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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dv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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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瓊瑤] 潮聲【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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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2 04:32:25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七章】潮聲
  一
  冬天,我和靖來到海邊那幢白色的別墅裡。
  別墅的主人是靖的好友子野,他寫信給靖說:
  「在冬天,聽潮樓無人願住,因為盛滿了蕭瑟和寂寥,假若你不嫌海風的凌厲和午夜濤聲的困擾,又忍受得了那份寂寞,就不妨遷去小住,整幢房子可以由你全權處理。」
  那時,我正臥病,整日慵慵懶懶,醫生又查不出病源,一口咬定是憂鬱「病」。但我日漸枯羸憔悴,精神和心情都十分壞。靖拿著子野的信來找我,坐在我的床邊,把信遞給我看
,說:「去海邊住住如何?」
  「誰陪我?」我說。
  「我。」
  「你?」我望著他,不大相信他是在說真的。但他平靜而懇摯的看著我,那神情不像是在隨便說說。我坐在床上,背靠著床欄,咬著嘴唇深思。
  他握住我的手,懇切的說:
  「你不是一直希望到一個安靜的,沒有人打擾的,而且環境幽美的地方去住住嗎?現在有這麼好的一個機會,聽潮樓我去過,那真是個匪夷所思的地方,在那兒休養一下你的身體
,讓我陪著你,過一段世外的生活,好嗎?」
  「可是,你怎麼能去?」我遲疑的說:「你的工作呢?你的公司不是一天都離不開你嗎?」
  他笑了笑,不知怎麼,我覺得他的笑容中滿含淒苦。
  「公司!」他說,帶著幾分輕蔑和無奈:「讓它去吧,人不能永遠被工作捆著!我已經四十歲,從二十幾歲起就埋頭在事業中,把一生最好的光陰都給了工作!現在,我也該放自
己幾天假了。」
  「可是——」我怔怔的注視著他,聽他用這種口氣來談他的工作和事業,使我感到詫異和陌生,他向來是個事業心勝過一切的人。「可是——還有其他的問題呢?」
  「你指秀怡嗎?」他直截了當的說:「我可以告訴她,我因為事務的關係,要去一趟日本。反正,她有她的麻將牌,根本就不會在意。」
  「可是——」我仍然想不通,和他一起去海濱小住?這太像一個夢想,絕不可能成為真的。
  「你怎麼有那麼多的『可是』?」他捧住我的臉,深深的凝視著我的眼睛:「從小,你就喜歡說『可是』,十幾年了,習慣仍然不變!」
  十幾年了?我望著他,認識他已經十幾年了嗎?可不是,那年我才十歲,爸爸推著我說:
  「叫徐叔叔!」徐叔叔!怎樣的一個叔叔!我嘆了口氣。
  「你在想什麼?」他搖搖我的手臂。「我們就決定了吧,馬上收拾行裝,明天就動身,怎樣?」
  「明天?」我有些吃驚。「你真能去嗎?」
  「當然真的!小瑗,你怎麼如此沒信心?我什麼時候對你說話不算數過?」
  「可是——」
  「又是可是!」他打斷我,站起身來:「我叫阿珠幫你整理一口箱子,明天早上九點鐘開車來接你!」
  「可是,」我有些急促的說:「你的工作不需要做一番安排嗎?而且,你連汽車一起失蹤,她不會疑心嗎?」
  「小瑗,」他俯視我,輕輕托起我的下巴,他的神色看來有些奇怪。「別再去管那些屬於現實的事,好不好?讓我們快快樂樂的生活幾天,好不好?這一段日子裡,就當現實是不
存在的,好不好?在聽潮樓,我們可以使多年的夢想實現,那個天地裡只有我和你,想想看,小瑗,那會是怎樣的一份生活!」
  不用想,我體內的血液已經加速運行,興奮使我呼吸急促。聽潮樓,海濱,和他!這會是真的嗎?只有我和他!沒有他的工作,沒有他的事業,沒有他的她!這會是真的嗎?
  記得有一天,我曾對他說過:「我希望我能夠擁有你三天,完完全全的擁有!這三天,你只屬於我,不管工作和事業,不管一切。每一分每一秒都給我。我只要三天,然後死亦瞑
目!」
  他曾說我傻,現在他竟要給我這三天了嗎?
  「你又在想什麼?」他問。
  「你——」我頓了頓:「陪我住幾天?」
  「整個冬天!」
  我屏住氣,不能呼吸。
  「怎麼了?你?」
  「你哄我?」我愣愣的問。
  「小——瑗!」他拉長聲音喊,把我的頭貼在他的胸口,像我小時他常做的一樣。他的心跳得多麼急促!「我怎麼會哄你?我怎麼忍心哄你?」
  「哦!」我長長的吐出一口氣,開始相信這是個事實了。「你的公司呢?」
  「交給子野代管。」
  「你都已經安排好了?」
  「只等你!」
  「噢!」我翻身下床,從壁櫥裡拉出箱子。
  「你別動,等阿珠來吧,你的病還沒好!」
  「病?」我望著他,揚著眉毛笑:「現在已經好了!」
  二
  汽車駛到距海邊還有相當距離的時候,我就可以嗅出海水和沙和岩石的味道了,我不住的深呼吸,不住的東張西望。
  靖扶著方向盤,轉頭看我:
  「你在幹什麼?」
  「聞海的味道。」
  「聞到了沒有?」他忍住笑問。
  「聞到了。」
  「是香的?臭的?」
  「是鹹鹹的。唔,我連海藻的味道都聞到了。」
  「恐怕連鯨魚的味道都聞到了吧!」他笑著說:「鹹鹹的,你是用鼻子聞的,還是舌頭嘗的?」
  「真的聞到了。」我一本正經。
  「我們距海還有五公里,你的鼻子真靈呀!」
  他望著我,我噗哧一聲笑了。他也笑,可是,一剎那間,他的笑容突然消失,車子差點撞到路邊的大樹上,他扭正方向盤,眼睛直視著前面,不再看我了。
  「聽潮樓」坐落在海邊的峭壁上,車子開到山腳下,就不能繼續前進了。下了車,我才發現山腳下居然有一間建造得極堅固的車房,子野實在是個會享受的人。把車子鎖進車房。
靖拉著我的手,後退了幾步,指著那聳立在岩石頂上的白色建築說:「看!那就是聽潮樓!」
  海,遼闊無垠,海浪正拍擊著岩石,洶湧澎湃。海風捲著我的圍巾,撲面吹來。我順著靖指示的方向看去,那白色建築精緻玲瓏的坐落在岩石上,像極了孩子們用積木搭出的宮廷
城堡。海水蒸騰,煙霧濛濛,那輕煙托著的樓臺如虛如幻,我深吸一口氣,說:「這真像長恨歌中所描寫的幾句: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樓閣玲瓏五雲起,其中綽約多仙
子——噢,只是沒有仙子罷了!」
  「長恨歌?」他似乎怔了怔,立刻,他笑著說:「怎麼沒有仙子?馬上要住進去一個了。」
  「哼!」我瞪他一眼,但他有些心不在焉。
  他一隻手拉著我的手,另一隻手提著我們的箱子,說:
  「我們上去吧!」
  我們沿著一條小徑,向山上走去,山路並不崎嶇,只因多日下雨,小道上又久無人跡,處處都長滿青苔,而有些滑不留足。走了一段,靖攙住我說:
  「走得動嗎?」
  「沒那麼嬌嫩!」我逞能的說,但確已喘息不止。
  「我們休息一下吧!」他站住,憐惜的看著我,把我飄在胸前的長髮拂到後面去,但立即又被海風吹到前面來了。「記得你小時候嗎?」他凝視著我,不停的把我被風吹亂的頭髮
拂到後面去。「有一次,你病了,哭著吵著不肯讓醫生看,你父親只好打電話叫我去,我去了,把你攬在胸前,你就不哭了,順從的讓醫生給你看病,給你打針,然後我把你抱到床上
去,給你蓋好棉被,坐在床邊望著你入睡。」他停住,眼光在我臉上巡視。「哦,小瑗!」
  小時候的事!我神往的看著他,我們有多少共同的回憶,每一樁,每一件!十歲認識他,孽緣已定!
  「走吧!」他說。
  我們又向前走,沒一會兒,聽潮樓就在我們眼前了。樓是依山面水而造,是清清爽爽的白色,所有的窗檻也都是白色,大門前有寬寬的石級,石級上是好幾條石柱,橕住了上面的
一個迴廊。一共只是兩層的樓房,但從外表看來,就知道建築得十分精緻。
  「這兒有一個看門的老太婆,可以侍候我們,幫我們煮飯。每隔兩天,有一個特約的送貨員送來食物和蔬菜。」
  靖說著,撳了門鈴。過了許久,那個看門的老太婆才走來打開大門,看到了我們,她似乎一怔,接著,就笑著對靖說:
  「是徐先生呀,我以為你們明天才來!」
  靖和我走了進去,裡面是一間寬敞的大廳,陳設著一套紫紅的沙發,窗子也是同色的窗簾,給人一份古樸雅致的感覺。可是,大概由於是冬天,房子空了太久,大廳內出奇的冷,
好像比外面更冷。剛剛上山時是背風,而且行動時總不會覺得太冷,現在就有些冷得受不住。
  老太婆嘀咕著,不勝歉然的說:「不知道今天來,廳裡沒生火。冬天,這房子是不能住人的!」靖提著箱子,挽著我上樓。
  到了樓上,他熟悉的推開一間臥房的門,我頓感眼前一亮。這臥室並不大,卻小巧精緻,有一面是玻璃長窗,垂著紫紅窗簾。床倚牆而放,被褥整齊的折著。另外,還有兩張小沙
發,和一個梳妝檯。床頭邊,卻放著一架小小的唱機,我走過去,把唱機邊的唱片隨便的翻了翻,只有寥寥的幾張:一張悲愴交響樂,一張天鵝湖,一張新世界交響樂,一張火鳥組曲
,和一張維也納少年合唱團所唱的聖歌。我愕然的抬起頭來,似乎不應該這麼巧!靖望著我微笑,走過來,用手臂環住我的肩,面頰貼住我的額,低聲說:「你詫異了,是嗎?」
  「真的,為什麼——」
  「單單是你愛的那幾張唱片嗎?」
  「噢,靖!」我恍然的喊:「你早有準備!你來佈置過的,是嗎?」
  「不錯,」他吻我的額:「整整策劃了一星期,本來預定明天搬來,但我迫不及待,又提前了一天。」
  「哦,」我推開他,退後一步去看他的臉:「可是,為什麼?現在不是你最忙的一段時間嗎?上次你還告訴我,公司的業務是進步還是後退,就看最近推廣業務的情形而定,你這
樣走開——」
  「別再談公司,如何?收起你那些可是,如何?」他說,拉著我走到長窗前面,把窗簾一下子拉開,低低的說:「看!這才是世界!」
  我從玻璃窗裡向外看,浩瀚的大海正在我的面前,滔滔滾滾的波浪一層層的翻捲著,白色的浪花此起彼伏,呼嘯著打擊在岩石上,又洶湧著退回去,捲起數不清的泡沫和漣漪。遠
處,渺渺輕雲揉合了茫茫水霧,成了一片灰濛濛混沌沌的霧網。幾隻不知名的白色海鳥,正輕點水面,撲波而去。我凝視著,傾聽著。「聽潮樓」!名字不雅致,卻很實際,濤聲正如
萬馬奔騰,澎湃怒吼,四週似乎無處不響應著潮聲。我倚著窗,喉頭哽結,而珠淚盈眶了。
  靖站在我的身後,他低沉的聲音在我耳邊輕輕響著:
  「你一直夢想著的生活,是不是?這個冬天,我們誰也不許提現實裡的東西,也不許去想!讓我們盡情享受,盡情歡笑,這世界是我和你的。」
  這會是真的嗎?我轉過頭來,目光定定的凝注在他臉上,他的眼珠微微的動著,搜索的望進我的眼底,一抹慘切之色突然飛上他的眉梢,他擁住我,把我的頭緊壓在他的胸口,急
促而迫切的喊:「小瑗!小瑗!小瑗!高興起來,歡樂起來,你還那麼年輕!你要什麼?我全給你!」
  我要什麼?不,我什麼都不要了,只要這個冬天!
