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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月光石]情定蒙帕拿斯[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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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3-4 01:04:54 |倒序瀏覽
情定蒙帕拿斯 作者:月光石

一場失敗的婚姻,讓她從此失去愛人的能力,
無法再體會愛上一個人的悸動,
直到他——一個熟悉的陌生人出現。
她不明白,為什麼他的聲音、他的背影,
甚至是他說話的方式與動作,都與她的丈夫如此相似。
雖然他的一切讓她疑惑,但他的柔情攻勢、渾身散發的魅力,
卻讓她難以招架。
很快地,她便掉入他特地編織的情網中,再也無法自拔……
當她終於下定決心要跟丈夫做個了斷,
徹底解決心中那一直好不了的傷時,
才發現原來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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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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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3-4 01:05:27
楔子

  台灣,台北。

  社會新聞:國際知名設計師、詠量企業負責人關楠星,日前駕車墜海,失事地點在北海岸公路,目前該路段封閉中,有意前主的駕駛者請改道。據目擊者表示,關楠星的座車高速衝撞路邊水泥護欄後失速墜海,地面全無煞車痕跡,衝撞力道十分強大。

  座車殘骸目前已被救難隊打撈起,而關楠星至今仍下落不明。已過了二十四小時的黃金急救時間,家屬雖未放棄希望,但情勢對落海的關楠星不樂觀,救難隊仍持續打撈中。

  目前失事原因不明,是否牽扯詠星企業內部資金糾紛,有待相關車位調查——瞭解……

  ***

  一年後,淡水私立療養中心。

  陽光西曬的健身房,落地窗外是一片青綠的人工草皮。

  在教練的指導下,男人舉著啞鈴正在進行復健。

  精神科醫生舒柏昀悄然走進健身房,隔著一段距離,凝視臉上纏著繃帶的男人。

  根據檔案顯示,車禍讓男人的下顎骨、右側顴骨、鼻樑骨呈現粉碎性骨折;右側上眼瞼和眉毛之間有道四公分的撕裂傷,造成兩眼大小不一;另外門牙、右犬齒全斷,嘴唇變形。

  整體來說,男人右半邊臉幾乎全毀。

  事實上,車禍不僅使男人毀容,還造成氣胸、肋骨多處骨折、大腿骨骨折、右手手臂骨折等嚴重創作。經過治療,除了臉部尚未接受整形、右手臂仍施力困難,男人的身體已逐漸復原中。

  應該讓他離開療養中心恢復正常生活,只可惜不管舒柏昀怎麼勸說,截止目前為止,他仍舊不願意接受外科整形手術。

  檔案顯示男人是詠星集團負責人兼首席設計師關楠星,並以侯歇為名闖畫壇,幸虧他是左手慣用者——也就是俗稱的左撇子,車禍並未損壞他的繪畫用的左手。

  在成為他的精神分析醫生之前,舒柏昀曾在許多場合買過侯歇好幾幅抽像畫。不過,他從來不知道設計師關楠星和畫家侯歇是同一個人,直到翻閱他的檔案,才赫然發現他們竟然是同一個人。

  第一次談話,舒柏昀詢問過他:「你希望我怎麼稱呼你?」

  他說:「叫我侯歇,關楠星死了。」

  截止目前為止,關楠星的家族成員並不知道他住在淡水這間私人診療中心。

  車禍落海之後,關楠星隨潮水漂流至宜蘭巖灘,被當地漁民發現送醫急救,及時撿回一條命。住院期間,關楠星完全對家人保密,僅通知詠星集團保全負責人雷健——兩人私下是交情不錯的好友,並由雷健安排一切治療住院事宜。

  根據警方調查,車禍發並非意外,而是有人蓄意破壞車子的煞車系統。

  可能是家族間為了爭奪關權珉,也就是關楠星的爺爺,去世之後留下的龐大遺產;也可能是詠星集團內部經營權之爭,總之,脫離不了家族為財為權相爭相殘的悲劇。

  基於此項原因,舒柏昀猜測男人寧願關楠星隨著車禍死去,寧願毀容躲在療養中心作畫,也不願重新回復原來的生活和身份。

  每隔一周,舒柏昀會以閒聊的方式談起男人的畫作,想透過他的素描薄聊到他在治療中心的想法和生活。他決是很熱忱地告訴她該畫創作的動機,色彩、光影、線條如何運用,但除了畫以外,男人不願意和舒柏昀多談其它的。

  幾個月過去,舒柏昀對男人的心理治療,絲毫沒有任何進展。

  直到有一天,診療中心播放一部有關法國巴黎的電影,不知怎的觸動了男人的心弦,原本只畫抽像畫、靜物、花鳥貓獸的男人,在素描薄以炭筆畫了一名年輕女子的臉部特寫。

  連續幾天,男人都畫同一個女子。好幾張從側面到正面的速寫,快速翻閱後,素描薄上女子的表情活靈活現,就像小段動畫。後來,男人似乎對這個遊戲甚感興趣,女子的表情也更加豐富多樣。

  微笑、吐舌、哭泣、蹙眉、撒嬌、悲傷……彷彿動畫一般在素描薄上展現。

  「她是誰?」舒柏昀問。

  男人給了她一個令人意外的答案。檔案上並沒有說男人已結婚。

  後來雷健去調查,竟然發現男人在大學時期和畫中的女子私奔結婚,兩人已分手多年,卻始終沒有處理他們的婚姻關係,至今在戶政中心兩人仍然維持夫妻關係。

  「去巴黎找她。我們幫你查到她在巴黎唸書。」舒柏昀推斷,她可能是男人生存下去的唯一動機。

  「我知道她在巴黎。」

  「那麼你何不去巴黎找她?」

  「……」男人猶豫沉默著,「前提是,你必須先接受臉部整形手術,改善鼻子、下巴和顴骨塌陷的問題。還有你的右眼和左眼大小不一,也必須動刀將兩眼調整到一致。她有可能會不認得你,但你不用擔心,你只要把實情告訴她,她還是會重新接受你。」

  男人用完好的左眼直盯著舒柏昀,思考了很久,忽然問:「你是說完全不認得嗎?」

  「外表上,連你都會不認得自己。因為你必須接受臉部器官的捐贈,還得等鼻子、下巴和顴骨的臉部肌肉組織重新生長出來。當然,捐贈者和你原來的不可能一樣,加上眼睛的形狀可能為了配合受傷的右眼,會比原來的縮小。整體而言,你可能會在手術過後,對新的臉感到悲傷和困惑,這是自然現象,但隨著時間慢慢調適,你終究會習慣這張新臉孔。」

  「喔……」聽完醫生的說明,男人陷入沉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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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3-4 01:05:52
第一章  

  又一年後,法國巴黎。

  巴士駛過塞納河的米拉保橋,在灰色雨霧中,仍可清晰看見巴黎鐵塔。

  顏詠青獨自坐在巴士靠窗的位子,雨痕在玻璃窗留下一條條灰髒的印漬。這是巴黎夏天的短暫驟雨,這場雨會將觀光客從露天廣場的咖啡座趕跑;將人行道的狗屎沖軟;也會帶走燠熱的暑氣,留下一絲難得的涼爽。

