麼他心裡有人了,希望我不要再橫生枝節,徒增困擾,因為他的女朋友年紀輕,個性衝動,又容易吃醋……」
「這代表毛颯冷至少是個誠實的男人,並不想腳踏兩條船,也不想背著女朋友欺騙你。」
武漢典嘆了口氣,眯起眼睛看著心高氣傲的孫女,「至於你,暗示點到就好,人家領情不領情,勉強不來的……」武奈薰溫柔的打斷爺爺的話,「我並不想勉強他,只想給他一個永生難忘的教訓。」淺淺的笑著,像是在鼓舞自己幹得好。
「你老是這樣教訓男人,遲早會把天下男人都嚇跑。」
「就算我不找人教訓他,他還是會跑掉。」
「那你就想個辦法留住人家啊!」武漢典說。
「我才懶得動那種腦筋!」武奈薰毫不遺憾的說,「有些人就像手中的細沙,你以為自己握住了,其實他正一點一點的從指縫裡流走,毛颯冷就是這種人,留也留不住!」從奶奶、到爸爸媽媽,現在只怕連唯一的爺爺都無法挽留。
也許上帝想對付的根本就是她!否則怎麼會用盡一切手段,拔除每一個她心愛的人?難道她不知道,要從心底拿走一個人很痛,也很難嗎?為什麼要不斷的為難她?到底她是哪裡惹到他了?
「丫頭,不是你不好,是毛颯冷的福分不夠。」武漢典安慰她。
「真巧耶!爺爺。」武奈薰在老人懷裡磨蹭著。跟爺爺比起來,毛颯冷算什麼東西,她才沒空替那種男人傷心難過,更不能讓他影響到爺爺的心情。「我也自認是個超完美女友,偏偏毛颯冷那呆頭鵝不懂得欣賞。被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打敗是可恥的,而我可是知恥近乎勇的女孩,那傢伙別想打倒我。」
「戀情泡湯,你一點也不傷心?」武漢典嘆了口氣。
愛情不是誰打倒誰,而是彼此征服的美好過程,這小妮子不但不明白,還把毛颯冷當成敵人來對付!
「傷心的程度頂多像是失去一件可有可無的藝術品而已。」武奈薰心不在焉的說,自從狠狠的教訓過毛颯冷,她就不曾再想過那不識好歹的男人,唯一的掛念只有爺爺的病情而已。
「所以儘管毛颯冷這麼沒眼光,你也沒有因此而躲在棉被裡哭?」武漢典不禁又問。
「我早就長大了。」躲在棉被裡哭,是奶奶和父母雙亡那幾年的事情,上了國中之後,她就學會不在任何人面前掉一滴眼淚。
眼淚只會增加悲傷的重量,並不能解決任何問題。而且看到她的眼淚,爺爺也會跟著紅了眼眶。這輩子她最不願意做的,就是讓爺爺難過。
「爺爺卻也老了。」武漢典長嘆一口氣。他活著,武家家族的其他成員至少還會賣他一個老臉,等到雙腿一蹬,那些人難保不會跑來跟她爭這個要那個的,雖然那些人在遺囑裡早已得到遠比一般人一輩子所能掙到的多得多,但是比起他留給孫女的那部分,確實是九牛一毛,這也是他之所以無論如何也要撐著睜開眼皮的緣故。事實上,他早已累壞了。
既不想跟上帝對抗,更沒有時間等待與日俱進的醫療科技。這一生,他拚命完成了很多事,打不過無數事業江山。名望、權勢、財富,一樣也沒少過。算一算,這樣的一生已經活夠本了。他多希望可以了無牽掛,飛到天堂跟妻子兒子媳婦相會,可是想到孤零零的孫女,正準備合上的眼皮又不由自主的掀開。
「毛颯冷既然沒有福分,天下還有那麼多的好男人,要是爺爺不能等你挑個好男人就死了,你別想教我瞑目。」
『不要說!爺爺!不要說!」武奈薰突然揪緊手中的被縟。她沒有勇氣再次承受死亡的重量,「為什麼不要說?我要說到說不動為止。」武漢典的聲音裡充斥著哀愁的預感,眼皮不吉利的跳了跳,「時間已經快要到了。」咬著下唇,武奈薰不說話,大眼睛裡閃爍著疑似眼淚的光芒。
「貓兒把你的舌頭吃掉了?」老人伸手捏了捏女孩青春美好的下巴,心想,老天,她多像妻子年輕的時候啊!
