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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dv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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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瓊瑤] 菟絲花【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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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2-28 21:00:29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我的腳上了石膏,被判定一個月的徒刑,必須坐在床上,眼睜睜的迎接著每個明朗的清晨和絢麗的黃昏。這,對於愛動的我來說,不啻是一大苦罪。本來,我應該進醫院療養,但
是羅教授堅持要我留在家裡,認為這樣照顧起來比較方便。而我也怕透了住醫院,所以,就每日坐在床上,讓醫生到家裡來診視和打針。皜皜常取笑的對我說:
  「現在,你總算有點文靜樣子了。」
  羅教授常出其不意的來到我的房間裡,把他的大手掌壓在我的額上,試試我有沒有熱度。事實上,我從不是嬌嬌弱弱的那種女孩子,我的身體總是好得過份,連傷風感冒都難得有
一次。這次的骨折帶給我最大的痛苦是不能活動,日日夜夜的挨在床上,使我心情煩躁,精神不振。
  一天晚上,羅教授審視著我說:「憶湄,你的氣色不好,」回過頭去,他對剛好在我房裡的中枬說:「從明天起,暫時停止給她上課,讓她多休息。」
  中枬默默不語。羅教授走出房間之後,他背負著手,走到落她窗前面,呆呆的凝視著外面。他的神情顯得那樣寥落,眼睛深思的望著窗外的夜色。他那低沉的情緒影響了我,自從
羅教授父子為我而起爭執,以至於我摔傷腳踝之日起,他就明顯的消沉了下去,甚至有些在逃避我。雖然他也常到我房裡來看我,但,總是略事盤旋,就匆匆離去。我變得很難有機會
可以和他單獨相處了,更難得有機會和他談話。我下意識的覺得,他在疏遠我,冷淡我,這使我的自尊心受到傷害。因而,在他面前,我也比以往沉默,而且情緒低落了。
  看到他一直瞪視著窗外,我忍不住了。
  「中枬!」我喊。
  「嗯?」他沒有回過頭來。
  「你過來好不好?」
  他慢吞吞的轉過頭,慢吞吞的走向我,停在我的床邊,他用被動的眼神望著我。我有些沉不住氣,帶著幾分憤怒,我說:「中枬,關於那天的事,我必須向你解釋——你別這樣瞪
著我行不行?」
  「不瞪著你怎樣呢?」他無精打采的問。
  「你能不能坐下來?」
  他在我的床緣上坐了下來,仍然用那種被動的神情,沉默的望著我。
  「中枬!」我勉強壓制著自己煩躁的情緒,說:「你不應該不給我機會解釋,那天,你所看到的,關於我和皜皜——」我困難而艱澀的說:「完全是他主動——我根本就莫名其妙
——」
  他的眼睛緊緊的盯著我,帶著點兒審察和研究的味道。
  「是嗎?」他問,眉毛微微的向上抬:「憶湄,最起碼,他使你眩惑,對嗎?」
  眩惑?我側著頭細想。中枬用了兩個很好的字,回憶當時的情況,我確實有些「眩惑」,甚至有些被皜皜所催眠。無論如何,我並沒有積極的去抵抗他。靠在靠墊上(我的背後塞
滿了靠墊)我蹙眉沉思。而一旦仔細分析,我就發現一項事實,不可否認,皜皜對我確實有一份吸引力。年輕、漂亮、熱情、幽默、灑脫不羈——他身上有著太多讓人不能漠視的優點
!那麼,在我的潛意識中,是不是對他也有一份超過了友誼的感情呢?再進一步想,我的偷偷學溜冰,是不是也有想得到他的讚美和欣賞的潛在願望?這樣一深思,我覺得立場動搖了
,最起碼,我無法理直氣壯的向中枬解釋!望著被面上的花紋,我沉默了。
  中枬握住了我的一隻手,他的另一隻手托起了我的下巴,審視著我的眼睛,我憂愁的回望著他,因為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他對我搖頭嘆息了。
  「憶湄,」他輕輕的說:「我不該對你責之過苛。你像一個光源,走近你身邊的人都受你的照耀,你在不知不覺中吸引任何一個接近你的人,這,並不是你的過失!我太狹窄,太
自私。但是,憶湄,我無法不狹窄和自私。在感情上,我承認我有極強的佔有欲!我不能容忍任何一個男性對你的親近,看到羅教授把手放在你的額上,使我全心都冒著火——」
  「你不能對所有的人都懷疑,」我無力的說:「羅教授只是照顧我,像——一個長輩一樣的照顧我——」
  「別自欺欺人,憶湄!」中枬說:「皜皜的話並非沒有道理,你仔細用用思想就會明白!你想,羅教授是一個肯照顧別人的人嗎?除了羅太太,他照顧過那一個人?皚皚是他的女
兒,身體那麼壞,三天兩天生病,你看到他去問一聲,摸一下嗎?他只給她請醫生,吃藥,打針,就算盡了責任。你,一個投奔而來的孤苦的女孩子,他憑什麼要特別的照顧你?憶湄
,你那麼聰明,難道還看不出最明顯的事實?」
  「不,」我掙扎的說:「中枬,我是個平平凡凡的女孩子,我並不美,又沒有什麼特別的聰穎和智慧,你不必懷疑任何人都會愛上我,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你不美?」中枬深深的望著我:「你錯了,憶湄,你不知你自己有多美!你也不知道你自己有多可愛!你是一個最完整的生命,充滿了誘人的活力和熱情,像一個閃光的星體,
走到哪兒,就閃耀到哪兒——」
  我搖頭。「中枬,你喜歡誇張,你不該這樣的讚美我,反而使我覺得沒有真實感。」
  「對,」他說:「我不該讚美你,但,我發誓我所說的,全是我最真實的感覺。憶湄,你並不十分明白你自己,我不會虛偽的去讚美你,因為,一切虛偽,在你面前都無法存在。
你真摯、坦白,而蘊藏豐富,像一座發掘不完的礦,越發掘就越多——」他嘆了口氣:「唉!憶湄,但願我能少喜歡你一些,那麼,我就不會因嫉妒而苦惱,因怕失去你面緊張——你
懂嗎?憶湄?那天,看到你和皜皜的情形,使我想打扁他,想揉碎你!」他捏緊我的下巴,捏得我發痛:「你該摔斷了骨頭,懲罰你那顆易變的心!」
  「我並沒有變。」我說:「你像個多疑的老太婆!」
  「我就是多疑,」他說:「我要你完完全全屬於我!每一個微笑,每一根汗毛,每一縷思想!」他捉住我,突然的吻我:「我不再和你生氣了,憶湄,」他輕聲的說:「如果我不
能完全佔有你的心,一定是我還不夠好,讓我再繼續努力!」他對我微笑。
  「在人生的戰場上,我從不肯承認失敗,在愛情的戰場上,你會看出我更大的韌力和毅力,我非得到你不可!你看著吧!」他那咬牙切齒的模樣使我失笑,可是,笑歸笑,我的眼
眶卻沒來由的發熱。他那份男性的堅強和固執,以及那份強烈的佔有的感情,都使我如此心折!
  我的眼睛濕潤了,我用手輕輕的撫摸他的手背,懇切的說:
  「你已經有了你所要的,還不夠嗎?」
  「是嗎?」他凝視我。
  我含淚點頭。於是,他一把擁住了我,他炙熱的嘴脣緊貼著我的,我們滾倒在床上,弄痛了我的腳。我輕呼,他把我的腳架好,站在床邊凝視我,他看得那麼長久!然後,他微笑
了,我也笑了。他的眼睛裡有淚,我的眼睛裡也有淚。重新坐在我的床緣上,他溫柔的握住了我的雙手,說:
  「這就是愛情,是嗎?憶湄?活了二十五歲,我現在才知道什麼是愛情;有笑,有淚。有甜蜜,有辛酸。有痛苦,也有狂歡!」
  第一陣秋風從我窗前掠過,第一片黃葉穿過窗櫺,飄墜在我的書桌上面。
  清晨,嘉嘉躡手躡腳的走進我的房間,用一束新鮮的雛菊換掉了我花瓶中的殘花敗葉。我的腳尚未復元,躺在床上,我假裝熟睡,偷窺著嘉嘉在我的屋內徜徉。
  她發現了正蜷伏在椅子中打盹的小波,顯出一份孩子氣的高興,往地下一坐,她把下巴擱在椅子的邊緣上,和小波低低的作了一番沒人能瞭解的長談。小波站起身來,弓了弓背脊
,對她慢吞吞的打了一聲招呼:
  「喵!」
  「喵!」嘉嘉熱心的答應了一聲,也弓了弓肩膀,我噗哧一聲笑了。
  嘉嘉站起身來,走到我的床邊,側著頭凝視我。我重新闔攏了眼睛,也從睫毛下窺視著她。她那皺紋遍佈的臉上,依然掛著那種癡癡傻傻的笑容。從花瓶裡摘下了一朵黃色的小菊
花,她把花朵放在我的枕邊,又輕輕的為我拉好了棉被,細心得像個溺愛的母親,又像個忠心耿耿的老僕。然後,她滿意的笑了,再躡手躡腳的走出了我的房間,帶上了房門。
  我睜開眼睛,可以聽到她穿過走廊的腳步聲,和她下樓時揚起的愉快的歌聲。我側身而臥,注視著枕邊那朵黃色的小菊花,淡淡的清香撲鼻而來,花瓣上還沾著幾顆小小的露珠。
剛剛從枝頭摘下的花朵那樣新鮮而芬芳,我有些陶醉了。
  門柄再度輕輕轉動,又有人來了,是誰?中枬嗎?我躺平身子,迅速的闔上眼睛,再一次孩子氣的「裝睡」,看看他會做些什麼?門開了,又關上。有人輕輕悄悄的走了進來,無
聲無息的,像一隻小貓。我從瞇著的眼睛裡看過去,一襲白色的綢衣,一件白色的小坎肩,輕飄飄的款步而來,像一團軟煙輕霧!是羅太太!她要幹什麼?
  停在我的床前,她俯頭看我,黑而美麗的眼睛迷迷濛濛,像破曉時分煙靄中的兩點曉星。她的視線從我的臉上移向枕邊,眉頭蹙了起來,那本已十分蒼白的臉忽然變得更加蒼白。
慢慢的,她從我枕邊拿起了那朵小菊花,背對著我,走向窗口。我無法看到她面部的表情,也無法看出她把那朵花怎樣了。只是,當她佇立在窗前的時候,我發現地板上飄墜下許許多
多黃色的花瓣,最後落到地下的,是那綠色的花萼和花梗。
  她在窗前大約佇立了五分鐘,小波突然跳到窗臺上,使她嚇了一大跳,凝眸注視著小波,她看起來頗不快樂,轉過身子,她走向我,我來不及再閉上眼睛,我們面面相對了。有一
霎間,我們兩人似乎都有些驚愕,我在為那一朵花的命運難過,她,大概吃驚於我的清醒。
  我們對看了幾秒鐘,還是我先開口:「早,羅伯母。」
  她瞪著我不語。「你——」
  我噘噘嘴說:「不喜歡黃色的花嗎?」
  「誰給你採來的花?」她冷冷的問。
  「嘉嘉。」我說。
  「嘉嘉?」她沉思了,半晌,她喃喃的說:「嘉嘉!她知道些什麼?你又知道些什麼?」她望著我。「你為什麼要到這兒來?憶湄?這裡沒有你認得的人,你怎麼就敢提著一口箱
子來投奔?你怎麼知道你一定會受歡迎?你怎麼敢面對於一個陌生的環境?你——」她嚥住,神情怪異的盯著我,眼睛是灼熱的。「憶湄,你來做什麼?你告訴我,你到底來做什麼?

  我愕然了,從床上坐了起來,我詫異的望著她。她是什麼意思?難道我的「投奔」除了無家可歸之外,還會有什麼其他的目的嗎?或者,她十分不歡迎我?迎著她的目光,我說:
「我無父無母,所以我投奔了你們,羅伯母,我還可能有其他的目的嗎?你以為我來做什麼呢?」
  「你——」羅太太的眼神有些渙散,低低的囈語般的說:「他讓你來的,是嗎?他讓你來!我知道,你來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你來了,一切都不同了!我看到你,我知道你!嘉嘉
也知道!是嗎?你要做什麼?你預備做什麼?但是,請你饒了一個人,好嗎?請你饒了他!請你——」
  「羅伯母,」我靜靜的說:「我聽不懂你任何一個字,你在說些什麼?這個他,那個他,你是指誰?是人字旁的他?還是女字旁的她?羅伯母,你能說清楚一點嗎?」
  「你懂的,是不是?你什麼都懂!」
  「我什麼都不懂!」
  羅太太怔怔的望了我好一會兒,然後,她張開嘴,一個字一個字說:「你不知道你的母親是誰嗎?」
  「我的母親!」我叫:「我當然知道!她是江琳,已經去世了!羅伯母,你在故弄玄虛嗎?難道我的母親還有另外一個人?」
  「你的母親——」羅太太的話沒有說完,羅教授猛然推開房門走了進來,他巨大的身子挺立在我的床前,亂髮蓬蓬中的眼光直射在羅太太的身上,用警告似的口吻說:
  「我在門外聽到你們在談話,雅築,你在說些什麼?」
  「她在談我的母親,」我說,懷疑的看著羅太太和羅教授:「你們以前和我母親很熟嗎?羅教授!我的母親是誰?」
  「你的母親是誰?!」羅教授瞪大了眼睛,對我魯莽的喊:「你在發熱病嗎?憶湄?還是在說夢話?你連你的母親是誰都不知道了?還要問我們!你的頭腦呢?發了昏嗎?」
  天知道!這是羅太太提出來的問題!卻害我挨上這一頓臭罵!我翹起了嘴巴,嘟嘟嚷嚷的說:
  「真不知道是誰沒有頭腦,是誰在發昏,我不過是重複別人的問題而已!」羅教授看了羅太太一眼,說:
  「雅築,你先回房裡去,我有話和憶湄談!」
  羅太太順從的轉過身子,走出了房門,在隱沒在門外的一剎那,她回頭看了我一眼,那眼光特殊而神秘,我是更加的大惑不解了。羅教授望著房門闔攏,然後,把他重大的身子塞
進了我床前的椅子裡,瞪著我說:
  「好了,憶湄,你有什麼話要說?」
  我一愣,什麼話?!明明他有話要和我說,怎麼倒變成了我有話要說了,我皺起了眉,沉不住氣的說:
  「我根本沒有話說!只是你們轉昏了我的頭!我覺得你們全體都在故作神秘!」
  「故作神秘?」他的眼珠骨碌碌的轉了一下:「憶湄,你別聽雅築的話,難道你還不知道她的神經有問題?她說話向來沒頭沒腦的,你別去惹她就行了!你的毛病就是太愛管閒事
!太好奇!太愛亂發問!」
  「我?」我張大了瞳孔:「天知道!」
  「哼!」他哼了一聲,突然用手揉了揉鼻子,仔細的凝視了我一會兒,文不對題的說:「憶湄,你好像瘦了不少!」
  「唔,」我愣了愣。「都因為這隻腳,假如再這樣坐在床上,我真要發瘋了。」
  「你——」他望著我,顯得若有所思,突然說:「應該吃點滋補的東西,你愛吃什麼?」
  「我——我已經吃得很好了。」我說:「在這兒的生活,比起我以前,真是天堂了。」
  「你曾經過得很苦嗎?」
  「是的,有一陣,在媽媽生病的時候。」
  他的嘴閉緊了,炯炯逼人的眼光在我臉上上上下下的逡巡著。然後,他那巨大的手掌忽然蓋在我的手上,那是隻大而有力的手!一股暖流從他手掌中灌注到我的心底。他的眼光逐
漸轉變,變得那樣溫柔,那樣細膩,像他對羅太太發病時的眼光,溫柔得讓人心碎。除了溫柔以外,那眼光中還有些什麼,使我的心臟痙攣而脈搏增速,那是種惻然的,憐惜的,寵愛
的光芒。
  他對我慢慢的搖了搖他那巨大的頭顱,用充滿感情的低沉的嗓音,喃喃的說了一句:
  「哦,憶湄。以後你將不再貧苦孤獨,你將遠離一切苦難!」
  說完,他的大手掌在我的手背上加重了壓力,於是,剎那間,我發現我被擁進了他的懷裡,我的面頰緊倚在他的胸膛上。那是多寬闊的胸懷!他一定有一顆巨大的心臟,我清楚的
聽到那心臟敲著胸腔的沉重的響聲!他滿是鬍鬚的下巴貼著我的鬢邊,硬硬的像個刷子般的鬍鬚刺痛了我。但,那是種舒適的疼痛,溫暖而親切。他的手輕撫著我的背脊,嘴上模糊的
喊著:「小憶湄!可憐的憶湄。」
  隨著他的低喚,我猛然覺得心境空靈,而疲倦欲睡。這是種難以描述的情緒,仿佛一個在深山中迷途許久的人突然找到了家。一個被寒冷凍僵了的人突然找尋到一盆火。只感到四
肢鬆懈,滿懷溫情,像置身在溫暖浪潮中,那麼舒適而安慰。我閉上了眼睛,本能的攀附在羅教授的身上,我不想離開他,他給我一個強大的保護的感覺,正如他所說的:
  「以後你將不再貧苦孤獨,你將遠離一切的苦難!」
  我知道這不是空言,而是真正的許諾!我被保護著,我被寵愛著,世界上,還有比我更幸福,更快樂的人嗎?
  房門猛的被推開了,我不情願的張開了眼睛,是徐中枬!他手中捧著一個托盤,托盤裡是我的早餐!近來,他喜歡搶彩屏的工作,幫我送東西,幫我做許多小事。他一邊跨進門來
,一邊興高采烈的叫著:
  「該醒了吧!懶丫頭!太陽快曬到你的枕頭上了——」
  我看到笑容如何在他脣邊凍結,我看到肌肉如何在他的面部繃緊,我看到血色如何在倏然間從他臉上消失,我也看到那托盤中的杯子如何彼此碰觸而發出叮噹的聲音。但,我仍然
渾身倦意彌漫,不想從那溫暖的大胸懷中抬起頭來,我聽到我自己懶洋洋的招呼聲:
  「嗨!中枬!」
  托盤重重的落在床頭櫃上,牛奶杯子在盤中跳了一下,跳出托盤而跌碎在地上,在玻璃杯破碎聲中,我看到那四散奔流的牛奶,也看到比牛奶的顏色更白的中枬的面色。我一驚,
忽然間醒了過來,迅速的離開了羅教授,我坐正身子,惶然的喊:「中枬!」
  他站在那兒,惡狠狠的凝視著我,如果眼光能夠吃人的話,他一定已經把我吃進肚子裡去了。我從沒有看到過這樣地一對燃燒而憤怒的眼睛!他使我震懾住了,我張著嘴,卻不知
道該說什麼好。我怎樣能告訴他,羅教授所給我的感覺?不是愛情!不是男女間的感情!是超乎了這一切感情上的感情!就像我寵愛小波,嘉嘉寵愛她的花——羅教授寵愛我!是純正
,自然,而深刻的一種感情!我能體會,我能接受,而我無法解釋!
  「憶湄,」中枬終於開口了,他的聲音像兩個鋼銼子磨出來的那樣堅硬生澀:「你這個三心二意,無情無意的東西!」我聽到他的牙齒磨出了聲響,我看到他嘴角邊的肌肉抽搐抖
動——而我錯愕著無法出聲。
  他走近了我,把一隻手重重的壓在我的肩膀上,在我還沒有弄清楚他的意思之前,他已握緊了我,幾乎將我的肩胛骨握碎,他猛烈的搖撼我,搖得我頭腦昏沉,神智不清,他嘴裡
沙啞的,胡亂的嚷著:
  「但願我能殺死你,弄碎你,把你燒成灰,磨成粉!你這個善變的、無情的、可惡的東西!你沒有人心嗎?你——」
  「停住!中枬!」羅教授猛的大吼一聲。
  中枬真的停住了。我喘了口氣,拂了拂散亂的頭髮,這才能看清中枬和羅教授。我看到羅教授的大手掌壓在中枬的手腕上,以權威性的眼光盯著中枬,臉上帶著種凜凜然的神情。
而中枬雙手握著拳,眼睛狂怒的瞪視著羅教授,那對充血的眼睛看起來是可怕的,一瞬間,我竟恐懼他會對羅教授揮去一拳。
  但,他顯然也在用盡全力去克制他自己,喉嚨上的大喉結上上下下的蠕動著,好半天,他才從齒縫裡迸出了幾句話:「羅教授,我一直以為你是有人性的,現在才發現你是個名副
其實的老怪物!」說完,他舉起手來,用力一摔,摔脫了羅教授的掌握。回過頭來,他再狠狠的盯了我一眼,說:
  「憶湄,我總算認清了你!」
  轉過頭,他大踏步的向門外沖去,望著他從門口消失,我覺得心中猝然一痛,不禁翻身下床,想追向門口,嘴裡大喊著:「不要!中枬!」我的腳尚未復元,接觸地面的一陣痛楚
,使我跪倒在地下,我狂叫著:「中枬!中枬!中枬!」
  房門「砰」然一聲巨響,中枬頭也不回的走了。我撲倒在床上,把臉埋進棉被裡,痛哭了起來。我哭得那麼傷心,以至於不知道羅教授是什麼時候走的。等到我哭停了,而抬起頭
來,房間已剩下我一個人。地板上,片片黃花的花瓣,被窗口吹進的秋風斜掃著,我睡袍的下襬正浸在灑了一地的牛奶中。仰起頭來,我看到牆上那張全家福,母親正俯視著我。喃喃
的,我問:「媽媽,你給我安排了怎樣的一份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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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2-28 21:00:54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中枬三天沒有進我的房門,這三天我不知道怎樣度過的。清晨,我睜大了眼睛,等待著門柄的轉動聲,而每當門柄轉動,我心臟狂跳,眼睛因期待的瞪視而變得酸澀,門開了,永
遠是捧著一束小雛菊的嘉嘉!不知何時,嘉嘉認為幫我換花和餵小波成了她的工作,她固執的做這兩項事情,絕不允許彩屏插手。
  嘉嘉離去,彩屏捧來早餐,對著牛奶杯,我瞠目凝眸,無法咽下一口,卻讓眼淚滴進杯中,溶化進牛奶裡。皜皜的推門而入,常引起我一陣錯覺,等到看清楚了,失望使我五臟絞
緊,熱淚盈眶。
  直到此時,我才瞭解了自己,真真正正的瞭解了自己,在我身邊的兩個青年中,我對中枬的感情勝過了皜皜那麼多,那麼多,那麼多!但,中枬卻不走進我的房間,不聆聽我的解
釋,不體會我的深情!這使我在深切的失望中,還揉和了更多的痛心和恨意。恨他的固執,恨他的主觀,恨他對感情方面的穎悟力那麼低微!
  第三天的黃昏,皜皜走進了我的房間,往我床緣上一坐,他審視著我,對我咧嘴微笑,他看來永遠那樣樂觀和灑脫!
  「好了,憶湄,」他說:「你已經眼淚汪汪的望了三天了,你還預備為那塊木頭浪費多少感情?嗯?」
  「木頭?」我不解的說。
  「嗯,木頭!我指的是徐中枬!告訴我,憶湄,他到底有什麼讓你傾心的地方?他只會長篇長篇的說大道理,要不就像個書呆子般埋在各種書本中。他有什麼好處?說實話,他趕
不上我的十分之一!憶湄,你如果愛他,還不如愛十分之一個我好些!」
  我噘噘嘴,沒說話。
  「你看,我跟你算一個賬,」皜皜大模大樣的說:「你就可以想清楚了。徐中枬只抵得上十分之一個羅皜皜,那麼,假若有一個羅皜皜愛你,不是等於有十個徐中枬愛你了嗎?」

  我噗哧一聲笑了,這算什麼謬論?簡直滑天下之大稽,我從來沒聽說過比這個更荒謬的譬喻法!他看來非常之開心,注視著我的眼睛,他神采奕奕的說:
  「你總算是笑了,憶湄,你十分傻!和我在一起快樂?還是和徐中枬在一起快樂?他只會用許多大道理來圈住你,何曾用一點心機來使你快樂?憶湄,你怎麼選擇的,有時候我覺
得你是天下最聰明的人,但在愛情的選擇上,你實在是天下最笨的人!」我繼續保持沉默。
  「好吧,」皜皜握起了我的一隻手,用理所當然的態度說:「我今天想了想,考大學對你完全是不必要,我又不會讓你出去工作,對一個妻子而言,還是不兼作職業婦女為妙,我
要你守在家裡,然後我寵你,照顧你,你所要做的,只是盡情的歡笑和享受!這些,大學的課程裡都沒有!」
  「你在說些什麼?」我蹙眉說:「我一個字都不懂!」
  「唉!」他嘆了口氣:「你的靈性都跑到那裡去了?我的意思是,我明年夏天大學畢業,我們明年秋天結婚,如何?秋天是結婚最好的季節,不冷也不熱——」
  「皜皜,」我打斷他:「我不會嫁給你!」
  他凝視了我幾秒鐘。「這樣吧,讓我們好好的談一談,」他把雙手抱在胸前,不慌不忙的說:「你之所以反對我,並非你愛上了徐中枬,你根本沒有愛上徐丹,你愛的是我,別插
嘴,你聽我說完!你一開始就愛上了我,可是,你心裡有一個毒瘤,那就是我父親加給你的壓力!他一再反對你和我接近,使你覺得接近我就是一個過失。再加上,你是個自尊心很強
的小東西,我父親收容了你,使你在心理上對羅家人有種抗拒,而徐中枬和你的地位類似,難免生出一種惺惺相惜的感情,你誤以為這種感情是愛情,其實完全不是!你懂了嗎?你愛
的是我!不是別人!至於我父親呢?他顯然是太喜歡你了一些,因此,竟怕我會傷害你——他早已認定我是個不堪造就的浪子!但是,不要緊,憶湄,他會慢慢想清楚的——天哪,憶
湄,我想你是太容易吸引男人了!」
  「你錯了,」我說:「你父親很喜歡我,一種很正常的喜歡,我很喜歡你,也是種很正常的喜歡。但是,這些都不是愛情!」
  「什麼是愛情?」
  「我對中枬,和中枬對我!」
  「你糊塗透頂!」
  「我一點也不糊塗!」
  「那麼,你確定你在『愛』他?」
  「我確定。」
  「你確定你『不愛』我?」
  「哦,皜皜,」我哀愁的望著他,不勝惻然。「我確定。」
  他瞪著我不說話,呼吸急促而不穩定,胸膛在劇烈的起伏著。他把額前的頭髮往腦後一摔,挑起了眉毛說:
  「好吧,如果是這樣,我也無可奈何!但是,憶湄,你怎麼知道你沒有弄錯?」
  「這是不會弄錯的事情!」
  「那麼,愛情和友情有什麼不同?」
  「皜皜,」我注視著他:「沒有你,我能照樣生存;沒有他,」我搖搖頭,淚珠在睫毛上懸然欲墜:「生命、歲月,全變得——」我猛烈的搖頭,語不成聲:「可怕!」
  他用手托起了我的下巴,用一條手帕拭去了我的淚,他漂亮的黑眼睛中沒有了往日的嘲謔,顯得少見的深沉和懇摯。對我點了點頭,他嘆息著說:
  「但願你的眼淚是為我而流的。憶湄,我總覺得這中間有些不對,你仿佛應該屬於我,我們那麼相像,是純屬於同一種類!但是——唉!」他再嘆息。「最起碼,憶湄,我還沒有
死心,你願意再給我機會嗎?我是不太肯認輸的!」
  我把我的手放在他的手中。
  「做我的好哥哥,」我說:「我從沒有兄弟姐妹,一直盼望有個哥哥來保護我,愛護我!」
  他從我床上一躍而起。
  「我不想做你的哥哥,」他走向門口,打開房門,回頭對我再拋下了一句:「我已經有一個妹妹了,夠了!」
  我目送他走出房間,闔上了房門。幕色在室內湧塞著,窗外已經是一片灰濛濛的顏色。
  下了床,我試著走了幾步,該感謝現代的醫藥,更該感謝羅教授為我找的好醫生,我已經可以勉強的踱步了。走到窗口,我在窗前的椅子裡坐了下來,迎著惻惻輕寒的秋風,我有
些兒瑟縮。花園裡,嘉嘉的歌聲不知從何處傳了過來。「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但願這不是寫一段感情,否則,豈不過份淒涼!我又想到中枬,中枬,中枬,中枬——
這會也是一場春夢,一片流雲嗎?