  她最喜歡的巴黎畫家是羅蘭珊。羅蘭珊曾經和戀人住在米拉保橋附近,她和他認識、相愛、分手。熱戀時期的羅蘭珊曾畫過這條米拉保橋,在橘褐色的背景下,不僅將戀人和自己畫進去,也將他們的介紹人畢卡索畫在其中。

  自從在美術館看過那幅畫之後,每次巴士開上米拉保橋,顏詠青就會浮現一種自己也在那幅畫裡的錯覺。

  顏詠青在巴黎待了三年,今年夏天剛拿到設計碩士學位,學生簽證還有半年才到期,她便留在法國打工,暫時沒有回台灣找新工作的計劃。

  顏詠青不喜歡父親經營歐洲進口傢俱;母親的原生家庭環境算是富裕,她雖擁有大學學歷,卻是個沒有工作經驗的家族主婦。

  顏詠青不喜歡自己的父親,原因除了父親對她的管教太過嚴厲、兩人缺少溝通之外,還有就是他一直對母親不忠實。她知道父親在外面有另外一個家庭,母親也知道,卻隱忍多年什麼都沒說。她始終搞不清楚他們當初是否真心相愛,而她很痛恨他們多年來一直維持良好夫妻關係的假象。

  這也是她畢業後選擇不立即回台灣的主因。

  她在巴班十字路口下車,這一區在塞納河的南岸。整座蒙帕拿斯區域住了許多藝術家,她的朋友雋也住在這一區,透過雋介紹,她得以暫時在一間巧克力精品店打工。

  他們的中餐是三明治和咖啡牛奶,地點則是在一座教堂廣場的階梯上。顏詠青的朋友雋是個法國籍的中越混血兒,兩人透過設計學院的同學介紹認識。雋是學珠寶設計的,畢業後在巴黎卡帝兒珠寶公司擔任設計師。

  雨剛下完,廣場的中央開始聚集許多鴿子,顏詠青和雋坐在教堂的階梯上吃東西,許多鴿子絲毫不怕生地聚集在四周,啄食他們無意間掉落的麵包屑。

  空氣潮濕卻乾淨,綠色籐蔓從教堂圍牆石塊的縫隙中冒出來,一片片翠綠的葉面,彷彿訴說著想要盡情呼吸雨後的新鮮空氣。

  雋忽然以開玩笑的口吻對她說:「我們結婚吧。」

  「呃?」顏詠青的表情像是寫著『我沒聽錯吧?』

  「要是不結婚,過了半年你就沒有辦法繼續留在巴黎了。」想雋的意思很久,她才坦白說:「其實,我在台灣已經結婚了。」

  「什麼?」

  雋會露出這麼誇張、無法置信的表情,顏詠青早就料到了,所以她才一直瞞著沒有說出來。這件事沒有幾個人知道,恐怕連她父母也不知道。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雋瞪著她追問。

  這時,教堂的鐘聲響了,午餐時間結束,顏詠青該回到巧克力店繼續工作了。她站起身拍掉身上的灰塵,尷尬笑了笑說:「我要回去了,有空我再向你解釋清楚。」

  她知道這件事無法三言兩語帶過,她匆匆跑著離開教堂,要回巴班十字路口,不理會雋還錯愕地站在原處,她微笑著回頭朝他揮了揮手,隨即又跑著離開。

  ***

  熱浪來襲的一周,滯悶的空氣籠罩整座城市。

  巴黎大部分的上班族早已開始放長假,他們大多選擇出城,旅行外地放鬆心情。

  上一周,塞納河河岸旁鋪起細粒的白色沙灘,沙灘上豎立著一棵棵南國風味的椰子樹,還有色彩艷麗的遮陽棚,天氣晴得河岸邊到處可見做日光浴的民眾。

  顏詠青打工的商店地塞納河南岸蒙帕拿斯區,平時來店裡消費的幾乎都是觀光客。顏詠青的老闆叫艾琳,一個三十歲的單身女人,有著法國人纖細高挑的身材,擅長製作手工香精蠟燭和巧克力。

  早晨,在巴班十字路口下車,顏詠青不是遇到一個男人,而是她挑選花的時候,男人的項鏈勾到她戴的耳機線。

  天氣晴朗,人潮擁擠的夏日街道,顏詠青和侯歇從相反方向而來,不在台北這樣的用餐時間算是有些晚了,在巴黎這樣的時間卻很恰當。

  巴黎的緯度比台灣高,夏天太陽落入地平線的時間更遲一些,九點、十點之後天空扔然透光明亮。在巴黎,大家習慣以非常緩慢的速度吃晚餐,邊吃邊聊,吃完正餐還會享用餐後酒及甜點,晚餐結束的時間大概都快接近子夜,許多人會輕鬆散步在街道上,微醺中有淺白色的月光相伴回家。

  晚餐時分,雋安靜地聽顏詠青回憶往事。她是在高二即將升高三的暑假認識關楠星,兩人是在舞會上透過朋友介紹認識的。那時她迷戀網球,放假期間幾乎都待在朋友家開設的俱樂部打網球,再網球對關楠星來說是拿說的強項。

  顏詠青在國中的時候為了從普通班轉到美術班多讀了一年,高二升高三的那年暑假,她快滿二十歲;關楠星則大她兩歲,他擁有台、美雙國籍,在紐約讀美術大學,只剩一年就要畢業,那年他是趁暑假期間回台灣度假。

  顏詠青和關楠星可以說是一見鍾情,一開始關楠星借口教她打網球,到最後整個暑假他們幾乎天天膩在一起。

  顏詠青握著刀叉的雙手微微顫抖,面前美味的菲力牛排幾乎沒動過,往事歷歷在目,如夢又如煙。

  時光流逝,在孤單度過這麼多年之後,她對他的聲音、他的碰觸、呵在頸邊的呼吸、以及他的氣味,似乎從未遺忘。那年潮濕炎熱的台灣夏季,他在網球場打球胸口汗濕的模樣,休息時間他們喝著冰涼的可樂,周圍的氛圍總是充滿青春的喧嘩和歡笑……

  一幕幕,在她心底無聲上演。



  顏詠青斜睨著雋,感到眼眶微微地濕熱。她說到一半忽然停頓下來,深呼吸好幾口氣,決定跳過那些瑣碎甜蜜的細節,直接說出關鍵的重點。

  雋看她一眼,她的表情像是在強忍,雋捨不得她繼續說下去,截斷她的話說:「別再說下去了,我可以猜到接下來你和他發生了什麼事。你們衝動之下結婚,他卻後悔了,他拋棄你,對嗎?」

  「差不多是這樣。」顏詠青微頷首,算是同意他的說法。

  他們被愛情沖昏頭,在雙方父母反對不交往尤其是顏詠青的父母反對最是強烈。然而家長愈反對他們兩個,卻只讓他們愈叛逆,終究不顧一切在她滿二十歲的那個月,到法院公證結婚。