  三
  晚上,意外的竟有月亮。
  臥室內生了一盆火,暖意盎然。唱機上放著一張天鵝湖,樂聲輕瀉。我們喝了一點點酒,帶著些薄醉。海濤在樓下低幽的輕吼,夜風狂而猛的敲擊著窗欞。自然的樂聲和唱片的樂
曲交奏著。他攬著我,倚窗凝視著月光下的海面,黑黝黝的海上蕩漾著金光,閃閃爍爍,像有一萬條銀魚在水面穿梭。月亮懸在黑得像錦緞似的寒空裡,遠處,數點寒星在寂寥的閃亮

  「想什麼?」他問我。
  「月亮!」我說:「記得張若虛的詩嗎?」於是我唸: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唔,」他輕輕的哼了一聲,似愁非愁,似笑非笑的望著我:「這裡不是長江,是海!比江的魄力大多了!」
  「味道則一!」我說,繼續念:「誰家今夜孤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哦!」我滿足的嘆息:「我們多幸福!靖!你不是那個飄泊在外的孤舟之子,我也不是獨倚重樓,望盡歸帆
的女人。我們在一塊兒,能共賞海上明月!你看!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我微笑著仰視他,用手攀住他的肩頭:「多美的人生!」

  「多苦的人生!」他說,微蹙著眉望著我。
  「怎麼了?你?你是從不多愁善感的!」
  「我嗎?」他有些嗒然:「幸福之杯裝得太滿了,我怕它會潑灑出去!」說完,他突然的離開我,去把那張不知何時已播完了的唱片翻了一面。
  夜,充滿了那麼多奇異的聲音!我們滅掉了燈,也拉攏了那紫紅的窗簾,靜靜的躺在床上。我的頭枕著他的胳膊,寧靜的望著黑暗的室內,桌椅的輪廓在夜色中依然隱約可見,窗
外的月光從簾幕的隙縫中漏入,閃熠著如同一條銀色的光帶。夜,並不安靜,遠處的風鳴,近處的濤聲,山谷的響應,和窗欞的震動,匯成了一組奇妙的音樂。在這近乎喧囂的音樂裡
,我還能清晰的聽出靖的心跳,卜!卜!卜!那樣平穩,規律,而沉著。雖然他許久都沒有說話,也沒有移動,但我知道他並沒有睡著,他在想什麼?還是在體會什麼?我轉過頭去看
他,他正睜著大大的眼睛,瞪視著黑暗的天花板。感覺到我在看他,他幽幽的說:
  「記得你小時候最不能忍受寂寞,每次你父親有遠行的時候,都要我來陪伴你。有一次,你父親說:『這樣離不開徐叔叔怎麼辦呢?』你說:『徐叔叔會要我,他不會離開我,永
遠不會!』」
  「結果你並沒有要我,」我接下去說:「你結婚那天,我關在房裡,哭得天翻地覆,爸爸來找我,給我拭乾眼淚,叫張嫂給我換上衣服,但我死也不肯去參加你的婚禮,爸爸說:
『徐叔叔結婚是好事,你怎麼這樣傻,以後不止叔叔,還多了一個嬸嬸,不更好嗎?」但我哭得傷心透頂,說什麼也不去,爸爸皺著眉說:『我絕不相信這麼點大的女孩子會懂得愛情
!』那年,我還不滿十三歲。」
  「我記得很清楚,」他說:「婚禮中我找不到你,喜宴時你也不在,你父親說:『小瑗不大舒服,不能來!』我感到心如刀剜,我知道,我的小瑗在傷心,在生氣。面對著我的新
娘,我竟立即心神不定,我眼前浮起的全是你獨自傷心的樣子。」
  「於是,那天晚上你就來找我,你把我擁在懷裡說:『小瑗,別哭,我將永遠照顧你。』可是,第二天,你就帶著你的新娘去度蜜月了。」
  他嘴邊浮起一個淒苦的笑。
  「我度完蜜月回來,足足有半個月,你不肯理我,也不肯和我說話,我特地給你買的洋娃娃,你把它丟在地下,看也不看。」
  我笑了。風勢在加大,海濤狂嘯著撲打岩石,整個樓彷佛都震動了起來。窗欞格格作響,床畔的爐火也劈啪有聲,我伏在床邊,給爐火添了一塊炭,又枕回到他的手腕上。
  「可是,等你走了之後,我把洋娃娃拾起來,拂去它身上的灰塵,抱到我的屋內,放在我的枕邊,每晚上床後,都要對它訴說許多內心的秘密。」
  「後來,我們怎麼講和的?」他轉過頭來望著我的眼睛。
  「那次颱風。」我提醒他。
  「對了,那次颱風,你父親正好遠行。張嫂打電話給我,叫著說:『小姐嚇得要死!』我在大風雨中趕去,渾身淋得濕透,你蒼白著臉對我跑來,投進我的懷裡,躲在我的雨衣中
顫抖啜泣。你邊哭邊嚷:『徐叔叔,你別走!徐叔叔,你別走!』我陪著你,一直到天亮!」
  我們有一段時間的沉默,海潮在岩石下低吼,夜風掠過海面,呼號著沖進岩石後的山谷。海在夜色中翻騰著、喧囂著、推攘著。我瞪視著天花板,傾聽著潮聲,潮水似在訴說,似
在叫喊,似在狂歌——我閉上眼睛,那天,他們把爸爸抬回來,一次車禍,結束一切!血,撕碎的衣服,扭曲的肢體——
  「想什麼?」他問。
  「爸爸!」我說,仍不能抑制顫慄。
  「都過去了,是嗎?」他回過身子抱住我,輕撫我的面頰。
  血!爸爸!我如石像般站著。張嫂在狂叫狂哭,我卻無法吐出一個字的聲音。有人包圍了我,搖我,勸我,喊我——我呆呆的站著,一動也不動。然後,他來了,排開人群,他向
我直奔而來,一聲:「小瑗!」我撲向他,「哇」的大哭失聲。他把我抱入臥室,彷佛我還是個小女孩,給我蓋上棉被輕吻我的耳垂:「安靜點,小瑗,有我在這裡!」
  那年,我十七歲。
  「記得我為你開的第一次生日舞會?」他問。
  怎麼不記得!十八歲!黃金的時代!豪華的佈置,音樂,人影,燈光,紛紛亂亂,亂亂紛紛。白紗的晚禮服,綴在胸前的一朵玫瑰——他幫我別上去的。成群的青年,跳舞、尋樂
、快節拍的旋律,史特勞斯的圓舞曲,藍色多瑙河,充塞著整間大廳的衣香和笑語,——一個又一個的年輕人,李××,成大剛畢業的准工程師,張××,臺大外文系高材生,趙××
,學森林,即將派往非洲——。
  「跳舞呀,小瑗,去和他們玩呀!」他催促著。
  跳舞,玩,旋轉!直到夜深人散,空空的大廳裡留下的是成打的髒杯子、紙屑,散亂的東西和彩條,還有我迷惘落寞的心情。回到臥室,舞會裡沒有東西值得記憶——除了那朵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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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2 04:32:47 |只看該作者
瑰!把玫瑰壓在枕下,做了一個荒謬的美夢!第二天,他來了,皺著眉問:「那麼多出眾的青年,你一個都看不上?」
  翻開枕頭,我捧上一把壓縐的玫瑰花瓣。
  「小瑗!你怎麼那麼傻?」
  他撫摩著我的頭髮問,我笑了。
  潮聲仍然在岩石下喧囂,穿過窗隙的月影移向枕邊。傻!有一點,是嗎?能得到的不屑一顧,得不到的卻成了繫夢之所在!那個月夜,他曾初次吻我:「我們怎麼辦?小瑗?」
  怎麼辦?我仰視他。「我不苛求,我所有的,已足以讓我快樂!」
  是嗎?當他的事業爬至了巔峰,當他的工作和許多其他東西鎖住了他。我卻躲在我的小屋內,鬱鬱的害著不知名的病,用高腳的小酒杯一次又一次的去秤量我的寂寞、孤獨、和鬱
悶。
  「聽那潮聲!」他說。我在聽著,潮水正如萬馬齊鳴。
  月光爬上我的枕頭,他的眼睛裡凝著淚。
  「但願人長久!」他低低的說,擁緊了我,緊得使我無法呼吸。
  四
  清晨,我醒了,爐火已熄滅,但我不覺得寒冷。
  枕邊沒有靖的影子,我在室內搜尋,一聲門響,他推開臥室門走了進來,手裡端著一個托盤。把托盤放在床上,裡面是我們的早餐。我坐起來,他把一個小小的高腳玻璃杯放在我
面前,一小杯葡萄酒!他對我舉起杯子:「乾了這杯!祝你永遠快樂!」
  「也祝你!」我笑著啜著酒。
  他卻一仰而盡,笑容裡帶著幾分令人不解的無奈。
  「希望老天不嫉妒我們!」他說。
  「你別發愁,老天管不了那麼多的閒事!」我說:「何況我又如此渺小,不勞老天來注意!」
  他凝視我,猝然的放下酒杯,轉過身子,在唱機上放上一張火鳥組曲。早餐之後,我們攜著手來到海邊。
  有沙灘,有岩石,有海浪和海風,我在沙灘上印下我的足跡,又拉著他爬上一塊岩石,迎風而立,我覺得飄然如仙。我的頭髮被風吹亂了,他細心的為我整理。清晨的海面一平如
鏡,夜來的喧囂已無痕跡,面對著大海,我覺得心胸遼闊而凡念皆消!
