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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dv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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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瓊瑤] 幸運草【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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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2-27 20:43:41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風箏
  八月的碧潭,人群像螞蟻般蜂聚在四處:吊橋上、潭水中、小船上、茶棚裡,到處都是人。而新的人群仍像潮水似的湧了來。
  我坐在水邊上,把頭髮塞進了游泳帽裡,午後的太陽使我頭發昏,碧綠的潭水在對我誘惑的波動著。維潔在我身邊不住的跳腳,伸長了脖子四處張望,一面嘰哩咕嚕的抱怨個不停
:「該死的大哥,約好了又不守時,一點信用都沒有,看我以後還幫你忙不?」
  我望著維潔,她的嘴噘得高高的,束在腦後的馬尾巴在擺來擺去。聽著她的抱怨真使我又好氣又好笑,怪不得今天下午她像陣旋風似的捲進我家裡,不由分說的就死拖活拉的要我
到碧潭來游泳,原來又是她那位大哥在搗鬼!不過,既來之,則安之,我也樂得好好的玩玩,整個一個暑假,這還是第一次出來游泳呢!
  「喂,你去等你的大哥吧,我可要去游泳了!」我說,站起來就向潭水裡跑去。
  「喂,別忙嘛,他已經來了,我看到了!喂喂,小鷓鴣,你別跑呀!」
  該死,她居然在這大庭廣眾中叫起我的諢名來了。這原是我小時候,喜歡咕咕唧唧學舌,爸爸就戲呼我作「小鷓鴣」,結果喊成習慣了,全家都叫我小鷓鴣,我的本名繡怡反而沒
人叫了。直到我長大了,大家才改口。不過至今爸爸還是常常叫我幾聲小鷓鴣,不知怎麼給維潔聽到了,就也「小鷓鴣,小鷓鴣」的亂叫。我對她瞪了一眼,擺擺手說:「他來了就讓
他來吧,與我何干?」說完就溜進了水裡。清涼的潭水,使我渾身一爽,把頭也鑽進了水裡,我開始向較深的地方游去。然後又換成了仰泳,躺在水面上,陽光刺著我的眼睛,但卻溫
暖而舒適,我闔上眼睛,充分的享受著這美好的太陽,美好的潭水,和這美好的世界。
  「啪」的一聲,一樣東西打在我身旁,濺了我一臉的水,我翻身一看,是一塊柚子皮,抬頭向岸上看去,維潔正在對我胡亂的招手,一面把新的柚子皮扔了過來。我游過去,潛泳
到岸邊,然後猛然從水裡鑽了出來,維潔仍然在水面搜尋著我的蹤跡,手裡舉著一塊柚子皮不知往哪兒扔好,嘴裡亂七八糟的在咒罵:「這個死丫頭,鬼丫頭,下地獄丫頭!」
  我爬上岸,維潔嚇了一跳,我禁不住大笑了起來,維潔愣了一下,也跟著大笑了。在維潔旁邊,我看到兩個青年,一個是維潔的大哥維德,另一個我卻不認識,笑停了,維德才走
過來,對我彬彬有禮的點了個頭,像小學生見老師似的,我又想笑,總算忍住了。他指了指身邊的人,對我說:「這是我的同學任卓文,剛剛在橋上碰到的。」又對任卓文說:「這是
我妹妹的同學,江繡怡小姐!」
  我望著任卓文,他是個高個子、寬肩膀的青年,眼睛亮亮的,帶著一種思索什麼似的神情,像個哲學家。猛一注視之間,這張臉我有點「似曾相識」,仿佛在哪兒見過,不禁盯住
他多看了幾眼,等到發現他也一瞬不瞬的注視我時,我才慌忙調開眼光,心裡暗暗的罵了一句「見鬼!」而且我這水淋淋,穿著游泳衣的樣子見生人總有點不自在,我用毛巾裹緊了身
子。問:「你們也來游泳嗎?」
  「唔。」維德吞吞吐吐的:「我想,請江小姐和舍妹到茶棚裡喝兩杯汽水!」
  「江小姐和舍妹」,多文謅謅的措詞,像是背台詞似的,同時,他那漲紅了的臉實在使我提不起興趣,我奇怪那麼灑脫的維潔卻有這麼一個拘束的哥哥,我搖了搖頭說:「我不渴
,我寧願游泳去!」轉過頭,我對任卓文說:「你游不游?」
  「不!」他搖了一下頭,笑笑。「我不會游。」
  不會游,真差勁!尤其有那麼一副好骨架子。我挑挑眉毛,想還回到潭水裡去,維潔一把拉住了我:「別跑,小鷓鴣,我提議大家划船!」
  我瞪了維潔一眼,心想還好,「小鷓鴣」這名字並不算十分不雅,否則給她這樣喊來喊去的算什麼名堂?任卓文正望著水邊一堆戲水的孩子發呆,聽到維潔的話突然轉過頭來,對
我緊緊的盯了一眼。然後望著維潔,有點尷尬的笑笑說:「划船我也不行!」
  「只要船不翻就行了嘛!」維潔不耐的說,「這樣吧,我們租兩條小船,大哥和繡怡一條,我和這位先生一條,如果你真不會划就讓我划,包管不會讓你喝水!」
  「我看,我看,」維德扭扭捏捏的說:「我看我們租條大船吧!」
  維潔對她哥哥凶狠狠的瞪了一眼,自言自語的說了一句:「沒有用,窩囊透了!」就賭氣似的說:「好吧,大船就大船!」
  我望著任卓文,忍不住的說:「你為什麼不學划船游泳?游泳去,我們教你!」
  「不,」他笑笑,頗不自然,「我也贊成划大船!」
  真倒楣,碰到這兩個沒骨頭的男人,還不如自己玩玩呢!
  我滿心不高興,如果這個高高大大的男人是我的兄弟的話,我一定要把他掀到水裡去灌他一肚子水。大船來了,維潔頭一個衝上船去,差點被繩子絆個觔斗。我和維潔相繼上了船
,任卓文也輕快的跳了進來,船身晃了一下,他用右手拉住了船篷支持了身子平衡。忽然,我發現他的左手始終沒有動過,呆板板的垂在身邊,我衝口而出的說:「你的左手怎麼了?

  他望了我一眼,神情顯得有點古怪,然後用右手拍拍左手說:「這是一隻廢物!」
  我恍然大悟,原來他的左手已經殘廢了,怪不得他不便於游泳和划船!輕視心一消失,我的同情心不禁油然而生,我點點頭說:「是不是小兒麻痺?」
  「不,」他望著我:「是為了一隻風箏。」
  「風箏?」我問,腦子裡有點混亂。
  「是的,一隻風箏,一隻虎頭風箏!」
  「哦。」我抽了一口冷氣,緊緊的望著他,難怪我覺得這張臉如此熟悉,這世界原來這麼小呀!「哦,」我咽了一口口水,困難的說:「你是阿福!」
  「不錯!」他笑了,竟笑得非常爽朗:「你沒有變多少,小鷓鴣,除了從一個小女孩變成個大女孩之外。一看你從水裡上岸我就疑惑著,但是我不敢認,已經太久了!要不是許小
姐喊了一聲小鷓鴣,我真不敢相信是你!」
  「你,你這隻手,一直沒有好嗎?」我艱澀的問,簡直笑不出來。
  「這是我母親的愚昧害了我,但是,它並不太影響我。」他輕鬆的說,仍然笑著,然後說:「你的脾氣也沒有變,還是那麼率直!」
  「哦?」我靠在船欄杆上,手握住欄杆。維潔兄妹詫異的望著我和任卓文,我向來長於言辭,現在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我奇怪任卓文怎麼能笑,怎麼還有心情來討論我的脾氣?

  我目不轉睛的盯住他那隻殘廢的手,胃裡隱隱發痛,整個下午的愉快全飛走了。
  六歲,對任何人而言,都只是個什麼事都不懂的年齡。但,爸爸常說古人有八歲作官,十歲拜相的,那麼,我距離作官拜相的年齡也不過只差一丁點兒了。可是,我卻只會爬到樹
上掏鳥窩,踩在泥田裡摸泥鰍,跟著附近的孩子們滿山遍野的亂跑。我會告訴人鼬鼠的洞在哪兒,我會提著一條蛇的尾巴來嚇唬隔壁的張阿姨,我知道哪裡可以找到草莓,我能辨別有
毒和無毒的菌子。但,假如有人間我一加一等於多少,我會不假思索的說等於一萬。
  那時,爸爸在鄉間的中學教書,我們都住在校內的宿舍裡,左右全是爸爸同事的眷屬,孩子們總數約有五十幾人,男孩子占絕大多數。雖然媽媽用盡心機想把我教育成一個斯斯文
文的大家閨秀,可是我卻一天比一天頑皮。我喜歡混在男孩子堆裡,整天弄得像個泥猴。媽媽氣起來就用戒尺打我一頓,但那不痛不癢的鞭打對我毫不奏效,只有兩次,媽媽是真正狠
揍我,一次為了我在張阿姨晒在外面的毛毯上撒尿,另一次就是為了阿福。
  阿福,他是老任的兒子,老任是學校裡的清掃工人。阿福出身雖低微,卻是校內孩子們的頭兒,第一,他的年齡大個子大。第二,他已經念了鄉間小學。第三,他有種任俠作風和
英雄氣概。第四,他有一個蠻不講理而其凶無比的母親,如果誰招惹了阿福,這位母親會毫不猶豫的跑出來把那孩子撳在泥巴裡窒息個半死。基於以上幾種原因,阿福成了我們的領袖
,但他卻不大高興跟我玩,因為我是女孩子,而且我太小了。
  那天,我們有七八個孩子在校園裡放風箏,我擁有一個最漂亮也最大的虎頭風箏,得意洋洋的向每個人顯示。可是,當那些亂七八糟的小風箏都飛得只剩了個小黑點,我這個漂亮
的虎頭風箏仍然在地下拖,我滿頭大汗的想把它放起來,可是無論我怎麼跑,那風箏就不肯升過我的頭頂。那些孩子們開始嘲笑我,我心裡一急,就更拿那個風箏沒辦法了。這時阿福
走了過來,他一直在看我們放風箏,因為他自己沒有得放。
  「讓我幫你放,小鷓鴣。」他說。
  我遲疑了一下,就把線團文給了他,他迎著風就那麼一抖,也沒有怎麼跑,風箏就飛了起來。我開始拍手歡呼,阿福一面鬆著線團,一面沿著校園兜圈子走,我跟在他後面叫:「
還給我,我要自己放了!」
  但他的興趣來了,越走越快,就是不肯給我,我開始在他身後咒罵,別的孩子又笑了起來。就在這時,線繞在一棵大樹枝上了,那棵大樹長在圍牆邊上。我跳著腳叫罵:「你弄壞
我的風箏了!你賠我風箏!」
  「別急,」阿福不慌不忙的說:「我爬到圍牆上去給你解下來。」
  圍牆並不高,我們經常都爬在圍牆上看星星的。阿福的意思是上了圍牆,再從圍牆上爬上樹。當他爬上圍牆,我也跟著爬了上去。可是,等不及阿福上樹,繩子斷了,那個漂亮的
虎頭風箏順著風迅速的飛走了。我先還仰著頭看,等到風箏連影子都沒有了,我就「哇」的大哭了起來,跺著腳大哭大鬧:「你賠我風箏,我的虎頭風箏,你還我來!還我來!」
  「我做一個給你好了!」阿福說,多少有點沮喪和歉然。
  「我不要,我不要!我要我的虎頭風箏!」
  「飛掉了有什麼辦法!」阿福說。孩子們都在圍牆下幸災樂禍的拍手。我氣得頭發昏,根本不曾思索的就把阿福推了一把,阿福本來就正準備下圍牆,我一推他立即失去平衡,重
重的跌在泥地上。一剎那間,我也嚇了一跳,但是,一想阿福不會在乎這樣摔一下的,我就溜下了圍牆,還準備繼續哭鬧一番呢。但,阿福的樣子使我怔住了,他蒼白著臉爬起來,疼
得齜牙咧嘴,一句話都不說,就搖搖擺擺的向他家走去。只一會兒,他的母親就衝了出來,孩子們像看到妖怪似的逃走了,一面還叫著說:「是小鷓鴣推的!」
  阿福的母親拎住了我的耳朵,哭叫著說:「你個小雜種,還我阿福來,我跟你拚了!」
  這場大罵直罵了半小時,直到媽媽聞風趕來,先把我從那個凶女人的手下救出來,然後一面好言勸慰著她,一面堅持去看阿福的傷勢,我乘機溜回家裡,爸爸正在書桌前改卷子,
看見我點點頭說:「又闖禍了,是不?」
  我悶聲不響,心裡掛念的不再是風箏,而是阿福。沒多久,媽媽急急的走進來,對爸爸說:「那孩子的手腕折了,大概是脫臼,我告訴他們我願意出錢雇轎子,讓他們送孩子到城
裡的醫院裡去,可是他們不肯,堅持要殺公雞祭神,請道士念經,並且請幾桌酒。我倒不是小氣出這筆請道士請酒的錢。只是孩子的手就完了,你看怎麼辦?」
  爸爸放下了紅筆,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說:「鄉下人,簡直無知,我去和他們說去!」
  爸爸媽媽幾經交涉,最後是全盤失敗,他們只相信神仙和道士,不相信醫生。結果媽媽拿出一筆鉅額的賠款,讓他們請道士作法。然後回到家裡來,用一根粗繩子把我結結實實的
綁在床柱子上,用皮帶狠狠的抽我,我的哭叫聲和院子裡道士們作法的聲音混成一片,從來沒有一個時候,我看到媽媽生這麼大的氣,我被打得渾身青紫,哭得喉嚨都啞了,媽媽才住
手。爸爸把我解下來,抱到床上去,嘆息的說:「孩子還小,打得也過分了。」
  「你不知道,阿福是個聰明孩子,現在卻注定終生殘廢,我會負疚一輩子!」媽媽說,一面走過來給我蓋棉被,並且輕輕撫摸我手上的鞭痕。因為媽媽眼睛裡有淚光,我覺得分外
傷心,那晚,我足足哽咽了一整夜。而院子裡,殺公雞聲,念經聲,也鬧了一整夜。天亮了,阿福的母親來了,出乎意料的溫和,扭扭捏捏的說:「阿福一定要我來講,叫你們不要打
小鷓鴣,說不是她推的,是他自己摔下來的!」
  媽媽看了我一眼,大有責備我怎麼不早說的意思,爸爸摸了摸我的頭,對阿福的母親說:「打都打過了,也就算了!倒是阿福怎麼樣?」
  「已經不痛了,今晚再殺一隻雞就可以了!」那女人笑吟吟的說。
  可是,阿福的手一直沒有好,當他吊著手腕來找我玩的時候,我卻本能的躲開了,我變得很不好意思見他,為了那該死的一推。媽媽說我變安靜了,變乖了。事實上,那是我最初
受到良心責備的時候。倒是阿福總趕著找我玩,每次還笑嘻嘻的對我說:「你不要生我的氣,你媽媽打你的時候我不知道嘛!」
  由於我總不理他,他認為我還在為那個丟掉的風箏不高興,一天,他對我說:「等我的手好了,我一定再做個風箏給你,賠你那一個,也做個虎頭的,好不?」一個多月後,我們
舉家搬進了城裡,以後東遷西徒,到如今,十四年過去了,我怎麼料到在這個小海島上,這碧潭之畔,會和阿福重逢?
  「想什麼?」任卓文問我。
  「你怎麼會到台灣來的?」我問。
  「完全是偶然,我跟我叔叔出來的,我叔叔來這裡經商。啊,我忘了告訴你,我後來在城裡讀中學,住在叔叔家,叔叔是個商人。」
  「這隻手,你沒有再看過醫生?」
  「到城裡之後看過,已經沒有希望了!」
  「喂,」維潔突然不耐的叫了起來:「你們是怎麼回事?以前認得嗎?別忘了還有兩個人呢!」
  「十幾年前天天在一塊玩的。」任卓文笑著說:「真沒想到現在會碰到!」
  「這種事情多得很呢。」維潔說,居然又說出一句頗富哲學意味的話:「人生是由許多偶然堆積起來的。」
  「你走了之後,我真的做了個虎頭風箏,用一隻手做的,一直想等你回來後給你,可是,你一直沒回來。」
  我想笑,但笑不出來。半天之後才說:「那個該死的虎頭風箏,但願我從沒擁有過什麼鬼風箏,那麼你的手——」
  「算了,別提這隻手,我一點都不在乎!」他打斷我,笑著,卻真的笑得毫不在意。
  「我很想聽聽,風箏與手有什麼關係。」維潔說,一面對她哥哥皺眉,那位拘束的哥哥現在簡直成了個沒嘴的葫蘆,只傻傻的坐在那兒,看看任卓文又看看我。我說出了風箏的故
事,維潔點點頭走到船頭去,把浴巾丟在船艙裡,忽然對任卓文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然後向水中一躍,在水裡冒出一個頭來,對船上喊:「大哥,你還不下水來游泳,在那
兒發什麼呆?」
  維德愕然的對他妹妹瞪著眼睛,我卻莫名其妙的紅了臉。
  一年後,仍然是八月。
  我正坐在走廊裡看書,一陣輕輕的腳步聲走了過來,我佯作不知,於是,我聽到身後有個聲音在說:「我送你一樣東西,猜猜看是什麼?」
  我猛然回頭,任卓文正捧著個龐然巨物站在那兒。
  「啊哈!風箏!」我大叫,像孩子似的的跳了起來:「虎頭風箏!你在哪兒買的?」
  「自己做的,用這一隻手!」他笑著說,然後含蓄的說:「十五年前飛走的風箏又回來了,你要嗎?」
  我搶過了風箏,嚷著說:「當然要,本來是你欠我的!」
  「你難道不欠我什麼嗎?」他問。
  我的臉紅了。把手伸給他說:「給你,砍去吧!」
  他笑了,笑得邪門。「我會好好愛護這隻手,和它的主人。」
  他說。
  拿起風箏,我跑了出去,室外,和煦的風迎著我,是個放風箏的好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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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2-27 20:44:05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迷失
  沒有星也沒有月亮,只有綿綿的細雨和無邊的黑暗。這種夜晚,在幾個月前,她認為是靜謐而溫馨的。一盞台燈,一盤瓜子,一杯清茶,和他靜靜的對坐著。你看著我,我看著你
,不必多說什麼,她了解他,他也了解她。等到鄰居的燈光相繼熄了,他站起來,望望窗外問:「我該回去了?」
  「或者是的。」她答。
  於是,他走到門口,穿上那件早已褪色的藍雨衣,她送他到門前,他微笑著問:「什麼時候我們可以共度長夜?」
  他沒有向她正式求過婚,但這句話已經夠了。她也從沒有答覆過這句話,只是淡淡的笑笑。可是,他們彼此了解。等他修長的影子消失在細雨中,她闔上門,把背靠在門上,閉上
眼睛,腦子裡立即出現無數個關於未來的畫面,而每個畫面中都有他。
  同樣的雨,同樣的夜,她不再覺得靜謐溫馨,只感到無限的落寞和淒涼。僅僅失去了一個他,她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竟感到像失去了整個的世界。他,葉昶,這個名字帶著一陣刺痛
從她心底滑過去。葉昶,這驕傲的、自負的、目空一切的男人!第一次見到他,似乎還是不久以前的事,雖然已經隔了整整三年了。那時候,她剛剛考進T大外文系,在一連串的迎新
會、同鄉會、交誼會之後,她已從她的好友李曉蓉那兒知道,男同學們給了她一個外號,叫她作「白雪公主」。她曾詫異這外號的意義,曉蓉笑著說:「那還有什麼不明白的,你長得
美,皮膚又白,白得像雪;對人冷冰冰的,也冷得像雪,所以他們叫你白雪公主。」
  「我冷冰冰的嗎?怎麼我自己不覺得?」她問。
  「哦,你還不夠冷嗎?」曉蓉叫著說:「不是我說你,馥雲,為什麼你從不答應那些男孩子的約會?我聽說從開學以來,已經有十四個半人碰過釘子了!」
  「什麼叫十四個半?這是誰計算的?」
  「十四個是指你拒絕過十四個人,另外那半個是指我們那位李助教。據說,他曾拐彎抹角的找你聊天,剛說到國立藝術館有個話劇的時候,你就說對話劇不感興趣,嚇得他根本不
敢再說什麼了,他們說這只能算半個釘子。」
  「誰這麼無聊,專去注意這些事情?」馥雲皺眉問。
  「你知道外文系最近流行的幾句話嗎?他們說:『許馥雲,美如神,碰不得,冷死人!』大家都說你驕傲,是女生裡的葉昶!」
  「葉昶?葉昶是誰?」
  「你真是什麼都不知道!葉昶是外交系三年級的,能拉一手小提琴,並且是最好的男中音。只是為人非常驕傲,據說有個女同學把情書悄悄的夾到他的筆記本裡,但他卻置之不理
,他說他不願意被任何人所征服!」
  「他未免自視過高了吧。誰會想去征服他呢?」
  「哈,我猜全校三分之一的女同學都在暗中傾慕他,只是不說出來罷了!如果你見到他,一定也——」
  「別說我!」馥雲打斷了曉蓉的話:「記住,我也不願被任何人征服的!」
  三天後,學校裡有一個同樂晚會,因為節目單中有葉昶的小提琴獨奏,馥雲雖然對同樂晚會不感覺趣,卻破例的參加了。由於聽到太多人談起葉昶,引起了她的好奇心,她倒想看
看這位仁兄到底是一副什麼樣子。她走進會場時已經遲到了,台上正有兩個同學在表演對口相聲,她想找個座位,一個在她身邊的男同學立即站了起來讓她坐,她猶豫了一下問:「你
呢?」
  「我喜歡站!」
  她坐了下來,那個男同學靠著牆站著,個子高高的,微微的蹙著兩道眉毛,用一種不耐的神情望著台上。馥雲坐正了身子,台上的人正在說影迷離婚記,那裝太太的同學尖著嗓子
在一連串的說:「我們真是一舞難忘、一曲難忘、一見鍾情,我們經過一夜風流,我就成了未出嫁的媽媽了!」
  台下爆出一陣大笑,馥雲卻聽到她身邊那讓座的男同學在冷冷的說:「無聊!」馥雲下意識的望了望他,正好他也在看她,於是,他聳聳肩對她說:「我最不喜歡這種同樂晚會,
一點意思也沒有!」
  「這人真滑稽。」馥雲想。既然不喜歡,幹什麼又要參加呢?她不禁也聳聳肩說:「你為什麼要來呢?」
  「為了葉昶的小提琴!」
  又是葉昶!馥雲忍不住再聳了聳肩,並且不滿的撇了一下嘴,這表情似乎沒有逃過那男同學的視線,他立即問:「你認為葉昶的小提琴怎樣?」
  「我沒聽過,希望像傳說的那樣好!」
  「其實並不好!」那人又冷冷的說。馥雲詫異的看著他,既然認為葉昶的小提琴不好,為什麼又要來聽呢?這人一定是個神經病,要不然也是個少有的驕狂的人!他仿佛也看出了
她的思想,對她微微的笑了笑,馥雲才發現他很漂亮,很瀟灑,那股「狂」勁似乎也很可愛。就莫名其妙的回了他一個微笑,他的笑容收回去,卻定定的凝視了她幾秒鐘,然後問:「
你在哪一系?」
  「外文系,一年級。」她答。
  「是新生?你和許馥雲同班?」
  「你認識許馥雲?」她詫異的反問。
  「不!」他搖搖頭,並且皺了皺眉:「只是聞名已久,我對這種驕傲的女孩子不感興趣!」
  「驕傲?你怎麼知道她驕傲?」
  「她嗎?她是驕傲出了名的!許多長得漂亮一點的女孩子就自認為了不起,好像全天下的男人都該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似的!等到別人真的追求她,她又該搭起架子來拒絕了!」