  沒多久,關楠星就後悔了,他沒有留下任何訊息突然離開她,回到美國繼續唸書。

  「結婚維持多久?」雋問。

  「一個月。」

  「這麼短!」雋震驚地望著她,直快地說:「這樣的男人你有什麼好期待的?」

  「我沒有對他有任何期待。」顏詠青辯解著。「我只是沒辦法對其他們放感情。當時我被他傷的太重。」

  「都過這麼久了,二十歲結婚,到現在你也二十七歲了,你還沒忘了他嗎?」雋感到不可思議。

  顏詠青被他問得說不出話來,臉色慘白垂下眼。

  「我知道我看起來像個傻瓜,但當時我太年輕了,沒有顧慮到這麼多。」

  「現在呢?你跟他不會一直沒離婚吧?」雋焦躁起來,急著問她。

  顏詠青欲言又止,無可奈何說:「我是想離婚,也寄過離婚協議書給他,但是他沒有給我任何回應。」

  「結果呢?」

  「這件事一直拖著,到現在還沒解決。」

  「當時你應該未成年吧?可以告他誘拐未成年少女。這樣的婚姻沒經過家長同意是無效的,你可以去找律師,總有辦法解決。」雋語氣激動起來。

  顏詠青微擰眉,自嘲說:「我當時滿二十歲了。我們就是在我滿二十歲的隔天結婚,他說要把結婚證書送我當生日禮物。現在聽起來真是諷刺。可是如果你問我當時的想法,我不得不承認結婚的瞬間我感到很幸福。」

  「我真想看一看那傢伙長什麼模樣,竟可以把你迷得團團轉。」雋不免忿忿不平,想起什麼,忽然問:「你說他叫關楠星,該不會是Dear的老闆吧?」

  「嗯,是他沒錯。」

  「他資產可觀,光是股價就高得令人咋舌,離婚的時候記得向他要贍養費。」雋實際地規勸道。

  「錢的事我連想都沒想過,那不在我考量的範圍。」顏詠青看著面前的美食卻失去胃口,她說:「抱歉,我到外面透透氣再回來。」

  她忽然受不了咖啡館內溫馨歡樂的氣氛,渴望到戶外呼吸新鮮的空氣。

  她放下餐具,跑到屋外,站在屋簷下發怔。

  咖啡館昏黃的光線從琉璃窗透射至戶外,顏詠青獨自一個人站在街道邊安靜的沉思。回溯往事絕對是一種錯誤,她原以為自己不會再感到任何疼痛,以為自己可以輕輕放下。

  其實,她最無法釋懷的,是他何以一聲不響地離開,留下她獨自忍受那種沒有答案的煎熬。偏偏那時她太年輕,無法理解愛情的複雜懷,如火焰般的孤注一擲的結果,換來的卻是徹底心碎和崩潰。

  凝視對街旁若無人在熱吻的情侶。現在的顏詠青變得對愛情異常冷感,多年來,她不再因被愛而感動,更糟的是,她失去愛人的能力,無法體會愛上一個人的悸動。

  如果不是雋提到結婚,她甚至不願回想這段疼痛難堪的記憶。

  顏詠青再度進入咖啡館,雋和她極有默契地換了話題,她慧黠地笑著,寧願和雋天馬行空聊著那些可能永遠不會實現的夢想,也不願意再聊起關楠星或是任何愛情的話題。

  有關愛情,她已經是個破產的失敗者,她在二十歲的那年夏天就把所有的籌碼一次全梭,慘敗輸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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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3-4 01:06:22
第二章  

  黃昏的光線,透過百葉窗的縫隙落在地板上,留下一道道橫直的光影。

  剛起床沐浴,侯歇光裸著上半身,拉開百葉窗,讓稍微刺眼的西曬光線完全照進室內。窗外隔著一條小巷的對面,是一間可以容納三十人的繪畫教室。

  侯歇的住處在蒙帕拿斯區,離著名的畫家莫迪裡安尼舊址只有一條街的距離。當初選在這裡租屋是有原因的,因其靠進巴班十字路口,步行約十分鐘就可以到達。不用說,他的住處離顏詠青打工的巧克力店更是近得只有三四條巷弄的距離。

  搬到這裡兩個月,他經常在附近的咖啡館,要不就是在街上,遠遠地看著顏詠青在巴班十字路口附進走過。他們不曾再偶遇或是擦肩而過,他必須格外小心翼翼,克制自己的腳步,維持兩人的距離。

  上次和她在花攤前偶遇,是他太貧心。

  和她生活在相同的國家、同一座城市、周塊街區已經非常奢侈。一開始他只想遠遠望著她,不想去驚擾她的生活,但隨著時間愈久,他開始焦躁不安,開始不甘心只是看著她,他要和她面對面,他要聽到她的聲音,清楚看到她美麗的眼睛裡有自己的身影。

  那次在攤前買花雖是偶遇,但侯歇分明知曉巴班十字路口是顏詠青每天早晨打工必經之路。當她碰觸他手臂的瞬間,他的心臟彷彿停止跳動,已過了好些天,到現在他還是忘不了那無法解釋的強烈悸動。

  雖然表面看不出他的情緒,當她說認錯人的那一刻,他在鬆口氣的片刻,卻有著更深沉的失落。

  不能怪顏詠青認不出他,原來的五官特徵已從他臉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全新的面孔。

  就連他自己也花了整整一年才漸漸習慣鏡中那張陌生的新臉。每次凝視鏡中的自己,他總有著強烈的悲傷和困惑;然而,他也明白,自己其實算是幸運的了,他必須學著感激當初願意捐贈臉部器官的匿名者。

  過去的關楠星有深邃的雙眼和非常明顯的雙眼皮,如今卻變成細長的單眼皮。他的鼻子

  下巴和顴骨的形狀也和以前完全不同,雙頰更消瘦一點。整體而言,過去的關楠星長的比較黃俊帥氣,現在的改變遠不及內在的變異。

  在他內心深處,時尚設計師關楠星已經完全死去。這些日子,雷健一直和他有聯絡,他通知他當初破壞車子安全系統的歹徒已經被警方抓到了。當初警方推斷主謀極有可能是遠在美國的伯父,然而一切只是推斷,根本無法進一步追查到伯你具體犯罪的事實。

  關楠星的爺爺去世,遺囑中決定將寵大家族相關企業總裁一職傳給關楠星,卻讓他的伯父正依循美國司法途徑,企圖宣佈那份遺囑無法律效力。

  按理來說,關楠星應該要出面和他母親、哥哥連絡;他的父親已在五年前心臟病發去世,但他決定暫時維持現狀。他的內心變得非常退縮,他已不再像過去對事業有著野心,也沒有不顧一切追求名利的鬥志,他不只想放棄關家企業總裁一職,也決定放棄詠星企業負責人的位子。

  種種複雜的心理因素圍繞著他,使他遲遲無法面對現實,寧願選擇留在巴黎,暫時迴避一切問題。

  他很明白他再也變不回那個車禍前的關楠星了,今後,他將只是一名叫侯歇的畫家,默默無名,在巴黎過著頹廢、愜意的生活。

  至於顏詠青,侯歇內心當然渴望和她有一絲接觸的機會,哪怕只是一點點也好。但他覺得那一點點還是太危險,他還沒有心理準備告訴她他是誰,要是相見,免不了得隱瞞實情,可這樣不就等於是在欺騙她?