  夜,漸漸的來了。夜,又漸漸的深了。我在窗前已坐了那麼久!今天是星期幾?似乎是中枬有家教的日子,那麼他會在深夜返家,如果他看到我的房內還亮著燈光,他會不會進來
看我?無論如何,我將等待!四週是這樣沉寂,整個羅宅似乎都已入睡,我側耳傾聽,秋蟲在花園中低鳴,夜風在小樹林的頂梢回旋,風聲,蟲聲——除此之外,一無所有。
  站起身來,我扶著牆走向門口,打開房門,我伸頭對走廊中看了看,中枬的房間裡沒有燈光,顯然他還沒有回家。我為什麼不到他的房裡去等他呢?如果他發現我帶著傷坐在他室
內等他,他還忍心生我的氣?雖然這麼做未免有失自尊,但是,在愛情的前面,誰還能維持那份自尊?不管怎樣,我必須見到中枬,我渴望向他解釋!
  我有說做就做的脾氣,走出房間,關上房門,我扶著牆走向了中枬的房間。扭動門柄,房門應手而開,我走了進去,想摸到牆上的電燈開關。但,黑暗中,一張椅子絆到了我受傷
的腳,痛楚使我跌了下去,我呻吟了一聲,坐在地板上,揉著我的腳踝。我希望沒有弄出太大的聲響,以免驚醒了羅宅裡的人。
  但,突然間,我有種奇異的感覺,這黑暗的屋子裡有些什麼?我警覺的抬起頭來,就在我抬頭的那一剎那,有一片陰影從我的眼前掠過,同時,有種柔軟的綢質裙緣從我面頰上拂
過去,那是一個女人!我全心悸動而驚懼了。中枬的房內會有一個女人!這幾乎是不可思議的!提起了膽子,我用震顫的聲音問:「你是誰?」
  事實上,那女人已經不在室內了。門是開著的,就當她的衣服拂過我面頰的那一瞬間,她已擦過我的身邊,隱進黑暗的走廊裡去了。這是誰?會獨自停留在這間黑暗的房子裡?羅
太太?皚皚?還是小樹林裡那傳說中的幽靈?我打了個寒戰,背脊上涼颼颼的冒著冷氣。好一會兒,我就坐在地板上無法動彈,然後,我的眼睛逐漸習慣了黑暗,而能辨識室內的桌椅
及陳設了。
  這室內的佈置是我所熟悉的,除了我,我斷定不會再有別人了。扶著桌子,我站了起來,先把房門關上,再走到書桌前面,扭開了桌上一盞鵝黃色的檯燈,然後,我在桌前的椅子
上坐了下來。椅子上放著一個海棉靠墊,上面餘溫猶存,那麼,今晚上我所遇到的那個女人一定是人而不是鬼了,鬼不會有體溫,這是歷來說鬼故事的都強調的一點,她會是誰?百分
之八十是皚皚,她在這黑暗的屋子裡做什麼?也是等待徐中枬嗎?我的面孔發熱而妒意昇騰了。
  我孤坐了片刻,四週的寂靜包圍著我,百無聊賴之餘,我拉開了中枬書桌的抽屜。立即,抽屜中有兩樣東西吸引了我的視線,一樣是一件水晶的胸飾,一朵水晶雕塑的小花,上面
懸著塊小小的紙片,紙片上面寫著幾行細小的美術字,我湊近燈光細看,看到了下面的句子:
  「願你像水晶般清瑩,卻不要像它那般寒凜!願你有水晶的璀璨,卻不要有它的冷硬!」
  這筆跡對我是太熟悉了,雖然沒有簽名及任何說明的文字,我仍然能一眼辨出寫這個字的人:徐中枬!顯然,這件胸飾曾被當作一項禮物送給某一個人,而現在,受禮的人又將它
還給了它的主人。除了這件胸飾之外,抽屜裡還有一張畫像。皚皚的畫像!微帶輕顰的眉梢,盈盈如水的明眸,垂肩的髮絲,和那略嫌瘦削的下巴。畫得那麼逼真,那麼傳神,那麼細
緻!這是一張美麗的畫像,人美,用筆更美。在畫像的右下角,有中枬的英文簽名,和完成的日期,這是一年前所畫的了。翻過畫像的背面,同樣的,寫著幾行字:
  「但願有一天,我能畫下你的微笑!但願有一天,你不這樣神情寂寥。那時候,我會低低問你:為你祝福,你可曾知道?」
  這幾句話的旁邊,還寫著一行小字:
  「中枬繪於×年×月,為皚皚小病初愈之賀。」
  我愣愣的呆了幾秒鐘,然後,我砰然的關上了抽屜,把那張畫像和胸飾一起關進了抽屜裡。現在,我能斷定今晚來過的女人是誰了,皚皚!為退還這兩樣東西?還是想提醒那個善
變的追求者?中枬,他是因為追求皚皚失敗了,才退而求其次的找到了我?本來嗎,我憑什麼和皚皚一爭短長呢?她比我美,比我沉靜,比我文雅,比我高貴——她有太多太多賽過我
的地方,我卻妄以為中枬是慧眼獨具,這豈不是有些狂妄嗎?我以為我有多少比別人強,而耐人發掘的優點?他會在皚皚與我之間,選擇了我而放棄了美麗無比的皚皚?他只是誤會,
誤會追求皚皚毫無希望,所以他會來追求我!他忽略了皚皚的暗示,她的微藍,她的花「心」,她的——勿忘我!
  我猛的站了起來,桌子上有一面鏡子,反映出我的臉,亂蓬蓬的短髮,微褐色的皮膚,大而並不烏黑的眼珠——如中枬所說,帶著些玻珀的顏色——兩道生得太低的眉毛,和短短
的下巴。這就是我,像一隻貓的臉!誰會喜歡一個有貓臉的女孩子呢?對著鏡子,我喃喃的向鏡中那個自己說:
  「孟憶湄,不要傻,你那麼平凡,那麼孤苦,那麼幼稚,你以為你真會使他傾心嗎?」
  把鏡子倒扣在桌子上,我含淚走向門口,還來不及開門,我已經聽到走廊上的腳步聲,中枬回來了!我打開房門,和中枬剛好面面相對,中枬跨了進來,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他
看來意外而驚喜!「你的腳好了嗎?憶湄?」
  「可以走了。」我點點頭。
  「來,坐一坐。」
  「不,我要回房間去了。」我的語氣有些硬僵僵的。
  「憶湄,在生氣嗎?」他低低的問:「我已經想明白了。」
  他已經想明白了?但是,我卻想不明白了!他把我的臉扳向他:「你怎麼了?憶湄?」審視了我一會兒,他把語氣放得更加柔和:「告訴你,憶湄,我差一點搬出了羅宅,幸好我
沒有太魯莽,今天下午,羅教授和我談了幾句話,他說得很簡單,但把一切都解釋清楚了。」
  「他怎麼說?」我問。
  「他說你非常之可愛,可愛得像個小嬰孩,他眼光裡的你,並非十九歲,而只有三、四歲,他但願你是他的女兒!而且——」他頓住了。
  「而且什麼?」我追問。
  「而且,他說——」他慢慢的用眼光在我臉上巡視:「他不反對我們的事,他指的是我們的戀愛,他說,我配你,比皜皜好得多,合適得多。」他嘆了口氣:「憶湄!還在生氣嗎
?讓一切的誤會、不快,全消失吧!我那麼愛你!」
  我想掙開他的掌握,如果沒有皚皚,我願撲進他的懷裡,但我無法漠視他曾追求過皚皚的事實!我只是一個候補!假若他追求皚皚成功了,他還會對我加以絲毫的注意嗎?我轉開
頭,稚氣的淚珠在眼眶中打轉,帶著些微哽塞,我用濃重的鼻音說:「放開我,我要回房間去了。」
  他沒有放開我,卻把我的手腕握得更緊,用另一隻手握住我的下巴,他強迫我面對著他,他的臉色沉重了,眼睛嚴肅了,聲音顫動了:「告訴我,是怎麼回事?」
  我搖搖頭。「我只是想回房間去。」我說。
  「你在怪我,在恨我,在生氣,是不是?」他低聲下氣的說:「憶湄,別對我責備太苛,你想想,我怎能目睹你倚在另一個男人的懷裡!在感情的領域裡,我承認我非常之自私,
我不能容忍你的感情有一絲絲,一點點,一微微的外流,憶湄,嫉妒是很大的過失嗎?是不能原諒的嗎?」
  我已經不怪他的「嫉妒」,我已原諒了那次誤會,事實上,我從沒有為他的這次嫉妒行為而怪過他!可是,現在的問題已全不是那麼一回事了!我可以原諒他的嫉妒,卻無法處置
自己的嫉妒!何況,這之中牽扯的問題還不止嫉妒,還有我那份可憐的自尊!用力的掙脫了他,我一語不發的向走廊中走去,我步履蹣跚,必須扶著牆才能走穩,他立即追上了我,很
容易的又捉住了我,帶著幾分被壓制的惱怒,他粗聲的說:
  「憶湄!你這個固執而不講理的小東西!我這樣向你解釋,你還不能諒解嗎?」
  「放開我!」我低低的喊。
  「不!」
  「放開我!」我抬高了聲音。
  「不!」
  「放開我!」我大叫。
  他把我用力一拉,我正站立不穩,過份持久的站立和步行已使我受傷的腳吃不消,再經他這樣一拉,我就完全撲倒了下去。他的胳膊承住了我的身子,在我重新站穩之前,他已用
力的箍住了我,同時,他的嘴脣壓住了我的嘴脣。
  我有種被侮辱似的感覺,掙扎著,我奮力要從他的臂彎中解脫出來,我越掙扎,他箍得越緊,我生氣了,憤怒的喊:
  「徐中枬!你如果是個男人,不要和我比體力!」
  「我就和你比體力,」他固執的說,仍然箍住我不放,「因為你任性得完全不合道理!你倒說說看,我什麼地方對不起你?」
  「回去看看你書桌的中間抽屜!」我說。
  「我書桌中間抽屜裡有些什麼?」
  「你自己去看!」
  「你跟我一起來,如果有誤會,我們馬上講清楚,假若再像這樣嘔上三天氣,我一定會發狂了!」
  「我不去!」
  「你一定要來!」
  「我不要去!」我大叫著。
  一扇房門「砰」的開了,羅皜皜穿著睡衣跑了出來,站在我們面前,他做作的打了一個大哈欠,伸伸懶腰,聳聳肩膀,不耐煩的說:「天哪,憶湄,你遇到強盜了嗎?」
  「哼!」中枬在鼻子裡重重的哼了一聲,沒好氣的說:「羅皜皜,你最好回到你的屋子裡去,少管閒事!」
  「咦,」皜皜裝出一副驚訝萬狀的樣子來:「原來是你呀,家庭教師!你這是在教憶湄那一門功課!柔道嗎?」
  「少管閒事!你懂不懂?」中枬惱怒的喊:「我和憶湄談我們的話,與你無關!」
  「談話?」皜皜又聳了聳肩。「看樣子,你們談得過份『有聲有色』了!」他看看腕錶:「現在是午夜十二時二十五分,你們這種『轟轟烈烈』的談話,能不能留到明天再談?否
則,整幢屋子都要被你們談話所『震動』了!」他停住,對我深深的鞠了一躬,紳士派的伸出手腕,演戲似的說:「孟小姐,我有沒有榮幸送你回房間?看樣子,你的腳已經過份疲勞
了!」
  我把手放在皜皜的手腕上。但,同時,中枬的手也放在皜皜的手腕上。他放得一定很不「柔和」,皜皜咧了咧嘴,立即車轉身子,面對著中枬,一時間,他們二人臉對著臉,眼睛
對著眼睛,火藥味迅速的在空氣中彌漫開來。燈光從兩扇開著的門裡透出來,照射在兩張臉上,中枬是極度的憤怒,皜皜卻帶著他特有的滿不在乎,可是,緊張和怒氣卻寫在他的眼睛
裡。露了露牙齒,他似笑非笑的說:
  「家庭教師,你想要賜教幾招武功嗎?」
  「我告訴你,」中枬憤憤的說:「我看不慣你那副裝腔作勢的鬼樣子!請你別再干涉憶湄的事,否則——」
  「否則怎樣?」皜皜挑戰的昂了昂頭。
  「否則我要打落你的牙齒!」中枬大吼,激怒使他臉色發白,眼珠向外凸出。我從沒有看到他動這麼大的火氣,又這樣的不能自制過。
  皜皜仍舊帶著他那滿不在乎的味兒,挑著眉梢,用低沉的嗓音說:「你不妨試試看!別人的事我懶得管,憶湄的事我就是要管!憶湄是我們羅家的客人,是你徐中枬的什麼人?嗯
?家庭教師,你不覺得你才管得太多了嗎?」
  徐中枬瞪大了眼睛,沉重的呼吸著,然後,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憶湄是我的未婚妻!」
  「哦?」皜皜斜睨了徐中枬一會兒,掉頭來望著我,問:「憶湄,你是嗎?」
  徐中枬也迅速的盯著我,用稍稍急促的口氣說:
  「告訴他!憶湄,你是嗎?」
  我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張著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這兩人間劍拔弩張的形勢使我緊張,我急於想出一個辦法來緩和一下空氣。但,他們兩人都盯著我,似乎問題的關鍵全懸
在我的一句答案上,我口吃的,囁嚅的說:
  「我——我——」
  「憶湄!」中枬不耐的喊:「你是怎麼回事?」
  「憶湄!」皜皜也喊:「你不用受他的威脅!」
  「閉起你的嘴!」中枬對皜皜喊。
  「閉起你的嘴!」皜皜喊了回去。
  「砰」然一聲悶響,我眼前一亂,也不知道是誰打了誰,只知道他們已展開了戰鬥,出於一種本能,我驚呼了一聲,而他們之間已快速的交換了好幾拳腳。走廊中又是一扇門砰然
而開,羅教授毛髮蓬亂的那顆巨大的頭顱伸了出來。
  在一陣希奇古怪的詛咒之後,羅教授揉著眼睛,咆哮的喊:「這是什麼玩意兒?這是什麼玩意兒?」
  就那樣幾跳,他已經站在我們面前了,看到了我,他似乎更加詫異,不信任的張大了眼睛,他愕然的說:
  「是你?憶湄?你的腳已經好了嗎?怪不得這樣『驚天動地』呢!」轉過頭去,他對那兩個已停戰的武士說:「你們在幹什麼?表演拳擊嗎?」他不同意的搖著他巨大的頭:「時
間不對!地點也不對!給我全體回房間去!」
  「哼!」中枬哼了一聲,對羅教授冷冰冰的說:「羅教授,我先說一聲,你們羅宅的家教我不幹了,您另請高明!我明天就捲鋪蓋離開這兒!」說完,他扭轉頭就走。
  但,羅教授咆哮的喊了一句:
  「慢著!中枬!站住!」
  中枬站住了。
  「你不幹了,憶湄的大學怎麼辦?」他盛氣凌人的說:「年輕人,你是這樣不負責任的嗎?虧你有滿肚子的大道理!你愛幹也得幹,你不幹也得幹,憶湄考不上大學我敲斷你的腿
!說走就走,那有那麼容易的事?廢話!你們全回房間去,憶湄的腳好了,明天也恢復上課!好,全給我滾開!」
  徐中枬顯然被羅教授的一頓臭罵罵得有點昏了頭。他愣了兩秒鐘,說:「羅教授,你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非留在羅家不可!」羅教授大叫著說:「你想走,除非是你發了神經病!」
  「我?」中枬愕然的說:「我發了神經病?天知道這屋子裡是誰有神經病!」說著,他轉過身子,悻悻然的向他自己的房間走去。
  「憶湄!」羅教授突然又發現了我,怒吼著說:「你以為你的腳很結實是不是?半夜三更滿屋子閑蕩!我看你的神經也出了問題!」
  我一愣,好,又罵到我頭上來了。噘起嘴來,我在喉嚨裡輕輕的嘰咕了幾句,一面向房間裡退去,羅教授沒有饒過我的嘰咕,他叫著說:「你在說什麼鬼?憶湄?」
  「我說,」我站住,大聲講:「假若我的神經也出了問題,是受了你們羅家的傳染!」
  羅皜皜縱聲大笑了起來,在這夜色中,他的笑聲在整幢樓中發出了回響。羅教授被激怒了,暴跳的喊:
  「你這是幹什麼?笑什麼?神經病!發瘋!」
  羅皜皜笑得更加厲害,一面笑,一面也走向他的房間,在笑聲中,他高聲的念:「神經人人皆有,巧妙各自不同!」房門闔上了,在闔上的那一剎那,他又拋下了四個字的註解:
「神經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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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2-28 21:01:33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這夜,我又失眠了。腦子裡是那樣雜亂紛擾的一團,所有平日接觸的人物都在腦中盤旋不去。羅教授、羅太太、皜皜、皚皚、中枬——每一張臉譜都像電影中銀幕上的特寫鏡頭,
輪流在我腦子裡出現。我疲倦萬分,卻無法睡著。感情上的困擾,精神上的不寧——種種種種,我覺得自己捲進了一個問題家庭,而又糊裡糊塗的變成了問題的核心,再又製造了許多
新問題,這些問題都像一股股纏繞在一起的苧麻,把我層層的捲裹住了。
  我不住的在床上輾轉反側,由於無法睡著,我開始數起數目來。從一數起,數到了一千零三十、一千零三十一、一千零三十二——我仍然了無睡意。迫不得已,我開始倒過來數,
一千零三十、一千零二十九、一千零二十八——當我數到八百七十九,又混成了九百七十八,又混成了七百八十九,我再也弄不清楚了,嘴裡還在喃喃的七呀八呀九呀的,神思已逐漸
恍惚,睡意慢慢的爬上了我的身子,沉甸甸的壓在我的眼皮上。心中模模糊糊的,還在想弄清楚,到底是七百八十九,還是九百八十七——然後,朦朧中我聽到一聲門響,仿佛有人輕
輕的推開門走了進來。
  我的潛意識還在數字中掙扎,腳步聲、呼吸聲,一片似有似無的陰影,一隻手在輕觸我的手腕——我驚跳,從床上猛的坐了起來,大聲說:
  「七百八十九!」我醒了。室內的光線昏昏濛濛,我忘記拉上落地窗的窗簾,月光透過了玻璃窗,成為一種黯淡的蒼灰色,塞滿了我的屋子。在我的床前,羅太太像個幽靈般挺立
著。因為這已經不是第一次,在我的潛意識裡,早有一種本能的防禦,所以我並沒有因她的出現而驚嚇。相反的,她卻似乎被我那聲「七百八十九」嚇了一跳,呆呆的瞪視著我。
  「噢,羅伯母。」我輕聲的說:「您有什麼事嗎?這麼晚了!」
  她不響。我伸手扭亮了床頭櫃上的檯燈,她立即阻止的說:「不要開燈,我不想讓羅教授知道我在這兒。也不想驚動任何一個人。」我重新把燈關掉。靠床裡挪了挪,我拍拍床墊
說:
  「您坐一坐吧,好嗎?您是專門來找我嗎?是不是有話要和我談?」
  她坐了下來,面對著我,好半天都沒有開口。但,從她憂愁的面色上,從她那美麗而悲哀的眼睛裡,我知道她一定有話要和我說。她平日是缺乏表情的,可是,現在卻有一張極特
殊而柔和的臉,雖然光線那麼暗,我依然能辨出她與往日迥然不同的那副神情。她想對我說什麼?
  忽然間,我心頭掠過一絲奇異的靈感,是不是她自始就想和我談話,而每一次都被人打斷了。如同那個被她驚嚇的晚上,以及好幾次的白天,在我屋裡,都有著片段的,奇妙的談
話,她想告訴我一件秘密嗎?秘密,為什麼我會想到這兩個字?因為這家庭中總有一份潛在的神秘感嗎?因為這家庭的組合份子過份的特殊嗎?不管怎樣,我希望能聽到她所要說的。
看到她遲遲不開口,我忍耐不住了。
  「羅伯母,您要告訴我什麼嗎?」
  她搖搖頭,深深的嘆了口氣,用一種憂傷的語氣說:
  「不告訴你什麼,只向你請求一件事。」
  「請求!」我驚異的喊:「您向我請求嗎?您怎麼會有事需要向我請求呢?」
  「是的,我請求你,你能答應嗎?」
  「什麼事呢?」我困惑的問。
  「你——憶湄,你饒了他吧!」
  又是這一句話!我簡直摸不著頭腦!我向她俯近了一些,加強語氣的問:「你能不能說清楚一點,羅伯母?你要我饒了誰?我是對任何一個人都沒有壞心的。我想,我不會傷害任
何一個人!」
  「你會,」羅太太用平靜的聲調說:「你會傷害許許多多人。」
  「是嗎?羅伯母,為什麼?請你先告訴我,你要我饒了誰?」
  「皚皚。」
  「皚皚?」我更加驚愕了:「我對皚皚做了些什麼,使你如此不放心?羅伯母,您根本不明白,我一直希望和皚皚做好朋友,但是,她拒絕我!我可以向您起誓,我對她沒有絲毫
的惡意。——」
  「你有!」她打斷了我。
  「我沒有!」我申辯。
  「你搶走了徐中枬!」
  「徐中枬!」我叫,到現在,我才算摸到了一點門路,原來鬧了這麼半天,是為了徐中枬!我凝視著羅太太,凝視著她那在黑暗中的側影,挺直的鼻樑和閃爍的眼睛!這是一張母
親的臉!我曾認為她是一個沒有什麼感情的母親!現在我知道我錯了!她是個十足的母親。而且是個溺愛的母親!可是,她對我的責備卻未免太不合理!
  我曲起了膝,把手肘支在膝蓋上,托著下巴,靜靜的說:「羅伯母,我並沒有存心『搶走』徐中枬,我是『愛上』了他!您不能因為我有這份感情,而責備我,是嗎?」
  「你是存心『搶走』他的,對不對?」羅太太緊緊的望著我說,她的眼光在柔和中又透著威棱,顯出份奇異的逼人的力量,「你是存心的,一開始,你就知道皚皚在愛他!」
  「或者,我有一些明白皚皚在愛他,」我坦白承認。「但這與我對中枬的感情毫無關係,我並不因為皚皚愛他而我也愛他,我是因為他是徐中枬而愛他!」
  「你真愛他?」羅伯母不太信任的問。
  「是的!」我坦率而不害羞的說。
  「可是,他——並非一個很吸引人的男人。」
  「你這樣認為嗎?」我說:「但他非常吸引我,也很吸引皚皚,是不是?」我不知道為什麼要為中枬辯白,我不喜歡聽到有人貶詆他。「吸引這兩個字並不十分妥貼,我相信,皜
皜比較容易吸引女人一些,可是,真正感情的發生,並不是單單吸引兩個字來包括的——」
  我遲疑了一下:「舉例來說吧,一般女性一定不會喜歡羅教授,他那樣暴躁易怒,粗獷不羈,而又不修邊幅,但他卻很能吸引你,對嗎?」
  或者是我敏感,我覺得羅太太顫慄了一下,我的話有什麼地方使她震動了?她看來非常的不安和疑惑,那對眼睛中明顯的帶著些防備的神色,她在怕什麼?怕我嗎?為什麼?片刻
之後,她的嘴脣蠕動了,突然說出一句話來:
  「憶湄,你放棄了他吧!」
  「放棄誰?」我一愣。
  「中枬。」
  「為什麼?」我本能的抗拒了。
  「為了——皚皚。」她低低的說:「如果你不來,中枬會愛上皚皚的,或者已經愛上她了,你一來,把所有已建鑄的感情全破壞了。皚皚不會表達自己的感情,看外表,總會覺得
她是個冷冰冰的女孩子,但她脆弱而熱情。憶湄,你和皚皚不同,你堅強,你灑脫,你快樂,你禁得起打擊,皚皚卻不行。」
  我頭一次聽到羅太太這樣清清楚楚的分析事情,也是頭一次聽到她這樣有條不紊的講上一大篇話,看來,她並非終日精神恍惚的!她也有清楚的理性和思想!可是,她所要求我做
的事,是可能的嗎?
