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查看: 1120|回覆: 19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瓊瑤] 菟絲花【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跳轉到指定樓層
1
發表於 2013-2-28 20:56:14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本帖最後由 edvx 於 2013-2-28 21:16 編輯



李白《古意》
君為女蘿草,妾作兔絲花。
輕條不自引,為逐春風斜。
百丈托遠松,纏綿成一家。
誰言會面易,各在青山崖。
女蘿發馨香,兔絲斷人腸。
枝枝相糾結,葉葉競飄揚。
生子不知根,因誰共芬芳。
中巢雙翡翠,上宿紫鴛鴦。
若識二草心,海潮亦可量。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尾聲】
喜歡嗎?分享這篇文章給親朋好友︰
               感謝作者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2
發表於 2013-2-28 20:56:3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那一切終於都過去了。
  當我站在這間我和媽媽共同居住了十二年的小屋內,收拾著我的行裝時,腦中仍然是昏昏濛濛的。似乎從媽媽嚥氣的一刻開始,我就沒有好好的清醒過一分鐘。我的哭喊,擠滿屋
子的媽媽的同事,殯儀館、花圈、祭弔吊、火葬場,圍繞在棺木前垂淚的小學生,林校長主持的追悼會——這一切一切,難挨的時光,可怕的時光,忙碌而又昏亂的時光,終於都過去
了。而今我孤獨的在室內整理著媽媽的遺物,收拾我要帶走的東西,心中是那樣恍惚和迷茫。
  媽媽去了!多少天以來,我把自己陷在處理後事的忙碌中,雖然曾經撫棺呼喚,曾經嚎啕痛哭,但是,那份淒楚和無助還遠不如現在面對這空曠的屋子時來得深切。媽媽去了!我
唯一的親人!這以後,十八歲的我,將面臨怎樣的一份前途和命運?
  室內那樣寂靜,那樣淒冷。午後的陽光從窗口斜射進來,漠然的照射在石灰剝落的牆壁上。牆上原來掛著兩個鏡框,一個是我和爸爸、媽媽的合照,那年我才六歲,照這張照片的
第二年爸爸就去世了,所以是我們唯一的一張全家福。另一個鏡框是媽媽早年畫的一張油畫,畫面是平原、石峰和落照。
  現在,這兩個鏡框都已被我收進了箱子裡,牆上只留下兩塊淡淡的灰黃的痕跡。兩張單人床,一張屬於媽媽,一張屬於我。都已經只剩下光禿禿的木板。棉被、蚊帳、和媽媽的衣
物,全遵照媽媽的意思送給了給我們洗衣服的「阿巴桑」。
  媽媽!我真佩服她的冷靜,在臥病的期間內,她已把一切身後的事都安排得那麼井井有條,包括我在內!
  「聽我說,憶湄,如果媽媽死了,你辦好喪事,就離開高雄,到臺北去投奔羅教授。他會給你安排一份很好的生活。」
  「不!」我叫:「沒有那一天!永不會有那一天!」
  「會的,」媽媽說,溫柔而平靜的望著我。「憶湄,你是個從不肯面對現實的孩子。但是,記住,逃避現實不能解決問題,不久之後,我會留下你而去,你一定要學習面對現實,
學習獨立,和——變成大人。」
  如今,是我學習獨立和面對現實的時候了。到臺北去!投奔羅教授去!這是我唯一的一條路,是媽媽給我安排好的一條路,我沒有考慮的餘地。但是,羅教授是怎樣的一個人?他
會不會拒絕我?他又會怎樣來安排我?——未來的問題似乎還有一大串,不過,那些,都還沒有到我的眼前來。目前,我所要做的,是儘快收拾好衣箱,趕下午四點半的柴油特快到臺
北去!
  把最後的幾件衣服從壁櫥裡取出來,收進了衣箱裡。薄薄的一口小皮箱,裡面已容納了我春夏秋冬四季的衣服。只因為我和媽媽一直很貧窮,靠著媽媽這份小學教員的薪水,供給
了我整個中學的教育,已非常吃力了,我們沒有餘錢來多做衣服。
  闔好了箱蓋,我四面張望了一下,好了,什麼都整理完了!我也該去向林校長、和張老師、魏老師等告辭了。可是,佇立在這小屋中,我忽然失去了力量,這小屋,每一分每一寸
的地方,都有著我和媽媽共同生活的痕跡。每一丁點空間,都盛載著過多的回憶。這麼多年來,我屬於媽媽,媽媽屬於我,小屋屬於我們兩人!而現在,一眨眼間世界已經全變了。媽
媽去了,我將離開,小屋不知又會迎接何人?
  我佇立了那麼長久,幾乎忘記了趕火車的事,直到一聲門響驚動了我。轉過頭來,是林校長。她匆匆的向我走來,把一隻手同情的放在我的肩膀上。
  「憶湄,你馬上就去臺北嗎?」
  「嗯,」我輕聲的說:「四點半的火車。」
  「為什麼這樣急?你實在可以再多住幾天的!」
  我搖搖頭。「反正要去,還是早點去。這間屋子,我一個人住著太難過。」
  林校長嘆了一口氣,凝視著我說:
  「憶湄,我不瞭解你母親,我和她共事了十二年,也算得上是她的好朋友了,難道不放心我?認為我不能照顧你?為什麼還要你跑到臺北去投奔一個多年沒有來往的朋友?那位羅
教授,就真能照顧你嗎?」
  我不語。林校長是這所小學的校長,和媽媽已有十二年的交情。但,我知道媽媽為什麼不願把我交給她。媽媽希望我念大學。
  「只有一個人能為你安排,羅教授!」
  林校長是個好朋友,但她自己有六個子女,一個讀大學,三個讀中學,還有兩個讀小學。她無法再負擔我。
  「好吧!憶湄,」林校長終於說:「如果要趕火車,就該走了!你去看看情形,假若那邊住不下去,還是回來吧!我家不怕多你一個人吃飯!」我點點頭。
  真的,距離火車開行的時間已只有一小時了。我走向小屋的門口,林校長默默的走在我的身邊,走出房門,我不勝依依的再回頭看了一眼。這間只有六席大的教員宿舍!我和媽媽
度過了十二年光陰的地方再見了!一瞬間,我鼻中酸楚而淚眼模糊了。
  「憶湄!」有人叫我,我回過頭來,我面前竟黑壓壓的站著一大群人,張老師、魏老師、何老師——幾乎所有媽媽的同事都來了。我吸了一口氣,把眼淚逼了回去,我應該變成一
個大人了!挺了挺背脊,我走上前去,和他們一一握別。我表現得那麼沉靜,那麼穩重,簡直都不像「我」了。我接受了無數的祝福,也喃喃的說了許多感激的言語。最後,我終於走
出了××小學的大門,離開了我居住多年的地方。
  林校長送我到火車站,站在月臺上的車窗外面望著我。我坐在車內,倚著窗子,對著媽媽這位多年的老友,我有滿懷愁緒,而又默默無言。只因為前途太渺茫,太未可預料,這份
沉重壓迫著我,使我無法說話。林校長也一反平日的豪放熱情,而顯得出奇的沉默,大概她在為我難過,為媽媽難過,也為她自己難過——她竟無力照顧一個老友的遺孤。
  一聲汽笛響,「轟隆」一聲,車子蠕動了。林校長把頭伸了過來,喊著說:「憶湄!要寫信哦!」
  「我知道!」我也喊:「再見!林校長!」
  「再見!——」林校長不由自由的追了車子幾步,又傳來一句話:「憶湄!學著自己照顧自己!從今起,你是個獨立的人了!」
  車子馳遠了,林校長瘦瘦的身影消失在我模糊的視線之中。
  是的,我是個獨立的人了,換言之,我是個無依無靠的人了。羅教授,他會成為我的倚靠嗎?他會接納我嗎?仰靠在椅背上,凝視著車窗外飛馳而去的青山綠樹,我是更加迷惘沉
重了。遠在五年前,有一天早晨,媽媽放下了早報,長長的吁了一口氣,怔怔的說:
  「羅毅——居然來臺灣了。」
  「羅毅是誰?」我問。
  「一位地質學家。」媽媽淡淡的說,開始吃她的早餐,我把報紙拉到面前來,看到一條不大不小的消息。
  「名地質學家羅毅博士昨日携眷由港來臺,將應聘為×大教授。」
  這消息引不起我的興趣,那時是暑假,我正計劃和同學遊大貝湖。拋開了報紙,我不經心的問:
  「你認識這位教授?」
  「以前認識,在大陸上。我和他太太是好朋友。」媽媽說,「許多年沒見過了。」
  「你要去看他們嗎?」我問,吃著燒餅。
  「看他們?」媽媽愣了一下。「不!何必呢?他們很得意,我去倒顯得——」媽媽把話嚥住了,對我警告的說:「憶湄!你又弄了一地的燒餅渣!」
  關於羅教授的談話就這樣結束了,以後媽媽再也沒有提起過他。我呢?在幾分鐘之後就把他拋到九霄雲外了。
  一直到三個月以前,媽媽已證明患上了子宮癌,我們母女都已很清楚的明白,死亡的陰影正籠罩著,隨時可以降臨。媽媽有一天讓我去寄一封信,信封上收信人的名字是羅毅,地
址是臺北羅斯福路×段×巷×號。我寄了信回來,媽媽才和我談起羅毅。
  「他是一位學者,和我們是世交,假如我有什麼不幸,他是我唯一想得出來,能夠照顧你的人!」
  正像媽媽說的,我是個不大肯面對現實的「孩子」,或者由於我是媽媽的獨生女兒,未免從小有點兒嬌寵,養成了任何事情都不能承擔的習慣。因此,雖然我很清楚的明白,媽媽
患上了絕癥,遲早要拋開我而去,但我拒絕去想它,拒絕去談它,也拒絕去承認它。
  每當媽媽提起她身後的事,我就跺著腳嚷:「沒有那一天,永遠沒有那一天!」然後跑開,找一個沒有人的角落裡去悄悄的哭。
  可是,而今,「那一天」終於到我眼前了。我行囊中有媽媽臨終前三天所寫的一封信,囑咐我面交給羅教授。信是媽媽親手封好的,我不知道裡面寫些什麼,我猜想,無非是託孤
的意思。媽媽一生好強,從不肯向人低頭或請求什麼,沒料到她走到生命的盡頭,卻必須向一個多年未謀面的朋友,請求收容她那「長不大」的女兒!
  「長不大」的女兒!媽媽常常問我:
  「憶湄!什麼時候你可以長大?什麼時候你能懂事,不再是個毛毛躁躁的小女孩?」
  小女孩!我但願永不長大!永遠縮在媽媽的懷裡,任何事情,有媽媽幫我作主,我只要吃飯、睡覺、念書、和歡笑!可是,媽媽去了!在失去歡笑的這一段日子裡,我覺得我已經
「長大」了!最起碼,我已被迫去面臨那許許多多無可奈何的「現實」!
  車窗外面,黑夜已在不知不覺中來到,曠野中,偶爾有點點的燈火在閃爍。車輪輾過了原野、城市、村莊,把我帶向一個未可知的命運。車子誤了點,抵達臺北時已將近十一點了
。下了火車,提著我的箱子,走出了火車站,站在車站門口,四面張望。
  臺北!十二年來,我跟著媽媽住在高雄,一直沒有到過這全省最繁榮的都市。抬起頭來,霓虹燈在夜色中閃耀,旅行社、小吃店,林立在對街。臺北!我久已希望來到的地方!望
著成排的三輪車、計程汽車,和街頭仍然熙攘的人群,我有種慌亂和惶恐的感覺。頭一次,我發現這世界竟如此之大,不再是只有六席大的小屋!那麼複雜的道路,那麼多的建築,也
不再是我和母親共同生活的那樣小小的天地。
  一輛三輪車滑到我面前。
  「要車嗎?小姐?」
  我有些猶豫,終於說:「羅斯福路三段。」
  「十塊!」十塊!我不知道是貴還是便宜,因為我根本不知道羅斯福跨在何方?
  跨上了車子,我才有些後悔,深夜十一點鐘,貿貿然的跑去投奔別人,不是太晚了嗎?或者他們已經睡了,把別人從睡夢中拖起來,多麼不禮貌!媽媽總說我做事從不經過思考,
看樣子我仍然沒有成熟。可是,現在,車子已經在黑夜的街道上滑行,初夏的晚風帶著微微的涼意撲面而來,我似乎無暇再做別的計劃了!
  車子在巷子中足足兜了二十分鐘的圈子,最後到達了目的地,下了車,我發現自己停在一條佔地頗廣的圍牆前面,嵌在那圍牆正中的,是兩扇豪華而堂皇的紅漆大門。看了看門牌
號碼,一切都沒有錯誤,我付了車錢,望著三輪車隱沒在巷子的盡頭,才又怯怯的對那圍牆和大門作了一番巡禮,大門邊不及三尺的地方,一盞街燈正明亮的照耀著,我的影子瘦瘦長
長的投在門前的地下,看來那樣孤獨、寂寞,和渺小!
  我手腕上是媽媽的舊表,時間已是十一時半。靠在門邊,我遲疑了大約二十秒鐘。從門縫中向裡偷窺,黑影幢幢的深院內似乎還隱隱的有著燈光。好吧,既來之,則安之,管它是
深更半夜,還是半夜深更!我總不能在門外站一夜!橫了橫心,我撳下了門鈴。
  這屋子一定很深很大,我在門外無法聽到門裡的鈴聲。等了很久,裡面毫無動靜,大概主僕都已熟睡,不管一切,我連撳了三下門鈴,撳得長長的。於是我聽到門裡有了腳步之聲
,這聲音沉重而迅速的「奔」向門口,接著,大門豁然而開,一張滿面鬍子的臉龐突然從門裡伸了出來,是個碩大的腦袋,張牙舞爪的毛髮之中,一對炯炯有神的眼睛近乎獰惡的瞪視
著我。
  「你發什麼神經?」一聲低沉的怒吼對我捲了過來。
  「我——我——」我接連向後退了兩步,瞠目結舌,不知所云。這顆刺蝟狀的頭顱驚嚇我。
  「你——你——」他對我掀了掀牙齒,像一隻猛獸。「你滾開吧!」在我還沒從驚嚇中恢復過來以前,門已經「砰」然一聲闔上了。
  我驚覺的撲上前去,用力的打了兩下門,無論如何,我不能這樣被關在門外,夜色已深,我又無處可去。我打著門,嚷著說:「喂喂,等一等,我有話說!」
  門又猛的打開了,那顆毛髮蓬蓬的頭顱差點撞到我的鼻子上,一聲使人魂飛膽裂的巨吼震耳欲聾的對我當頭罩下。
  「滾!聽到沒有?誰是喂喂?喂喂是誰?」接著,那「怪人」一掀牙齒,又是一聲大叫「滾!」
  門再度「砰」然闔上,我目瞪口呆的站在那兒,心臟像擂鼓似的狂跳著,那「怪人」的幾聲狂吼使我心驚膽戰。望著那兩扇闔得嚴密之至的門,我完全失去了主意。
  到臺北來之前,我曾經有幾百種對羅宅的想像,但沒有一種想像是這樣的。我曾害怕他們不接待我,但也沒有想到會是用這種方式來拒絕我!那個鬚髮怒張的怪人,幾聲大吼,我
竟連見到主人的機會都沒有!而現在,我被關在這門外,在深夜十二點鐘,一個陌生的城市裡。我,怎麼辦?
  好半天,我就呆呆的站在門口,不知該何去何從。夜風拂亂了我的頭髮,天上疏疏落落的掛著幾顆星星。北部和南部的氣候相差了幾乎一個季節,我裸露在短袖襯衫外的雙臂已感
到涼意。我總不能在這門口開箱子取衣服,於是只能忍受著夜風的侵襲。
  長長的巷子裡寂無一人,更找不到一輛車子,我難道就從黑夜站到天明?仰視著夜空,孤獨和無助使我想哭。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我那在泉下的媽媽,可曾知道我所受的「
接待」?
  我不知道站了多久,忽然間,有一輛腳踏車從巷子的那一頭轉了進來。我無意識的瞪著那輛車子。嘎然一聲,車子停在我的身邊,一個男人從車子上跳了下來,詫異的望著我。我
也望著他,只因為我不知他是誰,也不知該不該向他解釋我站在這門外的原因。
  我們彼此瞪視了幾秒鐘,那男人先開了口:「你在這兒幹什麼?」
  我睜大了眼睛,無法回答。幹什麼?我怎麼述說呢?
  那男人把腳踏車架好了,望望我,又望望地下放著的箱子,點了點頭,抱著手臂說:「我猜,和媽媽吵了架,出走了,是不是?這樣吧,告訴我你的住址,我送你回家。」
  我凝視他,一個愛管閒事的男人,他把我當成三歲的小孩子了。在我的凝視下,我才發現他年紀很輕,大約不會超過二十六、七歲,穿著件白襯衫,袖口隨隨便便的挽著,沒有打
領帶,鬆著領口,還有一頭亂蓬蓬的濃髮。
  「怎麼樣?」他繼續問:「你準備在這兒過夜嗎?要不然,你就進去坐坐吧!」他指指那兩扇紅門。
  我的精神突然振作了,站直了身子,我問:
  「你住在這兒?這是你的家?」
  「我住在這兒,」他點點頭:「雖不能說是我的家,也等於是我的家,我想,我可以想辦法讓你住一夜。但是,明天,你一定要好好的回家去。怎樣?」
  「我——我已經沒有家了。」我低低的說,接著就摔了摔頭,現在不是傷感的時候,我必須解決我的問題:「我是來找一位羅教授的,羅毅教授。」
  「找羅教授?」他詫異的說:「那麼,你為什麼不按門鈴?」
  「我按了,」我說:「可是我給一個怪人趕出來了。」
  「一個怪人?」
  「嗯,」我點頭:「一個滿臉鬍子,找不到眉毛嘴巴的人。」
  他用有興味的眼光盯著我,問:
  「你找羅教授有事嗎?」
  「有,很重要的事。」我說。
  「那麼,你跟我進來吧!」
  他從口袋裡摸出了鑰匙,開了門,一手推著車子,一手提起我的箱子,領頭向門裡走去。走進了門,我發現置身在一個花木蔥蘢的大院落中了。他把車子推進了大門邊的一間小屋
內,關好了小屋的門和大門,然後說:
  「好吧,先到客廳去看看羅教授在不在。」
  他走在前面,我跟在後面。夜色裡,只隱隱的看到一幢幢的花木和樹影,穿過了一條龍柏夾道的小徑,我看到了那幢挺立在夜色中的建築物,這是棟二層樓的房子,門前有著石階
,裡面還透著燈光。跨上臺階,推開了一扇玻璃門,我走進一間黑暗的房間裡。他不知道從那兒摸到了電燈開關,於是,燈忽然亮了,我停在一間寬敞而漂亮的客廳內,牆邊放著沙發
,屋角有一架大鋼琴,琴上是瓶康乃馨。
  「你先坐一坐,我到書房去找羅教授。」
  我坐了下來。他推開一扇小門走出去了。我忐忑不安的四面張望著,這客廳仿佛每一面都有著通往各處的小門,只有大門那一面是整面的玻璃長窗,垂著白紗鏤空的窗簾。四週有
份奇異的寂靜,我覺得十分的不安,而且,我非常非常的疲倦。從清晨到現在,我就沒有休息過一分鐘,何況又有那麼多的感觸、傷懷、擔憂——現在,我真渴望能回到我和媽媽共有
的小屋內,好好的睡一覺。
  一聲門響,我迅速的回過頭去,不禁大吃一驚,那個怪人不知從那一扇門裡跑了進來,圓睜著一對怒目,虎視眈眈的望著我。在明亮的燈光下,他的身影那麼高大,亂髮虯結的面
孔又那麼怪異,我的心臟一下子提陞到了喉嚨口。
  他對我大踏步的衝了過來,一瞬間,我以為他會把我舉起來,扔出房間去。但,他並沒有碰我,只跳著腳吼著說:
  「誰讓你進來的?誰許你進來的?」
  「是我!」一個聲音在另一扇門邊響起。「怪人」回過頭去,那個帶我進來的青年正走進門來。
  「你?」怪人咆哮的目標轉移了對象,他對那青年舞了舞拳頭:「你為什麼放她進來?誰叫你放她進來?」
  「她說要找羅教授,」那青年昂著頭說,對怪人的咆哮仿佛一點也不在意。「她似乎有很重要的事要找你,我想你驚嚇了她,羅教授。」
  羅教授!天哪!難道這個毫不友善的「怪人」就是媽媽心心念念要我來投靠的人?我瞪大了眼睛,驚異更超過了原先的異懼。
  那位羅教授也瞪著我,然後,他用手揉了揉鼻子,不耐煩的蹙了蹙眉頭,用忍耐的口氣說:
  「那麼,你不是皜皜的女朋友了?」
  我一愣,他在說些什麼?但是,立即我就瞭解到我一定被誤會成一個不受歡迎的人了。無論如何,我現在應該趕快把自己介紹出來。於是,我說:
  「我姓孟,名憶湄,我是江繡琳的女兒!」江繡琳是媽媽的名字。「我母親有一封信要我交給您。」說著,我從手提包裡找出了媽媽的信,遞了上去。
  我的手停在半空中,那個怪人像是突然觸了電,我的自報姓名如同仙人的魔杖,一下子把他點成了化石。他微張著嘴,注視著我,半天都沒說話。然後,他突然醒了過來,抽出我
手中的信,他迅速的拆開了信封,取出信紙。他的眼光在信箋上游移,他看得那麼快,我相信他根本沒有看清信裡說些什麼。他的眼光掉回到我身上,近乎粗魯的說:
  「你母親怎麼了?」
  「死——了。」我說。
  他蹙蹙眉,鼻子裡似乎哼了一聲。
  「怎麼會死?」他簡短的問:「死在哪兒?」
  「子宮癌,」我也簡短的回答:「高雄。」