  馥雲感到一股怒氣從心底升了起來,但她壓制了下去。台上的影迷離婚記已到尾聲,那飾丈夫的正在說:「我的茶花女,再見吧,你可別魂斷藍橋呀!」馥雲把眼光調到台上,決
心不再理會那個人,但,那人卻在她耳邊輕聲的問:「散會之後,我可以請你去吃消夜嗎?」
  「不!」她轉過頭來狠狠的盯著他,不假思索的說:「一個驕傲的女孩子不會輕易的答應別人的邀請的!」
  他似乎大大的吃了一驚,張大了眼睛望著她,喃喃的說:「我希望,你不是許馥雲!」
  「很不幸,我正是許馥雲!」馥雲感到一陣報復性的快感,接著又說:「以後你批評一個人以前,最好先打聽一下他的姓名!」
  「可是——可是——」他眨著眼睛,「可是」了半天,終於說:「可是你在撇嘴以前,也該先打聽一下那看著你撇嘴的人是誰呀!」
  「難道,難道,」這下輪到馥雲張大了眼睛:「難道你就是葉昶?」
  「很不幸,我正是葉昶!」葉昶學著她的聲調說。馥雲正在感到迷茫的時候,麥克風裡已在報告下一個節目:下一個節目是葉昶的小提琴獨奏。葉昶拋給她一個調侃而含蓄的微笑
,就轉身到後台去了。那天,葉昶拉了幾個常聽的曲子,「流浪者之歌」、「夢幻曲」和「羅曼斯」。那天夜裡,馥雲做了一夜的夢,夢到葉昶和羅曼斯。
  馥雲不相信自己會「被征服」,但,葉昶,那高傲的男人,卻確實在她心中盤旋不去。最使她不舒服的,是他並沒有像她期望的那樣來追求她,他疏遠她,冷淡她。但在疏遠和冷
淡之中,卻又帶著一種調侃和諷刺的味道,仿佛在對她表示:「我知道你喜歡我,但我偏不追求你!」這打擊了她的自尊心,也刺傷了她的好勝心,「我要征服他!但不被他征服!」
她想,於是,像捉迷藏一樣,他們彼此窺探著,也彼此防範著。
  年底,外文系主辦了一次耶誕舞會,他參加了。她也參加了,因為知道他會去,她仔細的打扮了自己。舞會是熱鬧的,令人興奮的。她被陷在男孩子的包圍中,數不清的讚美,數
不清的恭維和傾慕,只是,他卻帶著個超然的微笑,斜靠在窗口,望著她在人群中轉來轉去。任憑她多麼渴望他來請她跳舞,他卻總是漠然的站著。於是,渴望變成了怨恨,她開始決
定,如果他來請她跳舞,她一定給他一個乾乾脆脆的拒絕。「我要讓他難堪一下,我要報復他!」報復什麼?她自己也不清楚。
  終於,他來了,他離開了他的角落,微笑的望著她,對她慢慢的走過來。她感到心臟加速了跳動,血液迅速的向臉上湧去,呼吸變得緊迫而急促,她忘了要報復的決定,她用眼光
迎接著他,拒絕了別的男孩子的邀請,等待著他。他走近了,拋給她一個諷刺的笑,從她身邊擦過,去請坐在她旁邊的一位小姐。她咬緊了嘴唇,憤怒和難堪使她血脈擴張,「我要報
復的,」她想,「我一定要報復的!」
  可以報復的機會終於來了。那天下了課,才只是下午三點鐘,她夾了書本,正準備回家,卻在走廊上碰見了他。他看著她,微笑的問:「沒課了?」
  「沒有了!」她答。
  「我想到碧潭划船去,一起去嗎?」
  如果這算是一個邀請,那麼他總算是邀請她了,她應該高高的抬起頭,昂然的回答一句:「不,我沒興趣!」或者說:「對不起,我早有約會了!」但她什麼也沒說,只呆呆的望
著他,任由他從她手上接過書本去,任由他帶著她搭上到碧潭的公路局客車,任由他租了遊艇,任由他攙著她跨上遊艇。他拿起槳,把小船划到潭心,然後微笑的問:「怎麼,你好像
在和誰生氣似的?」
  是的,她在和自己生氣,但她說不出。他微笑著,笑得那麼含蓄,仿佛在說:「我已經征服了你。」她恨自己為什麼要跟他到這兒來,恨自己如此輕易的失去了報復的機會。他仍
然在笑,笑得使人生氣,她禁不住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他輕鬆的蕩著槳,突然說:「要我唱一個歌給你聽嗎?」
  她還沒有回答,他已經引吭高歌了,是那首著名的英文歌:「當我們年輕的時候」。他的歌喉那麼圓潤,聲音那麼富有磁性,她覺得心裡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感情,淚珠沒來由的在
眼眶裡打轉。他的歌聲在水而繚繞著,他的眼光跟蹤著她的眼光。歌聲停了,他把小船擱淺在沙灘上,靜靜的凝視著她,低聲說:「馥雲,你真美!」
  第一次他直呼她的名字,第一次他讚美她。她的頭昏昏沉沉,她的眼光模模糊糊,她感到自己的手被握進了他的手中,他輕輕的拉著她,她滑進了他的臂彎裡,立即,她感到一陣
說不出的輕鬆,似乎經過了一段長期的抗戰,而今戰爭終於結束了。她仰起頭,對他綻開了溫柔而寧靜的微笑。她不再想到報復,她不再想是誰征服了誰,她只覺得山是美麗的,水是
美麗的,連那躺在沙灘上的小鵝卵石也是美麗的。
  一連串美好的日子,一連串美好的夜晚,不管是風晨月夕,不管是晴天陰天,他們的歲月是美麗的。但,在美好之中,又似乎缺少了什麼,馥雲總隱隱的感到不滿,不滿什麼,她
自己也不知道。三年的時間過去了,葉昶早已畢業了,馥雲依然在求學,依然生活在男同學的包圍之中。三年來,他們更有過無數次的爭吵,每次都不了了之,可是,馥雲所感到的那
份不滿,卻隨歲月而與日俱增。一天,她開玩笑的問他:「假如有一天我愛上了別人,你怎麼辦?」
  「我想你不會。」
  這就是他的答案,「不會!」為什麼不會呢?他是何等的自負,馥雲覺得自尊心被刺傷了。她冷笑了一聲說:「不會?你怎麼知道?」
  「假如我愛上了別人,你又怎麼辦?」他反問。
  「我嗎?」她聳聳肩,「那還不簡單,我也另找一個人,我還會缺少男朋友嗎?」
  在一剎那間,她發現他的臉色陰鬱了下去,但馬上他又恢復了。他們轉換了話題,可是,他們已彼此傷害了對方。
  「如果他真愛我,失去我會使他發狂,但是他不會,他僅僅把我當一個被征服者而已。」馥雲想,那份不滿已變成了一種反感了。
  那最後的一日終於來臨了。那是很好的黃昏,他像往常一樣的來了,他們在小屋中對坐著,她為他泡了茶,他輕鬆而自然的說:「我姨媽要見見你,我已經告訴她明天中午帶你到
她家去吃飯!」
  馥雲望著他,強烈的反感在心中升了起來。
  「你為什麼不先徵得我的同意?你怎麼知道我明天有沒有事?憑什麼我要讓你姨媽『見見』呢?」
  「我想你明天沒有事,有事也先放在一邊吧?」他說。
  「不行!」馥雲斬釘截鐵的說:「我明天有事!」事實上,明天什麼事都沒有。
  「什麼事?」他追問。
  「我明天有約會,和男朋友的約會!」她大聲說。
  葉昶望著她,好一會兒兩人都沒有說話。然後葉昶冷著臉說:「馥雲,你是不是故意和我鬧別扭?」
  「你有什麼權利代我訂約?你又有什麼權利『帶』我到什麼地方去見什麼人?我又不是你的附屬品!」
  「別在字眼上挑毛病好不好?就算我做得不對,約已經訂了,你總不能讓我丟人。明天我來接你。」
  「我不去!」馥雲堅決的說,又加上一句:「我的男朋友可不止你一個,難道每個人的姨媽我都該見見?」
  葉昶的兩道濃眉在眉心打了一個結,他的拳頭握緊了。
  「好吧!去不去隨你!」
  「砰」的一聲,他帶上房門走出去了,這舉動使馥雲更加冒火,她追到門口,大聲喊:「你走吧!希望你永遠都別來,我不要再見你,從今天起,我們之間就算完蛋!」
  他停住,回過頭來冷冷的說:「你以為我希罕你?完蛋就完蛋!」他走了,就這樣,走出了她的生活,也走出了她的世界。
  兩個月過去了,他沒來過,她也沒有去找他。但,歲月變得如此的悠長,生活變得如此的枯燥。同樣的夜,竟變得如此落寞淒清!「這是為了什麼?」她自問。「難道我不愛他?
難道他不愛我?為什麼他不能拋開他的驕傲和自尊?在愛神的前面,他竟要維持他的驕傲和自尊!」但是,她自己呢?她自己為什麼也要維持這份驕傲和自尊?
  「或者,我們迷失在彼此的驕傲裡,在愛情前面,這點驕傲應該繳械的!我,是不是該先拋棄我的驕傲?」她想,默默的望著窗外。
  窗外,仍然飄著無邊的細雨。終於,她轉過身,從牆上取下了雨衣,向室外大踏步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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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情人谷
  一
  山谷中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連那條穿過山谷的河流,也一平如鏡的躺在谷底。
  嘉琪站在河邊,用一隻手拉著河邊的一棵榕樹枝子,把上身傾在河面上,仔細的、小心的,注視著水中自己的反影。
  微微的風掠過了水面,掀起了一片漣漪,水中的人影也跟著輕輕的晃動了起來。嘉琪站正了身子,煩惱的跺了一下腳,她心中正充滿了怨氣。今天早上,媽媽起碼對她說了十遍同
樣的話:「嘉琪,注意你的舉止!十六歲的少女,一定要表現得端莊穩重!等會兒費伯伯來了,你要給他一個好印象,讓他覺得你是個有好教養的大家閨秀!」
  費海青,都是為了這個即將來臨的客人,家裡弄得天翻地覆,一切都變了常態。據說,費海青是爸爸的老朋友,在國外住了整整十二年,現在突然回國了。當然,他要住在嘉琪的
家裡。但,嘉琪不了解為了這樣一個陌生的客人,爸爸媽媽何至於看得如此嚴重!而且,自從收到費海青決定回國的信起,家裡就充滿了一種神秘的氣氛,爸爸和媽媽的笑容都減少了
,常常悄悄的討論著什麼,等到嘉琪一走過去,他們就趕快把話嚥住了。
  哼!他一定是個脾氣古怪、性情執拗的老頭子!為了這麼一個人,爸爸時而興奮,時而又憂鬱的搖著頭嘆氣。媽也變了常態,居然大大的訓練起嘉琪的風度儀表來,「給海青伯伯
一個好印象!」這句話成了媽媽不離口的訓詞。這還不說,今天一早,爸爸就到台北松山機場去接費伯伯了。媽媽竟然把嘉琪叫到面前來,命令她換上了現在穿的這身衣服,白底小紅
花的尼龍襯衫,藏青色的旗袍裙。這豈不要了嘉琪的命!
  生平沒有穿過旗袍裙,現在裹裹拉拉,拘拘束束的,連邁步子都邁不開!「規規矩矩的坐著,不許跑出去!」媽媽下了最後一道命令,就到廚房去忙著準備食物了。哼!不許跑出
去!
  可是嘉琪是離不開情人谷的,情人谷是這山谷的名稱。何況家裡沒有大的穿衣鏡,嘉琪一定要看看媽媽把自己打扮成一個什麼怪樣了!所以,當媽媽一轉身,嘉琪就抓起了自己的
草帽,跑到這山谷中來了。
  「費海青,滾他的蛋!」嘉琪咒罵了一句,重新拉起榕樹枝子,在水裡打量著自己。水中反映出一張圓圓的臉龐來,有一個微微向上翹的小鼻子,兩個大眼睛,和一張稚氣的嘴。
短短的頭髮上繫著一條水紅色的緞帶,這緞帶也是今天早上媽媽給強迫繫上的,這使嘉琪感到不舒服。於是她一把扯了下來,順手丟進了河裡,望著緞帶順水流去,她感到一種說不出
的愉快,她繼續打量著自己,穿著尼龍襯衫的上半身,紮得緊緊的腰部,窄窄的裙子——猛然間,當嘉琪警覺到危險以前,榕樹枝斷了,她對著水面沖了下去。
  掉到這條河裡,對嘉琪來說,倒不是一件什麼了不起的事,事實上,幾乎每年嘉琪都要掉下去兩三次,仗著自己的游泳本領,她從沒有出事過。可是,今天,把手腳一伸,嘉琪就
覺得不大對勁兒,兩條腿給那瘦瘦的裙子捆得緊緊的,根本就別想動一動。「見鬼的旗袍裙!」嘉琪在肚子裡狠狠的咒罵著,死命的把腿一彎,「嗤啦」一聲,嘉琪知道裙子已經撕破
了。但她的腿也獲得了自由,像一隻小青蛙一般,她輕快的向岸邊游去。
  爬上了岸,嘉琪在岸邊的草地上平躺了下來,她知道自己現在已變成了一副什麼模樣兒,渾身濕淋淋的,再加上那條一直撕到大腿的旗袍裙。
  「我必須盡快回家換一身衣服,免得讓費伯伯那古板的老頭兒看到我這副模樣!」
  嘉琪跳了起來,從草地上找回她的草帽,拔起腳,開始向谷口奔去。出了谷口,在不遠的山腳下,就是她家那精致的小洋房了。別人都把房子蓋在市區裡,但嘉琪的父親卻喜歡這
兒的寧靜幽雅。沿著山腳的小路走出去,不遠就是碧潭。
  所以,這座小樓房是依山面水的。嘉琪用最快的速度,衝進了花園裡,正想到裡面房裡去換衣服,卻猛然看到在園中的金魚池旁邊,一個陌生的、頎長的男人正站在那兒。
  「嗨!」她站住腳,詫異的看著這個男人。
  是個年約三十五、六歲的男人,高高的個子,黝黑的皮膚,有一對漂亮而銳利的眼睛,眉毛長得低低的,眼睛微微向裡凹,薄薄的嘴唇,帶著個嘲弄的微笑。穿著一件潔白的襯衫
,一條淺灰色的西服褲。這是一個漂亮的男人,一個具有十足的男性力量的男人。當嘉琪對這陌生人完全打量過之後,這男人也剛剛完成了他對嘉琪的巡禮。他那黝黑的臉似乎在一剎
那間變得蒼白了,深黑的眼睛裡閃過一抹激動的光芒。但,立刻他就用一種故作滑稽的口吻說:「怎麼,你濕得像一隻才游過泳的鴨子!」
  「假如你剛剛掉到河裡去,」嘉琪忿忿然的,一本正經的說:「你怎麼可能不濕?」
  那陌生人挑了挑眉毛,收起了臉上的笑,也嚴肅的點了點頭,表示接受了她的理由。嘉琪轉身向房子裡走去,走了兩步,她忽然回過頭來,那陌生人正望著她的背影發愣。她魯莽
的問:「喂!你是誰?」
  「我?」那陌生人似乎吃了一驚:「我姓費。」
  「費?」嘉琪詫異的睜大了眼睛:「那麼,你是費海青那老頭兒的兒子了?」「費海青那老頭兒?」那陌生人滑稽的笑著,對她深沉的鞠了一個躬:「費海青那老頭兒就是我!」

  嘉琪怔了足足有半分鐘,接著,就突然的大笑了起來,一面笑,一面彎著腰,上氣不接下氣的說:「媽特地要我換上一身新衣服,『給費伯伯一個好印象!』我偏偏掉到河裡——
撕破了裙子,弄亂了頭髮——啊,我可像一個文文靜靜的大家閨秀嗎?」
  費海青抿著嘴望著她,接著,也大笑了起來,正當他們相對著笑得前俯後仰的時候,媽從後面跑了出來,一看到嘉琪那水淋淋的樣子,就驚詫的大叫了起來:「啊呀!我的天!嘉
琪,你是怎麼弄的呀?」
  「哦,媽媽,我掉到河裡去了,這可不是我的錯,誰也料不到樹枝會斷的呀!」
  「你難道爬到樹上去了嗎?」
  「假如你不把我的腿用這麼一條裙子捆起來,我倒真會爬到樹上去呢!」嘉琪說著,一面對費海青調皮的笑了笑,就轉身到裡面去換衣服了,當她走開的時候,她聽到媽媽在憐愛
的說:「多麼可愛的女孩子!這和十二年前那個瘦弱的小女孩有了很大的差別了吧?」
  費海青低低的答了一句,嘉琪沒有聽清楚他說的是什麼。
  經過客廳的時候,她看到裡面多了幾件東西,一口小皮箱,一個旅行袋,還有一枝獵槍!嘉琪對那獵槍凝視了幾秒鐘,心臟由於興奮而加速的跳動著。費海青,這是個傳奇性的人
物啊!她在客廳裡沒有看到爸爸,於是,她明白爸爸和費海青彼此錯過了,爸爸去接他,他卻自己來了。「嗯,這個暑假一定不會平凡了!」嘉琪喃喃的說,對自己甜蜜的微笑著。
  二
  清晨,天剛剛有點兒亮,嘉琪悄悄的溜下樓來,預備跑步到情人谷去,享受一下谷中清新的空氣。昨晚,她睡得很遲,爸爸、媽媽和費海青,他們似乎有說不完的話。費海青講了
許多他在國外的經歷,他跑了不少的地方,英國、美國、意大利、日本——但,大多數的時間都待在美國。他講了很多他打獵的故事,他是一個很精明的獵手。當他講那些故事的時候
,他的聲音深深而富有磁性,他的眼睛明亮而銳利。有好幾次,他注視著嘉琪,眼睛裡閃動著一種特殊的光芒,這種注視使嘉琪覺得呼吸急促,她感到自己在被注意著,整個晚上,他
的視線都在跟蹤著她。
  昨晚睡得那麼遲,但今天卻醒得這麼早,嘉琪感到渾身都充滿了活力。溜下了樓,嘉琪走到花園裡,像一隻小貓般輕快的向花園的門跑去,可是,她聽到了一個聲音:「怎麼?想
逃跑嗎?」
  她站住了,費海青從一棵扶桑花後面繞了出來,嘴裡銜著一支煙,微笑的望著她。
  「你起得真早,」嘉琪笑著說:「我正想到情人谷去!」
  「情人谷?一個很美麗的名字!是個名勝嗎?」
  「不,是一個普通的山谷,四面都是山,谷底是一條河,河邊有大片的草地和樹林,風景美極了!平常到碧潭來玩的人都只知道遊碧潭,不知道遊情人谷,其實情人谷比碧潭好玩
多了!那麼安靜、神秘!早上和黃昏的時候都有一層薄霧,谷裡到處都朦朦朧朧的,真美極了!」
  「為什麼叫情人谷呢?」
  「相傳到谷裡玩的青年男女,都會在那兒找到愛情!但知道這地方的人並不多!」
  「你引起我的好奇心了!嘉琪,帶我去看看吧!」
  「好!如果不驚醒媽媽他們,我們可以在早餐以前趕回來!不過,你帶獵槍去好嗎?山上有許多鳥,我要你教我打獵!」
  「交換條件,是不是?」費海青接著說,接著又對她眨了眨眼睛:「好吧!讓我到臥室裡偷槍去!」
  一刻鐘之後,他們並肩走在山中的小徑上了。山裡彌漫著淡淡的薄霧,樹枝和小草上都聚著大顆的露珠,空氣裡散布著一縷微微的草香。各種的小鳥在山上穿來穿去,雜著彼此應
合的嘰嘰咕咕聲。費海青持著槍,環視著山上濃密的樹木,一隻鵪鶉從樹林裡猛的飛了出來,「砰!」一聲槍聲,鵪鶉立即像石塊一樣的落了下來,許多的鳥都撲著翅膀驚飛了。
  「啊!你打中了它!」嘉琪歡呼著向落下的鳥兒那裡跑了過去,拾起了那隻尚未斷氣的小東西。
  「第二槍應該你放了,我幫你上好子彈。看!那邊樹枝上有兩隻鳥,瞄準吧!這兒是準星尖,從這裡看出去,看著鳥肚子底下一點的地方,槍拿穩一點,好,放吧!」
  嘉琪扣動了扳機,砰然一聲,兩隻鳥都飛了。
  「啊,沒打中!」嘉琪失望的提著槍,望著兩隻鳥向天空飛去。
  「慢慢來,打獵並不簡單呢!情人谷在什麼地方?或者谷裡有不少的鳥可以打呢!」
  「哦,告訴你,情人谷是不許打獵的!」嘉琪說。
  「誰不許?」
  「我不許!別糟蹋了好地方,那兒是不該有槍響的!」
  費海青側過頭來望著嘉琪,嘉琪的臉兒顯得嚴肅而正經,眼睛亮晶晶的閃著光。費海青微微的笑了笑,但,這笑容消失得很快,代而有之的,是一抹深切的痛楚的表情。可是,當
嘉琪轉過頭來時,他又微笑了。
  情人谷中依然靜悄悄的,山、水和樹木都是靜止的。一隻水鳥獨腳站在水裡的一塊岩石上,把頭埋在它的翅膀裡打瞌睡。嘉琪和費海青的腳步聲驚醒了它,它抬頭茫然的看了看,
換了一隻腳站著,又繼續去打瞌睡了。嘉琪停住了腳,回頭望了望費海青:「美嗎?」
  「比你描寫的更美!」費海青說,讚歎的望著四周。
  他們在草地上坐了下來,有好一會兒,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嘉琪偷偷在注視著他的側面,他正凝視著水面,似乎在回憶著什麼,他的眼光顯得茫然,臉上的肌肉繃得緊緊的。嘉琪
覺得心裡怦然一跳,在這一剎那間,好像自己心裡多了一樣東西,呼吸急促了,臉上突然的發起燒來。她低下頭,用手拔著地下的小草,輕輕的問:「費伯伯,你結過婚嗎?」
  「什麼?」費海青像是吃了一驚:「結婚?不!我沒有!」
  「那麼,你戀愛過嗎?」嘉琪繼續問。
  費海青回過頭來,深深的望著嘉琪,半天沒有說話,好一會兒後,才低低的,有所感動的說:「是的,我戀愛過。」
  「你愛的是誰?為什麼你不和她結婚?」
  又是一段長時間的沉默,然後,費海青苦笑了一下。
  「嘉琪,你還是個小女孩,許多事你是不能了解的!有時候,我們所愛的人不見得是愛我們的,也有的時候,我們所愛的人不是我們所該愛的,感情上的事比任何事都複雜——啊
,這些對你來說是太深了!」
  「別把我當小孩看吧!」嘉琪忿然的說,然後又問:「你這樣東飄西蕩的,從來沒有覺得寂寞過嗎?」
  「寂寞?」費海青望著嘉琪,眼睛裡又閃耀著那種特殊的光芒。「是的,有時候很寂寞。我常想——我應該有一個小伴侶,例如——一個女兒!——啊!我們該回去了,太陽都爬
上山了,不是嗎?我猜你媽一定在到處找我們了,在她到警察局報告失蹤以前,我們趕回去吧!」
  他們跳了起來,向谷口跑去,費海青走在前面,嘉琪落後了幾步。在爬一個陡坡的時候,費海青回過頭來,拉住了嘉琪的手,把她拖了上來,然後他們一直手拉著手,輕快的向家
裡走著,到了花園門口,費海青髮了手,深深的笑著說:「我們度過了一個很愉快的早晨,是不是?我的小朋友?」
  「確實是一個愉快的早晨,但是,我不是你的『小』朋友!」
  嘉琪說,紅了臉,衝進了花園,向自己樓上的房子奔去。
  下樓吃早餐的時候,無意間,在客廳門口她聽到媽媽和費海青的幾句對白,媽媽在問:「海青,假如我猜得不錯,這次你回國主要是為了她吧?是嗎?」
  「是的!」費海青回答。
  「你告訴她了嗎?」
  「沒有,我不知道怎麼說,也不知道該不該說。」
  「小心點,海青,她是個敏感的孩子!我希望你不要告訴她!」
  媽媽的聲音裡有一種淒涼和祈求的味道,然後費海青說了一句很低的話,嘉琪沒有聽清楚。她滿腹狐疑的走進客廳,媽媽和費海青都立即停止了談話,他們的目光都神秘的集中在
她身上,空氣裡有點兒緊張。嘉琪看了看費海青,又看了看媽媽,媽媽的眼睛是濕潤的。「他們有一個秘密,我要查出來那是什麼!」嘉琪想。一面抬起頭來愉快的說:「該吃早飯了
吧?媽媽?」
  三
  夜深了,窗外下著大雨,嘉琪坐在書桌前面,一點睡意都沒有。拿著一支鉛筆,她在紙上無意識的亂畫著。自從費海青住到這兒來,已經足足有兩個月了,這是多麼充實,多麼神
奇的兩個月!嘉琪奇怪以前那十六年的歲月是怎麼過的,在她的生命中,似乎只有這兩個月是存在的,是真實的。她伸了一個懶腰,把手放在腦後,靜靜笑著。這兩個月中,她已經學
會了打獵,每天早上她和費海青在深山裡亂竄,打獵、追逐、嬉戲。午後,他們會躺在情人谷中談天,他告訴她許許多多的故事,有一天,他問她:「你願意跟我到外國去嗎?嘉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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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2-27 20:44:54 |只看該作者