  「羅伯母,」我說話了:「您太自私。」
  「是的,我太自私。」她輕輕的說,嘆了口長氣,「不過,憶湄,你那麼堅強,失去中枬,對你不會是個太大的打擊——」
  「你怎麼知道?」我反問:「羅伯母,人生有很多東西可以『放棄』,但是,絕不是愛情!如果有人能為了成全別人而放棄自己的愛情,那麼,她是神,而不是人!羅伯母,你把
我估得太高了,我是人,而不是神。」
  羅太太再度顫慄了一下,我又刺到她什麼地方了?
  「可是,憶湄,」她仍然想說服我:「你不會像皚皚一樣的愛中枬。」
  「你又怎麼知道?」我挑戰似的問。「不會有一種度量衡,能夠衡量出愛情的多寡。而且,就算你認為皚皚比我更愛中枬,這也不能成為我放棄中枬的理由!」
  「當然,」她自語似的說:「可是如果沒有你,皚皚會得到他!」
  我相信這是實情!但,羅太太這樣一說,卻提醒了我一件事實,我突然明白她為什麼認為有資格和權利要我放棄中枬了!我是羅宅收容的孤兒!我無權和羅家的小姐爭愛!假如我
和皚皚的利害相衝突,我只能犧牲而成全皚皚!因為她是羅家的小姐!我是孤苦無依的、渺小的孟憶湄!
  「哦,羅伯母,」我覺得深深的被刺傷了:「或者,您有些懊悔收容了我!」我的傲氣在一剎那間抬頭了,帶著激昂的情緒,我慷慨陳詞:「是的,羅伯母,我只是你們羅宅收容
的一個孤女,但是,我不能因為你們是我的恩人,我就處處要聽你們的擺佈——」
  「哦,你錯了,」羅伯母輕輕的打斷了我:「我並沒有想擺佈你——」
  「但是,你要我放棄中枬!」我的聲音高了起來:「您能不能為了另外一個女人而放棄羅教授!你能嗎?」
  羅太太猛的從床上站了起來,眼睛睜得大大的瞪著我。我想,我已經觸怒了她。但,受傷的自尊使我顧不了這一切,我繼續說:「你能要求一個人放棄他的生命、意志、前途、夢
想、快樂——這一切嗎?中枬對於我,就是這一切的一切!我怎能為了一飯之恩,把所有的東西都放棄?如果您認為給了我一個安身的地方,就有權對我作如此的要求,那麼,我寧願
明天就遷出羅宅!我和中枬一齊遷出去,赤手空拳打下的天下比有所倚靠和助力而得到的更加有意義——」
  「憶湄!」羅太太喊了一聲:「我並沒有這個意思,只是皚皚太可憐,因為我知道她那份感情,和她那份柔弱,我知道得太深太深了。你要體諒我是一個母親——」
  「皚皚,」我說:「她應該稍稍堅強些,我相信她會堅強,你不能把她再訓練成一株菟絲花。」
  「菟絲花?」羅太太錯愕的問。
  「是的,菟絲花!就像小樹林裡的那一株,你沒注意到嗎?攀附在一棵松樹上,根部深入在松樹裡,靠松樹給予它養分和生命。一旦松樹倒下了,菟絲花也就完蛋了。羅伯母,」
我率直的未經深思的說了出來,「你已經是一株菟絲花了,你希望皚皚做第二株菟絲花嗎?在我,寧願做疾風中的一葦勁草,也不願做一株菟絲花!」
  羅太太呆愣愣的站著,似乎被我的話所震住了,而陷入一陣深深的沉思中。我感到我的措辭未免太過份,最起碼,我不該對一個長輩這樣講話,於是,也懊喪了起來。但羅太太忽
然回過頭來看著我,她的大眼睛裡竟蓄滿了淚,亮晶晶的閃著光,這使我驚惶而莫知所措了。她輕聲說:
  「不錯,應該做一葦勁草,而不要做一株菟絲花。可是,憶湄,菟絲花是一種植物嗎?」
  「是的。」我不解的點點頭。
  「也是大自然界裡的一種生物嗎?」
  「是的。」我再點點頭。
  「它的存在,它的生命,是上帝給予的嗎?」
  「我想——是的。」我更困惑了。
  「那麼,菟絲花不能不做一株菟絲花,是不是?我是說,假若它已經被造物者指定是一株菟絲花的時候,指定它必須攀附在別的植物上生存的時候!它不能對造物者說:『我不想
做一株菟絲花,你讓我做一株勁草吧!』是不是?菟絲花就是菟絲花,你怎能要求它不是菟絲花呢?生命的本身,並無過失,對不對?」聽起來滿有道理,但是我的頭已經轉昏了。什
麼菟絲花菟絲花的,我簡直弄不清楚了。羅太太幽幽然的嘆了口氣,用更輕的聲音說:「這就是我的悲哀,我——不能不做一株菟絲花!」
  說完,她慢吞吞的向房門口走去,曙光已經微現,窗玻璃被染上了一層蒼白。她的臉色是同樣的蒼白色,黑眼睛黑得像看不見底的潭水,我被她那種深刻的哀愁所折倒了,禁不住
的喊了一聲:「羅伯母!」
  她站住了,面對著我,在我還沒有開口之前,她淒涼而憂傷的說:「好了,憶湄,我收回今夜所談的話,你很對,我無權要求你放棄中枬,我原以為——你或者並不很愛他,現在
我知道我錯了,」她嘆息。「人生沒有一件可以強求的事情,你會恰巧在這個時候來到,正當皚皚和中枬的感情快要進入微妙階段的時候。然後又輕而易舉的搶走了中枬——」她仰頭
看看微露出灰白色的窗外的天空,慢悠悠的自語般的問:「誰在安排人世間的一切?這世界上有沒有一條自然的法律,對這些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作一個公平的裁判?」
  我不太能瞭解她的話,只能默默的望著她出神,她的眼睛那樣專注的望著窗外,像個熱心的宗教崇拜者,面對著他所信奉的神祇。她那傾訴般的言語,有一種扣人心弦的力量,使
人眩惑迷茫。就在我們二人都默然不語的發著呆時,房門突然被緩緩的推開了。於是我看到中枬用一隻手支著門框,另一隻手推開房門,靜靜的站在那兒。
  就這樣一眼,我已經斷定他在門口站了一段很長的時間,他的衣領散著,穿了件毛背心,還是昨晚的裝束,佇立在那兒,他一動也不動,只用一對火般的、燒灼著的、狂熱的眸子
,不轉瞬的凝注在我的臉上。我也怔住了,一夜無眠使我昏昏沉沉,冗長的談話令我渾身倦意彌漫,而中枬的眼睛讓我如醉如癡。就這樣,我們對視著,誰也不開口,直到羅太太的一
聲深長的嘆息,才把我們同時驚醒了過來。
  她走向了門口,對攔門而立的中枬說:「你可以讓我過去嗎?中枬?」
  中枬讓在一邊,卻對走出門外的羅太太深深的鞠了一躬,虔誠而懇摯的說:「謝謝您,羅伯母,您幫了我一個大忙。」
  羅太太看了他一眼,一語不發的走了。中枬相反的走近了我,站在床邊,他繼續用那對狂熱的眸子上上下下的望著我。接著,他在床緣上坐了下來,伸手拉住了我的雙手,我以為
他會給我一個熱情的擁抱或長吻,但是,他並沒有。他只靜靜的凝視著我,凝視得我的五臟都疼痛了起來。然後,他把他的臉埋進我的雙手之中,久久都無動靜。等到他抬起頭來之後
,他的臉色那樣白,而眼睛那樣清亮!
  他仰視著我,輕輕輕輕的說:「憶湄,我從不知道我在你心裡能有這樣的地位,我像個傻瓜,是嗎?你應該打我,我是這樣的愚蠢和無知!」
  我沒有說話,只固執的望著他。他靠近了我,慢慢的把我拉進了懷裡,輕輕的用下巴摩擦著我的頭髮。在我的耳邊,低低的吐露出一番話來:「憶湄,我承認,在你未到之前,我
確實想追求皚皚,這是我的弱點,或者是一般男性的弱點,皚皚太美,美得使人無法不動心。可是,很快我就發現了自己的錯誤,並非由於皚皚的冷淡,而是由於性格、氣質一切都不
相近,你懂嗎?憶湄!我對皚皚的撤退不是因為你的插入,是因為本身的悟解。至於你,憶湄,我不願誇你是美女或才女,但,你是我夢想多年的那個女孩子!是我心目中最最完美的
一個偶像!」
  他吸了口氣,輕喚著說:「憶湄,憶湄!讓那所有的不快和誤會都過去吧!以後,我們之間再沒有爭執、紛擾、嫉妒,和嘔氣!以前的所有不快,都是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以後,我們應該都變得聰明一點,再別做庸人!」
  他托起我的臉,嘴脣從我耳邊滑到我的脣上,靜靜的停在那兒,不再說話了。
  天,已經完全亮了,怎樣一個無眠的夜!
  我重新「蹦跳」於花園之內,數著菊花的朵數,拾著滿地的黃葉,兜著一裙子的秋風,快樂得像一株風鈴草(不過,我並不知道風鈴草是什麼玩意兒,只喜愛這個名字)。從花園
轉入了小樹林,穿過了紫藤爬滿的花棚,一下子停在那棵纏繞著菟絲花的松樹前面。一時間,我愣了愣,皚皚正坐在松樹下,雙手抱著膝,靜靜地望著我連跑帶跳的跑來。她穿著件淺
藍色的上衣,和深藍色的圓裙子,垂肩的長髮迎著風飄蕩。猛一看去,她真像一朵可愛無比的藍色小花——毋忘我。
  「嗨!」我說,熱心的笑:「你在這兒幹嘛?」
  「什麼都不幹。」她淡淡的說:「只是坐坐。」
  我在她身邊的草地上坐了下去,伸長了雙腿,一面好奇的望望她,因為她的姿態那麼優美自然,而我就手腳都放得不成樣子。學著她架起腿來,怪不舒服,又伸了回去。用手撐著
地面,我半躺在地下,愉快的笑著說:
  「你怎麼能坐得那樣自然,我怎麼不行?」
  「誰知道!」她碰了我一個釘子,臉上不掛一絲笑容。
  看樣子,要在她身上找尋「友誼」一定是白找。還是少費力氣好些。鬆開手,乾脆往地上一躺,摘了一棵小草,我細心的剝掉兩旁的大葉子,而把草心放進嘴中去咀嚼。草心帶著
股淺淺的幽香和淡淡的甜味,細細的沁入胃脾之中。皚皚坐在一邊,蹙著眉凝視我。為了免得再碰她的釘子,我不再開口,悠然的注視著樹隙之中的藍天和白雲。
  「他們就是為了這些地方喜歡你嗎?」皚皚突然問。
  「什麼?」我沒聽懂。
  「我說皜皜和中枬。」
  「皜皜和中枬怎樣?」
  「就喜歡你這副樣子嗎?」她指指我,眉頭蹙得更緊了。
  我坐了起來,對她搖搖頭。
  「我不知道他們喜歡我什麼地方,」我坦白的說:「不過我也不認為這樣躺在地上有什麼不妥。」我剝了一根草心給她:「要試試嗎?在嘴裡嚼嚼很好玩,有點甜味。」
  她躲之不迭,好像我要她吃的是毛毛蟲。把頭迴避得遠遠的,她驚嘆的說:「天!我真奇怪你是從什麼地方來的?」
  「高雄。」我說。
  「高雄,那不應該是個野蠻的地方。」
  「當然,那是個非常美麗的都市,有全省最大的百貨公司,有可愛的漁港和海灣,還有許許多多親切的人們。」我想起幾乎已被我遺忘的林校長和媽媽的同事們,以及那些活潑天
真的小學生,我有好久沒有給他們寫信了。
  「那裡的女孩子都吃草的嗎?」皚皚一本正經的問。
  我愣了一下,就大笑了起來。多麼荒謬的問題!她以為吃草是一種民間的風俗麼?我奇怪她的頭腦怎麼那樣的單一化。
  「這只是好玩而已,」我笑著說,把手裡的草丟開:「難道你小時候沒吃過野生的草莓,薔薇花的花心,或是酸酸的酢醬草?」
  「這些是可以吃的嗎?」她仍然一本正經的問。
  「噢!」我說:「只是好玩,我記得小時候專門跑到山邊上去找草莓,花心,或是酢醬草,有時還會採些野生的菌子,讓媽媽給我煮湯喝。這只是好玩而已。你從沒有這樣玩過嗎
?」
  「我不知道這有什麼好玩,」她索然的說,從草地上站了起來,撲掉她裙子上的落葉,看樣子,她準備離去了。但,她並沒有馬上走開,站在那兒,她又凝視了我好一會兒,才點
點頭,用冷冰冰的聲調說:「就是這樣,突然間,會有一個從未謀面的,會吃草的女孩子,從陌生的地方跑來,把一個原來安安靜靜的家庭,攪得天翻地覆。你不覺得這件事有點奇怪
嗎?」
  我瞪視著她,一時間,有些轉不過頭腦,不知道她說這些的用意到底是什麼。她微微的笑了一下,一種淡漠的,帶著些輕蔑意味的笑。繼續說:
  「你不感到奇怪嗎?我卻覺得非常奇怪!為什麼你的母親要把你托付給一個多年沒來往的老朋友?為什麼我父親會收容你?你是誰?孟憶湄!就像這名字這樣簡單嗎?你到底是誰
?你的母親是誰?你的父親又是誰?你到我們羅家來的目的是什麼?」
  我瞠目結舌,皚皚的問句是咄咄逼人的,頓時,我也困惑迷糊了起來。我是誰?我的母親是誰?我的父親又是誰?對於羅宅,我像個來歷不明的人物嗎?「你的母親是誰?」這不
是我第一次聽到的問句,我的母親!難道——難道——難道——這是不可能的,我摔了一下頭,把皚皚加給我的陰影一起摔掉。
  「哦,」我迎戰似的說:「皚皚,你想把我導入一條迷途嗎?最簡單的事讓你分析起來,可能變成最不簡單的!而你又不能體會吃一根草心的小樂趣,你是個思想古怪的人!」
  「是嗎?」她問:「你認為這是簡單的問題嗎?吃草心!除了牛和羊這種動物是吃草的之外,我只聽說童話中有一種小天使,靠草葉花心和朝露為生,你是個天使嗎?」她審視著
我,點著頭說:「或者你是!不是普通的天使,倒像個復仇天使!」
  復仇天使!我頭一次聽到這樣荒謬的天使名稱!我復仇?我復誰的仇?失戀使皚皚神經錯亂了嗎?還是她想要錯亂我的神經?皚皚把被風吹亂了的長髮攏了攏,開始向樹林走去,
走了幾步,她又掉頭對我說:
  「你錯了,憶湄,我不是一株菟絲花,說不定我也是棵勁草呢!只希望你別殘忍到把我的草心也吃掉了。」
  她走了。我仍然坐著。菟絲花!勁草!看樣子,那一夜我和羅太太的談話,偷聽者還不止中枬一個人!目送她的影子消失在林外,我思想麻亂而紛雜,情緒迷茫而困惑。就在我恍
恍惚惚的發著呆時,忽然間,有隻手冰冰涼的搭在我肩膀上,碰著了我的面頰。我大吃一驚,恐怖的回過頭去,是堆著一臉傻笑的嘉嘉!
  我長長的吐出一口氣,用手按著狂跳的心臟,有些生氣的說:「你幹什麼?嘉嘉?」
  「花——」她憨笑著說:「謝了。」
  花謝了?當然,這已經是秋末時分了。我望著嘉嘉,她仍然穿著單衫,怪不得手凍得那麼冷。難道沒有人照顧她的服裝嗎?我脫下了身上的一件開口毛衣,站起身來,披在她的身
上,拍拍她的肩膀說:
  「這件衣服給你,多穿點,別受涼!」
  她愣愣的注視著我,用手拉著毛衣的前襟,我簡直無法分析她是高興還是不高興,慢吞吞的,她轉開頭去了,一面走,一面單調的重複的說:
  「花謝了。花謝了。花——謝了。」
  我抬起頭來,猛然看到面前那株菟絲花,真的,花——
  已經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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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2-28 21:01:58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
  自從和皚皚作了上次那篇談話之後,我發現我和她之間是更加疏遠了。她似乎在有意無意間避開我,就是在走廊和飯廳中碰到了頭,她也很少和我說話。由於她的冷漠,我也失去
了往日想在她身上找尋友誼的「雄心」。尤其,除了冷漠之外,我感到她那對美麗的大眼睛,每次看我時,都帶著幾分敵意和窺探的意味,常使我渾身不舒服,又滿心不自在。
  可是,我的生活已經太充實,又太忙碌了,中枬和考大學兩項,就可以佔據我全部的思想和時間,我再也不願意為其他的事來傷腦筋了。
  「我和中枬」,每每想到這四個字,我就能感到從體內流過一股暖流。是的,天冷了,冬風已起,黃葉紛飛,小樹林裡大部份是常綠喬木,何況臺灣許多植物都有「四季如春」的
特性。但,有些冬季枯萎的,叫不出名字的樹木,已使遍地鋪滿了落葉。和中枬坐在落葉堆中,凝視著那些葉子飄飄墜墜,一剎那間,可以盛滿一裙子的黃葉,那份詩情,那份畫意,
真非筆墨所能形容。冷嗎?不!當兩人心頭都充滿了暖洋洋的熱力,冬風與春風,又相差幾許?
  有時,望著黃落飄零,我會衝口而出的念一句詩:「無邊落木蕭蕭下,」
  中枬會立即接下去念:「不盡柔情滾滾來!」
  他把杜甫的名句「不盡長江滾滾來」胡亂竄改,改得雖然不倫不類,卻很貼合我們的實際情況。我笑了,他笑了,我覺得落葉也笑了。坐在花棚之下,我捧著一本教科書,全力集
中思想想看進去。
  中枬坐在我對面,忙忙碌碌的把紫藤花編成一頂花冠,孩子的玩意兒!但他編得那麼專心,那麼有勁,會使你覺得他在製造一件藝術品!
  回到我的書本上,我默記著那些差一點點就意義大異的英文片語,暗中詛咒著創造英文的那個人,怎麼會找到這麼多的介係詞,又用得如此廣泛和類似!誰能分得清楚那些in,
on,of,off,發音像小波打噴嚏。真要命!還是中國的文字好得多,總不會把腦子轉得七葷八素。
  我蹙蹙眉,聳聳鼻子,撇撇嘴,搖搖頭。怎麼回事?那些片語就不肯鑽進我的腦子裡去,死也不和我合作!有什麼事情不大對頭,中枬怎麼了?為什麼我情緒如此不穩定?我猛的
抬起頭來,中枬正好好的坐在我對面,隔著石頭桌子,默默的注視著我。
  「五十五次!」他說。
  「什麼?」我愣住了,好一句沒頭沒腦的話!
  「我正在試驗心靈感應。」
  「什麼心靈感應?」
  「我在心裡叫了你的名字五十五次,你才抬起頭來!」
  多傻!不是嗎?怪不得英文片語不肯跟我合作,原來都被他叫跑了!我翻翻眼睛,噘著嘴。然後,我笑了,他笑了,穿過花棚的冬風也笑了!
  雨季來了,花園裡整日是迷迷濛濛的一片。氣溫一天比一天低,厚厚的、灰白色的雲層壓在屋檐和小樹林的頂梢。彩屏在我室內生了一盆火,把火盆放在書桌旁邊,和中枬分佔著
書桌的兩端,烤著火,聽著雨聲,望著雨霧織成的網,靜靜的溫習著功課。歷史、地理、國文、英文、代數、三角——哦,老天!如果沒有考大學的麻煩!風在林梢低吟著,像一支歌
。雨在玻璃上輕敲著,像一首詩!他的鉛筆猛然敲上了我的手背,差一點使我把書本落進火裡去。
  「收收心!」他說。
  「如何收法?」我問。
  「眼睛看著書,心裡想著書!」
  我的眼睛看著書,書上有一張討厭的臉在望著我,我皺眉,揉揉眼睛,看清楚了,是個六角形。六角形的面積!天!讓那些sin,cos,死掉吧!雨那麼好聽,雨那麼好看!
收集了雨絲,織成一面網,網住了他,也網住我,有多美!
  「你的心又不在書上了!」他說。
  「噢,別太殘忍!」我祈求的仰望著他。
  他的手指從我的額上滑到鼻尖上,然後落了下來,嘆口氣。「我想吻你,憶湄。」
  「好的,把所有的學問都吻進我的肚子裡,我就可以不用再念書了。」
  他對我搖頭。「你真不害羞。」
  我的臉驀然發熱,低下頭,趕快把眼睛對正書本,目不斜視。但他的身子挨了過來,托起我的下巴,他的脣壓著我的,無數的吻,每吻一下,他輕輕的說:
  「這是英文,這是國文,這是歷史,這是地理,這是代數——哦,還有三角、幾何、英文文法和補充教材,——噢,別動,補充教材比課本多一倍,現在才補到三分之一——」
  一陣焦味,煙霧從腳下冒了起來,什麼地方失火了,推開他,我的裙角正拖在火盆裡,一個小型火災剛剛開始!我跳了起來,他拉住我,扯過床上的一條毛巾被,在我身上一陣亂
揮,火災撲滅了,幸未受傷,除了那條倒楣的裙子!我們相對站著,我瞪著他,他瞪著我。然後,我笑了,他笑了,那盆燒得旺旺的火也吐著紅色的火舌笑了。
  在愛情的領域裡,幸福似乎是無止境的,自從那次深夜談話之後,沒有了嫉妒,沒有了猜疑,也不再彼此折磨。用歡笑堆積起每一分,每一秒的時間。用快樂填補了每一厘,每一
寸的空間。一會兒的凝眸,一會兒的依偎,一會兒的別離——都有著各種不同的滋味。幸福之杯已經裝得太滿了,除了考大學的壓力時時刻刻壓在我心上,我看不出有什麼外力會使這
杯子傾倒。
  可是,太滿的杯子總會外溢,我不能讓那杯子跟著所盛的東西同樣增長。有時,我會覺得我擁有的已經太多了,憑我,一個渺小的孟憶湄,似乎是無此資格的。但願天不妒我!
  隨著冬日的來臨,羅宅也比往日更沉寂,羅太太和皚皚都整日躲在房中烤火,輕易不走出門一步。羅皜皜,他是個變化最大的人,不知從何時開始,他那些亂七八糟的朋友們都不
再上門了。這,顯然也使羅教授減少了許多工作,以前那種驚天動地的咆哮聲久已不聞了。皜皜仿佛比過去喜歡待在家裡些,但他不再纏我。只是,經常要帶著那股嘲謔的神情,對我
來上一句:「憶湄,你什麼時候可以覺悟?」
  「覺悟?」我不解的問。
  「唔,當你發現你選錯對象的時候,不妨再來找我!」
  「永遠不會!」我笑著跑開。
  他拉住我:「憶湄,我常覺得你是個沒心的女孩子,對於我的癡情,你似乎絲毫都不在意!」
  「你錯了,」我站住說:「我有心,但是只有一顆心!」
  「已經給人了,對嗎?」
  「不錯!」我乾脆的回答。
  「好吧!」他放開我,聳了聳肩:「看樣子,我只好去跳河了!」
  我大笑。說:「你永遠不會跳河!」
  他抱著手臂靠在走廊上,皺攏眉頭,屏著呼吸,狠狠的望著我。我帶著一串輕笑,溜向我的房間,他趕上來,幫我打開房門,像個紳士般對我一鞠躬,讓我進去。我隱進門內,他
低低的說:「見鬼!我嫉妒你的快樂!」
  轉過身子,他大踏步的走開。我倚在門上,望著他的影子消失。奇怪,難道他真的會如此「受傷」?那不該是他這種個性的男孩子所有的!明天,他就會找到一個新的女朋友,把
一切的不快都忘掉了。我走進房門,立即把他的影子拋開,我有那麼多該想的事,實在無心去想他了!
  小波選擇了火盆旁邊的一塊位置,作牠的「臥房」,現在,牠已經長成一隻碩壯的大貓了。只可惜,羅宅似乎沒有什麼老鼠,可以讓牠表演一下,偶爾,牠只能在廚房裡捉兩隻蟑
螂,銜到我面前來炫耀一番。這樣也總比什麼都不捉好些,最起碼證明牠不是個完全的廢物!我這個可憐的小殘廢,在羅家,牠一直並不受歡迎,羅教授和羅太太對牠都有一份明顯的
厭惡。或者,因為牠跛了一條腿,自然不像一般小貓那樣行動優雅,跳蹦敏捷。而我呢,卻正由於牠是殘廢,就特別憐愛牠一些。
  小波也是個精靈鬼,牠深深明白,只有在我身邊,才是牠的安樂窩,不會被罵過來,趕過去,或踢上一腳。所以,牠總是縮在我的身邊。(皜皜早已忘記共同養牠的諾言,對牠根
本置之不顧。中枬一看到牠,就要戲呼我作「小慈善家」。)
  冬天一來,小波也染上了疏懶病,近來天天在火盆邊打呼嚕,連捉蟑螂的興致都沒有了。每次看到牠酣臥在火爐邊,都使我聯想起皜皜的笑話,不知道牠會不會有一天,鬍子也被
老鼠咬掉了。不過,有一次,牠倒是真的燒斷了三根鬍子。
  這天下午,我午睡醒來,火盆邊沒有小波的影子,床上也沒有,(近來,牠已養成上我的床的壞習慣了。)難得,牠今天居然變勤快了。
  我起了床,把火盆中的火燃旺了一些,懶洋洋的打了個哈欠。看看表,距中枬下課回家還有好一會兒,打開了三角課本,禁不住再打了一個哈欠。sin2X等於多少?cos2
X等於多少?一百個無聊。
  一聲尖銳的呼叫,打破了整個樓房的寂靜。我拋開了書本,衝出房門,想看看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情!於是,我看到走廊中已紛紛跑出了好幾個人,包括羅教授,羅太太,和皜皜
。那聲尖叫,是從皚皚屋子裡發出來的,房門關著,皚皚還在裡面亂喊亂叫。羅教授衝上前去,一下子打開了皚皚的房門。於是,我看到一個嚇人的場面!