  「高雄,」他喃喃的說,像是在咒詛,又重複的說了一遍:「高雄。哼!」他望著我,發光的眼睛定定的停在我的臉上,遲疑了大約十秒鐘,他又用手揉揉鼻子,忽然說:「好吧
,一切明天再談,你好像累得眼睛都睜不開了,嗯?」他那粗魯的聲調中有股突發的溫柔。「你最好是馬上睡一覺,嗯,你從高雄來的嗎?」
  「是的。」
  他看來有些懊惱。「剛剛我開門的時候你為什麼不早說?」他責備的問。「假若不碰到中枬,你就預備在門外站一夜嗎?」
  「噢,」我困惱的說:「你並沒有給我說話的機會。」
  「哼!」他再哼了一聲,轉過頭去看一直站在一邊的那個青年:「過來!中枬。」
  那青年走了過來,對我溫和的微笑。
  「帶她上樓去!」羅教授用命令的語氣說,又轉向我:「喂喂,你說你姓什麼叫什麼?」
  「孟憶湄。回憶的憶,水字邊一個眉毛的湄。」
  「孟——憶——湄——」他仿佛想把這名字記牢,接著就低低的嘰咕了一串,大概是在咒罵什麼、可能對我的名字不大滿意,然後他揮揮手說:「孟就孟吧,這不是什麼好姓!中
枬,帶這個孟小姐上樓,皚皚隔壁的一間房間,知道嗎?」對著我,他用同一種命令的口氣說:「馬上睡覺,明天我還有話和你談!知道嗎?」
  我點頭,囁嚅著說:「可是——我,想先洗個澡!」
  「天哪,」羅教授不耐的喊:「怎麼如此嚕囌!」揮揮手,他嚷著說:「上樓去!上樓去!」
  我遲疑的站起身來,那位名叫中枬的青年已經提起我的箱子,領先向一扇門走去。我只好跟在後面,走到門邊,我又回過頭來,輕聲的說:「明天見,羅教授。謝謝你收容了我。

  他站著,那分不清眉毛嘴巴的臉似乎痙攣了一下,那些虯結的鬚髮微微牽動,銳利的眼睛閃過一抹近乎溫柔的光。然後他掉轉了身子,用背對著我,低低的發出許多希奇古怪的咒
語般的言語。自顧自的在一張沙發中坐了下來,仿佛我已經不存在了。
  跟著那位青年,我從一扇小門出去,走進了另一間大廳內,這大廳大概是羅宅的飯廳,寬敞而整潔,有一個寬寬的樓梯直通樓上。上了樓,是一條寬走廊,兩邊如公寓般分作許多
房間。
  他帶著我走向右面第三間,推開了門,開亮了電燈,微笑著對我說:「孟小姐,我想,羅教授已經等待了你好幾個月了,這間房間是三個月前就準備好了的!」
  我眩惑的望著室內,這是間小巧精緻的臥房,一張單人的彈簧床,一個梳妝檯,一個大的衣櫥,一張玲瓏而精緻的書桌,上面放著盞小小的檯燈,還有一個玻璃門的書櫥。床上被
褥枕頭都已齊全,書櫥的頂上還有一瓶新鮮的玫瑰花。這一切的佈置,就好像已料定我今天會到似的。
  我有些迷惑的轉過頭來,那位青年仍然對著我微笑。
  「還不錯,是嗎?這是完全仿照皚皚的房間佈置的,皚皚是羅教授的女兒。」他說,對我彎了彎腰:「孟小姐,歡迎你成為羅家的一員。我想我不打擾你了。明天見!」他向房門
外退去,退了一半,又停住了,加了一句話:「還有,浴室在走廊的最後一間。」
  「謝謝你。」我說,咬咬嘴脣,不知該如何稱呼他,因為我始終沒弄清楚他是誰。
  「我姓徐,」他看穿了我的懷疑,「徐中枬,中間的中,木樹的木,木字旁一個丹心的丹字。」他凝視了我幾秒鐘。「我不知道你是誰,但,我想,我們在羅宅的地位可能是類似
的。好,以後有機會再談吧!再見!」
  他退了出去,順手帶上了房門,我站在房子的中間,望著那扇門闔攏,才輕輕的吐出兩個字:
  「再見。」我不相信他會聽到我的道別。
  瀏覽著室內,我有種置身幻境的感覺,一種不真實感牢牢的抓住了我。這小房間太華麗,太舒適,太不可能是將屬於我的!我把手指送到脣邊去咬了咬,很痛!那麼,這是真的了
!我沒有被拒絕,沒有被嘲笑,卻被安插在比我和媽媽的小屋強幾百倍的環境中。
  走到窗邊,我拉開了淺藍色的窗簾,推開玻璃長窗,一陣夜風夾帶著強烈的花香對我撲面吹來,我深深的吸了口氣,神志恍惚的倚著窗子喃喃的問:
  「我是誰?一個剛剛失去母親的孤兒。我在什麼地方?一個陌生朋友的家中。這——會是真的嗎?」
  夜風吹過園中的樹梢,在我身畔徘佪。掠身而去的風聲,依稀在低回的重複著我的句子:
  「是真的嗎?真的嗎?」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3
發表於 2013-2-28 20:57:0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我在晨光微現中醒了過來,一時間,非常朦朧和迷糊,不知自己身之所在。軟綿綿的床墊,簇新的枕頭,帶著薰人欲醉的花香的柔風,和那玻璃窗在風中輕微的震顫聲,這一切,
對我是那樣的陌生而又新奇。
  我微微的張開眼睛,什麼地方吹來的風?那樣輕柔細緻,那樣香氣彌漫,我吸了口氣,是玫瑰?茉莉?還是早開的鬱金香?在枕上翻了一個身,又闔上眼睛,我仍然睡意濃厚。但
是,有一些地方不對,風使我覺得雙臂微寒,擁緊了棉被,風依舊吹拂在我的臉上。難道昨夜忘記關窗?可是,我清晰的記得曾關好了窗子並拉緊窗簾。那麼,什麼地方吹來的風?我
在枕上搖搖頭,吃力的睜開眼睛,真的清醒過來了。
  我的眼睛正對著那兩扇玻璃長窗,一剎那間,我吃驚的愣住了。玻璃窗是敞開著的,淺藍色尼龍的窗簾在晨風中飄蕩。曙色正從窗口湧入,灰濛濛的塞滿了整間屋子。使我吃驚的
發愣的並非敞開的窗子,而是窗前正亭亭的站著一個白色人影,似真似幻的佇立在曉霧迷濛之中。
  那是一個女人的背影,她的臉向著窗外,背對著我。穿著件長長的,白色輕紗的晨褸。一頭烏黑的長髮一直垂到腰際。在曉風的吹拂下,她的衣袂翩然舞動,長長隨風飄飛。她的
個子高而苗條,透過那薄薄的衣衫,我幾乎可以分辨出她那瘦伶伶的身子。
  我凝視著她,詫異她為何出現在我的屋內?她又是誰?我等待了一段長時間,她並沒有改變姿態,仿佛全心全意都集中在窗外的某一點。我忍不住的輕咳了一聲,於是,她移動了
,慢慢的回過頭,她對我的床邊走了過來。
  她停在我的床前,低頭注視我。我仰躺著,也睜大了眼睛注視她。這是一張奇異的臉;瘦削、蒼白、凝肅。一對大大的眼睛是唯一能代表生命的地方,烏黑的眼珠空洞迷惘,定定
的停在我的臉上。這張臉有股震懾人的神秘的力量,使我在她的眼光下瑟縮而無法發出言語。她那毫無血色的嘴脣也閉得緊緊的,似乎並不想對我說話。我們就這樣僵持著彼此對視,
誰也不開口。
  曉色在逐漸加重,室內光線也越來越明亮。跟著光線的轉變,我可以更仔細的看清她。她已不再年輕,雖然她的皮膚仍然維持光潔細潤,但眼角已有四散的皺紋,嘴邊也有著時間
刻下的痕跡。她的年齡應該已經超過了四十歲。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她掉開了瞪著我的眼光,發出了一聲悠長綿邈的嘆息。這嘆息那樣長,那樣幽幽的,給人一種森冷陰沉的感覺。然後,她望著窗外,低低的說:
  「她——死了嗎?」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問我,我也不知道她這個「她」是指誰。不過,聽到她說話使我振作,因為我曾懷疑她是屬於幽靈一類的東西。言語應該能消除人與人之間的陌生,我渴望能使
我們的關係弄得融洽些,我猜,她可能是羅宅的女主人。於是,我熱心的說:「您——在問我嗎?」
  她看了我一眼,那冷冰冰的眼光使我打了一個寒顫。
  「你以為我在問誰?」她反問。
  「噢,」我有些失措。「你指我母親?她已經逝世了。」
  她望了我好一會兒,點點頭,自言自語的說:
  「去了!死了!」她悵惘的看了看盛滿陽光的窗子:「死了,也就解脫了。」她的話顯然不是對我而發,再看了我一眼。
  她一聲不響的走向門口,腳步輕悄得毫無聲息。扭開門柄,她輕緩的走了出去,當她隱沒在門外的那一剎那,我直覺的感到她對我有份敵意。
  我從床上坐了起來,雙手抱著膝,沉思了幾分鐘,我想不出什麼道理,只覺置身在一個奇異的環境中。不過,我迅速的擺脫了這份思想,媽媽常說我不務實際,就會胡思亂想。我
要學著「長成」,不再活在孩子氣的遐想中。
  起了床,我換掉身上的睡衣,打開房門,走廊裡寂無一人,也沒有絲毫聲音。腕錶上指著八點正,看樣子這家人是習慣於晚起的——
  除了我屋裡那位神秘女人之外。
  我到浴室裡去梳洗了一番。我喜歡鏡子裡的自己,明亮的眼睛和寬寬的額角。媽媽以前說我從不知道憂愁,真的,媽媽生病以前,我的生命裡是從無憂愁的。我喜歡笑,快樂得像
一支「忘憂草」。忘憂草!我不知道是否真有這種草,這是媽媽對我的稱呼,她叫我作她的忘憂草!可是,媽媽的病和死,捲走了我所有的歡樂。「忘憂草」也懂得了憂和愁,還有人
世間許多的悲哀和無奈。
  從浴室回到我的房間裡,我驚異的發現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僕正在為我整理房間。棉被已整齊的疊好,睡衣收入了抽屜裡,連我的箱子都已打開,裡面的衣物掛進了櫥裡。只有那
兩個鏡框,併排的躺在書桌上面。
  「孟小姐,」那女僕對我彎彎腰:「我叫彩屏,太太叫我來服侍你。」
  「噢!」我有些受寵若驚,我從沒有被人「服侍」過。望著那乾淨俐落的女僕,我笨拙的說:「其實我自己都會做的!」
  彩屏望著我微笑,或者她認為我是個見不得世面的窮人家的女孩,但她的微笑裡並無嘲弄的意味。抱起了書櫥頂上的花瓶,她問我:「孟小姐,你喜歡換一種花嗎?」
  「哦,」我說:「玫瑰就很好了!」
  「我們小姐不喜歡紅顏色的花,」彩屏說:「她要藍顏色的花,你不知道藍色的花多難種,又難得開花。太太是認定要白色。」
  「哦,這些花都是自己培植的嗎?」我詫異的問。
  「是的,外面是花園,我們還有一間暖房。」彩屏說:「羅家每個人都愛花。噢!」她驚覺的說:「差一點忘了,老爺在餐廳裡等你。」說著,她向門口走去,又回頭說:「還是
插玫瑰花嗎?」
  「好的!」
  彩屏抱著花瓶退了出去。
  我在梳妝檯前站了站,梳平了我的短發,鏡子裡的我明朗清新,那兩道微向上挑的眉毛使我帶著幾分男兒氣概。有一綹鬈髮垂到額前來了,我把它拂向腦後。我又聞到了花香,從
敞開的玻璃窗裡望出去,綠蔭蔭的樹木中雜著彩色繽紛的花壇,紅黃一片的花朵迎著陽光閃爍,我看呆了。新的環境使我興奮和振作,媽媽去世的陰影在我心頭悄然隱退,我那愉快的
本性又逐漸抬頭了。仰望青天白雲,俯視綠草如茵,我覺得心胸開曠,幾乎想引吭而歌了。
  走出我的房間,穿過長廊,我輕快的走向樓下。在那間大而明亮的餐廳裡,我見著了羅教授。他正在吃他的早餐,大概聽到我下樓的聲音,所以仰著頭望著我走下樓梯。在明亮的
光線下,他那亂髮蓬蓬的頭一如昨日,鬍子如同春日路邊的雜草,茂盛的滋生著,掩蓋了他的嘴巴。眼睛是「叢林」中的燈炬,灼灼的從亂草中射了出來。
  「早,羅教授。」我微笑著說。
  「唔,」他哼了一聲,上上下下的打量我。「坐下來!」他命令的說。
  我在他的對面坐了下來,桌上放著香腸臘肉和小菜。一個中年女僕給我盛了一碗稀飯來。羅教授不再看我,低頭吃著他的早餐。我好奇的望著他。
  猛然間,他抬起頭,直視著我:「你為什麼不吃飯?」他蹙著「眉」(如果分辨得出是眉毛的話)問:「你瞪著我幹什麼?」
  「哦,我——」我倉卒的說:「我只是有些奇怪,你怎麼能順利的把稀飯喝進嘴裡而不弄髒你的鬍子?」
  我的話才說完,身後就有人爆發出一陣大笑。我回過頭去,一個青年正從樓梯上跑下來,他徑直走到我的身邊,用很有興味的眼光望著我,我立即發現,他那對炯炯逼人的眼睛簡
直是羅教授的再版。但是,他整潔而漂亮,下巴上剃得光光的,頭髮梳得十分平整,穿著件白襯衫,繫著一條銀灰色的領帶。他對我咧著嘴微笑,眼睛裡閃著一抹嘲謔的光芒,渾身都
帶著種玩世不恭的味兒。
  羅教授對他狠狠的瞪了一眼:
  「皜皜!你做什麼?」
  「這就是昨夜差點被你趕到門外去的那位小姐嗎?爸爸?」那位青年說,又轉向了我,對我深深一鞠躬:「小姐,容我自我介紹,羅皜皜。不過,我不喜歡我的名字,皜皜,像個
女人,我寧可叫羅皜,簡單明瞭!」
  「你坐下!皜皜!」羅教授咆哮的喊。
  羅皜皜坐了下去,仍然用那亮晶晶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著我,他看來十分年輕,年輕得像個大孩子——頂多隻比我大三、四歲。
  「爸爸,這位孟小姐將在我們家長住嗎?」羅皜皜轉頭去問他的父親。
  「唔,」羅教授哼了一聲:「不關你的事!你今天有課沒有?還不吃飯?」
  「有課無課都一樣,」羅皜皜滿不在乎的說,望著我:「孟小姐,你的大名是——?」
  「憶湄。」我說。
  他從口袋裡抽出一支原子筆,在一本小冊子上寫了兩個字給我看,寫的是「意梅」,他用詢問的眼光看我。
  「是這樣嗎?」他問。
  「不!」我說,接過筆來,寫下「憶湄」兩個字,他點點頭,笑著說:「中國字很有意思,是不是?同一個發音,卻有各種不同的字。」
  「皜皜!」羅教授嚴厲的喊:「你出去!我有話要和孟小姐談!」
  「爸爸!」羅皜皜抗議的喊。
  「出去!」羅教授怒吼著,瞪圓了眼睛。
  「好好好,我出去,」羅皜皜站起身來,忍耐的說,再看我一眼:「孟小姐,有機會我們再詳談。我們羅家,父子是不能同在一間屋子裡的,否則,屋頂會被掀掉。我們誰看誰都
不順眼!」說著,他頭也不回的穿過一扇門走出去了。
  這兒,羅教授已經吃完了他的早餐,他站起身來,對我簡短而有力的說:「憶湄,我想我有權直呼你的名字。若干年前,你母親是我們家的好友,她是個個性倔強的女人。三個月
前,她有信給我們,卻沒有附上地址,我想她並不願意我們找到她。她要我們照顧你,所以,你會得到照顧和保護。但是,有一點你必須注意,對於皜皜,你最好少理他,他是我們家
的浪子,一個不長進的傢伙!至於皚皚,我相信你會和她做朋友。」
  他看了樓梯一眼,似乎在找尋皚皚的蹤跡,但樓梯上沒有一個人影。
  他繼續說:「皚皚是我的女兒,大約和你差不多大。關於我的太太,」他望著我,聲調突然變了,他不由自主的降低了聲音,非常柔和的說:「她說今晨見到過你,嗯?」
  「是的,」我說,想著那個消瘦蒼白的女人:「我並不知道她就是羅伯母。」
  「她的身體很壞,」羅教授說:「平常是不離開她的房間的,你——最好少打擾她。」
  「我會——」我咬咬嘴脣說:「儘量不麻煩你們。」
  他狠狠的盯了我一眼,說:
  「你大概和你母親的脾氣很像,嗯?很倔強,很多心,很執拗,又有——過份強的自尊心!」
  「媽媽是個好母親——」我像分辯什麼似的。
  「當然!」他打斷了我:「吃你的早餐吧!你的飯冷了!」說完,走出了飯廳。
  我獨自一人在偌大的餐廳內吃完我的早餐,餐廳和客廳有類似之處,四面都有四通八達的門。其中有一面是整面的玻璃長窗,透過這扇長窗,可以看到園內的花木扶疏。看樣子,
這幢房子超過我想像的大。假若不是因為我和羅宅還太陌生,我真願意去「探險」一番。可是,在我和他們都還沒有混熟以前,我想我還是收斂一些的好。
  放下飯碗,我四面張望了一下,壁上掛著好幾幅油畫,多半都是煙霧迷離的風景寫生,每張的右下角都簽著「K‧K」兩個英文字。
  我上了樓,向我的房間走去。但,經過一間屋子時,我停了一下,這房門是敞開的,門內,羅太太正坐在桌前的一張椅子裡。她已換了一件白色繡花的衣服,腰間鬆鬆的繫著根帶
子,長髮挽了起來,在頭頂盤成一個髻,露出白皙而秀氣的頸項。她的臉側面對著門,是一張極美的側面像,高高的鼻子,和長長的眼睫毛,高貴、莊重、雅麗,像一張畫。
  「進來!」她忽然說。
  我吃了一驚,四面看看,並沒有第二個人,那麼,她是叫我了?我有些猶豫,不知該不該進去。她已轉過臉來正面向著我,大眼睛靜靜的落在我身上。
  「我說,進來!」她說,語氣冷淡而寧靜。
  我走了進去,想起清晨的見面,我可能對她有些失禮的地方,於是,我向她點頭微笑,輕輕的說:
  「羅伯母。」
  她凝視我,好長一段時間後,才說:
  「過來!」
  我走近她,她上上下下的望著我,然後,她那美麗的大眼睛裡忽然浮起一層朦朧的霧氣,她輕輕的抬起一隻手來,撫摸我的手臂,接著,她就用兩隻手分別握住了我的雙手,她的
手指枯瘦蒼白,和我那被陽光曬成的健康膚色成了鮮明的對比。
  她把我的手握得非常緊,用一種做夢似的神情和語氣,悠悠然的說:「多麼美的皮膚,和你母親一樣!」她仰望著我的臉:「你的母親,她和我如同姐妹,她總說:『你不要做這
樣,你不要做那樣,你要多休息,要長胖一點!』她給我佈置一個最好的環境,白色的窗簾,白色的床單,白色的桌巾,什麼都是白色。她說:『雅築,只有白色配得上你,你那麼美
,如果我有你的十分之一就好了!』她不讓我勞動,不讓我操作,寵我,像寵一個小娃娃。她說:『我會照顧你,永遠,永遠——』」
  她的聲音低沉了下去,臉色顯得更加蒼白,眼光透過我的身子,眼神是渙散而昏亂的。她的神情驚嚇了我,我俯下身去,擔心的問:「羅伯母,你怎麼了?」
  她的手仍然抓住我,眼光卻更加昏亂和狂熱。她注視著我身後的某一點,對於我的問話恍如未覺,只繼續蠕動著嘴脣,輕輕的說:「她說:『你是我的小妹妹,我要照顧你,永遠
,永遠。』她說的,她要照顧我,永遠,永遠,永遠——」
  她開始喃喃的,重複著那幾個句子,囈語般的講個不停。大眼睛瞪得那樣大,裡面像發著熱病似的燃燒著。我真的驚慌了起來,我試著要抽出我的手,但她牢牢的扣著我的手腕,
像鐵索般箍緊了我。她的囈語逐漸加快,逐漸語音模糊而不可辨。我慌亂的喊了起來:
  「羅伯母!羅伯母!你怎麼了?你——」
  我緊張的想從她的掌握中掙扎出來,她卻緊扣著我不放。我們糾纏成了一團,忽然間,一個念頭像電光般在我腦中一閃:她是個瘋子!這念頭使我恐怖,因為我對瘋人的懼怕遠超
過妖魔鬼怪。我開始大聲尖叫:
  「放開我!放開我!放開我!」
  有人衝進了屋裡,我轉過頭,是個美麗的少女,她只張望了一眼,跑了出去。立即,我聽到有重重的腳步聲奔上樓梯,接著,一個高大的人影竄了進來,是羅教授!
  他一直跑到我們的身邊,把兩隻巨大的手掌壓在她妻子的肩膀上,沉著聲音喊:「雅築!」羅太太頓時鬆開了我,茫然的收回了眼光,望著羅教授,接著,她就哭泣了起來,一面
哭,一面說:
  「她說她會照顧我,永遠照顧我!」
  「好了!雅築!」羅教授說著,聲音出奇的溫柔,像在安撫一隻小貓。他把她的頭攬進他的懷裡,那梳著髻的小小的腦袋緊倚在他寬闊的胸膛上。他的手拍撫著她的背脊,不斷的
說:「好了,雅築。好了,雅築。」
  羅太太仍然在嗚咽著,但她很快就平靜了下去。半晌,她抬起淚濛濛的眼睛,迷迷離離的望著羅教授,顯然已神智恢復,幽幽的說:「我很抱歉,毅。」
  「沒事了,是嗎?」羅教授說,眼光那麼柔和,簡直使我懷疑不是出自他的眼睛裡。看到他那樣暴躁粗魯的人也會有溫柔的一面,令我驚奇而困惑。他又拍了拍她的背脊:「去躺
一躺,好嗎?我讓彩屏來侍候你。」
  羅太太順從的點點頭,站起身來,走到床邊去,像只聽話的小白兔。
  我退出了房間,羅教授緊接著也走出來了,看到了我,他的溫柔一掃而空,他對我圓睜起一對怒目,氣沖沖的說:「你!誰叫你來招惹她的?我難道沒告訴你,叫你別去打擾她?

