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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瓊瑤] 幾度夕陽紅【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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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1 16:31:47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章】
  楊明遠和王孝城從沙坪壩的鎮上走了出來,順著腳步,慢吞吞的沿著嘉陵江踱著步子,一面熱心的討論著藝專的兩位教授,鄧白和吳茀之的畫。這兩位教授都教花卉,而楊明遠卻
是李長白的得意門生,特別喜愛工筆人物。王孝城不喜歡工筆畫,嫌它太瑣碎太細緻,一來就聳聳肩說:
  「畫一隻猴子哦!三萬六千根毫毛,一根根的畫上去,一隻猴子就可以畫上幾小時,簡直是殺時間!假若畫一張『百猴圖』,可以把人從頭髮黑的時候畫到頭髮白的時候,毫毛還
沒畫到一半呢!」他自己畫寫意,山水和花卉都來,楊明遠也常常說王孝城的畫:「提起筆來,就那麼一揮一灑,這兒提一下,那邊點一點,就算完事,枝子從哪兒長出來的都不知道
!」
  所以每當畫起畫來,兩個人都少不了要挖苦對方,王孝城一來就問:「美人衣服上的花繡了幾朵了?」
  楊明遠也會來一句:「塗了幾個墨團團了?」
  原來,王孝城曾有一張得意的「墨荷」,用大號畫筆畫的,氣派非常之雄厚,整張畫紙上就是幾匹荷葉,和一枝亭亭伸出的蓮蓬。楊明遠認為畫得太草率,稱他是「塗幾個墨團團
」。每次談起畫畫,也總是要爭論幾句,像鄧白和吳茀之,楊明遠就喜歡鄧白,王孝城喜歡吳茀之。兩人走著一邊還大聲的辯論著。
  已經是深秋的時分了,雖然是午後,氣候仍然很寒冷,沒有太陽,天是陰沉欲雨的。光禿禿的柳條在蕭瑟的寒空中搖擺。
  王孝城指著柳樹說:「堤邊柳,到秋天,葉亂飄!葉落盡,只剩得,細枝條!」
  楊明遠微笑著接下去念:
  「想當年,綠蔭蔭,春光好,今日裡,冷清清,秋色老!」
  「噢,秋天!」王孝城蹙著眉說:「我不喜歡秋,太肅殺,容易引起人的鄉愁和感慨!」
  「尤其在這寒陰陰的氣候裡,」楊明遠說:「冬天似乎馬上會來,而冬衣還睡在當鋪裡。簡直是給人威脅!」
  「學學小羅,四大皆空,也照樣無憂無慮!」
  「秋天來了,他四大皆空,預備怎麼辦?」
  「你別為他發愁,」王孝城笑著說:「船到橋頭自然直,今年,我想他是沒問題了。有人會為他想辦法的。」
  「有人為他想辦法?誰?」
  王孝城伸手指指天際,楊明遠下意識的一抬頭,正有一群鳥向南邊飛去。
  「燕子?」他問。
  「噢,燕子,」王孝城說,「小飛燕。」
  「你怎麼知道?」
  「任何人都可以看出來,其實,小羅不是個笨人,你別看他嘻嘻哈哈的,好像心無城府。事實上,他是十分工於心計的,就拿他對小飛燕來說吧,胖子吳追求得火燒火辣,弄得人
盡皆知也沒追上。小羅呢,毫不費力的,不落痕跡就讓小飛燕傾了心。我總覺得,追求女孩子是一門大學問,技術是很重要的,像你像我,都不行!」
  「不過,我們也並沒有追求女孩子呀!」楊明遠說。
  「我們是沒有行動而已,並非沒有動心,你敢說我們常玩的那一群裡的女孩子,你就沒有為任何一個動心嗎?不過,我王孝城是不想結婚的,交女朋友就得作婚姻的打算!我怕婚
姻,那是枷鎖,我寧可海闊天空,自由自在的過過舒服日子,不想被婚姻鎖住。而且,我也有自知之明,除非有我真愛的女孩子,要不,還是算了。」
  「什麼意思?」楊明遠沒聽明白:「怎麼個『算』法?碰不到你真愛的女孩子,你就終身不結婚?」
  「或者。要不然,就娶盡天下的美女,如果我得不到我真愛的女孩子,任何女人對我都一樣了!」
  「你的說法好像是你已經有了傾心的對象,而又無法得到。」
  「也可能,我晚了一步!」
  「蕭燕嗎?」
  「別胡扯八道了!」王孝城哈哈一笑,抬頭看了看天,烏雲在天邊聚攏,一陣風來,帶著濃重的寒意,「真的,冬天快來了禦寒的衣服還沒影子呢,還在這兒胡扯!」
  「要下雨了,」楊明遠也看了看天:「秋天,真不給人愉快感!」又是一陣風來,他用長袖對著風兜過去,微笑著說:「好了!裝了一袖清風,總算不虛此行,回學校吧!」
  「唔,」王孝城的眼睛直視著前方:「不過,也有人不受秋的影響,照樣追求著歡樂。」
  「是嗎?」楊明遠泛泛的問。
  「唔。」王孝城依然就前面看著。
  楊明遠順著王孝城的眼光看去,於是,他看到一幅美麗而動人的圖畫。在嘉陵江水畔的一個石階上,何慕天正無限悠閒的坐著,他身邊是一根釣兔竿,斜伸在水面上,這一頭,並
非拿在手中,而是用塊大石頭壓在地上。他的眼睛也沒有注視水面的浮標,只呆呆的凝視著他左邊的那個人。
  在他左邊,夢竹正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垂著兩條大髮辮,繫著一件白色的披風。披風寬大的下襬,正迎風飛來,像極了白蝴蝶的雙翅,伸展著,撲動著。她膝上放著一本書,但她
也沒有看書,而用胳膊支在膝上,雙手托著下巴,愣愣的,一動也不動的望著何慕天。
  「你看,」王孝城笑了笑:「這就是人生最美麗的一刻,天地萬物,都在彼此的眼睛中。」
  楊明遠看了王孝城一眼:
  「你似乎很懂得感情。」
  「哈,是嗎?」王孝城笑著說,拉拉楊明遠的袖子:「我們走開吧,別去打擾他們,看樣子,他們的世界裡,已沒有第三者能存在了。」
  楊明遠仍然注視著那對渾然忘我的人兒,好半天,才聳聳肩,突然覺得天氣變得很冷了。
  「走吧,恐怕要下雨。」
  他們折了回去,準備去坐渡船回學校。路上,兩人都莫名其妙的沉默了起來,起先的那股高談闊論的興致都沒有了。秋風帶著壓力對他們撲面而來,暮雲正輕悄悄的在天空上鋪展
開來。默然的走了好一會兒,楊明遠才深思的說:
  「奇怪,她為什麼選擇何慕天?我覺得何慕天有點怪,而且有些神秘,家在昆明,幹什麼跑到重慶來讀大學?西南聯大不是也很好嗎?他又總有用不完的錢,而他的家庭,大家都
只傳說很有錢,卻誰也不明白他家庭的真正情形,你不覺得這個人可能有問題嗎?」
  「有問題?你指那一方面?」
  「例如政治背景——」
  「絕對不會!他是個詩人,滿身詩人氣質,別的什麼都沒有,至於思想,我保證他是個純右派的。你別胡思亂想,你對他好像很有成見,一開始你就不喜歡他。」
  「並非成見,只是——」他皺皺眉:「總覺得他有點不對勁!」
  「或者是因為——」王孝城說了一半,又嚥住了。
  「因為什麼?」
  「沒什麼,船來了,走快一點吧!」
  上了渡船,到了對岸,兩人又都沉默了下去,默默的向藝專走去,一大段路,誰都沒有說話。直到藝專的黑院牆已經在望了,王孝城才突然的嘆了口氣:
  「唉!」
  「唉!」楊明遠也嘆了口氣。
  「怎麼了?你?」王孝城問。
  「怎麼了?你?」楊明遠也問。
  「我?沒有什麼。」
  「我?也沒有什麼。」
  王孝城看看楊明遠,後者也看了看他。然後,王孝城笑了,一拉楊明遠的袖子說:
  「走!到校門口茶館去喝兩杯,我喝酒,你喝茶!」
  「你有錢?」
  「錢?」王孝城豪放的摔摔袖子:「賒帳吧!以後再說!」
  兩人跨進了茶館,坐了下來。
  外面,細雨開始綿綿密密的飄飛了起來。
  「好呀!小姐!」
  「噓!別叫!」夢竹把手指壓在嘴唇上,對奶媽警告的說,一面用那對美麗的大眼睛懇求的望著奶媽。
  「外面在下雨,你又要出去?現在,每天中午你媽一睡午覺,你就往外面溜,等到你媽醒來找不到你,又要跟我發脾氣!」
  「好奶媽,幫幫忙!我去兩小時就回來,包管媽的午覺還沒醒,神不知鬼不覺的,決不會牽累你!」
  「兩小時?那一次你是守時兩小時回來的?要我在你媽面前左撒謊右撒謊,將來我真下了拔舌地獄哦,一定把你也拉進來!」
  「我一定陪你,好不好?」夢竹說著,急急的向門口溜去。「你不用擔心拔舌地獄裡沒人陪你!我準陪,一言為定!」
  「喂喂,」奶媽趕上來,又拉住了夢竹:「你不帶把雨傘?外面在下雨!」
  「這一點毛毛雨,有什麼關係?」夢竹掙脫了奶媽的手。
  「你那個離恨天又在等你了,是不是?」
  「奶媽!」夢竹嘆口氣說:「我告訴你多少次了,是何慕天,不是離恨天!」
  「何慕天,離恨天,還不是差不多!」奶媽嘰咕著,一抬頭,看到夢竹已經走到門外去了,就又移動著小腳,吃力的追了上去,扶著大門,再釘了一句:「兩小時之內,一定要回
家哦!」
  「知道了!」夢竹頭也不回的說,向前面匆匆走去,走了老遠,才站住鬆了口氣,搖搖頭,自言自語的說:「怎麼上了點年紀的女人,就都會變得這樣嚕囌的呢!」
  一把傘突然伸了過來,遮在她的頭頂上,她一驚,抬起頭來,接觸到一對深沉、含蓄、而帶著笑意的眼睛,一襲藍布長衫罩在裌袍子上面,依然帶著他特有的那股瀟瀟灑灑的勁兒
。她笑了,歡欣的情緒鼓舞著她,她覺得自己像一朵清晨的睡蓮,正緩緩的綻開每一朵花瓣,欣欣然的迎接著美好的世界和黎明。
  「是你?」她欣喜的說:「嚇了我一跳!」
  「是嗎?」他問,盯著她的臉,在傘的陰影下,注視著她那清新美好的臉龐。「我在小茶館裡左等你不來,右等你不來,實在等不下去了,只好迎著這條路來接你。怎麼?今天為
什麼這樣晚?」
  「媽剛剛才睡著。」夢竹說,和何慕天併肩向前面走。
  細雨輕飄飄的灑在油紙傘上,發出蟋蟋的響聲,石板地上濕漉漉的,混含著泥痕。何慕天的長衫下襬上已全是泥水和污點。
  「唉!」她忽然嘆了口氣。
  「怎麼了?」
  「永遠要這樣偷偷摸摸,明明是正大光明的事,卻好像犯了罪一樣。」
  何慕天心中一震,犯了罪一樣?他悄悄的打量她,那純潔真摯的小臉龐,那寧靜、單純、信賴的眼神,那無邪的而帶著幾分倔強的嘴角!怎樣一個善良而熱情的女孩。他不由自主
地打了一個寒戰。
  「怎麼?你?」她問。
  「沒——沒有什麼。」他掩飾的說,挽住了她的腰,傘在她的面頰上投下了一個弧形的陰影,她的眼睛在陰影下亮晶晶的閃著光。
  肩併著肩,共在一把傘之下,他們緩緩的在青石板的路上走著,走了一段,夢竹發現他們並非和往常一樣向鎮外走,而是在向鎮中心走去,就詫異的問:
  「你帶我到哪裡去?」
  「我住的地方。」
  「你住的地方?」
  「嗯,我昨天才從宿舍裡搬出來,在鎮上租了一間屋子,這樣一來可以逃避宿舍中的嘈雜零亂,二來我們也不必天天到江邊上去吹風淋雨,小茶館裡眾目昭彰,坐久了也不是滋味
,對不對?」
  「你租的?怎樣的房子?」
  「別人分租出一間給我,倒很安靜,又有獨立的門戶。你來參觀一下吧。」
  何慕天租的房子在一條巷子裡,有個大院落,院落中居然也花木扶疏,參天的古槐中堆著假山石,石邊疏疏落落的開著幾株菊花。沿著院子中的石板路向裡走,是棟陳舊、古老的
大宅第,有條長長的走廊,走廊邊有好幾間獨立的房子,其中一間就是何慕天租的。
  廊檐上還掛著幾個鳥籠,裡面卻早已沒有了鳥的蹤跡。廊下,幾株瘦瘦的、缺乏照料的菊花在秋風中搖曳。一目瞭然,這又是那種沒落的世家,除了空空的一幢房子,已經一無所
有,於是,就把房子分租給大學生,賺一些錢來維持家用。
  何慕天打開了自己那間的房門,夢竹走了進去。房子並不小,傢具顯然也是向房東一併租下的,一張桌子,幾把檀木椅子和一張笨重無比的床,還有個頂天立地的大櫥,油漆剝落
,不過還可看出當初是件講究的東西,櫥門上雕刻著十分細微而瑣碎的圖案。
  夢竹四面看了看,笑著指了指那個大櫥:「可以藏得下好幾個人!」
  「把你藏進去,如何?我離開的時候,你就藏進去,別人也找不著你。我回來了,拍拍手,叫兩聲粉蝶兒,你就趕快飛出來陪我!」
  「說得好!」夢竹笑著說,走到桌子旁邊,注視著排列在桌子上的一些書,然後順手抽出一本花間集來,翻開來,裡面夾著一張照片,她凝視著那照片,濃眉毛,大眼睛,挺直的
鼻子下是張豐滿的嘴,一頭濃郁的頭髮,鬈曲的披散著。臉上帶著一絲野性而充滿自信力的笑。她把眼睛從照片上抬起來,望著何慕天,抿著嘴角對何慕天微笑。
  「你笑什麼?」何慕天不解的問:「你在書裡看到了什麼東西?那副神秘兮兮的樣子?」
  「書中自有顏如玉!」夢竹仍然在笑,把書遞到何慕天面前來:「是誰?好漂亮!你的姐姐?妹妹?還是情人?」
  何慕天的心臟一下子提陞到喉嚨口,面對著這張照片,他不能抑制的變了色。把書從夢竹手裡拿下來,丟在桌子上,他迅速的在腦子裡編織謊話,可是,抬起頭來,他接觸到的是
一對坦白、無邪的大眸子,裡面盛滿的全是單純的熱情和百分之百的信賴。仿佛那張照片絲毫也沒引起她的疑心和介意,就像書中的一頁插畫般那樣自然。在這對眸子的凝視下,他感
到強烈的自慚形穢,和強烈的自責。用牙齒咬住嘴唇,他背脊上冷汗涔涔了。
  「怎麼了?慕天?」夢竹收起了微笑,詫異的望著他:「你不舒服?」
  「夢竹,」何慕天喃喃的喊,走過去,把她的頭壓在自己的胸口,下巴緊貼在她的頭髮上,渾身顫慄的喊:「夢竹,我那麼喜歡你,那麼愛你,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得抑制住在
血管中過份奔放的熱情。夢竹,你不會知道,你不會瞭解,我愛你有多麼的深切和狂熱。」
  「我知道,我瞭解。」夢竹仰起頭來,水汪汪的眼睛熱切的望著他,面頰上散佈著一層興奮而激動的紅暈。「我都知道,慕天,我都知道。」
  「要想壓制住自己不去愛你,簡直是一件無法做到的事!天知道我曾經壓制過,盡我的全力去壓制,可是一旦堤防崩潰,那洶湧的洪流可以淹沒一切,那樣強大的衝擊力,那樣不
可遏制的奔騰流竄!」他注視她,在她的瞳仁裡,看到自己蒼白的臉和燃燒著的眼睛:「夢竹,要不愛你是不可能的,第一次見到你,我就知道我完了。舒繡文的微笑,江村的演技,
全引不起我的興趣,你坐在那兒,寧靜、安詳、而又美麗。你的眼睛裡有夢想,整個臉龐都煥發著光彩,當戲演到最動人的地方,有兩滴亮晶晶的淚掛在你的睫毛上,我竟衝動的想要
去吻掉它。戲散了,我送你回家,你走在我身邊,凝視著草裡飛竄的螢火蟲,安靜得像個小小的、怕給人惹麻煩的孩子。到了你的家門口,你扶著門,看著我走開,溫柔的眼睛像兩顆
黑夜裡閃爍的露珠,我必須用全力去控制自己,不對你作過份的注視。然後,我孤獨的沿著石板小路走回學校,心底有個小聲音在對自己不斷的說:『這就是你所追尋的,這就是你所
幻想的,這就是你曾夢寐中渴求的女孩子,是你一切的夢的綜合,這個女孩子——李夢竹。』」
  夢竹的眼睛裡凝聚了淚珠,懸然欲墜的滿盈在眼眶裡,微仰著頭,她一瞬不瞬的凝視著正在訴說的何慕天,微微扇動著嘴唇,無聲的低喊著:「慕天,哦,慕天!」
  「然後,是磐溪的茶館之聚,」何慕天繼續說下去,沉湎在自己的回憶裡:「你坐在一大群人中間,那樣的超群出眾,你以好奇的目光,探視著,領會著周遭的一切,除了微笑,
幾乎什麼都不說。你不知道你那沉靜溫柔的態度,和那飄忽的微笑怎樣強烈的吸引和打動我,為了抗拒這股引力,我喝下了過多的酒,但沒有醉於酒,卻醉於你的凝視和微笑。或者,
是我那兩句略帶感傷味的詞,引起你作詩的興趣,即席而賦的『雨餘芳草潤,風定落花香——』讓我進一步的領略到你的才氣和詩情——我已經太喜歡你了,喜歡得一看到你就心痛,
喜歡得不能不逃避。於是,我逃避了,我躲開你的眼光,我把自己埋進酒杯裡,我克制住強烈的想送你回家的衝動,而忍心的望著你孤獨的走開——」
  夢竹的淚珠沿著面頰滾了下來,微顰著眉梢,微帶著笑意,她默默的搖了搖頭。
  「——南北社不成文的成立了,每週一次的聚會成為我生活中的中心,不為別的,只因為聚會中有你。看看你,聽聽你的聲音。我告訴自己,僅此而已。但,一次又一次的見你,
一次又一次的無法克制。每次望著你走開,我覺得心碎,聽著別人談論你,我覺得煩躁和嫉妒。特寶公開承認在追求你,使我要發狂。似乎任何人追求你,都是對你的褻瀆,而我——
」他長長嘆息:「又有何資格?」
  「慕天,」夢竹搖搖頭,新的淚珠在眼眶中打轉:「你太低估你自己了!」
  「是嗎?」何慕天蹙著眉問,痛楚而憐惜的凝視著夢竹那含著淚、而又注滿了欣喜之情的眼睛。「是嗎?夢竹?是嗎?我配嗎?」
  「慕天!」夢竹發出一聲喊,激動的用雙臂緊緊的環住了他的腰,把臉埋進他胸前的長衫裡,聲音模糊的從長衫中飄出來:「慕天,我愛你!我崇拜你!」
  「是嗎?夢竹,是嗎?我值得你愛和崇拜嗎?」何慕天囈語般的、不信任的問。
  「你值得!」夢竹重新仰起頭來,熱情的臉龐上洋溢著一片光彩:「慕天,你為什麼這樣不安?這樣沒有自信力?」
  「我怕命運!」
  「命運?」
  「是的,命運。」何慕天用手捧住夢竹的臉,深深的望進她的眼底:「我那樣喜歡你,唯其太喜歡你,就生怕會傷害你。在鎮口那個小茶館中,我曾天天等待你,只為了看看你。
咳,夢竹,夢竹,我到底還是忍不住,那天晚上,看到夜深霜重,你仍然佇立不走,我直覺你是在等待我,我依稀聽到你的呼喚——」
  「慕天,我是喊了你,用我的心!」夢竹微笑著說:「我也有個直覺,如果我站著不走,你一定會來,所以我就固執的等待著。結果,你真的來了,可見我們是心靈相通的,是嗎
?」
  「但是,」何慕天呆呆的注視著她:「以後會怎麼樣呢?夢竹,我們怎麼辦呢?」他咬住嘴唇,深切的凝視她,內心在激烈的交戰。「夢竹,」他的喉嚨沙啞:「夢竹,你不知道
,你那麼善良,我要告訴你——」
  「別說!」夢竹叫:「我知道你想些什麼?知道你擔心的是什麼?但是,你別怕,我有勇氣應付那一天的打擊,我有勇氣!我母親不能強迫我!慕天,別為高家的事發愁,連我都
有勇氣,難道你還沒有勇氣嗎?」
  「高家?勇——氣?」何慕天愣愣的說。
  「是的,高家!我恨透了他們!可是,現在總是婚姻自主的時代,是嗎?有誰能強迫我呢?我和高家訂婚的時候還只是個小孩子,什麼都不懂,他們不能用這樣的婚約來限制我!
只是怕媽媽——但,總有一天我要面臨和媽媽攤牌的,慕天,體會給我勇氣的,是不是?」
  「我——給你勇氣——?」何慕天依舊在發怔。
  「是的,是的,你會給我勇氣!」夢竹像得到了保證似的說:「你別發愁,慕天,只要有你,我還怕什麼呢?」她挺了挺瘦小的背脊:「我不怕!我什麼都不怕!」
  「夢竹!」何慕天低低的叫,眼眶濕潤了。「你不知道,我是說——我——」
  「別說了!」夢竹摔了摔頭:「最起碼,現在別讓他們的陰影來困擾我們!慕天,我告訴你一句話,」她望著他,用一種堅定的、果決的、嚴肅而不移的語氣說:「今生今世,活
著,願做你家的人,死了,願做你家的鬼!我是非你莫屬!」
  何慕天凝視著她,接著就深深的顫慄起來,他把她擁在自己的胸前,緊緊的環抱住她。淚溢出了他的眼眶,他用面頰依偎著她黑髮的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記得孔雀東南飛裡那兩句詩嗎?」夢竹輕輕的說,用柔和如夢的聲調念:
  「君當如磐石,妾當如蒲草,蒲草韌如絲,磐石無轉移!」
  她發出一聲深長的、滿足的嘆息,緊偎在他胸前,幽幽的說:「你是磐石,我是蒲草,我將堅韌如絲,但求你永不轉移!」
  何慕天無法說話,只更緊的攬住她。雨在窗紙上浙浙的滴著,風在樹群中穿梭。夢竹又是一聲嘆息:
  「你的心在跳,」她說:「好重,好沉,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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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夢竹才跨進院子的大門,奶媽就給了她一個警告的眼光,她壓低聲音問:「什麼事?媽醒了?」
  「哼,當然醒了,現在還不醒,要睡到點燈才醒嗎?而且,又來了客人。」
  「客人?誰?」
  「還有誰?當然是高少爺啦!」
  夢竹咬咬牙,轉身就想向門外溜,奶媽一把抓住她的衣服,急急的說:「這算什麼?見一見又不會吃掉你,再跑出去,我對你媽怎麼交賬?快去吧,人家高家少爺帶了好多東西來
送你呢!在堂屋裡等了大半天了!」
  「東西?我才不希罕呢!」夢竹嘟著嘴說,一面勉勉強強的向屋裡走去。
  跨進了堂屋,立即看到李老太太坐在方桌旁邊,用一對銳利而嚴酷的眼睛狠狠的盯了她一眼。她怔了怔,不敢和母親對視,掉過頭來,她望著坐在桌子另一邊的高悌,肥頭肥腦,
小鼻子小眼睛,永遠微張著合不攏來的嘴。看到他那副尊容就讓人倒足胃口!她嫌惡的皺皺眉,高悌已經慌忙的站了起來,傻不愣登的瞪著小圓眼睛,結巴的說:
  「回——回——回來了?」
  「嗯。」夢竹打鼻子裡哼了一聲。
  「我——我——給——妹——妹子買——買——了幾塊料——料——料子!」高悌胖臉上堆起一個傻瓜兮兮的笑,討好的說,一面指著堆在方桌上的盒子。
  夢竹瞟了那些盒子一眼,動也不動,和誰生氣似的噘著嘴,眼睛望著桌子的邊緣發呆。
  「妹——妹——妹子,要不要——看——看?」高悌一個勁的瞎熱心,打開盒子,抖出一大堆五顏六色的衣料。夢竹再瞟了一眼,嘴噘得更高了。
  「夢竹,」李老太太冷冷的喊:「你高哥哥跟你講話!」
  「我聽到了!」夢竹沒好氣的喊。
  「聽到了怎麼不回答人家?」
  「回答什麼東西呢?我不會!」
  「好!夢竹!」李老太太氣得發抖,瞪著夢竹看了老半天,才點點頭說:「脾氣這麼壞,只好等將來讓你婆婆來管你!」說著,她轉頭對高悌說:「小悌,婚事準備得怎麼樣了?