  自從車禍之後,侯歇的右手臂就有施力困難的問題,幸虧他是天生的左手慣用者,繪畫和寫字使用左手沒問題。但他有時會忘了自己右手沒力,光是簡單地沖泡咖啡,以左手攪伴咖啡粉,右手提著燒開的熱水都會有所困難,結果搞得咖啡四濺。

  電鈴在這時響了,中斷了侯歇的沉思。客廳的門沒鎖,吉賽兒按了電鈴後逕自拎著皮箱走進屋內。

  她個子很嬌小,卻非常活潑有活力,進門的姿勢宛如一團燃燒著的火球,在侯歇臉頰兩側很快速輕啄,隨性拿起桌子一片披薩,咬一口之後說:「你應該跟我們去普羅旺斯旅行,那裡美極了。」

  「你不懂,巴黎才美。」他是一語雙關。

  她確實聽不懂侯歇的意思,喃喃說:「都是觀光客哪裡美了?」

  吉賽兒是法、越混血兒,在巴黎開放式的私人畫室習畫,活躍於年輕畫家的圈子。她長得很媚,戀愛時放任不羈,重點是她高傲地認為,或是太習慣地認為,只要是她愛上的男人全都會愛上她。

  去普羅旺斯前,她說要住在侯歇這裡,他沒有反對。然後,她說要和朋友旅行而離開,他也沒有反對。現在她拎著皮箱回來,可是原先她住的地方侯歇已經暫借給周書葳了。

  周書葳是侯歇畫廊的經紀人,她的住處最近漏水需要重新整修,才會向侯歇請求暫時借住一兩周。而侯歇還來不及向吉賽兒說明,她已經一陣風拎著行李進到臥房。

  算了,等到她發現之後再向她解釋。侯歇看著她迅速消失的背影暗想。

  ***

  販賣手工巧克力的那面牆多了一幅抽像畫。

  吃完午餐,顏詠青回到店裡,隨即發現這幅有著極簡風格的幾何圖形畫作,白色、灰色及黑色間隔的油彩畫,畫風簡潔有力,讓觀者留下無限延伸於畫框外的想像。

  店裡有三、五個觀光客正在挑選巧克力當作禮物,艾琳則在櫃檯後面忙著為已結過帳的客人包裝外盒。

  木架上放著許多竹籃,籃中全是黑色濃郁的純手工巧克力,觀光客瀏覽最後每每露出典型反應——不是垂涎欲滴看著它們,就是茫然失措不知該下手買哪一塊。

  顏詠青非常熱心,一一向他們介紹。夾心巧克力的種類很多,有些巧克力混合著牛奶,有些加入果香,例如覆盆子、草莓或櫻桃,有些則加入酒精或香草,有些是艾琳的大膽創意,像是巧克力內心包裹著煙草或甘草。

  工作期間,顏詠青的視線不自覺望向牆上那張以黑、白兩色為主題的畫作,簡單的構圖卻深深吸引觀者的目光,彷彿畫中吐露了宇宙單純原始的奧秘。

  等觀光客散去之後,艾琳走到她身邊,兩個人就這樣靜靜地凝視著那幅油畫。

  顏詠青不得不佩服艾琳的眼光,忍不住問:「你剛到畫廊買的嗎?」

  「不是,這是我特別訂的。」艾琳指著玻璃窗外的方向說:「隔幾條巷子不是有一間繪畫教室,在教室對面的建築物住著一個年輕的畫家,我向他訂了兩幅畫。」

  「會很貴嗎?」顏詠青問。

  「五千歐元。」

  「他都畫類似這樣風格的畫嗎?」顏詠青好奇地問,注意到畫家在畫上簽的名字是--侯歇。

  「不是,這是我要求他畫的。畫廊的經紀人是我的朋友,她大力推薦我一定要買下侯歇的畫。你喜歡的話可以去畫廊參觀,我覺得你應該會喜歡。」艾琳直覺判斷道。

  「我會考慮,不過一幅畫五千歐元對我來說太貴了。」相當於台幣二十萬。

  「你可以把它當作一種投資。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他的畫在未來會很快速地增值漲價。」

  艾琳行事向來仰賴直覺,顏詠青第一次走進店裡,艾琳就說她們兩個的頻率很接近,幾乎不需要她開口介紹自己,艾琳就已經決定僱用她了。

  「聽你這麼說,我愈來愈好奇這位叫侯歇的畫家了。」顏詠青說。

  艾琳從櫃檯掏出一張名片,遞給顏詠青。

  「我看下班之前你繞去他的畫室一趟,就在這附近不遠,我還向他訂了另一幅畫,他說今天可以畫好,如果完成了,就麻煩你送到店裡來。」

  「好,沒問題。」顏詠青看了一眼名片的地址,頷著答應。

  ***

  透過迴旋樓梯的馬賽克玻璃窗,黃昏的光線炫耀似地斜射進建築物的迴廊。

  顏詠青上到三樓,仔細對照名片的地址搜尋侯歇的住處,確定之後,她站在門前,用力按著電鈴。

  隔了許久都沒有反應,顏詠青疑惑地再次看了下門牌和名片上的地址,確定沒錯之後,又按了一次電鈴。

  厚重的門霍地被打開,速度之快讓顏詠青愣住。接著聽到一連串的法文尖銳咆哮,身材嬌小的法國女人朝顏詠青怒瞪一眼,隨即拎著皮箱和大包小包急衝下樓。

  聽到高跟鞋踩在迴旋階梯的激烈聲響,顏詠青尷尬地望著站在屋內的侯歇,他似乎剛睡醒,頭髮微亂,穿著鬆垮的抽繩棉質短褲,上半身是赤裸的。

  室內的客廳是侯歇的畫室,那裡有一幅面巨大的玻璃窗,他整個人沐浴在畫室黃昏的陽光中,胸前兩個戒環的項鏈閃耀著光芒,顏詠青認出他就是上次買花遇見的男人。

  看見站在門外的顏詠青,侯歇以為那是幻象。

  顏詠青凝視著他,真真切切地凝視著他。侯歇的心猛然一抽,非常驚訝地愣在原地。隔了好一會兒,他確認眼前的她是真實的,訝異從眼底消失,他雙眼流露無法說出的深情。

  他的眼神讓她感覺到似曾相識,顏詠青凝視他細長的眼睛,難以解釋心底莫名熟悉的感覺,似乎……曾經發生過。

  但她卻同時知道不可能。

  上一秒他們在靜謐的氛圍裡目光交纏,下一秒卻意外被剛衝下樓的女人給打斷。這個女人是吉賽兒,她衝回來,激動地從包包裡拉出一兩件衣服,用力拋到空中,咆哮道:「這些衣服根本不是我的。我恨你!以後隨你去胡搞亂搞,我不在乎!」

  對著侯歇以法文叫罵完之後,吉賽兒怒氣沖沖補上好幾句咒罵的髒話,然後頭也不回地衝下樓。

  顏詠青的視線看向地上那兩件柔滑如絲的女性帖身衣物,抬眼尷尬地看著侯歇,直覺他一定是劈腿不小心被女友逮到,對方才會這樣暴跳如雷。她只是個前來取畫的局外人,沒想到會不湊巧置身在這般難堪的場面。