  我覺得一肚子的委屈,天知道我並不想去「招惹」她,而且,假若我知道她是這樣碰不得的,我一定遠遠的避開。噘起嘴來,我低低的嘰咕了一句:
  「真不知是誰招惹了誰?」
  羅教授瞪了我一眼,帶著滿臉不澤之色,轉身走開了。
  我退到我的房門口,心中充滿了懊惱和難堪。這是我到這兒的第一個早晨,就如此的不吉利!推開房門,我走進去,在床沿上坐了下來。想到以後漫長的寄人籬下的生活,都要這
樣看盡別人的臉色,不禁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有一個陰影遮到我的眼前來,我抬起頭,是剛剛那個曾衝進羅太太屋裡的少女。她對我點點頭說:
  「你沒有關門,所以我進來了。」
  我望著她,她的年齡不會比我大。穿著件白色洋裝,披著一肩柔髮。不用任何人的介紹,我也知道她是誰。她像極了她的母親,卻比她母親更美。那細膩而白皙的皮膚,和她母親
一樣帶著不正常的蒼白。一對烏黑得像黑色潭水似的眼睛,深不可測。那長長的眼睫,彎彎的覆蓋在眼睛上方的眉毛,和那薄薄的嘴脣,都具有那樣動人的美,使我眩惑而迷惘。雖然
我不是個男孩子,但是,我一樣為她著迷。我向來崇拜一切的「美」。不過,和她母親類似,她身上也有那份特殊的氣質:高貴、典雅,卻令人難以接近。
  「你是皚皚?」我問。
  她點點頭。
  「我是孟憶湄。」我說。
  她再點點頭,有股冷漠與傲岸的神情,似乎並不想和我談話。於是,我也默默無言。
  好一會兒,她才又輕輕的說:
  「媽媽有神經衰弱癥,但是並沒有太大的關係。有時她會忽然發病,只要有爸爸在,她總是很快就會過去的。」
  我望望她,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感動的激情。我想,她是特地為了對我講這幾句話而來的,她怕她的母親驚嚇了我。在她那冷淡的外表下,一定有一顆善良而真摯的心,有一種人,
是天生不會表達自己的情感的。這樣一想,我更加喜歡她了,我熱心的說:「是嗎?為什麼不請醫生看看?」
  她瞪了我一眼:「你怎麼知道我們沒有請醫生看?」
  我的一腔熱情又被一下子拋進冰窖裡了。我想,我還是少說幾句話的好,否則注定要碰釘子。閉上了嘴,我在心裡發誓不再說話。可是,忽然間,窗外的花園裡傳來了一個少女的
歌聲,歌喉婉轉抑揚,柔美而富磁性,唱的是一支我很熟悉的歌,因為媽媽生前也常唱的: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那歌聲那樣的蕩氣回腸,我完全被它所吸引了。忘記了剛剛有不說話的誓言,我抬起頭來,興奮的問皚皚:
  「是誰在唱歌?」
  「是嘉嘉。」她說。
  冷淡的轉過頭去,在我第二句問話「嘉嘉是誰?」還沒問出來以前,她已自顧自的走出了我的屋子。
  我愣了愣,就被那歌聲引向了窗口。從窗口望出去,花圃之後是一片濃蔭,歌聲由濃蔭深處傳來,只聞歌聲,卻不見人影。
  我側耳傾聽,那歌聲一再反覆著: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
  我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嘉嘉!羅宅的小一輩似乎都喜歡用重複字做名字,皜皜,皚皚,又一個嘉嘉!這嘉嘉是皜皜皚皚的小妹妹嗎?聽那聲音,她一定也是個美麗無比的女孩
子!我走出房門,心裡也隱隱的明白,我最好是留在屋裡少出去,一個早上,我已經有些動輒得咎了。但,我無法抵制那歌聲的吸引力,我急於找出這個唱歌的人來。下了樓,我循著
歌聲,向花園中走去。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4
發表於 2013-2-28 20:57:27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推開了飯廳的落地長窗,跨下了好幾級臺階,我走進了那寬大的花木蔥蘢的院子裡。沿著一條龍柏和杉樹夾道的小徑,穿了出去,是一個圓形的花壇。花壇以一棵鐵樹為圓心,外
面一層一層的栽植了各種不同的花,最外一層,佔地最廣,是清一色的玫瑰,香味濃郁的彌漫在空間,隨著初夏的柔風向各處飄散。越過這花壇,就是綠蔭蔭的一座小小的林子。
  一眼望去,這林子似乎是毫無系統的種植著些樹木,但走近細看,卻顯然經過極細密的一番布置。林木栽種得疏落得宜,大部份都是松與柏,並不高大,但枝幹聳直,也勁健有力
。松柏之間,還點綴著一棵棵的扶桑和茶花。這不是茶花的季節,可是,扶桑卻絢爛的開著。綠樹叢中,綴著朵朵不同色彩的花朵,分外別致和引人。樹木的腳下,也散植著各種不同
的花草,玫瑰、菊花、石榴、薔薇——數不勝數,還有許多我根本叫不出名字的植物。
  走到林子的入口,我已經可以清清楚楚的辨認那歌聲。抑揚的,輕柔的從林木深處傳來,偶爾也會有片刻的停頓,似乎唱歌的人正在工作著。歌詞是反覆著唱的,同一支歌,永遠
是那樣的幾個句子,時斷時續,時高時低,起伏間歇,別有韻致。
  跟蹤著歌聲,我走進了林裡,繞過幾株樹木,面前陡然一亮。我絕沒想到,在這濃蔭深處,卻還別有天地,一架小巧精緻的花棚豎立在林木之中,花棚上爬滿了紫藤花,一串串粉
紫色的花朵在棚架上迎風輕顫,嬌艷欲滴。花棚下是幾張竹製的躺椅,椅上空無一人。
  我站住了,側耳傾聽,歌聲忽然停止。我四面張望,看不到一個人影,眼前只有綠樹青藤,和枝頭的輕紅點點。穿過花棚,我對各處搜尋著望過去,到處都是樹木和花朵,靠在棚
架上,我思索著,也傾聽著。風在林梢低吟,花棚上有幾隻麻雀在嬉鬧。除此而外,聽不到一點其他的聲音,我有種被捉弄的感覺,揚起頭來,我心有不甘的喊:
  「喂喂!有人在嗎?」我的聲音消失在林中的風聲裡。我又默立了片刻,周遭有種反常的寂靜,似乎連小鳥的喧鬧聲都忽然停止了。我感到微微的不安,濃郁的花香使我薰然欲醉
,眼前迷離的樹影花影讓我眩惑。轉過身子,我找尋我來時的路徑,想退出這座樹林。但,我剛剛起步,那斷續飄搖的歌聲就響起來了: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我捉住那個歌聲的尾音,迅速的衝進了林子裡,於是,我猛的站住了,我看見了她。
  她蹲在一棵松樹前面,背對著我。身邊放著澆花的水壺和花鋤。她俯著頭,在清除著樹根下的雜草,一面唱著歌,她工作得那麼專心,以至於沒有聽到我的腳步聲。我打量著她的
背影,纖細,苗條,穿著一件印花的臺灣綢的衫褲,頭髮卻舊式的在腦後挽了一個髻,看裝束,她應該屬於女僕之類。
  我站住,喊了一聲:「嗨!」我喊得很響,但她卻寂然不動,依舊唱著她的歌。
  我詫異的望著她,忽然,我發現她身上有什麼地方不對,是了,她的頭髮!那頭髮是花白的!一個少女怎麼可能有花白的頭髮?我無法按捺我的好奇了!繞過樹木,我走到她的正
面站住,再喊了一聲:「嗨!」
  這一次,她抬起頭來了,也停止了她的歌聲。我凝視著她,這是張奇異的臉,她應該是個老婦人了。但,就和她那少女的歌喉一樣,她有張「娃娃」臉。儘管臉上皺紋遍佈,可是
,那神態,那眼神,卻宛如一個三歲的小娃娃。她仰視著我,眼睛裡流露的是天真的光芒,微微張著的嘴,帶著股孩子氣的憨態。無論如何,這張又老又小的臉讓我覺得非常的特殊,
但,她是不討人厭的。
  我試著對她微笑,詢問的說:
  「這花園都是你照顧的嗎?」
  她從地上站起來,個子比我矮得多,大概只齊我的眉毛。她繼續望著我,並不回答我的問話,卻對我展開一個近乎癡呆的笑容。
  「你的歌唱得真好聽。」我說,她的笑容對我是一個鼓勵,我高興我終於在這兒找到了「友善」。
  她繼續對我笑。仍然一語不發,笑得那麼單純,使人不能懷疑她的笑有何心機或嘲弄的意味。可是,我一連兩句話都得不到反應,心裡就有些不是滋味。鼓起勇氣,我想我還是先
把自己介紹出來好些。
  「我是孟憶湄,將要在羅家長住。」
  她還是笑,那張臉像個雕刻出來的笑面佛。我的言語如同落進了海浪裡,連一點漣漪都掀不起來。我有些不高興了,無論如何這羅家每一個人對我都不太真摯,我所伸出的友誼的
手,竟無一人願意接受!我掉開頭,有些氣憤的說:
  「我很好笑,是嗎?你幹嘛那樣盯著我笑?我又沒有少一個眼睛或多一個鼻子!」
  大概我的話使她不好意思了,她低下頭去,然後就重新蹲下身子,用手去清除那些雜草,對我看都不看一眼。這份冷漠使我難堪而尷尬,我下意識的把大拇指送到嘴邊去咬著,一
面呆愣愣的站在那兒,考慮我要不要收拾東西離去,回高雄去。林校長雖然清寒貧苦,無法供給我一份好的生活,但她熱情誠懇,是個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
  我正想得出神,那位「嘉嘉」忽然又抬起頭來了,她仰視著我,依然帶著那鎮的笑容,對我指指面前的松樹,一個一個字的說:「要開花了!」
  我愕然。要開花了!什麼東西要開花了?順著她的手指,我對那棵松樹看過去。於是,我發現在那棵松樹的樹幹上,纏繞著一株小小的、黃褐色的藤蔓,藤蔓上沒有葉子,只有著
成串的小花苞,在風中擺動,有股楚楚可憐的、嫵媚的味兒。我有些驚喜,一來高興她終於對我說話,二來也對那成串的小花苞發生濃厚的興趣。我用手指輕輕的撥弄著那些粉白色的
花苞,愉快的問:「這種花叫什麼名字?」
  她傻傻的望著我,仿佛我說的是蒙古話。
  「要——開花了。」她重複的說,站起身來,撫摸著那映著陽光而變成金色的藤蔓。「要開花了。起風的時候,葉子落了,花也開了。」她抬頭看看天,臉上有種專注的神情。
  「起風的時候,葉子落了,花也開了。」她再重複一遍。
  我詫異的望著她。「為什麼要起風的時候呢?」我問。
  她不答,望著我一味的傻笑。半晌,才又說:
  「你看見了嗎?」
  「什麼東西?」我一愣。
  「花——要開了。」她指指松樹。
  我凝視她,這個女人是怎麼回事?一切似乎都很反常,我有些神智迷茫了。就在我望著她發呆,她望著我傻笑的時候,一個人從樹蔭間走了出來。
  我抬頭,是那個昨天帶我走進羅家的徐中枬!他仍然衣著隨便,而神情灑脫。脅下夾著本很厚的書,他大踏步的對我走來,看樣子精神振作而心情愉快,眉宇間浮動著開朗的笑意
,和清晨的陽光一樣溫暖和煦。他對我點點頭:「早,孟小姐。」
  「早,徐先生。」我也點了一下頭。
  「早,嘉嘉,」他再對那老婦人點點頭,走過去拍拍老婦人的手背像哄孩子似的說:「花開了嗎?」
  「花——要開了。」嘉嘉熱心的指著藤蘿。
  「噢,」徐中枬高興的叫了起來:「還是真的要開了呢!今年會提前開花了。」他再拍拍嘉嘉的手背說:「好好的照顧它們,今年,不用等到起風的時候,花就會開了!」他轉向
了我:「孟小姐,我們在林子裡走走,如何?」
  「好的。」我說。
  我們在濃蔭間緩緩的邁開了步子,他說:
  「你不必費心和嘉嘉『談話』,她什麼都不懂,她是一個白癡。」
  「哦!」我驚嘆著。
  「但是,她是善良而無害的,」徐中枬說:「有的時候,她又好像並不是完全昏昧無知,例如,她很喜歡人誇讚她,她很懂得把自己收拾得乾乾淨淨,她又會照顧花草,懂得區別
雜草和花苗。有時,我甚至於覺得她近乎聰明,她對於某一些事或一個人,常會有奇異的記憶力,就像那支她常唱的歌,她從不會把句子漏掉或唱走了調。」
  「哦,」我詫異而好奇的聽著問:「她是羅家的什麼人?」
  「一個遠房的親戚,羅家把她從大陸上帶出來的。事實上,她等於是羅家的園丁,她照顧整個花園。你一定認為羅家的花園還不壞吧?全虧嘉嘉管理!她對花草很有耐心,而且也
很有感情。她能記住每種花的花期——很奇妙,是不是?」
  「嗯。」我深思的點點頭。
  「不過,她有她自己的措辭,她說起風的時候,是指颱風季節來的時候。她特別喜歡那株藤蔓,她照顧它就像母親照顧孩子一樣。」
  「那藤蔓叫什麼名字?」
  「噢,」他笑了。「我對植物是很陌生的,這花園裡的許多植物我都叫不出名字,但我喜歡研究一切的東西。那藤蔓——你聽說過一種植物叫菟絲嗎?」
  「菟絲?」我仰起頭:「舊詩裡倒常常看到這兩個字。李白有一首很纏綿的詩,講菟絲和女羅的。」
  「對了,我懷疑所謂菟絲花,就是那枝藤蔓,但我並不能證實。有一次我查字典,找菟絲,它的解釋和這藤蔓的情形很相似,所以我就叫它作『菟絲花』!」
  「可惜沒有一枝女羅草,」我笑著說。「否則,『百丈托遠松,纏綿成一家』,這種韻味多美!」
  他側過頭來,深深的望著我:
  「你很愛詩?」
  「不見得,我母親常常念詩,我是耳濡目染,多少受點影響。不過我很沒耐心去專攻一樣東西,我的興趣太廣泛,又很不願意受拘束,詩詞這玩意兒,必須用全心靈去體會,對我
而言,未免太艱深了。」
  我們走到了一個石頭的長凳前面,他問我:
  「坐一坐嗎?」
  我坐了下去,他坐在另一端,把脅下夾的書取了出來,放在膝上。我看過去,是一本「普通心理學」。
  「你是學心理的?」我詫異的問。
  「不,我學藝術。」他說:「可是我對什麼都有興趣,也很喜歡研究心理學。」
  「你——」我凝視他:「為什麼住在羅家?」
  「我是羅教授的學生,念了兩年地質系,覺得枯燥乏味,就轉了系,學藝術。去年剛畢業,在×中學教書,羅教授找我來,住在他家裡,教他的女兒畫畫。」
  「皚皚?」我問。
  「不錯!」他點點頭:「皚皚的天份很高,是個非常可愛而用功的學生。」
  我想起皚皚,她那超凡出眾的美,和她的冷漠。
  「你在這兒住了多久了?」我問。
  「一年多。」
  我沉思不語,四面張望了一下,我的眼光又落回到那本「心理學」上。
  「心理學記載些什麼?」我問:「它能使你明白別人的心理嗎?」
  他把書抱在懷裡,眼睛亮晶晶的盯著我,帶著股調皮的笑意。「不錯!」他說:「例如,我現在就可以分析你的心理。」
  「試試看!」我說。
  「你嗎?」他凝視著我的眼睛:「你在想,羅宅的每一個人都出乎你的意料,你奇怪這個家庭的組合:一個脾氣暴躁而怪僻的父親,一個患神經衰弱癥的母親,一雙特殊的兒女,
還有個白癡的女園丁。再包括那個吃家教飯的我!你覺得這次投奔羅宅是件不智的事,你認為你並不受歡迎,而感到自尊心受了傷,你正在計劃,是不是離開羅宅,回到你原來的地方
去更好些。」
  他對我微笑,把額前的一綹短髮拂到腦後去:「有一些對嗎?」
  「噢!」我非常的驚奇,張大眼睛說:「你可以成為心理學的權威了!」
  他大笑了起來,笑得爽朗而開心。笑完了。他說:
  「告訴你,這種分析與心理學風馬牛不相及。事實上,心理學完全是一種科學,研究心理學和瞭解別人的心理是兩回事,心理學裡面全是些專門性的東西,與醫藥及人體構造有關
,與心理並無太大關係。至於我能分析你的心理,那是非常簡單的——一年前,我剛到這兒來的時候,就有你現在這種心理。我想,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你一定會有和我當初類似的
心理——」
  「哦!」我也笑了起來:「原來如此。」
  「很簡單,不是嗎?」他說。
  「確實很簡單,」我說:「但是,你怎麼克服了你自己不受歡迎的那種感覺呢?」
  他深深的望著我,沉吟了一會兒,表情很奇異。
  然後,他站起身來,凝視著我,慢慢的說:
  「有一天,你也會克服的。」說完,他望望林外:「我要去給皚皚上課了。」他走了兩步,又站住:「你高中畢業了嗎?」
  「是的,畢業了快一年了,我的學齡很早,因為媽媽病倒了,我就沒有考大學。」
  「要考嗎?」我點點頭。
  「預備念那一系?」
  「噢!我還沒決定。」
  他再站了一會兒,微笑著說:
  「人類真奇怪,你覺不覺得?每一個人,同樣具有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卻從沒有完全相同的兩張面貌;每個人都有一樣的內臟,骨骼構造,和大腦小腦,卻沒有相同的個性
。至於智慧的懸殊,興趣的差異,更是一人一個樣子,上帝造人,居然不會造出一份重複的來?像你和皚皚,都是十七、八歲的女孩子,但是卻完全是兩種典型。」
  我笑了,說:「這就是你研究心理學的原因嗎?」接著。我又想起來問:「皚皚難道沒有讀書?」
  「她只念了高一,就休學了。」
  「為什麼?」
  「肺病,或許還有其他的病。她太孤僻,太不合群,不能適應學校生活,現在她的肺病已經好了,卻不願回到學校去。她興趣十分狹窄,中學的通才教育不是她所能接受的。」
  「換言之,」我說:「她在學校裡功課很壞?」
  「不錯,她很少有及格的功課,除了美術音樂之外。可是,在藝術方面,她又有奇異的領悟力和天才。她的鋼琴也彈得很好。對於這種有偏才的孩子,中學教育實在是一種新傷!

  「你很為她不平?」
  「確實。她是個——」他深思了一下。「很特殊,但很可愛的女孩子。」
  我想著皚皚,沒有人會認為她不可愛,「美麗」實在是件好東西。上帝造人的確奇怪,同樣用眉毛眼睛鼻子來構造,怎樣會有妍醜之分?
  「噢!」他大發現似的說:「我要走了,你可以繼續散散步,林子裡很陰涼,又有風。好!再見!孟小姐!」他走到林子口,回過頭來,對我爽朗的一笑,再說:「和你談話,是
一件最愉快的事,你有一副很清醒的頭腦。」
  我坐在那兒,目送他頎長的身子消失在林木之外。用雙手抱著膝,我靠在一棵叫不出名字來的大樹上,靜靜的沉思起來。風在林梢靜靜的搖撼,好幾片落葉飄墜在我的裙子裡,我
拾起了一片心形的迨l,嫩嫩的淺綠色,帶著淡淡的清香。我把葉片放在鼻尖上摩擦,我喜歡葉子的那股香氣。
  然後,我聽到有腳步聲,悄悄的,緩緩的向我移近,我回過頭去,是嘉嘉!她站在我身邊,用一種特殊的神態望著我,那不像個白癡的眼神!她定定的盯著我看,似乎在努力的思
索和回憶。我拍拍身邊的位子,對她鼓勵的笑笑,說:
  「你坐嗎?嘉嘉!」
  她那癡癡的笑容又浮了上來,轉過身,她又悄悄的走開了,一面走過,一面嘴裡喃喃的,低低的,不知道在說些什麼,我只聽清片段的幾個字:
  「她說——她喜歡的——她叫我管花——她說你和它們一樣,沒有照顧——活不了——」
  我又獨自坐了一會兒,腕錶上已經快到十二點了。站起身來,我抖落了身上的落葉,緩步走出了樹林。陽光正灼熱的照射在花園裡,那些五顏六色的花朵亭亭的伸展著枝子,綻開
的花瓣正欣欣然的迎著陽光。我走到花壇旁邊,摘下了一朵淺藍色半開的小花,我不知道這花的品種,但那細碎的花瓣別有股嬌柔的韻致,拿著花,我跨上臺階,推開玻璃門,走進了
房間裡。
  一瞬間,我愣住了。起先我到花園裡去的時候,是從飯廳中出去的,但,我現在走進的房間,卻並不是那間飯廳!這是間光線幽暗的房間,因為我剛從明亮的太陽底下走進來,一
時竟有些目光模糊,接著我就看出這房子所以幽暗的原因,除了我的入口是玻璃門之外,這間屋子有兩面都是大的玻璃櫃,裡面陳列著許多希奇古怪的石頭,另一邊有一扇小門,藏在
一大排書架之間,整間屋子居然沒有窗子!我好奇的左顧右盼,然後,我發現羅教授正坐在一張大書桌後面,全神貫注的注視著我。
  「哦,羅教授!」我說:「對不起,我想我走錯房間了!」
  他仍然注視著我,在那堆茅草般的鬚髮之中,那對閃爍著異樣光彩的眼睛看起來是奇怪的。
  由於他沒有答話,我感到微微有些窘迫,再望了這屋子一眼,我斷定這是羅教授的書房,看情形,我的貿然撞入使他著惱了。
  「對不起,」我再道了一次歉,向門邊退去:「好抱歉我打擾了您!」
  「別走!」他忽然說話了:「你過來!」
  我遲疑的走了過去。
  他審視著我,然後推了一張椅子在他面前,說:「坐在這兒!」
  我依言坐了下去,現在我和他面面相對了,我可以更清楚的看清他,他有兩道濃黑的眉毛和飽滿的前額(大部份掩蓋在亂髮中),還有個代表堅毅倔強的方形下巴。鼻準微微的隆
起,應該是個強硬的人物!
  「你,你在想什麼?」他突然問。
  「哦,我——」我吃了一驚:「我在想你刮光了鬍子,會是怎麼一副樣子?」
  他對我翻翻眼睛。
  我很懊惱,我是怎麼回事,永遠會冒出一兩句不該說的話?正像媽媽說的,我哪一天才能「長大」?偷偷的從睫毛下望望他,還好,他並沒有發怒的樣子。他的眼光從我的臉上移
到我手中的花朵上:
  「你也愛花嗎?」他問,語氣竟非常平和。
  「是的。」
  他從我手裡取下那朵花,審視著。
  「這是皚皚的花,」他說:「她叫它作毋忘我。」
  「是嗎?這就是毋忘我?」我問。
  「或者是,」他拋下了花:「花草是女人愛的玩意兒!」他抬起眼睛來望我,忽然間,他定住了,出神的看著我的臉,好半天,他就那樣一動也不動的盯住我,仿佛我臉上有什麼
希奇的東西。接著,他舉起一隻粗大的手來,輕輕的拂開我額前的鬈髮,這突兀的舉動使我嚇了一跳,但他是非常溫柔而小心的。他的眼光在我臉上四處逡巡,然後他垂下手來,靠在
椅子裡,低沉的說:「你並不很美,最起碼,你沒有皚皚美。可是,你有對很聰慧的眼睛和開朗的額角,我相信你的穎悟力是很高的。」
  他頓了一下,又繼續打量我,好像他是個看相的人。「你還不止聰慧,你也很熱情,是嗎?」用不著答案,他又自顧自的說了下去:「美麗兩個字應該不單單指外表,」他拍了拍
我放在膝上的手:「憶湄,你非常美麗!」
  我被催眠了,他的眼睛有著異樣的魔力,他溫柔的語氣使我感情激動。這是怎樣的一個男人?那多變的性格下有一顆怎樣的心?那毛髮蓬蓬的臉——你能說他不漂亮嗎?不!他很
漂亮,一張十足男性化的臉!像——像什麼?像一隻氣態昂藏的雄獅。雄獅!我想起雄獅的鬣毛,和眼前這張臉上鬍鬚,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起來。
  「噢!」他蹙起了眉頭:「你常常這樣突然發笑的嗎?」
  「哦,對不起,」我有些慌亂的說:「我常常笑得不是時候,我一定——儘量改正。」
  「你說說看,什麼事讓你覺得好笑?」
  「是——是——」我結舌的說:「是——雄獅。」
  他狠狠的盯著我,剛剛的溫柔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你常常這樣胡言亂語的嗎?」
  「不,不,不是胡言亂語。」我囁嚅著:「只是——說得不大完全。」
  他審視了我幾秒鐘。轉開了頭,突然顯得不耐煩了。把椅子挪後了一些,他冷淡的說:
  「今天——是你假期的最後一天!」
  「什麼?」我沒聽懂。
  「明天起,定一個作息時間表,開始念書準備明年考大學!我讓徐中枬來做你的家庭教師,他文理功課門門都強。這是你母親的希望,你好自為之吧!你可以出去了!」
  我站了起來,有些錯愕的望著他,但他似乎不準備再說話了。拿起桌上的一本書,他自顧自的看了起來,不再望我。
  我走向那扇小門,照我想像,它應該是通飯廳的,推開來,果然不錯。那個中年女僕已在擺中飯了。我走進飯廳,闔上那扇小門,略一遲疑,我又推開門,伸進頭去說了一句話:

  「羅教授,謝謝你,謝謝你待我的一切。」
  他瞪著我發愣,好像根本不知道我在說些什麼。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5
發表於 2013-2-28 20:57:51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我在羅家住下來了。
  到羅家的第三天,徐中枬就奉羅教授的命令,來做我的家庭教師。
  他是×中的圖畫教員,每天下午要去上課,一、三、五的晚間還有別家的家教,常教到深夜十一、二點鐘才回來。上午十一時至十二時是屬於皚皚的時間。於是,我的課程就從每
天早晨八點鐘開始,到十一時為止。徐中枬很科學的給我訂了一張作息時間表,八時至九時,九時至十時,十時至十一時,像上課般分成三節,分別補習三種不同的功課。每星期一、
三、五及二、四、六補習的功課又各各不同。因為我決定考乙組,所以功課都偏於文科。下午是我自己溫習及作練習的時間,黃昏和晚上,依徐中枬的說法是應該:
  「休息,娛樂,散步,看小說!儘量放鬆你自己!」
  我立即開始了念書。
  同時,在羅家居住四、五天之後,我對這家庭和每個人的生活習慣也逐漸熟悉了。羅家一共是八個人(除我以外),是羅氏夫婦,皜皜皚皚兄妹,徐中枬,李媽(中年女僕),彩
屏,外帶一個非主非僕的嘉嘉。八個人的組合,應該是個很熱鬧的家庭,但羅宅卻大部份時間都是安靜得找不出人聲的。只有嘉嘉的歌聲,會不論清晨黑夜,隨時飄送。
  而且,羅家有個很大的特點,是我進入羅宅第二天就發現了的——他們不像一個「家庭」。例如,他們從不會全家團聚在一張桌子上吃飯,永遠是各吃各的,誰先到誰先吃,而皚
皚和羅太太,還經常是在自己屋子裡吃飯,根本不下樓。羅教授和皜皜這一對父子,有些水火不相容、皜皜經常整日整夜不回家,還常常會有些太妹型的女孩子到門上來找他,羅教授
就不分青紅皂白,咆哮著趕出去。再有,他們彼此之間,都非常的不親熱,就像皚皚,我從沒有看到她依偎在羅太太面前撒撒嬌,如同媽媽在生時我所常做的那樣。總之,這家庭給我
的印象,是特殊而奇怪的。
  我剛剛到的那一天,曾經覺得羅家的人對我都很不歡迎,可是,隨後我就發現,他們並非特別對我冷淡,而是他們本來就是這個樣子的。事實上,羅教授對我確實很寬大,我有一
間華麗而精緻的臥室,一份安靜的讀書環境,還有一位幫我補習功課的家庭教師。我,孟憶湄——一個無父無母孤苦無依的孤兒,這已經是走入天堂了,我還能有什麼更好的希望?
  有了「家」(我已算它是家了),有了安定的生活,有了家庭教師,又有了作息時間表。我應該定下心來,好好努力念書,以期不辜負我的母親,和羅教授的一番栽培。我想,這
以後,我的生活會是平靜而單純的,向唯一的一個目標——考大學——去邁進。
  我也靜下心來接受這份生活了,除了夜深人靜,我偶爾會躲在棉被裡偷偷啜泣,思念那離我而去的媽媽之外,平日,我儘量使自己安詳明快,儘量想使生活寧靜和平。按道理,生
活中應該是沒有波瀾的,但是,事實上並不如此。
  這是一個晚上,我到羅家已將一星期了。
  白天念了過多的書,晚上就不願再埋進書本裡,倚著窗子,看到的是月色朦朧下的滿園花影,聽到的是夜風吹拂中的樹梢低唱。一切那麼美,那麼靜謐,「夜」是上帝所創造的最
奇妙的時光。大地沉睡著,月光把所有的東西都染上一層淡淡的白,黑影幢幢的樹林迷離而神秘。
  無法抵制夜色的誘惑,我離開了窗子,開開房門,沿著樓梯走下去,到了花園裡。聞著花香,踏著樹影,我穿過龍柏夾道的小徑。碎石子鋪的小路響應著我的足音,我的影子長長
的投在地上,時而和樹影相合,時而又倏然呈現在開曠明朗的地上。不知不覺的,我已越過了花壇,而在那小樹林之外緩緩的踱著步子,我不想走進樹林,因為那盛滿風聲的樹林過於
幽暗,而給人一種奇異的不安的感覺。
  在林外兜了一圈,我下意識的覺得這花園中並不止我一人,仿佛有一對眼睛正在一個黑暗的角落裡注視著我。我站住,四週張望,有花、有樹、有月光,還有樓房龐大的黑影,只
是,沒有人。我繼續走,又猛然站住,我幾乎聽到了呼吸聲,一個沉重的呼吸聲音。我確定,這花園中還有另外一個人!
