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而現在……
武奈薰伸出小手,咿呀一聲,又是跟大門一樣沒上鎖的情況。
冥想間已不是冥想間,儼然變成一間畫室,裡頭到處都是畫,成品和半成品都有,空間中央坐著一個背朝門口的男人,頭髮隨便用橡皮筋紮了一條馬尾巴,他背對著她,面向一張大型畫布,大手像在跳舞似的揮啊揮的,就像個瘋狂的交響樂指揮家。
「胡不歸?」她輕聲喚他。
但他充耳不聞,不管她又喚了他幾聲,依舊沉浸在瘋狂的交響樂世界中,拚命在畫布上舞動。
「安……」她覺得喉嚨緊緊的,猶豫了一下,終於乾啞的開口,「安墨色!」這聲叫喚輕微卻篤定。
無形的交響樂停止了。
男人指揮的手勢停了下來,緩緩放下畫筆,轉過身子,烏黑的眼眸瞅住她。
她明顯的感覺他瘦了,原本稜角分明的臉龐如今更顯出刀鑿刻就成的男人味,讓她心動,也讓她心痛。
「你找到我了。」他咧開嘴,又是一口讓人炫目的白牙。
「你在這裡幹什麼?」她忽然變得跋扈,又想哭又想叫,更想撲上去咬死他。
「等你!」他站起來,朝她走過去。
「你怎麼會有這裡的鑰匙?」她大叫。
「你爺爺給我的。」胡不歸說,「他還說我隨時都可以到這裡尋找靈感。」
「騙人!」
「真的!我跟武漢典先生是忘年之交,我還在襁褓裡不會說話的時候,武先生就是我的朋友了。」
「我爺爺才不會跟騙子交朋友!」她啐了一聲。
「我沒騙人!胡不歸是我的本名,安墨色只是類似字號的東西。」
「就像蘇軾號東坡,陶潛又叫陶淵明?」
「很貼切的解釋。」點點頭,胡不歸露出孺子可教的讚許表情,大踏步來到她面前,長指一挑,挑起了瓜子臉蛋上的小下巴,「不愧是我聰明又迷人的小兔子。」
「別那樣叫我!」
「但武漢典先生也這麼叫你。」胡不歸憶起武漢典說起孫女時寵溺的口吻,搖搖頭,笑著說:「他說你是只喜歡張牙舞爪的小白兔。」
轟的一聲,武奈薰的腦袋好像被火車輾過,恍恍惚惚的說:「你真的……認識我爺爺?!」
「他是把我從孤兒院一路栽培成『安墨色』的重要推手,也是我的大恩人。」
懂了!
她懂了!
難怪他會在追悼會上出手相救。
難怪後來那些豺狼虎豹動也不敢再動她,想必是在他的淫威之下不得不低頭。
難怪他肯接受那個古怪的委託案,把爺爺的手跡畫成了一棵樹。
難怪她看到那棵樹會想爬上去躲起來,因為他的出身、他的孤獨,跟她一樣深,難怪他打起架來神出鬼沒,想必是生存孤獨歲月裡練就的必要本頜,所謂同是天涯淪落人,難怪他能畫出她幻想裡的世界。
也難怪爺爺能夠安然合上眼睛!
因為爺爺已經安排好了一切,找了這麼個精通十八般武藝的角色,用各種扭曲的形式待在她的身邊。
「你是為了報恩才回到台灣來的?」她拂開捏住自己下巴的大手。
「剛開始確實是這樣。」
「後來呢?」
「後來……」他看看屋內琳瑯滿目的畫,又看看她,「你也看到了,你改變了安墨色對畫樹的執著,把他變成一個喜歡看女人光溜溜的色情狂!」
「你這叫侵犯肖像權……」她捏緊拳頭,「我要打電話給我的律師,你等著收存證信函吧!」
「律師?」胡不歸挑起眉頭,「你想打給哪一位?鐵司瀚還是毛颯冷?」
武奈薰愣了一下,毛颯冷這個名字八百年前就被她掃進垃圾桶裡去了,自從黑衣部隊把他扁成「台灣貓熊」之後,她就跟他莎喲娜拉,老死不相往來。
想不到胡不歸連毛颯冷都知道!
看來爺爺真是把她「出賣」得夠徹底!