  「我——我——我媽說,趕——趕年底——辦——辦喜事。叫——叫我——討討——討一個——老婆——回——回家——過年。嘻嘻!」說著,就望著夢竹傻笑了起來。
  「什麼?」夢竹嚇了一大跳,抬起頭來盯著李老太太,臉色變得雪白:「媽媽你要把我——。」
  「嗯。」李老太太堅定的點點頭,冷然的說:「今年年底,你就和小悌完婚,你現在大了,我也老了,管不了你。女大不中留,只有早早的把你嫁過去,讓管得了你的人來管你,
我也可以少操些心!」
  「媽媽!」夢竹蹙著眉喊,不信任的張大了眼睛,搖著頭說:「你怎麼能這樣待我?媽媽?你一點都不關心我的幸福?媽媽?你一定要把我嫁給他?嫁給這個活寶?你——」
  「夢竹!」李老太太斷然的喝了一聲:「你怎麼可以這樣講高哥哥?小時候你們也是一塊兒玩大的,婚事是你自己同意的!君子一諾千金,你非履行這婚約不可!你心裡有些什麼
竅我全知道!你以為那些大學生就比高悌強?他們只是和你玩,你別再做夢了!現在,好好的陪高悌談談。今天晚上,我還有話要對你講!」
  「媽媽!不要,不要,媽媽!」夢竹咬著嘴唇,默默的搖頭。
  李老太太已經站起身來,狠狠的望了夢竹,就掉身回房了。這兒,留下了夢竹和高悌面面相對,高悌在母女爭論的時候,就一直瞪圓了小眼睛,把一個大拇指放在嘴唇上,望望李
老太太,又望望夢竹。這時,看到李老太太走了,他就又對著夢竹發了半天呆,然後,慢吞吞的把身子挪過去,輕輕的拉了拉夢竹的袖子,怯怯的叫了一聲:
  「妹——妹——妹子!」
  夢竹正望著方桌上供的祖宗牌位出神,被他一拉,嚇了一跳,頓時摔開袖子,跳到一邊說:
  「見你的鬼!誰是你妹子!」
  高悌呆了呆,重新把大拇指放到嘴唇裡,愣愣的說:
  「你——你——你不是我妹子——誰——誰是我妹子?妹——妹——妹子,我媽叫我——來——來——來和你——你——講講話,我媽——媽說,你——你——八成——有——有
——些不規矩——你——好多——中——中——中大的學生都——都知道你。妹——妹——妹子,你——你——你也講——講話呀!」
  「我講話!」夢竹渾身發抖,臉色雪白,瞪著一對烏黑的大眼睛,向高悌惡狠狠的大嚷:「我講話!你聽清楚了,你這個傻瓜蛋,馬上給我滾出去!」
  「什——什——什——什麼?」高悌受驚的張大了嘴。
  「我——我——我告訴——訴你!」夢竹惡意的學著他的口氣說:「你——你——你妹子——討——討厭死了你!天——天下的男——男人死絕了,也——也——不嫁給你!」眼
淚湧上了她的眼眶,她向他逼近,把兩條小辮子向腦後一摔,大嚷著說:「回去告訴你媽,李夢竹不規矩,沒資格做你高家兒媳婦,讓她另外去給你這個白癡找老婆!去!去!去告訴
你媽去!」
  「這——這——這——」高悌驚慌的向後面退,莫名其妙的說:「這——算——什——什麼意思?」
  「叫你滾的意思!」夢竹哭著說:「我那一輩子倒了楣,憑什麼會和你訂上婚!你連一句整話都講不清楚,根本——」
  「夢竹!」李老太太及時出現在門垠上,打斷了夢竹還沒有出口的許多氣話。她對夢竹瞅了好半天,才憤憤的吐出一口氣來,先不管夢竹,而走過去對高悌說:「小悌,你先回去
,對你媽說,現在是打仗的時候,兒女婚姻,能簡單一點,就簡單一點,我們也沒準備什麼嫁妝,你們也就別注重排場了。倒是日子,能提前一點更好,臘月裡太忙,十一月裡選個日
子好了,你們家選定了日子,我們也就可以準備起來了。你懂了嗎?聽明白了嗎?」
  「懂——懂——懂。」高悌一個勁的點頭。
  「那麼,你先回去吧,我也不留你吃晚飯了,黑地裡頭回去我不放心。你別把剛才夢竹和你說的話放在心上,她和你開玩笑呢!回去再跟你媽講,我明天會到你家去拜望她,婚禮
中的一切,明天再詳談。知道了嗎?」
  「知——知——知道。」
  「那麼,你就走吧!」送走了高悌,李老太太轉身回來。夢竹正坐在椅子上發呆,滿面淚痕,李老太太厲聲喊:
  「站起來!夢竹!」
  夢竹下意識的站了起來。
  「走過來!」
  夢竹機械化的走了過去。
  「跪下!」
  夢竹抬起頭來,望著李老太太。
  「我叫你跪下!」李老太太權威性的聲調,帶著不容人反抗的嚴厲。銳利而堅決的目光幾乎要射穿夢竹的腦袋。
  夢竹一語不發的跪下去。
  「抬起頭來,向上看!」
  夢竹抬起頭來,上面供著靈牌和神位的神座。
  李老太太抖顫著站在夢竹身邊,說:
  「你上面是你父親的牌位,李家列祖列宗都看得到你,你已經為李家丟盡了人!現在,你對我說實話!你這些天中午都溜到哪裡去了?」
  夢竹默然不語,蒼白的臉上毫無表情。
  「說!」
  「到茶館,或者嘉陵江邊。」夢竹說了,聲調冷淡、平穩、而堅定。
  「做什麼?」
  「和一個中大的學生見面。」
  「是誰?叫什麼名字?」
  「何慕天!」
  「好,」李老太太低頭望著夢竹,後者臉上那份堅定和倔強更使她怒火中燒,她咬住牙,氣得渾身抖顫。伸出手來,她狠狠的抽了夢竹兩記耳光,從齒縫中迸出一句話來:「好不
要臉的東西!」
  夢竹的身子晃了晃,蒼白的面頰上頓時留下了幾條手指印,紅腫的凸了起來。她跪著,雙手無力的垂在身邊,臉上依舊木木的毫無表情。
  李老太太盯著那張越蒼白就顯得越美麗的臉,越看越火。她雙腿發軟,拖過一張椅子,她坐了下去,好久,才又氣沖沖的說:
  「你是存心想敗壞門風,是不是?你和這個中大的學生來往多久了?」
  「夏天就認識了。」
  「你們天天見面?」
  「最近是天天見面。」
  「你,」李老太太咬得牙齒發響:「虧你說得出口!你這個該殺的丫頭!我從小怎麼教育你的,你是出自名門的大家閨秀!你把李家的臉完全丟盡了!你!每天和他做些什麼事情
?說!」
  「散步,談天。」
  「散步?談天?談些什麼?」
  夢竹把眼光調到母親身上,用一種奇異的神色望著李老太太,慢悠悠的說:「談一些你永不會瞭解的東西,因為你從來沒有。」
  李老太太劈頭劈臉的又給了夢竹兩耳光,喘著氣說:
  「你連禮貌都不懂了,這是你對母親說話嗎?我看你是瘋了!什麼叫我不瞭解的東西?你倒說說看!」
  「愛情。」夢竹輕聲的說,聚著淚的眼睛明亮的閃著先,使她整個的臉都煥發著奇異的光彩。
  「你,你,你——」李老太太氣得說不出話來:「你簡直——不要臉!」
  「我要嫁給他。」夢竹依然慢悠悠的說,臉色是堅決的,悲壯的,有股寧為玉碎的不顧一切的神情。輕聲的又重複了一遍:「我要嫁給他。」
  「你說什麼?」李老太太向她俯近身子。
  「我要嫁給他。」
  「你——你要死!」
  「媽媽!」夢竹仰起頭來,面對著母親,她現在是跪在李老太太面前了。她的眼睛熱烈而懇求的望著李老太太,用令人心酸的語氣說:「媽媽,你是我的母親,我多麼希望你能瞭
解我。媽媽,我愛他,我愛他愛得沒有辦法,媽媽,你不會知道這種感情的強烈,因為你從沒有戀過愛。但是,媽媽,請你設法瞭解我,我不能嫁給高悌,我不愛他,我愛的是何慕天
。媽媽,但願我能讓你瞭解什麼是愛情!」
  「哼!愛情,」李老太太氣呼呼的說:「你真不害臊,滿嘴的愛情!你別給我丟人了!」
  「媽媽!」夢竹悲哀的搖頭:「愛情是可恥的事嗎?是可羞的事嗎?不,你不明白,那是神聖的,美麗的!沒有絲毫值得羞恥的地方!」
  「你會說!」李老太太更加生氣了:「全是那些摟摟抱抱的電影和話劇把你害了!你有臉在我面前談愛情!記住,你是訂過婚的,再過兩個月,你就要做新娘了,你是高家的人,
你非給我嫁到高家去不可!關於這個中大學生的事,我就算饒過了你。但是,從今天起,我守住你,你不許給我走出大門一步!你再也不許見那個人,你給我規規矩矩的待在家裡,等
著做新娘!」
  「媽媽!」夢竹驚恐的喊,一把抱住母親的腿:「媽媽,你不能這樣做,你不能!媽媽,你怎麼忍心把我嫁給那個白癡?他連話都說不清楚,你怎麼忍心?媽媽,我一生的幸福在
你的手裡,求求你,媽媽!」
  「夢竹,」李老太太的語氣稍稍和緩了一些:「關於你這件婚事,我知道你心裡不情願,把你配給高悌,也當然是委屈你了。可是,這婚事是你父親生前給你訂的,我們李家,也
是書香世家,不能輕諾寡言,面子總是要維持的。何況,一個女孩子,結了婚,相夫教子,伺候翁姑,安安份份的做主婦,才是良家婦女的規矩,至於丈夫笨一點,又有什麼關係呢?
只要心眼好,沒有吃喝嫖賭的壞習慣,就是難能可貴了!你念了這麼多年書,怎麼連這點小道理都不懂呢?」
  「媽媽!」夢竹蹙緊了眉頭,絕望的喊:「你根本不瞭解,你根本無法瞭解!你和我生活在兩個時代裡,你有你的思想,我有我的思想,我們是無法溝通的!可是,媽媽,你發發
慈悲,我決不嫁給高悌,我決不!隨你怎麼講,我就是不嫁給高悌!」
  李老太太的火氣又上來了,她盯著夢竹,憤憤的,不容人反抗的說:「給你講了半天道理,你還是糊塗到底!我告訴你,你不嫁,也要嫁!你是嫁他家嫁定了!」
  「我不!我不!我不!」夢竹哭了起來,淚水沿頰奔流,她拉住了李老太太袍子的下襬,抽噎的喊:「媽媽,我不嫁他,求你,你取消這段婚約,我感激你!媽媽,我愛的是何慕
天,我發過誓只嫁何慕天!」
  「好呀!」李老太太咬牙切齒的說:「你訂過了婚,還由你自己選擇,你想氣死我是不是?你現在給我滾回你的房間裡去,不許你再出門!我沒有道理跟你講,你和高家訂了婚,
你就得嫁給高家!你再敢溜出去和男學生鬼混,我就打斷你的腿,我們李家的面子還要維持!」說著,她掙脫了夢竹的拉扯,向後面走去。
  夢竹撲倒在椅子裡,用手蒙住臉,失聲的痛哭了起來。一面哭,一面嗚咽的喊:「母親,好母親,你的女兒還沒有『面子』重要!」
  李老太太已經走到後面去了,對夢竹這兩句話根本沒有置理。夢竹跪得腿發麻,看到母親忍心的絕裾而去,她心中大慟,眼睛發昏,順勢就坐倒在地下。一抬頭,她看到父親的靈
牌,不禁大哭著叫:「爸爸,好爸爸,是你為我安排的?爸爸,好爸爸,你回答我一句,我的命運該是這樣的嗎?」
  靈牌默默的豎著,漠然的望著伏在地下的夢竹,夢竹把頭撲倒在李老太太坐過的椅子上,心碎神摧,哭得肝腸寸斷。
  「夢竹,夢竹,」奶媽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過來,用手推著夢竹的肩膀,安慰的叫:「好了,別哭了,起來吧,哭也沒有用嘛,起來洗洗臉。」
  夢竹像是溺水的人一下子抓到一塊浮木一樣,她一把抱住了奶媽,把滿是淚的臉在奶媽膝蓋上揉著,哭著喊:「奶媽,奶媽,奶媽,奶媽——」
  奶媽用手輕拍著夢竹的頭,鼻子中也酸酸的,只能反覆的說:「好了,好了,夢竹,別哭了!你看,那麼大的大姑娘了,哭得還像個小娃娃!」她俯身下去,拖起夢竹,用手帕給
她擦著臉,像哄小女孩似的拍著她:「有什麼事,可以好好商量嘛,急什麼呢?快去洗把臉,天都黑透了,飯還沒吃呢,洗了臉好吃飯!」
  「我不要吃飯了!」夢竹喊,衝進了自己的臥室裡,關上房門,也不點燈,就撲倒在床上,把臉埋進枕頭中,傷心的痛哭。
  不知道哭了多久,門被推開了,有人提了盞燈走進來。她以為是奶媽,可是側過頭一看,卻是李老太太。李老太太手中除了燈之外,還捧著一個托盤,裡面放著飯菜。她把燈和托
盤都放在桌上,然後走到床前,俯視著夢竹說:
  「起來吃飯!」
  「我不要吃!」夢竹賭氣的說,把身子轉向床裡。
  「吃,也由你,不吃,也由你!」李老太太顯然也有氣:「夢竹,你不要傻,我是為了你好!」
  「為了我好?」夢竹猛的轉過頭來,盯著李老太太:「為了我好,你才把我嫁給一個白癡?」
  「你說他是白癡是不對的,他只是有點傻氣而已,但那孩子肥頭大耳,倒是有福之相。夢竹,你應該想想清楚,嫁到他家,不愁吃,不愁穿,讓丫頭老媽子服侍著,豈不是比嫁給
那些流亡學生,三餐缺了兩頓的,要強得多?何況高悌那孩子又實心實眼的,不怕他三妻四妾的討小老婆,為你想,有那一點不合適呢?就是你嫌他不漂亮,說不清楚話,可是,夢竹
,漂亮的男人都靠不住呀!話說不清楚,又有什麼關係,他又不是教書的,也不要靠說話來吃飯!而且,世界上那裡有十全十美的人呢?人,總會有一兩樣缺點的!」
  「媽,」夢竹從床上坐起來,悲哀的搖著頭:「媽,你不懂,我不在乎過苦日子,我不要丫頭老媽子服侍,我也看不上金銀珠寶、綾羅綢緞和雕梁畫棟,我只要一樣東西:愛情!

  「愛情?」李老太太嗤之以鼻:「這是件什麼東西?能吃嗎?能穿嗎?能喝嗎?」
  「不能吃,不能穿,不能喝。」夢竹說:「可是人生缺了它,還有什麼意義?」
  李老太太點點頭:「夢竹,別再做夢了,愛情是件空空洞洞的東西,我知道許多人沒有它照樣生活得很好。可是,卻從沒聽說過,窮得衣不蔽體,家無隔宿之糧的人會生活得愉快
。夢竹,你是太年輕了,才會迷信『愛情』。」
  「媽媽,我無法和你辯論愛情。」夢竹絕望的說:「就好像無法和奶媽談詩詞一樣。有一次,我費了兩小時和奶媽解釋李清照的一句詞『尋尋覓覓』,她居然問:『丟了東西找不
到,為什麼不點個火來找呢?』」
  「好譬喻!」李老太太忍著氣說:「你認為和我談『愛情』是在對牛彈琴,是不是?我是不懂你心目裡的愛情,我只知道人生有許許多多的責任,我有責任教育你,你有責任做高
悌的妻子,從今天起,把那些愛啦情啦從你腦子裡連根拔去吧!我沒有再多的道理和你講了。」
  目送母親走出房門,夢竹呆呆的坐在床沿上,面對著桌上如豆的燈火,默默的陷進孤獨而無助的沉思中。好了,事實明明放在這裡,她永不可能讓母親瞭解她,更不可能讓母親同
情她。解除高家的婚約,這簡直是夢想!母親無法接受她的觀念,正如同她無法接受母親的觀念,現在,還有什麼話好說呢?母親的話是命令,也是法律。你哀求也好,哭泣也好,爭
論也好,母親決不會動心,也決不會放棄她的觀念。你該屬於高家,你就只有嫁給高家,他是白癡也好,混蛋也好,你就得嫁!
  用手托著下巴,她在燈火中看出自己無望的前途。可是,難道自己就認命了嗎?嫁給那個白癡?放棄何慕天?不!決不!決不!她不能這樣屈服,她也不會這樣屈服,她要和命運
作戰到底,她不能犧牲在母親糊裡糊塗的法律下!「何——慕——天——」當她凝思時,這名字在她腦中回旋著。「何——慕——天——」是的,只有先去找何慕天,和他商量出一個
對策來。何慕天,何慕天!她心中迫切的呼叫著,渴望能立即找到他,把一切向他傾訴,他會為她想出辦法來,一定!
  從床上跳起來,她走到桌邊,三口兩口的扒了一碗飯,要立刻見到何慕天的念頭使她週身燒灼。她可以借洗澡的名義到浴室去,洗完澡,就可以從後門溜出去,溜出去之後的局面
呢?她不再管了!她只要見到何慕天!見到了何慕天,一切的問題都好解決!她只要見到何慕天!
  拿了換洗衣服,走出房門,一眼看到李老太太的房門開著,李老太太正坐在門口的地方看書。看到了夢竹,李老太太放下書,沉著聲音問:「做什麼?」
  「洗澡!」
  「去吧!」
  夢竹走進浴室,匆匆的洗了澡,就躡手躡腳的向後門走去,一推門,心中立即冰冷了,一把新加的大鎖,把那扇小門鎖得牢牢的,顯然母親已經預先有過佈置了。她跺跺腳,恨得
牙齒發癢。折回房間來,看到母親房門已闔,她立即輕快的向大門跑去,但,才衝進堂屋,母親卻赫然站在方桌旁邊,正冷冷的瞪視著她:「你要到哪裡去?」
  「我——我——」夢竹囁嚅著:「我要出去買繡花線。」
  「不許去!以後你要什麼東西,你開單子出來,我叫奶媽去給你買!」
  夢竹直視著母親,憤怒和恨意使她滿心冒火,她跺了一下腳,掉頭向自己房間走去,一面憤憤的說:
  「好吧!你又不能每一分鐘都這樣看著我!」
  「你試試看!」李老太太也憤憤的說。
  夢竹回進房裡,用力把門碰上,「砰!」的一聲門響把她自己的耳膜都震痛了。倒在床上,她恨恨的把鞋子踢到老遠,用棉被把自己連頭帶腦的蒙住,緊咬著嘴唇,遏止住想大哭
一場的衝動。可是,接著,門上的一個響聲使她直跳了起來,她聽到清清楚楚的關鎖的聲音,門被鎖上了。她衝到房門口,搖著門,果然,門已經從外面鎖得牢牢的了,她大叫著說:

  「開門!開門!這樣做是不合理的!奶媽!奶媽!」
  「夢竹,」門外是李老太太冷靜而嚴酷的聲音:「這樣你可以安安心心的在房裡待著了吧,別再轉壞念頭,鑰匙只有我一個人有,你喊奶媽也沒用。以後每天的飯菜我自己給你送
進來。洗臉水也一樣!你給我好好的待兩個月,然後準備做新娘!」
  「媽媽!媽媽!」夢竹撲在門上喊:「你怎能這樣做?你發發慈悲!發發慈悲!」她的身子向地下溜,坐倒在地下,頭靠在門上,痛哭的喊:「你是對你的女兒嗎?媽媽?你是我
的母親嗎?」
  「我是你的母親,」李老太太在門外說:「所以要預防你出差錯,女孩子的名譽是一張純白的紙,不能染上一點污點,我今天關起你來,為了要你以後好做人!」
  「媽媽!媽媽!媽媽!」夢竹哭著喊,但,李老太太的腳步聲已經走遠了。「媽媽,你好忍心!」夢竹把臉埋在手腕中,哭倒在門前的泥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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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1 16:32:36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
  深秋的天氣,帶著濃重的寒意,嘉陵江畔,已充滿了一片蕭索的景象,樹枝光禿禿的聳立在漠漠的寒空裡。墜落在地下的樹葉,正和枯黃的野草一起在泥濘中萎化。大概由於冷的
關係,嘉陵江兩岸空蕩蕩的沒有什麼行人,那些平日愛笑愛鬧的學生們似乎也都深藏了起來,再也看不到嘻笑怒罵的人影。無人利用的渡船,寂寞而冷清的靠在岸邊,盛滿了一船黃葉

  何慕天穿著大衣,脖子上繫了條圍巾,沒有戴帽子,在瑟瑟的寒風中寥落的向鎮裡走去。石板上已青苔點點,濕而滑,細雨才停止沒有多久,小路邊的枯樹仍然是潮濕的,褐色的
樹幹似乎可以擠得出水來。他低垂著頭,從一塊石板上跨到另一塊石板上,緩慢的,無精打采的走著。走進沙坪壩的小鎮,他在鎮口那家小茶館的門前站了站,遲疑了一會兒,終於搖
搖頭,繼續向鎮裡走去。
  轉了一個彎,夢竹的家門在望了。他站住,瞪視著那兩扇闔得嚴嚴密密的黑漆大門。門上的油漆已經剝落,兩個小小的銅門環毫無光彩的垂著。他把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迎著風,
佇立在街頭,茫然的看著那兩扇門。
  「為什麼?為什麼?」他心中有著大大的問號,為什麼?已經整整十天了,他得不到夢竹絲毫的消息,小茶館中等不到她,新租的小屋她也從不光臨。無論走到那兒,都不再有她
的影子,她像是突然間從這世界上隱沒了。見著人,他總是問一句:
  「碰到夢竹嗎?」
  「沒有呀!你不是天天和她在一起嗎?」
  天天在一起!可是,這天天在一起突然中輟了,中輟得完全莫名其妙。這是怎麼回事呢?她淡忘了他?她忽然不喜歡他了?到底是什麼原因?無盡的期待使他要發狂了!望著這兩
扇門,他真希望自己能鑽進去,找著夢竹,問出一個底細來。
  細雨又開始飄起來,到處都白茫茫,昏濛濛的一片。他摸了摸頭髮,摸了一手的水。雨仿佛正在慢慢的加大,站在這街頭又算什麼呢?下意識的,他向前走去,一直走到夢竹的家
門口,停在那大門前面。他從門縫中向裡注視,深院悄悄,重門深鎖,他找不到一丁點夢竹的痕跡。在門邊又足足站了十分鐘,雨水已從他頭髮裡沿著脖子向下滴,冷冰冰的。
  忽然間,他咬了咬牙,想見到夢竹的欲望強烈的控制了他,他伸手重重的敲了敲門。門裡寂然無聲,他又等待片刻,再敲了敲門,這次比剛剛更加堅定了。半晌,門裡有了動靜,
有人向大門走來,同時,一個蒼老的,婦人的聲音在問:
  「是哪一個?」
  「請開開門,我找一位李小姐。」
  門打開了,站在門裡的是奶媽,看到何慕天,她似乎有點張皇失措,微張著嘴,她愕然的站在門口。何慕天還沒有忘記她,立即點了個頭問:
  「奶媽,夢竹在家嗎?」
  「夢——夢——竹——」奶媽囁嚅著,還來不及把話完全說出來,裡面,另一個富於權威性的聲音響了。
  「奶媽,是誰呢?」
  「哦——哦——」奶媽更加失措了,倉皇的想把門關上,一面匆匆的說:「你走吧!小姐不在家!」
  何慕天一腳跨進門檻,用身子抵住大門,固執的問:
  「夢竹怎麼樣?奶媽?」
  奶媽還沒說話,李老太太走出來了。她斑白的頭髮梳著髻,缺乏血色的臉龐顯得嚴肅和冷漠,那對銳利的眼睛看起來是堅定而近乎無情的。出於一種本能的直覺,何慕天知道這就
是夢竹的母親了,沒等他開口,李老太太已迅速的用眼光在他臉上看了一圈,冷冷的問:
  「你要什麼?」
  「您是李伯母吧?」何慕天儘量使自己的聲調顯得謙和而恭謹:「我姓何。」
  「你要做什麼?」李老太太不假辭色的問。
  「我想——見見李夢竹小姐。」
  「對不起,她不在!」李老太太簡短的說,想關起大門。
  「請等一下,」何慕天攔門而立,卻仍然用恭敬的口吻說:「您能告訴我,她到哪裡去了嗎?」
  李老太太銳利的盯著何慕天,把他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冷然的問:「你打聽她做什麼?」
  「我——」何慕天有些難以回答。「我希望能見到她,我們是朋友。」
  「朋友?」李老太太蹙著眉問,接著就說:「那麼,好吧,告訴你,她到成都去了。」
  「成都?」何慕天渾身一震:「她去成都做什麼?」
  「去——結婚!」
  何慕天抬起頭來,直視著李老太太,李老太太也瞪著眼睛望著他,他們兩人相對而視,彼此都在衡量著對方。一層敵對的氣氛在二人中間彌漫。
  好半天,何慕天昂了一下頭,冷靜而固執的問:「她在什麼地方?伯母?」
  「成都。」
  「不,她不會。」
  「如果你知道,何必來問我?」李老太太冷哼了一聲說:「你請吧,我要關門了。」
  「伯母,請您允許我見見她。」何慕天屹立不動。
  「你是什麼意思?」李老太太生氣的問:「我已經告訴了你,她到成都去了。信不信是你的事,請你以後不要再到我們家來。我們這兒不招待陌生人,也並不歡迎你!夢竹有她自
己的丈夫,希望你們這群學生少勾引女孩子!有時間多念點書吧!」說完,她氣沖沖的就要關門,一面對依然攔著門的何慕天怒目而視。
  何慕天看看不是滋味,一抬頭,他接觸到奶媽的眼光,那是憂傷的、同情的、而又無可奈何的。他再看看李老太太,後者正嚴厲而憤怒的瞪著他。他默默的搖搖頭,從門裡退了出
來,門立即砰然碰上,同時是大閂落上的聲音。他靠在門上,佇立了好幾分鐘,心頭充塞著幾千幾萬種無法描述的情緒,仰首望天,白茫茫的一片,雨和昏蒙的雲霧揉和在一起,無盡
的伸展著,充塞著,壓擠著。他凝視著那混沌的雨和天,喃喃的在心中低問:
  「夢竹!你在哪兒?你在哪兒?」
  風吹過屋頂和小巷,低咽的迴旋:
  「你在哪兒?你在哪裡?」
  用手抹去了面頰上的雨滴,繞緊了圍巾,雙手插在大衣口袋中,他踽踽的向來時的路走去。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內,他把身子重重的投在床上,淋了過久的雨,頭中有些昏昏然,眼
前金星亂迸,閉上眼睛,他仿佛聽到夢竹喜悅而低柔的聲音:
  「你的心在跳,好重、好沉、好美!」
  把頭埋進枕頭中,他呻吟的問:
  「你在哪兒?你在哪兒?」
  風在原野中呼嘯,窗欞震動得格格有聲,野外有隻鷓鴣在不斷的低鳴——這一切,全匯成了同一種聲浪,在室內各處衝擊迴蕩:「你在哪兒?你在哪兒?」
  夢竹用雙手托著下巴,對著桌上一動都沒有動的飯菜和那盞冒著黃綠色火苗的桐油燈發呆。菜和飯都已經冰冷了,她卻沒有絲毫的食欲。多少個白天,多少個黑夜,就被關在這一
間小斗室中,像一個囚犯!幾百種憤怒的火焰在她血管中燃燒,幾千種反抗的意識在她胸腔中翻攪。她開始恨李老太太,恨她的頑固,恨她的無可理喻,恨她的殘酷和無情!