  「抱歉,我好像來的不是時候。」顏詠青似笑非笑。

  顏詠青以法文說著,侯歇去用中文回應她,「沒關係,那不重要。」他一點也不尷尬,反而帶著閒散和淡漠。

  他的中文聽來沒有特殊的外國腔調,也不是中國人那種特別誇張的北京腔,她猜測問:「你是台灣人?」

  「算是。」正確的說法,侯歇擁有台美雙國籍的身份。他現在心情很混亂,以手指耙梳著頭髮,想要裝作沒事。「要不要喝咖啡?」

  「不用,你自己喝吧。我是來拿畫的,艾琳向你訂了一幅畫。」

  「艾琳?」侯歇有些疑惑。向來客戶訂畫都是他的經紀人周書葳安排的,他不知道艾琳是誰。「你有帶訂單嗎?我去查一下。」

  顏詠青在包包裡翻找,找到之後走進屋內遞給他。他看了一眼訂單的編號,記起是哪一幅畫之後,說:「我還沒有完全畫好,明天,明天應該可以。」

  「那我明天再過來拿。」顏詠青朝他露出親切的微笑。「我也是來自台灣,我叫顏詠青。」

  『我知道』他差點脫口說出來,適時改口,「我叫侯歇。」

  然後,他一直盯著她看,顏詠青被他看得有些緊張起來。

  「有什麼不對嗎?」顏詠青低頭看著自己。

  她留著一頭烏黑發亮的長卷髮,手指戴著骷髏頭的大戒指,說話的時候舌頭隱約可見舌環,脖子上則是戴著聖母瑪利亞的瑪瑙墜飾,外表看起來像搖滾樂女歌手,和高中清麗的模樣大不一樣。

  「什麼?」他回過神,一臉疑惑地問她。

  見他一副剛睡醒不斷恍神的模樣,顏詠青沒再多說,退到門後準備離開,又回過頭客氣地詢問:「明天這個時間來拿畫不會打擾你吧?」

  「不會打擾,就麻煩你再跑一趟。」侯歇說。

  見顏詠青要離去,侯歇走到門邊,想目送她下樓。他們的距離很近,只剩下半步,剛才顏詠青就注意到他右手肘上有一道長約二十公分的傷痕,右側肋骨附近也有一道明顯開刀過的長傷痕。

  顏詠青本來要離開,忍不住問:「你……受過很嚴重的傷嗎?」

  「噢,這是出車禍留下的。」順著她的目光,侯歇底下頭注視胸口上的疤痕,主動解釋。

  「感覺那車禍似乎很慘烈,不過幸虧你沒事。」顏詠青微笑著,黑白分明的眼眸無限溫暖,宛如陽光照耀著的流動的七月塞納河。

  三年前,他把詠星集團的總公司從美國搬到台灣曾倉促見過她一次,那時她大學剛畢業在時尚雜誌社工作,他們在台北相遇,她是帶著足以使地獄結冰的恨意眼神看著他的。

  久違了,她的微笑。

  該感謝先進的整型科技嗎?如果是車禍前的關楠星,顏詠青絕對不可能對他露出溫暖的笑容。她的笑容讓他有說不出的悸動,卻也引起內心沉重的苦痛,以及無法言說的憂傷。

  而他什麼都不能表示,還得偽裝鎮定。

  當顏詠青踩著迴廊的階梯離開,侯歇孤寂地站在門邊,聽著她的腳步聲,彷彿還沉浸在剛才那朵微笑中,久久沒有移開腳步。

  ***

  驟雨突下。

  在不可思議的時間,熱浪來襲的巴黎黃昏很少會下雨的。

  剛從侯歇的住處走出來,顏詠青在雨中穿梭小跑步要回巧克力店。她沒拿到畫,倒是在他的住處又碰到另外一個女人,這次不是上次那個脾氣火爆的法國女人,而是他的畫廊經紀人周書葳。

  「他早一步出門了,畫也拿走了,但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周書葳簡短向她自我介紹後,就表明不知道侯歇的去向。

  法國女人嬌小火爆,而周書葳則溫柔婉約,說話的語調很輕柔,酥酥軟軟,仿若微風吹過似的。

  顏詠青白跑一趟就算了,一出來立刻下大雨,莫名其妙的天氣。

  濕淋淋跑回巧克力店,顏詠青還沒掏出鑰匙開門,立刻發現屋簷下放著一幅畫——火紅色溫暖的背景色調,女人閉上雙眼陶醉品嚐手中一塊巧克力。

  瞄了簽名一眼,顏詠青疑惑向四周張望,巷子空無一人,當然也不見侯歇的蹤影。

  所以,他在搞什麼,不是說好了她會去拿畫嗎?顏詠青微蹙眉宇,流露不明白的表情。擔心油畫被愈下愈大的雨濺濕,以鑰匙開門,她小心翼翼地把畫搬進室內。

  侯歇正離開這個街區,他跑到巴班十字路口上的咖啡館去躲雨。他即使不站在巧克力店門外張看,也可以預料到顏詠青會有的反應。

  對於他的失約,顏詠青可能對他感到有些不滿,但她會把心思專注在手邊該做的事,例如先把畫掛好、吹乾頭髮換掉淋濕的衣服之類的。以前生氣的時候,她甚至會重刷房間的牆壁、勾毛線衣、做娃娃、或是做一些美食,然後,等到她再次外出,臉上已恢復亮麗開朗的表情。

  侯歇昨晚失眠一整夜,最後還是決定兩人不要再見面。

  他不擅長說謊,也不是多會演戲,在她面前動不動就會流露無法掩飾的感情,外表強裝淡漠,卻任由痛苦和懊悔不停啃食他的心。

  他寧願就這樣遠遠看守著她,甚至若她願意,他可以什麼都不是,或僅是一抹痕跡。

  ***

  不到兩周,侯歇輕易推翻原來的決定。

  沉默站在遠方,他身上像是染上一層陰影,看顏詠青站在光源處和其他男人親密調情,而她永遠看不見他的默默守候。即便如此,他還是會帶著無悔的心給予他們誠摯的祝福。

  但,侯歇又沒有辦法真的做到這麼偉大。

  星期六的夜晚,侯歇無可避免又遇到顏詠青。這次是因為周書葳的房子剛裝修好,請一些在巴黎的好友共同聚會,周書葳約了艾琳,艾琳約了顏詠青,而顏詠青又約了雋一起參加。

  至於侯歇,當然也會出席,而且他的身份是很接近男主人的那一種。

  如果不是周書葳,侯歇剛到巴黎沒多久,可能連一張畫都賣不出去。

  周書葳是台灣T大醫學中心附設醫院院長的女兒,高中就到巴黎學聲樂,大學畢業沒有往音樂的領域鑽研,反而成為畫廊的經紀人。她原本在巴黎就有一定的人脈,光是把畫賣給周圍的同學、教授或父執輩,就足夠讓她經手的畫家們能溫飽,專心作畫。

  要是畫家本身才華洋溢,鋒芒終究是無法抵擋的,不出幾年就能在畫壇發光發熱。

  而周書葳喜歡侯歇,不單是欣賞他的畫、他的才華,她喜歡他整個人。對於愛情,她擅長編織細膩的羅網,以溫柔的方式擄獲異型。

  不管是之前的關楠星還是後來的侯歇,皆不擅長拒絕女人的要求,只要是他做得到的他通常都不會拒絕。

  他的體貼和溫柔很容易讓女人產生誤解,像周書葳就誤解了,她以為他們正在朋友和戀人之間擺盪曖昧。其實她的誤解是可以原諒的,就連外人看他們也覺得是一對很相稱的情侶。

  話說當年,他和顏詠青認識的那年暑假,網球場半數以上的女生大概都喜歡他。

  年輕的他英俊帥氣,擁有修長的身形、曬成小麥色的健康肌膚,及時不時流露溫暖的微笑。更關鍵的是,他對待女生有一種來者不拒的溫柔,不管對方漂不漂亮,他都一樣耐心地教她們如何握拍、如何揮擊、如何打好網球。