  小波!我那隻殘廢的小貓,不知怎麼跑進了皚皚的房間,嘴中竟然緊緊的銜著一隻又肥又大的老鼠!大概牠初創奇功,有些興奮過度,而皚皚的大驚小怪更引起了牠的慌亂。所以
,牠銜著那隻老鼠滿屋子亂跑亂竄。
  皚皚似乎正在畫畫,桌子上全是顏料瓶,支著一個大畫架。小波的奔竄,一連帶翻了好幾個顏料瓶,瓶子滾在地下打破了,流了一地紅紅白白的顏料。皚皚手中握著一把畫筆,又
氣又急又怕(她緊緊的防備著不讓小波嘴中的老鼠碰到她),就一面大叫著,一面把畫筆向小波亂砸。她不砸還好,這樣一砸,小波就更加驚慌,竟一下子跳到畫架上面,把一張已快
完工的畫撕下了一大條紙,身子吊在畫架上面,嘴裡還咬著老鼠不放。
  皚皚更氣了,跳著腳,她把手裡所有的畫筆全砸向了小波,嚷著說:
  「死貓!死貓!誰養的要命的貓!自己也不管!」
  由於房門的敞開,小波發現了一條出路,就一躍而出,緊接著跑進我的屋子裡去了。皚皚看看她損失了的畫,氣得眼睛發紅,抓起一把畫筆,她跳著腳追入了我屋裡。我也追了進
去,羅教授和皜皜等人也跟了過來。
  我們這樣一擁進內,把驚魂甫定的小波又嚇得亂跑了起來,我嚷著說:「好了,好了,你們嚇著了牠!」
  「死貓!鬼貓!」皚皚仍然嚷著,又是一把畫筆對小波扔了過去。小波凌空一躍,半死的老鼠落到地下,小波卻衝向了牆上懸掛著的媽媽的那張畫上,我只聽到噹啷一聲響,鏡框
掉了下來,玻璃砸破了。小波穿過了落地窗,跑到外面,從窗子上跳落到花園裡去了。
  一場風波,到此應該結束了。彩屏已聞風而來,拾走了半死的老鼠,也掃掉了玻璃碎片。可是,皚皚還在生氣,站在我的房門口,她氣得渾身發抖,喘息著說:
  「我最近畫得最成功的一張畫,你賠我!」
  「好了,算了,」羅教授不耐的擺了擺手:「一隻小貓,鬧得這樣天翻地覆,什麼玩意兒?」
  「哈哈!」皜皜仰天而笑,看樣子非常得意:「我早就知道這隻小貓要引起一些風波,果然不錯!有趣!有趣!」說著,他轉向了皚皚,笑著說:「難得看到你這樣大呼小叫,而
且運動了一番筋骨,小波值得嘉獎呢!你就缺乏運動,多發脾氣,多摔東西對你有益!」
  皚皚對她哥哥翻了翻白眼,噘著嘴,一轉身向門口走去,彩屏已先到她房裡去收拾殘局了。她在門口停了停,大概越想越有氣,轉過頭來,她突然對我大聲說:
  「憶湄!把你的貓丟掉!我們羅家不是收容所!除了收容你,還要收容你的殘廢畜牲!」
  她走了,我僵立在室內,這幾句話像轟雷擊頂般的把我打昏了!是的,羅家不是收容所,收容了我已經是大面子了,而我還不識趣的弄了一隻殘廢小貓來!我咬住嘴脣,有兩股熱
潮往我的眼眶裡沖,迅速的模糊了我的視線,於是,我聽到羅教授一聲巨大而震怒的吼聲:
  「皚皚!你給我站住!」
  接著,我聽到羅教授沉重的腳步聲奔向走廊,幾乎是立刻,他已拖著皚皚走回了我的房間。我驚愕的瞪大了眼睛,淚珠還在眼眶中打轉,淚霧迷濛中,我看到羅教授巨大的手掌緊
握著皚皚的手臂,帶著一份野蠻的強迫性,把她給硬拉了進來。同時,暴跳如雷的在對皚皚喊:
  「你道歉!皚皚!向憶湄收回你剛才講的那幾句話!趕快!說!」
  皚皚一定被羅教授的手握得非常疼痛,她的眉毛蹙著,臉色蒼白,卻緊閉著嘴一語不發,羅教授更加激怒了。他跺了一下腳,使整個地板都震動了,然後用震耳欲聾的聲音大吼:

  「皚皚!我叫你道歉!聽到沒有?」
  皚皚開始哭了起來,大顆大顆的淚珠從她那美麗的黑眼睛裡滾落下來,再加上她那細緻的抽泣嗚咽之聲,竟出奇的美麗和柔弱動人。我已經忘了我的傷心,反而對皚皚生出一種強
烈的同情和抱歉的感覺。我的小貓弄壞了她的畫,打翻了她的顏料,又驚嚇了她,還害她挨羅教授這樣的一頓大脾氣!我用手揉掉了眼睛裡的淚,愣愣的說:
  「噢,羅教授,她並沒有做錯什麼!」
  羅教授盯著我,他的眼光看起來是奇怪的。半晌,他又在喉嚨裡發出他習慣性的那種模糊不清的詛咒,不知是在咒罵我的不識好歹,還是咒罵皚皚對我的侮衊。轉過身去,他似乎
對於我們間的紛爭失去了興趣。一邊嘰咕,一邊大踏步的走開了。這時,羅太太走上前來,她的臉色和皚皚的同樣蒼白,牽住了皚皚的手,她把皚皚也帶出了我的房間。
  望著她們母女一齊走出去,我突然感到一陣難言的孤獨和苦澀,心中模模糊糊的掠過了「天倫歌」歌詞中的兩句:
  「人皆有父,唯我獨無,人皆有母,唯我獨無——」
  如果我有父母,又怎會為了收養一隻小貓而嘔氣!我在床沿上坐了下來,把兩隻手交握著放在裙褶裡,靜靜的陷進了沉思之中。有人走向了我,停在我面前,我抬起頭,是被我忽
略了的皜皜!他正望著我微笑,看來心情良好而精神愉快。用手揉了揉我的短短的鬈髮,他笑著說:
  「一件小事,是不是?假若你是株勁草,應該連颱風都不在眼睛裡。這,不過是陣微風罷了!何況,你不止是株勁草,你還是棵小小的忘憂草!」
  勁草!勁草和菟絲花!看樣子,這個典故已經傳遍羅宅了。我仰望著皜皜,他對我眉飛色舞的笑笑,再揉揉我的短髮說:「快樂起來,憶湄!歡笑應該屬於你!」
  他走了,幫我關上了房門。我目送他走開,心底湧上一股暖流,眼睛居然再度濕潤了,皜皜!我喜歡他,真的。
  中枬下課回來,走進我房間的時候,我正在收拾我的行裝。我帶來的那口又小又破舊的皮箱放在桌子上,滿床堆滿了衣服書本,我卻對著那些衣物發呆。記得我來的時候,只有一
點點簡陋的東西,現在,我的衣物已經增加了一倍有餘。這些,大部份都是羅教授給我的錢買的,小部份是中枬買給我的。如今,這些東西我是帶走好呢?還是留下好呢?
  中枬推門而入,對這零亂的情況大感驚訝,皺了皺眉,他說:
  「憶湄,你這是在幹什麼?」
  「收拾東西。」我輕輕的說。
  「做什麼呢?」
  我抬頭望著他。「回高雄去,到林校長那兒去!」
  「你發瘋了嗎?」中枬問。
  「沒有。只是——我住不下去了。」
  中枬走到我身邊,用手臂圈住了我的肩膀,把我攬到床邊,讓我坐下。凝視著我的眼睛,他溫柔的說:
  「現在,告訴我,發生了些什麼事?」
  我的額倚在他的肩膀上,我的身子靠著他。慢慢的,細細的,我把「小波」造成的「小風波」敘述了一遍。他仔細的傾聽著,然後,他放開了我,站起身來,在室內來來回回的踱
著步子,似乎在考慮著什麼。最後,他在我面前一站,下決心似的說:「憶湄,你是不是決定要走?」
  「嗯。」我哼了一聲,老實說,我並不十分「堅決」。
  「好吧,這樣吧,」他說:「我們一起走!寄人籬下的生活本不好過,我原準備,等你考上大學,就可搬到宿舍裡去住。現在只好在外面租一間屋子給你住,我可以和朋友合租一
間,要不,也可以到教員單身宿舍去。只是這樣當然很不方便,例如生活起居,衣食住行這些問題,你一個單身女孩子,難免讓人不放心。至於你說要回高雄,我是無論如何不會讓你
去的。」
  他把兩隻手按在我的肩膀上,俯身看我,又低低的說:「你總會成為我的妻子,請讓我照顧你。」
  我默然不語,他又在室內走了一圈,站住說:
  「你先別忙著整理箱子,讓我先給你把房子找好了,你才能搬出去。做事要有計劃,不能太魯莽,對嗎?」
  停在書桌前面,他拿起媽媽的那張畫,仔細的看了看,玻璃已經打碎,木邊的框子也折斷了。他下意識的取掉了四邊的木框,把畫在手上捲了捲,又攤開來看,說:
  「你母親可以成為一個畫家,她的筆觸很有魄力,皚皚的畫就太柔媚了一些。」翻過畫的背面,他看了看,突然深思的望著我,仿佛有所發現。過了好半天,他才用一種特殊的聲
調說:
  「憶湄,你出生在什麼地方?」
  「噢,」我愣了一下。「我不知道,媽媽沒說過,可能是四川吧,怎麼?」
  「我發現一件很有趣的事。」他說。
  「有趣?」
  「你母親這張畫的背面寫了幾行字,你知不知道?」
  我搖搖頭。「那是媽媽自己配的鏡框,我從來沒有打開看過,怎麼會與我的出生有關呢?」
  中枬把那張畫象到我面前來,於是,我看到在這張石峰夕照圖的背面,有媽媽娟秀的毛筆字,題著兩句詩:
  「點點孤峰銜落日,行行哀雁帶斜暉。」
  這兩行字的旁邊,還另外有一行細小的,耐人尋味的字:
  「一九五九年秋,遙憶湄潭風光,往事如煙,不復可尋,因而作此圖。」
  我抬起頭來,看著中枬。中枬也深深的望著我,他顯然在想著什麼問題,我幾乎可以看到他腦海中那匹思想的馬在如何奔馳著。他的眼睛專注而凝肅,牙齒輕輕的咬著下嘴脣。
  「中枬——」我說。
  「別吵,」他打斷我。「讓我想一想。」
  「你在想什麼?」我問。
  「一個問題,」他回答了等於沒有回答。然後,他放開眉頭,重新又「看」到了我。
  「湄潭是一個地名,」他說:「在貴州省。是個小縣份。」
  「哦?」我說:「你認為我母親是在湄潭生了我,所以給我取名叫憶湄?」
  「不,我想的不是這個,」他說:「你母親可能是在湄潭生了你,也可能湄潭是她難以忘懷的地方,或者是她與你父親相遇的地方,所以為你取名憶湄,你的名字,當然與湄潭有
不可分割的關係,而湄潭,又與你母親有不可分割的關係。可是,這些都不是我想的。我想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什麼事?」我不耐的說:「別賣關子。」
  「一年以前,我曾經幫羅教授整理一份地質資料,翻出了許多的舊資料,由於資料殘缺了好幾頁,我在羅教授的書房中翻箱倒篋的尋找,曾經無意間看到一張舊照片,照片裡是一
男一女,男的是羅教授,女的並不是羅太太,照片下寫著一行小字:攝於貴州湄潭。」
  「噢,」我錯愕了一下。「你認為——那個女的是我的母親?」
  「有此可能。」他望望牆上那張全家福裡的媽媽。
  「那個女的像我的母親嗎?」
  「這個我可不敢說,那張照片裡的女人是什麼樣子我早就記不住了,只記得是個很年輕的女孩。那張照片起碼有二十年以上的歷史,羅教授年輕漂亮,和——皜皜幾乎一模一樣。

  我沉吟不語,中枬又說:
  「你看,憶湄,我獲得了一個觀念,你母親大概曾經是羅教授的舊情人,或者和羅教授有過一段轟轟烈烈的戀愛,所以,你母親臨終的時候,會想起把你托付給羅教授,她知道羅
教授一定會看顧你。」
  「這——只是你的猜想,」我說,本能的抗拒這種「可能性」。「你並沒有辦法證實照片裡的女人確實是我母親。而且,如果真像你所分析的,我母親一定不會把我交給羅教授!

  「為什麼呢?」
  「我的母親個性很強,不會願意把自己的孤兒托付給舊日的戀人。尤其,你該記住一點,我母親和羅太太以前是好朋友,假若我母親和羅教授戀愛過,一定和羅太太有過摩擦,怎
麼還肯讓我來和羅太太生活在一起呢?羅太太又怎麼會友善的待我呢?」
  「你以為——」中枬慢吞吞的說:「羅太太對你很友善嗎?」
  「雖然不見得很喜歡我,最起碼也無惡意。」
  「是嗎?」中枬用濃重的鼻音說:「你不覺得她——好幾次半夜出現在你屋裡,多少有些奇怪嗎?在你來以前,她並沒有夜遊的習慣。」
  「你覺得——」我有些不安了。
  「我覺得,」中枬加重語氣說:「整個的事情都不簡單,整個羅宅都是一個謎——包括突然插入這個家庭的你在內!」
  「我記得——」我囁嚅著說:「我剛到羅家的時候,你曾經說我會習慣羅宅。那時,你似乎並不認為它是一個謎。」
  「確實,那時的羅宅比現在單純些,你來了,使所有的事情複雜——」他凝視我,突然停住了,好一會兒,才又說:「我又有了一個想法。」
  「什麼想法?」我問。
  「別忙,」他說:「我必須仔細的分析一下,也證實一下!現在我還不能具體的說出來,讓我好好的想幾天。」他走到桌子旁邊,把我放在桌子上的皮箱闔起來,塞進了壁櫥裡,
又把床上亂七八糟的衣服抱起來,向櫥中亂塞,我跳起來說:
  「你幹什麼?」
  「把你的東西收好,」他說:「你暫時不搬出去,等我弄清楚再說,我要解開這個謎!」他把櫥門關上,返身望著我:「別那麼不開心,好嗎?憶湄?來,今天晚上放一天假,我
請你到外面去吃晚飯——兒童樂園的烤肉,怎樣?然後,我們去看場電影!」他對我微笑。「把所有的問題、煩惱都暫時拋開,你是株忘憂草,是嗎?走!出門玩玩去!」
  「中枬,」我蹙著眉說:「你有了什麼新發現?」
  「什麼都沒有!」他說,拉著我的手:「別再去想了,想得越多,煩惱越多,思想最簡單的人,才是最快樂的人!」
  他拉著我走出房門,跑下樓梯。一個煩惱的白天過去了。一個美好的晚上正迎接著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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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2-28 21:02:24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章】
  這天下午,細雨綿綿密密的灑著,天空全是暗沉沉,灰濛濛的一片。報紙上的氣象報告,寒流正從華北而來,高氣壓向東南移動。我的房間因為有一面落地長窗,雖然嚴嚴密密的
關著,又拉緊了窗簾,仍然覺得寒冷。爐火燒得很旺,熊熊的爐火使人昏然欲睡,這樣的天氣,最好是躲在被筒裡看小說,再準備點兒瓜子牛肉乾,如果再有個知心的人隨便聊聊,這
才是人生最大的享受。
  拋開了書本,我嘆口氣,從火爐的椅子裡站起身來,桌上的茶杯中,剩著一點兒冷冰冰的殘茶,溫水瓶裡已經空了。抱著水瓶,我走出房間,到樓下廚房裡去灌開水,我高興有這
麼一點小事來讓我做做。說真的,那枯燥乏味的課本真讓我厭倦透了!
  下了樓,正想到廚房裡去,餐廳通羅教授書房的那扇小門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那扇門是半開半闔的,似乎正在誘惑我走進去。側著頭想了想,今天是星期三,羅教授下午有課,不
會在家裡。皚皚躲在她的房裡烤火,不會出來,羅太太就更不用說了,皜皜中午就出去了,臨出去之前,還到我房裡來轉了轉,發誓說一定要幫我找一隻和小波一模一樣的貓回來。(
我忘了敘述一點,自從上次小波受驚從窗子裡跳走之後,就宣告失蹤,為了這事,我曾經浪費了不少的眼淚。)中枬每天下午都有課,所以,家裡的人都不會到書房裡來,這扇門一定
是羅教授走的時候忘記關好。我沉思了幾分鐘,終於抵制不了那扇門的誘惑,把水瓶放在餐桌上,我躡手躡腳的走到書房門口。
  把頭伸進書房,我張望了一下,果然,像我所預料的,整個一間書房中,除了冷冰冰的空氣,和暗沉沉的光線之外,一個人影都沒有。我跨了進去,返身關上了房門。於是,我置
身於一個寒冷、陰森而空曠的大房間裡了。一瞬間,我心頭掠過了一陣奇異的,不安的感覺。四壁的大玻璃櫥,櫥下都是抽屜,櫥頂堆滿了亂七八糟的紙張——可能是歷年來學生的考
卷,也可能是羅教授的研究資料。我相信這些東西都有多年沒有整理,空氣裡散發著一層淡淡的霉味。
  沿著那玻璃櫃,我開始慢慢的環著房間走,一面凝視著櫃子中陳列的那些岩石。每一塊岩石下都有一張卡片,上面記載著岩石的種類和名稱。我慢慢的看過去:元古紀;砂岩、礫
岩、石灰岩、石英岩。結晶片岩紀;雲母片岩、千枚岩、石英岩、石墨片岩、石灰岩。片麻岩紀;片麻岩、魚閃岩——噢,多麼枯燥乏味的東西!怪不得中枬無法念下去。
  只一會兒,我就對這些岩石失去興趣了。不再去注意那些岩石,我開始研究那些大抽屜,從第一個櫃子下的抽屜開始,我輕輕的拉了開來,拉抽屜的聲音沙嘎的響著,打破了這空
曠的屋子的沉寂,使我自己吃了一驚。本能的,我對自己窺探的行為有些不安,下意識的感到可能有人在暗中注意著我,四面望了望,屋中靜寂如死,只有我的呼吸聲在急促的起伏著

  彎下腰,我望著我所打開的抽屜,全是些成年的老古董的資料,一個個的卷宗夾子,上面分別寫著年代,什麼元古代、太古代、古生代,新生代——的,我隨便的翻了翻,毫無意
思。關上了這個抽屜,我再打開第二個,裡面是些尚未整理的資料和圖片,同樣的乏味。關上它,我再打開第三個。就這樣,我一個個抽屜開下去,順著秩序,這些抽屜也一個比一個
零亂,越來堆的東西越複雜。
  終於,我在一個抽屜裡發現了個古舊而發黃的牛皮紙信封,封袋上寫著「零星照片」四個字,我的心狂跳著,這裡面有我想找的那張照片嗎?打開封袋,我的手微微的發著抖,把
一大疊亂七八糟的照片從封袋裡掏了出來,我正想逐張看過去,但,一陣輕微的響動驚動了我。我猛的抬起了頭,頓時間,我大大的吃了一驚,渾身一震,那些照片全從我手裡散落到
地下去了。
  在我面前,羅太太像從地底鑽出來的一般,正亭亭然的站在那兒。使我吃驚的,還不單單是她的突然出現,而是她的神情和眼色!她的背脊挺得那麼直,披著一件不知是什麼年代
的白色披風,披風裡穿得仍然十分單薄。她在顫慄著,是由於冷,還是其他因素,我不知道。她的眼睛直直的瞪著我,森冷、清幽——是一種我所無法描述的神色!那眼睛和她那蒼白
的面色相映,使人立即聯想起從墳墓裡爬出來的幽靈和鬼魂。
  我打了個寒戰,本能的退後了一步,訥訥的叫了一聲:
  「羅——伯——母!」
  她直視著我,不前進,也不後退,不動,也不說話。整個的人,像一座直立的木乃伊。我心底的寒慄在加重,說真的,她實在不像個活著的人!
  「羅——羅——」我的牙齒打著戰:「伯——母,我——我——不知道——你在——在——這屋裡。我只——只是隨便——看看。」我笨拙的解釋著。
  她繼續瞪著我。
  「對——不起,」我向門邊退去,忽然間,我害怕起她來了,在這黑暗而充滿霉味的屋子裡,她給我一份近乎恐怖的感覺,那對大而空洞的眸子,像兩個深不見底的黑谷,要把人
活活的吞進去。我轉動著門柄,繼續點著頭說:「我——我——希望沒有——打擾你,我——要上樓去了。」
  我還來不及打開房門。她迅速的「移」到了我的面前,同時,她的一隻冰涼的手壓在我的手上,阻止了我打開房門。那是隻死人的手!那麼冷,那麼瘦骨嶙峋!她的眼睛黑得奇異
,裡面有些什麼讓人害怕的東西!我陡的又打了個冷戰,我明白了!她在發病!現在的她,和那夜談「菟絲花」的她是多麼的不同!那夜,她溫和而有理性及思想,現在,她像個木頭
雕刻的幽魂!我囁嚅著,顫慄著說:
  「羅——伯母,您——您——要什麼?」
  「你,你要什麼?」她反問了一句,這句話使我遲疑了一下,她到底是清醒的?還是在發病?
  「我不要什麼,」我說,仍然在害怕。「我只是隨便看看。」
  她的手從我的手臂上移動,我穿著厚厚的兩件毛衣,她的手指當然不可能接觸到我,但我卻跟著她手指的移動,皮膚上起著雞皮疙瘩。然後,一下子,她的手指挪到我的頸項上了
,冷冰冰的手指,枯瘦得像雞爪一般,硬硬的扣在我的脖子上。我咽了一口口水,僵硬的轉動著頭顱。她的眼神渙散了,喃喃的,狂熱的,她開始說起一些不知所云的話:
  「我並不是存心——你不該讓她來——這樣是殘忍的——你在這兒,你在這兒——監視我——我不能——我不容忍——這樣是殘忍的!我不是存心——」
  我伸長了脖子,用手試著去拿開她的手指,但她一下子扣緊了我,她的眼神狂亂而可怕!我的呼吸緊迫了,恐怖征服了我。我掙扎著,那第一日早晨的可怕的經驗又重臨到我身上
,我模糊不清的喊著:
  「放開我!放開我!放開我!」
  她的手指更加用力,在瘋狂的情況下,她竟變得那麼有力!我的喉頭緊縮而呼吸急促,眼前金星亂迸,求生的本能使我奮力掙扎了,我用雙手去抓她的手,而她也用雙手來掐住我
,同時,她在狂亂的嚷著一些話:
  「有了你——我們都要完——你不該來——我討厭你!我討厭你!我討厭你!」
  我的無法呼吸,使我也無法用力,在她手指的重壓下,我已經感到眼球發脹,耳朵裡嗡嗡亂響,而眼睛模糊不清——羅太太的臉在我眼前放大,一張可怕的臉!一張僵屍般的臉!
那手指!如同無數的枯藤,勒在我的脖子上。菟絲花!這是菟絲花的藤蔓嗎?它必須繞在我的脖子上嗎?我的心志昏亂了!但我不願意死!我不情願死!
  在這關閉的書房內,對一個瘋子所掐死!我掙扎,身子撐在門上,我竭力弄出響聲,只有響聲可以召來救援的人!我的腿碰到門邊的一張椅子,用力的,我踢翻了那張椅子,「砰
」然的響聲似乎讓羅太太震動了,她的手指鬆了些,我乘機抓緊她的手腕向外拉——我們糾纏著,喘息著——然後,我聽到有人走近,房門被推開了。
  幾乎是立即,一個人撲了過來,一下子撲在羅太太的身上,我脖子上的重壓解除了,我急忙跳到一邊,喘了一大口氣。這才看清撲上來救我的人,居然是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人
:是嘉嘉!嘉嘉,她的頭莊嚴的豎在她的脖子上,她臉上時時刻刻帶著的笑意消除了。她分開了羅太太的手之後,並沒有放鬆羅太太,她打倒了她!我驚愕的張大了嘴,看著她把羅太
太摔倒在地下,正當她還要撲上前去的時候,我叫住了她:
  「不要,嘉嘉!」嘉嘉停止了,抬起頭來,她愣愣的望著我,那張皺紋遍佈的臉顯得茫然和無知。很明顯,她並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麼,救了我,完全出於她的本能。但,我卻說
不出我有多麼感激她,牽住她的手,我拍拍她的手背,喃喃的說:
  「謝謝你,嘉嘉,謝謝你!」
  她仍然愕然的看著我,可是,我的友善振奮了她,那癡癡的笑容又浮上了她的嘴角,她看來興奮而愉快,那笑容是那麼單純,而又那麼想討好於人!嘉嘉,她是寂寞的,不是嗎?
一陣感恩和憐憫的衝動之下,我貼近她,吻了吻她的面頰,低低的說:「但願每個人都和你一樣單純,那麼什麼問題都沒有了!」
  我的舉動使嘉嘉完全怔住了,有好一會兒,她似乎連氣都透不過來。她那股真正的「受寵若驚」的神情令我衷心感動,我的眼眶不由自主的濕潤了。知道這世界上有一個人沒有緣
由的崇拜你,沒有條件也不求代價的喜愛你,儘管是個白癡,也同樣讓人感動!