  她想過用各種方法逃走,逃到何慕天那兒去,然後永不回來!可是,李老太太防範得那麼嚴,簡直連一點機會都找不到。連她洗澡的時候,李老太太都把門戶深鎖,自己搬個小竹
凳子,坐在浴室門口監視。在這種被囚困的生活裡,她覺得自己簡直要發瘋了。門口有開鎖的聲音,然後,門開了,李老太太站在門口監視,讓奶媽進來收拾碗筷。
  自從夢竹招認每天和何慕天約會之後,李老太太就認定奶媽是夢竹的同謀,對奶媽的行動也大加限制,根本不許她和夢竹多說話。因此,夢竹寫了封信給何慕天,想讓奶媽帶出去
寄,信寫好了好幾天了,卻至今沒有機會交給奶媽。
  奶媽走進來一看,就嚷著說:
  「好小姐,飯都冰冷了,怎麼還沒有吃呢?」
  夢竹眼圈一紅,瞪著飯碗,什麼話都不說。
  「不吃,就讓她餓死!」李老太太在門口說。
  「來來,小姐,多少吃一點,看我老奶媽的面子,好不好?」奶媽說著,走近夢竹,貼在夢竹身邊,給她添上一碗飯,遞到她嘴邊。同時,俯下身子,迅速的耳語著說:
  「那個什麼何慕天今天來過了,給你媽趕走了。」說完,她又大聲的說:「喏喏,小姐,吃呀。你看,這幾天敲敲蛋也不吃了,一天三頓沒一頓好好吃的,餓得前心貼後心了,女
孩兒家,瘦伶伶的多不好看!來來,多少吃一點,有什麼值得這樣傷心呢?」說完,她拉住夢竹的胳膊,暗中捏了她一把。
  夢竹一聽到何慕天來過了,心中就怦怦亂跳,眼睛裡也放出光彩來。何慕天!他會救她的,他一定會,她真想問問何慕天今天來時的詳情。但是,母親正可恨的站在門邊,虎視眈
眈的望著奶媽和她。她氣得手足發冷,但是,何慕天來過的消息卻確實使她興奮振作了不少。心中浮起一線朦朧而模糊的希望,他會想出辦法來的,只要他知道她正被囚困在這斗室之
中。
  「來呀,夢竹,趕快吃,你看,連熱氣都沒有了,吃了冷飯明天又要鬧胃痛了。好小姐,奶媽餵你吃,怎麼樣?看看,這麼大了,還像三歲小娃娃!」
  奶媽端著飯碗,送到夢竹嘴邊來,她那夾棉袍子寬寬大大的袖口正張開在夢竹的眼前,身子遮斷了李老太太和夢竹間的視線。夢竹靈機一閃,迅速的把一個信封塞進奶媽的袖子裡
,輕輕說:「寄掉它!」同時,故意生氣的大聲嚷著說:
  「誰要你餵,我自己吃!」
  胡亂的扒了一碗飯,食不知味的放下飯碗,她仰起頭來,懇求的望了奶媽一眼,示意要她寄掉那封信。奶媽暗中嘆了口氣,悄悄的把信塞進了袖子深處。收拾了碗筷,捧著托盤退
出去。才走到門口,李老太太冷靜的喊:
  「站住,奶媽!」奶媽身不由己的站住了,兩手端著托盤。李老太太一聲也不響的走過去,從奶媽袖子取出了那封想偷渡出境的信件,拈在手上,冷冷的說:「奶媽!你在我家的
年代不少了哦!我的脾氣你大概也摸熟了吧!怎麼還要在我的眼睛前面玩花樣呢?夢竹就是被你帶壞了,你還幫著她弄神弄鬼,她要是出了差錯,將來丟了李家的人,壞了李家的名譽
,我就唯你是問!」
  奶媽站在那裡,老臉脹得通紅,噘著嘴,氣得雙手發抖,碗碟都叮噹作響。你是管女兒哦,也不能要了女兒的命呀!人家男有情,女有意,你又為什麼一定要把夢竹配給那個舌頭
打嘟嚕的小傻瓜呢?難道你沒眼睛,看不出何慕天一表人才,比那個只會瞪眼睛,啃手指頭的傻瓜強上千千萬萬倍嗎?她咬咬嘴唇,鼻子裡重重的出著氣,回頭看了夢竹一眼,夢竹正
絕望的倒在椅子裡。為了夢竹,忍一口氣吧,要不然,你李家的事哦,我也不要做了,還不如住兒子家裡去呢!樂得享福當祖母。
  「奶媽,你走開吧!」李老太太說。
  奶媽又看了夢竹一眼,無可奈何的退到廚房裡,把托盤重重的往桌上一頓,氣呼呼的在凳子上坐下來:
  「面子!面子!如果把夢竹逼死了哦,看還到哪裡去找面子去?」
  李老太太看著奶媽走開,就拿著夢竹那封信,走進了房間,對夢竹狠狠的看了看,說:
  「你以為可以瞞得住我,是不是?告訴你,夢竹,你別想在我面前玩出什麼花樣來!從今天起,連奶媽都不許出門!你少動歪心眼,跟你說吧,你那個何慕天來過了,我已經告訴
他,你到成都去嫁人了,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說完,她握著信,走出房門。立即,就是房門闔上和落鎖的聲響。聽著銅鎖鎖上的那「卡嚓」的一聲響,夢竹覺得自己的心臟也被鎖了進去。痛楚,憤怒,和絕望把她撕裂成幾千
幾萬的碎片。她從椅子裡跳了起來,撲到門上,用手捶打著門,發狂的喊:「開門!開門!開門!我要出去!讓我出去!我沒有犯罪,這樣是殘忍的!開門!開門!放我出去!放我出
去!放我出去!」
  門外寂然無聲,她下死力的撞著門,又捶又打,門外的岑寂更引發她的狂怒,她抓住門閂一陣亂搖,嘴裡亂七八糟的嚷著:「我要出去!我要出去!你不能這樣關起我來!放我出
去,請放我出去!爸爸不會贊成你這樣做的!爸爸,假如爸爸在世哦!」
  想起了父親,一向慈和而溫文的父親,她用手蒙起臉來,開始放聲痛哭。門外岑寂依舊,她哭了一陣,看看毫無結果,母親不會被她的眼淚所動搖,那兩扇門也不會因她流淚而自
然開啟。她停止了哭,慢慢的走到書桌旁邊,被鬱積的怒氣幾乎使她窒息,抓起了桌上的一個硯臺,她對著房門砸過去。「砰」然的一聲巨響,帶給她一種報復性的愉快。於是,書桌
上任何的東西,都變成了拋擲的武器,書、筆、墨、水盂、鏡框——全向門上飛去,一陣乒乒乓乓唏哩嘩啦的響聲,在室內突擊回響。等到書桌上的東西都砸完了,她才筋疲力竭的垂
下手來,倒進椅子裡,渾身酸痛而乏力,用手支著額,她劇烈的喘息著,四肢都在顫抖。
  室內一經消失了那拋擲的喧鬧聲,就立即顯得可怕的空曠和寂寞起來,好像全世界只剩下她這一個人。她聽到門邊有一聲嘆息,然後是細碎的腳步走遠的聲音,那是奶媽。連奶媽
都有一份惻隱之心,母親何以如此心狠?她從椅子裡站起身,走到窗口去,拉開窗子,一陣寒風撲面而來。窗子上有木頭格子,這原是李老太太怕家中都是女人,會有強盜或小偷之覬
覦之心,而特別裝上去的,她用手搖了搖,木條紋風不動,跳窗逃走顯然不可能,就是跳得出去又怎樣呢?窗外是院子,院子有高牆,大門的鑰匙也在母親手中。
  她把前額抵在窗格上,外面在下雨,窗格濕漉漉的都是水。夜風凌厲的刮了過來,一陣雨點跟著風掃在她滾燙的面頰上,涼絲絲的。她用手摸摸面頰,真的很燙,胸口在燒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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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中隱隱作痛。迎著風,她佇立著,不管自己只穿著件單薄的小裌襖。寒風砭骨而來,她有種自虐的快樂。脫逃既不可能,何慕天已成為夢中的影子。與其被關在這兒等著去嫁給那個
白癡,還不如病死餓死。
  風大了,雨也大了,她的面頰浴在冷雨裡,斜掃的風帶來過多的雨點,她的衣襟上也是一片水漬。雨,何慕天總說,雨有雨的情調。一把油紙傘遮在兩個人的頭頂上,聽著細雨灑
在傘上的沙沙聲,他的胳膊環在她的腰上,青石板的小路上遍佈苔痕,嘉陵江的水面被雨點擊破,蕩漾起一圈圈的漣漪,新的、舊的、一圈又一圈,靜靜的擴散——油紙傘側過來,遮
住兩人的上半身,他的頭俯過來,是個輕輕的,溫存的吻,吻化了雨和天——又是一陣強風,她打了個寒噤,忍不住兩聲「阿嚏」。她用手揉揉鼻子,似乎有些窒塞,吸了兩口氣,她
繼續貼窗而立。
  桐油燈的火焰在風中擺動,雖然有玻璃罩子罩著,風卻從上之開口處灌進去,火焰掙扎了一段長時期,終於在這陣強風下宣告壽終正寢。四週是一片黑暗,風聲,雨聲,和遠處的
鷓鴣啼聲,組合了夜。鷓鴣,它正用單調的嗓音,不斷的叫著:「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週而復始的啼聲!有多麼苦?還能有多麼苦?
  她抹掉臉上的雨水,感到頭昏腦脹,渾身像是全浸在冷水中,從骨髓中冷出來,冷得牙齒打顫,而面頰卻仍然在發燙。黑暗中,她踉蹌著摸到了床,身不由主的倒在床上。窗子沒
有關,風從不設防的窗口向房裡灌進來,在滿屋子回旋。她躺著,瞪視著黑暗的屋頂。辮子散了,她摸了摸披在枕頭上的長髮,那麼多,那麼柔軟,有一次,在嘉陵江畔的小石級上,
她的髮辮散了,他說:
  「我來幫你編!」他抓起她的長髮,握了滿滿的一把,編著,笑著,弄痛了她,髮辮始終沒有編起來。最後,乾脆把臉往她長髮中一埋,笑著說:「那麼多,那麼柔軟,那麼細膩
——像我們的感情,數不清有多少,一縷一縷,一縷一縷,一縷一縷——」
  「苦苦苦苦!」「苦苦苦苦!」鷓鴣仍然在遠處不厭其煩的重複著。苦苦苦苦!有多麼苦?她閉上眼睛,淚珠從眼角上向下跌落。苦苦苦苦!有多麼苦?還能有多麼苦?
  早上,李老太太把夢竹的早餐端了進來,奶媽跟在後面,捧著洗臉盆和牙刷毛巾等。室內是一片混亂,門邊全是砸碎的東西,毛筆、書本、鎮尺等散了一地。窗子大開著,室內冷
得像冰窖,寒風和冷雨仍然從窗口不斷的斜掃進來。窗前的地下,已積了不少的雨水。夢竹和衣躺在床上,臉朝著床裡,既沒蓋棉被,也沒脫鞋子,一動也不動的躺著。
  「啊呀,這不是找病嗎?開了這麼大的窗子睡覺!」奶媽驚呼了一聲,把洗臉盆放下,立即走過去關上窗子,然後走到夢竹床邊來,用手推推夢竹:「好小姐,起來吃飯吧!」
  夢竹哼了一聲,寂然不動。
  「奶媽,別理她,她裝死!」李老太太說。
  夢竹一唬的翻過身子來,睜著對大大的,無神的眼睛,瞪視著李老太太,幽幽的問:
  「媽,你為什麼這樣恨我?」
  李老太太愣了一下,凝視著夢竹。夢竹雙頰如火,眼睛是水汪汪的,嘴唇呈現出乾燥而不正常的紅色。她走上前去,用手摸了摸夢竹的額頭,燒得燙手,頓時大吃一驚,帶著幾分
驚惶,她轉向奶媽:「去把巷口的吳大夫請來!」
  「用不著費事,」夢竹冷冷的說,看到母親著急,她反而有份報復性的快感。「請了醫生來,我也不看,你不是希望我死嗎?我死了,你可以把我的屍首嫁到高家去!也維持了你
的面子!」
  「夢竹,」李老太太憋著氣說:「我知道你心裡有氣,可是,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好,如果你不是我的女兒,我也不要來管你,就因為你是我的女兒,我關心你,愛護你,才
寧願讓你恨我,而要保護你的名譽,維持你的清白。你想想,那個何慕天,長得是很漂亮,但是,漂亮又有什麼用呢?你知道他有誠意沒有?你知道他家裡有太太沒有?你亂七八糟的
跟他攪在一起,名聲弄壞了,他再來個撒手不管,你怎麼辦?何況你訂過婚,這個醜怎麼出得起?你是女孩子,一步也錯不得,有了一點點錯,一生都無法做人。你別和我生氣,將來
有一天,你會瞭解我為什麼要這樣做的!」
  「哼,」夢竹在枕頭上冷笑了一聲,重新轉向床裡,什麼話都不說。
  「起來洗把臉,吃點東西,等下讓醫生給你看看。」
  「不!」夢竹簡簡單單的說。
  「你這算和誰過意不去?」李老太太竭力壓制著自己的怒火:「生了病還不是你自己吃虧!」
  「你別管我!」夢竹冷冷的說:「讓我死!」
  李老太太瞅了夢竹好一會兒,咬咬牙說:
  「好,不管你,讓你死!」
  醫生請來了,夢竹執意不看,臉向著床裡,動也不動。吳大夫是個中醫,奶媽和夢竹拉拉扯扯了半天,說盡了好話,才勉強的拖過夢竹的手來,讓吳大夫把了把脈。至於舌頭、喉
嚨、氣色都無法看。馬馬虎虎的,吳大夫開了一付藥方走了。奶媽又忙著出去抓藥,回來後,就在夢竹屋裡熬起藥來,她深信藥香也能除病。李老太太也坐在夢竹床邊發呆。藥熬好了
,奶媽顫巍巍的捧了一碗藥過來,低聲下氣的喊:
  「小姐,吃藥了!」
  夢竹哼也不哼一聲。
  奶媽把藥碗放到床邊的凳子上,自己到床上來推夢竹,攀著夢竹的肩膀,好言好語的說:
  「小姐,生了病是自己的事呀,來吃藥!來!有什麼氣也不必和自己的身子過不去,看你,平日就是嬌嫩嫩的,怎麼再禁得起生病呢?來,趕快吃藥,看奶媽面子上,從小吃我的
奶長大的,也多少要給奶媽一點面子,是不是?來,好小姐,我扶你起來吃!」
  「不要!」夢竹一把推開奶媽的手,仍然面向裡躺著。
  「夢竹,」李老太太忍不住了,生氣的說:「你這是和誰生氣?人總得有點人心,你想想看,給你看病,給你吃藥,這樣侍候著你,是為的什麼?關起你來,也是因為愛你呀!你
不吃藥,就算出了氣嗎?」
  夢竹不響。
  「你到底吃不吃?」李老太太提高聲音問。
  「不吃!」夢竹頭也不回的說。
  「你非吃不可!」李老太太堅定的命令著:「不吃也得吃,起來!吃藥!」
  夢竹一翻身從床上坐了起來,直視著李老太太說:
  「媽,從我小的時候起,你對我說話就是『你非這樣不可,你非那樣不可!』你為我安排了一切,我就要一步步照你安排的去走!好像我不該有自己的思想、願望、和感情,好像
我是你的一個附屬品!你控制我一切,從不管我也有獨立的思想和願望。你不用再命令我,你要我嫁給高家,你就嫁吧!生命對我還有什麼呢?反正這條生命是屬於你的,又不屬於我
,我不要它了!」說著,她端起那隻藥碗,帶著個豁出去什麼都不顧了的表情,把碗對地下一潑,一碗藥全部灑在地下,四散奔流。夢竹拋下碗,倒在床上,又面向裡一躺,什麼都不
管了。
  李老太太氣得全身抖顫,站起身來,她用發抖的手,指著夢竹的後背說:「好,好,你不想活,你就給我死!你死了,你的靈牌還是要嫁到高家去!」說著,她轉過頭來厲聲叫奶
媽:
  「奶媽!跟我出去,不許理這個丫頭,讓她去死!走,奶媽!」
  奶媽站在床邊,有些手足無措,又想去勸夢竹,又不敢不聽李老太太的命令。
  正猶豫間,李老太太又喊了:
  「奶——媽!我跟你講話你聽到沒有?走!不許理她!」
  「太太!」奶媽用圍裙搓著手,焦急的說:「她是小孩子,你怎麼也跟她生氣呢!生了病不吃藥——」
  「奶媽!」李老太太這一聲叫得更加嚴厲:「我叫你出去!」
  奶媽看了看李老太太,又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夢竹,無可奈何的嘆了口氣,跺跺腳,向門口走去,一面嘟嘟囔囔的說:
  「老的那麼強,小的又那麼強,這樣怎麼是好?」
  李老太太看著奶媽走開,就點點頭,憤憤的說:
  「我告訴你,夢竹!命是你自己的,愛要你就要!不要你就不要!做父母的,做到這個地步,也就夠了!」說完,掉轉頭,她毅然的走了出去。立即,又是銅鎖鎖上的那一聲「卡
嚓」的響聲。
  夢竹昏昏沉沉的躺著。命是自己的,愛要就要,不要就不要,現在,這條命要來又有什麼用呢?等著做高家的新娘?她把頭深深的倚進枕頭裡,淚珠從眼角向下流,滾落在枕頭上
。自暴自棄和求死的念頭堅固的抓住了她,生命,生命,生命!讓它消逝,讓它毀天,讓它消弭於無形!如今,生命對她,已沒有絲毫的意義了。
  白天,晚上,晚上,白天,日子悄悄的消逝。她躺在床上,拒絕吃飯,拒絕醫藥,拒絕一切,只靜靜的等待著那最後一日的來臨。
  奶媽天天跑到床邊來流淚,求她吃東西,她置之不理。母親在床邊嘆氣,她也置之不理。只昏昏然的躺著,陷在一種半有知覺半無知覺的境界中。許多時候,她朦朧的想,大概生
命的盡端就要來臨了,大概那最後的一剎那就快到了,然後就是完完全全的無知無覺,也再無悲哀煩惱了。就在這種情形下,她不知自己躺了多少天,然後,一天夜裡,奶媽提著一盞
燈走進她的房間,到床邊來搖醒了她,壓低聲音說:「夢竹,起來,夢竹!我送你出去,何慕天在外面等你!夢竹!」
  何慕天!夢竹陡的清醒了過來,何慕天!她瞪大了眼睛望著奶媽,不相信奶媽說的是事實。這是可能的嗎?何慕天在外面!奶媽又搖了搖她,急急的說:
  「我已經偷到了鑰匙,你懂嗎?現在快走吧,何慕天在大門外面等你,跟他去吧,小姐,跟他去好好過日子,你媽這兒,有我擋在裡面,你不要擔心——」奶媽的聲音哽住了,撩
起衣服下襬,她擦了擦眼睛,伸手來扶夢竹。「何慕天這孩子,也是個有心的,三天來,天天等在大門外面,昨天早上我出去買菜,他抓住了我,說好說歹的求我,要我偷鑰匙,昨晚
沒偷到,他在大門外白等了一夜。今晚好了,鑰匙已經偷到了,你快起來吧!」
  夢竹真的清醒了,搖了搖頭,她掙扎著從床上坐起來,奶媽伸手扶著她。她望著奶媽,數日來的疾病和絕食使她衰弱,渾身癱軟而無力。喘息著,她問:
  「真的?慕天在等我?」
  「是的,是的,是的,」奶媽連聲的說:「快去吧,你的東西,我已收拾了一個包裹給何慕天了。你這一去,就得跟著何慕天過一輩子,沒人再管你,招呼你,一切自己當心點。
以後也算是大人了,可別再犯孩子脾氣,總是自己吃虧的——」奶媽說著,眼淚又滾了下來,聲音就講不清楚了。她幫夢竹穿上一件棉襖,再披上一件披風,扶夢竹下了床。
  夢竹覺得渾身輕飄飄,軟綿綿,沒有一點力氣。腦子裡也恍恍惚惚,朦朦朧朧,不能明確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只有一個單一而專注的念頭,她要去見何慕天!奶媽扶著夢竹走了
幾步,門檻差點把夢竹絆跌,走出房間,悄悄的穿過走廊和堂屋,到了外面的院子裡。這倒是個月明如晝的好晚上,雲淡星稀,月光把大地上的一切都塗成了銀白色。夢竹像騰雲駕霧
般向大門口移動,奶媽又在絮絮叨叨的低聲叮囑:
  「這回去了,衣食冷暖都要自己當心了,燒還沒退,到了何慕天那兒,就趕快先請醫生治病——我也不知道我在幫你做些什麼,我也不曉得我做得對不對,老天保佑你,夢竹!我
總不能眼看著你餓死病死呀——」
  奶媽吸吸鼻子,老淚縱橫。到了大門口,她又說:
  「再有,夢竹,別以為你媽不愛你,你生病這幾天,她就沒睡好過一夜覺,也沒好好的吃過一頓飯,成天望著你的房間發呆,嘆氣。她是愛你的,只是她太要強了,不肯向你低頭
。你去了,以後和何慕天能夠好好的過日子便罷,假如這個何慕天欺侮了你哦,日子過不下去的話,還是回家來吧——」
  夢竹停住,猛然間明白了。自己是離家私逃了,換言之,這樣走出這大門後,也就再不能回來了。她望著奶媽的臉發怔,月光下,奶媽紅著眼圈,淚水填滿了臉上每一條皺紋。
  她囁嚅著喊:「奶媽!」
  「去吧!走吧!」奶媽說:「反正你暫時還住在沙坪壩。你藏在何慕天那兒,把病先治好,我會抽空來看你的。你媽要面子,一定不會太聲張,我會把情形告訴你。好好的去吧,
何慕天要等得發急了。快走,當心你媽醒來!」
  夢竹望了望這一住多年的家宅,知道自己已無選擇的餘地,留在這屋子裡,是死亡或者嫁給高悌,而屋外,她夢魂牽繫的何慕天正在等待著。奶媽拉了拉她,她身不由主的跟著奶
媽跨出大門。立即,一個暗影從門邊迎了過來,接著,是一副強而有力的胳膊把自己凌空抱起,她聽到奶媽在喃喃的說:「慕天,我可把她交給你了,你得有良心!」
  「奶媽,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是何慕天的聲音。然後,自己被抱進一輛汽車,放在後座上,有件男用的大衣對自己身上罩來。她仰起頭,看到何慕天熱烈而狂喜的眼睛,
他注視她,喉嚨中發出一聲模糊的低喊,重新又擁住了她,他的胳膊抖顫而有力,他的聲音痛楚而淒迷的在她耳畔響起:
  「夢竹!夢竹!夢竹!」
  一剎那間,多日的委屈,多日的痛苦,多日的相思和絕望,全匯成一股洪流,由她胸中奔放出來,她撲過去,緊緊的攬住何慕天,用一聲呼叫,呼出了自己心中所有的感情:
  「慕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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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1 16:33:2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章】
  冬天,悄悄的來了。楊明遠裹著床厚棉被,坐在床上看一本都德的小說「小東西」。王孝城又在和他那個吹不出聲音的口琴苦戰,吹一陣、敲一陣、罵一陣。有兩個同學在下圍棋
,只聽到劈哩啪啦的棋子落到棋盤上的聲音,和這個的一句「叫吃」、那個的一句「叫吃」。這是星期六的下午,自從天涼了之後,南北社也就無形中解散了,星期六下午,又成了難
挨的一段時間。
  宿舍門忽然被推開了,小羅垂著頭,無精打采的走了進來,往椅子中一坐,緊接著就是一聲唉聲嘆氣。
  「怎麼了?」王孝城問:「在那兒受了氣回來了?」
  小羅搖搖頭,又是一聲嘆氣。
  「別問他了,」楊明遠說:「本來小羅是最無憂無慮,嘻嘻哈哈的人,自從跌落愛河,就整個變了,成天搖頭嘆氣,在哪兒受了氣,還不是蕭燕那兒!」
  「說出來,」王孝城拍拍小羅的肩膀說:「讓我們給你評評理看,是你不對呢?還是蕭燕不對?」
  「八成是小羅的不對!」楊明遠說。
  「是嗎?」王孝城問:「告訴你,大丈夫能屈能伸,如果你做錯了什麼,賠個罪不就得了嗎?」
  王孝城和楊明遠左一句,右一句的說著,小羅卻始終悶不開腔,只是搖頭嘆氣。王孝城忍不住了,重重的拍了他一下說:「怎麼回事?成了個悶葫蘆了!」
  「唉!」小羅在桌上捶了一拳,終於開口了:「女人哦,是世界上最難瞭解的動物!」
  「你看!」楊明遠說:「我就知道問題所在!你又和蕭燕吵架了,是不是?」
  「不是,」小羅大搖其頭:「沒吵架。」
  「那麼,是怎麼了呢?」王孝城問。
  「是她不理我了。」小羅悶悶的說。
  「不理你了?為什麼呢?」
  「為什麼?」小羅叫:「我要是知道『為什麼』就好了,我根本就不知道為什麼!女孩子一個心有二百八十個心眼,有一個心眼沒碰對就要生氣,誰知道她為什麼氣呢?」
  「到底是怎麼了?」楊明遠問。
  「根本就沒怎麼!我們在茶館裡聊天,聊得好好的,她忽然就生氣了,站起身來就走,我追出去,喊她她不應,和她說話她不理,我問她到底為什麼生氣,她站住對我氣沖沖的說
:『你不知道我為什麼生氣,我就更生氣!』你看,這算什麼?我真不知她為什麼生氣嘛!反正一句話,女人,最最不可解的動物,尤其在反應方面,特別的——特別的——」找不出
適當的辭來形容,他嘆了口氣,揮揮手說:「唉,別提了!」
  「你別急,」王孝城說,「慢慢來研究一下,或者可以找出她生氣的原因,你們在一塊兒談些什麼?」
  「海闊天空,什麼都談!」小羅說,望著天花板翻了翻白眼,想了一會兒。「起先,談了談何慕天和夢竹的事,然後又談到南北社不繼續下去,怪可惜的,再就談起冬天啦,天冷
啦,沒衣服穿啦——」突然間,他頓住了,恍然大悟的把眼睛從屋梁上調了回來,瞪著王孝城說:「老天!我明白了!」
  「怎麼?」王孝城困惑的問。
  「我明白了!」小羅拍著腿說,咧了咧嘴:「她問我怎麼穿得那麼少,毛衣到哪裡去了?我就據實以告:『進了當鋪啦!』我忘了這件毛衣是她自己織了送我的!」