  在球場上,女生送給他的禮物或是請他喝飲料,他不僅會微笑收下,還會回請對方,往往讓女生對他留下好印象,總是喜歡圍著他拚命聊開。

  現在,他變成一個委靡憂鬱的畫家,失去了樂觀開朗的那一面,卻擁有一種頹廢的魅力,話說的很少,始終掛著無聊、閒散的微笑。

  聚會的現場大約二、三十人,大夥全擠在周書葳家的客廳或坐或站,吃起司配紅酒、聽爵士樂,氣氛熱絡又溫馨。

  當周書葳親密地挽著他的手臂,按照他的個性當然不會拒絕。周書葳就這麼溫柔優雅地將他介紹給在場的親朋好友認識,他也一一向那些不太熟識的人們回以禮貌的微笑,和他們寒暄著,只是眼神總會不自覺地瞄向顏詠青。

  顏詠青正和雋、艾琳聊天,雋把她年輕歲月私奔結婚的事告訴艾琳,艾琳聽得驚呼連連。

  「我不知道你會做這麼瘋狂的事。」艾琳叫道。

  「連我也搞不清楚這件事怎麼發生的。」顏詠青頗感無奈。

  「聽起來你先生是個爛人吧,趕快離婚,你在耽誤你的青春。」艾琳說。

  「不只是爛,是非常爛,一聲不吭就跑了。我早勸她要快點離婚,嫁給我,就可以一直住在巴黎了。」雋說。

  「離不離婚根本沒差別,如果遇到了喜歡的對象,我還可以談戀愛。」顏詠青避重就輕,微笑著說:「而且他也三十歲了,要是想和女人定下來,一定會主動和我離婚的。」

  「萬一他永遠都不想定下來,只想在女人堆裡打滾,你不就不能結婚了?」雋著急道。

  「我也可以在男人堆裡打滾呀。」顏詠青明眸睨著雋,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要他別為她擔心。

  雋親密地摟著顏詠青的腰,勸她說:「說到這,我才正要跟你說,我問了學法律的朋友,他說你根本不需要和關楠星面對面談離婚,不管他同不同意,你只要請律師出面幫你打官司就好了。證據也非常好找,不是從以前到現在,你們不僅沒同居,甚至連居住的國家都不一樣?」

  顏詠青還來不及回答,艾琳先疑惑地問:「為什麼不和他見面,一次把問題解決?」

  「噢,我怕我會想殺了他。」顏詠青以輕鬆的語氣說著,惹來艾琳大笑。

  「我可以理解你的想法。」艾琳輕啜著紅酒。

  然後,周書葳手挽著侯歇走過來,看著他們三個人滿眼都是笑,問:「你們在聊什麼這麼開心?」

  「當然是聊男人。」艾琳已經喝了好幾杯紅酒,此時微醺地笑著回答。

  關於他們三個人在聊什麼,侯歇早就注意到了,他在一旁聽得很清楚,也看得很清楚,他必須忍受他們嘲諷關楠星,好像關楠星真的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除此之外,他還必須忽略雋的手親暱地放在顏詠青的腰間,引來他心中強烈刺痛的感覺,他還得帶著慵懶不在乎的微笑,和他們客套寒暄。

  說不出的苦在侯歇心中氾濫,這不是他能忍受的距離;不是一條街或幾條巷弄,也不是他從咖啡館的窗外看見她從街道經過,而是他們四目相對,他內心難以抑止狂熱的思念,而她眼中卻只浮現疏離陌生的困惑。

  越過人群,她彷彿在問:『你為什麼這樣怪異盯著我?』

  侯歇什麼都不以說出口,任由內心的疼痛如潰堤的河流氾濫成災,還要對她保持閒散的微笑。

  這樣下去,侯歇明白他遲早會永遠失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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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3-4 01:06:52
第三章

  接近中午,侯歇推門進入巧克力店,店裡只有顏詠青一個人。

  她靠在櫃檯百般無聊地翻閱設計書,聽到門被推開的聲音,她轉身望著侯歇。

  「嗨,你今天過的好嗎?」純粹禮貌性的問候,就像台灣人一見面問吃飯了沒。

  「還不錯,你呢?」瀏覽室內極簡的裝潢,架上放置琳琅滿目的巧克力,整個空間充滿濃郁的可可豆味。侯歇不知道經過這間店有多少次了,這還是他第一次大膽走進店裡。

  「很好呀。」顏詠青回答,問了一聲:「你需要我推薦嗎?還是要自己選?」

  「你介紹好了。」他不喜歡甜食,他純粹只是想來找她。

  「要送人,還是自己吃?」顏詠青把書合起放在一旁,然後把試吃巧克力盤端到他眼前。「喜歡的話,可以每樣都試吃看看。」

  侯歇濃眉微蹙起,似乎很為難的模樣。

  「你不喜歡吃甜食?」顏詠青浮現明瞭的笑意,非常熱心想幫助他。「你準備送人嗎?我幫你挑,想給對方帶來驚喜,還是想請她品嚐巧克力?」

  「想給她驚喜。」侯歇簡短說完,顏詠青立刻幫他挑選起來。

  他勾起微笑安靜站在店內;而她輕快哼起歌,像一個忙碌的精靈滿場飛舞。她今天穿了一件短裙洋裝,剪裁合身的布料將她完美的身材展露無遺,長髮綁著緞帶,黑絲絨的緞帶隨著她輕快的動作在空中飄舞。

  她的模樣很像一個熱情的吉普賽女郎。

  然後,她驀然發現侯歇的目光,原本正低頭數盒中的巧克力,抬頭覦了他一眼,疑惑地問:「怎麼了,有什麼不對嗎?」

  他又用一種怪異深情的目光直盯著她,上次在周書葳家的聚會,他也是這樣莫名其妙的。

  「你為什麼這樣看著我?」顏詠青問。

  「我只是在想,像你這樣的女人會喜歡什麼樣的巧克力。」

  她愣了一下,整個動作停頓了下來,凝視他正色說:「先生,你女人緣很好吧。」

  「啊?」以前剛認識,她曾對他說過一模一樣的話。當時,他想把她從網球場帶到電影院看電影,單獨去,只有他們兩個人,而不是一群人。

  「你女人緣很好吧。」

  「啊?」

  「應該不缺一起看電影的對象。」

  「不能是你嗎?」

  十九歲的顏詠青深邃的眼眸中浮現陽光般的笑意,有些侷促不安,很快速點一下頭,好像怕被其他朋友發現。

  「好。」當時,她說好。

  「我是說你女人緣很好吧,應該不缺送巧克力的對象。」顏詠青把巧克力的盒子蓋好,遞到他的眼前。

  「不能是你嗎?」侯歇接下巧克力,問。

  現在,侯歇正猜想她會怎麼說。她看著他,眼眸浮現陽光般的笑意,卻完全沒有侷促不安的表情,很自信的說:「你很狡猾。」

  侯歇的心跳似漏了一拍,他以為自己拙劣的演技終於被顏詠青看穿。半響,只見她慧黠地望著他,然後取笑:「你有一個火爆熱情的女人,又有一個柔情似水的女人,現在是怎樣,你本身有收集不同女人的嗜好嗎?」