  他問:「快樂嗎?」
  「唔。」我閉閉眼睛,再睜開,海一望無垠。我捨不得跳下岩石,站在那兒,我看海,他看我。
  「嗨,快看!一隻海鷗!」我叫著說,指給他看。
  在距離我們不遠的沙灘上,正佇立著一隻失群的海鷗。渾身白色的羽毛浴在朝暾之中,長頸向空伸延,似乎在裡盼著什麼。
  我說:「它在等待它的伴侶嗎?海鷗不是?棲的飛禽嗎?為什麼這隻海鷗孤單單的站在這兒?」
  他望著海鷗,默然不語,我推推他:
  「想什麼?你看到那隻海鷗了嗎?」
  他點點頭,輕聲的念了一首詩:「黃鵠參天飛,半道郁徘佪;腹中車輪轉,君知思憶誰?」頓了頓,他又念:「黃鵠參天飛,半道還後渚,欲飛復不飛,悲鳴覓?侶!」他的感傷
傳染了我,我的情緒低落了下去。但,接著,他就像突然夢醒了一般,拉住我的手說:
  「去!我們過去看看!」
  跳下了岩石,我們向那隻孤獨的海鷗走去。走到距它不遠的地方,它警覺的回頭來望著我們,撲撲翅膀,似乎準備振翅飛去。怕嚇走了它,我停住步子,站在那兒凝視它。它也圓
睜著一對小眼睛望著我,白色的毛映著日光閃爍,我愛極的說:「如果我們能收服它,帶回去養起來多好。」
  「不行,它不能獨自生存的,它需要伴侶!」靖說。
  「我真想摸摸它。」我們就依偎著,站在那兒望著海鷗,好一會兒,海鷗和我們都寂然不動。
  終於,那隻海鷗引頸高鳴了一聲,拍了拍翅膀,「噗喇」一聲向空飛去。我抬頭仰望著它,有些兒嗒然若失。
  「看,小瑗!」靖說:「它還給我們留下一點紀念品呢!」
  真的,半空中飄飄蕩蕩的落下了一片羽毛,我歡呼了一聲,跑過去抓住那正落到眼前的羽毛,白色的毛細而柔軟。我高興的拿到靖的面前:「多麼美!多麼美!多麼美!」我叫著
,把羽毛插在靖的上衣口袋裡:「幫我保存起來,以後這會是一份最美的記憶!」
  靖微笑的望著我,帶著股惻然的柔情。笑什麼?笑我的孩子氣嗎?就讓我孩子氣一些吧,我是那樣的高興!
  午後,我和靖在聽潮樓的貯藏室裡找到了兩根釣魚竿,我雀躍著拉住他去釣魚。在海邊,我們繞著海灣走,尋到一個有著大岩石的所在,坐在平坦的岩石上,靖幫我把魚絲理好,
上了餌,把魚絲拋入海中。
  「你相信會有魚嗎?」我問。
  「或者有,或者沒有。」他調皮的回答。
  「我想一定有!」我弓起膝,用手托著下巴,肯定的說。
  「為什麼?」
  「海裡沒有魚,什麼地方才有魚?」我也調侃的望著他。
  「哦!」他笑了。
  「你笑了。」我說:「這是你到海邊來第一次開心的笑!」我凝視他:「靖,你很反常,你遭遇了什麼困難嗎?是不是公司裡有什麼問題?還是——」
  「別胡思亂想!」他打斷我:「什麼問題都沒有!我非常非常的開心,能和你在一起,我別無所求。」
  「你對我沒有秘密嗎?」
  「怎麼會!」他說,突然叫了起來:「你的魚竿有魚上鉤了,快拉!」
  真的,浮標正向水底沈去。我急急的拉起魚竿,一尾三寸長的小魚應竿而起,蹦跳著,掙扎著。我高興得歡呼大叫,卻不敢用手去捉住它。
  靖幫我取下了魚,問:
  「放在那兒?」噢!我們真糊塗!竟忘了準備裝魚的東西!我皺皺眉頭,想出一個辦法,跑到沙灘上,我掘了一個坑,把海水引進坑中,再把缺口用沙堵好。靖把魚放進了我所做
的養魚池裡,那尾活潑的小東西在這臨時的小天地中活躍的游著,我和靖蹲在旁邊看。那小魚身上有著五彩的花紋,映著日光,閃出各種顏色。我抬起頭來,和靖的眼光接了個正著。

  「真美!」我說:「噢,真美!什麼都美!」
  回到岩石邊,我們繼續垂釣,一會兒工夫,我們又毫不費力的釣起了十幾條同種的小魚。魚池裡充滿了那五彩斑斕的小東西,穿梭著,匆忙的游來游去。
  太陽向海面沈落,海水被晚霞染成了微紅,傍晚的海風又充滿了涼意,暮色悄悄的由四處聚攏過來。
  「該回去了吧!」靖說。
  我們收起了魚竿,走到小魚池邊。
  「如何處置它們?」靖問。
  我凝思的望著那些小生命,然後,一把撥開了那堵起的堤防,海水連著小魚一起湧回了大海中。我抬起頭來,和靖相視而笑。靖挽著我,慢慢的向聽潮樓走去,我的心在歡呼著,
我是那樣高興!那樣快樂!
  五
  冬天,在潮聲中流逝。
  我們忘了海濱之外的世界,忘了我們之外的人類。歡樂是無止境的。但是隨著日子的消逝,我的情緒又沈落下去,海濱的漫步使我疲倦,一日又一日迅速溜去的光陰讓我蒼白。靖
也愈來愈沉默,常常愣愣的望著我發呆。他在思念那個她嗎?他在惦記他拋開已久的工作和事業嗎?偷來的快樂還能延續幾天?每當我看到他鬱鬱凝思,我就知道那結束的日子快到了
。這使我變得暴躁易怒而情緒不安。
  一天,我正對鏡梳妝,他倚著梳妝檯,默默的注視著我。我把長髮編起,又鬆開,鬆開,又編起。我說:
  「你贊成我梳怎樣的髮式?」
  他的目光定定的凝注在我臉土,不知在思索著什麼,那對眼睛看來落寞而蕭索。我拋開梳子,正視著他,他在想什麼?那個她嗎?我突然的憤怒了起來。
  「嗨,你聽到了沒有?」我抬高聲音叫。
  「哦,你說什麼?」他如大夢初醒般望著我。
  「你根本沒有聽我!」我叫:「你在想什麼?我知道,你對海邊的生活厭倦了,是嗎?你在想你的公司,你的事業和你的——」
  我沒有說完,他走過來攬住我,緊緊的擁著我,說:
  「小瑗,不要亂猜,我什麼都沒想。」
  「你騙我!」我暴怒的叫:「你在想回去!你想離開這裡!你想結束這段生活!那麼,就結束吧,我們回去吧!有什麼關係呢?你總不能陪我在海邊過一輩子,遲早還是要結束,
那麼早結束和遲結束都是一樣——」
  「小瑗,我沒有想回去!」他深深的凝視我:「我要陪著你,只要你快樂!我們就在海邊生活一輩子也可以,只要你快樂!小瑗,別胡思亂想,好好的生活吧,我陪著你,一直到
你對海邊厭倦為止,怎樣?」
  「我對海邊厭倦?」我怔怔的說,淚水湧進了眼眶:「我永不會厭倦!」
  「那麼,我們就一直住下去!」他允諾似的說,懇切得不容人懷疑,「真的,小瑗,只要你快樂!」
  「可是,你的公司呢?」
  「公司,」他煩躁的說:「管它呢!」
  我凝視他,管它呢!這多不像他的口氣!為什麼他如此煩躁不安?他躲開了我的視線,握住我的手說:
  「聽那潮聲!」
  潮聲!那奔騰澎湃的聲音,那吆喝呼喚的聲音,那掙扎喘息的聲音!我寒顫的把身子靠在靖的身上,他的胳膊緊箍住了我,潮聲!那似乎來自我的體內,或他的體內,掙扎、喘息
、呼號——我的頭緊倚著他,可以感到他也在顫慄,他的手抖索而痙攣的撫摸著我的面頰,他的聲音渴切的,狂熱的,而痛楚的在我耳邊低喚:「小瑗!小瑗!小瑗!」
  於是,一場不快在吻和淚中化解。但,隨著日子越來越快的飛逝,這種小爭吵變得每天發生,甚至一日數起。一次爭吵過後,他拉住我的頭髮,把我的臉向後仰,狂喊著說:
  「我們的時間已經不多,為什麼還要這樣自我折磨?」
  我們的時間已經不多!這是一個響雷,我一直不願正面去面對這問題,但他喊出來了,我們的時間已經不多!是的,該結束了,冬天已快過去,春天再來的時候,已不屬於我們了
。我含淚整理行裝,準備到人的世界裡去。可是,他趕過來,把我收入行囊裡的衣服又都拉了出來:
  「你發什麼傻?」他瞪著我問:「去玩去!去快樂去!別離開這兒,這兒是我們的天下!」他的眼睛潮濕,繼續喊:「去玩去!去快樂去!你懂嗎?你難道不會找快樂?」
  我懂嗎?我不懂!如何能拿一個口袋,把快樂收集起來,等你不快樂時再打開口袋,拿出一些快樂來享受?快樂,它時而存在,時而無蹤,誰有本領能永遠抓住它?靖挽著我,重
臨海邊,我們垂下釣竿,卻已釣不起歡笑。快樂,不知在何時已悄悄的離開了我們。
  冬季快過去的時候,子野成了我們的不速之客。
  子野的到來引起了我的詫異,卻引起了靖明顯的不安,他望著子野,強作歡容的喊:
  「嗨,我希望你不是來收回房子的!」
  子野劈頭就是一句:「你還沒有住夠嗎?假若你再不回——」
  子野下面的話被靖的眼光制止了,他們同時都看了我一眼。我知道子野在想什麼,或者他沒料到靖會借他的地方金屋藏嬌,樂而不返。靖似乎也有一肚子的話,他一定渴於知道外
界的情況,卻又不願當我的面談起。
  一時間,空氣有些尷尬,然後靖說:「子野,你既然來了,而我們正借你的房子住著,那麼,你就應該算是我們的客人了,今晚,讓我們好好的招待你一下。你是我們的第一個客
人。」
  大概也是最後一個客人,把現實帶來的客人,我知道這段夢似的生活終於要結束了。不過,那晚,我們確實很開心,最起碼,是「仿佛」很開心。
  靖開了一瓶葡萄酒,老太婆十分賣力,居然弄上了一桌子菜,雖然變來變去的都是臘肉香腸,香腸臘肉,但總算以不同的姿態出現。飯桌上,杯籌交錯,大家都喝了一些酒,靖談
鋒很健,滔滔不絕的述說著我們在海濱的趣事。
  釣來了又放走的彩色小魚,孤獨的海鷗留下的紀念品,一次我脫掉鞋子去踩水,被一隻小海蟹鉗了腳趾,收集了大批的寄居蟹放在口袋裡,忘記取出而弄得晚上爬了一床一地——

  遠處天邊海際偶爾飄過的船影,我叫它「夢之舟」,傻氣的問:「是載了我們的夢來了,還是載了我們的夢走了?」
  午夜喧囂的海潮,湧來了無數個詩般的日子,也帶走了無數個詩般的日子,清晨的朝暾,黃昏的落日,以及經常一連幾天的煙雨迷離——靖述說得非常細緻,子野聽得也相當的動
容。我沉默的坐在一邊,在靖的述說裡,溫暖而酸楚的去體會出他待我的那片深情。於是,在澎湃的潮聲裡,在震撼山林的風聲中,我們都喝下了過量的酒。