  羅太太從地上坐了起來,她坐在一地的照片之中,依舊直著眼睛,同時,彩屏皚皚都已聞聲而來,彩屏瞪大了眼睛站在門口,皚皚卻緊緊的蹙起了眉頭,不信任的看著室內。
  「這是怎麼了?」皚皚望著我問。
  「我想,」我疲倦的說:「你最好打個電話給羅教授,讓他馬上回來,你母親又發病了,她幾乎掐死了我。」
  說完這句簡單的話,我不想再管羅太太的事了,對於我,這簡直是一次可怕的經驗!牽著嘉嘉的手,我退出了羅教授的書房,心中發誓再也不走進這間房子。帶著嘉嘉,懷著一份
對嘉嘉的感情,我頭一次走進了嘉嘉的房間(她住在一排下房中的一間),那是個陰暗狹窄的房子,玻璃窗破了一扇,冷風從破口處無拘無束的竄了進來。整個房子冷得像個冰窖,迎
著風,我連打了兩個寒噤。
  走到她的床邊,我摸了摸棉被和墊被,單薄得可憐,我望著嘉嘉,皺攏了眉頭,搖搖頭說:
  「嘉嘉,你就住在這樣的地方嗎?」
  嘉嘉對著我傻笑。一陣衝動之下,我跑到我的屋裡,把我床上的棉被抽了一條,又拿了條毛毯和一個比較舒服的枕頭,走回嘉嘉的房間,把棉被和毛毯給她鋪好,枕頭也放好。一
回頭,我看到她瞪著眼睛,吃驚的望著我,傻傻的問:
  「小姐,你做什麼?」
  我高興她能問出一句有條理的話來,拍了拍床,我微笑的說:「嘉嘉,如果我的分析不錯,你應該也是個被收容者,我們有相同的地位,以後,讓我們分享我們所有的。」我明知
道,這幾句話不是她所能瞭解的,再拍了拍床,我簡單的說:「給你的,嘉嘉。」
  嘉嘉走過去,在床沿上坐下,摸摸枕頭,又摸摸棉被,再摸摸毛毯。都摸過了,她又去摸枕頭,再摸棉被,然後,她就癡癡的傻笑,一直坐在那兒笑。我悄悄的退了出去,當我走
開的時候,我聽到她在唱歌了,又是那支老歌:花非花!她唱得那樣婉轉動聽,我知道她的內心也在歡唱著!給別人快樂也是自己的快樂,我跨上樓梯,向我的房間走去,羅太太使我
受的驚嚇幾乎已被嘉嘉的歌聲所帶走了。
  回到房屋裡,我關上房門,撥了撥爐火,添上兩塊炭,在藤椅子裡坐下,我長長的吐出一口氣。想想看!我差一點被羅太太掐死,不禁又心驚肉跳了一陣。伸手去拿桌上的茶杯,
冷冰冰的半杯殘茶,這才想起原來是下樓灌水的,結果開水也沒灌,還幾乎送命!回想起來,一定羅太太先就在書房裡,聽到了我的聲音,她就藏在櫥與櫥之間的黑暗的空隙中了,而
等到我翻出了照片,她才突然現身。但是,她在書房中做什麼?她又為什麼要藏起來?還是她走進書房的時候就已經在發病中?整個的行為都是一種病態?
  我搖搖頭,反正,都是解不透的謎!拿著火鉗,我無意識的撥著爐火,手仍然有些微顫。當我彎下腰去的時候,一樣東西從我毛衣外套的寬口袋中跌了出來,落在火盆的炭灰上,
我拾了起來,是一張陳舊的照片,顯然這是那散落的許多照片中的一張,鬼使神差的落進了我的衣袋裡。帶著幾分好奇,我打量著這張照片,是張毫不出奇的嬰兒照。一個大約半歲大
的女孩,坐在一張圈圈椅裡。翻到照片的背面,有一行小字,寫著:
  「攝於皚皚六個月大。卅三、一、」
  是皚皚!我再翻過照片的正面,注視著那個小女孩,照片已經很舊了,孩子的面孔並不太清楚,但,那是個碩壯的小東西!沒想到今天弱不禁風的皚皚,在嬰兒時代卻是個肥肥胖
胖的娃娃!當然啦,十八年間,一個小嬰兒長成個楚楚動人的少女,你再要去找她們的相似處是不可能的!例如,這照片裡的女孩子有個短短的小鼻子,鼻梁處打著皺,胖胖的短下巴
,靈活的眼睛,一股滑稽相!如果沒有背後的註解,我怎麼也不會想到這是皚皚!不過,說真的,我倒滿喜歡這照片裡的小娃娃,遠勝過今日的皚皚!嬰兒總給人一種親切感,而皚皚
,卻過於冷漠了!把照片拋在桌上,我對它已失去了興趣。
  在爐邊默默的坐了片刻,我聽到羅教授回家的聲音,羅太太顯然已在我為嘉嘉忙碌時就回進了她的房裡。我聽到羅教授沉重的腳步聲奔過走廊,急匆匆的跑進羅太太的屋裡。過了
大約十分鐘,羅教授的腳步又穿過走廊,走下了樓梯。我沉坐在我的椅子裡,正在默想著要不要把今天的遇險源源本本的告訴羅教授,還沒有等我想出結論,羅教授已奔上了樓梯,沉
重而狂暴的腳步一下子停在我的門前。
  接著,我的房門被「撞」開了,羅教授「衝」了進來,狂怒而閃爍的眸子在鬚髮中射著光,那顆大頭顱一直逼到我的眼前,從喉嚨裡,他迸發出一聲可怖的怒吼:「憶湄!」
  我嚇了一大跳,火鉗從手中落到地下。許久以來,他沒有這樣凶的對待我了。錯愕的抬起頭來,我愣愣的望著他。
  「好!你倒說說看,你是什麼意思?」他暴跳如雷的嚷。
  「羅教授!」我困惑的說:「怎麼——」
  「你解釋!憶湄,」羅教授繼續喊:「你到我書房裡去找什麼?」
  「我——」我囁嚅著:「看到書房門開著,我——走進去隨便看看,」我轉動著眼珠,想找出一個妥貼的理由來解釋我的翻箱倒櫃。「我只是——只是——有些好奇。」
  我的理由似乎並不太好,他的頭向我逼得更近,眼睛裡冒著火:「好!你說說看!書房裡有什麼『奇』值得你去『好』!」他的手猛的抓住了我的手腕,把我一拉一帶,我差點栽
到火盆裡去,他的頭幾乎撞到了我的額角,用震耳欲聾的大聲,他叫得我心驚膽裂:「我告訴你,憶湄!我存心要好好待你,送你進大學,讓你幸福快樂!可是,如果你安心要破壞這
個家庭的話,你就是逼我做我不願意做的事,那麼,憶湄,還是在你把一切都破壞了之前,趁早送你走的好!」
  我的背脊挺了起來,試著想掙脫他,但他那巨大的手掌,把我抓得那麼緊,我根本動都無法動。淚水在我眼眶中泛濫,我控制不住自己了。「羅教授!」我喊:「你的太太差點掐
死了我,你又來欺侮我!你不必送我走,我自己會走!馬上就走!你放開我!」
  羅教授沒有放開我,但他斜睨了我好一會兒,問:
  「誰要掐死你?」
  「你太太!」我說:「如果不是嘉嘉趕來救了我,我現在大概已經死掉了!你們看我不順眼,我也不要在這裡住下去了,整個羅宅像個瘋人院!說實話,我怕你們,羅教授,我怕
你們家的任何一個人,除了人之外,我也怕你們家的鬼!好吧,我走!就是你不趕我走,我也要走了,我早就該走了!」
  我一連串的大嚷大叫反而使羅教授平靜了,他放開了我,抱著手臂,站在我面前,深思的凝視著我。我揉著我的手腕,由於他用力太大,我的手腕已留下幾道紅痕,我含著淚,低
低的自言自語的,不經考慮的說:
  「一個是野蠻民族,一個是女瘋子!」
  「唔,憶湄,」羅教授開了口,語氣裡的火藥味卻消除了:「不要胡言亂語!」
  我噘起嘴。「事實如此!」
  「好了,」羅教授帶著股息事寧人的態度說:「這事我就不追究算了。只是,以後你不許再到我書房裡去亂翻,把你的心思用在書本上吧,大學考不上,如何對得起你母親的一番
苦心?現在,念書吧!」他大踏步的向門口走,我喊:
  「等一等!羅教授!」
  他站住了,回過頭來,不耐煩的說:
  「你還有什麼鬼事?憶湄。」
  「羅教授,」我堅定的,咬著牙說:「謝謝你這半年多來的收容和教育,這一次,我是決心要離開這兒了!你們使我有一種壓迫感,我無法在這種氣氛下生活!與其求人,不如求
己!無論如何,我很感激你們,但是我要走了。」
  羅教授盯著我,他的眼光再度燃燒起怒火,看來是凶惡的。「我這兒不是你的旅館,憶湄。」他憤憤的說:「你高興住進來就住進來,你高興走就走!世界上那有這麼方便的事?
而且,你是你母親托付給我的,在你念完大學之前,你休想離開我們羅家!」
  「大學可以不念,」我喃喃的說:「屈辱卻不能再受!」
  「誰讓你受了屈辱?」他咆哮了起來,跳到我身邊,在我警覺到危險之前,他的大手已抓住了我的肩膀,接著,我就被他像篩糠般亂搖一通。「告訴你,憶湄!你別不識好歹!對
於你,我已經不知道該把你怎麼辦才好了,你來了,惹雅築發病,讓皚皚傷心,又使皜皜不安,連徐中枬在內,無一不受你影響,而我——」
  他猛的頓住,瞪視著我,壓低了聲音,在喉嚨裡自顧自的詛了一大篇咒,才放掉我,用手揉揉鼻子,喃喃的說:「算是命中注定的吧,你是羅家的剋星!我什麼都忍耐,你還要一
來就要走!別糊塗!給我好好的待下去!」
  他又走向門口,這次,我沒有再叫住他了,因為我已經被他連嚷帶鬧帶搖撼的,弄得頭昏腦脹了。他走出了房門,又回過頭來對我喊了一句:「憶湄!假若你敢走,被我捉回來,
我就拆散你的骨頭!」
  房門「砰」然關上,震痛了我的耳膜。我用手捧住頭,腦子裡如同萬馬奔騰,幾萬隻鐵蹄在我腦中踐踏奔跑著,眼前金星亂跳,胸中又悶又脹。整個下午的事件攪昏了我,坐在椅
子裡,我無法動彈,只感到頭痛欲裂。
  雨滴敲擊著玻璃窗,聲音單調而落寞,室內漸漸的昏暗了。爐火已熄滅,空氣冰凍了起來,我坐著。在麻木的腦子裡,不斷的出現著兩個問題,像幻燈字幕般一再映現:
  「走?不走?」「走?不走?」「走?不走?」除了這個問題之外,我還有個更困惑的問題:
  「他們是歡迎我?還是討厭我?」
  天黑了,彩屏來敲我的門:
  「吃飯了,小姐!」
  「我不想吃,」我說:「不吃了!」
  彩屏走了,我又繼續坐著。然後,門開了,中枬大踏步的走了進來,電燈一下子大放光明,我眨著眼睛,不能適應突來的光線。中枬審視著我:
  「怎麼回事?」他問:「我一回家就聽到彩屏說起,羅太太又發病了嗎?」我點頭。
  「你怎麼了?」他皺攏眉頭:「憶湄,你蒼白得像個鬼!」走近我,他托起我的下巴:「你的眼睛那麼奇怪,憶湄,告訴我,到底怎麼了,你像個迷了路的孩子!」
  我是個迷了路的孩子嗎?我是的。誰帶我回家?我的家又在哪兒?撲進了中枬的懷裡,我用手臂圈著他,這是我唯一的親人和知己!我輕聲的喊:
  「噢!中枬!噢!中枬!噢!中枬!」
  於是我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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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2-28 21:02:50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
  我不知道,誰會有突然失掉了自己的感覺?我就失去了自己。我說「失去自己」還不能完全表明我的感覺——不止於「失去自己」,而是驟然之間,發現將近十九年來你所認識的
那個孟憶湄,幾乎是根本不存在的,你的背景、身世,一切都變成了謎。我是個最不善於分析的人,而中枬卻是個最善於分析的人。當我把所有發生過的事向他細細敘述,而他仔細思
想之後,我發現自己陷進一團濃霧裡了。
  火,已經重新燃了起來,屋子裡散放著懶洋洋的暖氣。中枬和我面對面的坐著,中間是爐火。夜已深了,他的手握著我的手,他的眼睛凝視著我的眼睛。他那兩道挺直的眉毛微鎖
著,思想的馬又在他腦中疾馳了。許久,他沉思的說:
  「但願我知道你是誰?」
  「我是誰?」我迷惑的說:「一個孤苦無依的女孩子,名叫孟憶湄,今年將近十九歲。」
  他搖頭。「沒有這麼簡單,你不是你,憶湄,你不是單單純純的孟憶湄。」他用手支著額,苦苦思索。「憶湄,你還記得你的父親嗎?」
  「很模糊,」我說:「他是個文質彬彬的人,身體很壞,常年纍月的生病,整天躺在病榻上看書,媽媽常說他是書呆子。」
  「你長得像你父親嗎?」
  我指指牆上的全家福照片。
  「你看呢?」
  「我看不像。」他搖搖頭:「憶湄,我有個大膽的假設。」
  「什麼?」
  「不過是假設而已,」他說,深深的望著我。「我說出來,你不要太吃驚。我的假設也並不見得對,但可以解釋許多疑點。」
  「你說說看!」他握緊了我的手,一個字一個字的說:
  「羅教授是你的父親!」
  我驚跳。叫著說:「胡說八道!」
  「別激動,」他說,「冷靜的想想,你會發現我的假設不是沒有道理的。你說過,你母親個性很強,卻把你托付給羅教授,如果沒有一份特殊的關係,她怎麼能確定羅教授一定會
收容你?這是第一點。羅太太對你,顯然有些敵意,從許多事件上都可以看出來,而你又常引起她發病,原因何在?她一定知道你的身分,而她有種潛意識的嫉妒,不止對你,還有你
母親,這是第二點。皜皜下了苦心追求你,羅教授顯然也欣賞你,以父子之情,他應該促成你和皜皜,但他沒有緣由的阻擾和反對,為什麼?可不可能你和皜皜是同父異母的兄妹?這
是第三點——」
  「別說了!」我打斷他:「照你這樣分析,我母親是羅太太的好友,而與羅教授有了曖昧,生下了我,至於我那個父親,只是名義上的,是嗎?換言之,我是個私生子,羅教授對
我沒有負上責任——」
  「或者,是你母親不願讓他負上責任!」中枬插嘴說。
  我沉默了,這倒很合乎媽媽的個性,帶著一個私生的女兒悄然離去,等到自己的生命已將結束,再把女兒還給那個父親。我咬著嘴脣,連打了兩個寒噤,只因為這「假設」的可能
性太大!而我,百分之百的不願接受這個可能性!站起身來,我在室內無意識的兜了一圈,然後停在中枬面前,大聲的說:「無稽之談!我告訴你,完全是無稽之談!你在編小說了!

  中枬凝視了我幾秒鐘,說:
  「有時,你很能面對現實,有時,你又喜歡逃避現實!」
  媽媽也說過類似的話!我想,人都有同樣的毛病,對於自己不願接受的現實,就加以逃避或拒絕。我勉強的說:
  「可是,中枬,你並沒有證據,這僅僅是你的猜測而已!」
  「不錯,」中枬說:「這只是猜測。不過,我想,給我一點時間,我或者可以找到一些證據——」他沉吟片刻,抬起頭來說:「羅教授喜歡把所有的東西,往書房裡那些大櫥的抽
屜裡塞,那裡面有沒有可以證明你身世的東西?羅教授和羅太太一定都不希望你知道你自己的身世——我是說如果你是羅教授的女兒的話——那麼,今天羅太太的到書房去,是不是也
想找出這些東西而加以毀滅,湊巧你也去了,她只好躲起來,同時窺探你的動機——」
  「中枬,」我的不安加深了:「你的偵探小說看得太多了,再說下去,你會說羅太太是在裝瘋,而目的是想謀殺我了!」
  中枬緊緊的盯著我。「無此可能嗎?」他問。
  我悚然而驚。「中枬,」我叫:「你別嚇我!」
  中枬站起身來,從我身後抱住了我,把我攬在他的胸前,他的下巴貼在我的鬢邊,溫和而懇摯的說:
  「聽我說,憶湄,我不想嚇唬你。可是,我要你提高警覺,人生有許多事是我們根本想不到的。羅太太確實是個神經不太正常的人,在你來之前,她也常發病,所以她的神經病不
會是偽裝。可是,自從你來之後,她似乎越來越怪,今天居然會瘋到要掐死你,使我大惑不解。不過,她既然神經不正常,你就無法預料她會做出些什麼事來。所以,憶湄,聽我講幾
句,儘量的避開羅太太,同時,晚上睡覺的時候,別忘了鎖門。你是從不記得鎖門睡覺的,記得那天你和羅太太談菟絲花和勁草的深夜,我在門外偷聽的事嗎?老實說,那夜我就是聽
到羅太太的腳步聲向你的房間走,我不放心,跟蹤而去的。我一直有種恐懼——」
  我寒顫了,說:「噢,中枬,你別胡扯,你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
  中枬放開我,坐回到椅子上,嘆了口氣說:
  「我知道我在說些什麼,但願——一切都是無稽之談!」
  我也坐回到他的對面,低頭注視著爐火,一塊新燃著的炭有了煙,我細心的用火鉗撥了出來,用灰把它掩遮,以免煙霧熏了眼睛。我的背脊上一直涼颼颼的,像有個小蟲子在爬,
說不出來的一股不自在,好半天,我們誰都沒有說話。然後我下意識的在炭灰上劃著字,一面低低的說:
  「我真想搬出去,我真不想住在這兒。我投奔到這兒來就是一個錯誤。」
  「是嗎?」中枬的語氣有些特別。我抬起眼睛來,他正在注視著一張照片,是那張皚皚的嬰兒照!把照片放進他的口袋,他說:「你應該來,憶湄,否則,我如何能認識你?」
  「你——喜歡這張照片?」我問,莫名其妙的妒意在胃裡昇騰。
  「不錯,」他笑了,捏捏我的下巴。「你在意了,是不是?因為我又收藏了一張皚皚的照片?別去管它,我只是喜歡這小娃娃的表情,皺皺的小鼻子像個貓頭鷹。」他站起身,拍
拍我的手背:「好了,憶湄,你也該睡了,記住要關好房門。」
  他走向房門口,打開房門,跨了出去,又回頭問了我一句:「憶湄,到今年七月,你就滿十九歲了,是不是?」
  「是的,怎麼?」
  「我居然不知道你的生日!」他噘著嘴說。
  「七月二十一日。」他笑了。「我會記得牢牢的,你比皚皚差不多大了一整歲。到時候,送你一打小白貓作生日禮,好嗎?以填補失去的小波。」
  「小波的位置不是別的貓所能填補的,」我悵悵的說:「他們竟不能容忍一隻殘廢的小貓!其實,小波根本毫無過失!」
  「皚皚的過失也不大,」中枬笑著說:「如果你是她,說不定也會發脾氣。皚皚的本性是很善良的,別把這點小事記在心上,那就不像你的個性了!」
  「你好像很偏袒她哦!」我用鼻音說。
  「別那麼酸溜溜的!」他的笑意更深了,再捏捏我的下巴,他的身子向走廊裡隱去,同時,還拋下了幾句話:「不過,嫉妒對你有益,最起碼,你不再眼淚汪汪的傷心了。好,明
天見!保險你明天起來的時候,今天所有的煩惱都已成過去了!」
  我目送他的影子消失,雖然明天一早就能見面,卻仍然若有所失。關上房門,我默立了片刻,終於,鄭重的鎖上了房門。剛剛把門落了鎖,我就聽到樓下嘉嘉的歌聲,不知從花園
的那一個角落裡飄了過來: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在這陰雨綿綿的冬季的深夜裡,這歌聲別有一種蒼涼的韻味。忽然間我心底掠過一陣寒意。「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這是什麼?誰也無法瞭解白居易作這闋詞時的
心情,更沒有人明白他在隱示著什麼?既非花,也非霧,能在夜半來,而天明去,這是什麼呢?一個夢?一段感情?一個幽靈?一個鬼魂?——噢,我是越來越神經質了!
  清晨,我在冰冷的空氣中醒來,雙腳都已凍得麻木。分了一條棉被和毛毯給嘉嘉之後,我所蓋的就未免太單薄了。起了床,頭重鼻塞,腳還沒落地,已經一連打了三個噴嚏。下了
樓,羅教授正坐在餐桌上,我的早餐也已擺了出來。剛剛坐下,左一個噴嚏右一個噴嚏,眼淚跟鼻涕都來了。羅教授從他的報紙上抬起頭來,盯著我。
  「怎麼了?」他簡單的問。
  「我想是感冒。」我說。
  「為什麼不小心些?沒關窗子?」
  「不,是棉被不夠!」
  「棉被?」他的濃眉糾纏了起來。「怎麼會!我關照過,你床上的用具要和皚皚、皜皜一樣!那麼你為什麼不早說?要等到生病了才開口?想凍死嗎?」
  我凝視他,這個毛髮蓬蓬的人是誰?我的父親嗎?和皜皜皚皚一樣!他想用同等的待遇來待我嗎?低下頭,我啜了一口稀飯,輕聲的說:「棉被本來是夠的,但是,昨天我分了一
條棉被給嘉嘉。」
  「嘉嘉!」他看來十分驚愕:「怎麼!」
  「我不想讓她凍死,她睡覺的地方像個冰窖,玻璃窗破了,冷風滿屋子奔竄——」我停下來,鼻子裡一陣發癢,要打噴嚏又打不出來,我張著嘴,眨著眼睛,好不容易才把這陣難
過熬過去。「我想,很少有人注意到她是怎樣生活的,她自己又什麼都不懂。我奇怪以前的那些冬天,她是怎麼度過去的!」
  羅教授緊緊的盯著我,眼睛裡閃爍著兩簇奇異的火焰。
  「於是,你就把你的棉被給了她?自己凍得生病?」
  我點點頭。「不錯,我把棉被給了她,但並沒有料到會感冒。」
  他繼續盯著我。「你也這樣愛管閒事!」他悶悶的說。
  「噢,這不是閒事!」我說:「嘉嘉也是個有生命,有情感,有血有肉的人,凡是生命,都該被重視——」
  「凡是生命,都該對他自己負責任!」羅教授冷冷的說。
  「有些生命,是無法自己負責的,他沒有能力照顧自己,你也無法對他苛求。嘉嘉是這樣,不止嘉嘉,羅伯母——」我頓住,一個噴嚏阻住了我下面的話。
  羅教授冷然的接了下去:
  「是一株菟絲花,是嗎?菟絲花是要靠別的植物支持才能生存的,是嗎?」
  「噢,」我懊惱的說:「她告訴你的嗎?那——只是一個無心的譬喻。」
  「一個很恰當的譬喻。」他喃喃的說,又問:「誰給了你這些奇奇怪怪的思想?嗯?」
  我愕然。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說:「大概是與生俱來的!」
  他不再說話,低下頭,他自顧自的吃著他的早餐,我也埋頭吃我的早餐,同時還要和我的眼淚鼻涕和噴嚏作戰。一頓飯,我不知道打了多少個噴嚏,我每打一次,羅教授都要抬起
眼睛來看我一眼。就這樣,我吃完了早餐,一抬頭,我發現羅教授正靠在椅子裡,靜靜的望著我。
  我心中一動,衝口而出的,我問:「羅教授,你知道一個地方,叫做湄潭的嗎?」
  羅教授像觸電般一震,迅速的說:「你說什麼?」
  「湄潭,」我重複了一次。「你知道這個地方嗎?你去過嗎?」
  「湄潭?」他口齒不清的問,那些亂七八糟的毛髮全扎到一堆去了。「你從什麼地方聽到這個地名?嗯?」
  「媽媽的畫上寫著這個地名。」我說。
  「是嗎?」他的毛髮又舒展了。「我知道,那是個小縣份,在貴州省,風景很美麗。」
  「你在那兒住過嗎?」
  「是的,」他含糊不清的說:「一段短時間。」
  「是不是——」我遲疑的問:「我母親認識你們的時候,就在——湄潭嗎?」
  「見鬼!」羅教授跳了起來,把報紙扔在桌上,沒好氣的說:「你在幹什麼?憶湄?你想知道些什麼?還是在調查什麼?嗯?別自作聰明!」他轉身向餐廳門口走,又回過頭來,
氣沖沖的說:「告訴你,憶湄!把你的心完全放到書本上去!別再管閒事!」
  羅教授走了,我仍然坐在椅子裡,望著飯碗碟子發呆。羅教授是誰?我的父親嗎?看樣子,中枬的猜測是越來越合乎邏輯了。那麼,換言之,媽媽在一種不名譽的情況下生了我,
「孟」只是名義上的姓而已!多麼可怕!不,這太不可能!我一定可以想出理由來推翻這可能性。媽媽是那麼一個正直的女人,怎會和有婦之夫發生曖昧?不過,感情的事常常是無法
解釋的,我又有什麼把握,肯定媽媽一定不會呢?搖搖頭,我不願再想了!皚皚說過:
  「你是誰?突然跑了來,把一個本來安安靜靜的家庭攪得天翻地覆?」羅太太也說過:「你知道你的母親是誰嗎?你知道——」
  是的,我現在明白了,我的身世不像我想像的那麼簡單!我的身世是一個謎!站在飯廳的中央,我愣愣的自問:
  「我是誰?我是誰?我是誰?」
  「你嗎?」餐廳門口有一個聲音在答覆我:「我想,應該是一種小妖魔和小仙女的混合品!」
  我抬起頭來,皜皜站在餐廳門口,正咧著嘴對我笑。一經和我的視線接觸,他立刻眨了眨他漂亮的眼睛,愉快的說:
  「聽說昨天你曾受過一場虛驚,是嗎?」
  「虛驚!」我說:「豈止是虛驚!我差一點送了命!」
  「不過畢竟沒有送命!」他笑嘻嘻的說,走到我的面前,審視著我:「這麼一件小事就讓你變得如此蒼白嗎?」
  我「阿啾」一聲,打了個噴嚏,用手揉著我不通氣的鼻子,說:「蒼白的原因是失眠和感冒。」
  「失眠?」他大大的發生了興趣:「是為了我嗎?」
  「呸!」我說:「皜皜,你從沒有正正經經說過一句話,永遠只會貧嘴!」再打了個噴嚏,我說:「你昨天回來得很晚?」
  「你在關心我?」他反問。
  「哼!」我哼了一聲:「皜皜,你是個最難於談話的人!」
  他在餐桌上坐了下來,仍然望著我笑。
  「你應該恭喜我,」他慢吞吞的說:「我有了個新的女朋友,我想,我這次不會再三心二意了。」
  「真的?」我問。
  「你希望是假的?」他的眼睛亮晶晶的。
  我掉頭向餐廳門口走,他一下子趕上來,攔住了我的去路。抓住我的胳膊,他的臉逼近了我,眼睛閃爍的瞪著我,嘴角的肌肉收縮著。看樣子,他是在莫名其妙的生氣。
  「你幹什麼?」我問。
  「憶湄,」他恨恨的說:「我真不知道你有什麼地方特別好!你不算很美,更談不上成熟及誘惑力,你又是這樣一個執拗而固執成見的小東西!但是,你身上具有什麼?真的,憶
湄,你是誰?你不是個簡簡單單的女孩,而是個妖魔和仙女的混合品!羅家欠了你什麼?你將注定了來擾亂這整個的家庭!」
  我困惑的瞪視著他,他也瞪視著我。然後,他長長的嘆息了一聲,放開了我,轉過頭去,自言自語的低聲說:
  「我但願有一個巨大的力量,能把我從你的身邊拉開!」
  我凝視他,蹙起了眉,於是,他一下子把我推開,推得又重又野蠻,嘴裡亂七八糟的嚷著說:
  「哈!你幹嘛做出那麼一副悲天憫人的樣子來。你以為我羅皜皜會癡情如此?不過哄你玩玩而已,你可別自作多情!天下的女孩子那麼多,我羅皜皜誰都可以愛,你,算不了什麼
!」他對我挾挾眼睛:「所以,憶湄,你看,你大可不必為我難過。」
  我靜靜的望了他好一會兒,然後,我攀住他的肩膀,輕輕的吻了他的面頰。我的舉動觸怒了他,猛烈的推開了我,他像碰上了有毒的東西一樣,忙不疊的用手擦拭著被我吻過的地
方,嘴裡低低的,嘰哩咕嚕的詛咒。這樣子和神情都像極了羅教授。
  我輕聲的說:「皜皜,如果我恐懼的事情是事實,那麼,那個大力量終究會來的。」
  「你在說些什麼鬼?」他問。
  我搖搖頭,不再回答。離開了他,我走出餐廳,回到了我的房間裡。在書桌前坐了下來,鼻子塞得更加厲害,爐火烤得我頭痛。忽然間,我強烈的思念起媽媽,思念和媽媽共有的
那些歲月:一間小小的房子,一對相依為命的母女,和那份單純得不能再單純,寧靜得不能再寧靜的生活。想想看,不久之前,我還倚偎在媽媽身邊,事事讓媽媽拿主意,連早上起床
,穿那一件衣服,都要問一聲媽媽。而現在,我竟處在這樣複雜紊亂的的境況裡!媽媽,媽媽,在她交代我來投奔羅教授的時候,她曾預料到我會遭遇這些事情麼?