  「你看!」王孝城笑了起來:「這還不該生氣?比這個小十倍的理由都足以生氣了!好了,現在沒話可說,明天先去把毛衣贖回來,再去負荊請罪!」
  「贖毛衣?」小羅挑挑眉毛:「錢呢?」然後把手對王孝城一伸說:「募捐吧!」
  王孝城傾囊所有,都掏出來放到他手上,臨時又收回了幾塊錢:「留著買香煙!絕了糧可不成!」
  小羅的手又伸向楊明遠,楊明遠數了數他手裡的錢,問他贖毛衣要多少錢,把不足的數給他添上了,一毛也沒多。
  小羅嘆口氣說:「以為可以賺一點的,誰知道一點都沒賺。」
  「聽他這口氣!」楊明遠說:「他還想『賺』呢!也不嫌丟人,臉皮厚得可以磨刀!」
  「磨刀霍霍向豬羊!」小羅大概是靈感來了,居然念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詩來。一面把錢收進口袋裡。
  「你剛剛提起何慕天和夢竹,他們現在怎麼樣?」楊明遠不經心似的問。
  「你們還不知道?」小羅大驚小怪的:「已經鬧得滿城風雨了。」
  「聽說他們在沙坪壩租了間房子同居了,」王孝城說:「大概是謠言吧,我有點不大相信。夢竹那女孩子看起來純純正正的,何慕天也不像那樣的人。」
  「可是,」小羅說:「卻完完全全是真的,為了這件事,夢竹的母親聲明和夢竹脫離母女關係,夢竹的未婚夫差點告到法院裡去,整個沙坪壩都議論紛紛。不過,小飛燕說,夢竹
他們是值得同情的,據說,夢竹原來那個未婚夫是個白癡,如果讓夢竹配個白癡,我可要打抱不平。我倒覺得何慕天和夢竹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再合適也沒有,一個瀟瀟灑灑,一個文
文靜靜,兩個人又都愛詩啦詞啦的,本就該是一對。說實話,老早,我對夢竹也有點意思,你們還記得在黃桷樹茶館裡比賽吃擔擔麵的事嗎?我一口氣吃上十碗,不過要想在她面前逞
英雄而已。但是,後來我自知追不上,何慕天的條件太好了,我也喜歡何慕天!罷了,說不轉念頭,就不轉念頭!結果倒追上了小飛燕。人生的事情,冥冥中好像有人代你安排好了似
的。」
  「我不懂何慕天這個人,」楊明遠皺著眉說:「既然造成這個局面,為什麼不乾脆和夢竹結婚?這不是有點糟蹋人家清清白白的女孩子嗎?」
  「你放心,」小羅說:「慕天不是個始亂終棄的人,我瞭解他,婚禮是遲早的問題而已。聽小飛燕說,夢竹病過一場,病得很厲害,現在病好了沒多久,說不定這兩天,我們就會
接到他們的喜帖呢!」
  「我認為何慕天不會拿夢竹開玩笑,」王孝城說:「他待夢竹顯然是一片真情。」
  「何慕天嗎?」楊明遠從鼻子裡說:「我總覺得他有點紈胯子弟的味道,談戀愛也不走正路。別人戀了愛先訂婚,再結婚。他怎麼就糊裡糊塗的和夢竹同居了,說出去多難聽!將
來再補行婚禮也不漂亮。」
  「或者,他們同居是一個手段,」小羅為何慕天辯護著說:「為的是造成既成事實,好斷了高家的念頭。」
  「哎呀,只要兩個人有情,婚禮早舉行晚舉行又有什麼關係呢?」小羅說。
  「那當然有關係!」楊明遠說:「婚姻是一個保障——」
  「我保險,」小羅說:「他們一定會很快的結婚!」
  「才不見得呢,何慕天這人未見得靠得住——」
  「我跟你打賭,怎麼樣?」小羅說:「我賭他們一個月以內一定行婚禮!」
  「賭就賭,」楊明遠說:「假如何慕天有誠意,為什麼不先結婚呢?要弄得這樣風風雨雨的,到處都是他們的桃色新聞。」
  「賭十包五香豆腐乾,如何?」小羅說:「沒有先行婚禮,或者是有苦衷呢!」
  「苦衷!會有什麼苦衷——」
  「算了算了,」王孝城插進來說:「為別人的事爭得面紅耳赤,何苦?結婚也好,不結婚也好,是別人自己的事,你們操什麼心呢?走!我們到邱鬍子茶館裡去坐坐吧,跟他賒賬
。」
  「我不去了,」小羅說,向寢室外面走:「我贖毛衣去!」
  「那麼,我們去!」王孝城對楊明遠說。
  三個人一起走出宿舍的門,剛剛跨出去,迎面來了一位同學,分別遞給他們三封信。小羅一看,是三張一摸一樣的請柬,就高興得大叫起來:
  「我說的吧,怎麼樣!話還沒說完呢,請帖就來了,何慕天那個人絕不含糊的!」
  「別忙,」楊明遠沉吟的說:「這請帖可有點怪。」
  大家看那請帖上印的是:
  「謹訂於民國三十二年十二月五日晚六時,在重慶市百齡餐廳訂婚,敬備菲酌,恭請光臨
  何慕天 李夢竹 謹上」
  「這事不是有點怪嗎?」楊明遠說:「現在還訂什麼婚?為什麼不幹脆結婚?」
  王孝城也抓了抓腦袋:「確實有些不可思議。」
  「或者,」小羅皺皺眉說:「結婚是件大事,他們不想馬馬虎虎的辦,大概想等錢啦,或者要得到何慕天家裡的支援。但是,管他呢,反正訂了婚就是要結婚!」
  「哼!」楊明遠冷笑了一聲:「訂了婚就一定會結婚麼?那麼,夢竹怎麼沒嫁給高家呢?這是她第二次訂婚了。」
  「好了!」王孝城叫:「訂婚也罷,結婚也罷,讓他們去吧!我們也操不上心。我要去喝兩杯酒,明遠,一起來吧,你喝茶,我喝酒!我始終欣賞辛棄疾那兩句詞:『昨夜松前醉
倒,問松我醉如何?卻疑鬆動欲來扶,以手推松曰去!』真夠味,希望今天就能喝得如此之醉。走!明遠!」
  「好吧,走!」楊明遠說:「雖然我不喝酒,但今天可以陪你喝一小杯!有點兒醺然的酒意,比不醉更好!」
  「你們去喝酒,」小羅說:「我贖毛衣去了。」
  「等一會!」王孝城叫住小羅:「我出了錢是給你贖毛衣的,你可別拿去幹別的哦!等會兒又看了話劇了,給了叫化子了!」
  「決不會!」小羅叫著說,走遠了。
  楊明遠和王孝城進了茶館,兩人又是茶,又是酒,談談說說。時間十分容易過去,一忽兒,天色就暗下來了,茶館裡到處都點起了燈,兩人仍然沒有離去的意思。
  楊明遠對著茶館門口,靜靜的說:「小羅回來了,不知道贖了毛衣沒有?」
  小羅果然大踏步的跨了進來,直接走到楊明遠和王孝城的桌子前面,在凳子上一坐,說:「我在城裡碰到胖子吳,大家決定今晚在沙坪壩鎮口那家小茶館中聚齊,商量商量送什麼
東西給何慕天和夢竹,胖子吳的意思,是南北社會員們聯名合送,因為大家都窮,恐怕得湊了錢才夠。」
  王孝城望著小羅的手,小羅手裡有個報紙包。
  「你手裡是什麼?毛衣嗎?」
  「不是!」小羅眉飛色舞的說,舉起手裡的紙包,撕掉了外面的紙,笑著說:「我買來送蕭燕的,好可愛!」
  楊明遠和王孝城一看,原來是隻玩具的哈巴狗,有白色的長長的毛,和一對亮晶晶的黑眼珠,做得十分逼真,也十分惹人喜愛。
  王孝城點點頭說:
  「毛衣呢?」
  「去他的毛衣,這個比毛衣可愛多了!」
  「你把贖毛衣的錢,拿去買了這個哈巴狗?」楊明遠問。
  「一點不錯!」小羅得意洋洋的。「我保管蕭燕會喜歡!」
  「我保管她不會喜歡!」王孝城說:「要是她知道你拿贖毛衣的錢買了這麼個玩意,她不更生氣才怪!」
  「打賭!」小羅叫。
  「賭就賭,賭什麼?」王孝城說。
  「十包五香豆腐乾!」
  「外加一碗餛飩!」
  「好,一言為定!」小羅叫:「明遠是證人。」
  「無論你們誰贏了,」楊明遠說:「我都得沾一份。你們賭得越多越好,我樂得當證人!」
  「現在就去找蕭燕,如何?」小羅說:「反正要到沙坪壩茶館裡去,就先到中大去接她出來吧!」
  「好吧!」王孝城說:「馬上去!」
  三人出了邱鬍子茶館,穿過藝專的校舍,走了出去。大家在路上走走說說,風很大,寒氣砭骨而來。小羅冷得直打哆嗦,鼻子裡呼出熱氣全凝成了兩道白色的煙霧。楊明遠裹緊了
圍巾,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裡。王孝城因為剛剛喝了兩杯酒,倒反而不大怕冷,望著小羅直搖頭:「看!冷成這副德行,還把錢拿來買玩具狗,讓毛衣睡在當鋪裡!別說蕭燕要生氣,我
看了都要生氣!」
  到了中大,在女生宿舍門外,找到門房去通報,三人在門口等。只一會兒,蕭燕圍著圍巾,穿著厚厚的大衣,從裡面跑了出來,高興的說:「接我去茶館嗎?我正準備去,一塊兒
去吧!」看到了小羅,她的臉一沉,沒好氣的說:「我說過不理你了,你又跑來做什麼?」
  「我想出你為什麼生氣了,」小羅說:「毛衣,是不是?」
  「你知道就好了!」蕭燕仍然板著臉:「看你冷得那副怪相,毛衣贖回來沒有?」
  楊明遠和王孝城相對看了一眼,又轉頭去看小羅如何應付,小羅不慌不忙的,慢吞吞的說:「毛衣嗎?——」
  說了三個字,就像忘記了那回事似的,突然舉起那隻哈巴狗來,往蕭燕鼻子底下一送,嘻皮笑臉的說:
  「哈巴狗,哈巴狗。」
  蕭燕冷不防的看到毛茸茸的東西,嚇了一大跳,好不容易定下心來,才看清是隻玩具的哈巴狗。她用手拍拍胸口,喘著氣說:「你這是幹什麼?」
  「這個嗎?」王孝城笑著說:「就是贖毛衣的成績,我們攤了錢給他去贖毛衣,毛衣沒贖回來,贖出這麼個東西來!」
  小羅仍然嘻笑著,把那隻玩具狗在蕭燕鼻子前面不停的晃來晃去,嘴裡重複的嚷著:
  「哈巴狗,哈巴狗!」
  「哈巴狗!哈巴狗!」蕭燕望著冷得發抖的小羅,氣不打一處來,對小羅叫著說:「去你的哈巴狗!你的毛衣呢?」
  「在當鋪裡。」小羅呆呆的說,接著,又咧開嘴笑了,繼續把哈巴狗在蕭燕的鼻子前面晃動,傻兮兮的說:「你看!哈巴狗,哈巴狗,很可愛的哈巴狗。」
  蕭燕氣得說不出話來,但,看到小羅那副滑稽樣子,和嘴裡一個勁的「哈巴狗」,就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可是,笑歸笑,想想看又實在氣人,就又用手去揉眼睛,一揉眼睛
,眼淚就撲簌簌的向下滾,一時間,也不知道她是在哭還是在笑。王孝城、楊明遠,和小羅都呆住了。
  半天後,王孝城問蕭燕:「喂,你是在哭呢?還是在笑呢?你是高興呢?還是生氣呢?」
  蕭燕揉著眼睛,依舊又哭,又笑,一面用手指著小羅說:
  「他,他,他,氣人嘛!又,又,又,好笑嘛!」
  「那麼,」王孝城掉頭問楊明遠:「你是公證人,這個賭算我贏了呢?還是算小羅贏了呢?」
  「老天!」楊明遠叫:「我這個公證人不會做了,到茶館裡去讓大家評評吧!」
  百齡餐廳中,何慕天總共只請了一桌客人,就是南北社中那一群,沒有一個生人,也沒有任何儀式,只等於又一次的南北社聚會,所不同的,是由茶館中遷到飯館裡而已。
  夢竹這天是一身純西式的裝束,穿著件白紗的晚禮服,衣服上綴著亮亮的小銀片,有著縐縐綢的袖口和碎碎的小花邊。衣服外面罩了件白色羊毛外套,同樣綴著銀色閃光的亮片片
。一舉一動,閃熠生姿。她消瘦了不少,頭髮不再像往日那樣束成辮子,而鬈曲的披在背上。烏黑的黑髮襯托出她白皙的面孔,由於清瘦,一對眼睛顯得特別的大而黑。她沒有怎麼濃
妝,只淡淡搽了一些脂粉,整個人看起來純淨得像一條清泉。不過,她顯然和以前有許多變化,她似乎更沉靜了,更不愛講話了,除了微笑,她幾乎不說什麼。而那對溫溫柔柔的眸子
,給人一種楚楚可憐的感覺。
  何慕天卻和夢竹相反,穿了一身中裝,棉袍外面罩著藏青色的織錦緞的長衫,維持他一貫瀟瀟灑灑的風度。但他看來也消瘦了不少,而且不像往日那樣談笑風生和狂放不羈了。他
不時的把眼光落到夢竹的身上去。對他的客人們有點心不在焉,仿佛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夢竹一個人身上,而再無心情去管別的事似的。
  這一頓「訂婚宴」,由於兩位主角都有些反常,客人們也就鬧不起來了。何況何慕天和夢竹的事早就成了許多人談論的中心,大家也都有些忌諱,生怕說出來的話不太得體,會給
夢竹難堪。因而,這頓飯吃得是出奇的規矩和文雅。
  直到菜都快上完了,小羅憋不住了,舉起杯子來,對何慕天和夢竹大嚷著說:「為南北社中第一對祝福!」
  大家都舉起杯子,王孝城又嚷著說:
  「也為第二對祝福!」他把杯子在小羅和蕭燕面前晃了晃。
  特寶又嚷著說:「還有不受注意的第三對!」他的杯子指向胖子吳和外號叫五香豆腐乾的許鶴齡。
  立即,大家嘩然了起來,因為胖子吳和許鶴齡的戀愛還是件秘密。
  王孝城對楊明遠低聲說:
  「這是『巧對』,一個胖,一個瘦!姻緣前定!他追了半天小飛燕,卻追上了五香豆腐乾!」
  大家都舉著杯子,大寶又叫了聲:
  「還為那些配不了對的光棍們祝福!」
  於是,大家乾了杯,氣氛才突然轉為熱鬧了,幾杯酒下肚,那份往日的豪情又悄悄恢復,小羅高興的、搖頭晃腦的喊著:「願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
  特寶是喝了幾杯酒就忘不了作詩,又在那兒念念有辭的「仄仄平平」起來。大寶和二寶居然猜起拳來了,席間又流露出一片喜氣。
  蕭燕拍拍手說:
  「今天是何慕天和夢竹訂婚的好日子,也是南北社的一次大聚會,我們來用成語接龍如何?記住,一定要接吉利話,誰接出不對勁的成語就要罰,如果接不出來,更要罰!罰喝三
杯酒,怎樣?我來起個頭。」
  於是,她念:
  「天作之合!」
  坐在她下家的特寶接了下去:
  「合作精誠!」
  於是一個個的接下去:
  「誠心誠意!」
  「意猶未盡!」
  「盡情歡笑!」這是小羅接的。
  「這算成語嗎?」蕭燕質問。
  「勉強勉強!」王孝城說,於是又繼續下去:
  「笑語如珠!」
  「珠圓玉潤!」
  「潤腸補肺!」這是大寶接的,大家全叫了起來。
  「這是什麼玩意?」小羅問。
  「是濟世良藥,百補丸,吃一粒可以長生不老。」大寶說。
  於是,哄堂大笑了起來。笑聲中,大寶被按在桌子上,灌了三杯酒。
  再接了下去:
  「肺腑相親!」
  「親情似海!」
  「海闊天空!」
  「空谷幽蘭!」
  「蘭質蕙心!」
  「心心相印!」
  「好了!」胖子吳站起來叫:「到此為止!」他舉起杯子,向著何慕天和夢竹說:「從天作之合起,到心心相印止,祝你們白頭偕老!今晚也已經酒酣耳熱,我們喝了你們的訂婚
酒,希望馬上又有結婚酒可吃!現在,讓我們全體敬你們一杯,也就該散了!」
  於是,大家都站了起來,向何慕天和夢竹舉起了杯子。何慕天看了看夢竹,夢竹眼睛裡凝滿了淚,嘴邊掛著個感動的微笑。在燈光的照耀下,在白色的衣衫裡,她像個飄逸的,不
染絲毫塵土氣息的仙子!
  他激動的用手挽住夢竹的腰,端著酒杯說:「謝謝你們,希望你們分享我們的快樂。」再看了夢竹一眼,他又說:「我和夢竹經過了一番挫折,今天才訂了婚,希望以後全是坦途
了。」他眼中飄過一團輕霧,摔了摔頭,似乎想摔掉一個暗影。
  他再說:「最近,我深深領悟出一個道理:真正的愛情中一定有痛苦,而從痛苦中提煉出來的愛情才更真摯而永恆!」他舉起杯子,大聲說:「乾了吧!每一位!」
  大家都乾了杯子。
  小羅又鄭重的捧上了一個用緞帶繫著的盒子,說:「這是我們南北社員們合送的一樣小禮物,禮輕而人意『重』!」他特別強調那個「重」字。
  然後,客人們告辭了。
  走出了百齡餐廳,迎著室外寒冷的空氣,楊明遠幽幽的嘆了口長氣。
  「怎麼了?你?」王孝城問。
  「沒怎麼,」楊明遠輕輕的說:「那是個有福之人。」
  「誰?」
  「何慕天。」
  王孝城看了楊明遠一眼,抬了抬眉毛,什麼話都沒有說。
  何慕天結完了帳,幫夢竹披上一件白色的披風,挽著她走出百齡餐廳。夢竹的頭靠在何慕天的肩膀上,兩人靜靜的向街頭走去。
  好半天,夢竹發出一聲輕嘆:
  「他們真使人感動,不是嗎?」夢竹說:「我以為他們會輕視我。」
  「輕視你?為什麼?」
  「鬧一場婚變,又和你——」她抬頭看了何慕天一眼:「這樣沒結婚就——」
  「結婚只是早晚的問題,是嗎?」何慕天說:「等放了寒假,我回一趟昆明,和父母說明瞭,再結婚比較好,你懂嗎?」他的聲音中帶著微微的顫慄:「難道你不相信我?」
  「我相信!」夢竹說,把頭緊倚在何慕天身上:「我相信你一切的一切的一切!」
  回到沙坪壩何慕天所租的那間小屋中,夢竹解下披風,拋在床上,自己坐在床沿上。何慕天走過去,蹲下身子,抓住夢竹的雙手,激動的說:「你知道你穿這件衣服像什麼?像一
顆小星星!」
  夢竹微笑了,靜靜的望著何慕天。半天後,才說:
  「來!看看他們送我們的是什麼?」
  何慕天解開了盒子上的緞帶,打開盒子。取出一隻白色長毛的玩具哈巴狗。何慕天和夢竹相視而笑,夢竹摸著哈巴狗的腦袋,讚歎的搖搖頭:
  「虧他們想得出來,真可愛!」
  「脖子上還有一張卡片,」何慕天說:「看看上面寫了些什麼東西?」
  夢竹把燈移近,兩人看卡片上寫的是:
  「一隻小小的哈巴狗,包含了:小羅的毛衣,蕭燕的眼淚,楊明遠和王孝城的本錢,以及南北社全體會員的歡笑!」
  「這是什麼意思?」夢竹問。
  「一定有個很可愛的故事!」何慕天說,攬緊了夢竹。一同注視著那隻毛茸茸的小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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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寒假來臨了。小屋內生了一盆火。桌上,桐油燈的火焰在燈罩下昏然的亮著,小屋內的一切,在如豆的燈火下,看來隱約而朦朧。夢竹坐在火盆旁邊,拿著火鉗,無意識的撥著火
,把燒紅的炭疊起來,又把黑炭添上去。她的臉映在爐火的光芒下,整個臉都被染紅了。長睫毛半垂著,一對黑眼珠深藏在睫毛下,若有所思的凝視著爐火。
  何慕天伸過手去,把手壓在她的手背上,她似乎吃了一驚,揚起睫毛來望著他。
  「為什麼不說話?」何慕天凝視著她的眼睛,低低的問。
  她惘然的笑笑。「說什麼呢?」她問:「該說的話,也都說盡了。」
  何慕天把椅子拉過去,坐在她的身邊,把火鉗從她手上拿開,用雙手握住了她的雙手,深深的注視著她的臉。好一會兒,兩人就這樣彼此注視著,火光在她的瞳仁中閃爍,一層淡
淡的清光在眼珠間流轉。他把她額前下垂著的一綹短髮拂到後面去,緊盯著她的眼睛,用肯定的口吻說:
  「相信我,一個月之內一定趕回來。嗯?」
  她點點頭。
  「好好的等我,奶媽一定會常來看你,我給你留下了足夠的錢,一切都不要擔心。有時間,可以去找蕭燕他們聊聊,不要整天關在屋子裡。嗯?」
  她再點點頭。
  「我到昆明,和我父母說明瞭,就可以回來,等我回來了,我們就立刻舉行婚禮。嗯?」
  她又點點頭。
  「不要難過,一個月很快就會過去,我馬上就會回來了,閉上眼睛想想看,一個月後的今天,我們大概又手握手的坐在一塊兒了,有什麼可難過呢?是不是?」
  她還是點點頭。他凝視她,握緊了她的手。
  「說話!夢竹!為什麼不說話?」
  她的頭垂了下去,依舊默然不語。
  「夢竹,怎麼了?」用手托起她的下巴,於是,他看到兩滴大而晶瑩的淚珠,正從她的眼眶中跌落,沿著面頰,滾了下去,擊碎在衣襟上面。他站起身來,迅速的把她的頭按在自
己的懷裡,用胳膊緊緊的攬住她。「別!夢竹!千萬不要!不要這樣傷心!你這樣子,我怎麼離得開你?」蹲下身子,他用雙手捧住她的臉:「想想看,僅僅是一個月而已!」
  「一個月,」她輕輕的說:「是多少天?多少小時?多少分?多少秒?」
  「夢竹!」他嘆息的喊:「夢竹!」
  「慕天,」她抬起淚光瑩然的眼睛來注視他:「為什麼你一定要回去?我不懂,我不了解,我們可以在重慶先結婚,然後你帶著我一起回去,不是也很好嗎?為什麼一定要離開這
一個月呢?假若你必定要你父母批准了才能結婚,那麼,萬一——萬一——萬一你父母不批准呢?難道你就不娶我了嗎?」
  「夢竹!你在胡思亂想些什麼?」何慕天喊,不安的欠伸了一下身子。「你想,婚姻又不是兒戲,怎能如此草率?我願意和你有個規模很大,很講究的婚禮,我看著你穿著最華麗
的禮服,由四五個花童牽著紗,走進結婚禮堂。我要為我們佈置一個很漂亮、整潔,而溫暖的小家——這些,都需要錢,是不是?我回去一趟,才能解決經濟上的問題。而且,我父母
只有我這一個獨子,那裡有結婚都不先通知的道理?或者,他們會希望參加我的婚禮,那麼,把他們也接到重慶來住住,讓他們主持我們的婚禮。要不然,假若他們願意,我接你到昆
明去舉行婚禮,不是也很好嗎?總之,我這一趟是非回去不可的,你瞭解嗎?」
  「形式!」夢竹低低的,像自語似的說:「鋪張的婚禮,講究的新房,都只是形式。事實上,還不是早已經——?」
  「夢竹!」何慕天喊著,緊盯著她的眼睛:「你要相信我,你必須信任我。夢竹,我有我非回去不可的理由,夢竹——」他擁住她,激動的吻住她的唇,身子在微微的顫慄著。「
夢竹,你信任我,信任我——我回去——因為我太愛你,我要——對你負責任——我要——你成為何慕天的妻子——我要使一切合情——合理。」他嘆息:「我愛你,夢竹,那麼深,
那麼切!」
  「但是,你並不一定要回去——」夢竹固執的說。
  「我必須回去!」何慕天輕聲說,然後突然推開夢竹的身子,拉長了兩人間的距離,審視著她的臉。「夢竹,你不信任我?你以為我玩弄你?你以為我會不再回來?夢竹,你在害
怕什麼?懷疑什麼?」
  夢竹愣愣的望著何慕天。望著,望著,她忽然跳起來,撲進何慕天的懷裡,用手緊抱著何慕天的腰,臉埋在他的衣服裡,低聲的嚷著說:「慕天,你別走吧,別走吧。我不知道我
害怕什麼,但是,你別走吧。我心裡好亂好慌,我不知道——不知道怎麼回事?但是你別走吧。」
  何慕天拉開她的手,繼續審視著她。
  「我只去一個月,你知道。」
  「是的,但是,但是——」
  「別傻!」他吻她:「你數日子,我一天也不超過,準在三十天之內回來!好不好?」
  她瞅著他,牙齒輕輕的咬著下嘴唇,點了點頭。
  「三十天——」她慢吞吞的說:「一天也不許超過。」
  「一天也不超過!」他保證似的說。
  她含著眼淚笑了。「你要給我寫信。」她說。
  「當然。」
  「你的地址也給我,我好給你寫信。」
  他略事猶豫,有些不安。
  「好,」終於,他說:「我地址給你,但是非不得已,你還是不必寫信來,因為我可能一到家,幾句話一講,交代清楚了就要往回頭走。你知道,路上來回的時間就要一個月,我
還是有熟人的車子可以搭,萬一再碰到點事情耽誤呢?所以,我不會在家中停留的。」
  「可是,你總要給我地址。」
  「那——好吧。」
  她眨動著眼睛,淚珠仍然掛在睫毛上。把頭靠在他的胸前,她靜靜的依偎著他。他動了動,她立即抓緊他,輕聲的,做夢似的說:「別動,別離開我。」她嘆息一聲。「但願今夜
無限的長,永不要天亮,那麼,你就一直在我身邊,不能離開。」
  他用手撫摩著她的頭髮,那一頭濃發正自自然然的披在背上,像黑色的瀑布般瀉開。他的下顎靠著她的頭髮,輕輕的在她的髮際摩擦。她閉上眼睛,手環在他的腰上。好久好久之
後,才輕輕的,囈語般的說:
  「你走了,我就天天坐在窗子前面,天天,時時,刻刻!等你回來。你一天不回來,我就一天不能好好的吃,好好的睡,只要你想著,我是怎樣的期盼著你,你就不會在外面多事
停留。你知道,雖然我們缺少一道法律的手續,但,我已經是你的妻子。只要你常常想,為了你,我——只要你常常想別忘了我!別負了我!別忘了我,別負了我!別忘了我,別負了
——」
  他彎下身子,嘴唇一下子堵住了那絮叨不停的小嘴,然後,他強烈的,炙熱的,狂猛的吻她。爐火燒得很旺,熊熊的爐火照射之下,她的臉上有他的影子,他的臉上也有她的。室
內暖氣騰騰,她的面頰在發熱,胸中似乎也燒著一盆火,那樣熊熊的,炙烈的。他的嘴唇緊緊的壓著她,在她的唇上揉擦,那男性的胳膊像鐵索般箍緊了她。她頭中昏沉四肢鬆懈,身
子軟而無力的貼著他的。
  天濛濛的亮了,桌上的燈仍然在燃著。昏黃的光線在曉色中顯得更加朦朧。窗紙被曙光染成了灰白色,遠處,一聲雞啼引起了各處晨雞的響應。
  「我該走了。」他說:「七點鐘就要開車。」
  「不。」她說:「有霧,車子不能準時開。」
  「你看錯了。」他輕聲的:「今天不會有霧,窗紙上那麼亮,太陽都快出來了。」
  「是嗎?」
  「嗯。」
  「再睡五分鐘,然後我送你去搭車。」
  他吻她。輕輕的、低低的、溫柔的,在她耳邊念了一闋「如夢令」:
  「顛倒鏡鸞釵鳳,纖手玉臺呵凍,惜別盡俄延,也只一聲珍重!如夢如夢,傳語曉寒休送!」
  天是真的亮了。夢竹坐在小屋的窗前,用手托著下巴,呆呆的凝視著遠山被暮色所吞噬。室內是暗沉沉的,沒有點燈,也沒有爐火,冷冰冰的空氣和濃成一團的暮色膠凍在一起。
窗口的風很大,窗欞被吹得格格作響。敞開的窗子迎進一屋子的冷風,夢竹端坐在風口之中,卻寂然不為所動。
  一聲門響,奶媽閃身進屋,關上了房門,立即驚呼著說:
  「夢竹!你在幹什麼?」
  「沒有幹什麼。」夢竹幽幽的說。
  「這房裡是怎麼了?好像比外面還冷。你這樣開著窗子吹風,是想送命嗎?」奶媽叫著說,走上前去,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把窗子關上。
  「奶媽,你少管我。」夢竹不耐的說,想阻止奶媽關窗子,但窗子已經關上了。
  奶媽還特地把窗栓都閂好,推了推,關得很牢了,才回過身子來,用手摸摸夢竹的手,又是一聲驚呼:「看你!手都凍成冰柱了,你簡直是找死!夢竹呀夢竹,你也不是小孩子了
,怎麼這樣不會招呼自己呢?奶媽要是一天不來,你就一天不知道是怎麼過的,這樣怎生是好呢?何慕天要是再不回來,你要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頭了。火也不起,燈也不點,大概飯也
沒吃,是不是?」
  夢竹仍然坐在窗口的椅子上,只是把原來朝向窗外的臉轉向屋裡,木木的坐在那兒,一聲也不響。奶媽跺跺腳,嘆了口氣,先把燈點上,捻亮了燈芯,放在桌子上。再忙著把火盆
燒著了,鼓著腮幫子,把火吹得旺旺的。走到夢竹身邊,搖著她說:「坐到火邊上來,好不好?」
  「奶媽,你就別管我吧!」夢竹不耐煩的皺皺眉。
  「我不管你,我不管你誰管你呢?」奶媽說:「如果慕天回來了,我就不管你!反正有他會管你。現在,我怎能不管你呢?看你瘦得這副樣子,整個臉龐上就只剩下一對大眼睛了
。等到慕天回來,該都認不出你了!」
  「你少說幾句好不好?」夢竹蹙緊眉頭說,煩躁的站起身來,把椅子拉到火邊。
  「我不說,」奶媽嘰咕著:「我就不說,我才不愛說呢!只要慕天回來,跟你結了婚,我也就了了一件心事,你們少夫少妻和和氣氣過日子,我也安安心心去侍候你媽去。不在你
眼睛前面惹你討厭,只等慕天回來,我就什麼都不管,也什麼都不說了!」
  「奶媽!」夢竹喊:「叫你不要說!叫你不要說!叫你不要說!」喊著,她一下子垂下頭,把臉埋進手心裡,重重的啜泣起來。
  「喲喲,你這是怎麼了?」奶媽慌了手腳,趕過去,撫著夢竹的肩膀說:「好好的,又哭什麼?別哭別哭,都是我不好,老奶媽以後就再不說了,行不行?別哭別哭,哭起來像個
小娃娃了。」
  「奶媽!」夢竹哭著喊:「他不會回來了,他不會回來了,我知道!今天已經第三十八天了!他一定不會回來了!準是他家裡不讓他娶我——」
  「哎呀,夢竹,你就是成天呆坐著胡思亂想。怎麼會呢?慕天那孩子不是個負心人,奶媽對他放得了心,當初才會幫你逃出去。你想,昆明到這兒那裡是一個月可以來回的呢?人
家走上兩三個月都是平常的——」
  「不!不!不!你不知道!」拚命的搖頭:「他有車可搭,不像別人要用走的,一個月來回是足夠了!他說過三十天之內一定回來!現在,他是不會回來的了!或者路上出了事,
他們說渝昆路上有土匪,他或者給土匪綁票了,殺掉了!」
  「阿彌陀佛!」奶媽呼出一口長氣:「好小姐,你這是何苦呢?空口白舌的咒人家!」
  「但是,他為什麼還不回來?還不回來?還不回來?」
  「不要急,小姐,說不定明天就回來了,你也該弄得整整齊齊,吃點東西,別讓他回來看到你這樣慘兮兮的,對不對?來,你坐在這裡烤烤火,我去給你弄點東西吃!」
  「你不要費事了吧,」夢竹瞪著爐火說:「我什麼都吃不下,一點胃口都沒有!」
  「吃不下,餓著也不是辦法呀!」奶媽說著,已挪動著笨重的小腳,自顧自的走了出去。
  當奶媽端著碗熱氣騰騰的面走進來時,夢竹正坐在桌子前面,握著筆,對著油燈發愣。燈下,一張空白的信箋正平攤著,奶媽把面放在夢竹手邊,說:
  「來,先趁熱吃了,再寫信!」
  「我不想吃。」夢竹無精打采的說。
  「吃一點,胃口就會提起來了。」奶媽好言好語的勸著。
  夢竹對那碗麵注視了幾分鐘,終於,嘆了口氣,放下筆,拿起筷子來,在碗中挑著面條,挑了半天,沒有吃進一口。
  奶媽忍不住了,說:「夢竹,你在洗筷子嗎?」
  夢竹不經心的望了奶媽一眼,低下頭吃了幾口,就放下筷子,把碗推開說:「吃不下,胃裡不舒服,想吐。」
  「你別是生病了?」奶媽擔心的說,用手摸摸夢竹的頭:「自己不愛惜身體,有一頓沒一頓的,又在風口裡吹風,再像上回那樣病一場就好了。」
  「沒病,」夢竹躲開奶媽的手,繼續對著信紙發呆,好半天,皺皺眉說:「那個桐油燈燒起來有個怪味道,聞得我頭暈。」
  「你的身體是越來越壞了,」奶媽說:「我看你怎麼辦才好?」
  夢竹用手托著下巴,盯著那張信紙,盯著盯著,她的眼睛迷糊了,提起筆來,她在信紙上胡亂的畫著。一張男性的臉,鼻子,眼睛,眉毛——。咬著嘴唇,她凝視著自己畫出來的
臉譜,又用筆在那張臉譜上一陣亂塗,塗成漆黑一團,嘴裡喃喃的,無聲的問著:「你為什麼還不回來?還不回來?還不回來?」
  「夢竹,你這是寫的什麼信呀?」奶媽伸過頭來問。
  「你少管我的事!」夢竹沒好氣的說。
  「好好,我不管,我不管!」奶媽也翹起了嘴,一面收拾夢竹的碗筷,嘴裡嘟囔著:「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望了望那碗幾乎沒動過的面,她又心軟了:「夢竹,你不吃東
西怎麼行呢?我給你煮兩個敲敲蛋來吧!」
  「敲敲蛋——」夢竹想著,一陣翻胃,差點嘔吐出來,舌根底下直冒酸水:「你別提敲敲蛋了吧,提起來就要吐!」
  奶媽端著碗,突然一頓,就站在那兒,愣愣的望著夢竹的背影發起呆來。夢竹伏在桌上,凝視著燈芯下的燈花,據說燈花結得大,象徵有喜事,這燈花夠大嗎?他會回來?今天?
明天?或者,他現在已經回來了正向這兒走來呢,一步一步,可能已走到巷口了,說不定已到了門口了,下一秒鐘就會推開門走進來,讓她又驚又喜又怨又恨——她側耳傾聽,屋外,
除了呼嘯的風聲,只有遠處,鷓鴣單調的啼聲:
  「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長長的嘆息了一聲,她坐正身子,無精打采的提起筆,在紙上歪歪倒倒的寫著:
  「憶了千千萬,恨了千千萬,畢竟憶時多,恨時無奈何!」
  拋下筆,她站起身來,一回頭,發現奶媽端著碗,像個石膏像般站在那兒,呆呆的瞪著她。她怔了怔,詫異的說:
  「你看什麼?奶媽?」
  「你——」奶媽拉長聲音說,語氣有些特別。「你是不是有了?」
  「有了?有什麼了?」夢竹不解的問。
  「夢竹,」奶媽折了回來,把碗放回桌子上,審視著夢竹的臉說:「你不是小娃娃了,自己還不知道嗎?我問你是不是有孩子了?」
  「我——?」夢竹一驚,腦中迅速的思索盤算著,接著就雙腿一軟,坐回到椅子裡,無力的吐出一個字:「哦!」
  「好了,夢竹,」奶媽把手放在夢竹的肩膀上,安慰的拍拍她:「這也是喜事,反正做了女人,就總要有孩子的。慕天不是個負心人,他一定這兩天就會趕回來,等他回來了,你
們還是儘快把婚事辦一辦吧。想想看,又可以有奶娃娃好抱了,」奶媽突然興奮了起來:「這是喜事呀,夢竹,你別看奶媽年紀大了,帶娃娃還是會帶呢!小襁褓,小虎頭鞋,就好準
備起來了。你可別勞動了,給我好好的休息著吧,從明天起,我一早就來幫你忙,要做點補的東西吃吃才好——我一早就來,你媽那兒沒關係!夢竹呀,你別以為你媽恨你,我想,我
天天溜到你這兒來,她根本就是知道的,不過裝作不曉得罷了,她嘴裡不說,心裡還不是惦記著你——這下好了,有了孫子,還記什麼怨呢?等將來抱著娃兒和慕天回家來轉一趟,管
保你媽什麼氣都沒有了。那一個娘不疼孩子的呀?你媽是心軟嘴硬,脾氣強。就你這麼個寶貝女兒,那裡會不愛呢?只是太要面子,現在抹不下臉來認你,等有了孩子,就什麼都好了
,什麼都好了——」
  她猛的縮住了口,夢竹呆呆的坐在那兒,像一座雕像,眼睛直直的望著前面,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奶媽推推她,說:「怎麼的?夢竹?發什麼愣呀?」
  「慕天,」夢竹慢吞吞的說:「不回來呢?」
  「你想些什麼?怎麼會呢?慕天不是那樣的人!」
  「你說過,男人都不可靠的。」
  「不過,慕天不會的呀!那是個實心眼的孩子,我老奶媽看人看了這樣多年了,決不會走了眼!」
  「可是,」夢竹叫:「他為什麼還不回來呢?我要等到那一天?那一天?那一天?今天已經第三十八天了!」
  三十八天!三十九、四十、四十一——許許多多個日子又輕悄悄的來到,沉甸甸的滑走了。太陽昇了,落了,月亮起了,沉了。星光初隱,接著就是雞啼報曉,夕陽方沉,馬上就
是夜幕四垂。日子令人恐慌的重疊著來到,又在期待的狂熱中緩慢而沉重的流逝。何慕天一去就如石沉大海,除了剛走的幾天有信來,以後就連片紙隻字都沒有了。這種絕望的期待和
無邊的岑寂使夢竹精神緊張到要發狂。
  每日,從窗邊走到門邊,門邊踱到巷口,看看天亮天黑,日落月沉。她變得抑鬱而神經質,當第五十天又從黎明來到,她抓住奶媽的手腕,睜著一對大而無神的眸子,恐怖的說:

  「他死掉了!他一定死掉了!」
  「呸!小姐!別觸霉頭!」奶媽啐了一口。
  「真的,奶媽!他死掉了,他一定死掉了!」夢竹哭了起來:「渝昆路常常翻車,他不是翻車死了,就是給土匪殺了!他一定是死了!」
  「好說!小姐,何苦一定要咒他呢?大清早,何苦來!喏喏,別哭,別哭,哭了要動胎氣的!」奶媽拍著她,像哄一個小孩子。
  「我不能這樣等下去,」夢竹絕望的搖著頭:「我要等到何年何月為止?孩子生下來沒有父親!我不能再等,我不能再等!」她痛哭著喊:「再等下去我要發瘋了!我不等了!我
要找他去!到昆明找他去!」
  「你瘋了?」奶媽喊:「昆明那麼遠,你一個女孩兒家,又帶著身孕,你不要命了,是不是?」
  「我不管!」夢竹狂熱的說:「我要去找他!我什麼都不管!我寧願死在路上,也要去找他!我不能無盡期的等待!等待!等待!」
  「我決不放你去!」奶媽嚷:「你發瘋!」
  「我要去!」夢竹堅決的說:「我有錢,他留給我足夠的錢,我可以找他上次找的那個朋友,搭黃魚車去!我一定要去!我不能留在這裡等到頭髮發白!」
  「你別傻!」奶媽瞪大了眼睛:「或者他明天就回來了!」
  「明天!」夢竹發狂的叫:「有多少個『明天』!奶媽,你別騙我,也別騙你自己,他要回來,早就該回來了!他現在還不回來,是不會回來了!」她用手蒙住臉,痛哭失聲的說
:「我要找到他,我不信——他會薄情至此!」
  「夢竹,夢竹,」奶媽喊,鼻子中也一陣酸楚:「你千萬別傻,那麼遠,路上又不安靜,你年紀輕輕的——夢竹,千萬別傻,再等幾天看看!再等幾天!」
  「再等幾天!」夢竹抓住奶媽的衣服,淚如雨下。「再等幾天?幾月?還是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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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1 16:34:2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三章】
  陰曆年過去沒有多久,天氣出奇的冷。昆明的街道上,冷清清的沒有什麼人,寒風無拘無束的在大街小巷中奔馳。偶爾走過的一兩個行人,都把頭縮在大衣的衣領裡,用圍巾連下
巴帶嘴都蒙了起來,匆匆的從街上走過去,仿佛有什麼東西在後面追趕一般。這是個下午,太陽縮在雲層後面,時而露出一角來,沒有幾分鐘,就又吝嗇的縮了回去。
  夢竹提著一個旅行袋,帶著滿面的倦容,在寒風瑟瑟中來到昆明。按著何慕天留給她的住址,她不費力的找到了那幢庭院深深的大宅。停在大門外面,她伸了伸頭,高高的圍牆,
看不到裡面,只有一棵老榆樹,伸出了落盡葉子的枯枝。靠在門邊,她休息了一兩分鐘,心頭有如萬馬奔馳,各種念頭紛至沓來。一路上,帶著股狂熱和勇氣,千辛萬苦的尋到昆明,
日日夜夜,腦子裡只有一個單純的念頭,找到何慕天!在這個念頭下,多少的苦都挨過了,多少的罪都受過了!塵埃漫天的公路,顛簸的木房汽車,小客棧裡無眠的夜,嘔吐,暈眩,
一一忍受,只求見到何慕天!而現在她已停在何慕天的門外,與何慕天只有一牆之隔,幾分鐘之後,可能就要面對面了。她反而沒有勇氣打門,反而滿腹猶豫和不安。倚在門邊的柱子
上,她呆呆的望著那兩扇黑漆大門。
  她的外表是憔悴的,二十天的風霜之苦,兩個多月的相思之情,以及腹內那條小生命,把她折磨得瘦損不堪。穿著件滿是灰塵和黃土的黑色大衣,用一條圍巾包著頭。露在圍巾外
面的臉蒼白瘦削,一對大大的眸子黯然無光,顯得憔悴,無神,而疲倦。
  倚在門上,她不知道站了多久,寒風撲面而來,逼住了她的呼吸,圍巾在風中飄飛,咬了咬嘴唇,她再望望那高高的圍牆,這裡面都住了些什麼人?何慕天,他的父母?他們會用
什麼眼光來看她?一個單身的女子,迢迢千里的追蹤一個男人,從重慶追到昆明!他們會嘲笑她,會輕視她,會認為她下賤,淫蕩,和無恥!何慕天呢?或者,他已忘記她了,或者,
他有了更好的女朋友了。否則,他怎會將她丟在重慶不管?——不不,一定不是這樣!多半他出了什麼事,他們會告訴她,何慕天早已動身去重慶了,那麼,就是路上出了事——不不
,也不會是這樣!也不能是這樣!她猛烈的搖搖頭,和困擾著自己的各種思想掙扎,終於,一咬牙,她站正了身子,不管迎接著自己的是什麼,她必須面對這已經到眼前的事實。橫了
橫心,她重重的扣了兩下門環。
  提著旅行袋,她瑟縮而不安的等在門外,心臟在激烈的跳動著。謎底將要揭露了,她忽然覺得軟弱而膽怯,渴望有一個可以逃避的地方,甚至希望那兩扇門永遠不要開啟。誰知道
門後面有著什麼?出於一種第六感,她本能的預感到凶多吉少——何慕天出事了,生病了,死——她咬緊嘴唇,咬得嘴唇疼痛。
  門開了,夢竹的心狂跳了兩下,向後退了一步。門口站著一個頭髮花白的男僕,用一對好奇而詫異的眼光,上上下下的打量著她。「你找誰?」
  「請問,」她囁嚅著:「這兒是不是姓何?」
  「不錯,你找哪一個?」
  「何——何慕天先生在不在家?」她的聲音震顫,心跳得那麼厲害,她相信自己的臉色一定發白了。
  那男僕更加詫異的望著她。
  「少爺嗎?他不在家。」
  「不在家?」夢竹的心向下沉,喉頭乾燥,用舌頭潤了潤嘴唇,她吃力的問:「你是說,他是——現在不在家呢?還是根本一直不在家?」
  「他出去了,」那男僕不耐的說,奇怪著這個女人是怎麼回事。看來神經兮兮,說話顛三倒四。「你找他有什麼事?」
  「我——我——」夢竹囁嚅著。「想——想見見他。他——什麼時候出去的?」
  「一清早。」
  「一清早?」夢竹鬆了口氣,忽然間,感到四肢一點力氣都沒有了,輕聲的自語了一句:「他居然在家!」
  「在家?我說他不在家!」男僕說,眼睛裡的懷疑之色在加深,八成,這是個女瘋子,必須小心一點!
  「是的,我知道。」夢竹疲倦的說:「我可以進去等他嗎?或者,見一見別的人——有誰在家嗎?」
  「太太在。」男僕說,頗帶戒意的望著她:「你貴姓?我進去通報一聲再說。」
  「我姓李,」夢竹猶豫的說,「李夢竹,從重慶來的。」
  「好,你先等一等,我去告訴太太。」
  太太?夢竹望著那個男僕走進去,心中狐疑的想著。什麼太太?是了,一定是何慕天的母親!她的心又加速了跳動,緊張使她忘了寒冷,事實上,她的四肢已經凍得麻木了。何慕
天的母親!她會見她嗎?會輕視她嗎?會趕她出去不認她嗎?會——男僕又出來了,開了大門說:
  「請進來!」
  她走了進去。男僕在前面帶著路,她不安的跟在後面。穿過了大大的院落,走進了一間雅淨整潔的客廳,房間並不大,卻佈置得精緻清雅。四壁書畫琳琅,屋內燃著一盆熊熊的火
,使整間屋子裡充滿了溫暖和安適的氣氛。紫檀木的椅子和茶几,几上養著一盆盛開的水仙花,深深的香氣彌漫全室。椅上陳列著黑緞子鑲彩色珠子的團花椅墊。男僕指了指椅子說:

  「你坐一會,太太馬上就來。」
  她猶豫了一下,就坐了下去,男僕退出去了。她四面張望著,多麼溫暖的小屋!多麼可愛的環境!一層模糊的喜悅感悄悄的掩上她的心頭,如果她和何慕天結了婚,這也將是她的
家,是嗎?火爐把她才進門時的寒冷已經趕走,在暖氣烘托之下,她忽然感到一種淡淡的興奮和緊張,她又開始有了信心。
  何慕天並沒有離開昆明,一定是有什麼特別的原因使他稽延了行期。而現在,她來了,也沒有被他的家人拒於門外,他們一定早已知道了她。那麼,他們可以在昆明結婚,生活在
這安適幽靜的環境中,然後,等孩子出了世,再攜兒回家探母——噢,她想得太遠了?
  解下了包頭的圍巾,把旅行袋放在地下,她摸了摸自己凌亂的頭髮,和那兩條並不整齊的辮子。望了望自己,衣衫不整,上面積滿了灰塵和黃土。她微微有些後悔,不該下了車就
往這兒跑,應該先找個旅館,洗一洗澡,換身乾淨衣服,也給未來的公婆一個好印象。但,那時,她全心都在何慕天身上。哦!何慕天!她是多麼想他、念他、渴望見他!
  一聲門簾響,她吃了一驚。抬起頭來,珠絡的門簾動蕩著,一個十四、五歲清清秀秀的小丫頭,托著一杯茶走了出來。把茶放在她身邊的小几上,小丫頭好奇的看了她一眼,就默
不作聲的退了出去。她凝視著那杯茶,繞鼻而來的茶葉香使她神清氣爽。一杯熱茶,一盆爐火——多麼濃厚的「家」的意味!二十天撲僕風塵的疲倦似乎都被這溫暖的小屋所吞咽了。
那朦朧的感覺,對她更深更厚的包圍了過來。
  再是一聲門簾響,她看過去,有些愣住了。
  門內,走出來的是一個妝扮得很濃艷的少婦,穿著件寬寬大大的衣服,隆起了腹部,說明瞭她即將成為一個母親。滿頭黑髮厚郁的披在肩上,濃眉毛,大眼睛,挺直的鼻梁下是張
堅定的嘴!渾身散發著一種咄咄咄逼人的美,還有份說不出來的威嚴和氣勢。
  夢竹有些遲疑,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她微張著嘴,不知該如何招呼面前這位少婦!她是誰?這張臉似曾相識,在哪兒見過?她在記憶中搜索,那對美麗而野性的大眼睛——對了!
何慕天的書中曾有她的照片,那麼,她是何慕天家裡的人了!是他的姐姐?妹妹?還是嫂嫂——不!何慕天是獨子,那麼,她是誰?
  「你請坐,李小姐——你是姓李嗎?」對方用一種從容的,帶著優越感及權威性的語氣問。同時,那對大眸子正銳利而冷靜的在她渾身上下打量著。
  「是——是的。」夢竹有些囁嚅,美麗的婦人把她弄糊塗了。
  「你從重慶來的嗎?」對方繼續問,在夢竹對面的椅子裡坐了下來,坐得很靠近爐火。俯下身子,她用火鉗撥弄著火,卻用眼角冷然的看著她。
  「是——是的。」夢竹更加囁嚅了,一面疑問的說:「請問——您——您是——」
  「噢,」對方坐正了身子,帶著個冷冰冰的微笑,和一種誇張的詫異說:「你不知道我是誰?我就是何太太。」
  「何太太?」夢竹的腦筋仍然沒有轉過來,愣愣的望著這個「何太太」發呆,這是怎麼一回事?何太太?什麼何太太?如此年輕,如此美麗!何太太!何家到底有幾位太太?她是
更加糊塗了。
  「關於你,李小姐,」那位「何太太」又開口了,微挑著眉梢,嘴邊掛著個凜然的微笑,有三分冷漠,卻有七分威嚴。靜靜的望著她,用種不慌不忙的口氣說:「不瞞您說,我早
就聽過您的名字了。」
  是的,早就聽過了,李夢竹!她覷瞇著眼睛望著面前這個怯生生的女孩子,就是她?李夢竹?
  何慕天說:「我願把一切財產給你,換取一張離婚證書,我要娶那個女孩子,李夢竹!」就是這個女孩嗎?那樣一副柔弱的,稚嫩的,像個鄉下姑娘般未見過世面的女孩子,竟有
那麼大的魔力?使慕天終日失魂落魄!
  「我求你,蘊文,你會找到比我更好的丈夫。我求你,蘊文,如果你肯和我離婚,你就做了一件最大的好事。我愛她!蘊文!我愛她!」愛她?愛上這麼個腆的鄉下姑娘?但是
,我蘊文就這樣退讓嗎?
  「蘊文,你並不愛我,你只是想征服我,我們之間的感情並非愛情,這樣的夫婦關係只能讓雙方痛苦!蘊文!何必呢?生下了孩子來,我願撫養這孩子,請你同意離婚。我愛夢竹
,你不知道愛得有多麼深,多麼強烈!請你讓我能跟她取得合法關係!」
  哼!何慕天!你錯了,我蘊文得不到的東西,從來也不讓別人得到!
  「做做好事,算我求你!」
  你就那麼愛她?什麼時候看到你如此低聲下氣過?「自尊」、「驕傲」,為了她就可以全體拋開?
  「你並不愛我,何必要這個虛有的何太太的名義?」
  我不愛你?何慕天,你真明白!真清楚!這個女孩子愛你,是嗎?什麼叫做「愛」呢?掛在口頭上的才算數,是嗎?
  「你不答應我離婚,讓我如何回去見夢竹?」
  你心裡只有夢竹!她是天仙,是公主,是人間找不到的女子!也不過如此!那兩條小辮子,那怯怯的眼神,那單純得一無所知的態度!就是你?李夢竹?就憑你這一副外表,憑你
這一對眼睛,就能搶走我的丈夫?你比我長得強?懂得多?你敢和我一爭短長?我如果得不到,也不會讓你得到,你懂嗎?李夢竹!你不妨試試看——
  「何——何太太,」夢竹在她的逼視下有些瑟縮,忐忑不安的說:「您——您是慕天的——」
  慕天的?你叫得真親熱!他不敢告訴你結過婚,是嗎?