「怎麼?」胡不歸撇著嘴說,「說到心上人,你就完全變了一個樣啦!」
「你才是見一個愛一個!」她氣呼呼的反擊,「還跟自己的經紀人陶季藍搞曖昧,」身體抖了一下,「不要臉的東西!」氣急敗壞,口不擇言的大叫。
「我跟小藍的事,你是聽田馨說的吧?」
「你少轉移話題!」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紙是包不住火的,就算田馨不說,就算她再笨、再傻,總有一天也會發現實情。
「小藍是我妹妹。」胡不歸說,「我從小沒有家人,小藍是對我最好的人。」
「好到可以近親相姦?」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一則小藍跟他並沒有血緣關係,二則近親相姦實在不是大小姐應該說的話。
「我跟小藍是清白的。自從武先生最後一通越洋電話把我從巴黎召回台灣之後,我只有你一個女人。」
「你以為我相信?」
「如果你不相信的話,就不會憑著一張古怪的邀請函找到這裡來了。」
說得好!要不是因為她還有那麼一點點第六感,而且她的靈感通常都很準,否則根本解不開「安墨色」、「胡不歸」和「陶季藍」三者之間的關係。
幸好她解開了!
這代表她確實和他心有靈犀?
「你這個妄自尊大的大騙子!」她大聲指控。
「我沒有騙你,原本我打算禮拜天給你一個驚喜,沒想到你提前來了。」
「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你就是安墨色?」害她像個傻瓜,一次又一次在本尊面前班門弄斧,出盡洋相。
「因為……我希望你愛上的是胡不歸的人,而不是安墨色的畫。」
「所以你想盡辦法考驗我?」她瘋了似的大叫,「你讓我以為你是一個靠女人吃軟飯的無業游民,讓我收留你,供你吃、供你住、連爺爺送我的車子都奉上讓你開……」是可忍,孰不可忍,捏緊拳頭,要不是他消瘦得太過頭,她絕對會毫不留情的打得他滿地找牙,「你實在太過分了!」
「抱歉。」胡不歸深深吸了日氣。
「抱歉?你以為你特別瀟灑、特別帥氣、特別有魅力,所以說的抱歉也特別值錢?」她失控的叫道,「你把女人當什麼啦?!就算是一個戶頭裡有十二位數遺產的女人,」這指的當然是她自己,「有時候也需要男朋友送送鮮花,不管是吃大餐還是路邊攤,是男人付的帳就是不一樣,這跟金錢無關,而是一種感受……感受你懂吧?大藝術家!」最後四個字是用譏諷的口氣迸出來的。
「我懂了。」果然是女人心,海底針,胡不歸不得不認栽了。誰說武奈薰不愛珠寶、鮮花和大餐,還說對付這個女孩要用非常手段,結果武漢典根本料錯了,錯了也沒辦法,誰教他已經真情難收了呢?「你想要什麼,我都送給你就是了。」揚了揚下巴,瀟灑中帶著寵溺。
「什麼都行?」她一雙黑眼珠算計的轉了轉。
「你說了算!」一如往常的灑脫,她最喜歡他這種樣子了。
「那麼……」武奈薰偏著頭想了想,臉蛋紅紅的說:「我要幫你梳頭髮,幫你剪指甲,幫你洗睡衣,幫你曬內褲……」
那些以前都是他替她做的,而她多傻,花了這麼久才明白那些舉動背後代表的意義,是啊!真傻呵!他都已經牽過她的手了,牽了手,就是一輩子的許諾,她竟然直到今天才明白。
「那些都是我的工作,」她鄭重聲明,「不許你跟我爭!」
「不爭就不爭!」
他摸了摸太陽穴,假裝很苦惱的樣子,心裡卻想,原來錯的人不是武漢典,而是他把女人想得太簡單,武奈薰,果然不是一個可以用常理推斷的女人,這種女人非要用非常手段才能追得上。
「你說完了?」他傾身,隻手撐在她背後的牆上,鼻尖幾乎碰上她的。
「說……」她被男性灼熱的呼吸擾得亂了心神,結結巴巴的說:「說完了。」
「那麼該我了?」胡不歸壞壞的挑起眉。
「你說了算!」她模仿他的一派瀟灑,只是看起來不太瀟灑,反而顯出一股楚楚動人的女兒嬌態。
「首先,不准你再跟姓毛的和姓鐵的聯絡。」他霸道的說。
她被動的點點頭。
「第二,我現在餓了,你去幫我準備食物。」
「我……」這可傷腦筋了,別說太白粉和麵粉,她連鹽巴和砂糖都分不清楚。「那個我不會。」她搓搓手。
「那就做點你會的啊!」他假裝不滿的斜睨著她。
「我什麼都不會!你不高興的話,找別人做好啦!」開玩笑,她可不當老媽子哩!