「不是貓。」武奈薰把眼淚逼回去,靠在老人的懷裡,悶悶不樂的說。
「那是什麼動物?」他把女孩的頭顱擺正在胸前,故意打趣道,氣氛卻依然糟糕透頂。
「不是動物。」她嘟著嘴說。「那是你自己把舌頭吞下去了?」
「也許你猜對了。」仰起小臉,雪顏上兩顆骨碌碌的眼珠子瞅著滿臉病容的武漢典。
「而你不喜歡那種滋味?」武漢典露出寵溺的微笑。
「我不喜歡!」撲進爺爺的胸懷,她感覺爺爺在睡衣底下顯得瘦骨嶙峋的身軀,「你休想離開我!」武漢典露出混含著辛酸與不捨的笑容,「傻丫頭,這點我恐怕沒有辦法答應你。」
「你說過凡事都會依著我!」武奈薰抗議著。
「我是說過。」他又嘆了一口氣,「但是我今天不太像我自己,很不像我自己。」頓了一下,「你的要求讓我感到很頭痛。」
「醫生應該想辦法讓你不要痛。」她露出蠻橫的目光,用力握住老人沒有吊點滴的那隻手。
「你說得像剝香蕉皮一樣容易。」
「我現在要去找醫生,他會證明那確實一點也不難。」
「不!不要醫生,你看看我……」骨瘦如柴的老手拉住住孫女。消沉的說:「我已經變成一個藥罐子,而不是一個人了。」
「你帥氣得很!」她的嘴唇在顫抖。
「哈!」武漢典發出低沉的笑聲,「不要醫生,不要吃藥,不要打針,不要電擊,不要急救,不要更多無謂的折磨!」頓了下眼,「還有不要說傻話,不要悲傷,那天來臨的時候,我希望你不要流眼淚,不要給我死氣沉沉的黑色喪禮,我想要氣球、鮮花、美女、舞蹈、藝術,以及上好的威士忌,還有……」炯炯有神的目光直盯著她,「我要你的微笑!」
「我辦不到!」這太過分了!她又不是死了老婆還能開心手舞足蹈的哲學家莊子,何況她才不管誰死了老婆,只要爺爺長命百歲。
「你辦得到!」武漢典拍了拍武奈薰潔白的手背,露出夢幻般的微笑,「我想要一個別開生面的送別派對,還記得別人是怎麼形容我的嗎?」
「大家都說你是個行事詭異的怪老頭!」武奈薰嘟著嘴,悶悶不樂的說。
「哈哈……」他狂笑兩聲,「那就是我之所以要這樣的送別子,締造事業王朝的緣故……」眼神突然呆滯了一秒,「要不是因為你是個女孩子,我就可以把棒子交到你手上,不至於要變賣給不相干的陌生人了。」想到罹癌後陸續變賣出清的產業,武漢典不免喟嘆出聲。
「幸好我不是男孩子,爺爺公司裡的那些財務報表,我可是看得一個頭兩個大。」武奈薰說。
「但是你懂古董,懂藝術,懂得如何在買和賣之間賺取差價,丫頭,擁有這個本事,就算沒有遺產撐腰,爺爺可一點也不擔心你會流落街頭。」
「我說過,我不想要那些財產!」她只要爺爺活著。
靠著對藝術特殊的鑑賞力,養活自己綽綽有餘,對於繼承財產,她根本興趣缺缺。她願意放棄一切,只要爺爺重拾健康,祖孫倆相依為命到永遠。
「但那些非你莫屬!我可不想讓自己一生的心血,最後落到毫無情分可言的兄姊手裡!」武漢典排行老五,上面有四個兄姊,說到那些只認錢不認人的兄姊,根本與豺狼虎豹沒兩樣。
「那麼爺爺就不要走!」
「我原本也這麼想……」武漢典心裡清楚在劫難逃,老伴也已經來接過他好幾次了,「但我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希望你牢牢記住我最後的心願。」再怎麼出類拔萃的凡夫俗子,也不得不對上帝的旨意俯首稱臣。