  她笑了笑,沒有說話,為什麼她不告訴他她願意呢?但他又為什麼要帶她走呢?除非——她的臉發起熱來了,她用手揉了揉頭髮,胡亂的對自己搖了一陣頭。然後,她開始在紙上
畫上一張張的臉譜,正面的、側面的,起碼畫了幾十個。
  這是同一個男人的臉譜,但卻畫得完全不像。只有一張的下巴有點兒像「那個人」,她對這張注視了很久很久,然後紅著臉兒,用自己的嘴唇對那張畫像的下巴貼了上去。只一瞬
間,她抬起頭來,有點驚惶的四面張望著,似乎怕別人發現她的動作。等確定不會有人看到她之後,她用筆在紙上亂七八糟的寫著:「徐嘉琪,不要傻,人家把你當『小朋友』看呢!
他不會喜歡你的,你不要做夢吧!」
  有兩滴淚珠升到她的眼睛裡來了,她把頭埋在手心裡,半天之後,才茫然的抬起頭來,關了台燈,上床睡覺了。
  她睡得並不熟,許多的惡夢纏著她,天剛亮,她已經醒了。窗外的雨停了,是一個好天氣。她穿好了衣服,開了房門,悄悄的走下樓梯。她想去洗一個臉,然後到客廳裡去等費海
青。可是,剛走完樓梯,她就聽到客廳裡有低低的談話聲,她站了一會兒,可以聽出有媽媽、爸爸和費海青三人的聲音,他們似乎在爭執著什麼,可是聲音很低,一句都聽不清楚。嘉
琪迅速的向客廳門口溜去,客廳的門是關著的,她的好奇心燃了起來,她知道他們三個人有一個秘密,每次她和費海青出遊歸來,都可以看到爸爸媽媽焦灼擔憂的望著費海青,似乎在
詢問什麼。「我要查出來!」嘉琪想,把耳朵貼在門上。於是,她聽到媽媽在低而急促的說:「海青,我不了解你,十二年都過去了,你怎麼突然想起她來?而且,你一個獨身的男人
,帶著個女孩子也不方便呀!」
  「唉!」費海青在長長的嘆著氣。「你們不知道孤寂的味道,有時候,在陌生的國度裡,你半夜裡醒過來,陪著你的只有空虛和寂寞,那滋味真不好受——我本來並不想收回她的
,但她長得那麼像她母親——」費海青的聲音顫抖了,句子被一種突發的哽咽所中斷了。
  「海青,我了解你的感情,」是爸爸的聲音。「但是,嘉琪跟著我們十二年了,她始終認為我們就是她的生身父母,現在突然告訴她我們不是她的親人,她是不是受得了?海青,
你或者並不完全了解嘉琪,她是個感情豐沛的小東西,她很容易激動的——」
  「不過,」媽媽接下去說:「孩子當初是你交給我們的,我們當然不能說不讓你領回去。何況十二年來,你每年都把她的生活費寄回來,我們不過在代你照管她而已。但是,我承
認——」媽媽的聲音也顫抖了,「這許多年來,我都把她當作自己親生的孩子,我又沒有兒女——現在你回來了,突然說要帶走她——」
  「我很抱歉,」費海青說:「我本來的意思,只是回來看看她,但是,她那麼可愛,和她相處了兩個月之後,我不相信我還能再去過那種孤寂的日子。她使我想起她的母親——我
不能放棄她!十二年來,我都應該把她帶在自己身邊的!」
  「海青,你這麼需要她的話,就帶走她吧!不過,小心一點告訴她,緩和一點,千萬別傷了她的心,她是——很脆弱的!」爸爸說。
  嘉琪把身子靠在牆上,眼睛睜得大大的,渾身都像冰一樣的冷了。她緊緊的咬住了嘴唇,禁止自己發出聲音來。她所聽到的事實震懾住她,她把手握著拳,堵住了自己的嘴,拚命
的搖著頭,心裡像一鍋沸水般翻騰著。
  「不!不!這不是真的!不不!我還在做夢,我一定是在做夢!」
  她搖搖頭,痛苦的閉上眼睛。於是,她又聽到媽媽在說:「海青,我認為你最好不要告訴她事實,讓她仍然認色們是她的父母,我們叫她拜你作乾爹,然後你帶她走,這樣對孩子
的心理比較好些,而且你沒告訴她事實的必要!那段故事會使她受不了的!」
  「啊!」嘉琪拚命的咬著自己的嘴唇。「這太可怕!太可怕!太可怕!」她在心裡拚命的重複著「太可怕」三個字,渾身發著抖。她體會到一個事實:費海青,這神奇的男人,在
幾點鐘以前,她還曾將一顆少女的心牢牢的縛在他的影子上,她還曾痴心妄想著一個美夢,「她」和「費海青」的美夢。可是,現在一切都變了樣子,她心裡所有的一切都粉碎了!費
海青,他是她的父親!「不不!這太可怕!」嘉琪在心中叫著,掙扎著想離開這個門口。
  「我聽到有人在門口!」
  費海青的聲音。接著,客廳的門被拉開了,嘉琪幾乎栽了進去。用手扶住門框,她站穩了步子,抬起頭來,她立即接觸到海青蒼白的臉,他木然的站在那兒,黑而亮的眼睛緊緊的
盯著她,嘴唇上沒有一絲兒血色。
  「啊,嘉琪!」他喃喃的喊。
  這語調和臉色,嘉琪以前也曾經看到過一次,那次是她和費海青一起在山上打獵,她從一塊石頭上摔下去,費海青趕了過來,抱住了她,也這樣蒼白著臉兒喊:「啊!嘉琪!」
  那是多麼奇妙的一刻!她曾經希望立即死在他的懷裡。
  「啊!這太可怕!」嘉琪想,張大了眼睛,恐怖的望著費海青,一面向後退著。這太可怕,他,費海青,居然是她的父親。她轉過了頭,猛然向大門外狂奔而去。
  「嘉琪!停下來!嘉琪!」費海青在後面大叫著。
  嘉琪沒命的跑著,好像有魔鬼在後面追著她。跑上了山間的小徑,她下意識的往情人谷跑去。費海青在後面追了上來,一面高聲的叫著:「嘉琪!你停下來!我和你說話!」
  嘉琪不顧一切的跑著,只有一個模糊的念頭,她要避開費海青!情人谷裡彌漫著清晨的薄霧,由於昨夜下過雨,地上的草是濕的,谷底的河流裡滾著洶湧的河水,發出低低的吼聲
。她瘋狂的跑了過去,站在河邊上,費海青趕了過來,她回頭望了一眼,立即向河裡跳下去。費海青一把拉住了她,鐵鉗似的胳膊緊緊的箍住了她。她拚命的掙扎著,像個小豹子一般
喘著氣,他們滾倒在草地上,費海青制伏了她。嘉琪不動的躺在草地上,把頭歪在一邊,閉上了眼睛,大滴的淚珠從她那黑而長的睫毛底下滾了出來。
  「嘉琪,啊,嘉琪!」費海青喃喃的喊,困惑的望著那張蒼白而美麗的臉。
  四
  嘉琪在榕樹下的大石頭上坐了下來,最初的激動過去了,但她仍然不住的嗚咽啜泣著,眼淚不斷的滾到她的面頰上。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而哭,為了發現自己不是爸爸媽媽的
女兒?還是為了費海青突然成了她的父親?她心中亂得毫無頭緒,只覺得十分傷心。費海青坐在她的身邊,默默無語的望著她。嘉琪不敢抬頭去看他,她怕見到他那對關懷而憐愛的眼
睛,更怕看到他那漂亮而顯得年輕的臉。
  「嘉琪,」終於,費海青開口了,他輕輕的握起她的一隻手,嘉琪立即感到渾身一震。費海青用兩隻手,緊握著嘉琪的手,小心的說:「我覺得很難過,我認為今生做的最錯的一
件事,就是回到這兒來擾亂了你的生活。」
  嘉琪把頭垂得低低的,新的眼淚又湧出了眼眶。
  「嘉琪,你願意知道我和你母親的故事嗎?」
  嘉琪不說話,她想聽,但是她也怕聽。費海青沉默了一會兒,傷感的說:「說起來,這個故事很簡單,如果它發生在別人的身上,我們可以把它當小說看,但發生在我們自己的身
上,我們就沒有辦法很輕鬆的來敘述了。嘉琪,別哭吧!」
  嘉琪仍然在哭,費海青長長的嘆了口氣。
  「我簡單的告訴你吧!我認識你母親的時候,還只有十八歲,你母親十七歲。我們同是一個青年話劇團的團員。那時,正是抗日戰爭最激烈的時候,我們這個劇團在重慶成立了,
到處公演抗日話劇。你母親通常總是飾演女主角,而我飾演男主角,在戲台上既然總以情侶姿態出現,戲台下就難免想入非非。我那時簡直是瘋狂的愛上了你母親,可是,你母親年輕
漂亮,追求的人不計其數,她並沒有看上我。雖然在年齡上,你母親比我小一歲,但她卻顯得比我成熟,在我追求她的時候,她總是戲謔的稱呼我作『小弟弟』或者是『傻孩子』。我
苦苦的追求了你母親整整一年,你母親卻和我們劇團的導演康先生戀愛了。」嘉琪,你還年輕,不能體會戀愛和失戀的滋味。當你母親明白的告訴我愛上了康先生時,我幾乎瘋了。我
吞下了整盒火柴的火柴頭,又吃了一瓶DDT,想結束我的生命,但我卻被救活了。在我住院療養的時候,劇團解散,你母親和康先生也宣告同居。
  「人死過一次,就會有一種大徹大悟的感覺,我那時就是這樣,明知道在愛情上已完全失敗了,我從了軍!以後在戰場上過了好幾年的日子,但是,戰火仍然無法讓我忘記你母親
,甚至於在我托著槍,和敵人作殊死戰時,我眼前依然浮著你母親的影子。抗戰勝利後,我在緬甸附近住了一年,和許多女孩子一起玩過,她們有好幾個長得比你母親還美,而且善解
風情。但,我沒有辦法愛她們,一想起戀愛,就會聯想起你母親。你母親像是一把鎖,鎖住了我的感情。假如你看過毛姆所著的《人性枷鎖》,你就會了解我的心情。」抗戰勝利後一
年,我回到重慶,那時重慶是非常熱鬧的。
  我按著舊日的住址去拜訪你母親,沒想到撲了一個空,你母親和康先生都搬走了,不知去向。我留在重慶,做了一個報社的編輯,整天忙於工作,差不多已忘記了你母親。可是,
偏偏在這時候,我卻碰到了你母親。」
  費海青停住了,嘉琪不由自主的抬起頭來望他,他的眼睛注視著水面,眉毛緊緊的蹙著,額上沁出了汗珠,他握著嘉琪的手捏緊了,一直握得嘉琪發痛。然後,他調回眼光望著嘉
琪,搖搖頭說:「嘉琪,我真不願意告訴你這故事,這未免近乎殘忍。你把它當一個小說聽吧,不要想裡面的人物與你的關係!」他停了一下,繼續說:「那是個深夜,我從報社回到
我的住處去,路過一條小巷的時候,有個女人拉住了我,她扯住了我的衣服,死也不放我,要我——和她到旅館去。我覺得她聲音很熟,在街燈下,我發現她竟然是——你的母親,她
是完全變了,瘦得只剩下一對大眼睛。我再也想不到她會淪落到如此地步!同時,她認出了我是誰,她大叫了一聲,轉身跑了!我跟了上去,懇求她告訴我她的情形。於是,她把我帶
到她的家裡,那是一間破爛得不可再破爛的茅草房子,在那兒我第一次看見你!」
  嘉琪張大了眼睛,緊緊的注視著費海青。費海青嘆了口氣,又說了下去:「你那時大約只有三、四歲,瘦得像一隻小猴子,蜷伏在一堆稻草上熟睡著。你母親告訴我,她和康先生
同居的第二年生了你,但,你生下來不久,你那狠心的父親就遺棄了你們揚長而去。於是,為了你,你母親做過一切事情,最後終於淪落成一個阻街女郎!」那天,我留下一筆錢給你
母親,並且約定第二天再去看你們。可是,第二天,當我到了你們那兒,你母親正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她做了我幾年前所做的事——自殺!我送她進醫院,延到晚上,她死了。臨死
的時候,她把你交給我,要我像待自己女兒似的待你。她死前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海青,如果我能重活一遍,我願做你的妻子!』」
  費海青的頭垂了下去,他的手微微的顫抖著,有好一會兒,他們誰都沒有說話。然後,費海青抬起頭來,黯然的苦笑了一下:「以後的事,你大概可以猜到了,我把你托付給我的
好朋友,也是你現在的爸爸媽媽,然後我就出國了。可是,這十二年之間,我並沒有忘記你,我時時刻刻記掛著要回來看你。但,每次都有事拖延下去,一直到最近才成行。啊,嘉琪
,我希望你不會恨我把這個故事告訴你,事實上,你並沒有損失什麼,如果你不願跟我走,你一樣可以住在你爸爸媽媽家裡!」嘉琪沉默著,她在慢慢的尋思這個故事,很奇怪,她並
不因這故事而感到傷心,反而有一種奇異的,仿佛從一種束縛裡被解脫出來的情緒。過了很久,她才低低的問:「我的父親,是那個姓康的是嗎?並不是你?」
  「我?」費海青詫異的望著她。「當然不是我,我和你母親是很——純潔的。但是,嘉琪,我會像你親生父親一樣愛你,我們可以有一個溫暖的家庭,如果你願意和我一起生活的
話。假如你不願到外國去,我們就留在台灣——」
  嘉琪深深的注視著費海青,臉上逐漸的蕩漾起一片紅暈,眼睛濕潤而明亮的閃著光。費海青看著她的臉,不由自主的停止了說話,激動的用手撫摸著她的臉頰,和那微微向上翹的
鼻子,喃喃的說:「天啊!你長得多像你母親!」
  嘉琪微微的閉上了眼睛,從睫毛底下望著費海青:「我寧願我父親是那個姓康的流氓,不要是你!」
  「為什麼?」費海青問。
  嘉琪停了一會兒,然後把頭掉開,望著那寧靜的情人谷,慢慢的說:「他們傳說到情人谷裡的男女,都會在這兒得到愛情!」
  費海青屏住呼吸的望著嘉琪,然後輕輕的扳過她的頭來,望著她那嫣紅的臉和潮濕的眼睛,一種新的情緒鑽進了他的血管裡,他顫抖的,低低的問:「你要這樣嗎?嘉琪?」
  「是的,我要這樣,」嘉琪做夢似的說,閉上了眼睛。「我們要在一起生活,不要在外國,就在這情人谷附近的地方,造一棟小小的房子,我們會有一個溫暖的家,但是,我不是
你的女兒!或者,我是母親重活的那一遍!」
  費海青看了嘉琪好一會兒,時間似乎停止了移動。終於,費海青顫抖的捧著嘉琪的頭,喃喃的說:「我真沒有想到,你母親在我感情上加的那一把鎖,鑰匙卻在你的身上!」他俯
下了頭,去找尋她的嘴唇,又低低的加了一句:「短短的兩個月之間,你長大了,我的小朋友!」
  情人谷靜悄悄的,一對水鳥飛了過來,輕輕的掠水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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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逃避
  黃昏。
  天邊是紅色的,圓而耀目的太陽正迅速的沉下去。室內,所有的家具都染上了一層紅色,沙發、桌子、椅子和飯桌上放著的晚餐,都被那朦朧的紅色所籠罩著。憶陵把最後一個菜
放在桌上的紗罩底下,長長的吐出一口氣。望了望窗外的落日和彩霞,她皺了皺眉頭,神思不定的解下繫在腰上的圍裙,把它搭在椅子背上。然後,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她默默的發
了一陣呆,猛然,她搖了搖頭,自言自語的說:「不行!今晚絕不能去了!絕不能!」
  走到客廳裡,她的丈夫鄭夢逸正坐在沙發裡看畫報,看到她進來,他不經心的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晚飯好了嗎?」
  「是的,」她說:「等小逸和小陵回來就吃飯!」
  「唔。」夢逸應了一聲,又回到他的畫報裡去了。
  那畫報就那麼好看嗎?她想問,但到底忍住了,只望著窗子出神。窗外的落日,已被地平線吞掉了一半,另一半也正迅速的隱進地平線裡去。她坐在椅子裡,雙手抱住膝,感到一
陣心煩意亂。把頭髮掠了掠,身子移了移,那份心煩意亂好像更強烈了。
  「不行!今晚絕不可去了,絕不可去!」她在內心中反覆說著,望著太陽沉落。
  夢逸突然站起身來,走到她身邊把畫報拿到面前,指著畫報裡的一排西式建築說:「你看,我最近設計的房子就想採取這一種,就是經費太高,公司裡不同意,怕沒有銷路,其實
大批營造並不會耗費很大,我們台灣的房子一點都不講究格局、美觀,也不要衛生設備、好像馬馬虎虎能住人就行了!」
  憶陵愣了一下,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思想從很遠的地方拉回來、又是這樣!他的房子,他的建築,他的設計!什麼時候,她才可以不需要聽他這些房子啦,建築啦,什麼哥德式啦
,這個式那個式呢!她望了那畫報一眼,確實,那照片裡的建築非常美麗,但這與她又有什麼關係呢!但,望著夢逸那等待答覆似的臉色,她知道自己必須說點什麼。於是,她不帶勁
的聳了聳肩說:「本來嘛,公司裡考慮得也對,現在一般人都苦,誰有力量購買這樣的房子呢!」
  「可是,這房子的成本不過十二、三萬就行了,假若公司肯少賺一點,標價不太高,一般人可以購買的!而且還可以採取分期付款的辦法——」
  哦,什麼時候可以不聽這些房子的事呢!憶陵懊惱的想著。房子!房子!他腦筋裡就只有房子!夢逸把畫報拋在桌子上,在室內繞了個圈子,仍然繼續在發表著意見。憶陵重新把
眼光轉向窗外,思想又飛馳了起來。忽然,夢逸站定在她面前,審視著她說:「你在想什麼?」
  憶陵吃了一驚、有點慌亂的說:「沒什麼,在望孩子們怎麼還不回來!」
  像是回答她這句話一般,大門「砰」的一聲被推開了,十歲的小逸像條小牛般從外面衝了進來。一邊肩膀上背著書包,一邊肩膀上掛著水壺,滿頭的汗,衣服濕漉漉的貼在身上,
頭髮被汗水弄濕了,垂在額前,滿臉的汗和泥,憶陵皺起了眉頭:「你怎麼弄得這樣髒?」
  「在學校打球嘛!」小逸說,一面跳起來,做了個投籃姿勢,然後把書包往地下一扔,嚷著說:「飯好了嗎?我餓死了!」
  「看你那個髒樣子,不許吃飯!先去洗個澡再來吃!」憶陵喊,一面問:「妹妹呢?」
  「在後面,」小逸說,得意的抬了抬頭:「她追不上我!」
  「你們又在大街上追,給汽車撞死就好了!快去洗澡去!一身汗臭!」
  「我要先吃飯!」小逸說。
  「我說不行!要先洗澡!」
  大門口,小陵的小腦袋從門外伸了來,披著一頭散亂的頭髮,也是滿臉的汗和泥。她並不走進來,只伸著頭,細聲細氣的說:「媽媽,我掉到溝裡去了!」
  「什麼?」憶陵叫了一聲。
  小陵慢吞吞的把她滿是污泥的小身子挪到客廳裡來,憶陵發出一聲尖叫:「哦,老天,看上帝份上,不許走進來!趕快到後門口去,我拿水來給你沖一沖!」
  小陵轉過身子從外面繞到後門口去了,憶陵回過頭來,一眼看到夢逸悠閒自在的靠在沙發裡,正銜著一支煙,在那兒微笑。憶陵沒好氣的說:「你笑什麼?」
  「他們!」夢逸笑吟吟的說:「真好玩、不是嗎?看到那個髒樣子就叫人發笑,這是孩子的本色!」
  當然,孩子的髒樣子很好玩!憶陵心中狠狠的想著,反正孩子弄髒了不要他來洗,不要他來忙,他盡可以坐在沙發裡欣賞孩子的髒樣子,而她呢!忙了一整天的家務,到了這個黃
昏的時候,筋疲力竭之餘,還要給孩子洗陰溝裡的污泥,她可沒有閒情逸致來對孩子的髒樣子發笑!帶著一肚子的不高興,她跑到後面,給小陵洗刷了一番,換上一身乾淨衣服,又把
小陵的亂髮紮成兩條小辮子,這才長長的鬆了一口氣。可是,當她走進飯廳裡,一眼看到小逸正據案大嚼,用那隻其髒無比的手抓著一個饅頭,狼吞虎咽的啃著。而夢逸卻抱著手,站
在一邊,看著小逸笑。她覺得一股怒氣沖進了頭腦裡,走過去,她劈手奪下了小逸手裡的饅頭,大聲說:「我說過不洗澡不許吃飯,你怎麼這樣不聽話!」轉過身子,她怒沖沖的對夢
逸說:「你為什麼也不管管他?孩子又不是我一個人的!」
  「怎麼。」夢逸用一種不解的神情望著他:「孩子餓了嘛,先洗澡跟先吃飯不是一樣嗎?為什麼一定要他餓著肚子先去洗澡呢?」
  「他把細菌一起吃到肚子裡去了!」憶陵叫著說。
  夢逸聳聳肩,笑笑。「孩子嘛,」他說:「你不能期望他變成個大人,沒有一個孩子會很乾淨的。好吧,小逸,先去洗洗手再來吃!」
  小逸站起身,默默的去洗手。憶陵忽然發現,孩子對父親比對她好得多,他們聽夢逸的話,不聽她的話。默默的,他們一起吃了飯,桌上沉默得出奇。夢逸不時打量著她,眼睛裡
有一種使她困惑的深思的表情。
  吃完了飯,憶陵洗淨了碗碟,又監視小逸洗了澡。夜來了。窗外的晚霞已經換成了月色,她不安的看看手錶,七點十分!在廚房裡胡亂的繞著圈子,擰緊水龍頭,整理好繩子上的
毛巾,排齊碗碟,把炒菜鍋掛好——終於,她甩了甩頭,走進了臥室裡。
  機械化的,她換上一件橘紅色的旗袍,把頭髮梳好,戴上一副耳環,略略施了脂粉,拿起手提包。一切收拾停當,她轉過身子,忽然發現夢逸不知道什麼時候進來了,正坐在床沿
上望著她,眼睛裡仍然帶著那種使她不安的深思的表情。
  「要出去?」他問。
  「是的,」她有點不安的說:「到王太太家裡去,可能打幾圈牌,那就要回家晚一點。」
  「嗯。」他輕輕的應了一聲,繼續望著她,然後,低聲說:「早點回來。」
  「好。」她說,像逃避什麼似的走出了家門。一直走到大街上,她才鬆了一口氣。家!她多麼厭倦這個家!丈夫,孩子,做不完的家務——夢逸是不會寂寞的,他不需要她,他只
要孩子和他的設計圖!孩子們也不需要她,他們愛父親更勝過了愛母親!
  在街角處,她叫了一輛三輪車。告訴了車夫地址,上了車,一種強烈的罪惡感突然攫住了她。她覺得背脊發涼,手心裡在冒冷汗。「我不應該去的,我應該回去!」她想著。可是
,另一個意識卻掙扎著,找出幾百種理由來反對她回去。
  「家給了我什麼?燒鍋煮飯帶孩子!一輩子,我就是燒鍋煮飯帶孩子!沒有一絲一毫自己的生活,沒有一丁點兒自己的享受!不行!我已經賣給這個家賣得太久了!青春消磨了,
年華即將老去,我要把握我能找到的快樂,我不能再讓這個家把我磨損,埋葬!」
  車子停在一棟小小的洋房前面,她下了車,付了車錢,走到房門口去按了門鈴。門幾乎立即就打開了,一隻強有力的手把她拉了進去,她還沒站穩,就感到一份灼熱的呼吸吹在自
己的臉上,一個聲音在她耳邊說:「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她仰望著這張臉,濃眉,虎視眈眈的眼睛,帶著個嘲諷的微笑的嘴角,她不喜歡這個人!真的,一點都不喜歡!她討厭他那個近乎輕蔑的笑,討厭他那對似乎洞穿一切的眼睛,更
討厭他身上那種具有魔鬼般邪惡的誘惑力!可是,在他的臂彎裡,你就無法掙扎,無法思想。他是一種刺激,一杯烈酒,一針嗎啡。明明知道他是有毒的,但是你就無法擺脫。
  「我為你準備了一點酒。」他說,仍然帶著那個壞笑,有點像克拉克蓋博,但是,比克拉克蓋博的笑更加邪惡,她打了個寒噤,掙扎著說:「不!我不喝酒,我馬上就要走!」