「這種事怎麼可能找別人?」他不滿的皺起眉頭。
「這種事有什麼……」
不是她不把話說完,而是說到一半的小嘴被兩片充滿渴望的嘴唇蓋住了。
「噢!」細緻的手臂像藤蔓植物緩緩的爬上支撐住她全身重量的男性身軀,滑上他的頸項。「你在幹嘛?」幾乎被大嘴整張吞沒的小嘴,咕咕噥噥的問。
「吃你!」他繼續進攻,從嘴唇開始,接著是額頭、眼瞼、鼻子、耳垂,然後到下巴、鎖骨……一路往下,企圖癱瘓軟弱她的身體。
噢!原來他要她準備的食物……竟然就是她自己!
「你早也吃我,晚也吃我,不膩嗎?」渴望的嘴唇搜尋胸前渾圓的凸起時,她向後仰起頭迎合著。
「一輩子都不會膩。」色情的唇舌已然遊走到女性最甜蜜溫暖的核心。
「噢!」她揪住他跪在面前、埋在腿間的黑色頭顱,感到澎湃的激情一波又一波朝體內深處襲來,「胡不歸!」她逸出渴望的呻吟。
「我愛你!」
「啊?」她在達到高潮頂端時,身子一繃,懷疑自己聽錯了。「你說了?」她不住的喘息。
「你也說了。」
「什麼?」
「我愛你。」
「我沒有!」她否認。
「你有!六天前的那一夜你說了愛我!」
「你聽錯了!」高高在上的武家大小姐,怎麼可能先對男人示愛?!雖然那天醒來之後,回憶種種,隱約覺得自己好像在半夢半醒之間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但她死也不會承認。
「說愛跟做愛一樣美好,根本不需要感到羞恥。」他拉她雙雙倒在一張畫布上,換個姿勢壓住她,讓男性的陽剛完全鑲嵌在女性陰柔的曲線上。
「我沒有羞恥!」
「那就不需要否認。」大手捧住雪白乳房,吸吮著挺立在雪中央的紅莓,「是你先說愛我的。」
「你搞錯了。」
「我清楚得很!」
「最後一次機會,」發揮女性渾身甜蜜的武器威脅著,「說你聽錯了。」
「我錯了。」他立刻從善如流。
「還有呢?」她露出勝利的微笑。
「你要不要……」
「要!」她迫不及待想要他。
「我的問題還沒說完呢。」他啞然失笑。
「抱歉,你想要什麼?」武奈薰的臉紅了。
「我是說,再過十天,武漢典先生過世快滿百日了,在那之前,你要不要……」
她瞪大眼睛,屏住呼吸,彷彿他是國家元首,正在發表重要的談話。
「要不要跟我結婚?」他吸了口氣,感覺緊張的熱汗正從太陽穴旁流下來。
「為什麼?」武奈薰忽然拉起衣裳,緊張兮兮的坐起來,「因為我戶頭裡十二位數的遺產嗎?」
「不是為錢,」他也坐了起來,在她背後當靠山讓她依靠,語氣堅定的說:「是因為愛!」
一陣暖流流過心頭,她吸了吸鼻子,又感動又慚愧的說:「胡不歸!我得跟你坦白一件事。」
「什麼?」
「關於我戶頭裡十二位數字的遺產……」
「我說過我不要你的錢!」他表達得夠清楚了。
「即使這樣,我還是要坦白告訴你,那些錢都沒了。」她垂著頭,絞扭著手指頭。
「都沒了?」他一呆。
「都沒了。」她點點頭。
「你怎麼花的?」
「匿名捐款。」
「十二位數?」
「全部捐了!包括台灣和世界其他的社福機構。」
「動機呢?」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雖然捐款是好事,但這種做法擺明了是跟自己過不去。
「我的動機跟你很類似。你說你希望女人愛上的是胡不歸這個人,而不是安墨色的畫……」她頓了一下,「以此類推,我希望男人喜歡的是武奈薰這個人,而不是戶頭裡十二位數的龐大遺產。」
「所以你就一口氣把錢都捐光了。」
「誰教你不說一聲就跑了。」她的頭垂得更低。
「我真不敢相信,」他搖搖頭,「你就這樣任性的把武先生留下來的遺產都弄光了?」
「我想找一個愛我的人,而不是見錢眼開的混蛋!」
「如果我是見錢眼開的混蛋,怎麼會捨下你這個有錢的繼承人?」他用她的邏輯反推下去,「再說,武先生生前做的善事夠多了,他留下那些,主要是讓你能活得隨心所欲,自由自在,結果你卻做出這種讓他傷心的事。」