  「我不能傷害她,她是個柔弱的小女孩!」
  他不能傷害你!世界上只有你會受到傷害,別人都不會,是嗎?他怕傷害你,卻不怕傷害別人!
  「哦,李小姐,」她微笑了,瞇起眼睛來望著夢竹。「難道你不知道?你看我——」她望望自己的肚子:「我和慕天結婚好幾年了。」
  夢竹一震,頓時瞪大了眼睛,像遭遇了電擊般一動也不動,微張著嘴,呆呆的望著對方。結婚?好幾年?何慕天?這是何慕天的妻子?她腦中零亂成一團,像有個大的風車在腦子
裡瘋狂的旋轉,隨著這顛覆乾坤般的旋轉,她的四肢發冷,週身麻木,心臟不著底的向下沉去——在她的眼睛前面,那個美麗的少婦仍然在微笑,仍然用她那不慌不忙的語氣從容的說
著話——
  「唉!李小姐,慕天這個毛病,或者你還不太瞭解,我和他結婚幾年來,不知幫他解決過多少次問題。關於你,我也風聞一、二,他們說,慕天在重慶又弄了個女孩子——唉!李
小姐,我真抱歉,你遠迢迢的趕到昆明,就是為了找慕天嗎?但是,他現在天天不在家,八成是又泡上了那家女孩子了。他就是這個毛病,見一個,愛一個,三天半新鮮,等新鮮勁兒
一過,又甩掉人家不管了。然後,家裡再幫他想辦法圓場——」
  夢竹的手抓緊了椅子的扶手,木頭雕刻的花紋陷進了她的肉裡,她不覺得痛楚。瞪著眼睛,她一瞬也不瞬的望著面前這個女人。那平靜的敘述,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利刃,刺得她
體無完膚、在過度的震驚和痛楚下,她感到全身心都麻木而僵硬起來。除了眼睛越睜越大之外,她無法做任何的反應,無法吐出任何一個字的聲音。
  「李小姐,」那女人搖著頭,有股悲天憫人的勁兒:「你看,我大著肚子,下個月就要生產了,慕天還這樣昏天暗地的在外面瞎搞。男人!這就是男人!你還沒結婚吧?嫁了這樣
的丈夫,又有什麼話好說呢?你認識慕天,你一定知道他,長得漂亮,手上有錢,又很有點才氣——那一個女孩能抵制得了他的追求?他又風流自許,見一個追一個,弄得不可開交,
乾脆往重慶一跑。我總認為,在重慶,他可以好好的收下心來念念書了,誰知道他還是舊病不改,又弄上一個你——你看,你來找慕天,你叫我怎麼辦呢?怎麼向你說呢?——」
  夢竹仍舊愣愣的坐著,瞪大的眼睛駐定在對方的臉上,卻什麼東西都看不見,面前是朦朧的,模糊的,像一團灰色的濃霧。心臟在越絞越緊的情況下,只覺得無邊的痛楚,痛楚,
痛楚——痛楚得麻木、麻木中又混著尖銳的痛楚。痛得她什麼感覺都沒有,腦中昏沉,四肢無力,渾身冷汗淋漓。
  那女人繼續在說話,她已經把握不住任何一個字的聲浪,那些句子從她耳邊輕飄飄的溜過——在她自己昏亂的思潮中,她只有一個固執而強烈的念頭:「抓住何慕天,撕碎他!殺
死他!」可是,在更深更深的,接踵而來的痛楚中,這個念頭也消滅而無痕。她看到的是自己那份被殘酷的現實所踐踏的愛情,一切美的、好的、詩一般的、夢一般的感情全破滅在最
最醜惡,最最無情的境況中,破滅得那樣乾淨,連一丁點痕跡都找不出來。
  那位「何太太」繼續在說著話,她一定說了許多許多,不過,夢竹是什麼都無法聽進去了。可是,那女人走到了她的身邊,俯下身子,塞了些東西到她的手裡面。她低頭看,是一
卷鈔票!頓時間,她所有的意識回復了!
  她聽到那位「何太太」在說:「——我知道李小姐是好人家的女兒,未見得看上這一點錢,但是,李小姐老遠的跑這麼一趟,總不能讓你空著手回去呀!慕天做的糊塗事也真不少
,好在李小姐年紀還輕,將來可以找個好丈夫嫁——」
  夢竹一唬的站起身來,那一卷鈔票散落在地下,他們給她錢!打發她走!一瞬間,她想狂歌狂笑狂哭!她的愛情:一卷鈔票!遠遠的從重慶跋涉二十天,追尋到這樣一份「真實」
!提起了她的旅行袋,她踉蹌的衝向門口,咬緊了牙關,阻止那即將從體內迸裂出來的哀號。
  那個「何太太」追到門口,拉住了她的衣服:「李小姐,李小姐!你多少要收一點錢呀,我總得代慕天表示一點歉意,是不是?——」
  夢竹掙脫了那個女人的掌握,跑出了那寬大的院子,一直衝向大門口,拉開大門,她腳步不穩的「跌」了出去。扶著牆,她一步一步的向巷口走。刺骨的冷風對著她躁熱的面頰上
撲來,那旅行袋有幾千斤似的沉重。風逼住了她的呼吸,淚蒙住了她的眼睛,她靠在巷口的牆上喘息,渾身上下,如同被幾千萬個人拉扯著,撕裂著。——爐火,水仙花,四壁琳琅的
書畫,茶葉香,小巧精緻的書房,家的氣氛,美麗的環境——一切一切,幻滅得如此迅速!
  這就是她夢寐以求的「愛情」?這就是她寧可犧牲所有的東西來換取的「愛情」?她用拳頭堵住了嘴,倚在牆上,痛苦的搖著頭,心裡在不斷的,反覆的呼喊:「不!不!不!不
!不!」
  「不!不!不!不!不!」
  有個人影從街頭晃了過來,她把拳頭從嘴上放下,怔怔的望著那個人影:何慕天!他顯然已喝了酒,圍巾鬆鬆的繞在脖子上,頭髮零亂,步履蹣跚。何慕天,一瞬間,她想衝上前
去,抓住這個男人,狠抽他兩記耳光。但是,接著而來的被玩弄及欺騙後的那種痛楚感又捉住了她,抽他,打他,撕裂他,把他燒成灰,對她又有什麼好處呢?受傷的感情不會被彌合
,幻滅的夢想也不會再恢復原有的美麗!你碰到了一個魔鬼,還有什麼話好說?你誤把醜惡當作美麗,除了自責識人不深之外,抽他,打他,又有什麼用呢?
  她把頭轉開,扶著牆,向街道的另一頭跌跌沖沖的走過去。她想到何慕天的腳步聲踉蹌的從她身後掠過,這腳步仿佛踐踏著她的心臟,輾軋過她的四肢,她覺得全身全心都已碎成
千千萬萬片了。
  許多時候,「意識」是人最大敵人。當夢竹無目的的在寒風瑟瑟的街頭閑蕩著時,她最希望的,是能沒有意識,沒有思想。希望自己能化為一縷煙,一片飛灰,被風吹過,就消滅
得無影無痕!但是,她有思想,有意識,她知道自己遭遇了什麼,她感覺到那始終徹骨徹心的疼痛。
  當被冷風吹得四肢冰凍,而疲倦得無力再舉步的時候,她找了一家小客棧,開了一間房間。關上房門,她跌坐在床沿上,用手捧住焚燒著的頭顱,喃喃的說:「現在,我還剩下什
麼?」
  抬起頭來,她望著那鏤花的窗格發呆,對自己淒然微笑,自語的說:「當什麼都不剩的時候,又該怎麼辦?」她自己找到了答案:「死亡!」她瞇起眼睛,繼續微笑,心頭各種紛
雜的思想已經合而為一,像山谷中的回音般反覆撞擊的響著:「死亡!死亡!死亡!——」
  可是,在這一片的「死亡」呼號聲中,她看到了一張臉,母親的臉!曾被她詛咒過,痛恨過,責備過的那張母親的臉,她似乎又聽到母親的聲音,帶著忍耐的,傷感的語氣在說:
「——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好。如果你不是我的女兒,我也不要來管你,就因為你是我的女兒,我關心你,愛護你,才寧願讓你恨我,而要保護你的名譽,維持你的清白。你想想
,那個何慕天——你知道他家裡有太太沒有?——名譽弄壞了,他再來個撒手不管,——你怎麼辦?——女孩子,有了一點點錯,一生都無法做人——將來有一天,你會瞭解我為什麼
這樣做——」
  她咀嚼著母親的話,回味著母親的話,在極度的懊悔和五臟翻騰的痛楚中,衝口而迸出一聲呼喚:
  「媽媽!我的母親!」喊出這一聲,她撲倒在床上,再也遏制不住自己的眼淚,而痛哭失聲。在眼淚和哭聲裡,她耳邊又模糊的響起奶媽的叮囑:「——夢竹,別以為你媽不愛你
——她是愛你的,你去了以後,和何慕天能夠好好的過日子便罷,假若這個何慕天欺侮了你哦,日子過不下去的話,還是回家來吧——」
  夢竹在枕頭裡搖著頭,哭著喊:「媽媽!媽媽!媽媽!我為什麼不聽你的話?我一定要跌倒了才會相信你是要扶我,不是要推我!媽媽!媽媽!媽媽!」她哭著,不斷的哭著,哭
得神志迷惘,頭腦昏亂。「死」的念頭和意識又來了,她搖頭,和自己掙扎,仰視著窗子,她低低的說:「不!我現在還不能死!要死,我也要死在媽媽的腳前!我要讓她知道我的懺
悔!我要取得她的原諒!她原諒了我,我才能死!」於是,一個強烈的念頭抓住了她:「回家去!找媽媽去!」如同一個溺水的人,「母親」成了最後的一塊浮木。心中所有的欲望全
集中成一串求救似的呼喊:
  「母親!母親!母親!」
  二十幾天後,夢竹回到了沙坪壩。
  帶著滿心的創痕,滿身的塵土,夢竹撲進了家門。來開門的是一下子蒼老了十年的奶媽,她顫巍巍的扶著門,以不相信的眼光望著憔悴得幾無人形的夢竹。
  夢竹喘息著靠在門上,閃動著淚眼,急迫的問:
  「媽媽呢?」
  「你?你,」奶媽口吃的望著夢竹,把一隻顫抖的手壓在夢竹的肩膀上:「你,你怎麼回,回來了?」
  夢竹閉了閉眼睛,憋住要奪眶而出的淚水,抑制住狂跳著的心臟,啞著嗓子說:「媽媽呢?我要媽媽。」
  「你,」奶媽的眼光直直的望著夢竹的臉,做夢似的說:「你媽媽?」
  「奶媽,你怎麼了?」夢竹嚷著說:「我要媽媽!」
  推開奶媽的手,她穿過院子,向房裡跑去,衝進了堂屋,她陡的站住了。神案前的方桌上,正陳列著李老太太的一張放大的照片,無數祭供的食品堆在照片前面,兩支白蠟燭高高
的燃燒著——她兩腿顫抖,渾身發軟,一下子跌倒在地下。攀住一張椅子,她仰視著燭光下母親的臉,瞪大了眼睛,眼光從母親的照片上移到香案前的幾支香上,嘴唇劇烈的顫抖,像
入定般呆朵的跪在那兒,一動也不動。
  一隻手落在她的肩上,她回過頭來,接觸到奶媽淚眼婆娑的臉。撈起了衣服下襬,奶媽擦了擦眼睛,哽咽著,斷斷續續的說:「——你走了沒多久,她就病了,我請醫生來,吃了
藥也沒效,總共不過病了一星期,就——就——就去了。她——她——一直記掛著你,要——要——要我告訴你,你從家裡逃出去那天,她根本是知道的——她說,你過得幸福,也就
好了——要你體諒她一生好強,無法對你屈服——她——她說,那個何慕天,只要對你好,她做母親的,還有什麼更——更好的願望呢?——」
  夢竹從地上站了起來,瞪大眼睛望著奶媽的臉,奶媽還在繼續的述說:「——喪事全是你那年輕朋友來幫著料理的,一個姓楊的和姓王的幫忙最多——田地已經賣了,現在,只剩
下這棟房子,你媽說——房子,給你——給你作陪嫁——」
  「奶媽!」夢竹猛然發出一聲狂喊,就用兩隻手抓住了奶媽的肩膀,一陣亂搖,嘴裡亂七八糟的嚷著說:「奶媽!不不!不!奶媽!不!不!我要媽媽,——我要媽媽!」她哭了
起來,把奶媽搖得更厲害:「媽媽在哪兒?你告訴我,媽媽在哪兒?媽媽在哪兒?媽媽在哪兒?——」她停下來,奶媽被搖得白髮零亂,臉色蒼白。
  她凝視奶媽,再掉頭望著桌上的香案靈牌,呆了片刻,默默的搖頭,自言自語的說:「不會是這樣的,不會是這樣的,命運不會待我這樣殘忍——」再望著靈牌,突來的意識將她
全身撕裂,她把拳頭塞進嘴裡,用牙咬住手指,淚水迸流,跺著腳,狂喊著說:「奶媽!為什麼是這樣?為什麼是這樣?為什麼是這樣?」
  嚷著,她轉過身子,忽然奪門而出,向外面狂奔而去。穿過街道,奔出小鎮,她在寒風和夜色裡,撲向嘉陵江邊。流水在呼喚她,死亡在等待她,她哭著跑向那熟悉的枯柳之下,
越過草叢,對著那滾滾濤濤的江流衝去——她撲進了一個男人的懷裡,一隻胳膊承住了她的身子,一個男性的聲音沉著的響了起來:「什麼事值得尋死?夢竹?我跟了你半天了!」
  她抬起頭來,是楊明遠!她掙扎著,哭叫著喊:
  「請你讓我死,請你讓我死!請你讓我死!」
  嚷完,她渾身一軟,就昏然的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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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1 16:34:4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四章】
  這是一個安靜的、嚴肅的、小小的婚禮,在重慶市一家不著名的小餐廳內舉行。從新人,到賓客,到證婚人等,總共只有一桌酒席。證婚人是王孝城,主婚人由於男女雙方都無家
長,也就省略了。簡單的填了結婚證書,交換了戒指,就算婚禮完成。沒有人致辭,也沒有人鬧酒,只放了一串小小的鞭炮。喜宴上的空氣凝肅而不自然。
  夢竹穿著件水紅色的旗袍,淡淡的施了些脂粉。因為還在戴孝期中,鬢邊簪著一朵白色的小絨花。烏黑的披肩長髮,襯托出一張白皙、消瘦、楚楚可憐的臉龐。和一般新娘不同,
她的眉目間找不到絲毫的喜氣,相反的,卻帶著一抹淡淡的憂鬱。那對大大的沉默的眸子裡,似乎時時刻刻都蒙著一層淚影。每當客人和她說話時,她的長睫毛閃動之間,總給人一種
立即要墮淚的感覺。
  楊明遠呢?一件簇新的錦緞長衫替換了平日的陰丹士林布。這是和往日唯一的一點不同的地方。他也沒有一般新郎的洋洋得意,只顯得穩重、沉著、和嚴肅。由於新郎新娘都那樣
若有所思和默默無言,客人們也就沒有一個提得起興致來笑鬧。
  王孝城竭力想放鬆桌上的空氣,暗暗的拉了拉小羅的衣襟,示意小羅活潑一些。但,平日愛鬧愛笑的小羅,今日卻成了個沒嘴的葫蘆,除了悶悶的喝酒吃菜之外,幾乎什麼話都不
說。其他的客人,像胖子吳、許鶴齡、大寶、二寶、三寶——等,也都悶不開腔,以前那份豪情逸興,似乎已蕩然無存。
  王孝城咳了一聲,眼光在席間溜了一圈,沒話找話說:
  「南北社成立了半年多,總算撮合了一對好姻緣,不知道我們之中,誰會做第二對結婚的?小羅,該輪到你們了吧?還是胖子吳?想起來,大家在國泰戲院裡第一次相遇,好像還
是昨天的事一樣——」
  「可不是!」小羅勉強提起精神來應和:「我還記得那天我在戲院裡鬧笑話,在戲院門口出醜,假若不是何慕天——」
  蕭燕在桌子底下,狠狠的捏了小羅一把,小羅痛得叫了起來,話打斷了,他愣愣的瞪著蕭燕,嘟起了嘴。王孝城立即打了一聲哈哈,亂以他語說:
  「我還記得小羅追求過舒繡文,不知寫了多少封情書!」
  「見鬼!」小羅叫:「喂喂,包涵點好不好?」
  大家都笑了起來,但這笑聲那麼短暫和尷尬,每個人都像戴了面具般虛偽和不自然。儘管人人都有心調和席間的氣氛,可是,歡樂已悄悄流逝,不知何時起,往日這無拘無束的一
群,已蒙上了一層成熟的憂鬱。沒有人能出自肺腑的歡笑,也沒有人說得出由衷的祝賀。一餐喜宴,很早就草草的結束了。
  楊明遠和夢竹站在餐館門口送客,大家帶著勉強的笑容,和一對新人一一握別,喃喃的說一些模棱的祝福。到最後一向沉默寡言的許鶴齡和夢竹握手時,才突然激動的擁住了夢竹
,含著淚說:「夢竹,我們都那麼喜歡你,希望你能得到快樂,真正的快樂。一切苦難,都該遠離開你!你那麼美,那麼好,那麼無辜和善良!」
  夢竹迅速的轉開了頭,淚水在她眼眶中洶湧,她必須用她的全力去遏制住想大哭一場的衝動。許鶴齡這幾句真心話一說,倒把大家的假面具都揭掉了,蕭燕也衝了上來,握緊了夢
竹的手說:「真的,夢竹,你不要再躲開我們,南北社依然存在,讓我們繼續在一塊兒玩,繼續追尋歡樂!」
  接著,男孩子們也一湧而上,把一對新人包圍在中間。
  小羅抓住楊明遠的肩膀說:「明遠!好好珍惜你得到的!好好照顧我們中間這朵最嬌嫩的小花!」
  於是,你一句,我一句的,場面重新熱鬧了起來,真正的祝福像潮水般湧到。
  夢竹含著淚,被這群熱情的朋友弄得情緒激動。明遠帶著個淡淡的微笑,沉靜的接受著大家的鼓勵和祝賀。終於,客人們去了。
  王孝城是最後離開的一個,他一隻手握著明遠的手,另一隻手握著夢竹的手,微笑的凝視著他們。然後,他把夢竹的手放進明遠的手中,用自己的手緊緊的闔著它們,含蓄而語重
心長的說:
  「姻緣都是前生注定,別辜負月下老人為你們費心牽上的紅線,希望你們的手永遠握在一起!」
  說完,他微微一笑,掉頭而去。夢竹目送他的影子消失,淚光迷濛中,什麼都看不清楚了。
  踏著月色,一對新人在春寒惻惻中回到沙坪壩,新房設在夢竹的舊居中,就用夢竹原來住的那間屋子,換上一張雙人床,算是新房,兩人走進屋內,奶媽迎了上來,吃力的挪動著
小腳,先抓住夢竹的手,老眼中閃著淚光,顫抖著聲音說:「恭喜小姐!」然後,她雙腿一屈,就對明遠跪了下去,淚水沿著臉上的皺紋奔流,顫巍巍的說:
  「奶媽給姑爺請安!」
  「哎呀,奶媽,你這是做什麼?」明遠一驚,慌忙拉住奶媽。
  奶媽用衣服下襬擦了擦眼睛,哽咽著說:
  「我們小姐年紀輕,不懂事,姑爺要多多原諒她一點。」
  明遠點點頭,深深望著奶媽說:
  「你放心,奶媽。」
  奶媽剔亮了桌上的燈,罩好了燈罩,悄悄的拭去了眼角的淚珠,再淚眼模糊的望了明遠和夢竹一眼,就向門外走去,一面輕聲的說了句:「天不早了,你們也早些睡吧!」
  門關了起來,室內剩下明遠和夢竹兩個人了。
  夢竹倚著桌子佇立著,低垂著頭,望著桌子的燈影發呆。燈光射在她的臉上,小小的臉龐微漾著紅暈,眼睛是黑濛濛的,若有所思的凝視著桌面。明遠輕輕的走到她的身邊,用手
指繞起她的一綹黑髮,然後,他的胳膊圈住了她,溫柔的低喚了聲:「夢竹!」
  「嗯?」
  「想什麼?為什麼不抬起頭來?」
  夢竹慢慢的抬起了頭,眼光怯怯的迎住明遠的眼光,用舌頭潤了潤嘴唇,她微蹙著眉梢,低低的說:
  「明遠,你不會後悔?」
  「後悔?」明遠故意不解問,「後悔什麼?」
  「娶我。」她輕輕的吐出兩個字。
  明遠凝視著她,好一會兒,才說:
  「夢竹,我認為我已經對你說得很明白了,你肯嫁我,是我的光榮和快樂,」他把她的頭攬在自己的胸前。「你放心,夢竹,我會愛那個孩子,像愛我自己的孩子一樣。以前的事
都過去了,別再把它放在心上。讓我們一起來創造一個最美滿的,最可愛的小家庭。好嗎?」
  夢竹把頭埋在明遠的懷裡,不能遏止自己的淚水迸流。依稀恍惚,她回到河邊尋死的那一天。醒來,發現自己躺在河邊的草地上,明遠正用一塊大手帕掬了清涼的河水敷在她的額
上。然後,在小茶館中,她哭泣著,和盤托出自己整個的故事,明遠深深的凝視著她,靜靜的傾聽著她。她呢,就像走投無路的人突然找到一個親人一般,把自己所有的委屈、悲哀、
隱秘都一股腦兒的傾洩了出來,說了哭,哭了說,自己也不知道說了多久。
  於是,明遠握住了她的手,用種堅定的,果決的聲音說:「嫁給我!夢竹,我要你,和那個孩子!」
  她吃驚的張大了嘴,抬起淚霧朦朧的眼睛,怔怔的望著他。
  「你懂嗎?」他繼續說:「我向你求婚,夢竹。」
  她呆了好一會兒,才愣愣的搖了搖頭。
  「謝謝你,明遠,」她說,嘆息了一聲。「你是個好人,我不願意拖累你。你不必這樣做——」
  「你根本不明白,」明遠用一種迫切的語氣說:「我要你,你懂嗎?我愛你,你懂嗎?如果你不嫌我窮,看得起我,請你嫁我吧。我會好好待你和你的孩子。我不會芥蒂你以前的
事的!」
  夢竹仍然搖頭。「不!」她輕聲說。
  「請你!夢竹。」他懇求的望著她:「請你!你的孩子是無辜的,生下他來,我願意負起一個丈夫和父親的責任,請你接受我的求婚!」
  「可是,」夢竹凝視著他說:「這是不合理的,你為什麼要做這種犧牲呢?」
  「犧牲!」明遠叫,握緊了她的手:「如果能得到你,是我最大的光榮和快樂!我娶你,不為了你需要解決問題,而是為了我愛你,渴望能得到你!」
  夢竹淒然一笑,幽幽的說:
  「明遠,你是個好人,你這樣說,是為了顧全我的自尊心,是嗎?」淚水滑下她的面頰,她把他的手貼在自己滿是淚痕的臉上。「到現在,我還有什麼自尊?你不嫌棄我,不鄙視
我,我還有什麼話說?如果你真要我,你有那麼大的胸襟和氣度,那麼,我願意服侍你一輩子!」
  就這樣,兩度訂婚、卻嫁了第三個人!人生的事情何等的不可思議,倚在明遠胸前,她的淚浸濕了他的衣服,明遠托起她的臉來,拭去她頰上的淚痕,對她安慰而鼓勵的笑了笑:
「新婚第一夜,怎麼就這樣眼淚汪汪的,好意思嗎?」
  她閃動著睫毛,新的淚又湧了出來。用手環抱著他的腰,她激動的緊倚著他喊:「明遠!你那麼好,那麼好,那麼好!我只有盡我的全力來做一個好妻子,才能報答你這一片深情
!」
  何慕天終於回到了沙坪壩。
  他懷中是張離婚證書,經過了將近三個月的苦戰,他總算得到了這張離婚證書!蘊文簽這張證書時那森冷的微笑仍然浮在他的眼前,她那惡意的詛咒也依然蕩在他的耳邊:
  「她不會嫁給你!她絕不會嫁給你了!你就是有了這張證書也等於零,你不會得到她的!」
  「我會得到她!」
  「你不會!」她大笑著。「我的情報比你多,她已經嫁人了!」
  「你撒謊!」他說。
  「信不信由你!」她說,把證書丟在他的腳前:「拿去吧!去娶你的李夢竹,你的小粉蝶兒吧!只是,不知道這小粉蝶兒已飛向何家?」
  不會!他肯定這一點,夢竹會等待他!儘管他逾期不回,儘管他曾因為情緒惡劣和酗酒而有長時間沒給她寫信,但他知道她會等待他!現在,他將把一切真相向她坦白,她會原諒
,她會瞭解,他知道!夢竹,那個小小的,善解人意的女孩!每當他想到她的時候,他總覺得她就是他心臟的一部份,那樣親近,那樣密切,又那樣的與他不能分割!