  「是嗎?」他問,給她斟了一杯酒,放在她面前。「你不會馬上走,你也要喝一點酒!來,喝吧,你放心,我沒有在裡面放毒藥!」
  她討厭他這種說話的語氣,更討厭他那種「我了解你」的神情。她和自己生氣,怎麼竟會跑到這個人這裡來呢?這兒是個深淵,她可以看到自己正墮落下去。但是,她卻像催眠般
拿起了那個酒杯,啜了一口。
  他的手攬住了她,她的身子陷進了他的懷裡,他望著她的眼睛,讚美的說:「你很美,我喜歡像你這種年齡的女人!」
  她感到像一盆冷水澆在背脊上。她想掙扎,想離開這兒,想逃避!但是,她是為了逃避家而跑到這裡來的!
  「我喜歡你,」他繼續說:「因為你不是個壞女人,看到你掙扎在聖女和蕩婦之間是有趣的!」他托起她的下巴,吻她的嘴唇,她感到渾身無力。「今天晚上不要回去,就住在我
這兒,怎樣?」
  「不行!」她說:「我馬上就要回去!」
  「你不會回去!」他說,繼續吻她。
  「你是個魔鬼!」她說。
  「我不否認,我一直是個魔鬼、但是比你那個書呆子是不是強些?」
  「他不是書呆子!」
  「管他是什麼!」
  她不喜歡他這樣說夢逸,這使她代夢逸有一種被侮辱的感覺。夢逸和這個男人是不同的,夢逸有心靈,有品德,這個人只是個流氓!夢逸比他高尚得太多太多了!
  「你在想什麼?」他問,撫摸著她的面頰,她討厭這隻手,罪惡的感覺在她心中強烈的焚燒起來。她想擺脫,渴望能走出這間屋子。
  「不要做出那副受罪的表情來。」他說:「你既然在我這兒,就不許想別人!告訴你,憶陵,你是個道地的蕩婦!」
  「不!」她猛然跳了起來,像逃避一條毒蛇般衝到門口,他在後面追了上來,叫著說:「怎麼了?為什麼要跑?」
  她衝出這間屋子,踉蹌的向大街上跑去,直到看到了街上閃爍的霓虹燈,她才放慢腳步,疲倦的走進一家冷飲店。叫了一杯冷飲,她茫然的坐著,面孔仍然在發著燒,心臟在胸腔
中狂跳。
  深夜,她回到了家裡。家!這個她要逃避的家,仍然是她唯一的歸宿!用鑰匙開開了門,她走了進去,立即呆了一呆。客廳中是零亂的,沙發墊子滿地都是,茶几翻倒在地下,報
紙畫報散了一地,好像經過一番大戰爭似的。小心越過了地下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她向小逸和小陵的房間裡走去,突然渴望看看他們。推開了門,她看到兩個小東西歪七扭八的睡在
一張床上,小陵把小腦袋鑽在小逸的懷裡,小逸用手攬住了她。兩個都和衣而臥,衣服零亂而不整,臉上全是泥灰,像兩個小丑。可是,他們睡得很香,臉上帶著愉快的微笑。憶陵覺
得眼眶有點濕潤。輕輕的,她拉了一條毯子給他們蓋上,關掉了燈,退出了房間。
  走進臥房,她發現夢逸正坐在床上,正在抽煙,床前的地下,堆滿了煙蒂。她詫異的說:「你還沒有睡?」
  「我正在等你回來,」他說,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玩得好嗎?」
  她覺得有點狼狽,逃開了他的眼光,她脫下旗袍,換上睡衣,故意調轉話題。「客廳裡怎麼弄的,那麼亂?」
  「我和孩子玩官兵捉強盜。」
  憶陵注視著他,和孩子玩官兵捉強盜!興致真不小。想像裡,他們父子一定過了個十分快樂的晚上!而她呢,卻逃避出去,掙扎於善惡之間!忍受著煎熬,得到的只是恥辱與罪惡
感。
  「孩子們玩得很開心,」他輕輕說:「可惜你不在,他們笑得房頂都要穿了。」他望望她,又加了一句:「孩子們是非常可愛的!」
  憶陵覺得如同挨了一鞭,她一語不發的脫去絲襪和高跟鞋。
  「憶陵!」他忽然柔聲叫。
  「嗯,」她應著,有點惶恐、驚慌的望望他,他深思的注視著她,眼睛很溫柔。
  「早點睡吧,」他說:「我很高興你回來了,我以為——你或者會玩一個通宵的!」
  她緊緊的盯著他,但他不再說話,只輕輕的攬住了她,非常非常溫柔的吻了她,然後,在她耳邊低低說:「憶陵,我真愛你!」
  憶陵感到心底一陣激蕩,然後猛然鬆懈了下來。好像卸掉了身上一個無形的枷鎖,終於獲得了心靈的解脫。她緊倚在夢逸懷裡,一剎那間,心中澄明如水,她知道,她正屬於這個
家,她再也不會逃避了。望著夢逸的臉,她忽然有一個感覺,夢逸是知道一切的,他讓她逃開,同時,知道她一定會回來,而耐心的等待著她。
  「夢逸,你真好。」她喃喃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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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2-27 20:45:41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蘆花
  那是個美麗的下午,太陽暖洋洋的照著大地,晒得人醉醺醺的。爸爸和媽媽在水塘邊整理漁具,我在水邊的泥地裡奔跑,在那些長得和我身子一般高的蘆葦裡穿出穿進,弄了滿腳
的爛泥。那天,媽媽穿著件大紅色的襯衫,一條咖啡色的、窄窄的西服褲,頭上戴著頂寬邊大草帽。爸爸的白襯衫敞著領子,捲著袖子,露著兩條結實的胳膊,真帥,我以爸爸媽媽為
榮,高興的奔跑著,唱著一些新學會的、亂七八糟的小歌。
  「小嘉,別跑,當心掉到水塘裡去!」媽媽拿著釣魚竿,回頭對我嚷著。
  「沒關係,摔不進去的。」我叫著。
  「野丫頭!」爸爸對我擠擠眼睛。
  「壞爸爸!」我也對爸爸擠擠眼睛。
  「一點樣子都沒有。」爸爸說,抿著嘴角笑。
  「跟你學的。」我說,一溜煙鑽進了蘆葦裡。
  「不要向蘆葦裡跑,那裡面都是爛泥。」媽媽警告的喊,但是來不及了,我已經半個身子陷進了泥裡。爸爸趕過來,一把拉住了我的衣領,把我從泥地裡拖了出來,放在草地上。
媽媽張大眼睛,望著我泥封的兩條腿,爸爸把手交叉在胸前,眉毛抬得高高的,打量著我的新長褲。(天呀,這條長褲是特地為這次郊遊而換上的。)我皺著眉頭,噘著嘴,也俯視著
我偉大的褲子。接著,爸爸首先縱聲大笑了起來,立即,媽媽也跟著笑了,我也笑了。我們笑成了一團,爸爸用手揉揉我剪得像男孩子一樣的短髮,對媽媽笑著說:「你一定要給她換
條新褲子出來,你看,我們這野丫頭配穿麼?」
  「嗨,爸爸。」我抗議的喊,用手勾住了他的脖子,一縱身往他的身上爬,兩條腿環在他的腰上。他的褲子和我的褲子一起完蛋了!
  「哦,老天。」媽媽喊。
  「下來吧,小泥猴。」爸爸把我放下來。對我說:「我們大張旗鼓的出來釣魚,假如一條魚都釣不回去,豈不是要讓隔壁的張伯伯笑話。別搗蛋了,到車子裡去把你的《愛麗絲夢
遊奇境記》拿來,坐在我們旁邊,安安靜靜的看看書,像個大女孩的樣子,你已經十二歲了,知道嗎?」
  我對爸爸做了個鬼臉,轉身向停在不遠處的吉普車跑去。
  在車子裡,我找出了我的《愛麗絲夢遊奇境記》,也找出了充當點心的三明治。我倒提著書,一邊啃著三明治,走回到池塘邊來。爸爸已把兩根魚竿都上了餌,甩進水中,一根遞
給媽媽,一根自己拿著,我跑過去,叫著說:「我也要一根。」「噓。」媽媽把手指頭放在嘴唇上,「你把魚都嚇跑了。」
  我吃著三明治,低頭望著那浮在水面的三色浮標,半天半天,浮標仍然一動也不動。我不耐煩的轉身走開了。那些長長的、濃密的蘆葦向我誘惑的擺動著,我走過去,拔了一根起
來,蘆葦上面,有一枝蘆花。白得像雲,輕得像煙,柔軟得像棉絮。「美麗得很!」我想,小心的把花的部分折下來,把它夾進了我的《愛麗思前遊奇境記》裡,一隻紅蜻蜓繞著我飛
,停在我面前的蘆葦上,我想捉住它,但它立即飛走了,我轉身追了過去,它越飛越遠,我也越追越遠,終於,我失去了它的蹤跡。非常懊惱的,我走回到池塘邊來,池塘邊安靜得出
奇,聽不到爸爸的聲音,也聽不到媽媽的聲音,我悄悄的、躡手躡腳的走過去,想出其不意的大叫大聲,嚇他們一跳。繞過一叢蘆葦,我看到他們了。「匡!」我立即背轉了身子,爸
爸和媽媽一人手裡拿著一根魚竿,但他們誰也沒管那根魚竿,爸爸用空的一隻手托著媽媽的下巴,嘴唇貼著媽媽的嘴唇,媽媽的眼睛闔著,魚竿都快溜進水裡了。
  「不要臉。」我聳聳鼻子,慌忙跑開了。
  黃昏的時候,爸爸媽媽的魚簍裡仍然是空的,但是,魚餌卻早已被魚吃光了。他們雖一無所獲,我卻捉住了一隻小青蛙,我堅持要把青蛙放進魚簍裡,誰知,青蛙才放進去,就立
刻跳出來,而且跳進了水裡。我撲過去搶救,「撲通!」一聲,就栽進了水塘裡。媽媽大聲驚呼,爸爸及時抓住了我的一隻腳,我被水淋淋的提了出來,頭髮上掛著水草,衣領上纏著
爸爸的魚絲魚鉤,媽媽哭笑不得的看著我,爸爸笑得彎了腰。還好、我的愛麗思躺在岸上,沒有跟著我受這次水災。
  我們回到家裡,張伯伯正在門前鋤草,看到我們回來,他停下鐮刀,推了推額前的草帽,問:「怎麼?釣到幾條魚?送我一條下下酒吧!」
  「這兒,」爸爸把濕淋淋的我推到前面去。「唯一釣到的一條大魚!」
  他們都大笑了起來,只有我噘著嘴不笑。
  時光飛逝,我的十二歲生日似乎才過了沒多久,十三歲的生日又來了。應該又是蘆花盛開的季節了,我有點懷念那個不知名的小池塘,但是,爸爸媽媽並沒有再做釣魚的計劃。
  爸爸的事業日漸成功,在家的時候越來越少了。我也跨進了中學的大門,開始學習沉靜、溫柔,和一切女孩子的美德。
  十四歲、十五歲,我再也不穿短褲,我的頭髮整齊的梳在腦後,衣服熨得平平的。爸爸不再揉亂我的短髮,也不再叫我野丫頭,我很傷心的明白:「我大了。」媽媽變得那麼安靜
,她常常望著我默默的發呆。我見到爸爸的時候更少了,每天,我睡覺時他還沒有回家,我上學時他卻還未起床。我更懷念那小池塘了,和那池塘邊的蘆葦,蘆葦上的蘆花。
  那天,我放學回家的時候,驚異的發現媽媽正在客廳中,做那個池塘邊和爸爸做過的動作。但,那擁抱著她的男人不是爸爸,而是隔壁的張伯伯!
  「啊!」我驚叫。
  媽媽迅速的掙開了張伯伯的懷抱,看到我,她的臉色蒼白了。
  「哦,小嘉。」她喃喃的說。
  我望著她,激動的叫:「媽媽,你怎麼可以?怎麼可以?」
  媽媽垂下了頭,顯得無力而難堪。張伯伯尷尬的看看我,咳了一聲,走到我身邊來,把他的手放在我肩膀上,試著和我談話。
  「小嘉!」他困難的說。
  「滾開!」我對他大叫,摔開了他的手:「你滾出去,滾出去!滾出去!你這個流氓,混蛋,不要臉的惡混!土匪!強盜!」我集中一切我所知道的罵人句子,對他瘋狂的叫囂著
:「你滾開,滾出去!」
  「小嘉,不許這樣!」媽媽忽然說了,她跑過來抓住我的手,因為我正想把書包對那個男人頭上砸過去。她的臉色蒼白,但神情堅定,她說:「不許這樣,小嘉,反正你遲早會知
道的,小嘉,我和你爸爸——這兩年,早就沒有什麼感情,張伯伯會和你爸爸一樣愛你——」
  「啊,媽媽!」我大叫:「不,不,媽媽,趕他走,叫他走,叫他走!」
  可是,媽媽沒有叫他走,反而更堅決的說:「你也不小了,小嘉,你知道,有些婚姻不一定會很美滿的,我和你爸爸要離婚了。」
  「不,不,不。」我瘋狂的叫,向自己的臥室裡衝去。我鎖上了門,撲在床上痛哭。我不相信這個,我也不能接受這個!媽媽在外面打我的門,但我大聲叫她走!她要那個人,甚
至不許我罵他!我在床上傷心的痛哭,迫切的等待著爸爸。深夜,爸爸終於回家了,我打開了房門,跑出去撲進爸爸的懷裡。我用手勾住他的脖子,把臉貼在他的胸膛上,弄了他滿衣
服的眼淚鼻涕。
  「爸爸哦,爸爸哦,爸爸哦!」我哭叫著。
  「怎麼了?小嘉?」爸爸撫摸著我的頭髮問。
  媽媽走了過來,嘆口氣說:「就是那件事,我告訴了她,我們要離婚了。」
  爸爸推開了我,凝視著我的眼睛,他的臉色顯得沉重而嚴肅,他說:「小嘉,你不小了,是不?」
  「爸爸,」我叫,驚恐的看著他:「那不是真的,是不是?那不是真的!」
  爸爸嘆口氣,攬住我說:「可憐的小嘉,你必須接受事實,那是真的!」
  「哦,」我喊:「為什麼?不,不是的,爸爸,你不會真的要離婚的,是不是?那個姓張的是混蛋!我要殺了他,燒死他,把他燒成灰。」
  「小嘉,」媽媽嚴厲的說:「你不能說這種話,你以為破壞爸爸和媽媽的就是張伯伯嗎?」她抬頭望著爸爸,眼光裡有著怨恨。「你告訴小嘉吧,把一切告訴小嘉!」
  爸爸看著我,眼光悲哀而歉疚。
  「小嘉,」他說:「做父母的對不起你,」他攬住我的頭,吻我的額角。「但是,爸爸媽媽仍然是愛你的,你會由一個家,變成有兩個家——」
  「不不不!」我大聲叫,掙脫了爸爸的手,衝回到我的臥室裡,重新鎖上了房門。窗外的月光柔和的照著窗櫺,我茫然的站著,第一次感到那樣的孤獨,那樣的無助,好像整個世
界都已經遺棄了我。
  三個月後,家裡的一切都變了。那天,爸爸把我叫到身邊說:「小嘉,明天我要離開這兒了,你先跟媽媽住,過幾個月,我再接你到我那兒去住,好嗎?」
  我點點頭,立即離開了爸爸,把我自己關在房間裡,默默的、無聲的哭了一整夜。
  爸爸走了,家,也破碎了。放學回來,我找不到爸爸的東西,聞不到爸爸的香煙氣息。我從房子前面跑到後面,看著媽媽細心的妝扮,然後跟張伯伯一起出門。張伯伯!我多恨他
,多恨他,多恨他!他對我笑,買了許多綢綢緞緞的衣服送我,我把衣服丟在地下,用腳踐踏。媽媽嚴厲的責備我,那麼嚴厲,那是她以前從沒有過的態度。我逃進自己的臥室裡,關
上房門,輕輕的哭:「爸爸啊,爸爸啊!」我低聲叫。
  四個月以後,爸爸真的開車來接我了,媽媽為我收拾了一個滿滿的衣箱和一個書箱,然後,摟住我吻我,含著淚說:「我愛你,小嘉,去和爸爸住兩個月,我再接你回來。別忘了
媽媽。」
  我漠然的離開了媽媽,跟著爸爸上了車子。爸爸用手揉揉我的頭髮,仔細的注視我說:「我的小嘉,我真想你。」
  車子停在一棟華麗的住宅面前,爸爸跳下車來,幫我提著箱子,我們走進大門,一個下女接去了我們手裡的東西。我站在客廳裡,打量著這陳設得極講究的房間。一陣窸窣的衣聲
傳來,然後,一位打扮得非常艷麗的女人出來了,她一直走到我面前,臉上帶著個做作而世故的微笑,爸爸拍拍我的肩膀說:「叫阿姨,她也是你的新媽媽。」
  我怔怔的望著她,她俯下身來拉住我的手,一股濃郁的香水味沖進了我的鼻子,她親熱的說:「是小嘉嗎?長得漂亮極了,讓我帶你去看看你的房間。」
  我茫然的跟著她走進一間同樣華麗的臥室裡。床上堆滿了許多漂亮的襯衫裙子,包括內衣襯裙,爸爸走過來,指著衣服對我說:「這些都是阿姨送你的,快謝謝阿姨!」
  我望望衣服,又望望爸爸和那位「阿姨」,爸爸的臉上帶著笑,眼光柔和的望著「阿姨」,他的手放在「阿姨」的腰上。
  我跑過去,把衣服全掃到地下,大聲說:「我不要!」
  「小嘉!」爸爸厲聲喊,笑容凍結在他的嘴唇上。「阿姨」發出一聲干笑,做好做歹的說:「怎麼了,別跟孩子生氣,讓她休息一下吧。」她拉著爸爸走出了房間。
  我把門「砰」的關上,眼淚一串串的滾了下來。我打開了書箱,找尋我那本《愛麗思夢遊奇境記》,我找到了它,翻了開來,我要看看那枝蘆花,是的,蘆花仍在,但已成了一堆
黃色的碎屑。一陣風從窗外捲來,那些碎屑立即隨風而散了。
  我丟下書,開始靜靜的哭泣。我失去了爸爸,也失去了媽媽,現在,我又失去了我的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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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2-27 20:46:06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黑繭
  一
  夜半,我又被那個噩夢所驚醒。夢裡,是媽媽蒼白的臉,瞪著大大的恐怖的眼睛,和零亂披散的長髮。她捉住了我的手臂,強迫我看我的蠶匣。蠶匣裡,在那些架好的麥稈中,一
個個白色的,金黃的,鵝黃的蠶繭正像城堡般林立著。媽媽把我的頭按在匣子的旁邊,嚷著說:「看哪!看哪!一個黑繭!黑色的繭!咬不破的繭!那是我的繭呀!我的繭呀!我織成
的繭呀!」
  我掙扎著,搖著我的頭,想從媽媽的掌握中逃出去,但媽媽把我的頭壓得那麼緊,我簡直無法動彈,她的聲音反覆的、淒厲的在我耳邊狂喊:「一個黑繭!一個黑繭!一個黑繭!
——」
  我的頭幾乎已被塞進蠶匣子裡去了,我的頸骨被壓得僵硬而疼痛,那些蠶繭全在我眼前跳動了起來。
  於是,我爆發了一聲恐怖的尖叫——
  二
  夢醒了,我正躺在床上,渾身都是冷汗,四肢癱軟無力。
  我坐了起來,拂去了額上的汗,伸手開亮了床頭櫃上的小台燈。燈光使我一時睜不開眼睛,然後,我看到一葦在沉睡中因燈光的刺激而蹙了蹙眉頭,翻了一個身,又呼呼大睡了起
來。
  夢中的餘悸猶存,我無法再睡了。用手抱著膝,我審視著睡在我身邊的一葦,他那安詳自如的睡態忽然使我產生一種強烈的不滿。我用手推推他,他嘟囔著喃喃的哼了句什麼,一
翻身,又睡了。我再推他,推得又猛又急,他連翻了兩個身,終於給我弄醒了。他揉揉眼睛,睡眼惺忪的望著我,皺著眉不耐的說:「你做什麼?」
  「我不能睡,我做惡夢。」我噘著嘴說。
  「噢,」他的眉毛皺得更緊了:「現在醒了沒有?」
  「醒了。」
  「那麼,再睡吧!」他簡明扼要的說,翻身過去,裹緊了棉被,又準備入睡了。我扳住他的肩膀,搖搖他,不滿的說:「我告訴你,我睡不著嘛!」
  「睡不著?」他不耐的說:「那麼,你要我怎麼辦?思筠,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關上燈,睡吧!別吵了。」
  說完這幾句,他把棉被拉在下巴上,背對著我,一聲也不響了。我仍然坐在那兒,凝視著窗玻璃上朦朦朧朧的樹影,忽然覺得一股寒意正沿著我的脊椎骨爬上我的背脊。我再看看
一葦,只這麼一會兒工夫,他已經又打起鼾來了。在他起伏的鼾聲中,我感到被遺棄在一個荒漠中那樣孤獨惶恐,我聳聳鼻子,突來的委屈感使我想哭。但是,我畢竟把那已經湧進眼
眶裡的眼淚又逼了回去。是的,我已不是孩子了,在超越過孩子的年齡之後,哭與笑就都不能任意而發了。我關上台燈,平躺在床上,瞪視著黑暗中模糊的屋頂,我知道,這又將是個
不眠之夜。我必須這樣靜臥著,在一葦的鼾聲裡,等著窗外曉色的來臨。
  拂曉時分,我躡手躡腳的下了床,披著晨褸,穿著拖鞋,我走到曉霧濛濛的花園裡。我們的小下女還沒有起床,廚房頂上的煙囪冷冰冰的聳立在霧色之中。我踏著柔軟的草坪,在
扶桑花叢中徜徉。清晨那帶著涼意的空氣軟軟的包圍著我,驅盡了夜來惡夢的陰影。我在一棵茶花樹下的石頭上坐下、靜靜的聆聽著那早起的鳥兒的鼓噪之聲,和微風在樹梢穿梭的輕
響。天漸漸亮了,遠遠的東方,朝霞已經成堆成堆的堆積了起來。接著、那輪紅而大的太陽就爬上了屋脊和椰子樹的頂梢,開始驅散那些紅雲,而變得越來越刺目了。我調開眼光,廚
房頂上,濃煙正從煙囪裡湧出,裊裊的升向雲天深處。
  顯然,小下女已經起身給我們弄早餐了。
  我繼續隱匿在茶花樹下,一動也不動,仿佛我已變成化石。一隻小鳥落在我的腳前,肆無忌憚的跳蹦著找尋食物,它曾一度抬頭對我懷疑的凝視,然後又自顧自的跳躍著,相信它
一定以為我只是個塑像。直到我頭頂的樹上飄落了一片葉子,小鳥才受驚的撲撲翅膀,飛了。我摘下茶花的一串嫩葉,送到鼻尖,去嗅著那股清香。太陽已增強了熱力,草地上的露珠
逐漸蒸發而消失,我站起身,茫然四顧,深呼吸了一下,我開始準備來迎接這無可奈何的新的一天。
  當我輕悄悄的走進房間,一葦已經在餐桌上享受他的早餐,一份剛送來的晨報遮住了他整個的臉,我只能看到他的胳膊和握著報紙的手。我輕輕的拉開椅子,坐在他的對面,暗中
好奇的等待著,看他過多久可以發現我。他放下了報紙,端起面前的稀飯,一面盯著報紙,一面挾著菜,眼光始終沒有對我投過來。我不耐的輕咳了一聲,他仍然恍如未覺。我發出一
聲嘆息,開始默默的吃我的早餐。
  他終於吃完了飯,一份報紙也看完了,抬起頭來,他總算看到了我。我停住筷子,望著他,等著他開口。但他什麼都沒說,好像我生來就是坐在他對面的,就像牆上掛著的水彩畫
一樣自然。摸出一支煙來,他燃著了煙,頭靠在椅背上,瞪視著天花板,像個哲學家般沉思,同時慢條斯理的吐著煙圈。一支煙抽完,他站起身來,問:「幾點了?」
  「差十分八點。」我說。並沒有看錶,他的行動比鐘錶更準確可靠。
  「我去上班了,再見。」
  「再見。」我輕聲說。
  聽著他的腳步聲穿過房間,聽著一連幾道門的開闔聲響,聽著皮鞋踩在花園的碎石子小徑上,再聽著大門被帶上時那最後的「砰」然一聲,留下的就是無邊無際的寂靜,和膠凍得
牢牢的沖割不破的冷漠的空氣。我端起飯碗,毫無食欲的望著那熱氣騰騰的稀飯,一直到熱氣渙散而全碗冰冷,才廢然的放下碗,走進客廳裡。
  蜷縮在一張對我而言太大了的沙發中,用椅墊塞住背脊後的空隙,拿起一本看了幾百次的葛萊齊拉,我靜靜的斜倚著,像只怕冷的小貓。小下女悄悄的走進來,把一杯香片放在我
身邊的小几上。
  「太太,今天吃什麼菜?」
  「隨便。」
  小下女走開了。隨便!無論什麼事都隨便,何況是吃什麼菜?管他吃什麼菜,吃到嘴裡還不是同一的味道!
  就這樣斜倚著,讓時間緩緩流去,讓空氣凝結。微微的瞇起眼睛,希望自己陷入半睡半醒昏昏沉沉的境界。無知比有知幸福,無情比有情快樂,而真正幸福快樂的境界卻難以追尋