「等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已經把錢捐光光了。」她有種被當成白癡的感覺。
「所以呢?」他口氣冷淡的問。
「所以,」她咬了咬嘴唇,「如果你不想跟我在一起的話……」
「笨蛋!」他氣得一把將她扳轉過來,兩人面對面,「你這樣任性又沖動,除了我,哪個男人還敢要你?」
「我以後不會了。」她一臉知錯的說。
最好是這樣,否則他再會畫、再會賺,也趕不上她這種花錢如流水法。
「錢捐光了以後呢?你打算怎麼辦?」他故意一臉嚴肅的問。
她苦著臉,沒想到跑來這裡揭發真相,興師問罪,到頭來,被審問的卻是她自己,不過話說回來,胡不歸真是問到了重點,最近經濟不景氣,藝廊的經營也陷入困境,原本想說錢都捐光了沒關係,反正爺爺還留下了好多房子,可是那些房子每棟都充滿了關於爺爺點點滴滴的珍貴回憶,就像這棟山上別墅一樣,想到要賣掉,她就心如刀割。
「我想把安墨色的畫都拿出來賣了。」她說,這是讓藝廊生存下去的唯一方法。
這些年來,為了蒐集安墨色的作品,她把賺來的錢全都砸下去了,偏偏買了之後,就算別人出再高的價錢也不肯轉賣,現在不賣也不行。
「否則我實在不忍心叫田馨回家吃自己。」身為一個有良心的僱主,她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
「你不想解僱田馨,就想把我賣了?」胡不歸瞪大眼睛,沒想到她竟然想出這麼沒有良心的解決之道。
她誠實的點點頭,眼珠子還賊溜溜的環顧一下屋內,嘴唇剛蠕動了一下,胡不歸立刻大叫出聲。
「少來,門都沒有!」這女人,弄光了遺產,還想賣掉他的樹,現在又把主意打到他畫的裸女圖上了。
「擅長畫樹的安墨色,改變題材畫起裸女,這個噱頭,一定會吸引大批客人上門。」她果然露出了狐狸尾巴。「反正你不是發了邀請函,正打算辦個新作發表會嗎?」
「我是發了邀請函,可惜只請了你一個人。」他態度強硬的說,「而且這些裸女畫,以後要燒了跟我一起進棺材的。」
開玩笑,這些裸女全是靠著他用眼睛拍照,然後把影像存在腦子裡,才能在沒有模特兒在場的情況下,畫得如此栩栩如生。
「可是畫中的主角都是我!」武宗薰理不直氣不壯的說,「我想我也有權利決定它們的用途。」
「你所謂的用途,就是想辦法賣出去。」胡不歸大叫,「你不在乎自己的裸體被公諸於世,我可不願意讓自己心愛的女人被別的男人看光光!」
「可是那些畫畫得很好,」她諂媚的說,「比竇加表現得更傳神。」
「那當然,我比你更瞭解你身體的曲線,以及每一個你最美麗的角度,世界上沒有人能比我把你畫得更加栩栩如生,那個什麼竇加的,叫他靠邊站吧!」他狂妄的大吼。
「既然是那麼棒的藝術品,不賣個幾幅,那多可惜……」
「武奈薰!」
「好啦!」她嘟著嘴,「不賣就不賣嘛!小器鬼。」
「你敢罵我?」
「小器鬼!」她就是要罵他。
「我告訴你,那些畫不能拿出去賣還有另外的原因。」
「什麼?」
「那些不是情色作品,而是色情作品。」胡不歸說,「我完全是出於一己私慾才畫的,就像你最反對的花花公子雜誌一樣,如果你知道我一邊畫一邊在做什麼的話,就能理解這些東西為什麼不能賣了。」
武奈薰的臉倏地紅透。
「你想到了什麼?」他靠近她,重新低下頭,感覺彼此沉重的呼吸,吹拂著彼此、挑逗著彼此。
「不要說,做給我看。」她甜蜜的說,手臂環上他的頸項。
「這代表你願意嫁給我了?」
「噢!」她快樂的閉上眼睛,「我願意。」
「因為愛?」他喃喃的說,吻住她的唇。
「不!」武奈薰露出促狹的微笑,「是因為錢!」
什麼?
呵呵呵……她可是行家。
隨便掐指一算也知道,安墨色的身價,絕對遠遠超過十二位數字。
他才是爺爺留給她的,最珍貴的遺產呵!
【全書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