  酒使我疲倦,晚餐之後,我們和子野說了晚安,他被安排在另一間臥室裡,我和靖回到房中。躺在床上,枕著靖的手腕,我渾身流動著懶洋洋、醉醺醺的情意。海潮低幽的吼聲夢
般的對我捲來。我們還有幾天?我懶得去想,我要睡了。
  午夜起了風,窗欞在狂風中掙扎,海潮怒捲狂吼著拍擊岩石,整個樓在大自然的力量下喘息。我醒了。四週暗沈沈的沒有一絲光影,我的呼吸在窗欞震撼中顯得那樣脆弱。下意識
的伸手去找尋靖,身邊的床上已無人影,冰冷的棉被指出他離去的久暫。我翻身下床,披上一件晨褸,低低的喊:
  「靖,你在那裡?」
  我的聲音埋在海濤風聲裡。輕輕的走向門口,推開房門,我向走廊中看去,子野的屋子裡透著燈光,那麼,靖一定在那兒。他們會談些什麼?在這樣的深夜裡?當然,談的一定是
不願我知道的事情。我躡手躡腳的走了過去,像一隻輕巧的貓。我想我有權知道一切關於靖的事。但是門內寂寂無聲,我從隙縫中向裡看去,果然,靖和子野相對而坐,子野正沉思的
抽著煙,煙霧迷漫中我看不清靖的表情。
  「那麼,你決定不管公司了?」是子野在問。
  「在這種情況下,我沒有辦法管!」靖說,聲調十分平穩:「而等一切結束之後,公司對我也等於零。所以,讓她去獨攬大權吧,我對公司已經一點興趣也沒有了。」
  「她已經在出賣股權了,你知道嗎?」
  「讓她出賣吧!」靖安詳的說。
  「靖!」子野叫:「這是你一手創出來的事業!」
  「是的,是我一手創出來的事業!」靖也叫,他的聲調不再平靜了:「當我埋頭在工作中,在事業的狂熱裡,你知道我為這事業花了多少時間?整日奔波忙碌!小瑗說:『你多留
五分鐘,好嗎?』我說:『不行!』不行,我有事業,就必須忽略小瑗渴切的眼光。小瑗說:『只要我能擁有你三天,完完全全的三天,我死亦瞑目了!』子野,你瞭解我和小瑗這份
感情的不尋常,她只要我三天,死亦瞑目,我能不讓她瞑目嗎?三天!我要不止給她三天,我已經浪費了太多的時光了,現在我要她帶著最愉快的滿足,安安靜靜的離去,你瞭解嗎?
子野?」
  室內有一陣沉寂,我的腿微微發顫,頭中昏昏沈沈,他們在談些什麼?
  「醫生到底怎麼說?」好半天後,子野在問。
  「血癌,你懂嗎?醫生斷定她活不過這個冬天,而現在,冬天已經快過去了。」
  「她的情形怎樣?」
  「你看到的——我想,那日子快到了。」頓了頓,靖繼續說,聲音喑啞低沉:「她蒼白、疲倦、不安而易怒。日子一天天過去,我知道,那最後的一日也一天天的近了。我無能為
力,只能眼睜睜的看著生命從她體內消蝕——唯一能做的,是完完全全的給她——不止幾天幾月,而是永恆!」
  我不必要再聽下去了,我的四肢在寒顫,手腳冰冷。摸索著,我回到我的房裡,躺回我的床上,把棉被拉到下巴上,瑟縮的顫抖著。這就是答案,我的「憂鬱病」!原來生命的燈
竟如此短暫,一剎那間的明滅而已。我什麼時候會離去?今天?明天?這一分鐘?或下一分鐘?
  我又聽到了潮聲,那樣怒吼著,翻滾著。推推攘攘,爭先搶後。閉上眼睛,我傾聽著,忽然間,我覺得腦中像有金光一閃,然後四肢都放鬆了,發冷停止,寒顫亦消。我似乎看到
了靖的臉,耳邊蕩著靖的聲音:
  「唯一能做的,是完完全全的給她——不止幾天幾月,而是永恆。」我還有何求呢?當生命的最後一瞬,竟如此的充實豐滿!一個男人,為你放棄了事業、家庭和一切!獨自吞咽
著苦楚,而強扮歡容的給你快樂,我還有何求呢?誰能在生命的盡頭,獲得比我更多的東西,更多的幸福?我睜開眼睛,淚水在眼眶中旋轉,一種深深的快樂,無盡止的快樂,在我每
個毛孔中迸放。我覺得自己像一朵盛開的花,綻開了每一片花瓣,欣然的迎接著春天和雨露。
  門在輕響,有人走進了房裡,來到了床邊。我轉過頭去看他,他的手溫暖的觸摸到了我。
  「你醒了?」他問。
  「是的。」我輕輕的說。
  「醒了多久?」
  「好一會兒。」
  「在做什麼?」
  「聽那潮聲!」是的,潮聲正在岩石下喧囂。似在訴說,似在叫喊,似在狂歌——大自然最美的音樂!我攬緊了靖,喃喃的喊:
  「我快樂!我真快樂!從來沒有過的快樂!」
  海潮在岩石下翻滾,我似乎可以看到那浪花,捲上來又退下去,一朵繼一朵,生生息息,無窮無已——「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今夜,有月光嗎?但,我不想去看了,閉上眼睛,我倦了,我要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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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2 04:33:11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章】影子
  尋覓沿著熱鬧的衡陽街,沐浴在五顏六色的霓虹燈的光線下,思薇向前面無目的的走著。街上,行人像一條條擠在魚缸裡的熱帶魚,那樣匆匆忙忙的穿梭不停。汽車喇叭震耳欲聾
的長鳴不已,車輪子輾碎了夜,柏油路面上交織著數不清的車輪印跡和行人的足痕。
  思薇低垂著頭,雙手插在風衣的口袋裡,慢條斯理的,漠然的,不慌不忙的走著。瘦瘦長長的影子不留痕跡的滑過了燈光燦爛的街頭。在萬萬千千匆忙的人群裡,她是個毫不引人
注意的小角色。
  風很大,秋末冬初的天氣,一到了晚上,就顯得特別的寒意深深。思薇披著那件米色的、學生樣式的舊風衣,似乎抵禦不了多少寒氣。可是,對於那撲進衣襟裡的風,就像對於周
遭的人群,以及時時在她身邊狂按喇叭招攬生意的計程車一樣,她都同樣的滿不在乎和漠不關心。
  穿過了衡陽街,轉入了成都路,霓虹燈好像更亮了。慢慢的踱著步子,她耳邊仿佛又響起了霈的聲音:「算算看,思薇,整個臺北市有多少街道上,有我們共同走過的足跡?」真
的,有多少街道?在去年的秋天,以及再前一年的秋天,他們都併肩走過,每一條街,每一條小巷。
  她的手插在他的風衣口袋裡,讓他的大手握著。迎著惻惻輕寒的風,有時,還有些兒迷迷濛濛的細雨。他們走過那些街道,從人多的地方,走到人少的地方,從大街轉入小巷。緩
緩的、慢慢的走著,什麼目的都沒有,只為了享受那份共有的時間,和那份共有的夜色。
  「思薇,冷嗎?」他常常側過頭來,輕輕的問一句。
  不!不會冷,走在他的身邊,她從沒有覺得過冷。雖然每次和他分手後,回到家中緊密的小屋裡,她反倒會覺得一屋子盛著的都是冷。但,在他旁邊,她從不知道冷。
  街頭漫遊的習慣,是因他而養成的,和他認識之後,幾乎每隔一兩天,就要共同在街頭漫步一次。風是那樣的柔,夜是那麼的美,她領略了過多的東西,常暗暗希望時間停駐,她
能這樣和他併肩走一輩子。但是,時間沒有停駐,她也沒有和他走一輩子,他單獨的走了,那是去年的冬天——他遠渡重洋,去完成他的學業,把一切未來團聚的美夢,拋給了她。
  他剛走的那一段時間,她根本不知道做些什麼好,整天只能懶洋洋的守著信箱,神經兮兮的哭濕一條條的小手帕。然後,他來信了,說:
  「傻嗎?思薇,我何嘗離開了你?你身邊不是處處都有我的影子?你的小書房,我流連過,你的小花園,我徘佪過,你的詩集裡,有我批閱的小字,你的日記中,有我增添的心跡
。在青龍咖啡館,我們曾經互相依偎,在許多電影院,我們曾經一塊兒欣賞——還有那些街道,處處有我們共同走過的足跡!傻嗎?思薇,別以為你的眼淚我看不到,你不知道你哭得
我多心疼——別傻了,思薇,你生活中每一個片段裡都有我,灑脫些,我不是和你在一塊兒嗎?——」
  看了信,她哭得更加傷心,哭得像個十足的小傻瓜。然後,她試著在各處去找尋他,小書房、小花園、青龍咖啡館、電影院以及那一條條的街道!但是,她尋到的只是蕭索和冷清

  一個人走在街上,什麼都不對勁,走不完的孤獨,走不完的寂寞,回憶中甜蜜的一點一滴全化為苦澀。他不在身邊!虛幻的影子填不了實在的空虛。有那麼長一段時間,她整晚整
晚的躑躅在街頭,讓步行使自己疲倦。可是,她很快的就放棄了這徒然的找尋,把自己關回到小屋之中,認命的守著寂寞,開始單調而專一的等待,等待他的信,也等待他的人。
  等待了多久?從去年的冬天到現在!而今,她又開始躑躅街頭了,她必須找尋,往日共有的時光和共有的夜,還有沒有一絲一毫他遺留的痕跡?在她的風衣口袋裡,他三天前寄來
的那封信仍然在握,她已可以背出那上面的每一個字,但她依舊不時的要抽出來再看一遍,那是他的字,是他愛用的綠色原子筆,也是他慣用的湖色信箋!但,信中的字字句句,對她
卻那樣生疏:
  「請原諒我,思薇,你是個好女孩,你會找到比我更好的丈夫。思薇,罵我吧,責備我吧,看不起我吧,我無話可說,也無以為自己找尋原諒的理由——思薇,錯誤的發生是因為
這異國的地域,孤獨和寂寞使人要發瘋,而你又遠在海的彼岸——思薇,我只是一個凡人,平凡而又平凡的人,我抵制不了誘惑——那是個土生土長的華僑女兒,我們在上星期天已經
結婚——思薇,我知道我對不起你,我寧願是你對我傷害而不要是我對你傷害——」
  這就是她等待到的!「孤獨和寂寞使人要發瘋」,她瞭解這種滋味,他忍受不了,而她忍受了,什麼是真正的孤獨和寂寞?她現在明白了!填不滿的空間和時間都無所謂,最可怕
的是填不滿的心靈的空虛!