  我似乎是睡著了,一夜失眠使我容易困倦,我眼睛酸澀沉重,而腦子混沌昏蒙。隱隱中,我又看到了那個黑色的棺木,黑色,長形,他們正用繩子把它墜入那暗沉沉的坑穴裡去。
黑色的棺木,黑色的繭!咬不破的繭!我發狂的衝過去,大聲的哭叫:「不要!不要!不要把媽媽釘死在那個黑繭裡面!不要!不要!媽媽咬不破它,就再也出不來了!」
  有人把我攔腰抱起,用一床毛毯裹住我,我閉著眼睛在毯子裡顫抖啜泣。睜開眼睛,我接觸到爸爸憔悴而淒涼的眼光。他低頭望著我。
  「別哭,思筠,媽媽已經死了,她死去比活著幸福。」
  「不要那個黑繭!不要那個黑繭!」我仍然狂叫著。
  爸爸把我抱離墓地,有幾個親戚們接走了我,她們拍我,搖我,哄我,然後又彼此竊竊私議:「看吧!這孩子八成有她母親瘋狂的遺傳,你聽她嘴裡嚷些什麼?大概已經瘋了。」

  瘋了?已經瘋了?我坐正了身子,甩甩頭,把坐墊放平。
  那杯香片茶已經冷了,我啜了一口,冷冷的茶冰涼的滑進肚子裡,使我顫慄了一下。瘋了?或者瘋狂的人比不瘋狂的人快樂,因為他已沒有思想和欲望。對不對?誰知道呢?
  時間過得那麼慢,一個上午還沒有溜走三分之一。我站起身來,走進了花園裡。花園中陽光明亮的在樹葉上反射,我眨了眨眼睛,迎著太陽光望過去,只幾秒鐘,就眼花繚亂了。

  人的眼睛真奇怪,能習慣於黑暗,卻不能習慣於光明。大門響了,小下女提著菜籃氣急敗壞的跑進來,看到了我,她喘息的拉住我,上氣不接下氣的說:「太太,有一個男人在我
們家門口,已經三天了。他每天看著我,我一出門就可以看到他,總是盯著我。剛剛我去買菜的時候他就在,現在他還在那兒,就在門外的電線杆底下!」
  我注視著小下女,難道她已經足以吸引男人了?我冷眼打量她,扁臉,塌鼻子,滿臉雀斑,一張合不攏的闊嘴,永遠露在嘴外的黃板牙。再加上那瘦瘦小小尚未發育的身子。我有
些失笑了,搖搖頭說:「沒關係,大概是過路的,別理他!」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那敞著的大門口就出現了一個男人,穿著件白色尼龍夾克,一條咖啡色的西服褲。一對銳利的眼光從披掛在額前的亂髮下陰鷙的射過來。小下女發出一聲誇張
的驚呼,嚷著說:「就是他!太太,就是他!」
  那個男人跨進門裡來了,背靠著門框,用手拂了拂額前的頭髮,靜靜的凝視著我。我渾身一震,心臟迅速的往下沉,似乎一直沉進了地底。不由自主的,我深吸了口氣,向後退了
一步。小下女躲在我的身後發抖。終於,我能克制自己了,我回轉身,推開了小下女,說:「走開!沒有事,這是先生的朋友。」
  然後,我走近他,竭力遏制自己說:「我不知道你已經回來了。」
  他苦笑了一下,說:「回來一星期了。」
  「今天才來看我?」我問,盡量把空氣放鬆。「進客廳裡來坐,好嗎?門口總不是談話的地方。」
  我叫小下女關好大門,領先向客廳走。他聳聳肩,無可無不可的跟著我。走進了客廳,他站在屋子中央,四面審視,然後坐進沙發裡,揚揚眉毛說:「唔,好像很不壞。」
  「這幢房子是一葦的父親送給我們的結婚禮物。」我說。
  他深深的看了我一眼。我把香煙盒子遞過去,他望著煙盒,並不拿煙,只幽幽的說:「你冷嗎?你的手在發抖。」
  我震動了一下,把煙盒放在桌上,瑟縮的坐進沙發中。他從椅子裡拿起一本書,是那本葛萊齊拉,他看看封面,又看看我。
  「還是這本書?依然愛看嗎?記得後面那首詩?『舊時往日,我欲重尋!』人,永遠在失去的時候才會去想『重尋』,是嗎?還有那最後一句話:『她的靈魂已原諒了我,你們,
也原諒我吧,我哭過了!』是的,一滴眼淚可以彌補任何的過失,那麼,你哭過沒有?」
  「沒有事需要我哭。」我低低的說。
  「是嗎?」他盯著我,嘴邊帶著一絲冷笑。然後,他注視了我一段長時間。「為什麼婚姻生活沒有使你的面頰紅潤?為什麼你越來越瘦骨嶙嶙了?」他咄咄逼人的問。
  「健群,你——」「健群?」他站了起來,走近我、低頭望著我:「終於聽到你喊出我的名字了,我以為你已經忘記我叫什麼了。」
  我跳了起來,神經緊張的說:「健群,你到底來做什麼?你想要怎麼樣?」
  「我嗎?」他逼視著我的眼睛:「我在你門外等了二天,希望你能出去,但是,你把自己關得真嚴密呀!好幾次我都想破門而入了。」他忽然一把抓住了我,在我還沒有弄清他的
來意之前,他的嘴唇已經緊壓在我的嘴唇上面了。我沒有掙扎,也沒有移動。一吻之後,他抬起頭來,他的眼睛血紅,沙啞著聲音說:「這就是我的來意。」接著,他就用力把我一摔
,摔倒在沙發中,他舉起手來,似乎想打我。但,他的手又無力的垂了下去,他咬著牙說:「思筠,你怎麼會做出這樣的傻事?」
  說完這一句,他掉轉頭,邁開大步,逕自的走了出去。馬上,我就聽到大門碰上的聲響。
  我癱軟在椅子裡,無法動彈。小下女端著一杯茶走出來,驚異的說:「咦,客人呢?」
  「走了。」我說。
  走了,真的,這次是不會再回來了。人,反正有聚則有散,有合則有分。傻事!誰能評定什麼是真正的傻事,什麼又是真正聰明的事呢?我閉上眼睛,笑了。雖然眼淚正泛濫的沖
出眼眶,毫無阻礙的沿頰奔流。
  三
  故事應該從媽媽死後說起。
  「思筠,你知道你母親怎麼會瘋?怎麼會死的嗎?」姨媽牽著我的手,忿忿不平的問。
  我搖搖頭,九歲的我不會懂得太多的事情。
  「我告訴你。」姨媽的嘴湊近了我的耳邊:「因為你爸爸姘上了一個寡婦,你媽媽完全是受刺激才瘋的。現在,你媽死了,我打包票,不出兩年,這個女人會進門的,你看著吧!

  然後,她突然攬住我,把我的小腦袋擠壓在她擴大的胸脯上,用悲天憫人的口氣,淒慘的喊:「我小小的思筠哩,你怎麼得了呀,才這麼點大就要受後娘的虐待了!想你小時候,
你媽多疼你呀,可憐她後來瘋了,連你都認不清!我的小思筠,你怎辦才好呢?那狐狸一進門,還會帶個小雜種進來,你看著吧!」
  我傻傻的倚著姨媽,讓她播弄著,聽著她哭哭啼啼的喊叫,我是那樣緊張和心慌意亂。爸爸和另外一個女人,那是什麼意思?我真希望姨媽趕快放掉我,不要這樣眼淚鼻涕的揉搓
我。終於,她結束了對我的訪問和照顧。但是,她眼淚婆娑的樣子卻深深的印在我腦中。
  姨媽的話說準了,媽媽死後的第二年,萱姨——我的繼母——進了門,和她一起來的,是她和前夫所生的兒子,比我大三歲的健群。
  萱姨進門的那一天,對我是多麼可怕的日子!我畏怯的躲在我的小屋內,無論是誰來叫我都不肯出去,儘管外面賓客盈門的大張酒席,我卻在小屋內瑟縮顫抖。直到夜深人靜,客
人都已散去,爸爸推開了我的房門,猶如我還是個小女孩一般,把我攔腰抱進客廳,放在一張紫擅木的圈椅中,微笑的說:「這是我們家的一顆小珍珠,也是一個最柔弱和可愛的小動
物。」說完,他輕輕的吻我的額角,退到一邊。於是,我看到一個纖細苗條的中年婦人,帶著個親切的微笑俯向我,我怯怯的望著她,她高貴儒雅,溫柔細緻,沒有一絲一毫像姨媽嘴
中描寫的惡婦,但我卻喊不出那聲「媽」來。她蹲在我的面前審視我,把我瘦骨嶙峋的小手合在她溫暖柔軟的雙手中,安詳的說:「叫我一聲萱姨?」
  我注視她,無法抗拒,於是我輕聲的叫了。她又拉過一個瘦高個的男孩子來,說:「這是健群。你的哥哥。」
  健群,那有一對桀驁不馴的眼睛,和執拗頑固的性格的男孩,竟成為我生命中的毀星。那天晚上,他以一副冷漠的神情望著我,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只對我輕蔑的皺了皺眉
頭。
  萱姨進門沒多久,由於時局不定和戰火蔓延,我們舉家南遷台灣,定居於高雄愛河之畔。
  我承認萱姨待我無懈可擊,可是,我們之間的生疏和隔閡卻無論怎樣都無法消除。自從媽媽死後,我就有做惡夢的習慣。每次從夢中狂叫而醒,萱姨總會從她的屋裡奔向我的屋中
,為我打開電燈,拍我,安慰我。但,每當燈光一亮,我看到她披垂著一肩柔髮,盈盈的立在我的床前,都會使我一陣寒凜:夢裡是瘋子媽媽,夢外卻是殺死媽媽的劊子手!這念頭使
我周身震顫,而蜷縮在棉被裡啜泣到天亮。
  我從沒有勇氣去問爸爸,關於媽媽的瘋,和媽媽的死,我也從沒有把媽媽對我提過的「黑繭」告訴任何人。我讓我稚弱的心靈去盛載過多的秘密和疑惑。但我相信姨媽的話,相信
萱姨是媽媽致死的最大原因。因而,我對萱姨是畏懼和仇恨兼而有之,卻又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模糊的好感,只因為她高貴儒雅,使人難以把她和罪惡連在一起。
  健群,那個沉默寡言而壞脾氣的男孩子,從他踏入我家的大門,我們就很少接近,足足有三年的時間,我們見了面只是彼此瞪一眼,仿佛我們有著幾百年的宿怨和深仇大恨。直到
我讀初中一年級那年的夏天,一件小事卻扭轉了整個的局面。
  那個夏季裡,爸爸和萱姨曾作日月潭之遊,家中留下了我和健群,還有一個雇了多年的下女。那是暑假,我整日躲在自己的屋內,只有吃飯時才出來和健群見面。爸爸出門的第三
天,寄回來了一封信,是我先收到信,封面上寫的是健群的名字,但卻是父親的筆跡。我略微遲疑了一下,健群正在吃早餐,我拆開信,走進餐廳裡,誰知這封信一個字都沒有寫給我
,完全是寫給健群一個人的,全信叮囑他照顧家和照顧我。由於信裡對我沒有一絲溫情,使我覺得感情和自尊都受了傷。我把信扔到他的面前,信在到達桌子之前落在地上,他低頭看
了看信封,頓時冷冷的抬起頭來,盯著我說:「你沒有權拆這封信!」
  「是我的父親寫來的,不是你的父親!」我生氣的說。
  「你以為我希奇他做我的父親!」他對我嗤之以鼻:「不過,你沒有資格拆我的信。」
  他侮辱了爸爸,使我非常氣憤。
  「我高興拆就拆,你不是我們家的人,你媽媽也不是,你是個雜種。」
  他用怒目瞪我,雙手握著拳,欲伸又止。
  「你是個小瘋子!」他叫。
  「我不是!」我喊。
  「你媽媽是瘋子,你也是瘋子!」
  我站著,我不大會吵架,委屈一來,我最大的武器就是眼淚,於是,我開始抽抽噎噎的哭起來,一面哭,一面越想越氣,越氣就越說不出話,而眼淚就越多了。我的眼淚顯然收了
效,健群放開了握著的拳頭,開始不安起來,他聳聳肩,想裝著對我的哭滿不在乎,但是失敗了。他對我瞪瞪眼,粗暴中卻透著忍耐的喊:「好了好了,我又沒有說什麼,只會哭,一
來就哭,讀中學了還哭!」
  我仍然抽抽搭搭不止,然後,我終於憋出一句話來:「我媽媽就是因為你媽媽的原因才瘋的,你們都是劊子手!」
  說完,我掉轉頭,走回我的房裡,關上了門。
  那天晚上有大雷雨。我躲在我的屋內,沒有出去吃晚餐,而是下女送到屋裡來吃的。窗外,雷雨一直不斷,電光在黑暗的河面閃爍,不到晚上九點,電路就出了毛病而全屋黑暗,
我蜷縮在床角,凝視著窗外的閃電,和那傾盆而下的雨滴。下女給我送了一支蠟燭來,燈光如豆,在穿過窗隙的風中搖曳。
  我躺著,許久都無法成眠,聽著風雨的喧囂,想著我那瘋狂而死的媽媽,我心情不定,精神恍惚,一直到午夜,我才朦朧睡去。
  我立即受到惡夢的困擾,我那瘋子媽媽正披著頭髮,瞪著死魚一樣的眼睛,掐住我的脖子,叫我看她的黑繭。我狂喊了起來,掙扎著,大叫著——於是,我聽到一聲門響,接著,
有兩隻手抱住了我,粗魯的搖我,我醒了。睜開眼睛,我發現我正躺在健群的臂彎中。他用棉被裹住我,黑眼睛迫切的盯著我,不停的拍著我的背脊:「沒事了,思筠,沒事了,思筠
。」他反覆的說著。
  我不叫了,新奇的看著他,於是,他也停止了說話,呆呆的望著我,他的眼睛看來出奇的溫柔和平靜,還混合了一種特殊的感情。然後,他把我平放在床上,把棉被拉在我的下巴
上。站在床邊,低頭凝視我。電還沒有來,桌上的蠟燭只剩了小小的一截,他的臉隱顯在燭光的陰影下,神情看來奇異而莫測。接著,他忽然對我微笑了,俯頭吻吻我的額角,像爸爸
常做的那樣,輕聲的說:「沒事了,睡吧。雨已經停了。」
  可不是嗎?雨已經停了。我闔上眼睛,他為我吹掉了蠟燭,輕悄的走出去,關上了房門。
  這以後,我和他的關係忽然變了,他開始像一個哥哥般待我,但他也會嘲謔或戲弄我。時間飛逝,轉瞬間,我已長成,而他也踏入了大學之門。
  他考上了台大,到北部去讀書了,我仍然留在高雄家中,我十七歲那年,認識了一葦。
  一葦,那是爸爸一個朋友的兒子,家庭殷富。那時,他剛剛大學畢業,在他父親的公司中做事,卜居於高雄。由於我正困擾於大代數和物理化學等沉重的功課,他被請來做我的義
務家庭教師。
  他和健群有一點相似,都是瘦高條的個子,但健群固執倔強,他卻溫文秀氣,戴著副近視眼鏡,不苟言笑。每日準時而來,對我督責之嚴,宛若我的父兄。他恂恂儒雅,極為書卷
氣,和健群的暴躁易怒成了鮮明的對比。不過,我從來沒有把我少女的夢繫在他的身上,因為他太嚴正不阿,缺乏羅曼蒂克的味道。
  十八歲,那是豐富的一年。暑假中,健群由台北歸來,那天我正巧不在家。回來的時候,爸爸告訴我:「健群來了,在你的屋裡等你呢!」
  我跑進屋內,健群正坐在我的書桌前面,偷看我的日記。
  我喊了一聲,衝過去搶下日記本來,嚷著說:「你不許偷看別人的東西。」
  他站起來,拉開我的雙手,上上下下的望著我,然後把我拉近他,凝視著我的臉,說:「你就是心事太多,所以長不胖。」
  說完,他又笑了起來:「還做不做惡夢?」
  「有的時候。」
  「是嗎?」他注視我,吸了口氣說:「你好像永遠是個孩子,那樣怯生生,弱兮兮的。但,我等不及你長大了。」於是,他忽然吻住了我。這一切,發生得那麼自然,我一點都不
驚訝,因為我早有預感。可是,當他和我分開後,我一眼看到悄然從門口退開的萱姨,和她臉上所帶著的微笑,我竟然莫名其妙的寒慄了。我開始明白,我和健群的事,爸爸和萱姨間
已有了默契,而早就在等待著了。這使我微微的不安,至於不安的確切原因,我也說不出來。可是,當夜,那恐怖的夢境又捉住了我,媽媽的臉,媽媽的眼睛,媽媽的狂叫——
  從夢中醒來,我坐在床上沉思,在浸身的冷汗和毛骨悚然的感覺裡,我覺得我那死去的媽媽正在阻止這件婚事,我仿佛已聽到她淒厲的聲音:「思筠!你不能嫁給仇人的兒子!思
筠!你不能接近那個男人!」
  於是,在那段時期裡,我迷迷茫茫的陷在一種情緒的低潮中,我提不起興致,我高興不起來,整日整夜,我都和那份抓住我的惶恐作戰。也因為這惶恐的感覺,使我無法接近健群
,每當和他在一起,我就會模模糊糊的感到一種恐怖的陰影,罩在我們的頭上,使我昏亂,使我窒息。
  我的冷淡曾那麼嚴重的激發了健群的怒氣,他胡思亂想的猜測我冷淡他的原因,而莫名其妙的發我的脾氣。他個性執拗而脾氣暴躁,一點小小的不如意就會使他暴跳如雷。一天,
他堅邀我去大貝湖玩,我不肯,他竟抓住我的兩隻手臂,把我像撥浪鼓似的亂搖,一直搖得我的頭發昏,他才突然停止,而用嘴唇堵住我的嘴,喃喃的說:「對不起,思筠,對不起。