  黃昏的時候,彩屏捧了一大疊毛毯和尼龍被走進我的房間,把東西堆在我的床上,她望著我說:
  「老爺要你晚上在家裡不要出去,他請了醫生來給你看病!」
  「哦,」我錯愕的說:「一點小感冒而已,真犯不著請醫生,中枬已經買了特效藥來了!我的身體又強,現在都不頭痛了。」
  彩屏把棉被幫我鋪好,那是一床嶄新的、鵝黃色的底色,桃紅色的花朵的尼龍被,鮮艷而奪目。毛毯也是新的,淺綠的底,墨綠的格子。彩屏笑著說:
  「老爺自己上街去買來的。我在羅家做了這麼多年,還是頭一次看到老爺買這些東西,以前都是叫我們去買的。」她看看東西上綴著的價格籤,又笑了。「老爺買東西一定不會
講價,起碼貴了一百塊!」她注視我,含著笑意的眼光裡,似乎還帶著抹奇怪和研究的神情。連她,也在詫異我的身分,和在羅家的奇異的地位嗎?她也在懷疑我是誰嗎?床鋪好了,
她又說:「小姐,你的棉被給了嘉嘉了嗎?」
  「是的?」
  「老爺今天下午叫了配玻璃的人來,把嘉嘉房間的玻璃窗都修好了。」彩屏說,望著我。「小姐,從你來,嘉嘉的生活好多了,以前,實在沒有什麼人會去注意她。」
  她把換下的被單和枕套抱起來,向門口走,又站住說:「羅家的人都是好人,不過,他們都不大去注意別人的,每個人只管自己。」
  這是下人嘴裡批評的主人,但,確實有些對。目送彩屏走出房間,我呆呆的在床緣上坐下,用手撫摸著那柔軟的尼龍被,嗅著那新東西上所特有的香味,有些兒心境恍惚。羅教授
自己上街去買來的!難得他會記起幫我買棉被!貴了一百塊?豈止一百塊?但,最使我感動的,還不是他為我買棉被或請醫生,而是他為嘉嘉配玻璃窗!一件小小的事,卻可證明他那
粗厲的外表下,藏著一顆怎樣的心!
  望著窗子上的露珠,和窗外蒼蒼茫茫的暮色,我奇怪著這是怎樣一個世界?奇怪羅家所有的人,是怎樣的個性?奇怪他們是歡迎我,還是不歡迎我?是喜愛我,還是討厭我?為什
麼他們好像都很喜歡我,而又總要令我難堪?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是因為我「特殊」的「身分」嗎?我「有」一個特殊的身分?對著窗子,我喃喃的問:
  「我是誰?我是誰?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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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2-28 21:03:16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章】
  接連而來的好幾天,我變得精神不安而神志恍惚,無論早晨或黃昏,白天或黑夜,我都會突然間衝口而出的自問一句:「我是誰?」我想,我已經快要精神分裂了。自從那天在書
房遇險之後,我十分恐懼羅太太,每次碰到了她,我都會有種痙攣的感覺,而立即急匆匆的避開,羅太太對我是怎樣的想法,我不知道,但我敏感地覺得,她常在暗中窺探著我。那兩
道眼神狂亂而怪異。許多時候,我會恐怖的想,她是在找尋機會,再來勒死我。這種念頭令我神經緊張而心情惡劣。
  中枬在這幾天之內,顯得很忙碌,他常常不在家,我不知道他忙些什麼。而在家的時間,他也很少到我房間來,他總是藉故停留在羅教授的書房裡,我猜他是在搜集一些資料,用
來證實他的猜測。不過,從他沮喪而困惱的神色上看來,他是一無所獲。
  羅教授似乎也變了,他那掩藏在鬚髮中的眼睛,不再像往日那樣坦白自然。卻經常以一種奇怪的,懷疑的神色,不信任的望著我,或是中枬,或是皜皜和皚皚。甚至於,他也用同
樣的神色去看羅太太。我覺得他有種潛在的緊張,時時刻刻都在戒備著什麼。
  皜皜呢?那天在餐廳中和我談了幾句簡單的話之後,他似乎故態復萌,又變得早出晚歸,成天不在家。如果有一兩分鐘的在家時間,不是向中枬挑釁,就是和羅教授「頂牛」,有
一次,我還聽到他在取笑皚皚,說她是個蠟像美人。
  皚皚,她也真像個蠟像美人,她越來越蒼白,越來越瘦弱。由於瘦,鼻子就顯得特別高,眼睛也顯得特別大,有種西方的古典美人的美。但,她那黑而深邃的眸子使我不安。或者
,她也知道她的眼光會使我不安。我覺得,她屢次屢次的故意盯著我看,仿佛想用她的眼光來殺我。她的眼光也確實收到了效果,我有份被傷害的難堪,羅宅對我而言,是愈來愈難處
了!
  這天早上,從睡夢中醒來,意料之外的,竟有著滿窗耀眼的陽光。長久一段時間,只看得到暗沉沉的天和低壓厚積的雲層。一旦看到陽光,那份喜悅和振奮真難以形容!何況我向
來是個比較愛動的人,這些日子,被雨和寒流困在家裡,幾乎使我渾身的筋骨都發霉了。因此,當早上中枬來給我上課的時候,我像個冬眠乍醒的小昆蟲般「跳」到他面前,一下子用
手勾住了他的脖子,興奮的說:
  「今天放我一天假,中枬。太陽那麼好,我們到郊外去走走!」
  中枬把我的手從他脖子上拿下來,微蹙著眉頭望著我,那神情像我提出的是個荒謬絕頂的提議!絲毫不發生興趣的說:
  「怎麼想出來的?好好的要到郊外去玩?你知道還有幾個月就要大專聯考了?」
  「別那麼道學氣!」我噘著嘴說,因為被潑了一大盆冷水而不高興:「偶一為之,又怎麼樣?難得有那麼好的太陽!」
  他看看天,太陽似乎燃不起他的興致。
  「今天不行,憶湄。」他冷淡的說。你需要把或然率弄弄通,我也還有事要辦!」
  「你這兩天在忙些什麼?」我有氣的說:「整天看不到你的人影!」
  「要放寒假了,你知道,」他說:「學期快結束的時候總是忙一點。」把書本攤開在桌子上,他說:
  「來吧!讓我們開始上課!」
  用手支著頭,我無精打采的望著課本,或然率!我對那些或然率一點興趣都沒有!陽光透著玻璃窗,暖洋洋的照射在我的身上,書桌上,和課本上。多好的陽光!多美的陽光!拿
著一支鉛筆,我在筆記本上胡亂的塗抹,勾出一個人頭,加上些鬍鬚和亂髮,半遮半掩在亂髮中的眼睛,這人是誰?羅教授?一個地質學的專家?我的什麼人?在人頭的旁邊,我塗上
兩句話:「人面不知何處去?一堆茅草亂蓬蓬!」
  「颼」的一聲,我的筆記本被中枬抽過去了。他看看筆記本上的人頭,又看看我。「這是你做的或然率的筆記?」他問。
  「我討厭或然率!」我說:「中枬,你太嚴肅。」
  他嘆息了一聲。「嚴肅,是為了你好。」他再看看那個人頭。「不過,你倒有很高的藝術天才,恐怕學畫比學文對你更適合。」
  「中枬,」我懇求的說:「別上課吧,我一點心都沒有,太陽使我興奮,玩玩去,怎樣?」
  中枬凝視了我幾秒鐘,低下頭,在課本的習題上一路圈出三、四十個題目,放在我面前,說:
  「把這些題目做完,我們再出去!」
  「這夠我做到月亮上昇!」我叫著說。
  「不錯!」他點點頭:「我們可以去看晚場的電影!現在,你做習題,我也要出去了。」
  「你到哪兒去?」
  「去看個朋友!」
  「你對看朋友有興趣,對陪我出去就沒有興趣!」我嚷著說。
  「憶湄,」他站在我面前,深深的注視著我說:「人生,有許多『責任』,是比『玩玩』更重要的,我們已經浪費了不少的時間,不能再浪費了。我有些正經事要辦,你別太孩子
氣,晚上我再和你詳談。」
  「不要!」我任性的說:「你只知道正經事!在你腦子裡,責任啦、工作啦、前途啦——實在太多了!皜皜說得對,你是個只會談大道理的書呆子!跟你在一起,就別想開心的玩
玩,你永遠是殺風景!」
  我的話觸怒了他,聽到皜皜的名字,他的眼睛就冒起火來了。「我要告訴你,憶湄,」他板著臉說:「假如我有一個和羅教授同樣富有的父親,我不愁吃,不愁穿,也不愁沒房子
住。我又有一個安於做寄生蟲的個性,昏昏噩噩靠父母的財產過一輩子就滿足了。如果我是那樣一個人,我會帶你玩,帶你瘋,帶你做一切你愛做的事!滿足你個性中壞的一面!或者
你也希望我做那樣一個人,但是我不是!你對我滿意也好,不滿意也好,我就是這樣一個人!」
  說完,他氣沖沖的走向了門口,扶著房門,他又加了一句:「晚上請你看電影!」
  房門「砰」然關上,我呆呆的坐在椅子裡,帶著滿腔的失意和受傷的感情,瞪視著向我誘惑的閃爍著的滿窗陽光。一早上歡悅的心情全飛走了,中枬,他是怎樣一個人!難道在愛
情的領域裡,還是這樣的倔強和固執!我的提議是很不對的?他未免太過份了!責任!責任!他心中除了責任還有什麼?我沉重的呼吸著,憤怒和懊惱使我全心激動。「晚上請你看電
影!」怎樣的語氣,仿佛請我看電影是他在向我還債!我希奇這場電影嗎?不過渴望有一天的時間,和他單獨相處而已,如果連這麼一點點領會力都沒有,還算什麼知心呢?
  我大約發了十分鐘的呆,然後我跳了起來,走出房間。在走廊上,我碰到了正要下樓吃早餐的皜皜!他望著我,挾了挾眼睛,他眼中的光芒和太陽光相映。帶著個和陽光同樣溫暖
的微笑,他說:「早,憶湄!陽光沒有鼓舞起你一些活力來?」
  「我向來是不缺乏活力的!」我說。
  「是麼?」他銳利的望著我:「有興趣出去玩玩嗎?」
  我心中怦然一動,注視著他,他的眼睛是慧黠而難測的。「到哪兒?」我意志動搖的問。
  「由我來安排,包管你玩得很開心,怎樣?你的每一天都給了徐中枬,能夠給我一個整天嗎?從早上到晚上?」
  「從晚上到深夜!」我衝口而出的說。為什麼我會冒出這樣一句話來?是在潛意識中想對中枬報復嗎?還是根本就很喜歡皜皜?皜皜不給我反悔的時間,拉著我的胳膊,他像個加
足了油的火車頭,嚷著說:
  「那麼,立即出發!」於是,我們併肩「衝」下了樓梯。
  這是奇妙歡愉的一天,假如沒有中枬的陰影在時時刻刻的困擾著我的話,那就太完美無缺了。早上,我們叫了一輛計程車,一直駛到野柳。冬天的野柳,除了冷冷的岩石嵯峨聳立
之外,就只有滔滔滾滾的海浪喧騰呼嘯。我們準備了野餐,坐在那大塊的岩石上,沒有其他的人,沒有車馬、電唱機、收音機等的吵鬧。靜靜的享受,那情調真美極了,動人極了。皜
皜說了好多他自己的笑話,逗得我一直捧腹不已。然後,當一次我的大笑停止之後,他忽然握住了我的手,深深的凝視著我說:「憶湄,和我在一起不快樂嗎?」
  「太快樂了!」我說。
  「那麼——」我知道他又要舊話重提,趁他沒把話說出來之前,還是堵住他的嘴比較好。掉頭看看海面,我說:
  「看!海上有一條船!」
  他看看海面,遠處,真的有一點帆影,正渺小的漂浮在浩瀚的大海上。就那麼瞥了一眼,他又轉回頭來望著我,低低的說:「你喜歡中枬,因為他是個孤兒,一個有獨立性和乾勁
的孤兒,對嗎?」
  「或者,這也是原因之一,」我說:「愛情常常是沒道理可講的。有時,我覺得我更該愛上你,但是——」我聳聳肩,這是皜皜的習慣,和他在一起時,我常會在不知不覺中模仿
他。「或者我們的個性太相近,反而——」
  「好吧!別說了!」他打斷我,也聳了聳肩。「反正,就是這麼回事,我瞭解。」他把手壓在我的手背上,對我微笑。「以後我們不再談這個,憶湄,我實在太喜歡你。」他抬起
眼睛來,重新望著海面,那一點帆影仍然在遠方的水面漂漂蕩蕩。「有一天,」他幽幽的說:「我會乘上一條船,揚帆遠去。我身上有許許多多的缺點,最大的一項,是沒有奮鬥和吃
苦的能耐——其實,我是很瞭解自己的——我應該鍛煉鍛煉。有一天,我會獨自去創我的天下!」
  他又望著我,突然大笑,跳了起來:「好了!我們的話題未免太嚴肅,簡直不像出諸羅皜皜之口。來!憶湄,站到那塊奇形怪狀的大石頭旁邊去,讓我幫你照一張相!」他帶了個
小型的柯達照相機。
  我站起身來,我們迅速的擺脫了剛才那話題給我們的拘束感。在岩石與岩石之間,我們像孩子般追逐嬉鬧,又像孩子般收集著蚌殼和寄居蟹。一直到紅日將沉,才盡興的離去。
  從野柳回到基隆,正是吃飯的時間,我們在基隆吃了晚飯,皜皜說:「基隆有許多可玩的地方,你敢去嗎?」
  「只要不是水手們聚集的酒吧!」我說。
  「舞廳呢?」他斜睨著我問,帶著個有趣的挑釁般的微笑。
  我略事猶豫。
  「姑且放肆一次吧!」他說:「你難得被解放一天!應該快快樂樂的玩,瘋瘋狂狂的玩,你還那麼年輕,已經快被管教成一個小老太婆了。別顧慮太多,舞廳並不壞,不會吃掉你
,何況還有我呢!」
  於是,在盡興的一天之後,我們又有了瘋狂的一晚!燈光、人影、音樂、旋律——他拉著我的手,轉、轉、轉!轉得我的頭發昏,轉得我眼花撩亂!他大聲笑,我也大聲笑,像喝
醉了酒。這是我生命中從沒有過的一夜,那些快節拍的舞曲使人飄飄然,仿佛渾身都充滿了活力。那些彩色繽紛而又旋轉不已的燈光讓人眩然如醉。而那些跳舞的人們的嬉笑歡樂又具
有那麼強大的傳染力,我們快樂得像一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娃娃。
  深夜——真是名副其實的深夜,街上已沒有行人,天上只有幾點冷冷的孤星。我們乘著一輛計程車,在黑夜的街頭,疾馳著回到臺北。一日之遊使我睏倦,在車上我幾乎睡著了。

  直到車子停在羅宅的大門口,我才驚醒過來,伸了伸懶腰,我倦意朦朧的問:「到家了?這麼快!」
  「下車吧!」皜皜說。
  我下了車,靠在大門口的圍牆上打哈欠,皜皜按了門鈴。深夜的冷風撲面吹來,我不勝瑟縮,皜皜解下他的大衣,裹住了我,笑著說:「在車上打瞌睡,出來時再被冷風吹一吹,
你大概又要害一次重感冒。」
  我哈欠連天,把頭縮進他的大衣領子裡,微笑了笑,沒有說話。假若再沒有人來開門,我可能站在那兒都會睡著了。門開了,我懶洋洋的跨了進去,並不知道門裡面,一場風暴正
等待著我。
  一隻手攫住了我的手臂,有人劇烈的搖撼著我,皜皜的大衣滑到了地下。突來的變故把我的睡意驅散,我驚愕的抬起眼睛,接觸到羅教授圓睜著的怒目。
  「說!憶湄!」他厲聲的吼著:「你跟這個混蛋跑到哪兒去了?半夜三更才回來!」
  我沒有來得及回答,他又是一陣猛搖。
  「說!」他大叫,聲如巨雷。「你們到哪兒去了?做些什麼?」
  「噢!」我說:「不過是玩玩而已!白天到野柳野餐,晚上去基隆跳舞——」我的話還沒有說完,羅教授揚起手來,重重的揮了我一耳光。這一下,我的睡意是真的完全沒有了,
瞪大了眼睛,我呆呆的望著羅教授。羅教授的眼神是狂暴的,繼續抓著我的手腕,他嚷著說:「假如你來到羅家,是學習墮落,那麼,你還是離開吧!管你念不念大學!管你上進不上
進!管你——」
  「爸爸!」挺身而出的是羅皜皜。「是我帶憶湄去的!你要管,管我好了,別在憶湄身上出氣——」
  「好,好,好!」羅教授喘息著,放開了我,轉到他兒子面前:「我正要找你,我是該管你了,早就該管你了!」他大叫:「你給我滾過來!」羅教授驟然放鬆了我的手臂,使我
失去平衡,差一點栽倒在地下。
  站穩了身子,我的面頰上被羅教授所打的地方,正熱辣辣的發著燒。恥辱和憤怒也在我內心中發著燒。從來沒有一個時候,我覺得如此恥辱和委屈!就是我的母親,也從來沒有打
過我,這個怪人以為他收容了我,就有權「如此」來「管教」我嗎?何況我不認為我犯了什麼大過失,值得挨這一耳光。淚湧進了我的眼眶,顧不得那相對咆哮的一對父子,我哭著跑
進客廳,又跑進餐廳,在樓梯口上,我碰到了正攔在樓梯口的皚皚!
  她微仰著頭,臉上掛著似得意而非得意的笑。我想,她百分之百的目睹了我的挨打。冷冰冰的,她注視著我說:「噢,憶湄,我想你玩得很開心!」
  她的諷刺對我如同火上加油,我的血管都幾乎爆烈,瞪視著她,我不再顧忌自己的語氣過份刻薄。倉卒中,我只想抓一樣武器來打倒她,打倒她的冷漠,打倒她的驕傲,打倒她的
優越感!於是,我尖酸的說:
  「當然,我玩得很開心!我用不著在別人的書裡夾花瓣,我用不著叫別人『勿忘我』,而他們願意跟我玩。至於你,就是種上一園子的勿忘我,人家仍然把你這抹微藍,拋棄在垃
圾箱裡!」
  我看著皚皚的臉色忽青忽白,我看著她的嘴脣慘白如紙,心底掠過了一陣報復性的快感。但,當我準備上樓而抬頭向樓梯上面看去時,我呆住了。
  羅太太像尊石膏像般站在樓梯上,一對眼睛妖異的瞪視著我。然後,她一步步的跨下樓梯,一步步的向我逼近。我的背脊發麻,手心發冷。她又來了!我知道,她又來了!來要我
的命!我向後退,她向前進。然後我的身子抵住了牆,再也無法後退了,靠在牆上,我被動的仰著頭望著她,她停在我的面前,並沒有像我預期的那樣來捏我的脖子,卻直著眼睛喑啞
的問:
  「你要怎樣才肯放手?你要怎樣才算達到目的?你要些什麼,由我來給你,好不好?我一定,一定讓你滿足,好不好?——」她昏亂而沒有系統的說著,慢慢的舉起了手來,我神
經緊張,沒有等她接觸到我,就爆發了一聲尖叫。
  我的尖叫似乎更加刺激了她,她捉住了我的手臂,嘴裡喃喃的,囈語般的,不知道說些什麼。同時,手指已箍緊了我。我掙扎,狂叫——我的喊聲把一切都壓倒了。於是,我看到
羅教授和皜皜都衝了過來,同時,徐中枬也出現在樓梯的頂端,高高在上的俯視著樓下發生的一切。
  我立即被「救」了出來,從羅太太的掌握下得到解脫,我啜泣著衝上了樓,奔向中枬。在我的困厄中,我永遠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中枬!抓著中枬的手,我顫慄的喊:
  「噢,中枬。噢,中枬。」
  中枬牽住了我的手,他嚴肅的臉上沒有絲毫的笑容,把我送進了我的房間,他站在我的面前,冷淡的注視著我說:
  「你不用告訴我,今天晚上發生的一切,我全看到了!」
  我張大了嘴,淚珠停在睫毛上,困惑而不解的望著他,他看來何等冷酷!
  「我只有一句話送給你,」他冷冰冰的說:「那就是: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說完,他掉頭就向門口走,我慌亂的喊:
  「中枬!」
  他站住,忍耐的說:「你還有什麼事?你玩夠了,瘋夠了,回到家裡來,對別人也挖苦夠了,你還有什麼事?」走回到我面前,他用手托起我的下巴。
  到這時,我才發現他在生氣,他眼中燃燒著怒火,語氣僵硬而冷漠:「我估高了你,憶湄。」他說:「現在,我願意告訴你,我這幾天在忙些什麼。我不願你繼續住在羅家,所以
我找了一間房子,是我一個同學家裡分租給我的,我正佈置著它,希望給你一個意外的驚喜。這是第一件事。我想以後由我供給你的生活和讀大學,所以正奔波著找尋一個兼差,現在
已經找到了。是個廣告公司的設計員,待遇很高,約定今天要面試,所以我不能陪你出去玩,這是第二件。我默默的做這一切,在事情沒有完全弄妥之前,不想讓你知道,免得分你的
心,也免得弄不成功,讓你失望——為你設想得如此周到,而你,卻陪著另外一個男人,流連於舞廳之中!」
  他惡狠狠的瞪著我:「憶湄,你辜負了我待你的一片深情!」
  「噢,中枬!」我無助的喊。
  「這些,倒也罷了,你對皚皚說的那幾句話,簡直像個沒教養,沒風度的女孩子!憶湄,」他對我搖頭,仿佛我是個病入膏肓,無可救藥的人:「你使我失望!我想,是我認錯了
你!為你做的一切,全沒有意義!或者,我配不上你,我太實際,不能陪著你胡天胡地的玩,只能默默的去為你工作。而你,對工作遠不如對娛樂的重視!你,和皜皜倒真是一對!」

  他摔開我,大踏步的走出了房間,「砰」然的門響震碎了我最後的忍耐力。我撲倒在床上,把頭埋進枕頭裡,失聲的痛哭起來。我哭了那麼久,那麼久,那麼久。從有聲的哭變成
無聲的哭,從有淚的哭變成無淚的哭——然後,我停止了啜泣,窗外寒星數點,夜風低回嗚咽,我茫然四顧。愴惻之中,已不知身之所在。我從床上坐了起來,靜靜的用手捧著頭,淒
涼的回憶著我所遭遇的一切。
  一件明顯的事實放在我的面前:羅宅已不是我所能停留的地方。羅教授對我那麼野蠻跋扈,羅太太時時刻刻都可能掐死我,皜皜對我徒勞的追求,皚皚對我的嫉恨,以及中枬——
中枬,這該是我心頭最重的一道傷痕——已經鄙視了我。羅宅,我還能再留下去嗎?最好的辦法,是我悄然而去,把羅宅原有的平靜安寧還給羅宅!或者中枬還會再去追求皚皚,那不
是皆大歡喜?至於我,孤獨而渺小的孟憶湄,是夢該醒的時候了!這半年多來的日子,對於我,不完全像一個夢嗎?
  我站起身,慢慢的收拾好我的衣箱。又把牆上那張全家福的照片取下,對著媽媽的遺容,我淚水迷漫,語不成聲的說:「媽媽,請原諒我無法照你所安排的去做。」
  把照片也收進了箱子,我又靜靜的坐了一會兒。然後,我在桌上留了一個小紙條:
  「羅教授:
  很抱歉,我的來臨帶給你們許多困擾,現在,我走了。以後羅宅一定能恢復原有的寧靜。謝謝您和您的家人對我的厚待和恩情!
  祝福你們家每一個人!又及:請善待嘉嘉,那是個不會照顧自己的可憐人。
  憶湄留條」
  除了這個紙條之外,我也留了個紙條給中枬。這條子足足寫了將近一小時,撕掉了半刀信紙。最後,只能潦草的寫上幾句話:
  「中枬:我走了。帶著你給我的歡笑和悲哀走了。希望我們再見面的時候,我能夠距離你的理想更近一些。祝你幸福!