  從成都路繞到國際電影院,電影院門口熙熙攘攘的全是人群,越過了這群人,再繞回到中華商場,燈光亮得多麼熱鬧,新生戲院門口同樣擁擠著人潮,世界上怎麼會有這樣多的人
?沿著中華商場,她向中正路的方向走去,風又大了些,她翻起了風衣的領子。
  一個男人從她身邊擦過,穿著件灰色的單夾克和一條深色的西服褲。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他回過頭來深深的盯了她一眼。她全身一震,麻木的神經突然間變得敏銳起來。怎樣
的一對眼睛!黑黝黝的像兩顆寒星!她咬住嘴唇,在路邊停了兩秒鐘,那是「他」的眼睛!不,她搖搖頭,那僅是有些兒像「他」的眼睛。嘆一口氣,她繼續向前走去。
  從中正路走到火車站,有多少次,他和她曾約定在火車站見面!有一次,他遲到了半小時,等他來的時候,她像個彈簧玩偶般轉過身子,用背對著他,當他繞到她的前面,她又像
個玩偶般倏然轉開,再用背對著他。捉迷藏似的兜了半天圈子,聽他說盡了好話,她才驀然間面對著他,展開一個調皮的笑。
  過去,是由點點滴滴的小事拼湊起來的。現在,她握著一把過去的碎片,卻什麼都拼湊不起來。走過了火車站,再幾步,青龍咖啡館的霓虹燈在閃亮著。
  青龍,第一次走進去,就是和他在一起的。門口招牌下,有著三個不知所以的字「純吃茶」,當初以為這兒是喝茶的地方,曾堅持要一杯上好香片,誰知裡面沒有茶,只有咖啡和
果汁。至今,她對於這「純吃茶」三個字仍然困惑不解。
  在青龍門口略事遲疑,她推開門走進去,靠水池邊的位子大部分空著,隨意揀了一個位子,她坐了下來。這兒,是她和他多次耳鬢廝磨的地方,而今,舉目四顧,她惶惶然不知身
之所在。一年,不過是一年而已,她卻失落得夠多!叫了一杯咖啡,放下兩塊方糖,她用小匙在杯裡攪動,褐色的液體跟著小匙的轉動而旋轉,數不清有多少漣漪,多少洄漩。每一個
漣漪和洄漩裡都有他的微笑,和他的眼睛。
  最初打動她的也就是那對眼睛!深沉、含蓄、脈脈如訴——她凝視那轉動的液體,上昇的熱氣模糊了她的視線,有一片陰影遮在她的頭頂上,她茫茫然而下意識的抬起頭來。一剎
那間,她的手震動,而咖啡杯幾乎翻倒,那對眼睛!深沉、含蓄、脈脈如訴——正靜靜的望著她。
  「你不介意我坐在你旁邊嗎?」
  那個男人輕聲的說,怕驚嚇了她似的,帶著一臉的歉意。灰色的夾克和深色的西服褲,是街頭曾經相遇的那個人!她錯愕不語,他已經坐了下來,侍者送來了一杯咖啡,她瞪視著
他,看他傾進了牛奶又放下三塊方糖,和「他」的習慣一樣,「他」最怕咖啡太苦。
  「對不起,」他說:「希望不會打擾你,我只坐一會兒,這兒的生意太好,沒有空位子了。」
  她繼續瞪著他,這個男人有一對「他」的眼睛,豈不奇怪?「沒有空位子了!」她知道這理由的牽強,街頭一次相遇,這兒二度重逢,她不相信「偶然」,她明白他是在跟蹤她。
男人,似乎都對單獨行動的女性感興趣,她把「孤獨」二字明顯的背在背上,給予了他跟蹤的興趣。她討厭這種在大街上追逐女性的男人。但,他有一對「他」的眼睛!
  唱機裡在播放著德伏扎克的「新世界交響曲」,柔美的樂聲像秋夜的風,清幽而帶著涼意。思薇斜倚在她的角落裡,像一隻容易受驚的鳥,戒備的等待著身邊那位男人的開口。她
知道那一套,先是搭訕,繼則邀請。但,他什麼都沒說,只微鎖著眉頭,不時的看她一眼。他的眼神使她顫慄,那樣深深的、脈脈的、望進人的心靈深處去!「他」的眼睛!她深吸了
口氣,不安的端起咖啡杯,啜了一口,又神經緊張的顫抖著把杯子放回原處。杯子放進碟子的一剎那,他突如其來的開了口:「你喜歡他嗎?德伏扎克?」
  她一驚,咖啡杯「叮」然一聲落進碟子中,一滴咖啡濺出了杯子,跳落在她的風衣上。她再沒想到他問的不是她的姓名,而是對音樂家的喜愛,又是那樣突兀的冒出來。他轉頭望
著她,一塊男用的大手帕落在她的膝上,他為她拭去了咖啡的污漬,他的眼睛緊緊的盯著她,帶著股惻然的溫柔說:
  「對不起,沒想到會驚嚇了你。」
  她眨動著睫毛,牙齒緊咬著嘴唇,神經質的想哭一場。她的霈遠渡重洋,從此而逝,這人卻像霈的幽靈。閉上眼睛,她又深吸了口氣,在心中默默的對自己說:「你累了,思薇,
三天以來,你使自己太疲倦了,你應該回家去好好的睡一覺。」
  把咖啡杯推遠了些,她試著要站起身來,輕聲的說:
  「請你讓一讓,我要走了。」
  「允許我送你回去。」那男人不出她意料的說了。但他的神情顯得懇切而坦白,似乎這請求是十分合理而自然的事。
  「不。」她很快的搖搖頭。
  他望著她,眼睛中有一抹擔懮。這使她又幻覺的感到這並非一個陌生的男人。整晚的遭遇弄得她精神恍惚,像要逃避什麼似的,她匆促的站了起來。使她詫異的,是那個男人並不
堅持,他微側著身子,讓她走出去,當她要去付帳時,他才說了一句:「你的帳我已經付過了。」
  她站住,魯莽而微帶憤怒的說:
  「為什麼?誰要你付?」
  帶著不知道從何而來的怒氣,她打開手提包,抽出十塊錢,拋在那男人的身上,立即毫不回顧的走了出去。迎著室外涼涼的風和冷冷的夜,她才感到徹骨徹心的寒意,一步又一步
,她向前面機械化的移動著腳步,暗夜的天空,每一顆星星都像霈的眼睛——她用手背抹抹面頰,不知是什麼時候起,她的面頰上早已遍是淚痕了。
  海濱,秋季的強風捲起了漫天的飛沙,幾塊岩石倨傲而冷漠的聳立在海岸上,浪花層層飛捲,又急急湧退,整個的海灘,空漠得找不到一個人影。思薇拉緊了風衣的大襟,拂了拂
散亂的頭髮,吃力的在強風之中,沿著沙灘走去。沙是濕而軟的,她的足跡清楚的印在沙上,高跟鞋的跟陷進了沙裡。跳上一塊岩石,她望著潮水湧上來,把那足跡一股腦兒的掃進大
海。耳邊,霈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思薇,你像海。」
  「怎麼?」
  「有時和海一樣溫柔,有時又和海一樣任性。」
  「噢,海並不溫柔,海是堅強的,蠻橫的。」
  「誰說海不溫柔!你看那水紋,那麼細緻,那麼輕柔,又那麼美麗。」
  她握緊了衣服的前襟,一瞬也不瞬的凝視著眼前的海。言猶在耳,其人何處?潮來了,潮去了,成千成萬的小泡沫,在剎那間就破滅了,像她的愛情!走下了岩石,她望著那綿亙
的沙灘,他們曾經並肩走過。她也是穿的高跟鞋,他笑著說:
  「你看到岩石上那些小坑坑嗎?都是因為愛漂亮的小姐,穿著高跟鞋走出來的!」那次,由於高跟鞋的跟一再陷進沙裡,她賭氣脫掉鞋子,赤足走在沙上,並且逼他脫下鞋襪相陪
。兩組足印綿延的印在沙上,美得像一幅畫。她攀住他的手臂,喜悅的念出白朗蒂在《簡愛》中的句子:
  「與我同死,與我同在,我愛人,也被人愛。」
  與我同死,與我同在!誰?海浪嗎?潮水嗎?海是亙古長在的,其他的呢?海邊,有一幢古舊破敗的別墅,門窗上,腐朽的木條殘缺的掛著,蛛網封滿了屋檐,青苔密佈在臺階上
,只有瓷磚的外表顯示了輝煌的過去。他們站在門口,曾好奇的打量著這幢陰森森的空屋,以及那蔓草叢生的斷壁頹垣。他攬緊了她,感慨的說:「誰知道這屋子裡曾經住過怎樣的人
,而今何在?」
  她默然,古老的空屋給她過多的感觸,正像她初次念到元曲中的句子:「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所有的那份愴惻一樣,這青苔碧瓦堆,也一定有他燦爛
的一日!在那一剎那,她只希望月圓人久。倚緊了霈,把頭靠在他的肩上,她暗暗尋思,光輝燦爛的愛情,會不會也有一天變成這樣的斷壁頹垣?看到她默默寡歡,霈笑嘻嘻的說:
  「噢!思薇,這是小說裡的房子呢!想想看,這篇小說應該怎樣佈局?有一對情侶,在一個冬日的黃昏,來到海濱度假,突然間,風雨來了,他們看到海邊有一幢古舊的空屋——

  「別!霈!」她阻止了他,愛情中不該有風雨,她不願談到風雨,也不願再談這空屋。
  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如今她又站到這空屋的前面,往日的預感居然靈驗。光輝燦爛的高樓已成壞檻破瓦。用手蒙住了臉,她不忍再憑弔這幢屋子,更不忍憑弔那份愛情。低低的
,她啜泣的喊:「霈!霈!這多麼殘忍!」
  一件衣服輕輕的落在她的肩膀上,有人幫她披上一件外套。她大吃一驚,迅速的把手從臉上放下來,淚眼迷濛中,她接觸到的是一對霈的眼睛!張大了嘴,她神思恍惚的、喃喃的
說:「霈,你來了!」
  「小姐,風大了,回去吧!」
  那個男人深深的望著她,憐恤的說。她一震,立即明白了!這又是那個男人!前一個晚上跟蹤著她的男人!她搖搖頭,抹去了淚痕,慍怒的說:
  「你做什麼?你是誰?幹嗎這樣陰魂不散的跟著我?」
  那男人凝視著她,深黑的眸子有股瞭然一切的神情。好半天,才點點頭說:「別那麼敵視我,我承認我在跟蹤你,已經好幾天了。但是我並沒有惡意,你相信嗎?我只是不放心!