「不要!」武奈薰搗住耳朵。「丫頭!」武漢典全力回抱住親愛的小孫女,這個人世間最後牽絆住他的小丫頭呵!「爺爺會變成天使,跟奶奶一起在天堂守候你。」
「嗚……」怎麼回事?她明明咬緊了牙關、抵住了舌頭,眼睛眨也不敢眨,可是眼淚像是突然找到源頭的小溪,汩汩的流了出來。武漢典抱住因啜泣而顫抖不已的小肩膀,讓她靜靜的發洩。
流淚就像流血,會慢慢的乾涸、凝固,這也是經歷喪子之痛後,他一點一滴慢慢領悟的。顯然武奈薰也領悟到了,緩緩抬起閃閃淚眼,澄明的望著爺爺。
「最後一次!爺爺。」她抬起手臂抹乾眼淚,像是一夕之間成熟了,「這是我最後一次哭泣,從今以後,我會用微笑面對未來的一切。」
「爺爺不是要你不能哭,而是希望你能學會不要在等著看笑話的人面前流眼淚,那些人不會同情你,只會吃定你的軟弱,找到機會,就大肆掠奪原本屬於你的一切。」
「嗯。」望著因為久病纏身而顯得憔悴蒼老的面容,她忽然頓悟到,爺爺是因為掛唸著自己而勉強停留在這裡。
想到之前數度的插管急救,然而每一次從鬼門關救回來,爺爺的神情就愈發衰敗幾分,連醫生都曾經建議她簽下放棄急救書,讓病人轉到安寧病房,用最平安祥和的方式,在該走的時候,靜靜的送他一程。望著那張放棄急救書,她卻怎麼也簽不下去,但這回,她忽然覺得自己做得到了。
爺爺留下的不只是龐大財產,他真正希望她繼承的,是武家人堅毅不屈的性格,而她不負期待的露出了一抹堅強的微笑,那散笑像一盞燭光,照亮了老人衰老的臉龐。
「記住!隨時挺起胸膛,別讓那些人把腳踩到屬於你的地盤上。」武漢典像是在做最後交代,「如果他們在笑,你必須報以更燦爛的笑容,這意味著你不是好惹的。」
「嘿!我可不是好惹的!」裝模作樣說著狠話的同時,她卻又紅了眼眶,但強忍著不讓眼淚掉出來,照爺爺所說的,抬頭挺胸,咬牙承諾。
「別忘記,我不要哭哭啼啼的黑色喪禮!」武漢典說。
「我會把台灣所有的氣球和鮮花全都找來。」
「還有……」他不忍的望著故作堅強的武奈薰,「最後,我要你認真的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也許這是最後一次孝順爺爺的機會,不管什麼,她都得咬牙答應下來,「我一定做到。」望著爺爺瘦骨嶙峋的手指頭,這雙手曾經替她遮擋掉多少風雨,處理掉多少麻煩,但她卻無力把他從死亡的陰影中拯救出來。
武漢典清了清喉嚨,「除了一個與眾不同的告別派對,我還要你在百日之內,替自己找到一個好歸宿。」
百日之內?那不是強人所難?毛颯冷已經被打成台灣貓熊,她才不想跟黑眼貓熊湊成對,何況毛颯冷那傢伙心里根本沒有她。可是要在爺爺過世後的百日內,找到足以替代那個貓熊的貨色,這簡直比天方夜譚更不可能。
「別皺眉頭,你答應說話算話的。」根據傳統習俗,家有喪事,如果子孫不能在百日之內完婚,至少必須要等上一年,一年過後,她早就被那些豺狼虎豹吃乾抹淨!非得逼她找個人在身邊護衛著她才行,否則憑小妮子的力量,根本不足以對付覬覦武家龐大遺產的親族們。
雖然那些勢利鬼除了要錢,根本難得聯絡。一旦他死亡的消息曝光,難保他們不會聯合起來找她的麻煩。如果有強壯可靠的臂膀,就能把她從爭權奪利的泥淖中拯救出來。
「我知道,可是……」找個老公談何容易?