  憶湄」
  兩張紙條分別壓在桌上的鎮尺底下,天際已微微發白了。我提起箱子,輕悄的走出房間,闔上房門,對這間我住了將近九個月的房子再看了一眼,在心中低低的念:
  「再見!再見!再見!」
  我穿過走廊,走過了羅太太的房間,走過了羅教授的房間,走過了皜皜和皚皚的房間,也走過了中枬的房間。一路上,我淒楚的、反覆的,在心中喊著:
  「再見!再見!再見!」
  下了樓梯,穿過無人的小院落,我在晨光微曦中,離開了這有我的夢,我的愛,有我的歡笑和眼淚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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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2-28 21:03:41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七章】
  搭上了早晨第一班南下的柴油特快,我在中午的陽光中回到了闊別了九個月的高雄。提著箱子,站在火車站前的廣場上,舉目四望,高雄!那麼親切,那麼熟悉的地方!我離開的
時候,車站前的那株鳳凰木花紅似火,現在,綠蔭蔭的葉子仍然在冬日的寒風中搖晃。高雄,高雄,別來無恙!而我呢?去時懷著一腔淒苦和迷惘,回來時卻懷著更多的淒苦和迷惘!

  三輪車停在小學校的門口,我和媽媽共同居住了那麼多年的地方!孩子們在大操場中追逐嬉笑,教室中一片書聲朗朗。噢,我的故居!我成長的所在!林校長在家裡?還是在校長
室?無論如何,我還是先到校長室去碰碰運氣。
  林校長,她將多麼的驚奇我突然來到!
  在校長室門口,我被一群熱情的故友們包圍了,媽媽的同事們!帶著那樣驚喜交集的表情,把我圍在中間,推來攘去的拉著我,無數的問題和評語向我湧來:
  「噢!憶湄!你長大了!」
  「憶湄,你成熟了,也漂亮了!」
  「憶湄,臺北的生活好嗎?」
  「憶湄,為什麼這麼久都沒信?把老朋友都忘了,是不是?」
  「憶湄,到高雄來玩的嗎?能住幾天?」
  左一個問題,右一個問題,我被弄得團團轉。然後,林校長排圍而入,從人群中鑽了進來,她大喊:
  「憶湄!」
  拋下箱子,我撲過去,一下子投進了她的懷裡。她拍著我的背脊,像個慈母般愷切溫柔,同時一連串的嚷著:
  「怎麼?憶湄,一去半年多,起初還收到你兩封信,然後就音信全無了。羅教授待你好嗎?臺北的生活如何?大學考試準備得怎麼樣?現在怎麼有時間到高雄來?——」
  面對著這成串親切而關懷的問題,我忽然失去了控制力,一路上,我竭力忍耐著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哇」的一聲,我放聲痛哭起來。林校長大吃一驚,用手環抱著我的肩膀
,她失措的,驚慌的拍著我,結舌的說:
  「這——這——這是怎麼了?憶湄,別哭!有話好好說,怎麼了?憶湄?你受了什麼委屈?來!先到我家去,慢慢再談。」
  我拭去淚,抬起眼睛來,無助的望著林校長,低低的說:
  「林校長,我回來了!不再去臺北了!這兒還能收容我嗎?」
  「噢!憶湄!」林校長喊:「你說什麼話?這裡永遠是歡迎你的!來,來,來!一切都先別談,到我家去洗把臉,吃點東西。」挽住了我,她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提起我的箱子,把
我向她的家中拉去。
  到了林校長家裡,洗了臉,吃了一碗特地給我下的肉絲面,精神好多了,心情也平定了不少。她的孩子們繞在我的身邊,孟姐姐長孟姐姐短的問個不休,林校長費了好大的力氣,
才算把那群熱心的小東西趕到外面去玩了。
  關上房門,她握住我的手,關切的說:「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了,怎麼回事?羅教授待你不好嗎?」
  我凝視著林校長,怎麼說呢?我在羅宅的九個月中,一切是那麼複雜,那麼錯綜,人、事、及感情!我如何能把這事情清清楚楚的說出來?何況,這之中還牽扯著我的身世之謎,
牽扯著媽媽的名譽!瞪著林校長,我微蹙著眉,久久無法說一語。
  「哦,憶湄,」林校長拍拍我的手背:「不說也罷,我想我猜得出來。」她嘆了口氣。「本來嘛,你媽媽也想得太天真了,多年沒有謀面的朋友,就貿貿然的讓你去投奔,現在的
人都那麼現實,誰還會真正的去重視友誼呢?——」
  林校長的話絲毫搔不著我心中的癢處,搖搖頭,我本能的為羅教授辯護:「不,並不是這樣,羅教授是——是個很好的人——他——他待我也不壞。」
  「那麼,你為什麼又回來了呢?」
  我想著昨夜,想著羅太太,想著我受的屈辱,皚皚和中枬——淚又湧進了我的眼眶,我搖頭,用手蒙住臉,啜泣著說:「不,不,請您別問。」
  「好,我不問你,」林校長豪爽的說:「等你那天心情好的時候再告訴我。反正,你終於要在我家住下來了!我們地方小,你可以和我兩個女兒住一間屋子,你母親希望你考大學
,你還是繼續念書,準備考試,如何?」
  「不,」我說:「我想自食其力,我可以教那些孩子。」
  「你想當教員?」我點頭。
  「我認為——」林校長說:「你還是該完成你母親的遺志。」她沉吟了一下,又說:「好吧,你先住下來,這問題讓我們再慢慢討論。」
  我又在我居住熟了的地方住下來了。早上,我踏著草地上的露水,找尋著我和媽媽共同生活的痕跡。我重新來到那破舊的小屋門口,現在,這屋子翻修過了,住著一位新來的男教
員。我在那門口呆呆的佇立了那麼久,讓那男教員驚奇得瞪大了眼睛,而當他來找我搭訕時,我又像個受驚的鴿子般飛走了。
  操場上、教室裡、走廊邊、校園內——處處有媽媽的影子。黃昏,我躲在無人的校園牆畔,望著彩霞滿天,望著落日西沉,我悄悄的啜泣低喚:
  「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在哪兒?我在任何的地方找尋媽媽,處處有媽媽,又處處沒有媽媽!於是,我偷偷的流淚,偷偷的哭泣,哭我的孤獨,哭我的無依。就在這終
日徘佪中,我領會了一件事,媽媽在我心中如同神聖,我之所以決然離開羅宅,是不是也由於害怕去面對一個可能公開的真實?我決不願想媽媽會生下一個私生子。媽媽,她是完美無
缺的,她是我心目中的偶像!
  許多天過去了。我仍然像一個遊魂般,整天在各處蕩來蕩去。
  對媽媽的憑弔和哀悼稍稍平淡一些之後,中枬和羅教授等人的影子就跟著浮了上來。他們會找尋我嗎?中枬會難過嗎?皜皜?皚皚呢?羅太太呢?於是,我開始強烈的思念起他們
,不止他們,還有嘉嘉、彩屏,以及早已失蹤的小波。我懷念那幢大宅子,懷念那花圃,也懷念那鬧鬼的小樹林!
  我終日失魂落魄,攬鏡自照,憔悴蒼白得幾乎已不再像「我」。白天,我食不下嚥。夜裡,我寢不安眠。隨時隨地,我都像個易碎的物品般,不能輕觸。因為眼淚之閘永遠開著,
碰一碰就要流淚。我,和九個月前離開的那個孟憶湄已經不同了。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已失去了我自己。
  中枬,他會和皚皚戀愛嗎?在失去了我之後,那抹「微藍」也該被重視了。本來,他就喜歡著她的,不是嗎?羅教授把中枬留在家裡,待以上賓之禮,讓他教皚皚畫畫,所為何來
?他們早就期望著中枬和皚皚戀愛,不是嗎?那麼,現在,他們都可以如願以償了。
  我整日整夜的想著這些問題,想得我頭發昏,想得我神思恍惚。而與這些問題同時而來的,還有一次比一次加深的內心的痛楚。於是,我明白了。在那些無眠的夜裡,我流著淚,
在心中輾轉的呼喊著:
  「中枬,你不可以愛她!中枬,你不可以愛她!中枬,你不可以愛她!」
  日子冗長困倦,我的腳步踏遍了校園每一個角落,找尋不到失去的我。頭一次,我瞭解了李清照的詞: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的情意。
  也是頭一次,我懂得了真正愛情的滋味。
  我的失魂落魄瞞不過林校長,一天,她看著我端著飯碗發呆,笑著說:「憶湄,菜不合你的口味嗎?」
  「噢!」我猝然醒覺:「不,很好。」我連扒兩口飯,伸長脖子咽下去。
  「憶湄,告訴我,」林校長的手越過飯桌,握住了我。「你遭遇了一些什麼?」
  放下飯碗,淚水奪眶而出,我站起身來,奔出了房子。
  一天又一天,我慢慢的醒悟,我必須面對現實,拿出勇氣來生活了。早上,我圍上圍裙,到廚房去幫林校長弄早餐,然後,到院子裡去餵雞。撒下一把米,看著那些各種顏色的雞
從四處跑來,小小的腦袋啄食著米粒,我心頭稍稍歡快了一些。生命,是可喜的,雖然我這條生命正在愁苦中,但我仍然愛其他的小生命。
  餵完了雞,又到校園中,低年級的校園裡,有一個大的鐵絲籠子,裡面畜養著十幾隻小白兔。我和牠們每一隻都是好朋友,拿著一大把青菜和胡蘿蔔,我送到牠們的嘴邊,望著牠
們爭先恐後的搶食。蹲在地上,我撫摸著牠們的背脊,和牠們低低的說話。
  有一隻離群獨居,不肯吃東西,我摸摸牠的額,似乎比一般兔子的體溫高,病了麼?我憐惜的把牠抱了起來,向林校長的家裡走。對於小動物的病,我有個偏方,曾經百試不爽。
是不管什麼病,都餵牠半包鷓鴣菜。抱著兔子,繫著圍裙,我慢吞吞的向前走去,到了林校長家的門口,看到林校長最小的一雙兒女,正在爭論著什麼。
  「是海盜!」一個說。
  「不是,是剛從監獄裡放出來的,可能是個殺人犯。」
  「不是,是海盜,海盜都是這個樣子的,電影上我看過!」
  「我也看過電影,囚犯都是那個樣子的!」
  「我告訴你是海盜!」
  「我告訴你是囚犯!」
  「打賭!睹三顆彈珠!」
  「好!等下我們問媽媽!」
  我站住,在冬日的陽光下,望著那兩個爭執著的孩子。當孩子真好,不是嗎?無憂無慮,無愁無怨。兔子在我懷中蠕動,我拍撫著牠,安慰的說:
  「別急,小兔子,馬上弄藥給你吃。」
  有一片陰影罩了過來,我低著頭,可以看到有個人影由遠處移近。然後,我望見一雙穿著皮鞋的腳,鞋面上積著灰塵。深灰色的西服褲,褲管瘦而長。目光慢慢向上抬,西服上衣
,敞開的領口,沒有繫領帶,方方正正的下巴——我的眼光和他的接觸了。他站在那兒,靜靜的望著我,眼睛深邃閃爍。我們彼此對望著,誰也不開口,時間慢慢的消失,雲遮住了太
陽,又放開了牠。他一直顯得那樣安詳自如,只是臉色有些反常的蒼白。終於,他先開了口:
  「好嗎?憶湄?」我點點頭,喃喃的不知說了些什麼。
  他伸過手來,輕觸我懷裡的兔子,他的手指神經質的顫抖著。「牠怎麼了?」他問。
  「病了,大概是感冒。」我說。
  他的手指從兔子身上滑到我的手背上,一把抓緊了我,他顫慄的喊:「憶湄!總算找到了你。」
  我閉上眼睛,一陣天眩地轉,淚珠沿著面頰滾落。好半天,我無法說話,也無法移動,只有淚水無拘束的泊濫奔流。於是,我覺得他拉住了我,又用手環住了我的腰,他的聲音清
晰而痛楚的在我身邊響著:
  「憶湄,你怎麼那樣傻?就這樣不聲不響的走掉?你使整個羅家都翻了天,你知道嗎?現在,都好了,是不是?我們來接你回去。別哭了,來吧!」
  我仍然在哭,除了哭,我似乎不會做任何的事情了。中枬擁住了我,拍著我的肩膀,試著要穩定我激動的情緒。而我,把額頭抵在他寬闢的肩膀上,哭了個肝腸寸斷。好不容易,
我的哭聲低微了。中枬托起我的下巴,像對待一個小娃娃一般,幫我擦著眼淚。接著,我聽到林校長的小女兒拍著手喊:「看啊!孟姐姐,不害羞,女生愛男生!女生愛男生!」
  推開中枬,我看看他,又看看那拍著手的孩子,忍不住又掛著眼淚笑了。中枬注視著我,也笑了。於是,我忽然聽到一個人大踏步走近的聲音,同時,一隻大手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抬起了頭,看到的是羅教授鬚髮蓬蓬的臉,和灼灼逼人的眼睛:「好呀,」他誇張的嚷著:「憶湄!你逃學逃到這裡來了!也怪我平常太粗心,只知道你以前住的地方是個小學校,
也不知道住址,這一下,把全高雄市的小學校都翻遍了,才把你翻出來!好!現在乖乖的跟我回去!」
  「我——我——」我囁嚅著。
  「你還有什麼鬼意見?」羅教授咆哮的喊:「你就是有什麼不高興,在家裡吵一頓,罵一頓都可以,幹嘛一個人跑掉?臺灣那麼多人口,那麼大地方,讓我到哪裡去找你?這不是
給人出難題嗎?你走了不要緊,家裡人翻馬仰,中枬怪我不該打你一巴掌,其實,鬼才知道你挨了一掌就會跑掉!嘉嘉滿屋子跑上跑下的找你,結果突發奇想,以為你藏在抽屜裡,把
所有的抽屜打開來找,翻得亂七八糟。皜皜也跟我吵——現在,好了,你趕快跟我回去吧!還有你那隻鬼貓,不聲不響的在我放卷宗的抽屜裡做了窩,啃了一抽屜的魚骨頭——這些,
只有你回去處理——」
  「什麼?」我驚喜交集的大叫:「小波,牠回來了嗎?」
  「回來!」羅教授叫:「牠幾時失蹤過?失蹤的是你!現在,別多說了!走吧!看能趕得上幾點鐘的火車!」
  我猶豫著,一轉頭,我看到含笑站在一邊的林校長。她走過來,握住我的手臂,帶著個瞭解的笑容說:
  「去吧,憶湄,羅教授都跟我講過了。回去吧!憶湄,好好念書!好好考上大學!」
  我仍然在猶豫,羅教授拉著我的手腕就向校門口走。他的手碰到了我懷裡的小兔子,他吃驚的叫:
  「天哪,這又是什麼玩意兒?」
  「小兔子,牠在生病。」我說,舉起兔子來:「我可以帶牠一起走嗎?」我問。
  「噢,噢,——」羅教授的眼珠奇異的轉動著,從他的大鼻孔裡吸著氣:「好吧!帶牠走!我看,家裡該為你闢一個動物園呢!」
  我歡呼了一聲,多日來的煩惱憂愁和悲哀都在一瞬間飛走了。把小兔子交到中枬手裡,我說:
  「幫我抱一抱!」就轉身衝進屋裡,去收拾我的箱子。
  提著箱子,我走了出來,林校長過來和我握別,含蓄的笑著說:「下次,你再來的時候,希望不再是私逃的了。」
  我望著林校長,有些依依不捨。羅教授已經不耐的抓耳撓腮了。我們向校門口走去,林校長的兩個孩子推來推去的低聲說著:「你去問!」一個說。「你去問!」另一個說。
  「他們在做什麼鬼?」羅教授問。
  我望著羅教授毛髮蓬蓬的臉,猛悟的大笑了起來,羅教授皺眉叫:「笑什麼?你?」
  「笑他們!」我說:「他們想證實對你的猜測,不知道你是海盜呢?還是囚犯?」
  中枬也笑了起來,林校長也笑了,羅教授瞪著眼睛,竭力把臉色放得嚴肅,卻在喉嚨中希奇古怪的詛咒。我們就在笑聲中,詛咒聲中,孩子的起鬨中,走出了大門。
  兩小時後,我、中枬、和羅教授都在北上的火車中了。
  火車向前疾馳而去,拋不了樹木、原野、村莊和城市。我和中枬併排坐著,羅教授坐在我們的對面。小兔子用個小鐵絲籠裝著,放在座位下面。一路上,我們都十分沉默,中枬似
乎有許多話要對我說,礙於羅教授,只能默然不語。羅教授蹙著眉,瞪視著車窗外面,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我呢?車子越接近目的地,我就感到越惶惑。我出走了一次,又回來了!事
實上,我出走時所想逃避的種種問題仍然存在,回來之後,我又將面對牠們,一切情形不會好轉,問題依舊沒有解決。我,該怎麼辦?
  車子過了臺中,過了新竹,一站又一站,臺北漸漸近了。車窗外早已一片黑暗,遠處幾點燈火在夜色裡閃爍,一會兒就被車子拋下了。新的燈火又重新出現。我凝視著那曠野裡的
燈光,茫然的想著,那些有燈光的地方,是不是都有人居住?這些人又都是如何生活著的?是不是也有像我這麼多的煩惱和困惑?
  車子過了竹北,又過了桃園,中枬在椅子上不安的欠動著身子,我側過頭去看他,他的神色有些奇怪。
  終於,他咳了一聲,突然說:「羅教授!」
  羅教授似乎吃了一驚,轉過頭來瞪視著中枬。
  「羅教授,」中枬說:「我有幾句話要和您說,在車子沒到臺北之前,我想先和您講清楚,」他看了我一眼,暗中伸過手來握緊了我的手。「我想和憶湄到臺北後就宣佈訂婚,同
時,我預備負擔起憶湄的生活。我已經幫她租妥了一間屋子——」
  「你是什麼意思?」羅教授滿臉的鬚髮虯結起來了,眼光凶惡的瞪著中枬。
  「我的意思是——」中枬鎮定而堅決的說,絲毫沒有被羅教授的凶樣所折倒。「憶湄到臺北之後,不回你的家,我已對她另有安排。」
  「你是誰?你有什麼資格安排憶湄?」羅教授低沉的吼著,眼光更加凶惡了:「荒謬!荒謬透頂!」
  「我是憶湄的未婚夫!」中枬緊握了我一下,挺了挺背脊:「我一定要安排她的生活!羅教授,她在羅宅太不安全!」
  「太不安全?」羅教授的眼珠幾乎突了出來:「誰會吃掉她?」
  「我怎麼知道!」中枬說:「最起碼,她在羅宅並不快樂,羅教授,您不能再逼走她一次!」
  「我沒有要逼走她!」羅教授叫。
  「事實上,羅宅的每一個人都在逼她!」中枬說,深深的盯著羅教授。「羅教授,」他一字一字的說:「憶湄是您的什麼人?」慢慢的,他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張照片,遞給羅教
授。「這張照片裡的人又是誰?」
  我對那照片瞟了一眼,是那張皚皚的嬰兒照!我詫異的望望中枬,又望望羅教授。我不知道中枬在玩什麼花樣,但,羅教授卻顯然被觸怒了,他的眼珠狂暴的轉動著,鬚髮怒張,
握著那張照片,他的手發著抖。好半天,才從喉嚨裡迸出一句話來:「中枬,你以為你有權去窺探一個家庭的隱秘?」
  「我想我有權要保護我所愛的人!」中枬昂了昂頭:「我必須要使憶湄不受傷害!」
  「誰會傷害她?」
  「我不知道,」中枬望望我。「或者是那個知道她的身世,而又嫉恨著她的人!羅教授,我想,您還是說出來吧,她是誰?」
  羅教授的眼睛瞪得那麼大,我猜他很可能對中枬撲過去,如果這不是火車裡,後果真不堪想像。中枬鎮靜的迎視著羅教授的目光,似乎一點也不肯妥協,他們彼此瞪視著,誰也不
說話。車子繼續在夜色中向前滑行,許許多多的燈光被拋在後面了,車子駛進萬華站,燈光熱鬧了起來。
  羅教授低低的說一句:「你知道多少?」
  「並不太多,」中枬也低低的說:「不過,您繼續保密太不聰明,世界上沒有一件秘密能夠長久保持,憶湄有權知道她自己的故事!」羅教授低低的在喉嚨裡嘰咕了一句,誰也不
知道他說的是什麼。
  中枬又開了口:「假如你認為憶湄該住在羅宅,你一定有很好的理由,是嗎?如果她必須像個被收容的難民般,屈辱的寄人籬下,就不如離開羅宅,自由自在不受恥辱的生活!」

  「恥辱?誰讓她受了恥辱?」
  「皚皚。她看不起憶湄,看不起的最大原因,是因為憶湄是個來投奔的孤兒!」
  羅教授怔了怔,我敏感的覺得,他似乎顫慄了一下。
  車子進了臺北站,播音器裡在報告終點已到,中枬站起身,取下了我放在行李架上的箱子,我也忙不迭的提起我的小兔子。我們向車廂門口走去,中枬說:
  「憶湄和皚皚的地位是平等的,是嗎?」
  羅教授跨下車廂,站在月臺上,望了中枬一眼:
  「並不完全平等。」
  我跳下車廂,我們走過天橋,走出了臺北站,三輪車和計程車全來兜攬生意,中枬凝視著羅教授:
  「回哪兒去?」
  「當然是回家!」羅教授憤怒的叫。
  「您的家?」
  羅教授的背脊挺直了,他的一隻手壓在我的肩膀上,他在顫慄著。低聲的,他說:
  「是的,我的家,也是憶湄的家。」
  中枬的眉頭放鬆,揮手叫了一輛計程車,我們鑽了進去。
  「羅斯福路!」中枬對司機說。轉頭來看我:「你在幹什麼?憶湄?」
  「我的小兔子,」我輕聲說:「牠在發燒。」
  羅教授又顫慄了一下,接著,是一聲深長的嘆息。
  「你的小兔子!」他喃喃的說:「你的習慣和你的母親完全一樣。」
  「我的母親是誰?」我問。這是個久已存疑的問題。
  「是——」他慢慢的,一字一字的說:「我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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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2-28 21:04:09 |只看該作者
本帖最後由 edvx 於 2013-2-28 21:10 編輯

【第十八章】
  窗外,有很好的月光。
  我們環坐在客廳裡。所謂我們,是羅教授、中枬、皜皜、皚皚和我,只缺了羅太太。我們到家時,已經晚上十點多鐘,羅太太已睡了。羅教授分別把皜皜、皚皚叫到樓下,並吩咐
不要驚動羅太太。我們坐著,圍成一個圓形,中間生了一盆火。
  夜,已經很深了,窗子關得很密,月亮把窗玻璃染成了灰白色。室內,只亮著壁角的一盞有著綠色燈罩的落地檯燈,整個室內的光線有些暗沉沉而綠陰陰。幸好爐火燒得很旺,映
紅了每一個人的臉。羅教授靠進椅子裡,眼睛深沉的凝視著爐火,開始了他冗長的敘述。
  「那是一九三八年,我剛剛大學畢業,為了考察地質,我在廣西貴州一帶遊歷,收集一些鐘乳石和石灰岩。一九三八年的秋天,我到了貴州的一個小縣城裡——湄潭。在那兒,我
遇到了繡琳,也就是憶湄的母親。」
  羅教授停下來,望望我,又轉頭去望著皜皜。「同時,也是你的母親,皜皜。」
  「什麼?」皜皜驚跳起來。
  「別動,」羅教授說:「讓我慢慢的說。」
  他用手揉揉鼻子,回憶使他的眼光慘切,停了好久,他才又說:「我應該先告訴你們,我有個很富有的家庭,我父親是桂林城中的首富之一,我是獨子,很早就繼承了我父親龐大
的遺產。所以,畢業後,我帶著兩個家僕,很舒服的在家鄉附近一帶遊山玩水,至於考察地質,不過是藉口而已。到了湄潭,我原不準備久留,那是窮苦而簡陋的小地方,但,我卻邂
逅了江繡琳。
  「那是個黃昏,落日銜在山峰之間,彩霞滿天,歸雁成群,我在一棵大樹下發現了江繡琳。支著個簡單的畫架,她在畫一張風景寫生,她的畫並不十分好,人長得也不算漂亮,服
飾簡單淳樸,態度落落大方——很給人一種親切感,我那時年紀很輕,也很風流自許,上前去隨便找點話和她談了談,然後,我再也離不開湄潭了,我在那兒足足住了十個月,回到桂
林的時候,已多帶回去一個人,江繡琳,我新婚的妻子。
  「繡琳是個窮苦人家的女孩子,受過高中教育,樸實而善良。我常覺得她心中是個無價的寶窟,你可隨時在她身上發掘出寶藏來。回到桂林,我們家庭的富有嚇倒了她,成群的僕
人使她手忙腳亂,故意刁難的老人家讓她暗暗流淚。但,她是相當堅強自信的人,在一年之內,她克服了所有的困難,也收服了所有的僕人。你不會找到比她更成功的主婦,也不會找
到比她更得人心的主婦。大家都喜歡她,而她,也從沒有主人架子。她快樂,無憂無愁,愛唱歌,愛笑,愛鬧。她的笑語之聲,隨時隨地飄浮在那棟古老的宅子和深廣的花園裡。
  「沒多久,深院大宅使她厭倦了。她是個完全閑不住的女子,她種花、養草、養金魚,這些,仍然不能讓她滿足。她有顆太善良而不甘寂寞的心,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染上了
一個收集癖——她收集一切小動物,多半都是病弱無依而骨瘦如柴的。貓、狗、兔子、鴿子——無所不養。常常,她到外面去逛一趟,就抱回一個小髒貓,或者被拋棄的小狗——長了
滿身的瘡。她會不厭其煩的給牠們治療,照顧他們,畜養牠們,看著牠們從瘦弱變成強壯,她也就快樂無比。
  「這種收集小動物,起先我也覺得很好玩,看她那麼熱心,也分享她一份快樂。但是,逐漸的,家中雞飛狗跳,變成了個『病殘動物園』,總覺得不大是滋味。雖然說過她幾次,
她卻依然故我,而且,她又有一篇大道理,振振有辭的說:
  「你怎麼能看著一條生命被棄置呢?難道你不喜歡生命嗎?有什麼快樂能夠比望著生命成長茁壯更讓人開心呢?我喜歡照顧牠們!你別剝奪我的快樂!」
  「好吧,我只有讓她去!結果,她變本加厲。有一天,她到鄉下我們一個遠親的家裡去玩,回來的時候,居然把他家的一個白癡女兒也帶回來了,那就是嘉嘉,既說不出幾句整話
,又什麼都不懂,而且瘦得只剩一把骨頭,還害著疥瘡。我責備她不經思索,弄這麼個白癡來豈不自找麻煩!她卻笑著說:
  「我們家又不怕多一個人吃飯,她家裡沒有人要她,生活得比我們家的狗還不如,實在太可憐。而且,她並不很笨,我可以教她做一些事,教她種花,養小動物,她一定會學得
很好,反正,讓我來管嘛,又不要你操心!」
  「就這樣,她把嘉嘉留在家裡,以後半年之內,她就忙著『教育』嘉嘉,教她種花,教她生活,教她養小動物,還教她唱歌!她忙得不亦樂乎,嘉嘉居然也似懂非懂的跟著學。那
時候,繡琳最愛唱的一支歌就是花非花,她足足費了半年多的時間,終於教會了嘉嘉,直到如今,嘉嘉這支歌仍然是刻不離口。當嘉嘉學會了唱這支歌的時候,繡琳開心得就像得到了
全世界,她跑來跑去的嚷著:
  「她不是白癡!她不是白癡!」
  「但,白癡還是白癡,嘉嘉學完了這支歌,再也學不會別的,唱來唱去就是這一支,成天唱到晚。但,她倒是學會了種花和養小動物,而且,變成了繡琳的影子。繡琳對她的照顧
,她也很能瞭解和體會。每當繡琳在花園中澆花唱歌時,她永遠在一邊手舞足蹈的跟隨著。繡琳的愛好,她也知道,例如,繡琳喜歡黃色的小草花——那是家鄉遍地野生的。嘉嘉常常
滿山遍野去給繡琳採了來。這也是為什麼她特別喜歡憶湄的原因,憶湄長得太像繡琳,我想,她根本分不清憶湄和繡琳。
  「一九四○年,皜皜出世了,這條小生命帶給繡琳的喜悅真非言語所能形容。我當然也很高興,尤其,我想,有了這個孩子,繡琳可以不再去收集小動物了,孩子應該可以佔據她
全部的注意力,但是,我錯了。孩子滿月後,她娘家有人來桂林,希望她帶孩子回去住幾天,她去了。
  「她在娘家大概住了兩個月,回來的那天,她的轎子後面跟著一乘小轎子,上面還垂著簾子,因為太陽很大。轎子抬進了大門,滿院子站著迎接她的僕人,還有我。她抱著孩子從
轎子裡鑽了出來。我至今記得她的神情,用一種喜悅的,而又畏怯的眼光望著我,低低的喊:
  「毅!」
  「怎麼?」我瞪著另外那乘轎子。
  「我要給你一個意外。」她說。
  「是什麼?」
  「你不生氣才行!」
  「到底是什麼?」
  「她把我牽到那乘轎子門口,一下子掀開了簾子,我和一個瘦骨嶙峋的女孩子面面相對了!老實說,我從沒有那樣吃驚過。那女孩蒼白得像個鬼,瘦得只剩下了骨頭,一對大得驚
人的黑眼睛畏懼而懷疑的瞪視著外面的人群。我向後退,一時間,只能反覆的喊:「這是什麼?這是什麼?」
  「繡琳帶著可愛的微笑回答我:「是個人哪,我的老爺!」
  「哎,」我有些生氣了:「我當然知道她是個人,但是,她是個什麼人?」「一個女人嘛!」繡琳頑皮的望著我,對我瞬著眼睛,想緩和我的怒氣。
  「一個女人!」我暴怒的叫:「我當然知道她是個女人!但是,她來做什麼?她是誰?」
  「她是我的小妹妹。」繡琳噘著嘴說,因為我的生氣而有些氣餒。
  「小妹妹!我從沒有聽說過你有什麼小妹妹!」
  「不是親的,是個本家的姊妹。她也姓江,她父親和我父親是同曾祖父的兄弟!」
  「多遠的親屬關係!」我瞪著她,心裡有氣而又無可奈何,忍耐的問:
  「好吧!就算是你妹妹,你把她帶來幹什麼?」
  「她,她,她在生病。」
  「哦,」我翻翻眼睛,心裡已經明白了七八成。「什麼病?」我氣呼呼的說。
  「肺病,第二期。而且,她,她,她——」
  「她怎麼?」
  「她的神經系統有點問題,她家裡要把她送到瘋人院去。」
  「好!先是白癡,又是瘋子!我家裡豈不變成療養院了?望著繡琳那對坦白而切盼的眸子,我氣得說不出話來,停了好久,才問:
  「那麼,你怎麼把她帶到我們家來呢?難道我們家是瘋人院嗎?」
  「噢!」繡琳喊:「別那麼殘忍!你看她病成那副樣子,送到瘋人院去一定沒命。救人一命總是好事,而且,她的神經根本就沒什麼病。反正,我來管她,不要你操心嘛!」
  「又是那句話!接著,她關於生命的大道理又來了。我嘆著氣,被她的熱誠所折服,何況,人已經來了,又不能再送回去,只得無可奈何的說:
  「好吧!你不怕麻煩,弄個病人到家裡來,我還有什麼話說?就留下她吧!」
  「啊哈!」繡琳歡呼的大嚷:「毅!你是天下最好,最善良,最偉大的人!」
  「就這樣,這個女孩子走進了我們的家庭,這,就是雅築。」
  羅教授停了下來,室內那樣靜,只有好幾個人的呼吸聲在起伏著。爐火劈啪的響,窗外有風聲,像是一聲嘆息。毛玻璃上晃動著樹影,遠處有一隻不知名的夜鳥在哀啼。喚什麼?