  整個的暑假,我們就在這種易怒的,緊張的氣氛中度過。
  在這段時期,一葦仍然天天來教我的功課,健群和他談不來,背地裡給他取了個外號,叫他「鐘擺」。說他的一舉一動,都和鐘擺一樣的規律。暑假結束,健群又束裝準備北上。
奇怪的是,我非但沒有離情之苦,反而有種類似解脫的快樂。他臨行的前一天晚上,在我的房間中,他猛烈的吻我,我被動而忍耐的讓他吻,但,卻隱隱的有犯罪的感覺。下意識中,
我覺得我那瘋子媽媽正藏匿在室內的一個角落,監視著我的一舉一動。這使我對接吻厭惡,仿佛這是個刑罰。於是,忽然間,健群推開我,望著我說:「你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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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發表於 2013-2-27 20:46:31 |只看該作者
  「沒有什麼嘛。」我說。
  他凝視我,研究的在我的臉上搜索。
  「有時,我覺得你是個毫無熱情的小東西,」他說:「你一定有什麼地方不對。」
  我瞠目不語。
  「思筠!」他把我的手壓在他的心臟上。「你知道我愛你嗎?」
  我點點頭。
  「那麼,你愛我嗎?」
  我張大了眼睛望著他,半天都沒有表示。他顯得不耐煩了,他一把拖過我,用兩隻手捧住我的臉說:「如果你弄不清楚,就讓我來告訴你吧!讓我來教你如何戀愛,如何接吻。」

  他的頭對我俯過來,狂熱而猛烈的吻住了我,那窒息的熱力使我癱軟無力,我不由自主的反應著他,不由自主的用手環住他的脖子。我感到心境一陣空靈,仿佛正置身於飄然的雲
端——但是,我忽然打了個寒戰,推開了他,我環顧著室內,我又覺得媽媽正在室內,恐怖使我汗毛直立。
  「你怎麼了,到底是怎麼回事?」健群問。
  「我不知道,」我喃喃的說:「我真的不知道。」
  健群凝視我,然後說:「你同意我們先訂婚嗎?」
  「我們是兄妹。」我隨手抓來一個藉口。
  「我姓羅,你姓徐,算什麼兄妹,我已經查過了,我們是絕對可以結婚的。」
  「等——我大學畢業!」
  他望著我,皺攏了眉頭,接著,他就放掉了我,回頭向門外走,一面說:「希望我寒假回來的時候,情況能夠變好一點。」
  寒假很快就來臨了,我們的情況並沒有變好,相反的,那種緊張的情形卻更嚴重,他變成了對我的壓力,他越對我熱情,我就越想逃避。而在內心深處,我又渴望著接近他。我自
覺像個精神分裂的患者,當他疏遠我時我想念他,當他接近我時我又逃避他。這種情況造成的結果是他性情惡劣,脾氣暴躁,隨時他都要發脾氣,事後再向我道歉。我則神經緊張,衷
心痛苦。我無法解除和他在一起時的那種犯罪感。媽媽那蒼白的臉,和突出的眼睛飄蕩在任何地方,監視著我與他。
  高中畢業後,我考上了成大。四年大學生活,一縱即逝。
  我依然經常回高雄和健群見面,依然維持那種緊張而膠凍的狀態。健群已經畢業,為了我,他放棄了北部很好的工作,而在南部一個公營機構中當了小職員。一葦也常常來我們家
,他不再教我功課,卻常常坐在我們的客廳中,看報紙,聽唱片,一坐三四小時悶聲不響。誰也不知他的來意,他也不要人陪他,仿佛坐在我們的客廳中很能自得其樂。有一次,健群
狐疑的說:「這傢伙八成是在轉思筠的念頭!」
  我失聲笑了,因為我怎麼都無法把一葦和戀愛聯想在一起。可是,健群卻留了心,下次一葦再來的時候,健群就故意在他面前表示對我親熱,甚至於攬我的腰,牽我的手。但,一
葦卻神色自若,恍如未覺。於是,我們就都不在意他了。
  一晃眼,我已大學畢業。那天,我們全家開了一個圓桌會議,討論的中心,是關於我和健群的婚事。看他們那種理所當然的態度,我又強烈的不安起來。我縮在沙發椅裡,垂著頭
,咬著大拇指的手指甲,一聲也不響。他們談得越高興,我就越惶惑。最後,萱姨說:「我看,就今年秋天結婚算了,把健群現在住的那間房子改做新房,反正房子大,小夫婦還是和
我們這老夫婦住在一起吧,大家熱鬧點兒。」
  「我想到一個問題。」爸爸笑著說:「添了孫子,叫我們爺爺奶奶呢?還是外公外婆呢?」
  於是,他們都大笑了起來,似乎這問題非常之好笑。我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那種惶恐的感覺愈加強烈。忽然間,一股寒氣爬上了我的背脊。我茫然四顧,又感到媽媽的眼睛!

  冷汗從我發根中冒出,我的手變冷了。於是,我猛的跳了起來,狂喊了一聲:「不!」
  所有的人都被我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我領略到自己的失態,囁嚅著說:「我——我——暫時不想談婚姻。」
  健群盯著我,問:「思筠,你是什麼意思?」
  「我只是不想結婚。」我勉強的說。
  健群的臉色變白了,他的壞脾氣迅速發作,咬著牙,他冷冷的望著我說:「你不是不想結婚,你只是不想嫁給我,是不是?我知道了,你在大學裡已經有了稱心如意的男朋友了,
是不是?你不願嫁給我!是不是?」
  我頭上冷汗涔涔,心中隱痛,我掙扎著說:「不,不,不是——」
  「思筠,」爸爸說:「你到底是怎麼回事?」
  萱姨一直以研究的神情冷靜的望著我,這時,她忽然溫和的說:「思筠,你的臉色真蒼白,你不舒服嗎?如果我建議你去看看醫生,你反不反對?」
  「醫生?」我皺著眉問。
  「是的,我有一個新認識的朋友,是個心理醫生,如果你去和他談談,把你心中的問題告訴他,我想,他一定會對你有點幫助。」
  我望著萱姨,突然爆發了一股強烈的怒氣,我站起身,直視著她的臉,心中翻湧著十幾年來積壓已久的仇恨,這仇恨被萱姨一句話引動,如決堤的洪水,一發而不可止,我大聲的
叫了起來:「我知道,你們以為我有神經病!以為我和媽媽一樣瘋了!我不嫁健群,就是我有病,是嗎?我為什麼該一定嫁給他?你們認為我是瘋子,是嗎?你們錯了,我不會嫁給健
群,我永不嫁給他!我恨你們!你們三個人中的每一個!我恨透了!恨透了!恨透了!」我蒙住臉,大哭了起來,返身向我的房間跑,跑了一半,我又回過頭來,指著萱姨說:「你不
用逼我,你和爸爸使媽媽受刺激而瘋狂,而死亡,你們是一群殺人不見血的劊子手!我恨了你們十幾年了!你現在想再逼瘋我?我不會瘋!我永不會瘋!」我跑進屋內,關上房門,眼
前金星亂迸,腦中轟然亂響。扶著門把,我的身子倚著門往下溜,終於躺倒在地板上,昏昏然失去了知覺。
  我病了一段時期,發高燒,說囈語。在醫院裡,我度過了整整一個秋天。當我恢復知覺之後,我是那樣期望能見到健群,但是他從沒有到醫院裡來看我,失望和傷心使我背著人悄
悄流淚。可是,爸爸來看我時,我卻絕口不提健群。爸爸常到醫院來,萱姨卻一次也沒來過。對於我上次的那番話和健群與我的婚事,爸爸都小心的避免談及。當爸爸不來的時候,我
就寂寞的躺在白色的被單中,瞪視那單調而淒涼的白色屋頂。於是,一天,一葦來了。他坐在我的床前達三小時,說不足五句話。但,我正那麼空虛寂寞,他的來訪仍然使我感動得熱
淚盈眶。然後,當他起身告辭時,卻突然冒出一句意外的話來:「思筠,你病好了,我們結婚吧。」
  我一愣,他的神色安靜而誠懇,斯文儒雅的面貌像個忠厚長者。我愣愣的說:「你是在向我求婚嗎?」
  「不錯,」他點點頭:「怎樣?」
  我呆呆的望著他,這個求婚完全出乎我的意外。可是,想起健群居然不來看我,想起萱姨的仇恨,想起那個我極欲逃避的「家」。我流淚了,在淚眼婆娑中,我默默的點了頭。
  我的病好了,形銷骨立。我原本就太瘦弱,如今更是身輕如燕,走起路來都輕飄飄的。出了院,我回到家裡,竟然沒有看到健群,萱姨仍然用一貫的溫和來待我,也不再提起健群
。冬天,我和一葦結了婚,健群沒有參加婚禮。直到我婚後,爸爸才透示我,自從我發脾氣大罵的那一天起,健群就離家遠走,一直沒有消息。
  婚後的一天,爸爸來看我,在我的客廳中,他執著我的手,誠摯的說:「思筠,你母親不是因為萱姨而瘋的,她是為了一個男人。」
  「爸爸!」我叫:「你說謊!」
  爸爸搖搖頭,深深的望著我說:「那是真的。思筠,你母親不應該嫁給我,那是一樁錯誤的婚姻,她一點也不愛我。她原有個青梅竹馬的情人,但她的父親卻做主讓她嫁了我,我
們婚後沒有一絲一毫的樂趣,只是雙方痛苦。你母親是個好人,是個有教養的女人,教養和道義觀使她不能做出對不起我的事,而她又無法抗拒那個男人——思筠,你慢慢會了解的,
她把自己禁制得太嚴了,她思念那個人,又覺得對不起我,長期的痛苦造成了精神的分裂。至於萱姨,那是你母親精神失常之後,我才接近的。」
  我震動,我嘆息。我相信這是真的,媽媽,可憐的媽媽!
  她,和她的黑繭!咬不破的黑繭!但,我為什麼該在她的黑繭的陰影下失去健群?
  健群!那桀驁不馴的男孩子!那個被我所愛著的男孩子!
  四
  時間慢慢的拖過去,我結婚三個月了。而健群卻像地底的伏流般突然的冒了出來。一切的平靜,冬眠著的歲月又猛的覺醒了。
  蜷縮在那沙發中,我一動也不想動,健群關上大門的那聲門響依然震蕩著我,他在我唇上留下的吻痕似乎餘韻猶存。
  我睜開眼睛,窗外的陽光刺眼,春天,這正是春天,不是嗎?
  一切生物欣欣向榮的季節,但,我心如此之沉墜!重新闔上眼睛,我感受著眼淚滑下面頰的癢酥酥的感覺。「原諒我吧,我已經哭過了!」這是葛萊齊拉中的句子,那麼,原諒我
吧!
  健群。
  小下女來請我去吃午飯,已經是吃午飯的時間了嗎?也好,午飯完了是晚飯,晚飯完了就又過去了一天。勉強咽下了幾粒堅硬的飯粒。我又回到客廳裡,繼續蜷伏在沙發中。望著
窗外的日影西移,望著室內由明亮而轉為暗淡,望著迷迷濛濛的暮色由窗隙中湧入。我睜著眼睛,凝著神,但沒有思想,也無意識,似乎已睡著了。
  「為什麼不開燈?」
  突來的聲浪使我一驚,接著,電燈大放光明。我眨眨眼,一葦正脫掉皮鞋,換上拖鞋,在我對面的沙發中懶散的坐下來。他什麼時候回來的?我竟沒有聽到他開門的聲音。我坐正
身子,凝視著他,他燃起一支煙,慢吞吞的從公事包裡拿出一本美國的地理雜誌,我本能的痙攣了一下,又是地理雜誌,除了書籍之外,他還會有別的興趣嗎?
  「喂!」我說。
  「嗯?」他皺皺眉,不情願的把眼光從書上調到我的臉上。
  急切中,我必須找出一句話來,無論如何,我已經被冰凍的空氣「冷」夠了。「今天,健群來了。」我說。
  「哦,是嗎?」他不經心的問,眼睛又回到書本上去了。
  我有點難堪,卻有更多的憤懣。一段沉默之後,我說:「你知道,我曾經和健群戀愛過。」
  大概我的聲音太低了,他根本沒有聽到,我提高聲音,重說了一遍,他才猛悟似的說:「唔,你說什麼?」
  「我說,健群曾經是我的愛人。」
  「哦,」他望望我,點點頭:「是嗎?」然後,他又全神貫注在書本上了。
  我弓起膝,雙手抱著腿,把下巴放在膝蓋上。室內真靜,靜得讓人困倦。半晌,我抬起頭來,他的近視眼鏡架在鼻梁上,書湊著臉,看得那樣出神。我突然惡意的,沖口而出的說
了一句:「我現在還愛他。」
  「唔,唔,什麼?」他推推眼鏡,忍耐的看著我。
  「我說,我現在還愛他。」我抬高聲調。
  「愛誰?」他傻傻的問。
  「健群。」
  「哦,」他眨眨眼睛,笑笑。哄孩子似的說:「好了,別開玩笑了,讓我看點書。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眼看著他的頭又埋進了書本裡,我廢然的靠在沙發上,仰著頭,呆呆的凝視著天花板,天花板上,一條壁虎正沿著牆角而行,搖擺著尾巴,找尋食物。
  吃過晚飯,一葦又回到客廳,專心一致的看起書來。我坐在他的對面,用小銼刀修著指甲,一小時,又一小時——
  時間那樣沉滯的拖過去。終於,我不耐的跳了起來:「我要出去一下。」
  「嗯。」他頭也不抬的哼了一聲。
  我走進臥室,換了一身最刺目的衣服,黑底紅花的旗袍,金色的滾邊,既艷又俗!再誇張的用唇膏把嘴唇加大,畫上濃濃的兩道黑眉毛,對著鏡子,鏡裡的人使我自己惡心。不管
!再把長髮盤在頭頂,梳成一個髻,找了一串項鍊,繞著髮髻盤上兩圈。不敢再看鏡子,抓了一件紅毛衣,我「衝」進客廳裡,在一葦面前一站。「我出去了。」
  大概因為我擋住了他的光線,他抬頭看看我,我等著看他大吃一驚,但他只不經意的掃我一眼,又低下了頭,簡簡單單的說:「好。」
  我握著毛衣,垂著頭,走出了大門。門外春寒仍重,風從愛河的河面吹來,使人寒凜。我順著腳步,走到河邊,兩岸的燈光在黑幽幽的水中動蕩,像兩串珠鍊。沿著河岸,我緩緩
的踱著步子,隔著一條河,高雄鬧區的霓虹燈在夜色中閃耀。黑人牙膏的電燈廣告聳立在黑暗的空中,刺目的一明一滅。
  到何處去?我有些遲疑。但是,既然出來了,就應該晚一點回家,如果我徹夜不歸,不知一葦會不會緊張?想像裡,他一定不會,在他的生活中,從沒有緊張兩個字。我走上了橋
,沿著中正路,走進高雄的鬧區,大公路,大勇路,大仁路——我在最熱鬧的鹽埕區中兜圈子,走完一條街,再走一條街,在大新公司的首飾部,我倚著櫥窗,休息一下我走得太疲倦
的腳。店員小姐立即迎了過來,對我展開一個阿諛的微笑。
  「小姐,要什麼?」
  我隨意的在櫥上那個半身模特的胸前拉下了一條項鍊。
  「多少錢?」
  「八十塊。」
  八十元!不貴!就用那八十元買她的微笑,也是划得來的,無論如何,她是整個一天中對我最親切的人。我用手指挑著項鍊,望著那珠粒映著日光燈所反射的光芒。
  「要戴上試試嗎?」
  「哦,不用了,包起來吧!」我打開皮包,拿出八十元,放在櫃台上。
  項鍊放進了皮包,店員們已經開始鞠躬送客,表示打烊時間已到。看著他們搬門板準備關店門,看著那鐵柵門已拉上了三分之一,我只得跨出了大新公司。沿著新樂街,我一家一
家的逛寄賣行,肆意的買著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也買盡了店員們的微笑。然後,一下子,我發現街道空曠起來了,車輛已逐漸減少,店門一家家的關閉,霓虹燈一盞盞的暗滅,只剩
下翦翦寒風在冷落的街頭隨意徜徉。我的腿已疲乏無力,我的眼皮酸澀沉重。但是,我不敢回家,家裡的一葦想必已呼呼大睡,他會為我的遲歸而焦急嗎?
  漫無目的的在黑暗的街頭閑蕩,腦中思緒紛雜零亂,健群回來了,我已嫁人了!生命如斯,日月遷逝,世界上何事為真?何事為假?人,生存的目的何在?一日三餐,渾渾噩噩,
任那歲月從指縫中穿過,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等到捱過了數十寒暑,然後呢?就像媽媽的結局一樣,那黑色的棺木,黑色的繭!
  踱過了橋,我又回到愛河河邊,站在螢光燈下,我斜倚著燈柱,凝視著水中的燈光倒影,那微微蕩漾的水使我眼睛昏花而腦中昏沉,我閉上眼睛,深深呼吸,夜風拂面而過,單衣
寒冽,我顫慄了。
  「惻惻輕寒翦翦風,杏花飄雪小桃紅,夜深斜搭秋千索,樓閣朦朧細雨中。」多麼美麗的詩的韻致!為什麼真正的生活中卻找不到這樣的境界?誰能告訴我,那些詩人是如何去發
掘到這份美的?
  我慘然微笑,默默的流淚了。
  一隻手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臂,我吃驚的張開眼睛,健群正挺立在我的面前。螢光燈下,他的臉色青白如鬼,雙目炯炯,妖異的盯著我。
  「你在做什麼?」他冷冰冰的問:「我跟蹤了你整個晚上,走遍了高雄市。」我默然無語,他捉住我的下巴,托起我的頭:「你為什麼這樣做?」他的眉頭蹙起了:「為什麼要葬
送我們兩個人的幸福?」他用雙手摸索著我的脖子。然後勒緊我:「我真想殺了你,毀了你!我恨你,恨誘了你!恨死了你!你死了我才能解脫!」他的手加重了壓力,我呼吸緊迫了
。「你這麼輕易的決定你的終身?然後把每晚的時光耗費在街頭閑蕩上?你,你怎麼這樣傻?」
  他的手更重了,我已經感到窒息和耳鳴,閉上眼睛,我把頭仰靠在燈柱上,好吧!掐死我!我願意,而且衷心渴望著。扼死我吧,那對我是幸而不是不幸。但是,他的手指放鬆了
,然後,他的嘴唇炙熱的壓住了我的。他呻吟的,顫慄的低喊:「思筠,思筠,你要毀掉我們兩個了!思筠,思筠!」
  我流淚不語。媽媽!你把你的黑繭留給我了。
  「思筠,」他的嘴唇在我的面頰上蠕動,他的手摸到了我的髮髻,輕輕一拉,那盤在髮髻上的項鍊斷了。「你打扮得像個小妖婦。但是,這樣的打扮使你看來更加可憐。思筠,你
說一句強烈的話,讓我絕了望吧。」
  我依然不語,低下頭,我看到那散了的珠串正迸落在地上,紛紛亂亂的滾進愛河之中,攪起了數不清的漣漪,大的,小的,整的,破的——
  五
  又是一個難捱的晚上。
  我坐在沙發中,百無聊賴的用小銼子修指甲。每一個指甲都已經被銼子銼得光禿禿了。一葦仍然在看他的書,書,多豐富而吸引人的東西呀!
  我把銼子對準了玻璃桌面扔過去,清脆的「叮」然一聲,終於使他抬起了頭來,看看我,又看看銼子,他哼了一聲,再度抱起了書本。
  「喂,喂!」我喊。
  「嗯?」他向來是最會節省語言的人。
  「一葦,」我用雙手托著下巴凝視他:「你為什麼娶我?」
  「唔,」他皺皺眉:「傻話!」
  「喂,喂,」我及時的呼喚,使他不至於又埋進書本中,「一葦,我有話要和你談。」
  「嗯?」他忍耐的望著我。
  「我,我提議——我們離婚。」我吞吞吐吐的說。
  「唔?」他看來毫不驚訝:「別孩子氣了!」低下頭,他推推眼鏡,又準備看書了。
  「我不是孩子氣!」我叫了起來:「我要離婚!」
  他皺眉,望著我:「你在鬧些什麼?」
  「我要和你離婚!」我喊:「你不懂嗎?我說的是中國話,為什麼你總聽不懂?」
  他看看牆上的日曆,困惑的說:「今天不是愚人節吧?為什麼要開玩笑?你又不是小孩子了!」
  我跳了起來,所有的忍耐力都離開了我,我迫近他,一把搶下他手裡的書,順手對窗外丟去,一面神經質的對他大喊大叫起來:「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比你更清楚我不是小孩子了
!所以我沒有說孩子話!我要和你離婚,你懂不懂?你根本就不該娶我!你應該和你的書結婚!不應該和我!我已經被你冰凍得快死掉了,我無法和你一起生活,你懂不懂?你這個木
頭人,木頭心臟,木頭腦袋!」
  他被我迫得向後退,一直靠在牆上。但是,他總算明白了。他瞪著我,愣愣的說:「哦,你是不願意我看書?可是,不看書,幹什麼呢?」
  「談話,你會不會?」
  「好好,」他說,坐回到沙發裡,嚴肅的眨了眨眼睛,望著我說:「談什麼題目?」
  我凝視他,氣得渾身發抖。隨手握住茶几上的一個小花瓶,我舉起來,真想對他頭上砸過去。可是,他一唬就跳了起來,一面奪門而逃,一面哆哆嗦嗦的說:「天哪,你你——你
是不是神經出了毛病?他們早就告訴我,你有精神病的遺傳——現在,可不是——就,就發作了——」
  我舉起花瓶,「匡嘟」一聲砸在玻璃窗上,花瓶破窗而出,落在窗下的水泥地上,碎了。一葦在門外抖衣而戰,囁囁嚅嚅的說著:「我要打電話去請醫生,我要去請醫生——」
  我搖搖頭,想哭。走進臥室,我拿了手提包,走出大門,投身在夜霧濛濛的街道上。
  順著腳步,我向我的「娘家」走去,事實上,兩家都在愛河之畔,不過相隔數十慾宏誚茪w。走著走著,故居的燈光在望,我停了下來,隱在河畔的樹叢中,凝視著我的故居。