  停在林外,我的目光向樹林中搜索過去,在這樣明亮的月光下,只有樹林中可以隱住身形。風在林間搖撼著,扎結的樹木伸展著枝椏,重重疊疊的樹影中偶爾會篩落幾點月光、在
地上閃爍,如同許許多多鏡子的碎片。
  然後,我看到了,就在離我身邊不遠的林內,在一片濃蔭裡,有一點紅色的火光,正靜靜的閃爍著。有人在樹林中抽煙!我可以嗅到花香中所摻雜的那一縷煙味。這是誰?他應該
是看到我的,因為我正暴露在月光之中。為什麼他竟如此安靜?我感到一陣不安,背脊上微微有些涼意,瞪視著那如豆的火光,我問:「是誰在樹林裡?」沒有答覆,那點火光依舊一
明一滅。
  我的不安加深了,與不安同時而來的,是模模糊糊的一層恐怖感。提高了聲響,我再問:「有誰在樹林裡面?」仍然是一片沉寂。我再佇立了幾分鐘,那點火光突然在半空中劃了
一個弧線,墜落在草地上,顯然抽煙的人已拋掉了煙蒂。我凝視著那躺在草地上的一點微光,只一會兒,就被草上的露水所撲滅了。林子內剩下一片幽暗,和繁星一般穿過樹隙的幾點
月光。
  掉轉頭,我想我最好是回到我的房裡去,夜的世界裡永遠會包含著一些不可解的神秘,對這個家庭而言,我至今也還是個一無所知的陌生者。追究謎底往往比不追究更可怕。我開
始舉步,向來時的路走去。
  我只走了十幾步,就聽到身後另一個踏在碎石子路上的腳步聲。我停住,那腳步也停了,我再走,那腳步又響了。我手臂上的汗毛全豎立了起來,手心中微微的沁著冷汗,背脊發
冷。略一遲疑,我斷定這人是在跟著我,而且從我在林外散步起,他就在窺探著我,為什麼?他是誰?存心何在?許多問題在我腦中一閃而過,但,最具體的是媽媽生前常向我說的一
句話:「面對現實!」於是我倏然的回過頭去。
  那是一個男人,月光下,他的身形面目都清晰可辨,那是張年輕而漂亮的臉,烏黑的眼珠在夜色中閃著光。當我回頭面對他的那一剎那,他仰了仰頭,縱聲大笑了起來,眼睛愉快
而揶揄的看著我,帶著股得意和調皮的神情。
  我驚魂初定,用手撫著胸口,我相信我的臉色一定不太好看,我盯著他,有些憤怒的說:「是你?羅先生?為什麼要這樣裝神弄鬼的嚇唬人?」
  他向我走了過來,咧著嘴對我微笑。
  「你最好叫我皜皜,我不習慣被稱作先生。」他說:「希望我沒有驚嚇了你。」
  「假如符合了你的『希望』,你大概就該『失望』了,」我說,仍然怒氣未消:「我想你是有意要『驚嚇』我的!」
  「你——生氣了嗎?」他斜睨著我說,脣邊的笑意更深了。
  看他的神情,對我的「生氣」和「驚嚇」似乎都同樣的感到興趣,我想,如果要挫折他,最好是對這個惡作劇裝作滿不在乎。於是,我也微笑了。
  「怎麼會呢?」我說:「你僅僅使我有點吃驚而已。」
  「我喜歡開玩笑,」他說:「你慢慢會對我習慣的。你很喜歡在月光下散步嗎?」
  「不錯。尤其有這麼好的花園。」
  他好奇的凝視我。「你不會覺得這個花園太大?有些陰森森?」
  「你這樣覺得的嗎?」我反問。
  「我不知道我父親為什麼看中這幢房子,」羅皜皜說:「現在我對這花園已經習慣了,但剛剛遷進來的時候,我真不喜歡它。尤其這個樹林,假若夜裡有一個人躲在裡面,外邊的
人一定看不見。它不給人愉快感,而給人種陰冷的,神秘的感覺。我是喜歡一切東西都簡單明朗化,花園,種一些花就好了,要這麼多樹幹什麼呢?有一次,我曾經被嘉嘉嚇了一跳。

  「於是,就給了你靈感來嚇唬我嗎?」我說。
  他笑了,笑得很開心。
  「你似乎膽量很大,皚皚晚上是不敢在樹林旁邊散步的,除非有人陪她。據說,在我們搬進來以前,這林子裡曾經——噢,不說了,你會害怕!」
  「說吧,」我的好奇心引起來了:「我不會害怕!」
  「有人說,這林子裡曾經吊死過一個女人。」他望著我,大概想研究我的反應。「而且,傳說每到月明之夜,這女人會重新出現在林子裡,吊在樹上左晃右晃,還會嘆氣呢。」
  我的後腦冒上一股涼意,但我不願表現得像個弱者,尤其在他那微帶笑謔的眼光裡。
  「難道你見過?或聽到過她嘆氣?」我問。
  「沒有!」他仿佛很遺憾:「我的綽號叫『鬼也嫌』,大概鬼真的討厭我,所以從沒在我眼前出現過。可是,李媽發誓聽到過她的嘆息和呻吟,所以,大家晚上都遠遠的避開這個
樹林。」
  「鬼也嫌?」我對這綽號發生了興趣。「多奇怪的綽號!」
  「因為我太愛搗蛋,從小沒人喜歡我!」他笑著說。
  我真想擺脫掉那個關於「女鬼」的話題,雖然我對這位女鬼的傳說也很好奇,可是在這樣樹影幢幢的月夜,和這廣大的深院中談起來,總有些讓人感到毛骨悚然。所以,我熱心的
抓住了這個話題:「你母親一定很喜歡你的,是嗎?」
  「我母親?」他深思了一下。「我可不能確定,母親一生中大概有三分之二的時間都在生病,她時時刻刻都需要別人照料,實在沒辦法再去照顧兒女。如果她喜歡,也只是放在心
裡,缺乏行動來表現。」
  我想著那脆弱而冷漠的女人,和她那次突發的病癥,她是怎樣的一個人?我低頭望著腳下的碎石子路,沉思著沒有說話。地上,我和他的影子併排向前移動,瘦瘦長長的。我們正
穿過曲徑,繞向前面院子裡去。
  「羅家的人都有些怪,你覺得嗎?」他突然問。
  「噢,」我抬起頭來,羅家的人都有些怪?確實。但,這話竟由羅家的一份子問出來,好像有些奇妙。「怎麼呢?」我泛泛的反問。
  「你看,我父親有他的怪脾氣,你決無法認為他是十分平常的人,是嗎?我母親,曾經有一個醫生說她是神經病,該送醫院。皚皚,是個用冰雕塑出來的美人,美則美矣,毫無暖
氣!至於我呢?正和皚皚相反,似乎太過於熱情了,而且,我很樂意把我的感情廣施天下,我的女朋友從女學生到酒家女應有盡有,我都一視同仁——你可別認為我是色情狂,我愛她
們,也尊重她們!許多人說我用情不專,其實,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女孩子好像是一朵花——你愛花嗎?」
  「當然。」
  「可是,花有許多種類。玫瑰、薔薇、康乃馨、百合、蘭花、海棠、蒲公英——數不勝數,每一種花都有它特殊的可愛處?對嗎?」
  「不錯。」我點頭。
  「所以,我每一種花都愛,女人也和花一樣,每個女孩子都有她特殊的美處,所以,我也都愛!」
  多麼奇妙的理論!乍聽起來好像還滿有道理。仔細想想又有點似是而非,只是,一時間想不出理由來駁他。我望著他,他那對漂亮的眼睛也正在凝視著我,嘴邊依然掛著那抹笑意
。我不贊同他的理論,卻很欣賞他那份坦率和灑脫,那微笑和眼神也有其動人之處。笑了笑,我說:
  「怪理論!真的,你們羅家的人都有幾分怪。」
  「有一次,中枬和我談話,」他笑著說:「他說我們羅家人人都有些神經病,可以稱作『神經之家』!事後,我分析了一下,羅家的人確實都有些神經。可是,這世界上的人又有
幾個沒有神經病?你想想看,每個人的個性都不同,生活習慣也都不同,是不是每人都會有他『怪』的地方?所謂『怪』,不同於一般性就叫『怪』,是不是?」
  「嗯。」我表同意。
  「那麼,任何人都會有他不同於一般性的地方,也就是說,任何人都有他怪的地方。例如你,你常在不該發笑的時候發笑,常會突然冒出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來——」
  「哦,」我笑了,臉有些發熱:「我有我的道理!」
  「每個人都有他自認為合理的『道理』,就像我的『博愛』論,可是,在別人眼光裡看起來就是『怪』,就是『神經』,就是『沒道理』!這樣分析起來,世界上每個人都有神經
病,只是神經的地方,方式不同而已,所以,我常說——」他頓了頓。
  「說什麼?」我問。
  他笑笑,慢吞吞的念:
  「神經人人皆有,巧妙各自不同!」
  我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神經人人皆有,巧妙各自不同!」這算什麼話?但是,再分析一下,這話還真的頗有道理。我奇怪他怎麼會有這麼多的妙論,那活潑幽默的個性和暴躁易
怒的羅教授有多大的不同!這父子二人實在是奇異的。
  我們已經繞進前面院子裡了,前面的花園和後面的比起來就小得太多了。我們一邊走著,一邊熱心的談著話,他是個容易接近的人,「陌生感」已經迅速的從我心頭消除,我感到
他仿佛是我多年的老朋友了。
  就在這時,從大門邊傳來一陣羅教授的咆哮怒罵聲,羅皜皜側耳聽了一下,就皺著眉說:
  「好了,我父親又在趕我的朋友了,他是個天下最不慈祥和友善的人!他生平最感興趣的一件事,就是把我的朋友關在門外!」說著,他對大門口直竄了過去,我也緊跟著他向大
門口走,走到門邊,剛好趕上羅教授把門「砰」然一聲闔上,和他的雷霆一般的大吼:「滾!我們這兒沒有羅皜皜這個人!」
  羅皜皜衝了過去,嚷著說:
  「爸爸!你這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羅教授把他滿是鬍子的臉湊到他兒子的鼻子前面:「就是這個意思!你在外面亂交朋友我管不到你,可是你別想把你這些狐朋狗黨帶到家裡來!」
  「你怎麼知道我的朋友是狐朋狗黨?」羅皜皜的聲音提得和他父親同樣的高:「你自己不愛朋友就不許別人交朋友!一個家庭像一座大墳墓!」
  「你不滿意,盡可以走!」羅教授嚷:「晚上九、十點鐘還在外面閑蕩,這種年輕人會是好東西?女孩子打扮得妖裡妖氣,半夜三更找上男朋友的門,簡直不要臉!」
  「白天找我的人,你也是照樣趕呀!」羅皜皜說:「你希望我怎麼樣?沒有一個朋友,也沒愛人,一輩子不結婚,做個老怪物,是不是?」
  「你可以交朋友,但要是正派的人!」
  「你把我的朋友一概都得罪了,所有的都趕出去,你怎麼知道被你趕走的人裡,有沒有滄海遺珠的正派人呢?」
  我站在旁邊,望著這父子二人腦袋對著腦袋,鬥牛似的把兩個頭越湊越近,兩人的鼻子都快碰成一堆了,這景象奇妙而怪異,羅教授吹鬍子瞪眼睛,羅皜皜則臉紅脖子粗,兩人都
大有把對方吃下去才甘心的樣子。可是,論起吵架的技巧來,顯然羅皜皜比他的父親高了一著,羅教授只會窮嚷窮叫,羅皜皜則每句話都有些份量,常使他父親答不上辭。
  羅教授更加激怒了,他暴跳如雷的狂喊:
  「我斷定你那群朋友裡沒有一個好東西!我斷定!」
  「好!」羅皜皜說,突然伸手把我拉了過去。「你曾經把憶湄也關在門外,問都不問清楚,你相信你的眼光,那麼,你只憑一眼就斷定憶湄也不是好東西了?」
  羅皜皜這一手完全出乎我的意外,顯然也很出乎羅教授的意外。看到了我,羅教授愣住了,他慢慢的站直了身子,瞪視著我的臉,半天,才蹙著眉問:
  「你怎麼也在這兒?」
  「我——」我說:「我本來就在花園裡。」
  「我們在散步,談天,和賞月。」羅皜皜冷冷的加了一句。
  「散步?談天?你和皜皜?」羅教授盯著我問,帶著股不信任的神情,仿佛我和羅皜皜一塊兒散步是件不可思議的怪事。
  「是的,」我說:「我們談了好一會兒。」
  羅教授突然的暴怒了,他對我伸過頭來,嚷著說:
  「你!不學好!」
  我愕然。難道他竟如此討厭他的兒子?父子之間,又沒有深仇大恨,怎麼可能如此仇視呢?而且,說實話,我很欣賞皜皜,他有他的一份可愛。幽默、愉快,微微有些玩世不恭,
這些,都不能算是缺點呀!年輕人愛交朋友,這也是很正常的事。羅教授未免責人太苛了!我為皜皜不平,再說,我既然住在羅家,和皜皜談談天,散散步,就是「不學好」嗎?這不
是有些言之過重?
  於是我帶著幾分反抗的情緒,低聲的說:「我和皜皜談得很愉快,他很溫和,又很會談話,我不覺得他有什麼不好。」
  「好呀!」羅教授的鼻子差點撞到我的鼻子上,他跳著腳說:「你是個笨蛋!大笨蛋!笨!笨!笨!」他猛然停住,用手揉著鼻子,眼睛奕奕的瞪著我,喉嚨裡嘰哩咕嚕的不知在
詛咒些什麼。然後他對我命令的說:「你跟我來!」
  我不敢不從命,跟在羅教授後面,我們向客廳走去。我曾偷偷看了皜皜一眼,他給了我一個安慰而鼓勵的微笑,漂亮的黑眼睛溫柔的凝視著我。
  走進客廳,羅教授並不停留,而把我帶進了他的書房裡。關上了房門,他在書桌前的椅子裡坐了下來,拍了拍他面前的另一張椅子:「你坐下!」
  我順從的坐了下去。他凝視著我,咳了一聲,伸伸脖子。
  好半天,才說:「我告訴你,憶湄,」他又蹙蹙眉頭,用手抓了抓滿頭亂髮,不知所云的說:「你是——是個好女孩。」
  我瞪視著他,他到底要說什麼?
  「你看,憶湄,」他聳聳鼻子,似乎儘量要使語氣平和:「我很想幫助你,讓你順利的考進大學。我給你安排一個讀書的環境,又叫中枬來幫你補習。可是,你,你居然不學好!

  我漲紅了臉。「羅教授,」我囁嚅著說:「我自認沒有做錯什麼!」
  「你還說沒有做錯什麼!」他又大吼了起來,嚇得我在椅子上跳了一下。但他立即又忍耐下去了,只一個勁兒的在鼻子裡哼著氣,半晌,才又說:「我告訴你,我期望你好,你該
好好的念書,別想交男朋友。皜皜這孩子——是——是——嗯,也不是很壞,可是,嗯,嗯,反正,嗯,他見一個女孩子追一個,嗯,你嗎?你是個好女孩——喂!你懂了嗎?」
  我張大了眼睛,他嗯嗯哼哼了一大串,老實說,我實在沒有聽懂。他瞪著我,看樣子有些懊惱,他又揉鼻子,又蹙眉頭,又嘰哩咕嚕的詛咒,鬧了半天,才猛的把頭向我一伸,吼
著說:「反正一句話!你少和我的兒子接近!知道沒有?」
  我有些氣憤,站起身來,我說:
  「您放心,羅教授,我不想給您惹麻煩。我知道,您收容我已經是天大的恩惠,一等我考上大學,我就搬到宿舍裡去住。我對你們家並無企圖,而且——而且——」我憋了半天,
終於說了出來:「我一點也沒有想要做你家的兒媳婦!你實在不必防範我!」說完,眼淚已經在我的眼眶裡打轉了。
  想想看,只因為我無父無母,所以要來受這家人的氣!他以為我看上了他的兒子嗎?轉過身子,我想走出去,但他伸出一隻大手抓住了我,他的眼睛看來煩惱而無助。
  「喂喂,你別走!」他說,語氣又突然的溫柔了起來:「憶湄,你不要誤會。嗯,哼,我是為了你,我這個兒子不成材,他是個——嗯,色情狂——」
  「他不是,」我打斷他:「您從沒有費心去瞭解過他,他是個很善良很好的人。」
  他盯著我。「哼!好吧,就算他很好。不過,我希望你少去招惹他。嗯,你——應該以考大學為重!」
  我點頭,憋著氣說:「好,我明白了,我會——按您的希望去做!」
  「那麼——就沒事了,你走吧!」
  我向門口走去,剛推開門,羅教授又在房裡叫:
  「憶湄!」我回過頭來,羅教授站在桌子旁邊,怔怔的望著我。
  那張被鬍子掩蓋的臉似乎有些扭曲,發亮的眼睛靜靜的凝注在我的臉上,裡面包含了一些新奇的東西——屬於感情的東西——以前,在他安慰羅太太時,也曾出現在他的眼光裡,
有著使人心碎的溫柔和深情。
  我呆住了,好長的一段時間,我們就這樣對立著,然後,他走近了我,俯頭望我(他比我高了將近一個頭),吁出了一口氣:
  「憶湄,你還缺乏什麼嗎?」
  我搖頭。
  「哦,你會沒有錢用,我忘了這一點。」他大發現似的說,伸手到口袋中,掏出一堆亂糟糟的鈔票,有一元的,十元的,五十元的,和一百元的,也不知道一共是多少張,往我手
裡亂塞一陣,我有些猶豫,退後著說:
  「我——我——我並不需要錢用。」
  「拿去,你會需要!」他總算把那一大堆鈔票塞進了我的手中。沉吟了一下,他又說:「哦,對了,你到臺北來,都沒有出去玩過,你想玩嗎?那一天,我帶你出去玩玩,怎樣?

  我點點頭。「好——」
  他說:「你去吧!」
  我走了出去,握著那一大堆鈔票,神思恍惚的向樓上走。心裡有些昏昏濛濛,情緒激蕩而不安。剛剛走上了樓梯,一個人影竄了出來,攔住了我的去路。我一驚,抬起頭來,是皜
皜!他關心的望著我:「憶湄,爸沒有為難你吧?」
  「沒有。」我輕聲的說,繞過他的身邊,逕自走向了我的屋裡。我必須單獨一個人,靜靜的想一想。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6
發表於 2013-2-28 20:58:17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這天,我起了一個絕早。天還只有點矇矇亮,清晨的空氣清新而馥郁。我梳洗過後,覺得渾身都有著用不完的活力。站在窗口,我聽到嘉嘉柔潤的歌聲,正在晨風中飄送。我走出
房門,「跑」下了樓梯,「衝」進了花園,我差一點撞在一個男人的身上,收住步子,我抬起頭,是夾著書本的徐中枬。
  「早!」我愉快的說:「不過,我並沒想到你會比我更早!」
  「是嗎?」他對我微笑:「我每天都這麼早起來的,我喜歡早上到樹林裡去看書。」
  「哦,我一直以為羅家的人不到八點就不會起身的。」
  「但是,我並不是羅家的人!」他說。「何況,每天八點鐘已經該給你上課了。」
  「你覺得厭煩嗎?」我問。
  「什麼事情厭煩?」
  「給我上課!我是這樣一個笨學生!」
  「你?」他望著我笑。「如果我每一個家教的學生都和你一樣『笨』,就好了!」
  「你晚上所教的那個學生很聰明嗎?」我問。
  「唔,」他鎖攏了眉頭:「非常聰明,太聰明瞭!」
  「怎麼呢?」
  「舉個例子和你說吧。那孩子今年只讀初一,預先講明瞭我是門門都教,初一的課程裡有一門博物,你總知道?」
  「嗯。」
  「有一天,我用了整個晚上的時間,給他講一點,什麼是雌雄同體,什麼是雌雄異體。講得我舌敝脣焦,然後問他懂了沒有?他說懂了。我想出個題目考他一下,題目太深怕他答
不出來,就問了一個我認為近乎荒謬的問題。我問他:『人是雌雄同體還是雌雄異體?』你猜他怎麼說?」
  「怎麼說?」
  「他想了半天,回答我:『是雌雄同體!』」
  我大笑了起來,笑得前俯後仰。我們併肩走入了龍柏夾道的小徑。
  徐中枬說:「我是隻身來臺的,到臺灣時只有十幾歲,我來投奔我的阿姨,結果阿姨不收容我。十幾年來,我獨自奮鬥到大學畢業,就靠家教維持,我教過數不清的家教,對於有
一種人最深惡痛絕!」
  「那一種人?」
  「庸才!」
  「可是,世界上的庸才可能超過了天才。我並不討厭庸才,我討厭一種人。」
  「什麼人?」他反問我。
  「奴才!」
  他笑了起來。「真的,是庸才更可惡還是奴才更可惡?這是個非常有趣的問題。」他深思的說。
  「庸才不是可惡,而是可厭,奴才才是可惡!」
  「你的話也有道理,」他說:「庸才是無用,奴才是下賤,對於無用的人,或者還可以忍耐,對於專門打躬作揖的那種人,倒真是無法忍耐的。憶湄,你想得比我更透徹些。不過
,有一種庸才,一輩子在泥潭中滾屎蛋,滾得自己又髒又臭又窩囊,還偏偏要嘲笑那些赤手空拳打天下的人。他們會自命是與世無爭,安於貧賤,而把那些肯努力的人稱為野心份子,
嘲笑他們熱中名利,不夠清高!對於這種滾屎蛋的人,我可真看不起。我從不相信,這世界上真有對名利完全無動於衷的人,假若有人肯說他絕不為名利心動,他一定是虛偽!」
  「不錯,」我同意的說:「我想,那些嘲笑別人的成功的人,只因為自己無法成功,或不肯努力。如果讓他們坐在房間裡,而名利能從天上掉到他們的頭上,不需要他們去爭取就
能不勞而獲的話,他們一定很樂意於接受的!」我凝視他:「你該是個『野心份子』?」
  他也凝視著我,那張方正而清秀的臉龐上有種堅毅的神情,該是具有強韌的奮鬥力的那一種典型。
  論漂亮,他遠不及羅皜皜,皜皜英俊挺拔,還有份瀟瀟灑灑的味兒。徐中枬卻是個標準的腳踏實地,實事求是的人!他並不「漂亮」,他對衣著十分隨便,吃東西也馬馬虎虎,做
起事,教起書來卻非常認真。我喜歡看他蹙眉沉思的樣子,每當他蹙眉不語時,我總懷疑有多少的「思想」在他腦中「奔馳」。他一定有一個很發達的大腦,每天忙碌的為他工作,滿
足他那份強烈的求知欲。
  他望了我好一會兒,眼睛裡有種不常見的光芒。
  「不錯,」終於,他沉著聲音說:「你可以說我是一個野心份子,我不自命清高,我將盡我的力量去『幹』,去『努力』,去爭取我所能爭取到的,不管是名或者是利!不過,對
於利,我又有我的看法,我不要貧窮,但我也不想成為富豪!只要能做到不虞匱乏,也就夠了,多餘的金錢是沒有用的。假若有五十萬就能給你一份夠水準的生活,那麼,一百萬,一
千萬,一萬萬,和五十萬都等於一樣。對嗎?」
  我點點頭,問:「那麼,你對於名呢?」
  他的眼睛更亮了。停了很久,才說:
  「我小時候看了一本書,書名叫『英雄與英雄崇拜』,這本書對我的影響力很大。我希望自己是個被崇拜者,不願做個水面上的小泡沫,無聲無息的消逝。庸庸碌碌、平平凡凡的
過一輩子,是『浪費生命』!我願成功,願做個英雄,願被萬萬千千的人所崇拜。——你會笑我俗嗎?憶湄?」
  「笑你『俗』?」我問:「不。我欣賞你的『不俗』!」
  真的,他俗嗎?他是太不俗了!多少人渴望成功而恥於承認,他卻直說不諱。何況,我知道他不是個空口說白話的人,他有「野心」,他有「夢想」,他也有「毅力」!而且,只
要有「毅力」去「追求」,他就已經握住了成功的一半。
  我們走到花壇旁邊了,我站住。
  嘉嘉正唱著歌,悠遊自在的澆著花。看到了我們,她停止澆花,抬起頭來,望著我們癡癡的笑。
  「花都開了嗎?嘉嘉?」徐中枬溫和的問。
  「花——開了。」嘉嘉傻傻的說,眼睛愣愣的停在我的臉上,仿佛在我臉上發現了什麼新奇的東西。她看得那麼出神,以至於水壺越提越低,水全流了出來,淌了一地。我被她看
得有些不舒服了,走上前去,我微笑的望著她說:
  「你的水壺要流空了,嘉嘉。」說著,我取過了她手裡的水壺,說:「讓我幫你澆澆花,好嗎?我很喜歡做。」
  她似懂非懂的望著我,但她很順從的讓我取走水壺。我提著水壺,高興的淋著花,一隻手挽著裙子,因為水壺上有個漏洞,會把裙子弄濕。看到水珠沾在花瓣和葉子上,迎著初昇
的太陽光閃爍,我感到一份孩子氣的開心。不知不覺的我一面澆著花,一面唱起歌來——唱的是嘉嘉唱了幾千萬次的那支被我聽熟了的「花非花」。
  我一直澆到水壺空了的時候為止,放下水壺,我看到徐中枬正帶著個欣賞的微笑望著我,我回報了他一個微笑,把裙子拉平。掉轉頭來,我和嘉嘉的眼光接觸了。嘉嘉瞪視著我,
眼睛裡燃燒著一種狂熱的光,滿是皺紋的面頰上漾起一片紅暈,微微的張著嘴。那神情就像一個孩子,看到一件極心愛的東西一般。
  我有些驚異,走過去,我摸摸她乾枯的手說:「怎麼了?嘉嘉?」她繼續狂熱的望著我。
  然後,她突然的「跳」開了,在花叢中輕快的奔著竄著,時而停下來在花叢裡採下一兩枝花來。接著,她跑回到我的身邊,手中舉著一束黃色的不知名的小花,這種花顯然並不名
貴。——是種可以隨處生長的小草花。她把那束花遞給了我,臉上依然紅暈而「快樂」,最起碼,是接近「快樂」的。
  「你——給我嗎?」我十分詫異,她把花往我懷裡送,那股誠意是不容人懷疑的。我愕然的接過花,點著頭說:「謝謝你,嘉嘉,非常謝謝。」回過頭來,我望望徐中枬,他的神
態和我同樣的大惑不解。
  我握著花,和徐中枬繼續向前面走去,走了好遠,我再回頭看,嘉嘉仍然佇立在那兒,凝視著我的背影。我把花送到鼻端聞了聞,又舉起來看看,疑惑的問徐中枬:
  「你認得這種花嗎?」
  「我想,它屬於蒲公英一類,是草本的植物。」他說:「這花似乎是這花園裡最不值錢的一種花。不過,它是嘉嘉的寶貝,嘉嘉允許別人採任何的花,卻不許人碰這種花。」
  「是嗎?」我更迷惑了。
  「所以,這件事就有些奇怪。」徐中枬深思的望著我說:「嘉嘉顯然很喜歡你,才會把她心目裡最珍貴的花採下來送你,她今天的表現,是我從來沒有看到過的。」
  我們走進了小樹林,又走到了花棚底下,在花棚下的椅子上,我們坐了下來。我仍然望著那束黃色的小花發呆,那是由五片花瓣合成的單瓣花朵,雖不美麗,看起來卻是楚楚可憐
的。
  「可憐的小花,」我說:「它看來不是有些瘦伶伶的嗎?那麼脆弱的,細細的花莖,好像碰一碰就會折斷。」我把花放在我身邊的椅子下,沉思了一會兒,說:「你認為嘉嘉也有
感情和快樂悲哀的嗎?」
  「應該是有的,」徐中枬說:「可能,她還有潛意識的記憶。」他凝視我,微微咬著嘴脣,眉毛又輕蹙了起來,他的「思想」又在「奔馳」了。
  「我想,她或者很寂寞,沒有人肯把她當朋友看待,而你對她表現了友好,她就對你特別喜歡了。事實上,她也是個人,她也有人的欲望、感情,和她的一份『思想』。她的世界
說不定比我們的世界更可愛。」
  「怎麼說?」
  「她只要花兒開得好,有人供給她吃飯,她就覺得很開心了,很滿足了。她沒有過份的奢求,也沒有失戀啦、自尊啦——種種的煩惱,而且,她還沒有知識的負擔,她實在比我們
快樂,因為她『單純』!」
  「知識的負擔?」
  「你不覺得知識是人的負擔嗎?」他微笑的望著我:「知識越多,負擔越重,因為知識和思想成了正比。你看,那些勞力者,做了一天工,洗個冷水澡,吃一大頓,倒在床上呼呼
大睡,就什麼念頭都沒有了,睡眠就能給予他們滿足。一個學問很豐富,思想很複雜的人就不同了,決不是吃與睡所能滿足的。他們的欲望永無了時,他們研究人性,研究科學,研究
社會,研究這個那個,弄得自己頭昏腦脹。你看,需要安眠藥才能入睡的人,一定都是知識份子。」
  他的話引起我的興趣,用手抱住膝,我望著花棚上的紫藤花沉思。他向後仰,把手臂搭在我身後的椅背上,又說:
  「人有兩個大負擔:知識,和感情。」
  我蹙眉,凝思片刻。
  「不過,」我說:「許多人把『負擔』這兩個字指物質方面,你所說的知識和感情是指那些生活水準已經很高的人,有些人僅僅為了溫飽,就夠煩惱了。衣食住行會成為比知識和
感情更重的負擔。」
  「你錯了,憶湄。」他搖頭。「溫飽是一件很容易滿足的事情。最初的人類,茹毛飲血,一樣滿足了溫飽的問題,幾片樹葉,一張皮裘,可以解決衣的問題,幾枚果實,一些生肉
,就可填飽肚子。至於現在的洋房汽車,華麗的服飾,山珍海味,挖空心思的烹調,都是知識和思想的產物。假若沒有知識和思想,我們也還停留在茹毛飲血的階段。」
  「那又有什麼好呢?」我說。
  「又有什麼不好呢?」他說:「人人都如此,你會覺得你的生活是理所當然。你只要能獵到野獸,填飽肚子,就別無所求,生活不是單純得多,煩惱也少得多了嗎?最起碼,你不
必為了考不上大學而擔心!也不必為了做不出一道三角證明題而傷心大半天了!」
  我笑了起來,把話題從茹毛飲血的時代,一下子拉回到現實,這真是奇妙的!三天前,我曾為了證不出一道三角題目而眼淚汪汪,現在竟成了他取笑的對象!