「我武漢典不接受『可是』兩個字。」
「我做得到!」蒼白但堅毅的瓜子臉點了點。
「很好。」他露出欣慰的微笑,「記著,丫頭,我跟你的奶奶也是認識不到三個月就結婚了。」
「喔?」爺爺幾乎絕口不提過去的事情,所以她對奶奶的印象永遠只停留在五歲以前的模糊記憶。只記得跟自己一樣,奶奶有一頭好長的頭髮,夏天的晚上,沐浴過後的奶奶坐在陽台上納涼,爺爺會細心的替她梳攏長長的秀髮,直到它們又順又滑,彷彿和夜空連成一色,武奈薰看啊看著,甚至懷疑奶奶漆黑的頭髮裡會冒出一閃一閃亮晶晶的小星星。
「可是我知道自己找對了人。」愛情讓蒼老的臉龐突然顯露出年輕的神采,「你奶奶就是我這輩子夢寐以求的女性。」
「爺爺,你臉紅了。」
「我沒有。」
「你有。」
「咳!」武漢典拗不過孫女,尷尬的招認,「我是臉紅,行了吧!」
「我還以為你是不會臉紅的男人。」爺爺紅通通的臉龐,讓武奈薰緊繃的心情忽然鬆懈了一些,彷彿活力又回到他的體內,他會跟病魔奮戰下去,並且打贏這一場艱苦的戰爭。所以不會有什麼歡樂的告別派對,也不會有百日內完婚的計劃。
她安慰自己一切都不會發生。彷彿這樣,黑夜就會過去,天空會亮起來,而爺爺會永遠活下去!
天空一如以往的亮起來又暗下去,第二天又像電燈泡一樣亮起。恍恍惚惚的伏在床畔,短暫睡去的武奈薰,在清晨第一道光線射入時,模模糊糊的睜開眼,第一個反應是立刻查看武漢典的狀況。但他沒有狀況,一點都沒有,臉上掛著微笑的沉睡著,
看起來一點痛苦也沒有,彷彿只是在開玩笑。
別人說他是怪老頭,其實他幽默又風趣,最喜歡開玩笑。但這一次,她知道,他並不是在跟她鬧著玩。
「爺爺。」武奈薰的視線從老人微笑的臉龐緩緩移向窗外,聲音溫柔得像一片雪緩緩飄落在寂靜的病房內,「春雨來了。」綿綿密密的雨,彷彿是想哭卻不敢落下的眼淚。
武奈薰想要叫喊卻發不出聲音,想求救卻不忍心讓爺爺再承受一次電擊,明知躲不過而做的垂死掙扎,只是徒增痛苦罷了。
就算用那種殘酷的方式醒過來,下一次呢?應該為了一已之私,再三折騰老人家嗎?
上帝沒有給她答案!上帝從來不給任何答案!
上帝慣於使出措手不及的撒手鐧。何況她心知肚明,再多急救也挽回不了已然凋零的生命。
誰能拾起一片落葉,重新掛上枝頭?
一陣春風從窗縫裡吹進來,床頭上一張白紙像落葉一樣飄下來,攫住武奈薰呆滯的目光。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蹲下去,怎麼拾起來,又是怎麼看到上面的筆跡……
大而無神的眼睛望著紙上歪曲的筆跡,感覺那些好像不是字,而是幾株蒼老彎曲的樹,就像爺爺一樣蒼勁有力的樹。茫然瞪住像樹的字跡,許久許久,她才分辨出來,那些是字而不是樹。
孩子!每個人都有人用一輩子去愛!愛是唯一的救贖!
愛?捏緊爺爺費力寫下的最後筆跡,她露出淒然的笑容。她的世界已經失去最後一份愛!雖然說不出來,但她必然理解了一些事。世界並不為某個特定人物而運轉,它自有法度,自成一格,非人力所能扭轉。
不如意的事情臨到頭上的或然率,誰都沒有辦法改變。她完全無法做主!所以至少在其他事情上面,應該不顧一切的去爭取自己想要的東西。
只是,她到底還要什麼?每個人都有人用一輩子去愛!但,誰會愛她一輩子?她又能愛誰一輩子?一輩子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