  推開了他們曾共同居住的那間小屋的門,迎接著他的是厚厚的灰塵和涼涼的空氣。他愕然的四面張望,空洞洞的房子裡沒有一絲一毫「人」的氣息,桌子、椅子上全是塵土,闔攏
的窗格上,一隻蜘蛛正悠然自在的結著網。
  他在室內兜了一圈,無意識的喊了一聲:
  「夢竹!」
  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屋內散開,顯得單調、落寞、而寂寥。拉開櫥門,他的衣服箱籠等仍然好好的放在裡面,夢竹的東西卻已全部失蹤,只有那隻白毛的玩具狗滿是灰塵的縮在牆角
。他像旋風似的捲到了房門口,吃驚而惶亂的喊:
  「夢竹!」
  房東老太太從走廊的那一頭走過來,扶著拐杖,對他點點頭說:「何先生,你的房租已欠了兩個月!你還租不租?」
  「夢竹呢?夢竹在哪兒?」他文不對題的問。
  「你那個女娃兒嗎?」房東老太太撇撇嘴,不屑的說:「嫁人了!那個小妖精!呸!不要臉!」
  「夢竹?夢竹!」何慕天張皇四望,不祥的感覺像陰雲般對他罩了下來。衝過了房東老太太的身邊。越過了那蒼涼的大院落,穿過街道和小巷,他直奔往夢竹家中。在夢竹的家門
口,他發狂似的扣著門環,等了一世紀那麼長久,才聽到有人來開門。門打開了,門裡,是張口結舌,目瞪口呆的奶媽。他扶著門,急切的問:
  「奶媽,夢竹呢?」
  奶媽瞪大了眼睛望著他,那樣子就像他是來自火星的一個怪物,好半天,她就瞪著眼睛一語不發。何慕天的心向下沉,抓住奶媽的手,他搖撼著說:
  「奶媽,夢竹呢?夢竹在哪兒?」
  奶媽像觸了電一般,立即把手從他的掌握中抽了出來,向後連退了兩步,啞著嗓子說:
  「你——你居然有臉再來!」
  接著,「砰」然一聲,大門在他的眼前闔上了,差一點把他的鼻子都夾進門縫裡。他一愣,立即想推開門,但,門閂已經閂上了,他扣著門環,嚷著說:
  「奶媽!奶媽!奶媽!」
  門裡寂然無聲,他感到全身熱血沸騰,這是怎麼回事?搖著門,打著門,他發狂似的在門口大嚷大叫。於是,門又打開了,他驚異的發現門裡站著的是一個男人。
  「你?楊——明——遠?」他詫異的問。
  明遠屹立在那兒,滿面寒霜,冷冷的望著他,像一座堅硬冷峻的冰山。
  「你找誰?」明遠板著臉問。
  「明遠——」何慕天愣愣的說:「夢竹呢?這是——怎麼一回事?」
  「夢竹?」明遠狠狠的盯著他。「夢竹和我已經結婚了,請你以後不要再來打擾她!」
  「你——夢竹——結婚?——」何慕天訥訥的說。
  「你不信嗎?」楊明遠揚了揚頭:「去問小羅他們去,去問王孝城他們去!我們是正正式式的結婚!有證人,有婚禮,有儀式!夢竹現在是我的妻子,我警告你,何慕天,別再來
惹她!」幾句話說完,又是「砰」然一聲門響,何慕天再度被關在門外。
  他睜大眼睛,直直的瞪視著那兩扇黑漆的大門,腦子裡如萬馬奔騰,眼睛前金星亂跳。好一會兒,他的意識才回復了一些,用背靠著門,他呆呆的佇立著,夢竹嫁給了楊明遠!這
不可信,又像是真實的事實!三個月,天地竟然已經變色!這是怎麼一回事?
  時間不知過去多久,他的雙腿已站得麻木,暮色正在大街小巷中擴散。他站直了身子,勉力的振作了一下,拖著沉重的步子,緩緩的向中大宿舍走去。無論如何,他要找到胖子吳
他們,他要知道事情的真相!
  胖子吳,特寶,及另外三寶都一一尋獲,何慕天突然發現世事已經全變了!胖子吳他們用一種陌生的神態來迎接他,沒有人對他表示歡迎,只表示了淡淡的驚訝和濃重的冷漠。
  胖子吳用一副置之事外的態度說:
  「夢竹和楊明遠的事嗎?我知道他們結了婚,詳細情形,你最好去問小羅和王孝城!」
  特寶和三寶們根本把頭掉開,裝作沒聽到他的問話,他凝視著舊日的朋友們,友誼已經不存在了!他看到的是敵意的眼光和輕蔑的神情。摔了摔頭,他毅然的走出中大,渡江直奔
藝專,好不容易,他找到了小羅。
  小羅愕然的望著他,驚異的張大了嘴,他抓住小羅的肩膀,喘息的說:
  「你必須告訴我,我離開的三個月裡發生了些什麼?」
  小羅猶豫的望著他,囁嚅的說:「這——應該問你!」
  「問我?」
  「夢竹和楊明遠結婚了,如此而已!」小羅冷淡的說。
  「可是——為什麼?」何慕天叫。
  「為什麼——?」小羅重複著何慕天的話,直視著何慕天的臉:「慕天,我一直很欣賞你,但是,你不該欺騙夢竹。明遠會好好待她,你就饒了她吧!她是那樣善良的一個小東西
,你怎麼忍心玩弄她?說實話,我們全體為她不平,現在她已經結婚,生活得很平靜了,希望你別再來麻煩她了!」
  說完,小羅掙開了何慕天的手,揚長而去,連頭都不回一下。
  何慕天呆立在男生宿舍之前,渾身像浸在冰流裡,腦中昏亂得無法思索。然後,他看到了王孝城,後者走到他身邊,算是所有朋友裡對他最和氣的一個。拍了拍他的肩膀,說:
  「小羅告訴我你來了,慕天,事到如今,你為什麼還要回重慶?」
  何慕天凝視著王孝城。
  「假若大家已經判了我的罪,我只想知道罪名是什麼!」他憋著氣說。
  「你還不知道?」王孝城詫異的說:「夢竹到昆明去找你,你知道嗎?」
  「她——到昆明去找我!」何慕天叫,臉色頓時變成慘白,瞪著王孝城,體內所有的血液都凝固了。
  「她去找了你,沒見到你,卻見到你的妻子,」王孝城說:「你懂了嗎?從昆明回來,她就和楊明遠結了婚!」
  何慕天點點頭,他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轉過身子,他像一個夢遊病患者般蕩出了藝專,搖搖晃晃的,輕飄飄的向前面走去,踏過了草地,走上了石板小路,嘉陵江的水靜靜的流,岸邊的垂楊正抽出了新綠。這是春天!
春天,他已經沒有春天了!從一塊石板走上另一塊石板,再走過一塊石板,再走過一塊石板——人生的路如此漫長,卻必須一步一步的走下去。樹蔭、河岸、垂柳、小茶館、南北社、
友誼、愛情——他用袖子抹去了臉上的淚痕,她已經結婚,生活得很平靜——
  他笑了!摸出了懷裡的離婚證書,拋進了緩緩的江流之中,嘉陵江靜靜的流,證書在水面輕輕的飄,輕輕的飄。但是,一會兒,也就飄遠了,消失了。這張離婚證書,一半財產換
來的,家中還有個無母的小嬰兒!他在河邊的石級上坐下來,用手托著頭,凝視著水面的洄漩和漣漪。然後,他笑了,他又哭了。喃喃的,他念著自己填過的詞句:
  「逝水流年,人生促促,癡情空惹閑愁!——嘆今生休矣,一任沉浮,唯有杯杯綠醑,應憐我,彆緒悠悠,從今後,朝朝縱酒,恣意遨遊!」
  恣意遨遊!遨遊向何方?站起身來,他仰天長笑。踏著夜霧,他走了!重慶的同學們再也沒有看到過他。
  民國三十四年,抗戰勝利。
  民國三十五年復,夢竹跟著楊明遠離開了重慶,帶著一女一兒,隨著藝專復原到杭州。
  船離開了碼頭,重慶市越來越小,越來越遠了。夢竹站在甲板上,望著那居住了二十餘年的山城隱進了雲天蒼茫之中。再見了,重慶!再見了,曾經有過歡樂,有過悲哀,有過該
埋葬的記憶的地方!再見了,老奶媽!再見了,南北社的朋友們!船愈走愈快,江面愈來愈闊。在濤濤滾滾的江流中,她看到了那個梳著小辮子,追尋著歡笑和夢想的少女,正徜徉於
嘉陵江畔。「也再見了!」她對逝去的那個自己說。淚蒙住了她的眼睛,模糊了她的視線。依稀仿佛,她記起小茶館,南北社,擊著茶壺高歌的歲月——
  「逝水流年,人生促促,癡情空惹閑愁——」
  癡情空惹閑愁!但是,癡情也好,閑愁也好,都已經過去了!
  「夢竹!進來吧!該給曉白沖奶粉了!」明遠在船艙中叫。
  她對茫茫的天際再依依的望了一眼。
  「哦,來了!」她說,拭去了淚,摔了摔頭,跑進了船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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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edvx 於 2013-3-1 16:38 編輯

第三部【第二十五章】
  時間:一九六二年秋
  地點:臺北
  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
  ※※※
  夜,靜靜的張著。夢竹躺在床上,睜大了眼睛,望著黑暗中的房間。窗外沒有月光,到處都是黑黝黝的一片。夜,真靜,靜得可以聽到自己脈搏的跳動聲。遠遠的,有一聲火車的
汽笛響,悠悠然,綿綿然,從黑暗的曠野中傳來,她幾乎可以聯想到火車輪子滾過軌道那種機械的聲音:轟隆卻嚓:轟隆卻嚓——這單調的車輪聲和她的脈搏跳動聲糅和成了一片,轟
隆卻嚓,轟隆卻嚓——接著,思想的齒輪也加入了旋轉,無止無休的滾動,轟隆卻嚓,轟隆卻嚓——
  白天發生過的事仍然在腦中不斷的映現,無法驅除,也無法逃避。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曉彤絕望的呼叫也依舊在耳邊反覆迴蕩。
  為什麼?千千萬萬過去的片段,點點滴滴回憶的毒汁,一起在腦中翻攪。她怎能告訴曉彤,那一段醜惡的過去,和那一個魔鬼般的人物——何慕天!
  她怎能對女兒說:「逃開那個人!逃開他周遭一切的人物!」她怎能在充滿了美夢與幻想的女兒面前,揭開一個最最「醜惡」的「真實」!她不能!她不能!她不能!
  「媽媽!你一定要告訴我,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曉彤哀求的聲調,絞痛了夢竹每一根神經。但是,她不能!她不能!她不能!一切的過失,一切的罪惡,一切的錯誤,一切心靈上的負荷,她都願意獨自承擔,可是,為什麼曉彤
要再攪進這樣的戀愛裡?何慕天的內侄!何慕天的內侄!何慕天!她已經費了十八年的時間,來設法遺忘這個人,但,為什麼他又重新來攪亂她的生活?破壞已有的平靜?難道她命中
注定無法擺脫這個魔鬼?曉彤,天下的男人那麼多,為什麼偏偏愛上何慕天的內侄?
  「媽媽!你告訴我,請你!媽媽,魏如峰有什麼不好?媽媽,你告訴我!」
  魏如峰有什麼不好?只有一點不好!他不該是何慕天的內侄!而這唯一的一點「不好」,已勝過了他千千萬萬的優點!曉彤的眼淚,曉彤的泣訴,曉彤的哀求,都無法使這一點「
不好」化為虛無!但是,她怎能告訴她?怎能告訴她?怎能告訴她?
  明遠在她身旁輾轉反側,她側臥著,背對著明遠,瞪視著黑暗,身子一動也不動。她知道明遠和她一樣沒有睡著,她可以由他緊迫的呼吸聲辨出他激動的情緒。因而,她努力調勻
自己的呼吸,維持身子的固定位置,她希望明遠當她是睡著的,而不來和她討論。她渴望能逃避去面臨那份現實,逃避和明遠去討論那份現實!雖然她知道這遲早是逃避不了的,但,
她卻那樣恐懼明遠再提到它!
  長時間的瞪視使她的眼睛酸澀腫脹,她試圖閉上眼睛,而每當眼瞼闔攏,她就會看到成千成萬個妖魔鬼怪,在她面前執杖攜械的狂歌狂舞,這些妖魔鬼怪都有一張同樣的臉譜——
何慕天的臉譜!
  她聽到隔壁房裡,曉彤的床在吱吱咯咯的響,顯然,那孩子也同樣的無法安眠。曉彤,何辜?卻必定要去嘗這人生的苦果!她側耳傾聽,每當曉彤的床響一聲,她的心就痛一下。
接著,她聽到曉彤在嘆息,嘆息之後是模糊的呻吟聲,再下去,她聽到一聲嗚咽,和一陣抑著的啜泣聲。她的心臟絞緊而尖銳的痛楚起來,那啜泣聲是阻塞著的,顯然曉彤在盡力剋制
,這比號啕痛哭更使夢竹心酸。
  輕輕的,她翻身而起,一隻手拉住了她,明遠的聲音冷冰冰響了起來:
  「你要幹什麼?」
  「去看看曉彤。」她輕聲的說。
  「別忙!」明遠壓低了聲音,雖然像耳語一般,卻仍然生硬冷澀。「我們必須先談一談!」
  「明遠!」她祈求的低喊,下意識的想逃避:「等明天,孩子們上學之後再談。」
  「不!」明遠簡單的說:「我要現在和你講清楚,我不能等!」
  夢竹躺回枕上,轉過頭來面對著明遠,望著在黑暗中閃著寒光的他的眼睛,本能的顫慄了一下。她無法再說話,只用一種被動的,忍耐的眼光看著他,等待著他開口。
  「你別這樣瞪著我,」他的聲調帶著惱怒和煩躁:「關於這件事,你到底預備怎麼辦?」
  「我?」她慌亂的自問了一句,茫然的低聲說:「我不知道,明遠,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明遠的聲音冷幽幽的:「我倒有一個意見,把一切真實情況告訴曉彤,把她送還給何慕天——泰安紡織公司的董事長!他可以給曉彤好一百倍於我給予她的生活,
又免得拆散她和魏如峰——」
  「不!」夢竹顫慄的說:「不,明遠,這絕不是你真正的意思。」眼淚昇進了她的眼眶,恐怖和絕望的感覺兜心而來,「不,明遠,你不能告訴曉彤,你絕不能!如果告訴了她真
實情況,就比拆散她和魏如峰更殘忍一千倍!她那樣單純,那樣善良,又那樣柔弱!而且,她一直那樣敬愛你,崇拜你,她和曉白那麼親愛,她心目中的母親——」
  她頓住,渾身寒顫:「明遠,你不能打碎她的世界,而且,我也不肯,絕不肯,把她送給那個人——」她搖頭,淚水奪眶而出。「她是我的女兒,明遠,她是我的!也是你的,我
們共同養育了她十八年,與那個人何關?明遠,你不是真有那個意思,是不?你不會那麼殘忍,是不?」
  「冷靜一點,夢竹,」明遠說:「我仔細的想過,分析過。事到如今,保密恐怕已不可能,只要魏如峰回去對何慕天提起我的名字,何慕天就會知道我們的存在——」
  「但是,他並不知道曉彤是他的——」
  「哼,」明遠冷笑了一聲:「夢竹,你怎麼如此幼稚?不論以前有沒有告訴過他,現在,只要他在時間上稍微推算一下,也會算出來的,何況,你忘了王孝城。我想,王孝城一定
知道他在臺北,而且和他有來往——夢竹,你別傻,這秘密是保不住的!」
  夢竹呻吟了一聲,用手捧住焚燒欲裂的頭,心亂如麻的說:「可是,可是——我一定會想出一個辦法來,只要你不說,明遠,只要你不說!我一定可以想出辦法來!」
  明遠捉住了夢竹的手臂,把她的手從臉上拉下來,在黑暗中瞪視著她,慢吞吞的說:
  「還有一個問題——我和你。」
  「明遠!」夢竹受驚的低喊了一聲。「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不是一直都愛著他嗎?這許多年來,你何曾忘記過他?」
  「你——」夢竹的眼珠在明遠臉上逡巡:「你在說些什麼?」
  「我想你明白我說什麼,剛剛魏如峰已經說過,何慕天和他的妻子早已仳離,他現在是一個獨身的自由人了。你呢——這麼些年來,我已經把你委屈夠了,讓你跟著我過苦日子—
—」
  「明遠!你這是怎麼?」夢竹氣急的說:「我什麼時候嫌過生活苦?我又沒有怪你,我一直感激你——」
  「就是這樣,」明遠搶白的說:「你感激我,十八年來,我只得到了你的感激。」他的聲音像冰流般灌進了夢竹的心底:「或者你自己都不清楚,但我是明白的,你並沒有忘懷他
。許多時候,當你望著曉彤發愣,或者突然陷進沉思裡,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夢竹,你並沒有忘記他,你一直愛著他!」
  「不!」夢竹低喊:「你根本不懂!我不是愛他,我是恨他!你不知道我恨他恨得有多厲害,他是個掠奪者,奪去了我一生的幸福和快樂——」
  「是的,你的一生!」明遠的聲音更冷了:「你自己說明瞭,他奪走你一生的幸福和快樂,可見得我並沒有給你幸福和快樂!」
  「哦,明遠,」夢竹憋著氣,淚水奔流,喉嚨哽塞:「你別逼我!你一定要在雞蛋裡找骨頭,我也沒有辦法,你這樣子逼供似的逼我,到底是想怎麼樣?」
  「我想怎麼樣?我是問你想怎麼樣?」明遠的聲音大了起來。
  「別!明遠!」夢竹壓低聲音,請求的說:「求求你別嚷,求求你!一切明天再說,好不好?何苦一定要鬧得讓孩子們知道!」
  「哼!」明遠冷哼了一聲:「家已經面臨破碎,還怕孩子們知道嗎?」
  「難道——」夢竹忍無可忍。「你希望拆散這個家嗎?你看不起我,對嗎?這些年來,你為我犧牲太多,你在內心看不起我,你厭惡我,希望擺脫我——」
  「你沒有良心!」明遠叫:「你故意歪曲事實!」
  「是你在故意歪曲事實!」夢竹也叫。
  紙門一聲響,被拉開了,明遠和夢竹同時住了口,曉彤穿著睡袍的黑影亭亭的站在紙門前面,怯怯的說:
  「爸爸,媽,你們在吵架嗎?」
  「哦,」夢竹吸了口氣:「沒有。曉彤,什麼都沒有,我們在討論問題,你快些睡吧!」
  曉彤的黑影沒有移動。
  「我睡不著,媽媽,我睡不著。」
  夢竹的心再度痙攣了起來。
  「你去睡,曉彤,明天你還要上課。」她柔聲的說,鼻中酸楚。「等你放學回來,我再和你慢慢談。」
  曉彤一聲不響的退了回去,紙門又拉攏了。
  夢竹看了明遠一眼,翻過身來,用背對著明遠,不再說話了。明遠也翻了過去,兩人背對著背,誰也不開口,只有沉重的呼吸聲,此起彼伏的蕩漾在夜色裡。
  早上,明遠上班去了,曉白和曉彤也到學校去了,家中又只剩下了夢竹一個人。
  坐在書桌前面,她瞪著窗外的陽光,一動也不動。應該上菜場去買菜,回來再洗衣服,整理房間——每日固定的家務一樣也沒做,時間正瀋緩的滑過去。腦子裡擁塞著千千萬萬的
念頭,卻沒有一個念頭是明確的,唯一一個朦朧的觀念,是要阻止曉彤和魏如峰的戀愛!只有阻止了這段戀愛,才可能保持十八年來的秘密。
  但是,如何阻止呢?若干年前,自己母親阻止自己的戀愛情況還歷歷在目,難道她又必須對曉彤用同樣的手腕?魏如峰!為什麼他偏偏是何慕天的內侄?何慕天!這名字是一把利
刃,重重的從她心上已有的創口上劃過去,她把頭撲在桌子上痛苦的轉側著頭,不能自已的呻吟著。
  大門在響,有人走了進來,一定是曉白走時忘記關門,她吃力的從桌子上抬起頭,傾聽著那腳步聲穿過玄關,走上了榻榻米,她茫然的望過去,魏如峰正進門來,零亂的頭髮下有
一張蒼白的臉,失眠後的眸子卻依然清亮有神。
  夢竹閉了閉眼睛,這是曉彤的男友?她但願他平凡些,猥瑣些,甚至於是個小流氓或白癡,那麼她也可以更狠得起心來。但,這孩子身上有些什麼,像一塊磁石般具有著引力。她
怕他,怕他眼睛那抹堅決和他臉上那股不顧一切的神情。
  「伯母,請原諒我闖進來打擾您。」魏如峰挺立在那兒,禮貌的背後藏著的是倔強,夢竹可以感到他所帶來的那份壓力。
  「你坐下!」夢竹說,指了指面前的椅子。用手揉揉額角,她該對這孩子說些什麼?
  魏如峰依言坐了下去,他的眼睛盯在夢竹的臉上,逐漸的,他的面部表情變得柔和了,聲調也顯得懇切和平。
  「伯母,今天早晨曉彤打電話給我,說您反對我和曉彤來往,是嗎?」
  夢竹點了點頭。
  「伯母,我能問一句嗎?是不是楊家和何家有仇?你們是反對『我』?還是反對何慕天的內侄?」
  夢竹凝視著坐在她對面的這個男孩子,那坦白的問話是咄咄逼人的。年輕人!雖然有些兒鋒芒太露,卻今人無法不喜歡他。
  「說實話,伯母。昨晚從您這兒回家之後,我曾經和我姨丈談到深夜,我姨丈只告訴我一點,說許多年前,曾經和你們有些嫌隙。但是,我想,一定不止是『嫌隙』,恐怕接近深
仇大恨,所以您才會如此堅決反對我,是嗎?但,伯母,現在不再是十八世紀,記仇記恨的年代了,我姨丈提起你們的時候,似乎非常之痛苦,假若過去他曾有對不起你們的地方,經
過了二十年的時間,還不能化解嗎?最起碼,我保證我姨丈對你們沒有絲毫芥蒂,他說,他非常非常喜歡曉彤。」
  夢竹打了個冷顫。「他——見到曉彤了?」她囁嚅的問。
  「你忘了?昨天曉彤是先到我家去的。」
  「是的,是的,是先到你家去的。」夢竹愣愣的說,瞇起了眼睛。「他——喜歡曉彤?」
  「不錯,而且,昨夜他還說,只要你們不反對,他願竭盡他的力量,促成這段婚姻!」
  「不行!」夢竹爆炸般的衝口而出。「不行!絕對不行!」
  魏如峰蹙著眉,注視著夢竹。
  「伯母,」好半天,他才重新開口:「我知道,對曉彤而言,我的條件是太差了。我有自知之明,每次面對著她,我都有自慚形穢之感,我明白我配不上她。但是,我卻能肯定一
點,我知道她對我的感情,也知道我對她的感請,我可以向您保證——」
  「不,不是這些。」夢竹乏力的說,用手支著額角:「魏先生,你很好,你也絕對配得上曉彤,可是,我請求你放棄曉彤!」
  「為什麼?伯母!您必須告訴我為什麼?」
  又是為什麼!孩子們有理由要求知道原因,而你又怎麼說出來?夢竹坐正身子,頭痛欲裂,在朦朧的視線中,她仍可看到魏如峰迫切的神情,聽到他帶著懇求意味的聲音:
  「伯母,假若您的反對,是為了對我不滿,我請求您再給我一段時間,來考驗我,觀察我。假若您的反對是因為我姨丈的關係,那麼未免太不公平!我和曉彤沒有義務要作長一輩
的仇恨的犧牲品。是嗎?伯母?」
  說得頭頭是道,非常有理!但,許多事情並沒有理由好說的!為什麼他要是何慕天的內侄?為什麼?十八年來,時時刻刻困擾著她的回憶,咬噬著她的回憶!何慕天,她曾希望這
個人死掉,化為飛灰,但他卻又和曉彤拉上了關係!難道她生前欠了何慕天的債,所以他要如此陰魂不散的纏繞著她!
  十八年來,多少的苦受過了,多少的淚流過了,生命上的一點瑕疵使她永遠在楊明遠面前抬不起頭來。忍辱,挨罵,受氣,都為了什麼?而現在,他的內侄竄了出來,要娶她辛辛
苦苦帶大的曉彤!何慕天,那個十八年來沒有盡過一天責任的父親,現在又要跑出來拾回他那已長成的女兒?不!不!決不!決不!