你看來這樣的——這樣的淒苦無助,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幫助你?」
  「關你什麼事?」她惱恨的喊:「我不要別人的幫助,不要任何人的幫助!」她踢了踢腳邊的沙,迎著風,又走向了沙灘。
  那男人並沒有離去,他默默的走在她的身邊,他的衣服也還披在她的肩上。在一塊岩石前面,她站住了,用背倚靠著岩石,她眺望著暮色蒼茫的大海,那男人站在那兒,靜靜的說

  「看到那海浪嗎?」
  「海浪?」她有些錯愕。
  「是的,海浪。」他望著海,深思的說:「當一個浪花消失,必定有另一個浪繼之而起。人生許多事也是這樣,別為消失的哭泣,應該為繼起的歌頌。」
  她瞪著他,更加錯愕,他的談吐和神情對她有種催眠似的作用,她覺得眩惑而迷亂。這個男人是誰?他知道些什麼?風更大了,海浪在喧囂著。那人調回眼光來看了她一眼,對她
溫暖的笑笑,嘴邊有兩條弧線,看來親切而安詳,他那件灰色的夾克披在她的肩上,他就只穿著件白襯衫,敞開著衣領,顯露出男性的喉結,風從他的領子裡灌進去,鼓起了他的襯衫
,但他似乎對於那涼意深深的寒風滿不在乎。
  重新凝望著大海,他低低地念了幾句話:
  「——但我為何念念於這既往的情景?任風在號,任濤在吟,去吧,去吧,悲之念,我寧幻想,不願涕泣泫零!」
  她知道這幾個句子摘於拉馬丁的詩。茫然的,她繼續凝視著他,他又對她溫暖的笑了笑,輕聲的說:
  「夠了吧,思薇,你對過去的憑弔該結束了吧!」
  她驚跳起來,緊緊的盯著他。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這並不困難,是不是?」他仍然帶著那溫和的笑,笑得那樣恬然,使人覺得在他的微笑下,天大的事也不值得震驚。「我說過,我跟蹤你好幾天了,那麼,你的名字很可以從你
的鄰居口中打聽出來,是不是?」
  「你為什麼跟蹤我?」
  他聳聳肩,又蹙蹙眉,最後卻嘆了口氣: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他頗為懊喪似的說,「像是一種直覺——一種反射作用——一種下意識——不,都不對,我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反正一句話,我沒有惡意,卻情不自已。

  她注視他的眼睛,霈的眼睛!和霈一樣,他身上有某種使人無法抗拒的東西。她深呼吸了一下,也莫名所以的嘆了口氣。
  「你像他。」她喃喃的說,神思恍惚。
  「像誰?」
  「他,霈。」
  「是嗎?」他溫柔的問,仿佛他也認識霈一般。「來,」他鼓勵的抓住她的手臂。「為什麼不在沙灘上走走?看,這兒有一粒貝殼!」他俯身拾起了一顆小小的貝殼,水紅色的底
色,有細細的花紋,晶瑩可愛。「多美!」他讚歎的說,把貝殼放進她的手掌中。「高興一點,思薇,這世界很可愛,並不像你想像的那麼絕望!」
  「你怎麼知道我絕望?」
  「難道你不是那麼想嗎?」
  思薇眩惑的沉思了一會兒,抬起眼睛來,她怔怔的望著他,接著,她笑了,自從收到霈的信以來,這還是她第一次笑。
  他點點頭,讚許的說:
  「笑容比哭泣對你更合適,但願你能遠離悲哀和失意,從這一刻鐘開始!」
  「你是誰?」她問:「對於我,你像突然從地底冒出來的人物似的——你使我詫異。老實說,我從沒有和一個陌生人自動交談過。」
  「人,總是從陌生變成不陌生!是不是?」他笑著說:「你馬上會對於我熟悉了,信不信?」
  他的笑和表情帶著那樣自信的味兒,使別人有些不由自主的要去「信」。
  他們緩緩的沿著沙灘走去,暮色正從海面昇起,而逐漸加濃,到處都是一片昏蒙的蒼灰色。他說:
  「你看!那兒有一個老頭!」
  真的,有個白髮蕭蕭的老頭正從海岸邊走過來,他的衣服破舊而單薄,肩膀上破著大洞,露出裡面灰白色的內衣,褲管也全是一塊一塊不同顏色的補丁。彎著腰,他一面走,一面
在撿拾海浪沖上岸邊的浮木和枯枝。思薇站定了,好奇的望著那老頭說:「他在幹什麼?」
  「撿那些飄流物,靠它來生活,這也是生存方法的一種。」
  思薇搖搖頭,這樣的生存,豈不太苦!那破敝的衣衫,那瘦弱的身子,孤獨的在潮水中撿拾更破爛的東西,靠這些飄流物他能換得怎樣的一份生活!一剎那間,對這老頭,她生出
一種強烈的同情和憐憫之感。老頭走近了,她能更清楚的看清他,那一身衣服實在破得可憐,而那被海風和日炙吹曬成褐色的皮膚,都早已龜裂,皺紋重重疊疊的堆在那張久歷風霜的
臉上。
  「可憐!」思薇嘆息著。
  「你認為他可憐嗎?」他笑笑。「不過,他似乎並不覺得自己可憐,或者,他生活得很快樂和滿足,你聽,他還在哼著歌呢!」
  真的,那老頭一邊撿拾著東西,還在一邊唱著歌。經過他們身邊時,老頭抬起頭來,對他們展開了一個親切而愉快的笑,露出了缺牙的齒齦。
  「你好!」他對老頭打著招呼。
  老頭嘻嘻一笑,可能根本沒有聽懂他的國語,只高興的點著頭,又走開去撿拾那些破破爛爛了。
  「能享受生活的人是有福了。」他說,凝視著她。「思薇,他並不貧窮,希望你能比他更富有一些。」
  她垂下頭,一瞬間,她覺得有兩股熱浪沖進了自己的眼眶,而衷心淒楚。好久好久之後,她才能穩定激動的情緒,而重新揚起睫毛來,當她再望向他時,她知道,這個不期而遇的
男人,對她已經不再陌生了。
  晚上,在臺北的一家小餐廳裡,他們像一對老朋友一樣共進晚餐。他為她叫了一瓶葡萄酒。她向來是滴酒不沾的,這晚卻忘形的喝了好幾杯。經過酒的薰染,她覺得心頭熱烘烘的
充滿了說不出來的東西,雙頰如火而醉眼盈盈。用手托著腮,她迷迷離離的望著對面那個男人,那男人像深泓般的眼睛如潮水般對她捲了過來,衝激了她,淹沒了她。
  「你有一對和他一樣的眼睛。」她醉態可掬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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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2 04:33:34 |只看該作者
  「是嗎?」他抬抬眉毛。
  「是的,完全一樣。」她點著頭,注視他。「我和他見第一面的時候就愛上了他,我費了很大的努力來等待他追求我,我以為我起碼等待了一個世紀,事實上,他在認識我的第二
天就來找我了。」
  他靜靜的望著她,黑色的眼睛深幽幽的,閃爍著一抹奇異的光芒。
  「那是秋天,」她啜了一口酒,費力的咽了下去,瞇起眼睛來注視著酒杯中深紅的液體。「他帶我到海邊去,從此我就愛上了海。海邊的岩石之中,有座小小的土地廟,只有半個
人高,土地廟前面燃著香,青煙裊裊。他把我攬在懷裡,仰起頭來,我看到的是白雲藍天,俯下頭去,我看到的是神龕大海。就在那土地廟的前面,他第一次吻了我,他說:『思薇,
如果能有你,我什麼其他的東西都不要了!』我閉上眼睛,在心中默默禱告:『雲天做我的證人,神靈知道我的心意,從今起,這個男人將擁有我,一直到永遠,永遠。』」
  她停了下來,有兩顆淚珠從睫毛上跌進酒杯裡,搖搖頭,她皺攏了眉毛,無限淒苦的抬起眼睛來望著他,愣愣的說:
  「他什麼其他的東西都不要了,但是,他還是要出國,還是要追求他的事業和前途。結果,他什麼其他的東西都要了,就是沒有要我!這不是很滑稽嗎?」
  他不語。伸過手去,他把他的大手壓在她神經質的顫抖的手背上,輕輕的,安慰的拍了拍她。她舉起酒杯,把杯中殘餘的半杯酒一飲而盡。放下杯子,她吐出一口長氣。
  「那年冬天,我到高雄姨媽家裡去小住,住了三天,他出其不意的來了。他說:『沒有你,我不知道怎麼活著,什麼都不對勁!』我陪他到大貝湖玩,從第一景走到第八景。那天
非常冷,而且下著雨,我又正在感冒。他挽著我,我們在冷雨中一景景的走下去,他說:『有人說大貝湖太大了,不是憑兩隻腳可以走完的。』但,我們走完了,而且,我覺得大貝湖