  侯歇鬆了一口氣,掏錢買巧克力,談談微笑。「她們不是我的女人。」瞅著她嘲弄的表情,補上一句:「但你是不是還很難說。」

  不等顏詠青反應,侯歇推門走出巧克力店,中午的陽光刺得他眼睛半瞇起來。他回頭望著玻璃門內的顏詠青,只見她發愣站在原地,然後,察覺他的視線,她霍然轉身不在再理會他。

  ***

  第二天,侯歇又去了。

  這次顏詠青對他就沒這麼禮貌了。店裡剛好有五個嘰嘰喳喳的日本觀光客,她忙著招呼他們,讓他獨自一個人待在店裡。

  等日本人都走光,時間也接近中午休息,顏詠青直率問他:「想好要買什麼了嗎?」

  昨天那盒被畫廊的朋友們迅速分光,侯歇一塊也沒吃到。他閒散笑道:「我的朋友建議我買一點不一樣的。」從口袋掏出紙條。「你看,他們還特地寫了下來。」

  丁香、肉桂、咖啡、菸草和酒精口味的夾心巧克力,還有濃度百分之七十的純黑巧克力。顏詠青依照紙條寫的,沉默不語地把巧克力放進紙盒裡,動作迅速地遞給侯歇。

  「含稅22。7歐元,要刷卡還是付現?」打開收銀機,她問。

  侯歇付現。他瞅著她敏捷找零錢的動作,但她看也不看他一眼,遞給他零錢之後,語氣平靜地說:「祝你有美好的一天。」意思要送他出門。

  然後,侯歇語氣溫柔且堅定地問:「可以一起吃中餐嗎?」

  顏詠青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他,不慍不火地道:「我知道很多女人無法抵擋藝術家憂鬱委靡的氣質,更不要提你畫作能如此輕易進入她們內心深處。但我喜歡的是陽光型的男人,肌肉結實、樂觀開朗的。」

  「我知道。」他以前不就是她形容的那個樣子。

  「啊?」看著侯歇很能理解的模樣,顏詠青微蹙眉,不太高興。「別說得你好像跟我很熟似的,你怎麼可能會知道?」

  他剛不假思索的,回答得實在太快了。侯歇輕歎氣,不改溫和的說:「只是吃飯,你有必要想這麼多嗎?」

  「在巴黎接受陌生男人的邀約,同意吃飯、喝咖啡就等於同意上床的意思,你不知道旅遊書上會特別提醒女人嗎?」顏詠青冷淡道。

  「我們是亞洲人,又不是歐洲人。」侯歇流露慵懶的微笑。「更何況,我沒有無賴到這咱程度。」

  「我今天沒心情。」顏詠青直截了當拒絕。

  「好吧。」侯歇也不想勉強她,語氣平和說:「祝你有美好的一天。」他轉身離開巧克力店。

  第三天,侯歇又去了。

  都是在快正午的時間。買完一盒巧克力,他照例隨口問顏詠青要不要一起吃午餐。這次顏詠青已經有所準備,指著收銀台前盤子上的巧克力,深邃的眼浮現頑皮的笑意。

  「你把我做的巧克力全部吃掉,我就和你一起吃午餐。」

  這有什麼困難的?侯歇雖不吃甜食,但勉強吃一下又不會怎樣,他完全沒考慮就答應。看著盤中四個黑色的夾心巧克力,他好奇地問:「它們是什麼口味的?」

  顏詠青明眸深處充滿不懷好意的微笑。「苦茶、黃蓮、芥末和毒藥。」

  侯歇正要拿起一顆,忽然停下動作,抬眼瞅著她,無法置信。「我沒聽錯吧?」

  「你也可以選擇不吃。」挑起細緻的眉毛,她無所謂聳肩。

  侯歇淡淡微笑,拿了第一個放進嘴中,整張臉瞬間皺了起來。濃醇的巧克力在口中化開成詭異的中藥味道,既甜又涼又有一種怪異的土味,他蹙著濃眉硬把它吞下去。

  第二顆,更糟。

  侯歇眼中浮現痛苦,嘴裡的氣味更是苦不堪言。顏詠青絲毫沒有同情的意思,眼眸深處的笑意反而擴大,無辜地望著他。「你不需要勉強你自己,我只是想讓你知難而退,轉身走開。回去吧。」

  侯歇凝視著她,細長的眼睛澄澈且平靜,他拿起第三顆放進嘴裡,頓時,芥末的氣味直衝腦門,逼得他臉色大變,眼眶意湧現,那股嗆味最後在嘴中胡亂竄燒,終究咳嗽起來。

  顏詠青趕緊繞出收銀台,拿起礦泉水遞給他,輕拍他的背,忍住笑問:「你還好吧?」

  侯歇立刻喝了幾口礦泉水,沖淡口中刺激的嗆味,拿起第四顆直接放進嘴裡,卻立刻被顏詠青扯著手阻止。

  「別吃了,好不好?」以為他會在第一顆吃下去之後就放棄的,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麼固執,弄得她惶惑不安起來。

  「你怕我被你毒死?」他平靜微笑,眼神是那麼直接地穿透她的心底,然後他悠閒地把最後一顆巧克力放進口中。

  第四顆好多了,沒有奇怪的氣味干擾,純粹的黑濃可可豆在口腔散髮質樸、微苦的味道,更好的是沒有甜膩的感覺。

  「等一下想去哪裡吃中餐?」全部吃完,侯歇不無得意。

  「等一下最好先去藥房買解藥。」顏詠青的表情卻很怪異,含著愧疚偷覷他一眼。

  「什麼解藥?」侯歇濃眉微擰,困惑起來。

  「止瀉藥。」顏詠青帶著歉意笑了笑。「強力止瀉藥。」

  『你怎麼都沒變,還是和以前一樣頑皮。』侯歇差點衝口說出,但硬是所話嚥回去。

  侯歇假意挖起自己的喉嚨,裝出一副很想吐的樣子,表情恨誇張像卡通人物。看他這麼痛苦,顏詠青只能站在一旁尷尬微笑。突然間,像是睛空劃過閃電——她感覺這件事好像曾經發生過,是在夢中嗎?不,那年在網球場,她曾經在七夕情人節請球場上的男生吃巧克力,把最特別的一顆留給他。

  不是侯歇,是關楠星。而他們做了同樣的表情——一副誇張想吐的表情。

  還真是怪異的相像。顏詠青困惑起來。明明是兩個不同長相的人,連氣質也不相似,為何有著一模一樣的小動作呢?