  我噘噘嘴,笑著說:「你在笑我了!」
  他也笑了。忽然看了看表,大發現的說:
  「怎麼搞的?已經快八點了。我們應該面對現實,上課去!你還沒有吃早餐嗎?那麼?快點吃!然後回到課本裡去,今天,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第一節就應該補習你最頭痛的三
角!」
  「哦,」我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懶洋洋的說:「談得真開心,比上課有意思多了。」我望著他蹙蹙眉頭:「你知道嗎?中枬,我想你是個心腸很硬的人!」
  「為什麼?」
  「你看,在這樣愉快的氣氛中,你會要把我關進書本裡去!你過份理智,所以,我想你一定是個不重感情的人!」
  「是嗎?」他微笑著,眼睛亮晶晶的。「關於這一點,你最好晚一點再下結論——等我們認識得更深一些的時候。」
  我收集了椅子上的黃花,準備離去。
  「你吃過早飯了?」我問:「不一起走嗎?」
  「我給你十五分鐘吃早餐。」他說:「我還可以在這兒看十五分鐘的書。」他把膝上的「普通心理學」翻開了。
  我拿著花向樹林口走去,走了一半,我回頭說:
  「你知道嗎?我現在真希望是個上古時代的人!」
  他盯著我。「可是,我們不是!對不對?」他說:「生活在現在這個時代中,隨時隨刻,你要和別人競爭。所以,憶湄,做個強者!不要做弱者!」
  我心中怦然而動,望著他,那是張誠懇的期盼的臉,一個「朋友」的臉,一位「良師」的臉!我點頭,心中有些熱烘烘的。
  「你放心,」我低低的說:「我會考上大學!」
  拿著花,我走上了樓,回到我的屋裡。把書櫃頂上的花瓶拿下來,取出了裡面的玫瑰花,換上那束不知名的黃色小花。當然,這黃花沒有玫瑰艷麗、但它上面有著嘉嘉對我的友誼
。倚著書桌,我坐了下來,用雙手托住下巴、我陷進一陣神思恍惚之中。
  十五分鐘如飛而逝,徐中枬推開門走了進來。
  「你吃了早餐嗎?」他問,坐在我對面,拿出了三角課本,準備講書。
  「是——的。」我輕聲說:「吃得很飽——很飽。」我對他微笑,懶洋洋的翻開了書本。
  一個下午,我走進了皚皚的房間。
  皚皚正站在窗口,支著畫架,在畫一張油畫。由於房門敞開著,而她正好抬起頭來看到我從門口走過,她和我點了點頭。我呢,在遷入羅宅的一個多月中,幾乎時時刻刻都在找機
會和皚皚接近,我太渴望和她做朋友,她的美麗和沉靜使我「傾倒」。所以,我毫不考慮的走了進去。
  皚皚的房間和我的佈置差不多完全一樣,但卻比我的房間雅致得多,淺藍色的窗簾,淺藍色的燈罩,淺藍色的床單,桌上還有瓶放射著淡淡的清香的藍色花束。
  她垂著一肩黑髮,穿著件鵝黃色的薄紗裙子,站在落地玻璃窗之前,那樣的飄逸如仙。我站到她身邊去,望著她所畫的那張畫。
  那是張以灰褐及紅色為主的風景畫,畫面是一片平原、平原上矗立著幾點石峰,石峰間銜著一輪落日。這畫面太熟悉了!我怔了怔,皚皚安安靜靜的說:
  「這是偷你屋裡那張畫的佈局,我喜歡這畫面的氣氛,蒼涼而雄渾。」
  我恍然。這是以媽媽那張畫為藍本畫的,(那張畫現在正掛在我的屋子中)可是,讓我來批評的話,她這張畫卻有青出於藍之勢。它比媽媽畫的那張「活」得多,「生動」得多,
那種暮靄捲盡晴空,山色映在夕陽裡的味道,比媽媽的更深刻一層。
  她畫完了,退後一步看了看,然後,突然提起筆來,在暮雲堆積的天邊,學著媽媽的畫面一樣,加上兩隻大雁,這雁更有種畫龍點睛的功用。
  我讚歎了一聲:
  「你畫得真好!」
  她看了我一眼,神態是冷冰冰的。
  「不是自己的構思,有什麼希奇?」她說。
  皚皚永遠是這樣,她好像很難得用一副愉快的面孔和聲調和人談話,碰她的釘子,在我已經不知道是第幾百次了。雖然多少有些訕訕的,可是,由於瞭解她的個性本就如此,也就
不再看得很嚴重。走到桌邊,我沒話找話說:
  「你喜歡藍顏色的花?據說這花的名字叫毋忘我,對不對?」
  她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
  「我喜歡藍顏色的花,是因為藍色的花最稀少,我不喜歡平凡的東西!」她蹙蹙眉。「至於這花的名字是不是叫毋忘我,我並不是植物學家,弄不清楚!」
  我抬了抬眉毛,覺得還是回到自己房裡去好些。但她拋下畫筆,用油洗去了手上的油彩,轉向了我,大眼睛裡有抹霧般的朦朦朧朧的光彩,停駐在我的臉上。她在研究我!我仰著
頭,也望著她,天呀,她是太美太美了!美得讓人迷惑,假若我是個男人,我真會不顧一切的來追求她!
  她沉默了片刻,忽然問:「你長得像你父親?還是你母親?」
  「我想,比較像我母親。」我說:「你也很像你的母親。」
  「是的,」她說:「不過我寧願像父親!」
  「為什麼?」我問:「你母親很美,你——更美。」
  她看看我,走開去整理畫具,泡畫筆,收拾顏料。然後說:「你仔細看過我父親嗎?他才是真正的漂亮!尤其,他有個性,直而不曲,是棵高大的松樹,媽媽呢——」她歪著頭,
沉思片刻:「是你屋裡插瓶的那種小黃花!」
  我凝思著皚皚的比喻,確實有幾分對,羅教授之蒼勁梗直,羅太太的柔韌細弱,這一對夫婦的結合真奇妙。冥冥中不知有沒有一個超凡的力量,在安排著人世間一切的一切?
  由於我不說話,皚皚也不再說話了,她熱心的整理著畫筆和顏料,她是個喜歡把所有的東西都弄得井井有條的人。
  我無聊的倚著桌子,順手拿起桌上的一本冊子,翻開來,是皚皚的速寫簿。第一面畫著的是羅教授的速寫畫像,濃眉、扎髯、亂髮、怒目,傳神之至。第二面是花園的景致。第三
面,我注目了好長一段時間,那是個男孩子,寬額、大眼、方正的下巴,堅毅的眼神,這是徐中枬。再看下去,我跳過好幾頁,翻開來、裡面夾著一朵小小的藍色花朵,空白的紙頁上
有皚皚娟秀的筆跡,題著幾行小字:
  「別揉碎了那花瓣,你知道它上面記載了些什麼?
  別拋棄這抹微藍,你知道它也有花『心』一個!
  別告訴我你不認得它,
  它的名字叫——勿忘我!」
  我凝視著這幾行字,和那朵已經壓得薄薄的藍花,深深的沉思起來。就在我拿著冊子出神的時候,皚皚忽然一陣風般的捲了過來、劈手奪下了我手裡的冊子,那對美麗的大眼睛狠
狠的盯著我,憤怒的喊:
  「你在做什麼?」
  「哦,」我一驚:「對不起,我只是隨便翻翻。」
  「隨便翻翻?」她盛氣凌人的說:「難道你母親沒有教過你,不能『隨便翻』別人的東西嗎?」
  她那股傲岸的神態,和毫不留情的語氣激怒了我,我站直了身子,無法控制從我內心深處向外沖的那份怒氣,受辱的感覺使我語氣僵硬:「我母親教過我許多東西,尤其是,她教
我如何愛人,和如何做人。她說:『你如果永遠對別人微笑,別人不會向你板臉。你如果待人以誠,別人不會報你以怨。只是——要認清你的對象!有一種人是沒有心的,他分不出笑
臉,也認不出真心!』現在,我才能深切體會我母親的話!」
  她的腰挺了起來,眼光灼灼的逼視著我。
  好半天,她才點點頭說:「你有一個好母親,嗯?她告訴了你,有一種沒有心的人,是會以怨報德的,是不是?我想,我們羅家對得起你!」
  我的臉驀的緋紅了,我望著她,她可以說得更厲害一些,我瞭解。這已經是最和緩的說法了,她那份言外之意表現得十分明顯:「孟憶湄!別忘了你是羅家收容的孤兒!」
  淚水向我眼睛裡沖,掉轉頭,我奔向門外,我跑得那麼急,以至於一頭撞在一個人身上。撞得我的頭發昏,那人正抱著一疊書,也全散落在地下。
  他抓住了我:
  「咦!憶湄,又是你,你好像總是那麼急匆匆——」他頓住了:「怎麼了?你?」
  我用手背擦擦眼睛,如果我要流淚,只能在自己的房間裡。挺起背脊,我勇敢的給了他一個微笑,輕聲的說:「沒有,什麼事都沒有。」
  他凝視我的眼睛,溫和的眼光一直搜尋進我的眼底,然後,他點了點頭,用一種特殊的語氣說:
  「慢慢來,我要弄清你為什麼。」
  我搖搖頭,他的眼光使我迷惑。
  「真的沒有什麼。」我說,彎下腰去收集地下的書本,他也蹲下身子來撿,書本都收集好了,我從地上拾起一樣書本裡飄落的東西,一件我剛剛才在一個少女屋裡看到過的東西—
—一朵壓得薄薄的藍色小花。
  「這是什麼?」
  「噢!皚皚的花,」他滿不在乎的說:「她總喜歡把花朵隨便夾在書本裡,這也不知道是種什麼花?」說著,他從我手中取去花朵,不在意的揉碎了,團在手中準備拋掉。我愣住
了,喃喃的,我念著皚皚的句子。
  「別揉碎了那花瓣,你知道它上面記載了些什麼?
  別拋棄這抹微藍,你知道它也有花『心』一個!
  別告訴我你不認得它,
  它的名字叫——勿忘我!」
  「噢,憶湄,你在念些什麼?」他問,審視著我。「念書使你太疲倦了,是嗎?憶湄,你也該散散心,星期六下午我請你看電影,然後,我們可以逛逛街。我一直想——」他誠摯
的望著我:「買幾件漂亮點的衣服送給你。憶湄,你不嫌我說得太坦白嗎?」
  我注視著他,我怎能「嫌」他呢?他的眼神那樣誠懇真摯,他的語氣那麼溫柔親切,眼淚又湧進了我的眼眶,我的視線模糊了。
  「哦,憶湄,」他有些驚慌的說:「我使你難過了嗎?」
  「不,不,中枬。」我說,繼續仰望他:「你為什麼對我好?大家都那樣——」我嚥住了下面的話。
  「有誰讓你受委屈了嗎?」他機警的問。
  「不,不,沒有。」
  他深深的凝視我。「快樂起來,憶湄,」他鼓勵的說:「你不是個多愁善感的女孩子,對嗎?我告訴你一句話,憶湄,你並不孤獨。」他對我微笑:「我有一個和你類似的身世,
但我從沒有讓悲哀壓垮過我。」
  我點頭,離開他,向我自己的屋子走去。我已不再悲哀,真的,我的內心在唱著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7
發表於 2013-2-28 20:58:42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一連串的日子流過去了。
  午後,一陣雷雨驅走了不少的暑氣。半彎彩虹在樹林頂端略現旋收,晚霞接踵湧上,燒紅了天、樹林、草坪,和蒼灰色的屋頂。黃昏的景致令人喜悅,雨後的晚風使人心曠神怡。
我走出房門,從樓梯頂上向樓下一口氣衝下去,嘴裡喃喃的背誦著我剛剛正在念的書: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
  「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一個聲音幫我接了下去,我抬起頭,皜皜正倚在樓下樓梯的欄杆上,胳膊支在扶手上面,托著下巴,微笑著望著我,嘴邊帶著他所慣有的嘲弄味兒。
  「嗨!憶湄,」他說:「你快變成個書蛀蟲了。」
  我笑了,說:「你知道,中枬是個很嚴厲的老師。」
  他的笑容收斂了一下,接著,又笑了起來。把雙手抱在胸前,他審視著我說:「你和皚皚好像都很服中枬,嗯?不過,也別太用功,年輕人應該有點生氣和活力,整天埋在書本裡
是不正常的。拿你的本性來說吧,我相信你是屬於活潑和灑脫的一類——」
  「你怎麼知道?」我昂昂頭問。
  「我就從沒有看到你好好的走過路,不是跑,就是跳,要不就橫衝直撞。」
  「噢!」我喊了一聲,順勢在樓梯上坐了下來,用手托著下巴,不勝懊惱的說:「媽媽常說我不夠穩重,看樣子我真是無法變成個舉止莊重的大家閨秀。」
  他嘴角那抹嘲弄的笑意更深了。
  「大家閨秀?」他挑了一下眉梢:「不,我知道你的出身並不是富有的家庭,因而,你全身沒有一點兒矯揉造作的氣息,你和皚皚就一目瞭然是在兩種教育下長大的,她比你莊重
,你比她自然。她文雅,你隨便。可是,你猜我欣賞那一種?」他的眼睛灼灼的照著我,簡單的說:「你!」
  我搖搖頭,嘆了口氣:
  「我認為,她可愛極了。」我說:「我但願能學得和她一樣文雅,她的舉動那麼柔和,走路那樣裊娜。唉!」我又搖頭:「我想她本來就是比我高貴些,在本質上。」
  「你覺得皚皚可愛?」他問我:「但她身上少了一樣東西,你知道嗎?」
  「什麼東西?」
  「活力!」他說:「別學她!憶湄,做你自己!」他打量著我:「你自己夠美,夠好了,我就欣賞你的馬虎和隨便——」他頓了頓,笑意又染上他的眼睛:「皚皚從來不會坐在樓
梯上!」
  我從樓梯上直跳了起來。他縱聲大笑。
  「梯子上有針扎了你嗎?」他問:「還是有火燒痛了你的尾巴?你實在犯不著如此緊張!」
  我對他瞪瞪眼,癟癟嘴。
  「你很會罵人,嗯?」我說:「罵人使你覺得很開心?是不是?」
  「確實!」他笑得更高興了:「慢慢的,讓我來教你如何享受這份快樂!」
  「或者我並不感興趣。」
  「你會感興趣,」他說:「我知道,因為你和我是同類!」
  我凝視他,他的眼睛閃爍著,粗而黑的頭髮雖曾仔細的梳過,但仍然桀驁不馴的豎在頭上,鼻子中部微微隆起,在相法上沒有這種鼻子的人是要掌權的。嘴脣薄而漂亮,我不喜歡
他嘴角上的那抹微笑——給人一種壓迫感,使人有喘不過氣來的錯覺。
  我離開了樓梯,走向門口,推開了通往花園的玻璃門。臺階下的水泥地上,有一雙帶輪子的溜冰鞋,我抬頭望望他,他穿著件運動衫,結實的胸肌挺了出來,他一定剛剛溜過冰,
他是個酷愛一切運動的人。
  他走近了我,也望著那雙溜冰鞋。
  「你愛運動嗎?」他問。
  「是的。」
  「會不會游泳?」
  我點點頭。
  「星期天請你去碧潭游泳。」他說,走下了臺階:「溜冰呢?行不行?」
  我搖搖頭。
  「下來,試試看,這是一學就會的!」他命令的說。
  我情不自禁的走了下去,溜冰的引誘力對我是太大了,我久已想學會溜冰,只是沒有機會。臺階下面有一方並不太廣的水泥地,由於剛剛雨後,水泥地上依然是濕潤的。走下了臺
階,他拿起一隻溜冰鞋,望著我說:
  「坐下吧,穿上它!」
  我略事猶豫,就在臺階上坐了下來,他的眼睛裡飄過了一抹難以覺察的微笑,我知道他在笑我剛剛從樓梯上跳起來,現在又席地而坐。可是,我顧不得他的嘲弄,學溜冰的興趣使
我什麼都不管了。他蹲下身子,幫我繫上溜冰鞋說:
  「先用一隻腳試試,慢慢來,別貪快,站起來!」
  我站了起來,試了試,重心全無,東倒西歪,趕快使用另一隻沒有穿溜冰鞋的腳支住身子。幾度嘗試,都不能成功,總是才要滑開,另一隻腳就來幫忙了。他抱著手看了我一會兒
,把我拉到臺階旁邊,不耐的說:
  「我看你笨得很,嗯?坐下來!這樣子不可能學會,只好用強制的辦法了!」說著,他把另一隻溜冰鞋也幫我繫上了,笑著說:
  「失去了倚賴,你就該站得起來,走得穩了!」
  「嗨!可別開玩笑。」我說:「我對於摔跤不感興趣!」
  「那麼,你就儘量維持不摔跤吧!」他說,不等我再表示意見,就捉住了我的雙手,把我從臺階上一把拉了起來,我驚呼一聲,抓緊了他不放。
  腳下的四個輪子一經接觸地面,好像就非工作不可,發神經似的轉了起來,我的身子向前衝,整個地面在我腳下如飛的後退,我緊緊的握住他的手,嘴裡亂七八糟的喊:「這算什
麼玩意嘛?你簡直開我的玩笑!這樣不行!哦呀呀,我要摔了!不行了,不行,馬上要摔——」
  我喊著,他卻充耳不聞,非但不理睬我,反而用力掙脫了我的拉扯,抽身退向了一邊。我一失去了倚靠的力量,就像個火力十足,而煞車失靈的火車頭,對著前面橫衝直撞的滑了
過去,他站在一邊,抱著手臂喊:
  「減慢你的速度!重心放勻,如果兩腳分馳,就趕快抬起一隻腳來——」
  天知道我如何「減低速度」,又如何「放勻重心」?不過,我不想摔跤,出於一種防禦的本能,我儘量去維持身體的平衡,舉著雙臂,胡亂的劃著空氣,(我可憐的手!它大概渴
望能幫助我那不聽指揮的腳。)可是,我的努力仍然是白費了,我聽到皜皜的一聲高呼:「小心!憶湄!你要到水泥地外面去了!試著用腳尖的兩個輪子!左腳提起來!嗨!憶湄,小
心——哦,天哪!」
  隨著他的呼喊,我這隻控制失靈的火車頭,早已衝離了水泥地面,糟是糟在才下過雨,水泥地外,正有個積滿了雨水的泥潭,我向任何一個方向衝都好一點,我卻不偏不倚的衝向
了這個泥潭。就在皜皜那聲「天哪」的同時,我連是怎麼回事都沒弄清楚,只聽到「噗突」的一聲水響,就發現自己端端正正的坐在水潭的正中了。兩隻手朝後插在水潭的泥濘裡,穿
著溜冰鞋的雙腳驚人的伸展在水面。
  皜皜趕了過來,彎著腰看我,他的眉梢挑得好高好高,我相信我的眉梢也挑得同樣的高。他的眼睛瞪得又圓又大,我相信我的眼睛也瞪得同樣的圓和大。我們就這樣相對注視,彼
此挑眉瞪眼。接著,他就縱聲大笑了起來,他笑得那樣開心,使我懷疑他是把一生的笑集中在這一次裡來笑了。
  他的笑聲還沒有停,我看到有人大踏步的對我們走了過來,我抬起頭,是羅教授!他俯視著我,高大的身形像一座山,把陽光都遮住了,他那炯炯有神的眼睛從亂草似的毛髮中射
出來,希奇的瞪著我。他一定以為他的視覺有了毛病,因為他用手揉了揉眼睛,把眼眶張得更大了一些,再仔細的看了我一遍——從我的頭髮到我的腳尖,全都看到了,喉嚨嘰哩咕嚕
的發出一連串聽不清楚的詛咒。
  然後,他從鼻子裡哼了一聲說:
  「唔,憶湄,我不認為你這樣坐在水潭中會是件很舒服的事。」
  「嗯,」我不住的點著頭,喃喃的說:「確實。我也不認為這是件舒服的事。」
  「而且——也頗不雅觀。」他蹙眉,搖著他巨大的頭顱。
  「確實——頗不雅觀。」我說,一個勁兒的點頭。
  「好,」他停止搖頭,擺出一副研究問題的面孔來:「那麼,你坐在這兒幹什麼?」
  「哦,我——」我張大眼睛,困難的咽了一口吐沫,舉了舉我穿著溜冰鞋的腳,說:「唔,是這樣,假若你的鞋子底下裝上幾個滑溜溜的輪子,就很容易——造成這種局面。」
  他的眉毛蹙得更緊了,微側著頭,他凝視了我的腳好幾秒鐘,終於點了一下頭,似乎接受了我的理由。用手揉揉鼻子,他忍耐的問:「那麼,你預備在這水潭中再坐多久?」
  「哦,」我用舌頭潤潤嘴脣:「實在一秒鐘都不想坐了——假如你肯拉我一把的話。」
  「好吧!」他慷慨的說,自我伸出一隻手來:「把你的手給我!」
  我費力的從泥濘中拔出一隻手來,當然,這隻滿佈污泥的手是相當「漂亮」的,他望著我這隻手瞪眼睛,我想,他一定十分懊悔他的「慷慨」。但,他仍然勇敢的來救我了。一把
抓住我的手(天哪,他那隻巨靈之掌是那麼有力和可怕!」他用力一拉,我的身子騰空而起,水淋淋的裙子在空中灑下不少水點。我的手臂幾乎被拉得脫臼,痛得我直咧嘴。
  可是,接著,我就發現情況不大對,一經脫離水潭,而我習慣性的用腳去支持體重時,才發現那兩隻要命的溜冰鞋仍然在我腳上。我的腳剛接觸地面,那幾個該死的輪子就又開始
發瘋的旋轉,我無法控制的向前滑去,衝過羅教授身邊,如箭離弦般「射」了出去。我聽到羅教授大出意外的咆哮的詛咒:
  「這這這這——算什麼鬼花樣?」
  同時,一直採取旁觀態度的皜皜爆發了一場可驚的大笑。我就在他們父子二人一個的詛咒聲中,一個的大笑聲裡,手舞足蹈的橫衝直撞。我再也顧不得羅教授的觀感,只能用全力
去維持身體的平衡,因為,我實在不願再表演一幕摔跤。但,就在我驚險萬狀的「衝刺」中,有人推開飯廳的玻璃門,走下了臺階,我眼花撩亂,大叫著說:
  「當心,我——來了!」
  說完,就「砰」然一聲,撞進了那人的懷裡,那人出於本能,一把捉住了我,我定睛細看,是徐中枬!他正痛得蹙眉咧嘴,用一隻手揉著肩膀,呻吟著說:
  「天哪!憶湄,你是火箭炮嗎?」
  我趁勢在臺階上坐了下去,第一件事,是把那害人的鞋子解了下來。
  皜皜向我走過來了,他已經收住了笑,可是,難以控制的笑意仍舊佈滿在他的臉上。俯下頭,他審視著我,那可惡的嘲謔的眼神!