是太小了。當天晚上他趕車回臺北,我在姨媽家臥病一星期,因為淋了雨而發高燒,他來信說:『害你生病,我真於心不安。』我卻非常高興,為他而病,連『病』都變得甜蜜了!」

  她拿起酒瓶,注滿了自己的杯子,對他淒然一笑。
  「我很傻,是不是?他常說我傻。」
  他深深的凝視著她,搖搖頭。
  「你是我遇到的最可愛的女孩子。」
  「是嗎?」她豪邁的舉起酒杯,高興的說:「為你這一句話,我要乾一杯!」
  他壓住她的手。「你喝得已經太多了!」
  「別管我,」她笑意盈盈:「我喝得很開心,現在才知道酒的好處,它使我輕飄飄的——像騰雲駕霧一樣。怪不得古人有句子說:『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呢!」
  「你不慣於喝酒,對嗎?」他問:「當心點,真正喝醉之後並不好受。」
  「別管它!」思薇說,已經醉眼朦朧,又啜了一口酒,她問:「我剛剛在說什麼?」
  「大貝湖。」他提醒她。
  「對了,大貝湖!」她愉快的接了下去:「大貝湖之遊令人一生難忘,至今我還懷念那雨中的情景,湖山隱約,雨霧迷濛。那夾道的扶桑花,那樓閣亭臺,和那滴著水的尤加利樹
!」她長長的嘆了口氣:「生活得越充實,時間過得越快。我們的足跡遍佈名勝地區,南部的大貝湖、鳳山、和三地門。北部的碧潭、野柳、金山海濱。東部的礁溪和大裡。還有那些
古典樂的咖啡館:青龍、波麗路、田園、月光!最後,我們只有一個地方沒去過,中部的日月潭!」
  她側著頭,斜靠在牆上,陷進恍惚的沉思裡。
  「有一天,不知道為了什麼,我們吵了架,我很傷心,決定一個人躲到一個清靜的地方去,好好的沉思幾天。於是,我收拾了行囊,悄悄的到了臺中,再轉金馬號的車子去日月潭
,到了日月潭涵碧樓,我想訂舊館的貴賓室,因為據說那間房間最安靜,也最美,能一覽湖光山色。可是,旅館的人告訴我,那間房間已被一個半夜趕來的客人捷足先得了。我只好訂
了隔壁的一間。而當我跟著侍者走進走廊,經過貴賓室的時候,那位捷足先得者正好跨出房門,我定睛一看,不是別人,竟然是他!原來他也悄悄的跑到日月潭,想在湖山之中,一抒
鬱悃!我們相對無言,然後抱頭痛哭,詛咒發誓的說,以後再也不吵架了,再也不分開了!」
  她停住,看著他,突然的醒悟了過來。
  「怎麼!」她說:「你幹什麼要聽我說這些?」
  「說吧!」他鼓勵的望著她:「等你說完了,你會覺得心裡舒服得多!」
  她猶疑了幾秒鐘,終於笑了笑。
  「我已經說完了!沒什麼好說了,都是些傻事!他走了,我哭得像個小娃娃,他叫我等他,我一直等,一直等,一直等——」她喝乾了杯裡的酒,攤了攤手。「一直等!等到他告
訴我,他已經結婚了。就是這樣,一個平凡的故事,是不?」
  他悄悄的取走了酒瓶。
  「吃點飯吧,」他說:「你喝了太多的酒。」
  「我飽了!」她推開飯碗,注視著他。「你是個奇怪的人。」
  「是嗎?」他微笑的回視她。
  「你使我說了太多的話!不過,奇怪!我現在倒不覺得那是件怎麼了不得的事了!看開了,人生都沒什麼了不起,遇合、分開——就像碰到你,我到現在還糊裡糊塗呢!」
  他笑了。「暫時,還是糊塗一點吧!」他含蓄的說,站起身來:「我們出去走走,好嗎?」
  付了帳,他們走出飯館,迎面的冷風使她踉蹌了一下,帶著醉意,她不穩的邁著步子,涼涼的風撲在熱熱的面頰上,說不出來的舒適和飄飄然。他攙扶住她,擔心的問:
  「行嗎?要不要叫一輛車?」
  「不!」她阻止了他。「就這樣走走吧!我喜歡在夜色裡走,以前,我和他常常在夜色中漫步好幾小時。」
  他不說話,只輕輕的攬住了她的腰。她斜倚在他寬寬的肩膀上,下意識的把手插進他的夾克口袋裡。他們就這樣依偎著向前走去,走過了大街,也走過了小巷。長長的一段時間裡
,他們誰也沒有開口,一層靜謐的、溫馨的、朦朧如醉的氣氛在他們之間散佈開來。
  接著,細細的雨絲飄了起來,他說:「下雨了。」
  「唔。」她模糊的應了一聲,更緊的倚偎著他,無意於結束這街頭的漫步。
  「冷嗎」他問。
  「不,不冷。」她說,心頭微微掠過一陣震蕩。
  冷嗎?不,走在他身邊,她從沒有覺得過冷,從沒有。
  燈光慢慢的減少了,夜色已深。她頭中昏昏沈沈,酒意仍然沒有消除。高跟鞋清脆的敲擊著路面,打破了幾分夜的岑寂。用手環住了他的腰,鼻端輕嗅著他衣服上的男性的氣息。

  她迷離的,喃喃的念:
  「滿斟綠醑留君住,莫匆匆歸去!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風雨。花開花謝,都來幾許,且高歌休訴。不知來歲牡丹時,再相逢何處?」
  念完了,她覺得面頰上癢癢的,爬滿了淚。把頭埋進了他的衣領裡,不管是在大街上,她開始靜靜的哭泣。他攬住她,拍撫著她抽動的肩頭,讓她哭。她哭夠了,抬起頭來,詫異
的仰視著他。
  「我像個傻瓜,是不是?」她說。
  「你不是。」他搖頭,深深的嘆息。「那個人是個傻瓜,你的那個他!」
  她的眼珠轉動著,逡巡的望著他。
  他拭去了她臉上的淚痕,低低的說:「我不離開你,思薇。在我有生之年,我要照顧你,愛護你,使你遠離悲哀和煩惱,給我機會嗎?嗯?」
  「為什麼?」她愕然的說:「你並不瞭解我,而且,幾乎不認識我。」
  「是嗎?」他問:「你不覺得我們像認識了幾個世紀了嗎?或者,你還不太認識我,但我已經認識你很深很深了。我知道你內心那感情的泉源多麼豐沛,我知道你小腦袋裡充滿的
詩情畫意,我還知道你有個未被發掘的寶窟——你的思想。我將要發掘它!」
  她蹙緊了眉頭,眼前這張男性的臉模模糊糊的晃動著,似曾相識!那眼睛,那神態——這是霈?還是另一個人?不!這不是霈,她知道。他比霈更多了一點什麼,屬於靈性一類的
東西。低下頭,她挽住他,重新向無人的街頭走去。身邊的男人默然不語,這也不像霈,霈常會絮絮叨叨的訴說一些未來的計劃。走完了一條街,轉進一條巷子,已到了她的家門口,
他送她到門前,巷子裡冷清清的沒有一個行人,巷口的燈光幽幽暗暗的斜射著,昏茫的照射在他們的身上。
  「回去吧!」他說,把她的頭髮拂到腦後,仔細的望著她的臉:「回去好好的睡一覺,別再胡思亂想,明天早上我在火車站等你,我們去烏來玩,好嗎?」
  她怔怔的望著他。
  「我還是十幾年前去過烏來,一直就沒有再去過,你願意和我一起去嗎?」
  她不語。
  他點點頭。「反正我等你。」他緊握了一下她的手:「進去吧,風很大,當心受涼。」
  她依然怔怔的望著他。
  「想什麼?」他問。
  「你。」她輕輕的說,用舌頭潤了潤嘴唇。又停了好半天,才說:「謝謝你,謝謝你這個下午和晚上陪伴著我。」取出鑰匙來,她把鑰匙插進鎖孔,再轉頭看看他,夜色裡,他頎
長的身子朦朦朧朧的,一對亮晶晶的眼睛像黑夜裡的星星。她忘記了開門,心智恍惚迷離,這是誰?霈?她靠近他,用手攀住他的衣領,喃喃的問:「你從美國回來?」
  「美國?」他一愣。「不錯。」
  「是的,是你。」她嘆息,仰起頭來,又重複了一句:「是你。」
  他俯下頭,吻了她。
  她閉上眼睛,顫慄的、滿足的嘆息。然後,她張開眼簾,凝視他,神智慢慢恢復,她清醒了。
  「我醉了。」她說,撫摩著自己的面頰。「這一吻對你並不公平,我以為你是霈。」
  他抬抬眉毛,又蹙蹙眉毛。
  「有一天,我能完全代替他,倒也不錯。」他說。
  她搖搖頭。「再見!明天別等我,我不會去。」
  「是嗎?」他盯著她。
  「算是一段偶然的遇合,好嗎?」她說:「可以結束了。」開開大門,她跨了進去,深院內的花木迎接著她,雨止了,月亮又穿出了雲層。關上大門,她把背靠在門上,靜靜的吸
著花香。望望月色。模模糊糊的,想起了一闋詞:
  「相見爭如不見,有情還似無情,笙歌散後酒微醒,深院月明人靜。」
  「過去了!」她想。「一段偶然的遇合。」和他是如此,和霈又何嘗不是如此?