想喚回失去的伴侶嗎?我的眼中凝著淚,繡琳,我的母親!沒有人比我對她更親近,聽著羅教授口中的她,我依稀看到一個年輕時代的媽媽,那副嬌憨任性而調皮的樣子。噢,我的母
親!我的母親!羅教授抬起眼睛來望著我。
  「憶湄,記得你關於菟絲花的那個譬喻嗎?」
  我迷惑的注視著羅教授。
  「雅築來了,」他繼續他的敘述:「是的,她就是一株菟絲花。一株柔弱細嫩的藤葛,必須攀附著別的植物才能生存。她的到來,使繡琳終日忙碌,但她忙得非常高興,她調養她
,請最好的醫生來治療她,伺候她,寵她,愛她,如同待一個親生的小妹妹。
  「第二年春天來臨的時候,雅築的肺病已經痊愈,面頰上也染上了一些輕紅,美麗得像一朵亭亭玉立的白色睡蓮。繡琳更加愛她,更加寵她,喊她作白雪公主,給她做了許多白色
的衣服,佈置一間漂亮而雅致的房間給她,認為只有她配穿白色的衣服,配用白色的東西。時間一天天過去,雅築也越來越美麗,她那時正是女孩子最好的年齡——十九歲。她的精神
病,在長期的治療下也很收效,她幾乎已經是個健康的女孩子。
  「一九四三年,戰火已蔓延到廣西,我帶著家眷,輾轉到了重慶。嘉嘉和雅築都跟了出來。這年,繡琳又有了孕,我們決定,不管是男是女,都取名叫皚皚。
  「就在這時,雅築病了。我們請醫生治療無效,查不出任何病源,但她茶不思飯不想,一天比一天憔悴。繡琳十分著急,拚命找醫生,一點用也沒有。她像一枝突然枯萎了的花,
怎麼都鼓不起生的希望。說實話,長期和雅築相處,我難免對她有份感情。美麗的女孩常常本能的引起人的喜愛,何況柔弱的女孩子更容易激發男性的保護感。我承認,我幾乎是愛上
了雅築。看到她臥病日久,越來越憔悴,我的焦急也不亞於繡琳。可是,我們的焦急和醫治都乏效了,她有三天粒米不進,我們都認為她沒有希望了。
  「那天夜裡,我和繡琳輪流守望她,繡琳有孕,我讓她多休息,早些去睡,我就坐在雅築的床邊,凝視著雅築。然後,那奇異的一刻來臨了,雅築睜開眼睛,默默的望著我,宇宙
間一切的東西,在剎那間化為虛無。我知道什麼事發生了!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自己竟然在愛她!那小小的,柔弱的,無法獨立生存的小女孩!我握住她的手,她笑了——我這才懂
得為什麼古人肯為女人的一笑而毀國——凝視著我,她輕輕的說:
  「我快死了,是嗎?」
  「不!」我說。
  「她深深的嘆息,說:
  「如果到了生命的盡頭,我能得到,也就滿足了,我愛了你那麼長久!」
  「一句話崩潰了所有的堤防,她已將死!我還要隱瞞我的感情嗎?於是,我吻了她。我這一吻,把生命力量重新注進了她的體內,像奇蹟一般,她居然沒有死!就像她得病的突然
,她痊愈得也突然。繡琳雀躍如狂,而我衷心如搗,既高興雅築的復生,又愧對繡琳的歡悅。」
  「繡琳生了一個女孩,」羅教授抬起眼睛來望著我,「那就是你,憶湄。」
  我凝視著羅教授,默默不語,火盆裡有一塊煤煙炭,煙熏了我的眼睛。
  「新生的小女孩佔據了繡琳全部的注意力。那是個強壯而漂亮的小東西,我們叫她皚皚。當繡琳為新來的小女孩忙碌時,我和雅築的感情也進入了另一階段。這是難以解釋的,雅
築的柔弱、病態,都喚起我一種強烈的感情。她和繡琳是完全不同的,她時時刻刻需要別人的保護,而繡琳時時刻刻要去保護別人。或者,在一種男性的本能上,對於弱者都比強者更
加憐愛一些。我不否認,我欣賞繡琳,但,我愛上了雅築,即使是二十年後的今天,當著繡琳和雅築的孩子們面前,我仍然願意坦白的直陳這一點!」
  我變更一下坐的姿勢,下意識的看了看皜皜和皚皚,皜皜的眉頭深鎖著,漂亮的黑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著他的父親。皚皚的臉色蒼白而肅穆,眼睛深不可測。
  羅教授繼續說了下去:
  「正像憶湄所說,雅築是一株菟絲花。真的,這株花一旦生根,就無法拔除,除非讓牠死。她對我的愛情也是根深柢固般固執和倚賴。或者,這是有罪的,這是錯誤的,這是不可
原諒的。但感情一經發生,就無法遏止。我知道,她再也離不開我了,除非讓她死。而我,也無法抗拒她的美麗和深情。於是,我成了一個欺騙和背叛的丈夫!而我那天真忠厚的妻子
,卻依然渾然不知的寵愛著她那白雪公主般的小妹妹!
  「然後,雅築懷了孕,這事再也保不住秘密了,雅築懷孕之後,就病得很厲害,醫生診斷出已經有了三個月的身孕。我再也忘不了那個晚上,繡琳注視著我的眼光。事情已到這一
步田地來,我認為只有向繡琳坦白承認一切,我想,以繡琳一向寬大而不拘小節的個性,或者她能原諒我和雅築,而加以容忍。可是,事實上是錯了。我把一切說出來之後,繡琳憤怒
悲痛得不可思議,她衝到雅築房裡,抓住雅築的衣服,搖撼著她喊:
  「你的心呢?你的心呢?把你的心拿出來給我看看!我要知道你到底是有心還是沒有心。把你的心拿出來,我親愛的小妹妹!」
  「雅築只是哭,從頭到尾的哭,我介在她們之間,不知所措。不過,我也有種僥倖的想法,認為讓繡琳發一頓脾氣,可能可以減少她的憤怒。但是,第二天早上,我們發現她走了
,她留下了皜皜,抱走了剛滿半歲的女孩。同時,她留了一個簡單而殘酷的紙條,上面潦草的寫著:
  「我養一隻狗,牠知道對我友善,我養一個白癡,她也知道感恩。而這次,我養了一個人——沒有心的人——她卻咬了我一口。這一生,我希望不再見到你們,如果有機會再見
面,除非是向你們討還這筆債!繡琳」
  「她走了,我們曾四處尋找,各方面打聽,卻再也沒有找到她。」
  羅教授再一次的停頓,我的淚珠從睫毛上跌入火裡,發出「嗤」的一聲輕響。室內沉靜得聽不到任何聲音,窗外的風大了,月亮仍然很亮,窗玻璃上有個陰影晃了一下,同時有一
聲嘆息。是誰?那傳說中的幽靈嗎?我凝視著窗子,樹影搖動著,風在嗚咽——是我神經過敏。掉回眼光來,我看著羅教授,他看著爐火,火映紅了他的臉,他的眼光深沉寥落。
  「我知道繡琳的個性,她這一走似乎再也不會回來了。雅築經此打擊,立即舊病重發,她神志昏亂,整日喃喃的向人說:
  「我是沒有心的,你知道嗎?我是個沒有心的人!一個沒有心的女人!」
  「我請醫生治療她,她好了,抓住我的衣服一再哭著說:
  「我不是存心要搶你,我是情不自已!請別離開我!請別離棄我!」」
  「我已經失去了繡琳,不願再失去雅築,我善待她,愛護她,也照顧她。不久,她也生了一個小女孩,為了紀念我所失去的那個女兒,我讓這新生的嬰兒頂替了另一個的名字——
皚皚。」他望著皚皚:「這就是你。」又望著中枬說:「那張照片裡的是頭一個皚皚——也就是憶湄。」一段沉默。
  他又說了下去:「從此,雅築的病時愈時發,任何觸起她回憶到繡琳的東西都會讓她發病。我送走了繡琳所樂養的小動物,獨獨留下嘉嘉,因為那是個無法獨立生存的女人,是繡
琳下過一番工夫教育的,我不能送走她。我們一直住在重慶,一九四九年,到了香港,曾經打聽到繡琳一些消息,知道她已經改嫁。五年前,到了臺灣。然後就直到去年,收到繡琳一
封信,說女兒已長成,而她將病逝,要我們照顧那孩子,支持她到大學畢業。收信之後,我立即託人調查全省的人名,想找出江繡琳其人,還沒等我找到,而你——」他注視我:「已
經來了。」
  我啜泣著,用手帕拭去了淚,新的眼淚又來了。我無話可說,在淚霧之中,我看到的是我那可憐的媽媽,長期掙扎於貧窮和疾病之中,那麼困苦,那麼艱難,到生命的末期,還不
肯把這一段歷史告訴我!噢!我的母親!我的母親!
  「這之後的事,不用再說了,」羅教授放低了聲音說:「我想,你們都瞭解了。皜皜!你不認認你的妹妹嗎?她和你是同父同母所生,你們有一個很偉大的母親。這就是為什麼我
必須反對你們太接近,皜皜的自作多情和風流自許,比我年輕時有過之而無不及。至於雅築,她實在被憶湄所驚嚇,她一直以為,你是代替你母親,來向她討還那筆債的!但,憶湄,
她不會傷害你,她一直是個膽小而善良的小東西。將近二十年來,她受著內心的譴責和折磨,她怕你!又愧對你!想對你好,又本能的抗拒你,再加上她的病,就造成種種變態的行為
。她——以為你是有意爭取中枬,她實在不知該怎麼來對你!」
  我泣不成聲,我不管羅教授和羅太太——羅太太!她是「羅太太」嗎?——我也不管皜皜和皚皚,我心中只有媽媽,我那可憐的媽媽!在這整個故事中,她是個無辜的犧牲者!她
有什麼過失?該半生睏頓?因為她救助了一個將送命的女孩子!我想起我們的生活,貧苦、掙扎,那破舊的小屋,那簡陋的三餐,和媽媽的病!假若不那麼苦,她怎麼會那樣年輕就離
開人世?這世界多麼不公平!
  「今天,」羅教授又說:「我把這所有的故事都告訴了你們,不管你們作怎樣的想法。對我,對雅築,作怎樣的看法。我只希望表明一點,我有個失去的女兒,現在,她回來了!
不是個投奔的孤兒,是個失而復得的孩子。在這個家庭裡,她有她的身分和地位——我希望,皜皜,你重新來認識你的妹妹。皚皚,你也來認認你的姐姐——」
  羅教授的話沒有說完,皜皜站了起來,他站得很急,帶翻了椅子。接著,他就縱聲狂笑了起來,他的笑聲在寂靜的夜裡顯得刺激而可怖,一面笑,一面喘息的說:
  「哈哈!怎樣荒謬的事情!憶湄是我同父同母的妹妹!一個漠不相關的女人,我竟把她當作母親!哈哈哈!」他笑得前俯後仰。「爸爸!這是怎樣一個瘋狂的世界?」
  眼淚從他的眼眶中跌落,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皜皜流淚。他踢開椅子,大踏步的對門外走去,迅速的消失在門外了。
  皜皜刺激了我,站起身來,我望著羅教授,淚水在我面頰上奔流,我哭著喊:「不!不!不!我不要做你的女兒!我不是你的女兒!羅家給過我什麼?你又給過我什麼?我和媽媽
困苦的生活,你卻和那個女人逍遙自在!這世界太不公平!你們該受罰!該受罰!我不要做你的女兒!永遠不要!」
  「憶湄!」羅教授叫。
  「你再也唬不到我,我要離開這兒!永遠離開!我恨你們!你和那個女人!那個沒有心的菟絲花!」
  我哭著跑出門外,我選錯了門,跑進入飯廳。我聽到羅教授在我身後狂吼狂叫,我神志昏亂,頭腦不清,只知道心碎神傷,而急於逃避。我跑進了花園,後面有人在追我,狂叫著
我的名字。倉卒中,我無目的的沿著小徑向前面疾衝,一面衝著,一面哭著,淚水使我看不清東西,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跑向何方,直到樹木的陰影遮住了月光,而樹葉拂過了我的面頰
,我才知道我已經跑進了那小樹林。
  風在樹木間低幽的嗚咽,幢幢的黑影如同妖魔鬼怪,我慌亂的在樹叢中亂衝亂撞,頭腦裡更加昏昧不清。然後,我撞到一件物體上,那東西立即蕩開了,我站住,喘息的望著地下
。月光從樹隙中漏入,地上有一雙女性的白色繡花拖鞋,我迷茫的瞪著那雙拖鞋,腳像生根般的不能移動。接著,那件蕩開的物體又蕩了回來,碰到我的身上,我看過去,觸目所及,
是一雙人腳!順著人腳向上看,一個披頭散髮的女屍,正赫然的吊在那棵纏著菟絲花的松樹上!我恐怖的大叫起來,我的叫聲在夜色中尖銳的響著,然後,我昏倒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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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2-28 21:04:36 |只看該作者
本帖最後由 edvx 於 2013-2-28 21:29 編輯

【尾聲】
  「君為女蘿草,妾作菟絲花。輕條不自引,為逐春風斜。百丈托遠松,纏綿成一家。誰言會面易?各在青山崖。女蘿發馨香,菟絲斷人腸!枝枝相糾結,葉葉競飄揚。——」
  一片葉子飄落在我的唐詩上,打斷了我正看著的那首李白的「古意」。拾起了葉子,我抬起頭來,呆呆的凝視著面前那棵松樹,和松樹上纏著的菟絲花。
  這是夏天,菟絲花正盛開著,一串串粉白色的花朵在微風中搖曳,細嫩而脆弱的藤蔓楚楚可憐的纏繞在松樹上,綠褐色的藤和粗壯的松樹相比,給人一種奇異的、感動的感覺,我
看呆了。
  一段小樹枝彈到我的臉上,驚醒了我,中枬含笑站在我面前。
  「你的畫畫完了?」我問。
  「唔,一張很成功的畫。」他笑著說。
  「是麼?」我望著那支著的畫架:「你畫了張什麼?」
  他把畫板取下來,遞給我。畫面是一個小叢林,叢林中的一塊石頭上,坐著一個托腮的少女,少女膝上有一本攤開的書,而她的眼睛卻凝視著前面的一株小小的白花。
  「題目叫『凝思』,好嗎?」中枬問。
  「你把我畫進去了。」我說。
  他取開了畫板,蹲下身子來,捉住了我的雙手。
  「你在想什麼?」他低低的問。
  「菟絲花。」
  「還在想那件事嗎?」他凝視著我:「半年多了,你也該從那個恐怖的記憶中恢復了。」
  「我不是想那個。」
  「你在恨她嗎?」他說,我明白他口中的「她」是指的羅太太,不,是雅築。「她已經用她的死贖了罪,人死了,什麼都可以原諒了。是不?忘記那些事吧!」
  「她偏偏選擇這棵纏著菟絲花的松樹來上吊!」我感慨的說:「她也以菟絲花來自比!是嗎?我記得有一天,她曾經和我談起菟絲花,她說,如果生來就是菟絲花,怎樣能不做一
株菟絲花?這就是她的悲哀。」我嘆息。「或者,她並沒有太大的過失,她只是一株菟絲花!」
  「你想通了,」中枬吻我:「饒恕是一種美德,你真可愛!」
  「她一定早就想上吊,」我說:「多年來內心的負擔可以壓垮一個健康的人,何況她本來就有病!這小樹林中曾經吊死過人的事一定給了她啟示,我曾看到過人影,聽到過嘆息,
那一定是她,是嗎?」
  「我想是的。」
  「一株菟絲花!」我再嘆息:「我剛剛在看李白那首古意,突然有個奇怪的想法。以前,我們總把菟絲花比作羅太太,松樹比作羅教授,現在,我覺得松樹應該是我的母親,羅教
授是那株女蘿草!百丈托遠松,纏綿成一家!他們藉著我母親來纏綿成一家,我母親是個默默的犧牲者,供給他們機會來生存!」
  「一個很好的譬喻,」中枬說:「羅教授,你還喊他羅教授嗎?」
  「我改不了口!」我說。
  「試試看,憶湄,他很愛你,而且,他又那樣——那樣——寂寞。」
  「皚皚來了!」我說。
  真的,皚皚正慢慢的向我們走來,她手中拿著一個信封,臉上微帶著笑,半年來,她是羅家變化最大的一個人,她第一個從羅太太(雅築)的死亡中恢復,迅速的挺起她的脊梁,
來面對現實生活!是的,她不再是一株菟絲花,而是一株勁草!望著她堅毅的掙扎著站起來,接受各種狂風暴雨,我佩服她!半年後的今天,她才是我真正的朋友和姐妹,我們的個性
仍然不合,但我們都努力的去適應對方。
  「嗨!中枬!」她喊著說:「哥哥有一封信給你!快拆開看!」
  中枬拆開了信,看著,也笑著。我說:
  「怎麼,他怎樣?中枬!信裡寫些什麼?」
  「我念幾段給你聽聽,」中枬說,慢慢的念:
  「告訴憶湄,我終於揚帆遠去,學習獨立了。國外什麼都好,只是沒有家裡的人情味,也沒有個刁鑽古怪的小丫頭鬥鬥嘴,殊覺無聊。到處擁擠不堪。連偷偷溜冰的地盤都找不到
,頗懷念家中的水泥地,和那廣大的花圃!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去,大概我回去的時候,憶湄已在教她的小憶湄或小中枬溜冰了——教技巧點,別像他媽媽那樣摔碎了骨頭——
  ——上星期自己煎蛋,把手指一齊煎進去了,想想人肉一定沒有煎蛋好吃,所以只吃煎蛋沒有吃手指——交了好幾個女朋友,一個比一個漂亮,有一個紅頭髮,兩個黃頭髮,四個
黑頭髮。結論:還是黑頭髮最好看,蓋為中國人也。最近最親密的一位女友是美國人,談得非常投機,我常常帶她到我的公寓裡來玩,有一天大雷雨,她在我處共度了一夜,美極了。
她芳齡四歲零三個月。皚皚怎樣?如果她再不交男朋友,我只好回來的時候給她帶個丈夫回來——爸爸好嗎?希望他已恢復了咆哮的精神,可惜我不在,使他少了咆哮的對象。問候嘉
嘉,還有憶湄的小動物們!」
  我和皚皚聽著,也笑著。中枬把信折了起來,笑著說:
  「看信如見其人,還是那副老樣子!」
  「不過,到底是獨立了。」我說。
  「誰獨立了?」
  一個聲音問,我抬起頭,羅教授正站在我們面前,他的鬚髮更加蓬亂,眼神黯然無光,半年的時間,他仿佛已經蒼老了十年。背負著雙手,他看來寥落而孤獨。
  「是皜皜的信,您要看嗎?」中枬問。
  「不,」他搖搖頭,又閃動著眼睛、無法抑制一份本能的關切:「他好嗎?有沒有闖禍?」
  「他很好,他問候您。」
  「是嗎?」羅教授轉動著眼珠。
  「他說,希望您早日恢復咆哮的精神。」
  「唔,」羅教授的鬚髮牽動著,他低下了頭,又迅速的抬了起來,眼眶竟微微有些濕潤,望著我,他說:「憶湄,我查了你的分數。」
  「哦!」我叫,心臟猛跳:「很糟,是不是?我知道今年不會有希望!」
  「三百六十八分,大概分發到第四、五個志願,第一個志願總是沒有希望了!」羅教授慢慢的說,看得出來,他在竭力抑制他的高興。
  「噢!」我歡呼了一聲,跳了起來,忘形的撲過去,一把抱住羅教授,我的臉碰上了他的鬍子,挪遠了一些,我說:「什麼時候,您能把這些討厭的鬍子剃掉?嗯?羅——羅——
爸爸!」
  「爸爸」二字一經叫出口,我如釋重負,渾身都輕鬆了。羅教授——不,爸爸凝視著我,他的鬚髮亂動,眼眶真的濕潤了,喃喃的,他不知道逼在喉嚨裡說些什麼。好久,好久,
我們都站在那兒,每個人心中都充滿了東西,眼睛裡都凝滿了淚,誰也無法說話。
  終於,我輕輕的說:
  「我懂了,爸爸。」
  「什麼?」他問。
  「你,媽媽,和菟絲花。」我說:「你是棵女蘿草,媽媽是松樹,她是菟絲花。媽媽最偉大,而你們也沒有過失。」我輕輕的念:「輕條不自引,為逐春風斜。百丈托遠松,纏綿
成一家。」
  羅教授淒涼的笑了,用他的大手撫摸著我的頭髮,他說:「你是個善良的女孩,憶湄。」
  我也含著淚笑了。遠遠的,嘉嘉的歌聲,隨著風飄送而來: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噢!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這是指的什麼?一段愛情?一段生命?像爸爸(羅教授),媽媽,和雅築的故事,也是一場春夢,一片朝雲嗎?
  無論如何,這故事已經過去了。儘管世界上每天還有新的故事在產生,但,那些,也終將如春夢無痕,如朝雲流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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