  我怒氣沖沖的把一雙溜冰鞋對他砸過去,憤憤的說:「你很開心吧?羅先生?我想,你對於捉弄我很感興趣,是不是?嗯?」
  他繼續注視我,笑意逐漸從他臉上消失了。那對漂亮的眼睛亮晶晶的盯著我,閃爍著一種特殊的光芒。彎下腰,他收拾起地下的溜冰鞋,對我安安靜靜的說:
  「憶湄,你已經抓住溜冰的訣竅了,你今天短短幾分鐘裡所學會的,比別人學了很久的都強了。」他深深的凝視我,頓了頓,又說:「聰明點,憶湄,別狗咬呂洞賓!」說完,他
跨上了臺階,準備離去。
  我呆呆的坐在那兒,泥污的手埋在我泥污的裙子裡,眼睛瞪著前方,莫名其妙的發起愣來。
  「皜皜!站住!」猛然間,一聲大吼使我一震,我抬起眼睛,羅教授正其勢洶洶的大踏步的跨了過來。
  「幹什麼?爸爸?」皜皜從臺階頂端回過頭來,用一副挑戰的神情望著他的父親:「我又拔了您的虎鬚嗎?」
  「我向你警告,皜皜!」羅教授吼著說:「你在外面胡鬧我不管,你在家裡——給我放安分點兒!」
  「我怎麼不安分了?爸爸?」皜皜問,那對酷似他父親的眼睛是任性而不馴的。「你不願我教憶湄溜冰嗎?」他望了我一眼,眼睛裡又恢復了他慣常的嘲謔的味兒,我不知他是在
嘲謔我,還是嘲謔他的父親。
  一個微笑飄過他的嘴邊,他慢條斯理的說:「不過,爸爸,我高興你終於發現了一個你所欣賞的女孩子了!」說完,他不再回顧,就推開玻璃門走進了飯廳。
  這兒羅教授像座噴了一半的火山,兀自站在那兒「冒煙」,鼻子裡不住的出著氣,喉嚨裡也不停的嘰哩咕嚕的咒罵。好半天,他忽然發現了坐在臺階上的我,那未噴完的一半火就
全對我噴了過來,他指著我的鼻子,暴跳著說:
  「好!憶湄!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愕然的瞪著他,天知道!我才不懂他是什麼意思呢?他不等我答覆,又叫著說:「我告訴你,憶湄,除了書本,你不許對任何東西有興趣!你住在我家裡,就要聽我安排!否則
——」
  他的話沒講完,就咽了回去,在喉嚨裡化為一聲模糊的咒語,然後,他又惡狠狠的瞪了我一眼,怒氣未息的走進他的書房裡去了。我坐在臺階上,胳膊支在膝上,雙手托著下巴,
怔怔的凝視著暮色漸濃的花園。有人輕輕的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側過頭去,是徐中枬,他正和我一樣坐在臺階上。
  「好了,」他說:「告訴我,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攤了攤手。「就像你所看到的。」
  他注視我,微笑了起來。
  「憶湄,你猜你像什麼?」
  「像什麼?」
  「馬戲班裡的小丑!」
  「噢!」我輕呼了一聲,看看自己泥濘的手,相信這手上的污泥塗到臉上去的一定不少,從臺階上跳了起來,提著濕漉漉的裙子,我說:「我要趕快去刷洗一番!」走上了兩級臺
階,我又站住了,回頭說:「中枬,你認為大學是不是必須應該念的?」
  「怎麼?」
  「我——」我咬咬嘴脣。「我不想考大學了。」
  「為什麼?」他盯著我。
  「我想離開這兒。」我輕輕的說。
  中枬走上來,站在我面前,把他的手壓在我的肩膀上,平靜的說:「你應該考上大學!憶湄。你窮苦、孤獨、無依,所以,能力和學識對於你比什麼都重要,人生是很現實的,你
懂嗎?憶湄?」
  我望著他,慢慢的點了點頭。我懂了,懂的比他告訴我的還要多。是的,我窮苦、孤獨、無依,所以我更要充實自己,更要在這粥粥眾生中謀一席之地!我回轉頭,緩緩的走進室
內,跨上樓梯,沉思的向我自己的房間走去。
  推開房門,我愣住了,羅太太正站在我的房內,仰視著牆上那張我和媽媽爸爸同攝的全家福。她的頭髮整齊的梳著髻,一件白色長裙飄然的披掛在她瘦骨支離的身子上,微仰的頭
和定定的眼神,有棱角的尖下巴和秀氣的頸項——整個的人和姿態,都像一座蠟像館陳列的蠟像。
  我走進屋內,關上房門。我的關門聲驚動了她,回過頭來,她呆呆的望著我,有如我是個突然撞入的陌生人。
  「羅伯母。」我對她點頭,微笑。
  她繼續凝視我,默然不語,我走到她身邊,也望了望那張照片,解釋的說:「這張照片是我六歲那年照的。你看我的樣子多滑稽,是不是?媽媽常說我小的時候長得像隻貓,有一
張貓臉,就是沒鬍子。」我笑了,但是她沒有笑。
  她盯著我,忽然間,她用手捧起了我的臉,拂開我額前的短髮,仔細的注視我。她那對又大又黑的眸子那樣深沉,那樣美麗,她的神情那麼落寞而蕭索,我被她的目光所震懾了。
她對我審視得很細心,也很溫柔,就如同以前羅教授曾審視我的一般。然後,她發出一聲深長的嘆息。低低的,喃喃的,自語著說:
  「皚皚。」
  「皚皚?」我疑惑的問:「您要皚皚來嗎?羅伯母?」
  「不。」她輕聲說,牽住我的手,走到床邊坐下,讓我站在她的面前。她又是一聲嘆息,幽幽的說:
  「六歲的時候,你過得很快樂嗎?你父親是怎樣的一個人?」
  「哦,我記不清了,他戴眼鏡,是個中學教員,媽媽說他是個老實人,是個書呆子。我想,他一定很好很好。」
  她撫摸我的手臂:「他怎麼死的呢?」
  「肺病。」我輕聲說:「我們太窮了。」
  她似乎顫慄了一下,把我的手握得很緊很緊。
  「你們一直很窮嗎?」
  「是的,」我說:「要不然,媽媽或者不會死得那麼快,最起碼,可以多拖兩三年,假如能用鐳錠治療,再開一次刀,或者送到美國去。但是,我們太窮了。」
  她顫慄得更厲害了,由於她太重的拉著我,我就身不由主的彎下身子,乾脆坐在地板上,依偎在她膝前,仰視著她。在這一瞬間,我覺得和她之間的生疏感消除了不少,竟然「幾
乎」覺得我們在逐漸親切起來。她又拂開我的頭髮看我,顫抖著嘴脣說:「可是,你好像——」她眉梢輕蹙,眼睛裡有著困惑和不解:「很快樂,你的性格並不憂愁。」
  「是的,我從小就不憂愁,媽媽叫我忘憂草。」
  「忘——憂——草。」她一個字一個字的念:「你媽媽呢?她也不憂愁嗎?」
  「不,」我嘆息:「也常常憂愁,但她總是面對現實,她是個很強的女人。」
  她不說話了,呆呆的望著我,大眼睛裡逐漸昇起一層朦朧的薄霧,接著,薄霧凝聚,而淚光瑩然了。我駭異的跳起來,生怕她又像上次那樣發病。但,她拍了拍我的手,柔弱而溫
和的說:「你不要怕我。」
  「不。」我不知所云的說。「我——」
  她輕輕的說:「不會傷害你。」
  「不!」我虛弱的重複了一句。
  「她是個好人,」她說,怕我聽不懂,她又加了一句:「我是說你的母親。」一滴淚滴在我的手上,她不勝哽咽的說:「她是個好人,那麼好——」又是一滴淚墜落了下來,我震
驚的喊:「羅伯母!你別傷心!」
  「我不是傷心,」她神思恍惚的說:「有『心』的人才會傷『心』,沒有『心』的人從何傷『心』?我是個沒有『心』的人!我不會傷心,你懂嗎?我不會傷心!」
  一連串的淚珠跌落而擊碎了。
  我不知所措的望著她,完了!她一定又發病了,為什麼每次她在我面前就要發病?是我身上有什麼足以刺激人的東西嗎?她瞪視著我,繼續著她的囈語:
  「並不是世界上每個人都有心,這世界上有一大部份人是沒有心的,還有一部份人沒有靈魂,我最糟糕,因為我又沒有心又沒有靈魂,我只有軀殼——一個無用的、可憎的軀殼—
—」
  我瞠目結舌,正在心慌意亂之際,房門猛的開了,羅教授亂草似的頭顱伸了進來,我得救的喊:
  「羅教授!」
  羅教授大踏步的跨進來了,一眼看到正在垂淚的羅太太,他似乎比我更心慌意亂,他抓住了羅太太的肩膀,輕輕的搖撼著她,一迭連聲的說:「怎麼了?怎麼了?怎麼了?」
  「哦!」羅太太輕輕的呼出一口氣,把頭倚在羅教授的胸膛上,寧靜而柔弱的說:「什麼事都沒有,我在和憶湄談話。」
  「是嗎?」羅教授問,挽著羅太太,輕撫著她的肩膀,像個溺愛的父親在安慰他撒嬌的小女兒:「但是,為什麼要流淚呢?」他的聲音那麼溫柔,溫柔得可以滴得出水來。「為什
麼呢?」他猛的抬頭望著我,聲音突然的粗魯了:「你說了些什麼?憶湄?」
  「我?」我愕然:「我沒說什麼。」
  「你一定說了什麼!」羅教授跋扈的說。
  「噢!」羅太太嘆息的說:「你別對憶湄那麼凶,她——是個好女孩。」
  「哦,哦,」羅教授忙亂的應著:「我不對她凶,她是個好女孩。」
  「你對她太凶了,」羅太太又是一聲嘆息:「你要好好的待她,毅,好好的待她!」她把頭撲在羅教授胸前,哭泣了起來。
  「哦,哦,」羅教授手忙腳亂:「你別哭,雅築,你別哭,我不對她凶,你看,我對她那麼好。」
  羅太太收住了眼淚,羅教授試著把她牽起來,攬住她走出了我的房間。我站在房子當中,目送他們依偎著走出去,心底恍惚迷離,他們的影子消失了,我仍然愣愣的站著。有一種
奇異的感覺,感到自己正被一些難以描述的東西所包圍著,那東西正像從窗口湧進的暮色一般:混沌、朦朧、模糊,而神秘。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8
發表於 2013-2-28 20:59:07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又是個月明之夜!
  我在花園中緩緩的踱著步子,看著我的影子和花影乍合乍分,聞著繞鼻而來的花香,心情恬靜而愉快。弄了一整天的英文成語,那些習慣用法的介係詞使我頭腦發脹,我高興讓這
夜風來滌清我腦中的英文法及規則。
  月亮圓而大,懸掛在小樹林的頂端。我在花壇邊摘了一朵金盞花,中間凹下的花心和那四面伸展開的花瓣真像一隻金色的酒杯,我把花朵對月亮舉了舉,孩子氣的說: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回過頭去,我望著月光斜斜的地面,找尋自己的影子,不錯,我的影子正頎長的投在地下。短髮零亂的頭和長長的睡衣,全像復版印刷般投射在地面上。我的目光從自己的影子上
移開,猛然間,我覺得心臟往下一沉,接著冷氣由心底向外衝,而全身的皮膚都冒起了雞皮疙瘩。地上不止我一個人的影子!在距離我兩三碼外,另一個人影也清晰的印在地面上,長
衣,長髮,是個女性!
  我愣了約兩三秒鐘,那影子一晃,倏然消失。我迅速的抬起頭來,夜風低回,花樹迷離,四週沒有一個人!我本能的退後了兩步,這才發現,我正停留在小樹林的外面,自從知道
樹林中有鬧鬼的傳說後,我一向避免在晚上走近這樹林,今夜是什麼鬼促使我走近了它?我回轉身子,向屋子的方向走,不管我所看到的影子是人是鬼,我決定還是避開為妙。
  「唉!」一聲深長的、綿邈的嘆息隨著夜風傳進我的耳鼓,我的汗毛跟著這聲嘆息一起直立了起來。
  我停住,側耳傾聽,下意識的想著:「是皜皜,他又來和我開玩笑了!」於是,我鼓足了勇氣,猛然回頭,我的目光迎了一個空,月光淒白,花影滿園,颯颯的風聲中雜著蟋蟀的
低鳴。我的背脊上涼颼颼的,髮根都冒著冷氣,重新舉步,我不由自主的加快了步子。
  「唉!」又是一聲嘆息,我已清晰的辨明是發自樹林裡,而且,這是個女性的聲音,帶著微微的震顫。深沉、幽冷、而淒迷。我的心臟狂跳了起來,恐怖感迅速地征服了我,我的
四肢冰涼而冷汗涔涔了。一當恐怖的念頭滋生,就覺得四週都陰風慘慘,樹影花影,全變成了鬼影幢幢。
  放開腳步,我由快步的行走轉為狂奔,奔跑中,我敏感的感到四週都是嘆息聲,我幻覺有個披頭散髮的吊死鬼正緊跟在我的身後——我一口氣奔上臺階,竄進了飯廳裡,明亮的燈
光溫暖的迎接著我,我停住,望著那被關在玻璃門外的夜色和月光,長長的吐出了一口氣。
  「咳!」一個聲音在我身邊響起,我倏然一驚,掉過頭來,是披著一肩柔髮的皚皚!我把手壓在心臟上,我想,從衣服外面都可以看到我心臟的跳動。摸到一張椅子,我身不由己
的坐了下來。
  皚皚瞪視著我,問:
  「你怎麼了?你的臉色那麼白!」
  「哦,沒有什麼,」我搖搖頭,仍然不能控制自己微顫的聲調。但我不願讓皚皚他們笑我的膽怯。而且,那人影啦,嘆息啦,也可能是出自我的幻覺。
  「你到那兒去的?」皚皚問,研究的望著我。
  「樹林邊。」我輕輕的說,回視著皚皚,想看看她的反應,對於鬼的傳說,她知道幾分?
  「你去樹林邊?」她睜大了眼睛:「你看到了什麼嗎?還是聽到了什麼?」
  「有一個女人的影子,長頭髮,長裙子。但是,我沒有看到人,只聽到嘆息的聲音。」
  皚皚看來毫不驚奇,她點了點頭,說:
  「是她。」
  「是誰?」我問。
  「那個吊死的女人。」
  「不!」我直覺的抗議:「我想那不是鬼,那是人!」
  「人?」她對我冷笑:「是那一個人?這屋子裡只有兩個長頭髮的女人,我和媽媽,我在這兒,媽媽在樓上,那麼,她是誰?」
  我打了個冷戰。「你也見到過嗎?」我問。
  「沒有。」她搖頭:「李媽說常常聽到她嘆氣。不過,我相信鬼魂,我知道她在那兒——在樹林裡。她一定死不瞑目,月光下,是她徘佪的好時光。」
  「你們都相信她的存在?」
  「當然爸爸不會相信,五年前,我們剛來臺灣,爸爸想買一幢有花園的大房子,剛好這棟屋子賤價求售,爸爸就買下來了,後來才知道,賣得如此便宜,就因為它鬧鬼。但是,爸
爸斥為無稽之談。」
  「這個女人——為什麼要上吊呢?」
  「誰知道!」她聳聳肩。「聽說因為她的丈夫愛上了別人,總之,是為了戀愛吧!」
  我沉思的望著窗外,想像著那因情而死的女人,回憶著我所聽到的嘆息,和我所見到的黑影,不禁又接連打了兩個冷戰。如果那真是一個鬼魂,天知道她會做什麼?她是不是也有
思想和欲望?她是不是有作祟人類的能力?再有,她也有形體嗎?否則,怎會有黑影?
  「你怕嗎?」皚皚問,凝視我,她冷靜的臉上有一絲微笑。我隱隱的感到,她似乎因為我的膽怯而覺得開心。
  「有人說,」她又開口了。「吊死的鬼魂是無處可以棲身的,那麼,這個鬼魂可以在黑夜中到任何地方,例如現在,她可能就在我們的窗子外面。」
  我從椅子裡站了起來,靜靜的回視她。
  「你想嚇唬我嗎?皚皚?」
  「別告訴我你不害怕,」她冷笑著說:「我知道你已經害怕了。你玩過一種遊戲嗎?叫做請碟仙。」
  「我聽說過,」我說:「是不是用一個盤子,倒扣在一張紙上,碟子上畫上箭頭,紙上寫滿各種不同的字,然後由三個人各用一個手指頂在碟子上,請來了碟仙,碟子就會自己移
動,可以問各種問題,碟子停止時,箭頭所指的字,就是答案。對嗎?」
  「不錯。」她點頭:「有一次,我曾經和哥哥還有中枬,一起請碟仙,我們把這位女鬼請來了。」
  「真的嗎?她說了些什麼?」
  「她用箭頭指示了四句話。」
  「四句什麼話?」我的興趣提了起來。
  皚皚注視著我,大眼睛烏黑深邃而清亮,她停了片刻,幽幽的念出四句話來:「魂魄縹緲,無處可依,欲尋舊情,唯恨綿綿。」
  「真的?」我問:「這有些叫人難以置信!」
  「你不信嗎?你可以問中枬,那天晚上在下雨,我們就在這間屋子裡請的,圍著吃飯的桌子,彩屏在一邊侍候我們。我作的禱告,她來的時候,先有一陣陰風,門窗全都格格作響
,彩屏嚇得發抖——」她的話沒說完,一陣風來,窗櫺搖撼作聲,那兩扇玻璃的彈簧門被吹得開闔不止。
  我驚跳了起來,瞪視著一無人影的門口,皚皚笑了,安靜的說:
  「你怕了,是嗎?別在意那風,報上登過,今年的第一個颱風已經接近本省了。」說完,她轉過身子,向樓上走去,我不願單獨停留在這間空蕩蕩的飯廳裡,尤其剛剛那陣風來得
怪異,我竟懷疑那鬼魂已經走進了這房間。緊跟著皚皚,我也上了樓。
  我和皚皚在我的房門口分手,我覺得皚皚望著我的眼神有些特別——帶著幾分輕蔑和嘲弄。關上房門,我坐在床沿上,才忽然想起,假若今晚我所看到的黑影是皚皚呢?長髮,長
裙(皚皚穿著的是件長的睡袍),她的哥哥曾經嚇過我一次,她為什麼不可能也嚇我一次呢?她盡可以裝出幾聲嘆息,然後從柏樹夾道的小徑走進羅教授的書房,再從書房走到飯廳,
先我一步抵達,再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可是,她又為什麼要嚇唬我呢?目的何在?她並不像她哥哥那樣愛開玩笑,而且——她不是個工於心計的人,我可以肯定這一點。那麼,
我今晚所見到的真是鬼嗎?真是那個上吊而死的女人的陰魂嗎?
  一陣冷風吹在我的脖子上,我再一次驚跳,窗子被風吹開了,我站起來,走過去拴好了窗子,把上下的鐵栓都扭緊了。拉嚴了窗簾,我躺上了床,該睡了。但,今晚的遭遇和那些
關於鬼魂的談話使我了無睡意,恐怖感仍然在心頭盤踞未泯。
  我拿起一本中國歷史,翻開來,找到近代史部份,喃喃的念:「民國二年,公元一九一三年,國會成立,巴西諸國承認中華民國,正式政府成立,是年,宋教仁被刺於上海車站—
—」我伸手滅掉了床頭櫃上的臺燈,嘴裡依舊不停的背誦著民國二年的大事。宋教仁被刺於上海車站,被刺於上海車站,被刺於上海車站——恍恍惚惚,朦朦朧朧,我似乎是睡著了。
我睡得非常的不安穩,在枕上翻來覆去。我看到一列列的火車,看到一個男人倒臥在血泊裡,而我就站在他的身邊,一群人對我包圍過來,叫囂的喊著:「捉住她!她是凶手!她是凶
手!」
  有人扭住了我,我掙扎,狂叫,嚷著說:
  「我不認得他,根本不認得他!」
  那個地上男人把一張血污的臉抬了起來,瞪視著我,凸出的眼睛恐怖陰沉,他說:
  「你不認得我嗎?我是宋教仁!」
  我在枕上翻身,擁緊棉被,摔了摔頭,宋教仁?宋教仁被刺於上海車站!我知道我在做惡夢。上帝!請給我安眠!我把頭深深的倚進枕頭裡,又睡了。
  我又開始做惡夢,冰天雪地裡,我一個人在一大片荒漠中行走,有很好的月亮,但是非常冷。冷風對著我的脖子吹,我走著,不斷的走著,卻走來走去都離不開那一片荒漠。風使
我顛躓,我跌倒,又爬起來,然後,我看到一個披頭散髮的吊死鬼,一張慘白的臉,拖出來的舌頭,脖子上套著一個繩圈——她向我迫近,我躲避著,扭曲著身子,心底依稀仿佛的還
有些明白自己是在做夢,而竭力想讓自己清醒。
  但,她捉住了我,她冰冷的,只有骨骼的手指叉住了我的脖子,我掙扎,她的面孔向我迫近,對著我的臉吹氣,冷冷的氣息吹在我的臉上,脖子裡。她的手指觸摸到了我的面頰,
我發狂的叫,掙扎,扭曲——驀然間,我聽到風把窗子吹得碰到牆上的聲音,「砰砰」的響聲單調而重複的響著,我曾關好窗子,何處來的風,我一驚,醒了。
  首先,我感到的是一隻手,一隻真真正正的手,正在我的面頰和脖子間遊移,冷冷的手指在摸索著,我蠕動身子,潛意識中在告訴自己:「我還沒有醒,我還在做夢,還在做夢—
—」
  我又聽到窗子的聲音,一陣風撲在我的面頰上,涼意使我一震!那隻手!真的有一隻手!我吃力的張開眼睛,觸目所及,是敞開的窗子和月光,我把眼睛移向床前,一剎那間,我
的血液凝住,渾身冰冷,一個披著頭髮的女人!正用手探索著我的頸項!我閉上眼睛,發出一聲尖銳的狂叫。
  那隻手倏的縮回了,而我狂叫不止,蜷縮在棉被中,我只能一聲又一聲的狂叫,我的叫聲在寂靜的夜色裡傳播,使我自己恐怖,於是,我叫得更厲害。接著,有人衝進了我的房裡
,電燈開關被摸著了,頓時滿屋大放光明,我睜開眼睛。
  首先,我看到那個仍然站在我床前的女人——披著長長的頭髮,穿著件白色的繡花睡袍——是羅太太!她挺立在那兒。看來是被我的叫聲嚇住了,目瞪口呆的望著我。
  「怎麼回事?發生了什麼?」
  衝進來的人是徐中枬!穿著睡衣,他惶惑的站在屋子中間,然後,走廊裡腳步零亂,所有的人都湧進了我的屋裡,包括:羅教授,皜皜,皚皚,和隨後又進來的彩屏。大家都緊張
的詢問著:「怎麼了?什麼事?」羅教授的頭伸了過來,咆哮的喊:
  「憶湄,你發了神經病嗎?」
  我從床上坐了起來,擁著棉被,仍然渾身抖顫,過份的恐怖之後,又被羅教授不分清紅皂白的搶白,我又氣又急又委屈,鼻子裡一酸,眼淚就奪眶而出。我依舊不能控制自己的顫
慄,哭泣著,我喊:「羅伯母,你為什麼要嚇我?你們為什麼都要嚇我?你們全體!」
  我想起樹林外的黑影和上次皜皜的惡作劇。「你們欺侮我,你們拿我尋開心!你們捉弄我!」我把臉埋在手心中,痛哭了起來。
  「喂喂,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羅教授不耐的問,喉嚨中又開始了他那慣常的詛咒:「誰欺侮了你?」
  「羅教授,您慢慢的問她,看樣子她是真的受了驚嚇!」
  說話的是徐中枬,他走到了我的床前,我抬起頭來,他那誠摯的眼睛正和煦而同情的凝視著我,然後,他的手壓在我的肩膀上,那是隻多麼溫暖的手!我的顫慄停止了。他沉靜的
說:「憶湄,你做了惡夢?」
  我望望羅太太,俯下了頭。
  「是羅伯母,」我輕輕的說:「她使我嚇了一跳,我——我——我沒有想到她會半夜裡站在我的床前面。」我已經逐漸平靜了下來,而為我所造成的這個「轟動」的局面感到慚愧
。「我抱歉——驚動了大家。」
  「好吧,雅築,」羅教授把聲音放柔和了,問:「你在這兒做什麼?」
  「我——」羅太太有些囁嚅,同時也顯得有些茫然,她抬起那對美麗的大眼睛,困惑的望望羅教授,又望望我,輕聲的說:「我只是要看看她——有沒有蓋好棉被?」
  我注視著羅太太,那長睫毛掩護下的一對眸子是深不可測的,她真那麼關心我嗎?我不相信!她的睫毛揚起了,我接觸到她坦白而真摯的眼神,在這一剎那,她看起來又是那樣誠
懇而無邪。幾乎像一個孩子的眼睛,她低聲的對我說:
  「我沒有想嚇你,憶湄,我不知道會驚嚇了你。」
  我覺得狼狽而不安,結結巴巴的,我說:
  「是——是我不好,我——沒弄清楚,就——大叫大鬧,我真——真慚愧。」
  「好了,沒事了,是不是?」羅教授問,挽住了羅太太,「那麼,我們走吧,雅築。」
  羅太太看來和我一樣懊惱,倚偎著羅教授,她怯怯的說:
  「我很抱歉,毅。」
  「好了,沒事了,別放在心上吧!」
  羅教授和羅太太走了出去,皜皜大踏步的走過來了,他發亮的眼睛笑嘻嘻的望著我,嘲謔的味道更重了。看樣子,他十分為我的受驚而高興,站在我的床邊,他伸手揉了揉我的滿
頭短髮,笑著說:「你也會『害怕』?憶湄?」
  「恐懼是人類的正常反應。」我噘著嘴說:「半夜三更發現有一隻手在你脖子上蠕行,總是怪可怕的,何況你們羅宅又是幢——」我把下面的話咽下去了。
  「又是幢鬼屋,對嗎?」皚皚插嘴進來說,對我點點頭:「你既然不相信鬼,為什麼又要怕呢?」
  「天知道!」我喃喃的自語:「人有的時候比鬼更可怕!」
  徐中枬轉過頭來盯著我看,我相信只有他聽清楚了我這句話,他的眼睛是深思的,研究性的。皜皜俯身看我,給了我一個安慰的笑,這一刻,他眼睛裡沒有嘲謔了。拍了拍我放在
棉被上的手,他像個兄長般說:「好好睡,別再疑神疑鬼了,明天我去買一座鍾馗的塑像送你,你就可以安安穩穩的睡到大天亮了!」
  我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皜皜高興的說:
  「終於看到你笑了,你笑起來非常美,中枬,你同意我的話嗎?」他斜視著中枬,中枬迎著他的目光,眼睛卻並不十分友善。
  我聽到有人輕輕的冷哼了一聲,我看過去,皚皚正悄悄的退了出去,彩屏也不知何時早已走了。
  中枬把眼光從皜皜臉上掉到我的臉上,從容的說:
  「晚安,憶湄,睡吧,天已經快亮了。」
  他又望著皜皜,眼睛裡帶著抹挑戰的光。
  「你怎樣?如果有興趣,我們沖一壺咖啡,下兩盤圍棋,怎樣?到我屋裡去,可以下到天亮,如何?」
  「賭東道嗎?」皜皜有興味的望著他。
  「當然。」
  「好吧,走!」他們一起走向門口,這兩人是棋仇!圍棋的程度是勢均力敵。
  到了門口,中枬又伸進頭來,深沉的注視著我,慢吞吞的說:「再見,憶湄,假若我是你,我會鎖上房門睡覺。」
  「你以為我們家裡有賊,會把憶湄偷走嗎?」皜皜從鼻子裡哼了一聲說。
  「誰知道呢!」是中枬的聲音,他們已經走了出去,關上了房門。
  我繼續坐在床上,用手抱著膝,凝視著花園裡的月光,我知道,這夜是不可能再入睡了。
  第二天早上,中枬帶著一副疲倦的神色來給我上課,坐定了之後,他用手揉揉額角,看來精神很壞。
  我問:
  「不舒服嗎?」
  「下棋下得太傷腦筋。」他說。
  「輸了?贏了?」我問。
  「第一盤他輸了,第二盤我輸了,第三盤居然和了。」
  「你們賭什麼呢?」我問。
  他盯著我看,然後,低下頭,翻開書本。說:
  「反正,我們永遠賭不出輸贏來,如果真問我們在賭什麼,我只能告訴你,賭氣而已!」
  「你們不和嗎?」我問:「你不喜歡皜皜?」
  「你喜歡他?」他反問我。
  「是的,」我坦然的說:「我欣賞他!欣賞他的那股滿不在乎的味道,和他那些希奇古怪的理論!和他在一起,你永遠不會覺得沉悶,他總有那麼多用不完的急智。」
  「不錯,」他用奇異的聲調說:「他是非常聰明的。」用手托著下巴,他凝視著我好半天。才靜靜的說:「現在,告訴我,昨天夜裡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望著他,然後,我把昨晚樹林邊的散步,黑影,嘆息,和皚皚的談話,一直到午夜的夢,敞開的窗子,風,摸索著我的冷手,以後我的驚醒和尖叫,完完全全的述說了一遍。
  他非常仔細的傾聽,我說完了,他又沉思了片刻,才抬起眼睛來,安靜的望著我說:「憶湄,你記住,第一,世界上沒有鬼魂!第二,任何事情,必須找一個合理的解釋。據我看
來,樹林邊的人影和嘆息可能是出自你的幻覺,至於羅伯母走進你的房間,這與她的精神病有關——」
  他鎖眉沉思,在椅子上不安的欠伸一下身子,似乎有什麼使他想不通的問題在困擾著他,然後,他咬了一下嘴脣說:「不過,憶湄,從今後,鎖上房門睡覺!」
  我不安了,擔心望著他:
  「你懷疑什麼嗎?中枬?」
  「我?」他笑笑。故意做出不在乎的樣子來:「什麼都不懷疑!這家庭那麼單純,你也那麼單純,有什麼可懷疑的呢。來,我們開始講書吧!」他打開英文課本,一樣東西飄落了
下來,我望過去,一朵乾枯的藍色的小花!伸過手去,我拾起了花朵,凝視著那壓得簿薄的花瓣,幽幽的說:
  「好漂亮的小花,像它的女主人!」
  「是嗎?」中枬問。伸手來索取那朵花,我把花遞過去,他接住了花——連我的手一起。
  他的手溫暖而有力,把我握得發痛,他的眼睛熱烈而深邃的望著我,輕輕的說:「你欣賞皜皜的急智?我有一份比他更強的急智,你知道嗎?例如現在,我知道我該做什麼。」
  「做什麼?」我問,心在跳。
  「吻你!」他的頭俯了過來,我的身子被緊擁在他的懷裡,一段神智昏蒙的時間。
  一段迷離恍惚的時間——然後,睜開眼睛,我看到的是被我們兩隻手所揉碎的藍色小花,紛紛亂亂的飄墜在地下。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9
發表於 2013-2-28 20:59:35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接踵而來的,是一段迷亂的日子。
  這麼久以來,我的感情一直像一隻昏睡著的小貓,而現在,我卻整個的覺醒了。每日清晨,我在醺然如醉的情緒中醒來,每個深夜,我又在醺然如醉的情緒中睡去。白天,我神思
恍惚,夜晚,我心境迷濛。對著鏡子,我看到隨時染在我面頰上的紅暈,也看到那一對醉意流轉的眼睛,我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我在我每一個翕張著的毛孔中讀到了答案,那細細的
,私語般的聲音,低低的,反覆的訴說著:愛情,愛情,愛情!