  一夜酣眠,早上,耀目的陽光在迎接著她。
  起了床,慢慢的梳洗,今天有件什麼事?烏來之遊。不!荒謬!一個陌生的男人,自己竟和他逗留終日。但是,奇怪,昨夜竟然不再失眠。望著燦爛的陽光,血管中也流動著一些
新的什麼東西,有種古怪的動力,躍躍欲試的在體內翻騰。如此好的陽光,如此好的秋天,烏來,仍然有它的誘惑力。去嗎?不去又做什麼呢?蟄伏在家中憑弔過去?還是在街頭瞎衝
瞎撞?去看看也好,或者,那個男人根本不會到火車站去。
  火車站一貫性的湧著人潮,播音器裡在播報著車次時間。她剛跨進車站的大門,有個人影在她面前一站,一隻手伸到她面前,攤開的手掌中,兩張去烏來的公路局汽車票正靜靜的
躺著。她抬起頭來,接觸到他帶笑的眼睛,和那溫柔而鼓勵的神情,溫柔得像滴得出水來。
  「你已經買好了票?」她詫異的問。
  他點點頭。
  「如果我不來呢?」
  「你不是來了嗎?」他笑著說。
  「可是——」她有些發愣。
  「別『可是』了!」他打斷她:「走吧,等車去!」
  她不由自主的跟著他走向公路局車站,車子很快的來了。上了車,找了兩個靠後面的位子坐下。他伸過手來,輕輕的握住了她的手,對她微笑。她眩然的望著他,也莫名其妙的微
笑了。
  「昨晚睡好了沒有?」他低低的問。
  「還——不錯。」
  車子開了,她倚著車窗,凝視著窗外的景致,飛馳而逝的街道、房屋、樹木、和田野。心底迷迷茫茫的,這是她嗎?思薇?似乎有點不可思議,她怎麼會和一個完全陌生的人接觸
得如此密切?微側過頭,她悄悄的從睫毛下打量他,他那對眼睛仍然帶著笑,閃爍著智慧和深沉的光芒。這是個陌生人嗎?她更加迷糊了,為什麼她一點兒陌生的感覺都沒有,反而朦
朦朧朧的感到親切和熟稔,仿佛這是個多年的知交似的。
  車子到達了目的地,他們下了車。他帶著個紙包,她問:
  「那是什麼?」
  「野餐。」
  沿著山間的小路,他們向瀑布走去,路邊長了無數紫色的小草花,鐘形的花瓣愉悅的迎著陽光。鳥聲啁啾,而水聲沛然。走過了一段山路,瀑布迎面而來,巨大的水聲震耳的奔瀉
,飛湍激流,巨石嵯峨。他們手拉著手,仰視著那一瀉如注的瀑布。
  「噢!人多麼渺小!」她讚歎著。
  「所以,」他接了口:「還值得為一些小事而煩惱嗎?」
  「你認為那是件小事?」她有些懊惱。
  「當然!」他毫不考慮的說:「如果他重視你的眼淚,他不會背叛你,如果他不重視你的眼淚,你又何必為他浪費眼淚呢!」
  她深思的望著他,淺淺的幾句話,卻有著重重的分量。
  「噢!你看!有一隻水鳥呢!」
  他忽然驚呼,真的,有隻藍顏色的水鳥,站在一塊水中的岩石上,正張著翅膀,用尖尖的嘴修飾著自己的羽毛。藍灩灩的羽毛,迎著太陽光,閃爍得像藍寶石一般。
  「哦!多麼美!」她驚嘆著,忘形的跨過一道激流,走到一塊大岩石上,注視著那隻水鳥。
  聽到了人聲,那隻鳥也側側頭,用一對好奇的眼睛望著她。她席地而坐,雙手抱著膝,仰視藍天如畫,俯視激流洄蕩,她突然覺得說不出來的歡快。他走過來,也坐在她的身邊,
用手撈起了她垂在肩上的長髮,說:
  「你猜你的頭髮像什麼?」
  「什麼?」
  「瀑布!」
  她抬頭看看瀑布,誇張的嘆氣:
  「哦!已經那麼白了嗎?」她說。
  他大笑。「噢!思薇,我無法想像你頭髮白了會是一副什麼樣子!你年輕得像顆小鵝卵石。」
  「瀑布!小鵝卵石!」她打量著自己:「你這是新潮派的形容詞吧?你學什麼的?」
  他閉上眼睛,深吸了口氣。
  「到現在,你才算對『我』感到了興趣!」他說。「在國內,我是念考古人類學系的!」
  「考古人類學系?」她張大眼睛。「所以你考古出來了,頭髮像瀑布,年輕得像鵝卵石?」她笑了:「你在學校裡一定分數壞透了!」
  「本來嘛,人類跟著時代,日新又新,只有感情的煩惱,亙古一樣!」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臂:「思薇,你真美!」
  「嗯?」她迷惑了。
  「是的,真美,美得像——」他望著溪水:「像一朵小水花。」
  她顰眉微笑。搖搖頭,嘆氣。
  「你的形容詞真奇怪,奇怪得可愛。」她低低的說。「他從沒有這樣形容過我,瀑布,鵝卵石,和水花!」她把面頰靠在他的肩上,輕聲說:「告訴我你的名字,你的故事,你的
家庭,以及你的一切!」
  他捧住她的臉,凝視她,然後,他吻了她。
  「這一吻公平了沒有?」他問。
  「你使我變得可笑,」她愣愣的說:「我做夢也沒想到會遇到你,又發生這些事情,你——好像是被什麼神靈派來的,為了——」
  「解救一個受了魔法,被困在桎梏中掙扎的小公主。」他接口說。接著,就跳了起來,拉住她的手,嚷著說:「來吧,思薇,我們走走,別談這些沉悶而令人煩惱的事情!你看,
那隻鳥飛了!」
  真的,鳥飛了!藍艷艷的翅膀盛滿了金色的陽光,撲落了數不盡的歡愉和秋的氣息。一瀉如注的瀑布在高歌著,喚起了整個山谷的應和。思薇情不自禁的也跳了起來,跟著他跨過
一塊又一塊的岩石。秋日的陽光美好而溫暖,她開始感到渾身的毛孔都舒暢翕張。歡樂不知不覺的來臨了,回旋包圍在他們的左右。笑聲很輕易的溜出了她的嘴唇,不受拘束的蕩漾在
秋日的陽光裡。他開始唱一支歌,歌詞是這樣的:
  「在秋日的微風下,我們相遇,像兩片浮雲,驟然的結成一體。夢裡的時光容易消逝,我們在歡笑的歲月裡,不知道什麼叫別離!——」
  思薇忽然站定了,在全身的震動下,瞪大了眼睛望著他。這是一支什麼歌?她從沒有聽人唱過。但,那歌詞是她熟悉的,那是她隨筆寫在給霈信中的幾句話。愕然的呆立在那兒,
她有兩秒鐘連思想都停頓了。接著,她張大嘴,喑啞的問:
  「你,你是誰?」
  他走近她,把一隻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和煦的眼睛溫柔的望著她,低低的說:「我渴望是你的霈!」
  「但是,你到底是誰?」她追問。
  「說出來,就什麼都不希奇了,」他說:「我剛剛從美國回來。你曾經聽霈說過,他有一個在美國研究人類學的哥哥嗎?」
  「什麼?你——」
  「是的,那是我。霈來到紐約,和我住在一起,他拿出所有你的資料給我看,你的信,你的詩,你的照片,和你的一切!說實話,我幾乎立刻就愛上了你,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
和霈分享你的信的快樂,一直到霈攪上了那個華僑的女孩子——」
  「哦!」她瞪大了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著面前這個男人,喉嚨裡像梗了一個鴨蛋,一切的發展和現在急轉直下的變化使她昏了頭。喃喃的,她模糊不清的說:「原來你是他的哥
哥,原來你什麼都知道!」
  「是的,思薇,我什麼都知道。」他說,深深的盯著她,他有一對霈的眼睛!「當霈攪上了那個女孩子,我憤怒得要發瘋,為了你,我和霈大打了一架,霈很懊喪,但他終於娶了
那個女孩子。結婚的前夕,他對我說:『思薇太好,是我沒有福氣,或者,你能代替我!』就這一句話,使我放棄了還差一年就可以拿到的碩士學位,束裝回國。」
  她的手指緊緊的抓住岩石凸出的一角,木立在那兒仿佛也變成了一塊岩石。
  「很傻,是不是?」他笑笑。「我回國之後,立刻就到你家裡去,我不敢直接拜訪你,我知道霈一定會把他的事告訴你,於是,我在門外等著,希望有個較自然的機會能遇到你。
我等了三天,第四天晚上,你出來了,穿著風衣,在大街小巷中閑蕩,我跟蹤在你的後面,我足足跟蹤了三天,而不知道怎樣去結識你,然後,在青龍——」
  「哦!」她吐了口氣,什麼都明白了,這下面的事,用不著他再敘述,青龍、海濱、小飯館,這個似曾相識的男人!訥訥的,她說:「你——為什麼一開始不說明白?」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困惑的搖搖頭。「大概是種潛意識讓我不要說。」他停頓了一下,又說:「我和霈相差一歲,從小,我們長得像雙胞胎的兄弟,感情也好得不得了。我
們愛好相近,興趣也同。親戚朋友們常說霈是我的影子,我們是二位一體。所以,當他說我能代替他時,我毫不考慮的就回了國。」他凝視她。「思薇,你比我想像中更好一百倍!」

  「假如——假如——」她困難的說:「我對你一點也不假以辭色,你這個碩士學位豈不丟得太冤枉?」
  「冤枉?」他微笑。「不,有什麼冤枉呢?人類學能研究出什麼來?事實上,沒有『人』能瞭解『人類』,這是種最最複雜,最最不可解的動物!霈為追求碩士學位而放棄你,我
為追求你而放棄碩士學位,都是——不可解的事!」
  她注視著他,是的,都是不可解的事!這個男人的臉模模糊糊的像出現在霧裡,有一對霈的眼睛,這是霈?還是別人?或者,這是個能為她放棄一切的霈!是她夢裡所塑造的那個
霈!真的,她經常在夢裡塑造著霈,拿一把小雕刻刀,慢慢的把霈有的缺點挖掉,又慢慢的把霈沒有的靈性嵌進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覺得那個男人的手臂圈住了自己,仰起頭來,她看到的是一對深情款款的眼睛。她嘆息了一聲,闔上眼簾,不再費力研究他是霈?還是霈是他的影子?她只清
清楚楚的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哭泣和悼念的昨天已經過去了,今天,是該屬於恬靜和歡欣的。
  一九六四年十一月十四日完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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