  我昔日所住的房裡已沒有燈光,但客廳中卻燈燭輝煌,人聲嘈雜。我靠在樹上,目不轉瞬的凝視著玻璃窗上人影幢幢,笑語之聲隱隱傳來,難道今日是什麼喜慶的日子?我思索著
,卻絲毫都想不起來。
  我站了很久很久,風露侵衣,夜寒襲人,我手足都已冰冷,而客廳裡依然喧嘩如故。終於,我輕輕的走了過去,花園門敞開著,我走進去,跨上台階,站在客廳的門外。隔著門上
的玻璃,我看到門裡賓客盈門,而健群正和一個濃妝的少女並坐在一張沙發上,那少女看來豐滿艷麗,而笑容滿面。
  健群卻依舊衣著簡單而容顏憔悴,那對失神的眼睛落寞的瞪視著窗子。我頓時明白了,爸爸和萱姨又在為健群介紹女友,這是第幾個了?但是,總有一個會成功的。然後,健群就
會和我一樣掙扎於一個咬不破的繭中。
  再注視那少女,我為她的美麗折倒。下意識的,我看看自己瘦骨支離的身子和手臂,不禁慘然而笑。下了台階,我想悄然離去,但是,門裡發出健群的一聲驚呼。
  「思筠!別走!」
  我不願進去,不想進去,拔起腳來,我跑出花園,沿著愛河跑,健群在後面喊我,我下意識的狂奔著。終於聽不到健群的聲音了,我站在愛河的橋頭,又泛上一股酸楚和淒惻,還
混合了一種淒惶無措的感覺。走過了橋,像往常一樣,我又開始了街頭的夜遊。
  我累極了,也睏極了。我不知道自己在街頭到底走了多久,手錶忘記上發條,早已停擺了。沿著愛河,我一步一步的向前挨著,拖著。腳步是越來越沉重了。我累了,累極了,在
這條人生的道路上,也蹭蹬得太長久了。
  我停在一盞熒光燈下,在這燈下,健群曾經吻我。他曾說我是個沒有熱情的小東西。沒有熱情,是嗎?我望著黑幽幽的水,那裡面有我迸落的珠粒,有我的眼淚和他的眼淚,那些
珠粒和眼淚擊破過水面,漾開的漣漪是許許多多的圈圈。記得有一首圈圈詩,其中說過:「相思欲寄從何寄?畫個圈兒替。言在圈兒外,心在圈兒裡,我密密加圈,你需密密知儂意!
單圈兒是我,雙圈兒是你,整圈兒是團圓,破圈兒是別離。更有那訴不盡的相思,把一路圈兒圈到底。」
  我倚著鐵索,把頭伸向河面。我又哭了。淚珠在水面畫著圈圈,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在這無數的圈圈裡,我看到的是健群的臉,一葦的臉,和媽媽的臉。是的,媽媽的臉,
媽媽正隱在那黑色的流水中,她瞪得大大的眼睛哀傷的望著我,仿佛在對我說:「你也織成了一個黑繭嗎?一個咬不破的黑繭嗎?」
  是的,咬不破的黑繭!我凝視著流水,黑色的水面像一塊黑色的絲綢。我在寒風中抽搐,水面的圓圈更多了,整的,破的,一連串的,不斷的此起彼伏著。
  夜風包圍了我,黑暗包圍了我,熒光燈熄滅了,四周是一片混混沌沌的黑色。我在這暗夜中舉著步子,不辨方向的向前走去。我知道,無論我走向何方,反正走不出這個自織的黑
繭。
  夜霧更重了,我已經看不到任何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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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蜃樓
  一
  午後下了一陣急雨,正像海邊所常有的暴雨一樣,匆遽、雜亂、而急驟。但,幾分鐘之後,雨停了,熾烈的太陽重新穿過了雲層,照射在海面和沙灘上,一切又恢復了寧靜,和沒
下雨以前似乎沒有什麼分別,只在遠遠的海天相接的地方,彎彎的掛著一個半圓形的彩虹。
  翠姑站在井邊,手裡握著水桶和繩索,對天邊那五色繽紛的彩虹看了幾秒鐘。「虹」,她思索著那個字是怎麼寫好,但是卻記不起來了。她對自己搖搖頭,把水桶拋進井裡,用力
的拉起滿滿的一桶水來,然後一隻手提著水桶,另一隻手拉著裙子,向家裡走去。地上的沙子還是濕的,太陽晒在上面熱熱的,赤腳走在上面非常的不舒服。
  穿過了那間在夏天用來作冰室的大廳,她一直把水提進了廚房裡,在灶前面燒火的母親慈愛的看了她一眼:「累了吧,把水倒在缸裡去歇一下吧!還有好久才吃飯呢。」
  翠姑走到屋子外面,用來作冰室的大廳空空的,椅子和桌子都疊在一起,上面厚厚的積了一層灰塵。現在還不到冰店開張的季節,等到六月裡,台北的一些學校裡放了暑假,這兒
又要熱鬧了起來。海濱浴場會擠滿了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穿著花花綠綠的游泳衣,帶著帳篷在海灘上過夜。
  那時候,他們冰店裡也會熱鬧了起來,擠滿了年輕的學生和城裡來的少女們。六月,翠姑默默的計算著日子,到那時候,住在那邊別墅裡的沈少爺也該回來了吧。
  翠姑沿著門口寬寬的街道向前進,其實,這根本不算是街道,路上全是黃色的沙子,只因為兩邊有著幾家店鋪,所以這也就算是「街」了。在幾年前,這兒還是一片荒涼的不毛之
地,只因為後來有投機的商人在這兒辟了一個海濱浴場,所以頓時熱鬧了許多。水果店、冰店、吃食店,都陸陸續續的建造了起來。翠姑的父親李阿三也拿著從大陸帶出來還剩下的一
點積蓄,開了這家冰店,勉強的維持著一家三口的生活。翠姑穿過了那幾家店鋪,向海邊上走去,只有在海灘上,她才能看到那建築在高地上的白色房子,那俯瞰著整個海面的別墅。

  翠姑走向海邊,海水有節拍的湧向沙灘,又有節拍的退了回去。翠姑站在水中,讓那些白色的泡沫淹過她的腳背,那微溫的海水帶給她一陣舒適的快感。她仰起頭,望著那沐浴在
陽光中的白色樓房,那白色的建築物高高的站在那兒,帶著幾分倨傲的神態。
  翠姑低下了頭,風吹起了她的裙子和頭髮,她用一隻手拉住裙子,用腳趾在沙灘上划出「隱廬」兩個字。這兩個字的筆划都這麼複雜,翠姑不知道自己寫錯了沒有。但,她猜想是
不會錯的,因為她曾經好幾次看過那刻在水泥大門上的金色字體。她又抬頭看了看那所別墅,在沙子上緩緩的再寫下三個字「沈其昌」,字跡歪歪倒倒的,不大好看,翠姑正想用腳抹
掉它,一陣海浪湧了上來,把那些字跡都帶走了。
  太陽逐漸的偏向了西方,幾抹彩霞從海的那一面升到了空中,海水都被染成淡淡的粉紅色了。翠姑向岸上走去,在一棵大樹底下坐了下來。隨手撿了一根枯枝,在沙上亂划著,划
來划去,總是「沈其昌」三個字。半天之後,她抬頭看看天,用手枕著頭靠在樹上,微笑著低低的說:「六月底,他就會回來了,去年,他不是也六月底回來的嗎?」
  她瞇著眼睛,似乎又看到了那個漂亮而英俊的青年。
  二
  第一次見到沈其昌正是去年六月底,天氣燠熱得像一個大火爐。
  翠姑在桌子之間來往穿梭著,汗水濕透了她那件花麻紗的衫裙。她忙碌的遞著碟子杯子,檸檬水、橘子汁、刨冰、西瓜——雖然她自己渴得要命,卻沒有時間喝一點東西。小冰店
裡擠滿了人,充滿了喧囂和笑鬧的聲音。
  「喂!四杯橘子汁。」
  翠站正在轉動著刨冰的機器,一個男性的、柔和的聲調在她耳邊響著。她抬起頭,四個青年正跨進了冰店,剛才對她說話的青年個子高高的,皮膚很白,一對黑眼珠亮得出奇。
  翠姑像觸電似的微微呆了一陣,這人的臉龐好熟悉,似乎在那兒見過。
  她拿著四杯橘子汁的托盤,走到那四個青年的桌子前面,把橘子汁一杯杯的放在他們面前,這時,她看到其中一個推了推那起先向她說話的青年說:「喂,沈其昌,這兒居然會有
這樣出色的姑娘,想來你假期中不會寂寞了!」
  翠姑並不太懂這幾句話,但她看到他們四個人的眼睛都盯著自己看,就知道他們是在說自己了。她不禁微微的紅了臉,拿起托盤正想走開,另一個青年笑著拉住她說:「喂,你叫
什麼名字?和我們一起喝一杯吧?我們付錢!」
  翠姑迷惑而又驚訝的望著他們,她從沒有應付過這種局面,有點兒不知所措了。這時,那被他們叫作沈其昌的青年卻微笑的對那拉她的人說:「別胡鬧,小朱!人家的樣子滿正經
的,別為難她!」
  小朱鬆了手,翠姑急急的拿著托盤走回櫃台來,她臉上熱熱的,心一直在跳。偷偷的斜過眼睛去看他們,卻正好看到沈其昌懶洋洋的靠在椅子上,握著杯子,嘴裡銜著吸管,眼光
溫柔的望著她。
  他們很快的就喝完了杯裡的橘子汁,高聲的叫鬧著要去比賽游泳,只有沈其昌一直文靜的微笑著。翠姑猜想他一定不大會游泳,因為他的皮膚那麼白,像個女孩子似的,決不是常
在太陽底下晒的人所能有的。像劉阿婆家的榮生,就黑得像鍋底子一樣。翠姑正在想著,他們已經喧鬧著跑來付賬,錢是沈其昌付的,翠姑在忙亂中竟多找了一塊錢給他。沈其昌微笑
的還給她一塊錢,溫柔的說:「你算錯了,小姐。」
  翠姑目送他們走開,「小姐」的稱呼,使她好半天都覺得暈陶陶的。
  第二天黃昏的時候,冰店裡的生意比較清談了些,翠姑就習慣性的到海灘上來走走。通常來游泳的遊客,多半是一清早從台北或別的地方坐火車來,黃昏的時候就回去了。但也有
一些人帶著帳篷來露營。翠姑最喜歡看那些人穿著鮮艷的游泳衣,在水裡蕩來蕩去的樣子,她羨慕他們的安適愉快。
  在她,雖然守著海邊,卻很少游泳。她只有一件黑色的游泳衣,還是母親好多年以前給她縫的,而現在,由於她的體型有了大大的改變,那件游泳衣是早已不能穿的了。她站在海
灘上,羨慕的望著幾個少女在水中尖叫的拍著水,和她們的男朋友們笑鬧著。
  她有點失意的沿著水走,低垂著頭,數著自己的步子。猛然,她停住了腳步,睜大了眼睛,她差一點走到一個男人的身上!那男人正仰臥在沙灘上面,閉著眼睛,顯然在享受著那
黃昏時和煦的日光。當她發現這人就是昨天在冰店裡給她解圍的沈其昌時,禁不住「啊」的驚呼了一聲。沈其昌也吃驚的睜開了眼睛,看到了翠姑,就從地上坐了起來,微笑的說:「
也來游泳嗎?」
  翠姑羞澀的搖了搖頭,望著面前這英俊的青年。大概由於太陽晒了的關係,他今天不像昨天那樣白,皮膚紅紅的,赤裸的上身有著亮晶晶的水珠。
  「店裡不忙了嗎?」沈其昌繼續問,聲調非常溫和。
  「現在不忙了,中午最忙。」翠姑克服了自己的羞澀,輕輕的回答,又疑惑的望著他問:「你晚上睡在那邊帳篷裡的嗎?」
  「不!」沈其昌搖搖頭,指著高處的那座白色的樓房:「我家在那邊,我在台北讀書,暑假裡回來!」
  「喔!」翠姑恍然的說:「你是沈少爺!怪不得我覺得臉很熟,你們搬來那天我也看到過你的!」
  「算了!什麼沈少爺,我叫沈其昌,其他的其,昌隆的昌,」
  說著,他用手指在沙上寫下了沈其昌三個字,又笑著問她:「你呢?」
  「李翠姑。」翠姑說著,臉又紅了,因為她根本不認得沙上那三個字,她死死的盯著沙上的字,想記住它的筆划。
  「你沒有念過書嗎?」沈其昌問,聲音裡帶著點憐惜。
  「沒有。」她搖了搖頭,臉更紅了。
  「沒關係,以後我教你,」沈其昌輕鬆的說,從地上站了起來,望了望海水,忽然說:「一起去游泳怎麼樣?」
  「好——不過——」翠姑囁嚅著,她不能說沒有游泳衣。
  「沒有游泳衣嗎?走,先去租一件來用,明年暑假我從台北帶一件來送你!」沈其昌說,有點憐憫的望著她。
  翠站從更衣室裡走了出來,那件大紅色的游泳衣緊緊的裹著她那健康的、豐滿的身體。她有點不好意思的望了望沈其昌,羞澀的垂下了眼睛。沈其昌望了她一眼,眼睛裡充滿了讚
美和詫異,然後說:「走!讓我們游泳去!」當他們並肩走進水裡的時候,他又輕輕的加了一句:「翠姑,你很美!」
  那晚,翠姑一夜都沒有睡著。這是她有生十七年間的第一次。
  沈其昌在家中足足待了三個月,這三個月中,翠姑幾乎天天和沈其昌在一起,她發狂般的依戀著他。雖然,他和她在一起的時候,連握她的手都沒有握過。但,翠姑覺得他的一言
一語,一個笑容,一聲嘆息,都和她那麼親切。她並不了解他,但卻極單純,而極熱烈的愛上了他。
  翠姑認為沈其昌的知識和學問是無邊的,她知道他在台大讀外文系,至於什麼是「外文」她卻茫然不知。一次,她鼓起勇氣來問他,他卻憐憫的對她笑笑,搖著頭說:「你這個可
憐的小東西!」
  沈其昌平日說的許多話,都是翠姑理解能力以外的,但她依然喜歡聽他說。他會告訴她一些小故事,這些故事都是她從來沒有聽過的,什麼英國的詩人啦,美國的作家啦,有時他
還會吟誦一些她所聽不懂的詩句,當她惶惑而敬佩的望著他背誦時,他就會啞然失笑的說:「啊,你是不懂這些的。走!我們游泳去!」
  他真的開始教她寫字,但是教得毫無系統,他想起什麼字就教她什麼字。例如一天雨後,他向她解釋「虹」的成因,就教她寫「虹」字。一天他告訴她他住的白屋叫「隱廬」,就
教她寫「隱廬」兩個字。翠姑竭力想學會一切他教她的東西,常常深夜不睡覺的在紙上練習著那些字。
  一天午後,翠姑和沈其昌一起坐在沙灘上,海面有許多人在載沉載浮的游著泳。一個瘦瘦的男人在教一個胖女人游泳,那胖女人拚命用手抓著那男人,嘴裡發出尖銳的怪叫聲。
  翠姑笑著看了一會兒,把眼光調到天上,天空是明朗的蔚藍色,幾朵白雲在遊移著。
  「雲是會變的,是不是?」翠姑說:「以前我常常坐在那邊大樹底下,看著雲變,有的時候變一隻狗,有時變一隻貓,還有時會變成一座房子,或一個城。」
  「嗯,雲是會變的,」沈其昌很有趣味的望著她:「你看著雲的時候想些什麼呢?」
  「啊,想許許多多的東西,都是——都是不會發生的。有時我想我會變成一個公主,住在那個像城市一樣的雲裡面。」
  翠姑紅著臉說。
  「哦,是的,每人都有幻想,一些海市蜃樓的幻想。」沈其昌低低的說,這幾句話是對他自己說的。
  「海什麼?」翠姑問,「海市蜃樓」四個字中,她只聽懂了一個海字。
  於是,沈其昌向她解釋什麼叫「海市蜃樓」,同時把這四個字寫在沙灘上教她。翠姑睜大了眼睛,半天都弄不明白到底什麼是海市蜃樓。最後,沈其昌不耐的站起身說:「哎,你
這個笨蛋,你一輩子也不會懂什麼是海市蜃樓的,還是快點回去幫你媽賣冰吧!」
  那天晚上,翠姑為這幾句話飲泣了大半夜,她是苯蛋!她什麼都不懂!她不知道蜃樓是什麼!於是,她明白,在她和那「隱廬」的小主人之間,有著那麼大的一段距離,這段距離
是永遠不可能縮短的。
  翠姑的傷心一直延長了好幾天,因為,第二天她發現沈其昌已經到台北去了,他寒假要留在台北。於是,又要等待漫長的一年,她才能重新見到那隱廬的小主人。
  三
  海邊的夜似乎來得特別早,太陽落山沒有多久,那些絢爛的晚霞也轉變了顏色,連那白色的浪花好像也變成灰色了。
  翠姑用手抱住膝,仍然靠在那棵大樹上。風大了,海浪喧囂著奔向岸上,又怒吼著退回去。翠姑低聲唱起沈其昌常常哼著的一個歌曲:月色昏昏,濤頭滾滾,恍聞萬馬,齊奔騰。