  在這樣的情緒中,再接受中枬的「上課」是奇異的,每天早上,我在期盼的心跳中,等待著他的扣門聲響。而當他推開房門,跨進門來的那一瞬,我只能微仰著臉,張大了眼睛,
默默的凝視著他。翻開了書本,我看著他如何用盡心機,去克制自己,而擺出一副「師長」的面孔來。然後,在他的講述聲中,我會突然的失去了自己,而用手托著下巴,望著他的臉
愣愣的出神。於是,他會拋下了書本和鉛筆,蹙起眉頭,凝視著我說:「天哪,憶湄!你那麼可愛!」
  書本冷凍在一邊,鉛筆滑落在地下,紙張隨著風飄飛,他的眼睛對著我的眼睛,他的嘴脣觸過我的額角和面頰,他的手指從我的鼻尖上向下滑,他的聲音如夢如癡:
  「你有一個小小的翹鼻子,你有一對貓樣的大眼睛,你的眉毛太濃了,不夠秀氣。你的短髮最不聽話,總是遮住你的額頭,你的耳朵不夠柔軟,你的皮膚不夠白皙——唔,憶湄,
我不認為你是個美女——可是,你那麼動人,你那麼可愛!」他的嘴脣貼近我的耳朵,孩子氣的耳語著說:「讓我悄悄的告訴你一個秘密,你要聽嗎?」
  「嗯。」我點頭。
  「那麼,聽好了。」他故作驚人之筆。「那秘密是:有一個人想吃掉你!」
  「誰?」
  「我。」
  「為什麼?」
  「免得——別人來搶走你。」
  「有誰會『搶』我?」
  「唔,」他聳聳鼻子,像喝下了一罈子醋,酸味十足。「你知,我知,他知,何必還一定要說出名字?」
  「你多心!」我笑了。
  「是嗎?我多心?」他把臉拉開一段距離,審視著我,半晌,點著頭說:「你和我一樣瞭解,是不是?看你笑得多高興,你在為你的魔力而驕傲,對不對?在你內心深處,也想征
服所有的男性嗎?」他搖頭:「女人!你的名字是虛榮!」
  「別太武斷!」我說:「你以為你對心理學已經研究得非常透徹了。」
  「當然,尤其是你的心理!」
  「真的嗎?」我揚揚眉毛。
  「嗯。」
  「那麼,回答我三個問題。第一,我最希望的是什麼?第二,我在想什麼?第三,我最喜愛的是什麼?」
  「第一題的答案是徐中枬,第二題的答案是徐中枬,第三題的答案也是徐中枬!」
  「不害臊!」我跳起來。
  「別走!」他捉住我。
  「你要幹什麼?」
  「讓你聽聽我的心跳,聽到了嗎?」
  「唔。」我的耳朵貼在他的胸膛上。
  「跳得厲害嗎?」他問:「怎麼跳的?」
  「卜——通,卜——通,卜——通。」我說。
  「你錯了,」他的下巴倚在我的鬢邊,輕輕的說:「它是這樣跳的:憶——湄,憶——湄,憶——湄。」
  我抬起頭,他的嘴脣迅速的捕捉住了我的。我睜開眼睛,凝視他。「你實在是個壞老師,」我說:「你這算給我上什麼課?」
  「上最深澳也最微妙的一課書——戀愛學。」
  「呸!」我又笑了。
  他翻開了書本,正襟危坐。先咳了一聲嗽,再板下臉來,瞪了半天眼睛,才使面部肌肉收緊了。把鉛筆從地上拾起來,他挺直背脊,嚴肅的說:「好了,這一分鐘開始;我們要好
好的上課了!不許再胡鬧了!」
  「哦,」我說:「好像是我先開始『胡鬧』似的!」
  「本來就是你嘛,你那樣一直看著我,讓我心猿意馬。」
  「我不看著你看誰?自己心猿意馬還要怪別人!」
  「好吧!別吵!」他把一把尺放在桌子正中:「以後誰先離開了功課範圍就挨打,尺放在這兒,由對方執刑!現在,翻到一百二十一頁,讓我們來討論一下三角行列式!」
  我翻開了書,找到一百二十一頁,抬起頭,靜靜的凝視他。
  「找到了嗎?」
  「嗯。」
  「所謂三角行列式,就是——」他開始了講述,又陡的停住了。奇異的望著我說:「噢,憶湄,我發現了,你的眼珠並不是純黑的,而帶著點琥珀的顏色。」
  我拿起尺來,在他手背上狠狠的敲了一記,他痛得跳起來。「哦,憶湄,太重了。」他嘆了口氣:「天下最毒婦人心!」
  「你到底講不講書?」我問。
  「講講講!」
  我們回到了書本上,他握著鉛筆,開始給我詳細的講解三角行列式,畫了圖,他舉著例子,我用手托住下巴,捕捉著他說話的聲浪。我喜歡他的聲音,那帶著男性的沉啞的聲調,
富於磁性。我相信他一定有很好的歌喉,雖然他是不大唱歌的。他喜愛交響樂,喜愛史特拉文斯基,這點,和我有些不謀而合。
  「手給我!」他忽然舉起尺來。
  「做什麼?」我不服的瞪著他。
  「你沒有聽書,你在想什麼?」
  「史特拉文斯基!」我衝口而出。
  「好!攤開手吧,別多說了!」
  我望著他,他高舉著尺,板著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嚴厲得真像個執刑官。無可奈何,我伸出了手,閉上眼睛,微笑著說:「打吧!老師!」他真的打了下來,而且相當重,我一
驚,張開了眼睛,我以為他不會真打的。我望望我的手心,戒尺留下了一條紅痕,我對他蹙眉,心裡有了三分真氣。
  「還要打嗎?」我憋著氣問。
  「嗯。」
  「那麼,再打吧!」
  他的嘴脣蓋上了我的手心,他的聲音從我的手心中飄出來:「天哪,憶湄!你要另請家庭教師了!」
  這天,我和中枬去看了一場晚場的電影,散場時大約只有九點多鐘,我們搭公共汽車到了新生南路和平東路口,而沿著新生南路向家裡的方向走去。天氣很好,夏日的夜晚,星光
璀璨,涼風輕拂,我們併肩邁著步子,一路說說笑笑,心情愉快得一如那遼闊的夜空,連一丁點浮雲都沒有。
  中枬在向我說他眼光中的羅教授,他說羅教授是一個「有極凶暴的面貌,卻有極溫柔的心地」的人。我反對他,認為羅教授的面貌並不「凶暴」,我說:
  「他僅僅是不喜歡梳頭和刮鬍子而已,我常常想,如果他把頭髮理一理,鬍子刮乾淨,是一副怎樣的面貌?他的眉毛很濃,眼睛很亮,鼻子很高。這些,都證明他應該是個漂亮的
男人,你看,皜皜就很漂亮,羅教授年輕時,一定不會輸給皜皜!」
  「你認為——」中枬慢吞吞的說:「皜皜很漂亮?」
  「當然,」我說:「難道你認為他不漂亮?」
  「他比我漂亮嗎?」中枬凝視著我問,眼光裡閃著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
  「哦,」我笑了,站住,打量著他說:「你是知道的,中枬,你並不是美男子。」
  「他是?」他問。
  「嗯,」我點頭:「他是!」
  中枬蹙蹙眉頭,又聳聳鼻子。
  我們繼續向前面走,中枬在路邊摘下了一段樹枝,嘴裡低低的說了一句:「希望他下地獄!」
  「誰?」我問。
  「皜皜。」
  「唔,中枬,」我說:「背後詛咒人家,有失風度,而且,你的氣量太小了。」
  「憶湄,」他嘆息著說:「只因為你太欣賞他的『漂亮』了!」
  「難道你不欣賞他嗎?」
  「欣賞一部份的他,欣賞他的幽默和灑脫,不欣賞他的博愛論。而且,憶湄,我知道他在你心中所佔的位置——」
  「別傻!」我打斷他。
  「我不傻,」他深思的盯著我:「憶湄,我一點也不傻!尤其對於你,除了用全心靈來接近你以外,我還有一種第六感在探索你、研究你。我想,我能瞭解你內心深處的秘密,包
括你自己都不瞭解的部份在內!」
  「唔,是嗎?」我有些不安。「別太肯定,中枬。我不認為你是對的。」
  「但願——我不對。」
  我們走到了臺灣大學的圍牆外面,我伸頭看了看那高高的圍牆。「這麼高的牆,要進去可真不容易啊!」我感嘆的說。
  「你會進去!」他肯定的說。
  「你確定?」
  「我確定!」
  我笑了笑,我對自己並沒有信心。
  正走著,我看到一團白色的小東西在牆邊蠕動,我站住,好奇的望著那個小東西。於是,我看清了,那是一隻白色的小貓。街燈下,牠孤獨而寂寞的倚在牆角,瘦瘦小小的,牠能
出世還不到十天,看起來像一隻小白老鼠。
  純粹為了好奇,我蹲下身子去撫摸牠的小腦袋,憐愛的說:「噢,一隻小貓!」
  「牠被主人遺棄了!」中枬說。「牠活不了幾天,那麼小,應該還在吃奶的階段,這個主人也未免太忍心了!」
  我把小貓從地上抱了起來,那小東西縮在我的掌心中可憐兮兮的顫抖著,用一對烏黑的大眼睛怯怯的望著我,有一張短短的小臉,和一個粉紅色的小鼻子。或者我的懷裡比牆角上
舒服些,牠對我討好的「咪嗚」了兩聲。
  中枬審視著牠,突然說:「天呀,憶湄!這小傢伙長得像你!」
  「胡說八道!」
  「真的像你!尤其這對大眼睛!」
  我歪著頭打量了一下那小貓,牠也歪著頭打量了一下我,我皺皺眉頭,牠聳聳鼻子。中枬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你們不但長得相像,連表情都像!」
  「呸!」我說,把小貓放回到地下,預備和中枬走開。但,那小貓瑟縮的對我爬來,用毛茸茸的小腦袋在我腳下摩擦,乞憐的低鳴著,徘佪不去。我立刻發現牠有一條後腿是殘廢
的,因此,牠無法快捷的蹦跳,只能拖著那條殘廢的腿爬行。我低頭注視著牠,惻隱之心大動,而不忍遽去。
  嘆了口氣,我說:「一條可憐的小生命,假若沒有人收養牠和照顧牠,牠一定活不了!」彎下身子,我重新把那小貓抱了起來,對中枬說:
  「你看,我能收養牠嗎?」
  「為什麼不能呢?」中枬問。
  「我只怕羅教授他們會嫌我嚕囌,他們似乎沒有人對小動物感興趣。不過,我願意自己照顧牠,決不麻煩別人!」我憐愛的拍著那小貓的頭:「一隻殘廢的小貓,多麼可憐!我從
小就喜歡收養殘廢的小動物!」
  「帶牠回去吧!」中枬說:「讓我來幫你照顧牠!看樣子,牠已經餓了。」
  確實的,那小東西的肚子餓得癟癟的,正吐著粉紅色的小舌頭,舔著我的手臂,大而靈活的眼睛對我骨碌碌的轉著。我迫切的想弄點東西給牠吃,於是,我們叫了一輛三輪車,趕
回了家裡。
  走進客廳,我不禁一愣,平日冷清清的客廳,今日卻反常的人馬齊全!最使我詫異的,是從不下樓的羅太太,今日竟坐在沙發中,一件白色的紗衣,襯著她潔白如雪的皮膚,高雅
得像畫裡的人物,飄然如仙!皚皚坐在鋼琴前面,正在彈奏一曲孟德爾松的春之聲。皜皜半倚半靠的站在窗前,一股懶散而慵閑的樣子,羅教授則深陷在沙發椅裡,微蹙著眉,正傾聽
著皚皚的演奏。
  「噢!」中枬驚嘆了一聲:「今天是什麼日子?」
  「你不知道嗎?」皜皜說,燃起了一支煙,吐出一口煙霧:「今天是皚皚滿十八歲的日子!」
  「哦,」中枬有些窘:「我居然忘了!」
  皚皚一曲終了,闔上了琴蓋,倏然的轉過頭來。
  她美麗的大眼睛閃爍著,森冷的掃了我和中枬一眼,蒼白的臉上毫無表情,望著中枬,她淡淡的說:
  「該記住我生日的,只有媽媽,因為那是她受苦受難的日子,對別人而言,我的生日算什麼呢?生日,是可喜的日子,還是可悲的日子,誰能斷言呢?」
  「生日,是一條生命降生之日,」中枬熱心的說:「在我看來,生命的降生都是可喜的,這世界因為有生命而存在,沒有生命,也就沒有世界,你承認嗎?」
  皚皚的長睫毛閃動了一下,黑幽幽的眼珠若有所思的停駐在中枬的臉上。「你的說法像是出自宗教家的口中,」她慢吞吞的說:「當然,對『世界』而言,沒有生命這世界就成了
一塊大頑石。但對『生命』而言,存在與否實在沒什麼分別。上帝製造一條生命的時候,應該先考慮這條生命會不會對自己的生命厭倦,有時候,生命是負擔而非快樂,你又承認嗎?