  夢竹跳了起來:
  「魏先生,對不起,我沒有道理和你說,我只能告訴你,我反對你和曉彤交友,堅決反對!我無法向你說理由,我就是反對!我希望你從今天起不要再來找曉彤,就當你沒有認識
過她好了,天下的女孩子多得很,以你的條件,什麼樣的女孩子找不到呢?」
  魏如峰深深的望著夢竹。
  「伯母,」他慢吞吞的說:「天下沒有第二個曉彤!」
  夢竹顫慄了,她對魏如峰的臉上望過去,她看到一對一往情深的眼睛,和一張堅決無比的臉龐!她張開嘴,半晌,才訥訥的說:「你——這樣愛曉彤?」
  「伯母!我向您起誓!」魏如峰坦白而祈求的回望著她。
  夢竹悲哀的搖頭。「可是,不行!不行!還是不行!」她絕望的用手抹了抹臉,拚命的搖著頭,「不行!魏如峰!我有不得已的苦衷,請你設法去體諒一顆母親的心!我不能讓曉
彤和你來往!我不能!」
  「伯母,」魏如峰盯住夢竹,一字一字的說:「也請您體諒兒女的心,一定要拆散我們,曉彤會心碎,而我——」他咬了咬牙,堅定的說:「您怪我也罷,罵我也罷,我先向您說
清楚,不論在怎樣的情況之下,我決不放棄曉彤!我會追求到底!」
  夢竹惶然的抬起頭來,這年輕人的語氣中夾帶了太多的威脅意味!「你在威脅我嗎?」
  「我不敢,伯母。」魏如峰垂了垂眼睛。「我只向您述說事實,我不會放棄曉彤的,我已經無法放棄她。希望您能夠瞭解,假若您也戀過愛的話。伯母,我不是威脅您,我是無可
奈何!您能瞭解嗎?」
  假若您也戀過愛的話!夢竹咬住嘴唇,戀愛!年輕人迷信著的東西!曉彤就是這份「迷信」的產物!但是,她知道那力量有多麼強大!她知道!知道得太清楚,她望著魏如峰,不
是威脅,而是無可奈何!一個怎樣吸引人的青年!如果他不是何慕天的內侄!如果他不是!仰起頭來,她直視著魏如峰。
  「魏如峰,我問你,你真要曉彤?」
  「是的!」
  「你能離開泰安嗎?」
  「您是說——」
  「放棄那份財產,放棄泰安的地位,放棄泰安的一切!」
  「我可以!」魏如峰點點頭:「我從沒有重視過泰安的地位和財產,我之不離開泰安,只是為了我姨丈的關係。」
  「你姨丈!」夢竹咬牙說:「你能和他斷絕關係嗎?永不來往!永不見面!永不踏進你姨丈的大門!」
  「伯母!」魏如峰驚愕的喊。
  「你能嗎?」夢竹緊逼的問。
  「伯母,」魏如峰蹙緊了眉:「為什麼?」
  「你不要管為什麼,你只說你能不能?」
  「這是和曉彤交往的條件嗎?」
  「是的,你能嗎?」
  魏如峰和夢竹相對凝視,室內有一段時間的沉默,然後,魏如峰放鬆了眉頭,似乎從內心的一段爭執中掙扎了出來,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不,伯母,我不能!」
  「那麼,你就不許和曉彤來往!在曉彤和你姨丈之間,你必須放棄一個!」
  「不,」魏如峰搖頭:「伯母,您不能勉強一個兒女離棄他的父母,是不是?我姨丈在我的心目中,比我的親生父親更受尊敬,我從小跟著姨丈長大,十幾歲來到臺灣,靠姨丈的
培育而成人,而完成學業。我不能為了一個女孩子,漠視我姨丈對我十幾年的養育之恩!」
  「這麼說來,你姨丈在你心目中的地位,更勝過曉彤?」
  「伯母,您這樣措辭是不合邏輯的,他們在我心目中的地位都同樣重要。但並不抵觸,我不能為了任何一方,而放棄另一方!」
  「但是,假如這兩方面抵觸呢?你選擇哪一方?」
  「這兩方面是不會抵觸的!」
  「如果抵觸呢?」夢竹固執的問。
  魏如峰注視了夢竹好一會兒。
  「我不能放棄任何一方面!我不能離開我姨丈,我也不放棄曉彤!」
  「好吧!」夢竹疲倦而乏力的坐回椅子裡,用手遮住眼睛,低聲的說:「你去吧,魏如峰。曉彤不能和你繼續來往,對於你,我當然無權命令什麼,但是,曉彤會聽我的話。她沒
有我的允許,不會和你交往的,我可以深信這一點。」
  魏如峰怔了怔,他知道夢竹的話是真的,曉彤太善良,太柔弱,母親的命令對她比什麼都重要!她是那種女孩子,寧可讓自己的心滴血,也不願讓母親流一滴淚。
  他用手握緊椅子的扶手,對夢竹作最後的說服:
  「伯母,您不能太殘忍!」
  「殘忍?」夢竹沒有抬起頭來,聲音虛弱而蒼涼:「人生本來就是殘忍的!」
  「伯母,您能不能告訴我,我姨丈以前對你們做過些什麼?使你們如此恨他?或者,以前是出於誤會呢?我永不相信我姨丈會對不起任何人!他是那樣儒雅淳厚——」
  「儒雅淳厚?」夢竹遮住眼睛的手放了下來,不由自主的冷笑了一聲。「儒雅淳厚?看來他的風度不改!魏如峰,我告訴你,」她收住笑,冷冷的說:「你姨丈是個標準的偽君子
!」
  「伯母!」魏如峰站了起來:「您願意見一見我姨丈嗎?人生沒有不能化解的仇恨——」
  「不!」夢竹反射似的叫了出來:「永不!我永不想再見他!」她站起身來,板住了臉,冷冰冰的說:「好了,魏如峰,你可以走了!」
  「伯母——」
  「夠了,你不必再說了!」夢竹嚴厲的打斷了他。
  「伯母——」魏如峰勉強的再叫了一聲。
  「我說夠了,你知道嗎?我不想再聽,你知道嗎?」
  魏如峰住了嘴,停了約一分鐘,轉過頭去,他走向玄關,夢竹仍然佇立在房間內。魏如峰穿上鞋,回頭再望了夢竹一眼。「您是個不近人情的母親!」他說。
  「是嗎?」夢竹毫無表情的問。
  「冷酷、殘忍、而無情!」魏如峰憤憤的接了下去:「我奇怪曉彤會是你的女兒!」他走向大門口,扶著門,怒氣未消,他又大聲的加了幾句話:「現在不是父母之命的時代了,
你別想製造羅密歐與茱麗葉似的悲劇,我告訴您,您同意也罷,不同意也罷,我不得到曉彤就誓不放手!」
  大門砰然一聲,被帶上了。魏如峰的影子消失在門外。夢竹像個石像般挺立在屋裡,那「砰」然的一聲的門響,如同一個轟雷般擊在她心上,震痛了她每一根神經。「冷酷、殘忍
、而無情!」這是她?還是命運?還是人生?還是這難以解釋的世界?
  她的雙腿發軟,扶著椅子,她的身子溜到榻榻米上。把前額頂在椅子的邊緣上,她喃喃反覆的呻吟的念著:
  「冷酷、殘忍、無情!冷酷、殘忍、無情!冷酷、殘忍、無情——」淚滑下了她的面頰,滴落在榻榻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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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1 16:35:4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六章】
  何慕天沉坐在椅子裡,眼睛對著窗子,愣愣凝視著窗外的藍天和白雲。陽光美好的照耀著。大地無邊無際的伸展著,清新而涼爽的空氣從大開的窗口湧進來,攪散了一夜所積的香
煙氣息。何慕天滅掉了手裡的煙蒂,下意識的再燃著了一支,噴出的煙霧沖向窗口,又迅速的被秋風所吹散。坐正了身子,他揉揉乾而澀的眼睛,試圖在腦子中整理出一條比較清楚的
思路,但,用了過久的思想,早已使腦子麻木。他擺了擺頭,頭中似乎盛滿了鋸木屑,那樣密密麻麻,又沉沉重重。思想是渙散的,正像那被風所弄亂了的煙霧,沒有絲毫的辦法可以
讓它重新聚攏。
  有人敲門,不等何慕天表示,魏如峰推開門走了進來。撲鼻而來的香煙味幾乎使他窒息,依然亮著的電燈也使他愣了愣。伸手摸到門邊的開關,滅了燈,關上門,他走到何慕天身
邊來,無精打采的問:「你一夜沒有睡嗎?姨丈?」
  「唔,」何慕天不經心的哼了一聲,抬頭看了看魏如峰。「你起來了?」
  「我已經出去一趟又回來了,」魏如峰說,在何慕天對面坐了下來。「我剛剛到曉彤家裡去和她母親談了談,那是個專制而固執的母親,完全——不近人情!」
  何慕天的手指扣緊了椅子的扶手,眼睛緊緊盯著魏如峰,噴出一口濃重的煙霧之後,他沙啞的問:
  「她——怎麼說?」
  「不許曉彤和我來往!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我和您斷絕來往,關係,及一切!」
  何慕天一震,一大截煙灰落在衣服上。他凝視著魏如峰,後者的臉色是少有的蒼白、鬱憤、和沮喪。把手插進了濃發裡,魏如峰鬱悶的嘆了口氣,突然抬起頭來說:
  「姨丈,以前你到底對他們做過些什麼?你們真有很不尋常的仇恨嗎?」
  「很不——尋常——」何慕天喃喃的念著說。
  「姨丈,你能告訴我,當年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何慕天默默的搖頭,停了好久,才振作精神的喘了口氣,問:「如峰,告訴我,你是不是很愛曉彤,非娶她不可?」
  「姨丈,你——我想,你該看得出來。事實上,不論情況多麼惡劣,不管環境的壓力和阻力有多大,我都不會對曉彤放手,我們彼此相愛,為什麼要犧牲在長一輩的仇恨裡呢?」

  「那麼,如峰,答應他們和我不來往吧!」何慕天率直而簡捷的說。
  「噢,姨丈!」魏如峰喊了一聲,直視著何慕天的臉:「我不能!」
  「如峰,」何慕天把一隻手壓在魏如峰的手背上,悵惘的苦笑了一下:「和我斷絕來往又有什麼關係呢?曉彤對你的需要比我對你的需要更甚,是嗎?你對她的需要也比你對我的
需要更甚,是嗎?那麼,就答應他們吧!在你和我斷絕來往之前,請接受我一點小禮物,一幢小洋房,和泰安的股——」
  「姨丈,」魏如峰打斷了何慕天的話:「這是沒道理的事!我既不想接受你的禮物也不要和你斷絕來往!決不,姨丈,我有我做人的方針,我要曉彤!也要您!」
  「假若——做不到呢?」
  「我會努力,總之,姨丈,我還沒有到絕望的地步,是不是?」
  何慕天凝視著魏如峰,不由自主的慨然長嘆。
  「如峰,你會得到她!一定!我向你保證!」
  「你——向我保證?」魏如峰疑惑的問。
  「是的,我向你保證!」何慕天重複的說,深深的吸了一口煙,掌著煙的手是微顫的。努力的克制了自己的激動,他用一種特殊的聲調問:「曉彤的母親——是——怎樣的?」
  「你指她的外表?還是她的性格?」
  「都在內。」
  「你不是以前認得她嗎?」魏如峰更加困惑了。
  「是的,我——認得。但——那是許許多多年以前了。」
  「她的外表嗎?」魏如峰沉思了一下:「很憔悴,很蒼老,頭髮已經有些白了,臉上的皺紋也很多,但是很高貴,很秀氣——曉彤就像她!脾氣呢?」魏如峰皺皺眉:「我不了解
,她一定有一個多變的個性!在昨晚,我曾覺得她是天下最慈愛而溫柔的母親。今晨,我卻覺得她是個最跋扈,最不講理的母親!」
  何慕天一連吐出好幾口煙霧,他的整個臉都陷進煙霧之中。閉上眼睛,他把頭向後仰靠在椅背上,竭力平定自己,讓一陣突然襲擊著他的寒顫度過去。再睜開眼睛,他看到魏如峰
的一對炯炯有神的眸子正直射在他臉上,帶著個懷疑的,研究的,和探索的神情。當他望著他時,他開了口:
  「姨丈,你的臉色真蒼白!你要睡一睡嗎?」
  「不,沒關係。」
  「姨丈,」魏如峰盯著他:「她是你的舊情人嗎?是嗎?」
  「誰?」何慕天震動了。
  「曉彤的母親!」何慕天吸了一半的煙停在嘴邊,他望著魏如峰,後者也望著他。
  兩人的對視延長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然後,何慕天把煙從嘴邊取下來,在煙灰缸裡揉滅,靜靜的說:
  「你可以離開了,我想休息。」
  魏如峰站起身來,對何慕天再看了一眼,沉默的向門邊走去,走了幾步,他又折了回來,把手壓在何慕天的肩膀上,誠摯的說:「姨丈,不管已往的恩恩怨怨是怎麼一回事,我堅
信你沒有過失。」
  何慕天又輕顫了一下。
  「不,」他安靜的說:「你錯了,我有過失,有很大的過失。」
  「是嗎?」
  「是的,」何慕天點了點頭:「所以我會沒有勇氣去見他們!人,在年輕的時候,總喜歡把許多的不幸歸之於命運。年紀大了,經過一番冷靜的思考,就會發現命運常把握在自己
的手裡,而由於疏忽,猶豫——種種的因素,而使命運整個改變!」他攤開手掌,又把手握攏,咬咬牙說:「許多東西,一失去就再也迫不回來!一念之差,可以造成終身遺憾!我怎
麼會沒有過失?多少個人因我而轉變了一生的命運!我毀自己還不夠,還要連累別人。不止這一代,包括下一代!你,曉彤,霜霜——」他痛苦的搖頭,用手支住額:「我怎麼會沒有
過失?怎麼會沒有?假如人發現了以往的錯誤,就能夠再重活一遍多好!」
  魏如峰呆呆的望著何慕天,後者臉上那份痛苦的表情把他折倒了。他拍拍何慕天的肩膀,近乎勸解的說:
  「姨丈,你是太累了,你應該多睡一會兒!你——還沒有吃早餐嗎?我讓阿金送上來如何?」
  「別——用不著了!」何慕天說,迷惘的笑了笑。「不要為我擔心,如峰。人——必須經過許多的事情才會成熟,有時候,我覺得我到現在都還沒有成熟呢!最起碼,一碰到感情
上的事情我就不能平靜,我不知道佛家無瞋無求的境界是怎樣做到的!」他嘆了口氣:「管你自己的事吧。如峰,你是個好孩子——但願你獲得幸福!你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幸福嗎?」

  「什麼?」
  「內心的平靜與安寧!只要有了這個,也就到達幸福的境界了。」
  「謝謝你,姨丈,謝謝你的祝福。」魏如峰用充滿感情的聲音說:「不過,我也同樣的祝福您——願您也能獲得幸福!」
  何慕天聽著魏如峰的腳步走出房間,聽著房門被輕輕帶上的那一聲微響,再聽魏如峰的足音消失在走廊裡。他感到一份難言的激動,魏如峰最後那一句話仍然蕩漾在他的耳邊,沖
激在他的胸懷裡。他的眼眶濕潤了。再燃上一支煙,他對著煙蒂上的火光,立誓似的說:
  「他們一定要結婚!他們——如峰和曉彤!一定要!」
  吸了一口煙,闔上眼睛,他希望能讓自己紛亂的思想獲得片刻休息。只要幾分鐘,能夠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煩惱,什麼都不思索!——只要幾分鐘就好了——
  房門砰然一聲被「撞」開了,一個聲音在門口喊:
  「看我!爸爸!」
  何慕天回過頭去,霜霜正雙手叉腰,兩腿成八字站在房門口,上身穿著件黑白斜條紋的緊身套頭毛衣,下身是條同樣斜條紋的褲子,緊緊的裹著她成熟的胴體。猛然一眼看過去,
她這身打扮像一隻斑馬!她昂著頭,那一頭燙過的短髮亂糟糟的拂在耳際額前,一副桀驁不馴的樣子。
  用眼睛斜睨著何慕天,她說:「怎麼樣?你欣賞我的新衣服嗎?爸爸?」
  何慕天本能的蹙了一下眉。
  「別皺眉頭,爸爸!」霜霜警告的喊:「如果你不高興看,可以不看!但是,別一看了我就皺眉,好像我是個討厭鬼似的!」她走上前來,審視著她的父親:「你沒生病吧?爸爸
?」
  「你有什麼事嗎?」何慕天問。
  「知女莫若父!」霜霜叫:「你就知道我沒事不會進你的房間?」她伸出一隻手來:「錢!」
  何慕天望著霜霜,還沒開口,霜霜已經急急的嚷起來:
  「別——說——教!我要錢!」
  何慕天嘆了口氣。「霜霜,你——」
  「爸爸,你又皺眉頭了!問你要點錢都這麼難嗎?你說過,你什麼都給我,滿足我,給我我需要的一切東西——」她大笑,說:「我需要的東西!事實上,我需要的任何東西,你
都給不了,但是,錢你還給得了,難道你連這最後的一項也要吝嗇了嗎?」
  何慕天再嘆了口氣。「你要多少?」他忍耐的問。
  霜霜伸出三個指頭。
  「三百?」
  「三千!」霜霜叫。
  「三千?你用的不太多了嗎?」
  「爸——爸!」霜霜不耐的喊:「你知道世界上最容易報銷的是什麼?鈔票!何況,那小傢伙身上經常連一個子兒都沒有!看電影,我何霜霜請客!吃飯,我何霜霜請客!溜冰划
船,我何霜霜請客!誰不知道我何霜霜有個闊爸爸——」
  何慕天一聲不響的掏出一疊一百元票面的鈔票,也不管數目有多少,往霜霜手裡一塞,說:
  「好了吧?」
  霜霜聳聳肩,向房門口走去,走出了門外,又伸進頭來說:「給你一個藥方,可以治煩惱癥。把頭放在自來水龍頭底下沖上半小時,你不妨試試看!」說完,「砰」的帶上房門,
像一陣疾風般的捲走了。
  立即,何慕天聽到汽車駛走的聲音。
  何霜霜慢慢的停下了車子,看看手錶,八點二十五分!巷口靜悄悄的,一盞路燈在黑夜的街頭閃著昏黃的光線。她坐正身子,燃起一支煙,吸了一口,吐出一個大煙圈,望著煙圈
沖出了車窗,再緩緩的擴散,消失在秋風瑟瑟的街頭。她嘆了口氣,下決心似的撳了三下喇叭,等了片刻,又撳了三下喇叭。然後,靠在座墊上,從容不迫的抽著煙,等待著。
  一條黑影從巷口奔了出來,跑到車子旁邊,拉開車門,一張年輕的,稚氣未除的臉孔伸進車門,綻開的微笑裡,有七分喜悅和三分意外。嚷著說:
  「嗨!霜霜,沒想到你今天來!」
  「進來吧!」霜霜簡截了當的說。
  曉白跨進了車內,霜霜立即發動了車子,小轎車像一條滑溜的魚,輕靈的滑向了黑夜的街頭。一連穿過了幾條冷僻的巷子,曉白四面張望了一下,懷疑的問:
  「我們到哪兒去?」
  「開到哪兒算哪兒!」霜霜說,一隻手扶著方向盤,另一隻手取下了嘴角上的煙,斜睨了曉白一眼,後者那張坦率而帶著幾分天真的臉龐使她感到興趣,把煙遞到他面前,她捉弄
似的說:「要抽嗎?」
  「哦,哦,」曉白吃了一驚,看看那支煙,面有難色,霜霜嘴邊嘲謔的笑意加深了,挑了挑眉毛,她說:「怎麼?不敢抽?怕你親愛的媽媽罵呢?還是怕煙嗆了你的喉嚨?」
  笑話!男子漢大丈夫!會連一支煙都不敢抽!他一把搶下了她手中的煙,送到嘴邊去猛抽了一口。一股辛辣的味道從口腔裡沖進喉嚨,再沖向胃裡,他張開嘴,無法控制的大咳起
來。
  霜霜縱聲大笑,方向盤一歪,車差點撞到路邊的電線杆上,踩住煞車,她笑得前俯後仰,曉白好不容易咳停了,狠狠的瞪著霜霜,一聲不響的再把那支煙送到嘴邊去抽,這次學乖
了,他逼住煙,不讓它沖進胃裡,大部份都吐出來。一連吸了好幾口,終於勉勉強強可以抽了,霜霜仰著頭凝視他,不由自主的流露出幾分讚許。
  「不錯!曉白,算你有種!」
  車子繼續向前駛去,似乎越去越荒涼了,城市被拋向後面,車子馳上一條黃土路,風從敞開的車窗中灌進來,帶著深秋的涼意。曉白伸頭對車窗外望了望,有些不安的說:
  「喂!霜霜,你這是開到什麼地方了?」
  「管它呢!」霜霜不經心的說,加快了車行的速度。
  「當心迷路,回不了家!」曉白說。
  「放心!沒有人會劫走你!」霜霜說。「家,你那麼愛你的家嗎?」
  「誰會不愛自己的家呢?」
  「哼!」霜霜冷冷的哼了一聲。「你的家很溫暖,是嗎?有好爸爸,有好媽媽,還有個像顆小星星般的姐姐!」
  「唔,」曉白皺了皺眉。「不過,這兩天可不大對頭。」
  「怎麼呢?」
  「自從昨天你表哥來了之後,家裡就不對勁了。好像,爸爸媽媽都不喜歡魏大哥。」
  「是嗎?」霜霜從睫毛下盯著曉白:「為什麼?」
  曉白學著霜霜的習慣,聳了聳肩。
  「我怎麼知道!總之,家裡什麼都不對頭了,爸爸和媽媽吵架,媽媽又說姐姐,什麼戀愛太早啦,未見得可靠啦,然後,姐姐哭,媽媽也哭,爸爸摔畫筆砸東西,往外面一跑。這
就是今天晚上的情形,如果你不在外面撳喇叭,我真不知道拿媽媽和姐姐怎麼辦好。霜霜,」他頓住,凝視著霜霜說:「為什麼女人都有那麼多的眼淚?」
  霜霜注視著車窗外面,心緒飄浮在另一個境界裡,好半天,才幽幽的說了一句:「這麼看來,我表哥和你姐姐的事算是砸了,是不是?」
  「砸了?」曉白搖搖頭:「一定不會砸的,媽媽喜歡姐姐,最後準是同意,而且,我也認為魏大哥很好,不知道媽媽爸爸為什麼不喜歡他?他比顧德美那三個哥哥不知道強了多少
倍!我想,媽媽爸爸一定會想通的。」
  「一定嗎?」
  「當然,」曉白頗有信心的說:「魏大哥人長得漂亮,學問又好,又會說話,又——又——」又了半天,底下想不出還有什麼可「又」的,就下結論的說:「總之,魏大哥什麼都
強,爸爸媽媽憑什麼看不上他?」
  「那麼,為什麼又反對他呢?」
  「我也不知道,他們關著門嘀嘀咕咕的說,我根本聽不清楚。」
  車子猛然煞住了,霜霜說:
  「下車吧!」
  「這是什麼地方?」曉白問。
  「淡水河邊,我們可以沿著河堤走走。」
  曉白下了車,四面張望了一下,果然是淡水河邊,但已遠離了市區,四週都是稻田,沿著河是一條黃土的堤,堤下有些草地,河水潺潺的流著,輕緩的水流聲像一曲沉□的樂曲。
天邊掛著一彎下弦月,彎彎的像個小船,水面反射著點點粼光。
  霜霜鎖住了車子,跳下車來,站在河堤上,風很大,她的短髮迎風飄動。把雙手叉在腰上,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氣,說:
  「真美!真好!」
  「噢,是的,真美,真好!」曉白望著霜霜修長的身子說。
  「你在說什麼?」霜霜問。
  「你!」霜霜笑了,慢慢的搖搖頭。
  「曉白,你是個傻小子!」她走過去,拉住他的手臂:「來,我們到河堤下面去看看!」
  「那麼黑!」
  「你怕什麼?鬼嗎?」
  「笑話!」
  「那麼來吧!別那樣害怕兮兮的,像個大姑娘!」
  他們併肩走下了河堤,堤邊是軟軟的草地。秋蟲唧唧,流水淋淋,四週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影,只有風在水面回旋。霜霜揀了一塊比較平坦的草地,毫不考慮的坐了下去,曉白也
跟著坐下去,叫著說:「噢!有露水!」
  「別管它!」霜霜說,弓起了膝,把下巴放在膝上,瞪視著黑黝黝的流水。好半天,才說:「我常常到這兒來,一個人坐一坐,想一想,聽聽水流的聲音,聽聽鳥叫,聽聽蟬鳴。
我喜歡這兒,清靜、安寧,好幾次,我在深夜裡來,坐上一兩小時。」
  「你不怕?」曉白詫異的問。
  「怕?哈哈!」霜霜輕蔑的笑了兩聲:「我怕什麼?我那麼——那麼——」她在頭腦中收集合適的用字,忽然靈光一現,想了出來:「我那麼空虛,什麼都沒有,我還有什麼好怕
呢?」
  曉白注視著霜霜,她的話使他有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之感。但,想到她一個孤單單的女孩子,居然敢在深夜中到河堤邊來吹冷風,不禁衷心傾服,而更加對她刮目相看了。
  兩人靜靜的坐了一會兒,霜霜說:
  「曉白,你姐姐很愛我的表哥嗎?」
  「當然!」
  「有多愛?」
  「哈,愛慘了!」曉白微笑著說。
  霜霜側過頭去,在幽暗的月色下打量著曉白的側影,從他的濃髮到他那方方的下巴——一張未成熟的男性的臉龐,具有著男孩子所特有的味道:馬虎、隨便、和漫不經心。她揚起
了長睫毛,盯著他的眼睛看,被她的目光所刺激,他也側過頭來看她,對她展開了一個爽朗的,毫無保留的笑容。
  「你在看什麼?」他問,語調魯莽而稚氣。
  霜霜突然用兩條胳膊圈住了他的脖子,把他的身子勾向自己,一對大而美麗的眸子灼灼的逼視著他,挑戰似的問:
  「你呢?曉白?你愛我嗎?」
  「我?」曉白一愣,霜霜這突如其來的親熱舉動使他大出意外,接著,血液就向他腦子裡湧去,他感到從面頰到脖子都發起燒來,面對著霜霜那對逼人的眸子,聞著她身上散發著
的香味,也情緒緊張而心慌意亂起來,半天才訥訥的吐出幾個字:「我——我——我愛。」
  「有多愛?」霜霜繼續問,瞇了瞇眼睛,帶著點捉弄的味兒。
  「有——有——」曉白口吃的說:「有——數不清楚的那麼多!」
  「是嗎?」霜霜仰起頭:「那麼,吻我!」
  曉白大吃一驚,望著霜霜那向上仰的美好的面孔,和那微微翹起的紅唇,他受寵若驚而手足無措,對那張臉瞪了好半天,才鼓足勇氣,像對付什麼大敵似的把頭壓下去。
  霜霜叫了起來:「哎喲,你弄痛了我!」她凝視著曉白:「天哪,你這個小傻瓜,難道連接吻還要人來教你嗎?」
  勾下了他的頭,她把嘴唇慢慢的迎上了他的嘴唇,溫存、細緻、而冗長的吻他。曉白本能的抱緊了她的身子,在熱血的衝激和心臟的狂跳下,熱情的反應著她的吻。她把頭離開了
些,注視著他。
  「你學得很快,」她讚許的說,長睫毛在跳動,黑眼珠在閃爍。「你愛我?曉白?」
  「愛!」曉白乾脆的說。
  「全世界只愛我一個嗎?」
  「只愛你一個。」
  「終身不背叛我?」
  「我起誓!」
  「不必!」霜霜的睫毛垂下了一兩秒鐘,又揚了起來:「你願意為我做一切的事嗎?」
  「願意!」
  「無論什麼事?」
  「例如——?」曉白有些不安了。
  「例如叫你殺人。」
  「為什麼要殺人呢?」
  「假如——那個人欺侮了我!」
  「當然,我一定宰了他!」曉白義憤填膺的,好像那個人已經在自己面前了。
  「曉——白,」霜霜的眼睛中流露著讚許:「你真是個傻小子!」沉思了一會兒,她又抬起頭來:「曉白,我問你,你愛我深,還是愛你姐姐深?」
  「你和姐姐?」曉白面臨到難題了,咬了咬嘴唇,又皺了皺眉頭,才說:「這——這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感情。」
  「如果我和你姐姐打架,」霜霜舉例說:「你幫那一個?」
  「這——這——」曉白猶豫著,終於,用手抓了抓頭,笑著說:「你們不會打架,姐姐是從不和人打架的。」
  「我是說——如果打了呢?」
  「那麼——那麼——那麼我勸你們和解!」
  「呸!」霜霜啐了一口:「見鬼!」
  「怎麼?」曉白不解的翻翻眼睛:「你何必和我姐姐打架呢,你們應該做好朋友,你看,我和你這麼要好,姐姐又和你表哥那麼要好,你們也應該要好才對!」
  「哼!」霜霜哼了一聲,眼珠在天空轉了轉,忽然說:「曉白,你覺得我表哥怎樣?」
  「好極了,又漂亮又帥!」
  「你贊成他和你姐姐來往嗎?」
  「當然!」
  「假如有人欺騙了你姐姐,你怎樣?」
  「誰欺騙了我姐姐?」
  「我是說『假如』!」
  「我一定不饒他!揍他!」
  「唔——」霜霜望著河水,支吾著說:「你知道我表哥的事嗎?」
  「你表哥的事?」曉白皺著眉問。
  「嗯,他的秘密。」
  「他有秘密嗎?我不知道。」曉白搖頭。
  「坐過來一點,讓我告訴你。」
  曉白靠緊了她。星星在閃耀,河水在奔流,雲在移動,月亮忽隱忽現——夜逐漸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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