  澎湃怒吼,震撼山林,後湧前推,到海濱。
  翠姑並不了解那歌詞,但沈其昌給她解釋過,她知道這是描寫夜晚的大海的。所以,每到夜晚,她就會不由自主的低唱起這個歌來。
  「翠姑!翠姑!」
  母親的呼喚聲划破長空傳了過來,翠姑驚跳了起來,一面高聲答應著,一面向家裡跑去。才走到浴場出口處,就看到母親皺著眉頭站在那兒,不高興的說:「你每天下午跑到海邊
做什麼呀?吃晚飯了都不回來!快回去,榮生來了,又給你帶了塊花布來!」
  「誰希罕他的花布,乾脆叫他帶回去算啦!」翠姑噘著嘴說,一臉的不高興。「你別鬼迷了心吧,榮生那孩子可不錯呀!實心實眼的,我們這樣人家,能和他們攀了親——」
  「算了吧,鬼才看得上他呢!鍋灰似的——」翠姑詛咒似的說,臉漲得通紅。才走進了大門,翠姑就看到榮生站在那冰室的大廳裡,傻頭傻腦的衝著她笑,咧著一張大嘴,露出白
白的牙齒,皮膚黑得發亮,和他那身土裡土氣的黑褂兒似乎差不多少,胖胖的臉上堆滿了笑,看起來不知怎麼就是那麼不順眼。
  「喂,翠姑,昨天我跟爹到台北給人家鋪草皮,順便幫你買了塊料子,你看看可喜歡。」
  「哼!」翠姑打鼻子哼了一聲,瞪瞪眼睛沒說話。
  「還有,上回你說喜歡那種大朵兒的白玫瑰花,我給你摘了一大把來了,都放在你屋裡花瓶裡養著呢!」
  翠姑看了他一眼,仍然沒說話。其實,榮生倒真是個沒心眼的好人,他父親和翠姑家裡是同鄉,以前兩家也是結伴兒到台灣來的,所以翠姑和榮生始終是青梅竹馬的小伴侶,兩家
的父母也都有心促成這件事。榮生的父親現在有一個小小的花圃,靠賣花兒草兒過日子,倒也混得不錯。榮生很肯苦幹,每天天一亮就施肥鋤草,花草都比別家的肥。他對翠站是死心
塌地的愛著,兩家雖然隔了足足八里路,他一有工夫仍然徒步到李家來看翠姑。翠姑起先也很喜歡他,只是,自從去年暑假之後,翠姑卻再也看不上他那張黑黑的臉龐和那傻氣的態度

  看到翠姑一直不說話,榮生有點不知所措的摸了摸腦袋,小心翼翼的對翠姑看了兩眼說:「你不去看看那塊料子嗎?我不知道要買多少,布店老板說,四碼布足夠了,我就買了四
碼半。你上次說喜歡黃顏色,所以我買了件黃花兒的,你不看看嗎?」
  「先吃飯吧,吃了飯再看好啦!」翠姑的媽嚷著說。
  在飯桌上,翠姑依然像在賭氣似的不說話,榮生那副茫然失措的樣子使她尤其不高興。但,一想起他徒步八里路來看她,等會兒還要徒步八裡路回去,就看在小時一塊兒踢毽子的
份兒上,也不該不理人呀!想到這兒,不禁把板著的臉兒,放柔和了一點兒,望著他說:「你媽好麼?」
  「好,好,好。」榮生一迭連聲的說,看到翠姑開了口,如獲至寶般的笑著,一面拚命用手摸著腦袋。翠姑望著他那副傻頭傻腦的樣子,禁不住噗哧一聲笑了起來,榮生看到她笑
了,也莫名其妙的跟著笑了。
  晚上,當榮生走了之後,翠姑的媽在燈下縫著衣服,一面望著翠姑說:「不是我說,榮生還真是個好孩子,心眼好,肯努力,我們還求什麼呢!哪一種的人配哪一種的人,像我們
這樣的人和榮生他們攀親是最好的了。假如你嫁到有錢人家裡去,那才有得是氣要受呢!唉,翠姑,你可別糊塗呀!」
  翠姑垂著眼簾,靠著桌子站著。桌子上那瓶白玫瑰,在燈下顯得朦朦朧朧的。她摘了一朵下來,湊到鼻尖上去聞著,一股香氣直沖到她鼻子裡去。她瞇起眼睛,又想起那白皙的、
清秀的、漂亮的青年來。
  四
  盼望中的六月終於來了,跟著它一起來的是燠熱、忙碌和喧囂的人群。
  翠站靠著櫃台站著,她那長長頭髮扎著兩條辮子垂在胸前。眼睛茫然的望著門口的黃沙大路。按她的計算,沈其昌早就該回來了,可是她還沒有見到他。她不能不把自己打扮得清
清爽爽,因為他很可能在任何一分鐘裡出現。
  「喂!拿七根雪糕!」
  這是一群學生,有男有女。翠姑把雪糕遞給了他們,望著他們嘻嘻哈哈的向海灘走去。有點失落的嘆了口氣,在板凳上坐了下來。午後的陽光使人昏昏欲睡。
  「喂!翠姑,給我們兩瓶汽水!」
  忽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了起來,她驚覺的張大了眼睛,不錯,正是沈其昌!她盼望了一年的沈其昌!他依然那麼漂亮,聲音還是那麼溫柔,他正微笑的看著她,那是她
所熟悉的微笑。
  「翠姑,你好嗎?我們要兩瓶汽水!」
  翠姑像做夢似的微笑著點了點頭,然後把眼光調向他身邊站著的人。立即,她呆住了!她的目光接觸到一個容光煥發的少女,那少女有一對明亮的眼睛,長長的眼睫毛,搽著口紅
的小巧的嘴。那是一張非常非常美麗的臉龐。翠姑抽了一口冷氣,半天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沈其昌已經拉著那少女的手,在一張桌子旁坐了下來。那少女微傾著身子,臉上帶著一
個甜蜜的笑容,在低低的對沈其昌說著什麼。沈其昌也在專心的傾聽著,臉上有一種專注的表情,好像除了那少女之外,世界上已經沒有其他的東西一樣。
  好久之後,翠姑才能使自己稍稍鎮定下來。她拿了汽水和杯子,走到沈其昌的桌子前面,顫抖的把杯子放在桌上,當她轉身走開的時候,她聽到了一段對白:「你認識她?」那少
女問。
  「嗯,去年暑假還和她一起玩過呢,怪可惜的,是一塊未經雕琢過的璞玉。」
  「長得倒很不錯,你喜歡她嗎?」少女問,聲音裡帶點嘲弄和揶揄的味道。
  「我喜歡雕琢過的美玉,」沈其昌說,深深的望著眼前的少女:「像你!」
  少女的臉紅了,頭低垂了下去。翠姑可以看見她腦後束成一個馬尾巴的濃髮。翠姑走回到櫃台後面,眼睛空洞的望著天上的浮雲。她又想起去年那個下午,她因為不了解「蜃樓」
是什麼,他罵她是個笨蛋!是的,她是個笨蛋,什麼都不懂!她又望了望那束著馬尾巴的美麗的頭。她,那可愛的少女,應該是聰明的,她該會懂得什麼是海市,什麼是蜃樓吧!
  晚上,翠姑習慣性的徘徊在海邊,仰望著那高高在上的白色樓房。那座白色的建築物倨傲的站著,是那麼的崇高,那麼的可望而不可即。翠姑嘆息了一聲,讓海風高高的撩起她的
裙子,她深深呼吸著那涼爽的空氣,沿著沙灘漫無目的的走著。走到一塊岩石前面,她停住了步子,側耳傾聽著。在岩石後面,她聽到有人在談話,那是一男一女的聲音,翠姑能確定
那聲音是屬於誰的。她聽到了幾句話的片段,那些句子都是她所不能了解的,她猜想他們正在談著一些類似「海市蜃樓」的話,或者,是英國的詩,中國的詞——
  她把前額靠在岩石上,心中靜止得像清晨的海面,沒有一點兒波浪。
  「翠姑!翠姑!」
  忽然,她聽到了一陣呼喚,這是一個男性的、魯莽的、有力的叫聲。她站直了身子,靜靜的站了幾秒鐘,然後大步的向前跑去,跑到浴場的出口處,她看到一個粗壯的、結實的男
人的身子筆直的站在那兒,對她嚷著說:「你看,翠姑!我又給你帶了一把白玫瑰來!」
  她回頭對海面望望,海面是一片黑暗,什麼東西都看不見。她甩了一甩頭,把所有的「海市」「蜃樓」都甩在腦後,毅然的向前面那個男人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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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2-27 20:47:31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章】芭蕉葉下
  芭蕉葉,茂盛的芭蕉葉,闊大的芭蕉葉,如雲覆蓋的芭蕉葉。
  思虹倚著窗子站著,從那垂著的空紗窗簾的隙縫裡向外凝視。芭蕉葉在院子中伸張舒展著,像一個張開的大傘,寬而長的葉片在微風中擺動,發出簌簌的響聲。芭蕉葉,沒想到,
當日手植的那一株芭蕉幼苗竟已長成了大樹,多快!好像不過一眨眼而已。她眩惑的望著這棵芭蕉,用一種近乎惶惑的心情去計算它的年齡。於是,她的眼光由葉片上向下移,落在芭
蕉葉下那陰涼的樹蔭下,樹蔭下有兩張躺椅,而今,躺椅上正有一對年輕男女在喁喁私語著。
  「多快!」思虹重複的想著,迷茫的望著樹蔭下的少女,種這棵芭蕉的時候,美婷還和一些孩子們在一邊幫忙搬水壺,幫忙挖坑。思虹還記得美婷和那些孩子們手拍著手唱著那支
毫無意義的童謠:「小皮球,香蕉梨,滿地開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而今,美婷居然這麼大了,大得叫人心慌,成熟得令做母親的忙亂。約會、跳舞、交際——紛至沓來。一下子,她好像就失去了美婷了。就像現在,長長的午後,懨懨的時光裡,
她被關在屋裡,而她那唯一的女兒,親愛的女兒,正和男友忘我的陶醉在芭蕉葉下。
  那個男孩子,思虹知道他。高高瘦瘦的個子,有棱角的面頰和額頭,充滿智慧的一對大眼睛,和一張寬闊而簿的嘴。——說不出是漂亮還是不漂亮,但是,思虹一眼就斷定了,這
是個吸引人的男孩子。他渾身都充滿了一種男性的吸引力,這引力支配著美婷。思虹不必問美婷,就可以在她的眼底找出戀愛的供詞。這使思虹更加心謊,更加忙亂,更加失措和張皇
。為什麼會這樣?她自己也說不出所以然來。芭蕉葉下的兩顆頭顱靠近了,其中一顆——屬於女性的那一顆——忽然把頭甩了一下,用眼光搜索的看著思虹所站立的窗子。於是,男的
也把眼光調過來了。女的嘴唇在蠕動,思虹幾乎可以斷定她在對她的朋友說:「別太親熱,我媽在偷看我們呢!」
  思虹的臉突然熱了,她的身子向後一縮,好像自己是個被抓到的小偷,不由自主的想找地方隱藏起來。離開了窗子,她才覺得自己的腿已站得發酸。在沙發椅裡,她乏力的坐了下
來,順手拿起沙發上的一本畫報——這是美婷和她的男朋友曾看過的一本——這時,正攤開著的一頁上,畫的是沙灘邊的一對男女,半裸的穿著游泳衣,在浪潮翻捲中緊緊的擁吻。思
虹不知道美婷和那個男孩子是不是也表演過這一手,不過,她猜想,這是難免的。於是,她感到胸口中一陣翻攪,好像有無數的小蟲子,正沿著血管在她體內爬行。
  室內沉靜得使人窒息,窗外那一對青年人連一點兒聲音都沒有。思虹靠在沙發裡,腦中模糊的想著美婷,美婷的男友和闊大的芭蕉葉——芭蕉葉,誰也不知道芭蕉葉與美婷的關係
,如果二十年前,那個夏日的午後不那麼悶熱,芭蕉葉下的天地不那麼涼陰陰的讓人醺然欲醉——還有那些蜜蜂,繞在花叢裡的蜜蜂,那樣嗡嗡的飛來飛去,看得人眼花撩亂,聽得人
神思恍惚——還有,那個他!
  那個他!思虹在二十年中,常想起那個他,他的臉在她腦海裡又清晰又模糊。大而野性的眼睛,落拓不羈的舉止,豪放而大膽的談話。他是鎮上著名的流氓,而她是全鎮聞名的閨
秀,誰也不會把他和她並在一起談。可是,他們相遇了,他挑逗性的微笑使她心動,他那流氣的聳肩、招手和各種姿態都使她感到刺激。她知道他是個壞蛋,是個混混,是個流氓。
  但是,她的腦子裡開始鐫上了他,他帶著一種全新的刺激和壓力壓迫著她,使她無法掙扎,也無法透氣。
  於是,芭蕉葉下的那天來臨了。他帶著她跑到那寂無人跡的花園裡,從那磚牆的缺口中翻進去。然後,在半個人高的羊齒植物的掩護下,在芭蕉闊大的葉片下,他那樣粗野的把她
擁在懷裡,他的嘴唇灼熱的壓著她的。於是,她只能在自己狂跳的心臟聲中,聽到蜜蜂的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還有,就是當她臥倒在那草地上,張開眼睛來所看到的芭蕉葉
,闊大的葉片上的脈絡成羽狀的散布開來。
  人,就是這樣的奇怪和難以解釋。平常,她在完全舊式的教育下長大,她的母親是個嚴肅而有板有眼的女人。思虹自幼被教育成一個淑女,走路時,腰肢不能擺動,講話時,目光
不能斜視。對男人,看一眼就是罪大惡極!可是,那天她在芭蕉葉下所表現的卻像另一個女人。至今,思虹對那天仍有種不真實感。但,事情發生了,奇怪的是,事後她並不懊悔。當
那男人用灼灼的眼光望著她,沉著聲音說:「如果你要我負責任,我可以負起來,你跟我走!」
  「不!」她說,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這樣說,她只覺得他不是那種人,不是一個女人拴得住的男人。而且,她分析不出自己對他的情緒,面對著他,他那種過分的男性化總使她感
到壓迫。
  他沒有多說什麼,一星期後,他就離開了小鎮。
  當她發覺懷孕的時候,驚恐超過了一切,經過幾個不眠的夜,她作了最明確的決定——結婚。她嫁給一個她一點都不愛的男人,生下了美婷。沒有人對這個提前出世的嬰兒感到懷
疑,沒有人揣測到她會有越軌的行動,因為,她是淑女,規規矩矩的淑女,目不斜視的大家閨秀!
  一眨眼間,美婷長大了。睜著一對朦朦朧朧的眼睛,在芭蕉葉下找尋著愛情。思虹每看到她和那男孩子躺在芭蕉葉下,就感到由心底發出痙攣。奇怪,自己做錯事的時候並不會覺
得太嚴重,但是,到了女兒的身上就又不同了。她不了解自己為什麼這樣緊張和不安!
  「媽!」
  美婷的一聲喊使她驚醒的抬起頭來,美婷正亭亭玉立的站在門口,屋外的陽光襯著她,她的面頰紅撲撲的,眼睛水汪汪的。思虹迅速的用眼睛搜尋的望著她的衣服,正像她所意料
,是遍布皺褶的。思虹皺了一下眉,張開嘴,要說什麼又沒說。美婷跑了進來,用低低的、抱歉似的口氣說:「媽,我要出去!」
  「和——」「是的,和小林!」美婷說著,眼睛裡的醉意在流轉。「晚上不回來吃飯了。」
  「美婷,你和小林未免太親熱了吧?」思虹不安的說:「你知道,一個女孩子——」
  「哦,媽媽!」美婷不耐的喊,甩了甩頭:「我知道你又要搬那些大道理出來了。媽,現在不是你年輕的時代呀!媽,你的思想已經過時了,太保守了!」
  太保守了?思虹瞪著眼睛,不知該說什麼好。保守,美婷就是保守的產物!是的,女兒總認為母親的話是過時的、討厭的和古板的!自己年輕時何嘗不討厭母親那些話,可是,自
己做了母親,卻免不了要把那些討厭的話對女兒再重述一遍!
  「哦,媽,再見哦!」
  「噢。等一下,美婷!」
  女兒站住,微昂著頭,不耐的神情遍布在整個的臉上和眼睛裡。
  「美婷,要——要——」思虹吞吞吐吐的說:「要早些回來哦,和男朋友出去玩,別玩得太晚。還有——在人煙稀少的地方,盡量少停留。還有,黑暗的地方也少去,再有——不
要過分接近——」
  「媽媽!」美婷皺著眉喊。
  「好吧,去吧!」思虹說,又加了一句:「美婷,處處小心點,越早回來越好,一個女孩子——」
  「媽媽!」美婷再喊,走到母親身邊,低低的說:「小林不是老虎,你放心,他不會吃掉我!」
  說完,她轉過身子,輕快的向門口跑去,到了門口,她又回頭對母親揮揮手,帶笑的喊了一聲「拜拜!」就消失在門外了。
  思虹望著美婷的影子消失在落日的餘暉裡,心情更加沉重了起來,倚著窗子,她呆呆的看著外面的芭蕉樹。落日很快的沉進地平線,暮色四合。芭蕉伸展的葉子在暮色中看起來是
片聳立的黑色陰影,她感到這陰影正籠罩在她的心靈上,跟著越來越黑暗的天色,在她心中不斷的增加著壓力。
  晚飯後,她的不安更深了。手中握著的針線工作,幾乎就沒有動過一針,反而三番兩次的到門口去伸頭探腦。她那中年後變成痴肥一團的丈夫,把身子塞滿了一張沙發椅,打著呵
欠說:「你別擔心美婷,她是個好女孩,和男朋友約會約會,有什麼了不起?你隨她去吧!」
  好女孩!好女孩?多刺耳的三個字!誰能擔保好女孩就不出事?怎麼樣就叫做一個好女孩?憑那循規蹈矩的態度?憑那斂眉端莊的儀表?好女孩!好女孩也有抵制不了的東西!
  「哦,思虹,你走來走去,弄得我的頭發昏!」丈夫又說話了:「你為什麼不坐下來?」
  她坐了下來,坐在臨窗的位置。從窗口,可以看到那棵芭蕉,風把芭蕉葉子吹得直響。
  時間一分一秒慢慢的爬過去。丈夫在左一個呵欠,右一個呵欠之後,踱進了臥室,思虹可以聽到他笨重的身子壓在彈簧床上的聲響,幾乎是立刻,震耳的鼾聲就從臥室裡傳了出來
。思虹把針線放在膝上,開始全心全意的等起遲歸的女兒來。
  夜,逐漸的深了。憑經驗,思虹也知道不過十一點,美婷決不會回家。但,她依然希望她會早歸。忐忑不寧的心境使她無片刻的安靜,思想像個野馬般奔馳著。小美婷,好像還只
是她懷裡一個小嬰兒,怎麼會這麼快就長大了呢?如果她一直不長大多好!假如她仍然是在襁褓中多好!她就不必為她的成長而擔心。
  門口有了響動,思虹直跳了起來,走到大門口去,從門上玻璃窗上向外看,頓時,她縮回頭來。是的,美婷回家了,可是她正在門口的台階上,和那個男孩子熱烈的擁吻著。思虹
像挨了一鞭,她的小美婷,小小的美婷,對於接吻居然如此老練而成熟。思虹軟軟的在門口的椅子中坐著,等待著,心中茫然若失,在茫然中更充滿了惶惑、緊張和各種錯綜複雜而難
言的情緒。
  仿佛等待了一個世紀那樣長久,終於聽到了敲門的聲音。
  思虹打開了門,美婷斜靠在門框上,依然醉意醺然的凝視著遠去的那個男孩子。思虹又等了一會兒,才忍不住的說:「該進來了吧,美婷?」
  「哦,媽!」女兒受驚的回過頭來,紅著臉笑笑。笑容裡有著羞怯、興奮和薄薄的一層歉意。
  思虹看著女兒跨進門來,在室內明亮的燈光下,她敏銳的審視著美婷,從她的眉梢,一直到她的衣角。一面關切的問:「到哪裡去玩的?」
  「看電影。」
  「看電影看到這麼晚?」思虹狐疑的說。
  「哦,媽。」美婷把面頰對她靠了過來,像個小女孩撒嬌般的說:「每一次我回家你都要審我!」
  思虹注視著美婷的肩頭,在她肩上的衣服上面,正沾著一根青草,思虹心中一震,輕輕的拿下了這根草,沉思的站著。美婷渾然不覺母親的異樣。她吻了吻母親的面頰,用一種沉
浸在幸福裡的聲調,嘆了口氣說:「唔,我睡了,媽媽,再見!」
  她向自己的臥室走去,思虹目送她隱進臥室的門裡,依然執著那根青草發愣。臥室門又開了,美婷換了睡衣走了出來,倚在門上,看著母親說:「媽,你覺得小林怎麼樣?」
  「很好呀!」思虹說。
  「如果,如果,」美婷吞吞吐吐的說:「我和他結婚,你不反對嗎?」
  「怎麼?」思虹吃了一驚:「他——」
  「他今天向我求婚了。」
  「哦。」思虹拉長了聲音哦了一聲。忽然間,她感到渾身的緊張鬆懈了下來,而在鬆懈之中,另一種傷感中混雜著喜悅的情緒又油然而生。她呆呆的木立著,無法思想也不能行動
。美婷不安的說:「媽,你不贊成嗎?」
  「哦,不,」思虹大夢初覺的說:「很好,我是說,那很好。」
  女兒一陣風似的捲了過來,擁抱了她一下,低低的、羞澀的說:「謝謝你,媽媽,好媽媽。」
  說完,她轉身跑進了臥室,關上了房門,自己去獨自享受她的喜悅了。思虹全身無力的走到窗前坐下。手中還握著那根青草,心裡恍恍惚惚、朦朦朧朧的,像置身於夢中。
  她又聽到風吹蕉葉的聲音了,簌簌的,瀟瀟的,擾亂了人的心境。像帶來了什麼,又像帶走了什麼。她想起了前人的一闋詞:「是誰多事種芭蕉?早也瀟瀟,晚也瀟瀟。是君心緒
太無聊,種了芭蕉,又怨芭蕉!」
  夜,更深了。芭蕉葉仍然在簌簌的響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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