  「你的話也有道理,」中枬點頭:「可是,如果已經有了生命,『你』這個個體已經存在了,那麼,就該珍惜自己的生命,找尋自己的快樂,在粥粥眾生中去一爭短長!人活著,
就得對生命負責任,生命像一支蠟燭,燃一分鐘,發一分鐘的光,燃一天,發一天的光,直到蠟燭燒完的那一天,光才能熄滅——」
  「好了,」皜皜不耐的走了過來,粗魯的打斷了中枬:「把你的生命啦,蠟燭啦,責任啦,全收起來吧,現在不是你上課的時候。家庭教師,如果你有一肚子的大道理,還是等到
合適的時候再發揮吧!」
  他走到我身邊,盯著我看:「噢,憶湄,你懷裡是個什麼東西?」
  「一條生命!」我笑著說,把那隻膽怯的小貓放在沙發椅裡,那小傢伙用一對戒備的眼睛懷疑的打量著這陌生的環境。
  「我想,牠的創造者對牠不想負責任了,所以我就把牠帶來了。」
  「哦,我要說一句,」皜皜說:「憶湄,你未免太愛管閒事了!我不以為爸爸會允許你收留下這個流浪者。」
  我望著羅教授,他的眉毛正不悅的緊蹙著,銳利的眸子狠狠地盯著我,看樣子,他對於我帶回來的這條生命絲毫不感興趣。我撫摸著小貓的背脊,懇求的望著羅教授,熱誠的說:

  「您會允許我留下牠,是嗎?我不會讓牠去打擾別人的。您曾經收留無家可歸的我,那麼,您必定不會反對我收留下一隻無家可歸的小貓,是不是?羅教授?」
  羅教授瞪視了我好一會兒,終於開口了:
  「把牠丟出去!」他簡短的說:「我們家裡不養小動物!」
  「噢!羅教授!」我喊:「這小貓是無害的,如果把牠丟出去,牠一定會死。請你准許我收養牠,尤其,牠是殘廢的,牠決不能獨立生存,把牠丟出去未免太殘忍了!」
  羅教授的鬍鬚牽動著,眼光陰沉,他用手揉了揉鼻子,低低的嘰咕了幾聲,顯然在和自己的某種思想鬥爭。然後,他把臉一板,眼光獰惡的盯著我,吼著說:
  「我說把牠丟出去!你聽到沒有?」
  我被他的吼聲嚇了一跳,低頭看看那隻小貓,我覺得心中一陣痛楚,那小東西似乎已經知道了牠的命運,對我無助的轉動著眼珠,哀哀的低鳴了兩聲。我抬起頭,直視著羅教授,
為這小生命作最後一次的努力:
  「羅教授,您為什麼拒絕做一件好事?收養一隻小貓對您是絕無損失的,而且,我保證牠不會妨害您。羅教授——」我輕輕的咬了咬嘴脣說:「您明明有一顆善良而熱情的心,為
什麼您總要用凶惡的外表來掩飾那個真正的您?我不相信您是如此殘酷而無情的!」
  羅教授直跳了起來,差點帶翻了他面前的小茶几,他的眼睛瞪得那麼大,眼珠幾乎從那堆茅草裡跳了出來。喃喃不斷的,他在喉嚨裡希奇古怪的詛咒了一大串,雙手握著拳,大有
揍我一頓的樣子。可是,突然間,他握著拳的手放鬆了,眼睛向上翻了翻,他說:「你有『義務』要收養牠嗎?」
  「沒有義務,」我說:「卻有興趣。」
  「興趣?」羅教授懷疑的盯著我:「你用了兩個很奇怪的字。」
  「確實是興趣,」我說:「我從小就有興趣收養小動物,尤其是殘廢的,無家可歸的,瘦弱或無助的小動物。在高雄的時候,媽媽生病以前,我養了三隻小狗,兩隻貓,還有五隻
小兔子,我喜歡看那些小東西由瘦弱變成強壯,喜歡救助牠們,這使我自覺是個救難者,是個重要的人物。望著小生命成長,是一件十分快樂的事情,有一次——」
  我停住了,覺得已經說得太多,但羅教授用全神貫注的眼光望著我。「說下去!」他說。
  「有一次,」我繼續了下去。「我有一個同學,家裡養了一隻猴子,那猴子生了病,快死了,我的同學要扔掉牠,我把牠抱回家裡,餵消炎片、感冒特效藥給牠吃,用我的全心去
救助牠,居然把牠救活了,看到牠一日比一日健康強壯,我高興得不得了。可是,有一天,我和牠玩的時候,牠突然咬了我一口,害我到醫院裡去縫了四針,我傷心透了,想不到我救
活的動物會來傷害我,媽媽對我說:『憶湄,這是一次教訓,記住,這世界有的時候是沒有道義可講的,傷害你的可能是你最信任和愛護的人,所以別相信任何人——包括你的朋友、
親戚、姐妹!人要靠自己!只有自己是最可靠的朋友!而且,別輕易的付託你的感情,以免加倍的傷心!』這件事給我的印象很深,從此,我就不再收養什麼。但,這隻小貓又使我動
心了。」
  我微笑,拍著小貓的頭:「我相信,牠不會咬傷我,也不會抓傷我!羅教授,你願意讓我作一番試驗嗎?請允許我收留這個孤苦無依的小東西——我不收留牠的話,牠只能倒斃街
頭,您忍心看著一條生命倒斃嗎?」
  羅教授瞪著我,一語不發。他的神情怪異而專注,那對發著光的眼睛探索的望進我的眼底,像一對探照燈。我被他看得十分錯愕,想不透一隻小貓何以會使場面變得這樣「緊張」
。皜皜大踏步的跨到沙發旁邊,把那隻小貓提了起來,放在手心中審視,接著就哈哈一笑說:
  「好貓!是一隻標準的避鼠貓,憶湄,養下來吧,我來幫你養。讓我們『共同』擁有牠,好嗎?這貓看樣子就很精靈,一定會捉老鼠。我同學家裡養了一隻貓,除了吃就是睡,胖
得走不動路,老鼠在牠身上爬行,牠還是睡牠的,結果,有一夜,牠的鬍子全被老鼠吃掉了!」
  我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明知道他是在鬼扯,但是仍然禁不住要笑。可是,全房間也只有我一個人笑,空氣中有一份不正常的緊張,大家都嚴肅而沉默,我的笑聲尷尬的僵住了,望
望羅教授,再望望羅太太,我不解的說:
  「怎麼了?」
  羅太太從椅子裡站了起來,蒼白的臉顯得益形蒼白,一對深黑的眼睛濛濛然的望著我,然後,她移開了目光,像一具僵屍般直挺挺的向餐廳的方向走去。羅教授立即跟了過去,攙
扶住羅太太隱進了餐廳裡。但,在門闔上的一剎那,他回頭再盯了我一眼,那眼光陰沉而凝肅。他們走開後,皚皚也站了起來,冷冷的望了我一眼,又望望中枬,就輕輕的哼了一聲,
也走了。
  中枬回過頭來,他的眼光從我的臉上,落到我的手上,我跟著他的視線低下頭來,才發現我的手放在小貓的頭頂上,而小貓正倚在皜皜的懷裡。所以,我也等於是緊倚在皜皜的身
邊,我的頭幾乎靠上了他的肩膀。中枬用鼻音重濁的問:「你們將『共同』養這隻小貓?」
  「當然!」皜皜迅捷的回答:「而且,我已經給牠想好了名字了。」
  「叫什麼?」中枬問。「叫小波。」
  「小波?」中枬鎖鎖眉:「是何典故?」
  「只怕——」皜皜也用重濁的鼻音回答:「有一場無形的風波,正懸在這隻小貓身上,但願我的聰明,能解得開一個謎!」
  中枬深思的望著皜皜,皜皜也回望他;好一會兒,兩人的眼光中,都逐漸昇起一層敵意,然後,皜皜說:
  「下兩盤棋怎樣?」
  「賭東道嗎?」中枬問。
  「當然!」皜皜把小貓往我懷裡一送,和中枬迅速的走開了。
  一瞬間,偌大的客廳中就只剩下了我一個人,我呆呆的站在屋子中間,半晌都無法從惶惑中恢復,直到小貓咪嗚的一聲低喚,我才清醒過來。舉起小貓,我錯愕的問:
  「告訴我,小波,這是怎麼一回事?」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10
發表於 2013-2-28 21:00:01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小樹林裡那株菟絲花盛開了,黃綠色的藤葛上掛滿了一串串粉白色的花朵,迎著夏日的晨風飄蕩。我坐在樹下的草地上,用手抱著膝,凝視著那纏繞在松樹粗壯的樹幹上的花朵出
神。那細碎的小花束和那柔弱的藤蔓,看來那樣的嬌嫩和楚楚可憐。而那雄偉的松樹,扎結的枝幹,又那樣的挺拔蒼健。望著這兩種糾纏在一起的植物,令人對自然界的神奇感到迷惑

  用手托著下巴,我愣愣的自言自語著說:
  「造物之神是為了這棵松樹而造了菟絲花呢?還是為了菟絲花而造了松樹呢?」
  「我想,是先有了松樹而後有了菟絲花。」一個聲音答覆著我,我抬起頭來,中枬正含笑的站在我面前。
  「松樹離開菟絲花依然能夠存在,但菟絲花卻離不開松樹。你仔細研究,就能夠明白,菟絲花是沒有根的,它的根已深入在松樹的枝幹裡。」
  我俯近去看,果然不錯。中枬在我對面坐了下來,凝視著我。
  「這松樹和菟絲花對你有啟示嗎?」他問:「多看看這菟絲花,像什麼?」
  我望著那花串,搖搖頭。
  「像菟絲花。」我說。
  他笑了。拿著一支筆,他在手中的一本書的背面勾畫了起來,幾分鐘之後,他們他所畫的東西遞到我面前,他畫了一棵松樹,虯結麻亂的枝椏,樹幹上有一張人臉,濃眉、大眼,
掩藏在針須狀的枝葉之中。另外,一株柔弱的藤蔓繞在松樹上面,細碎的小花朵形成一張女性的面孔,我抬起頭來,驚訝而感動。
  「你畫的是羅教授和他的太太。」我說。
  「不錯,」他點點頭:「像嗎?」
  我沉思了一會兒。「中枬,你的想像力很豐富。」
  他伸手去輕觸那一串串的花朵,說:
  「那是一棵菟絲花——我是說羅太太,你無法設想,假若她離開了羅教授,會不會繼續生存?她已經連根依附在羅教授身上了。看到松樹和菟絲花相依並存,使人感動。看到羅教
授衛護他的太太,也給人同樣的感覺,是不是?我常想,人生是很奇怪的。就像你剛剛所問,造物者是為松樹而造了菟絲花,還是為菟絲花而造了松樹?我也常問,上帝是為羅教授而
造了羅太太?還是為了羅太太而造了羅教授?他們就像我們面前這兩株植物一樣不能分割,我奇怪他們是如何遇合的?」
  「輕條不自引,為逐春風斜。」我輕聲的念著李白的句子。
  「是的,」中枬說:「輕條不自引,為逐春風斜。那麼,誰是使那輕條斜過來的春風?」
  「你認為——」我說:「羅教授和羅太太之間有一頁纏綿的戀愛故事?」
  「唔,」中枬深思的望著我,好半天才說:「我認為,這整個家庭都頗不簡單,包括——」他突然頓住了,把說了一半的話哽咽了回去,直視著前面說:「嘉嘉來了,看樣子,她
是為你而來的。憶湄,我覺得,你身上一定有一點魔力,你會在不知不覺中吸引每一個在你身邊的人,連混沌無知的嘉嘉,都同樣受你的吸引。」
  真的,嘉嘉對我們走了過來,她手中捧了一大束黃色的花——那種不知名的小草花。她的臉上帶著笑,單純、信賴,而無邪的笑。她一步步的走近我,有些像個虔誠的信徒,正走
向她的崇拜的神像。停在我面前,她慎重的把那束花遞給了我。我接過花,頗為感動,拍了拍我身邊的草地,我說:
  「坐一會兒吧,嘉嘉。」
  她順從的坐了下來,卻用她那遲鈍的眸子,一瞬也不瞬的盯著我看。對於她這種神情我已經是司空見慣,所以並不驚奇。但,中枬卻以研究的眼光,深思的望著嘉嘉。我們沉默了
一會兒,嘉嘉忽然張開嘴,不合時宜的唱起那支老歌來: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她突然而來的歌聲讓我愣了愣,接著,我就發現她以討好的神態望著我,渴切的說:
  「我會唱了,小姐。」
  「噢,」我說:「你唱得非常好,嘉嘉。」
  她看來十分開心,咧著嘴笑了起來。
  「嘉嘉,」中枬開了口:「誰教你唱這一支歌的?嗯?」
  嘉嘉癡癡的仰起頭來,不解的望著中枬,停了半天,才牛頭不對馬嘴的說:「花——要開了。」
  中枬嘆了口氣,拉拉我的衣服:
  「我們該走的,憶湄,你要開始上課了。」
  我站了起來,撲掉身上的碎草,對嘉嘉揮了揮手,和中枬走出了小樹林。中枬一直沉思不語,看來似乎滿腹心事。上了樓,走進了我的屋中,我說:
  「你在想什麼?」
  「你!」中枬說。
  「我?」
  「是的,你!」中枬握住我的雙手,仔細的凝視我的臉,我的眉毛,我的眼睛。「我想找出你特別引人的地方,我最初見你,就有一種錯覺,好像早就認識了你,你的臉——遠在
我沒有見到你以前,就仿佛見過了似的!」
  「你決不會見過我!」我笑著說,走開去把那束黃色的花插進花瓶裡。「在這三個月以前,我從沒有來過臺北,所以,連公共汽車站上碰過面都是不可能的!」
  「你相信第六感嗎?」
  「有一些相信。」
  「那麼,大概是第六感,一定我夢中見過你,」他走過來,用手在我背後圈住我,吻我的耳朵。「憶湄,老天為我而造你,也為你而造我!所以我們會在一開始就似曾相識!」
  我有些困惑,說真話,我在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並沒有他所說的似曾相識的感覺,如果是第六感,為什麼單單他有那份第六感,而我沒有呢?就在我凝神沉思的時候,「咪嗚」一
聲,小波不知從那兒跳了出來,落在書櫥上面。
  我把牠抱了下來,走到書桌邊坐下,撫摸著小波的頭,我說:
  「人世的一切,機緣遇合,恩怨因果,一定都有個定數,許多無法解釋的事,神啦,鬼啦,心靈感應啦,我們都找不出道理來。我相信命運,也相信有個大的力量在冥冥中操縱著
人世的一切。拿小波來說吧,如果不遇到我,牠可能已經倒斃街頭了,而那一天,如果我們不去看電影,又怎會碰到牠?如果我們看完電影,就直接坐三輪車回家,又怎會遇到牠?」

  我把小貓舉起來,用面頰倚偎著牠毛茸茸的小身體。「這是條幸運的生命!」
  中枬對我微笑,伸手來撫摸小波的毛,他的手從小波身上移到我的下巴上,托起我的頭,凝視我的眼睛:
  「你是一個善良的女孩,憶湄。」他搖搖頭,嘆息的說:「但願我不要這麼喜歡你,你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一顰一笑,都牽動我每一根神經。」他的眼光朦朧了,不轉瞬的望
著我,我也凝視著他,時光在兩人的注目下悄悄的流逝。半晌,他驚跳了起來:「噢,憶湄,打開書本吧!」
  我把小貓抱在懷裡,懶洋洋的翻著書頁,眼光仍然凝注在他的臉上。「憶湄,」他用舌頭潤潤嘴脣伸了伸脖子。「你說一說,中國國民黨第一次代表大會在哪一年召開?什麼地方
召開?」
  我瞪視著他。
  「我問你問題,你聽到沒有?憶湄?」
  「嗯?」我神思不屬。
  「我問你國民黨第一次代表大會在哪一年召開的?」
  「噓!別說話!」我說:「小波睡著了,你聽牠的呼嚕聲,好像在低低的訴說什麼。」
  中枬看了我幾秒鐘,突然站起身來,走到我身邊,一聲不響的把小貓從我懷中提起來,放在地下,輕輕的拍了拍牠,把牠趕到床底下去了。然後他坐回他的位子,嚴肅而冷靜的望
著我,說:「現在,你能夠回答我的問題了嗎?」
  「噢,」我懊惱的說:「中枬,你未免太嚴厲了。」
  他推開節本,握住了我的雙手,把我的手闔在他的手中間,直視著我的眼睛,用低沉的聲音說:
  「憶湄,你不能永遠寄人籬下,是不是?考大學對於許多人是並不重要的,可是,對於你卻非常重要。憶湄,你只能成功,不能失敗!」
  我注視他,他的聲音那樣溫柔誠摯,他的眼睛那樣深沉懇切,我的心情激動了,低下頭,我為自己慚愧。媽媽屍骨未寒,羅教授恩重如山,我不能落榜!抬起頭來,我自覺淚霧迷
濛。
  他的手在我的手上加重了壓力,他用令人心臟絞緊的溫柔的聲調說:「憶湄,憶湄!我抱歉讓你傷心。」
  「不!」我迅速的拭去了淚,對他微笑:「你剛剛問我什麼?第一次國民代表大會嗎?」我側著頭思索:「是不是民國十三年在廣州召開的?」
  中枬凝視著我,微微的瞇起了眼睛。笑意逐漸染上了他的嘴角,他長長的吐出一口氣,說:
  「憶湄,你真讓我心折!」
  這是一個中午,整幢屋子都沉睡著,我打開房門,側耳傾聽,顯然羅家每一個人都在午睡,走廊裡空蕩蕩的毫無人影。折回屋裡,我拉開壁櫃,取出一雙前一日才上街去偷偷買回
來的溜冰鞋。悄悄的走下了樓梯,來到飯廳外的水泥地上。坐在臺階上面,我把兩隻鞋子都繫好,對自己發誓的說:
  「我一定要學會溜冰,而且要溜得又快又好,讓皜皜大吃一驚!」
  帶著堅定的慶心,我戰戰兢兢的站了起來,輪子一經滾動,我立即撲倒下去。站起身,我再嘗試。中午的烈日曬著我,我卻渾然不覺。我一再跌倒,又一再爬起。反正無人看著我
,我也不怕摔跤丟人。就這樣,我跌跌沖沖的,居然也可以平穩的滾動一段路了。
  任何玩意兒,都是剛學的時候勁最大,我越來越有興趣,忘了時間,也忘了烈日如焚,我的襯衫都被汗所濕透。為了溜冰,我特地穿了一條長褲,整個褲子上都是灰塵。由於摔跤
的次數太多,每次跌倒又都用手去撐住地面,所以手掌都跌腫了,而我仍然樂此不疲。我的摔跤並非沒有代價,我開始摸清溜冰的訣竅了,也懂得雙腳的運用和輪子的操縱。在愉快的
心情下,我不知不覺的唱起歌來,我唱的是一支我小的時候媽媽常唱給我聽的娃娃歌:
  「飛飛飛飛,這個樣子飛飛,向上飛,飛上去就要把頭抬,要轉彎尾巴擺一擺,——」
  大概是尾巴沒有擺好,我的腳下一滑,就一屁股坐在地下了。這次摔得可不輕,脊推骨的末端撞在水泥地上,痛得我從牙縫中向裡面吸氣。
  氣還沒完,一個影子罩在我的頭上,我抬起頭,皜皜正彎著腰看我,他漂亮的眼睛裡充滿了笑意,嘴角掛著嘲謔和激賞,咧了咧嘴,他說:
  「你不應該飛,憶湄。你的腳下有了輪子,但是肩膀上並沒有翅膀,如果你想飛,就難怪要摔跤了!」
  我對他翻了翻白眼。「好,」我說:「你從什麼時候開始偷看我的?」
  「從你提著一雙溜冰鞋,像做賊一樣從樓梯上偷偷摸摸的走下來的時候開始。」天呀!原來我這整個一段摔跤啦,爬起來啦,發誓詛咒啦——他都看見了!我噘起了嘴,沒好氣的
說:
  「那麼,我摔了跤,你既不加以扶手,反而冷嘲熱諷,豈不有失忠厚?」
  他大笑,望著我說:「有失忠厚?憶湄,你明知我根本不是一個忠厚的人!」他再看我,又笑。「我說過了,只要你不想『飛』,你就溜得很好了!」
  我咬住嘴脣,斜睨著他,這兩句話似乎頗有道理。他把手伸給了我。我握住他,他把我拉了起來,牽住我的手,像帶領一個瞎子般帶著我走,嘴裡不停的指示著說:
  「用右腳——現在換左腳——再用右腳——換一隻腳用腳尖的輪子轉彎——好!不錯!我放手了!」
  他放了手,我平平穩穩的溜了一圈,他接住我,把我帶到臺階前面,讓我坐下。掏出一塊大手帕,拋在我膝上說:
  「把你的汗擦一擦,今天練習得夠了,以後,你應該選黃昏的時候來溜,這樣曬著太陽運動,你會中暑。」
  我拿起他的手帕,在臉上塗抹一遍,整條手帕都變得又濕又黑,我的臉紅了。他看來卻十分開心,在我身邊坐下,用手托著頭,他微笑的凝視著我,欣賞的說:
  「憶湄,你猜你給羅家帶來了什麼?」
  「什麼?」我不解的問。
  「生命!」
  「生命?」我有些愕然。
  「是的,生命。在你走進羅宅以前,羅宅是死的,你進來之後,羅宅才開始甦醒。」他的笑意漸消,眼睛深深的望著我。「你不覺得,我最近停留在家裡的時間越來越多了嗎?」

  這倒是真的,我思索著。他灼灼逼人的眼光使我不安。他又笑了,揚了揚眉毛說:「你有些怕我嗎?憶湄?」
  「我什麼都不怕!」我噘著嘴說。
  「你怕一件東西——鬼!」
  我笑了,想起那個被羅太太所驚嚇的晚上。人,總是喜歡庸人自擾的!皜皜仍然托著頭注視我。忽然,他說:
  「你剛剛唱的那支很滑稽的歌,你願意為我再唱一遍嗎?我喜歡它,有股親切感。」
  我真的唱了。唱了一段,我停住,解釋的說:
  「這支歌很長,是一個兒童的歌劇,前面是老鳥在教小鳥飛行,以及告訴牠該注意的事項。」
  「唱下去!」皜皜命令似的說,他的眼睛深思的瞪著我,眉梢微蹙著。我唱了下去:
  「你不要慌,你不要忙,飛了上去,要提防,老鷹老鷂很可怕,壞心腸。還有那,貓大王,還有那,蛇大娘——」
  皜皜的眼睛一亮,興奮使他的面孔發紅,他加入了我唱起來:
  「牠們都能夠爬上房,牠們都能夠爬進牆,你要時時刻刻,放在心頭上——」
  「哦!」我叫著說:「你也會唱!」
  他蹙緊了眉頭,思索著說:
  「我一定在夢裡唱過這一支歌,我賭咒,平常並沒有聽人唱過!」
  「你一定聽人唱過,而你忘了,」我說:「這並不是一支很少聽到的歌,許多年前,這歌曾經流傳很廣。」
  「多久以前流傳過?」他問。
  「大約二、三十年前吧!」
  他瞪著我。「誰教你唱的?」
  「我母親。」
  一段沉默後,他的眉頭放鬆,爽然的笑了起來,愉快的說:「這不就獲得答案了?你看,你母親曾經和我母親情如姐妹,她們一定來往很密切,那麼,在我三、四歲的時候,你母
親一定也教過我唱這支歌,所以我會對它有親切感。」
  「三、四歲的記憶可以保持很長久嗎?」我問。
  「我相信是可以的,最起碼,在潛意識中會有一個印象。」
  我想起中枬也曾和我討論過潛意識中的記憶問題,這使我聯想起嘉嘉的潛意識。放開了這份思想,我彎下身子去解溜冰鞋的鞋帶,我剛解開一隻鞋子,我的手腕就被另一隻手捉住
了,抬起頭來,我接觸到皜皜緊迫著我的那對灼熱的眸子,他的臉距離我的臉非常之近,兩道漂亮的濃眉在眉心糾結,眼睛裡燃燒著一抹奇異的火焰。
  「憶湄,」他用一種稀有的,沉啞的聲調說:「記得我曾經和你談起我的『博愛』論嗎?」
  我點點頭。
  「我一直有我對女性的一套看法,」他說,眼睛沒有離開我的臉:「我認為每一位女性都有她獨特的可愛之處,所以,每一位女性都值得人愛。但是——」他停頓了一下,眼光在
我臉上掃了一圈:「近來,我發現我的道理無法成立了。每一位女性或者都有一兩點符合於我的希望的可愛之處,可是,有一天,當一個女孩子具有各方面的優點,能在各方面吸引我
,那麼,所有其他的女孩子,就都不能存在了。」他的眼光由灼熱而變得溫柔:「憶湄,你懂嗎?」
  我慢慢的搖了搖頭,困惑的說:
  「不,我不懂!」
  「那麼,讓我來使你懂!」他說,用力一拉,我撲進了他的懷裡,他用手圈著我,眼睛對著我的眼睛,鼻子對著我的鼻子。我在他那烏黑的瞳人中看到自己的臉:緊張、困惑,而
迷亂。
  他壓低了嗓音,在喉嚨裡深沉的說:「中枬有什麼使你著迷的地方?嗯?憶湄?那只是一個書呆子——和你完全不相配。」
  「不,」我輕聲的說,喉頭乾而澀:「你不瞭解他,他有思想,有毅力,有理性。」
  「我沒有思想?沒有毅力?沒有理性嗎?」他問,咄咄逼人的。
  「你——」我更加困惑:「似乎也有。」
  「似乎?」他咧了咧嘴:「解釋一下!」
  「你的思想太偏激,對人生的態度太隨便,你容易嘲笑任何事物——不論該嘲笑的或不該嘲笑的。你不重視許多東西,包括生命及感情。你經常是不負責任的,在讀書做事戀愛各
方面都是——」
  「我居然有這麼多的缺點嗎?」他的眼睛閃著光:「這就是你眼中的羅皜皜?」
  「唔,」我哼了一聲:「不對嗎?」
  「不,太對了一些——」他的嘴脣輕觸著我的面頰:「只是,婚後你決不許這樣隨便的批評我,現在我拿你無可奈何。以後,我會是一個強橫而專制的丈夫。」
  我驚的跳。「你錯了,」我說:「我沒有意思要嫁給你。」
  「我沒錯,」他冷靜而肯定的:「你將要嫁給我!」
  「絕不!」
  「一定!」他的嘴脣滑向我的鬢邊:「你的面頰為什麼發燙?你的心臟為什麼狂跳?你的身子為什麼驚悸?誰使你不安?誰使你興奮?誰使你害怕?你和中枬在一起時也會這樣嗎
?嗯?告訴我!」
  我掙扎。「你使我顫慄。」我說:「中枬使我安寧。」
  「安寧?」他嗤之以鼻。「戀愛不是一件安寧的事兒。憶湄,讓我來教你戀愛!」
  一陣緊迫的壓力,我突然無法呼吸,在心臟的狂跳下,在血脈的憤張中,在神智的昏蒙裡,我只能瞪著大大的眼睛,望著他那對也睜得大大的眼睛。於是,倏忽間,我和他的身子
驟然分開,在我還沒有瞭解是怎麼一回事之前,我先聽到一聲重重的拳擊之聲,然後,我向上看,羅教授像個龐然巨物般聳立在我和皜皜之間,在羅教授旁邊,是臉色發白的中枬。而
皜皜,正從臺階上爬起來,用手揉著他的下顎骨,瞪著怒目,瞠視著他的父親。
  這突來的變化使我驚愕、慌亂,而無法出聲。羅教授和中枬的同時來到,以及羅教授居然會揮拳怒擊皜皜,都使我震驚不安。皜皜的下顎立即呈現出一片青紫,可見羅教授出手之
重。他們父子二人對立著,好長一段時間,這兩人就如兩條發怒的鬥牛,彼此豎著角,怒視著對方。
  「好,」是皜皜先開口,「爸爸,你是什麼意思?」
  「我警告過你,」羅教授咆哮著說:「你不許招惹憶湄!」
  「你覺得我不配?」皜皜仰了仰頭,瞇起眼睛來,冷冷的說:「你欣賞憶湄,是嗎?你以為我和她逢場作戲嗎?爸爸,你錯了!你該覺得高興,終於有人折服了我。對憶湄,我不
是隨便玩玩,你懂嗎?爸爸?難道你不願意有這樣一個兒媳婦?」
  羅教授似乎愣住了,許久都沒有出聲音,我也愣住了,我的視線和中枬接觸,他的眼睛死死的盯在我的臉上,如同我是個陌生的人物,那眼睛裡沒有責備,卻有過多的沉痛和傷心
,我張開嘴,想解釋,卻又無法開口,我的心神仍然陷在混亂中。
  「神經病!」羅教授的一聲大吼使我嚇了一跳,接著,他暴跳如雷的對他兒子大叫大罵起來:「混蛋!你該死!該下地獄!下十八層地獄!你這畜生!你娶什麼女混蛋我全不管!
你碰一碰憶湄我就打斷你的狗腿!混帳!混帳!混帳!」
  罵著,他一下子跳過來,面對著我,一大串詛咒般的惡言惡語像傾水般倒了出來:「你沒出息!憶湄!你也該死!該死!該死!笨得像個豬!一群豬!你長了眼睛沒有?這個畜生
有什麼地方吸引你!你活得不耐煩了,是不是?混蛋!混蛋!混蛋!一群混蛋!——」
  「哼!」皜皜冷冷的哼了一聲,打斷了他父親的咒罵,他灼灼有神的眼光冷冰冰的望著羅教授,靜靜的說:「爸爸,你可以停止叫嚷了,我想,我已經證實了我的想法——」他頓
了頓,慢吞吞的說:「你也在欺騙自己,是嗎?爸爸?你——愛上了憶湄!」
  皜皜最後一句話如同一個炸彈,突然在我們之中炸開,所有的人都震住了,沒有一個人再能開口,包括說出這句話的皜皜在內。一段使人難堪的沉寂之後,我看到羅教授跳動了一
下,接著,就是皜皜滾落臺階的聲音。我張大了嘴,驚愕、慌亂、恐懼、惶惑——幾十種難言的情緒對我潮湧而來。
  皜皜從地上躍起,憤怒使他的眼睛發紅,他的面頰上又多了一塊青痕,他瞪視著羅教授,眼珠向外凸出。然後,他對羅教授衝過去,雙手緊握著拳,咬緊了牙,大有一拚生死之態
,我大叫了一聲:「不要!」我無法望著他們父子打鬥,尤其是為了我。
  我從臺階上直跳起來,向他們二人「奔」過去。我忘了我的一隻腳上還繫著溜冰鞋,我的腳在臺階上拐了一下,身子歪向水泥地面。一陣劇痛從我腳上直抽到心臟,我狂叫一聲,
滾到地下。痛楚使我全身肌肉繃緊,我聽到他們跑近我身邊的聲音,張開眼睛,我看到三張俯向我的臉龐——皜皜、中枬、和羅教授。痛楚在我的腳踝處絞緊、撕裂。
  我咬住嘴脣,閉上眼睛,有人碰觸到我受傷的腳,我大叫。冷汗從背脊上冒了出來,我聽到皜皜的聲音:「她的骨頭折了,必須馬上請醫生!」
  有人把我從地上抱了起來,我睜開眼睛,是羅教授!他凝視著我的眼睛裡不止單純的關懷,還有著激動,和緊張,那鬚髮滿佈的臉龐因憐惜而扭曲,他狂叫著:
  「請醫生去!請醫生去!」
  皜皜奔了出去,我知道他是去請醫生。羅教授抱著我走向屋裡,痛楚在我腳上繼續加重。我從眼角處看到中枬,他灰白的臉毫無血色,沉痛在他眼睛中燃燒。轉過身子,他咬著牙
走向室外,落日把他的影子投射在地下,孤獨而淒涼。我的心臟絞緊了,張開嘴,我想呼喚他,但,痛楚使我無法成聲,我呻吟,昏然的失去了知覺。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5-21 20:37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