  這一刻,顏詠青並不知道她對侯歇這種怪異的感覺將會一再發生,不停地擾亂困惑著她,直到她終於發現真相為止。

  吃下的巧克力要吐也吐不出來,侯歇不無遣責的意味望著發怔的顏詠青。

  「怎麼了?」他問。

  「嗯?」顏詠青回過神,輕輕搖頭。「沒什麼。走吧,我帶你去買解藥。」

  ***

  顏詠青覺得她被侯歇制約了。

  自從顏詠青和侯歇一起吃過午餐,他連續一周都在接近中午的時間到巧克力店找她。他有一輛復古的偉士牌,可以載著她在塞納河的左岸到處兜風。

  星期一,他們用完中餐,去詩人阿波裡奈兒的墓地參觀。他曾是畫家羅蘭珊的戀人,他們曾住在米拉保橋附近,那座橋就是顏詠青乘坐巴士經常路過的一座橋。

  星期二,他們去圓頂咖啡屋用餐。在二次大戰前,這裡是巴黎主義畫派畫家的聚焦地。室內深處有一張隱密地桌子,侯歇說這張桌子是他的,他每次來都坐這裡,如果先被別人坐了,他會很不高興。

  星期三,他們去雙叟咖啡屋附近閒晃。自我流放的王爾德曾說過的話:我們全都一無所有,但有些人仰望天上的星星。

  星期四,他們去力普咖啡館喝啤酒,想像很窮的海明威在這裡寫作的模樣。海明威曾說:我寫作的時候就像一頭在灌木裡衝撞的豬。

  侯歇不再只是一個二十一歲的男生,他閱歷豐富,對巴黎這座城市非常熟悉,而且他擁有一顆纖細敏銳的心,加上天生的溫柔,女人很難會不喜歡有他相伴的感覺。

  他們兩人真正擁有藝術才華的人是侯歇,至於顏詠青,她非常清楚自己擁有的是鬼點子及小聰明,還有一雙靈巧的手。

  她很輕易就愛上了二十一歲的關楠星,怎麼可能不對眼前才華洋溢的侯歇感到動心?

  如果說,她對關楠星的愛戀是青春無法自制的狂戀,那麼她對侯歇的心動倒是多少帶點成熟理智的成分。在午餐愉悅的談話中,她很快發現兩人之間擁有更多無須言語說明卻能心靈相通的部分,彷彿她已經認識他很久了。不只一次,她這麼侯歇:「你有那種感覺嗎?」

  「什麼?」

  「已經認識我很久的感覺?」

  「沒有。」侯歇甚至沒避開她直視的雙眼,臉色不改的說謊。「我沒有這種感覺。」

  「那麼是我的錯覺嘍。」因為找不到答案,顏詠青只好歸為自己的問題。


  星期五,顏詠青準備了兩人份的三明治和水果,心想他們可以騎車去盧森堡公園享用午餐。

  過了中午十二點,侯歇仍沒出現,到了該暫時關店休息的時間,她開始遲疑了,等到中午一點他還是沒來,顏詠青只好獨自去公園把一半的三明治吃掉,另一半拿來喂鴿子。

  獨自散步回去的路上,顏詠青並沒有覺得心情不好,只是感覺哪裡怪怪的。最後她推論,大概已習慣侯歇到巧克力店找她,一次沒來,忽然覺得少了什麼似的不太對勁。

  至於侯歇,他並非是個性情捉摸不定或者容易花心的男人,他沒去找顏詠青,單純只是他不太能拒絕女人的請求。

  早晨,周書葳來電說想請剛到巴黎唸書的表妹吃中餐,問侯歇能不能一起去。他沒有拒絕,實際上他和顏詠青沒有特別約定,只是自然而然他都在固定時間去找她,而且以隨性的語氣邀約她吃中餐,事先從沒說好過。

  於是,中午他赴周書葳的飯局,結束用餐之後,又當起周書葳和她表妹的司機,陪周書葳帶她表妹瀏覽巴黎幾個觀光勝地。

  送她表妹回租屋處,已經是黃昏七點,天光透著湖水藍。侯歇和周書葳走在巴班十字路口,他們準備一路散步回他家;周書葳之所以和侯歇同行,是要去拿他剛畫好的作品。

  對街,顏詠青坐在公車亭等車,她剛下班要回塞納河的右岸,她家住在蒙馬特區。為了消磨的時間,顏詠青戴著耳機聽音樂,手指不停歇專注在打毛線。

  過街前,侯歇就注意到顏詠青了,她的腳似無意識地隨著音樂打節拍,低著頭很專心數毛線的針數。

  注意到她的同時,侯歇的眼神變得溫柔,似乎聽不到吹過林蔭梧桐樹的風聲,也看不到黃昏街道車水馬龍,就連身旁有個女人對他溫言軟語,他也漫不經心的。整個世界,他只看見那個在炎熱夏日的公車亭打毛線的女人。

  有輛巴士開過來,顏詠青抬起頭看著車,並不是她要搭乘的那班,待車子在路口迅速離去之後,對街的侯歇和周書葳才進入她的視線範圍。她注意到他們,打毛線的手依然沒有停,沒有打錯,也沒有漏針,然後,她只是緩慢把頭又低下來。

  過街後,侯歇瞄向顏詠青,然後對周書葳說:「我臨時有事,你可以自己去我家拿畫嗎?」不等周書葳回答,他把家裡的鑰匙遞給她,詳細解釋畫放置的地點,然後補充說:「我在隔壁鄰居那裡有備用的鑰匙,這把下次見面再還給我。」隔壁鄰居是一位來自美國的作家。

  周書葳握著鑰匙感到困惑。只見侯歇朝著公車亭跨步走去,然後坐在顏詠青身旁。

  顏詠青微訝地抬眼覷他,他微笑指著她耳朵問是什麼音樂,要了她一邊的耳機來聽。

  顏詠青把塞在左耳的耳機給他,手仍然繼續打著毛線。

  原來是輕搖滾,難怪她腳打起拍子。侯歇彎腰去看她包包裡好幾團顏色不一的毛線球,好奇問:「不嫌熱嗎?在打什麼?」

  她把織到一半的毛料拉高,攤給他看。

  「我要在冬天來臨前打好一張毛料的披肩,你不覺得很棒嗎?」

  他扯著一角,幫她把毛料在黃昏的陽光下張開,棒針織的縫隙很大,可以清楚看見對街綠色的梧桐樹,彷彿那塊鮮綠色也被她織了進去。

  「打完了送我?」

  「才不要。」

  她捨不得想扯回去,他卻不讓,她擔心被扯壞只好由他。他指著毛料上的縫隙要她看,他們的頭歪斜著傾靠在一起,凝視被縫隙分格的對街風景,正好有行人經過,彷彿她織的是一張會移動的畫布,兩個人看著忽然會心微笑起來。

  隔了一段距離,周書葳停住腳步凝視他們,不明白侯歇和顏詠青看起來怎麼像熟識已久的老朋友。她柔媚的臉浮現困惑的哀愁,不好唐突走入,打擾他們那親密的氛圍,最後只能獨自安靜走向侯歇的家。

  ***

  巴士開上米拉保橋,鐵橋閃爍著燈光如一抹一抹的幻影。

  侯歇坐在顏詠青的身邊,他想送她回家,順便去河的右岸閒晃。在路途中,他主動解釋自己今天的去向,然後問她:「你今天中午有等我嗎?」

  顏詠青把勾到一半的毛線放回袋子裡,誠實地說:「有,等到中午一點。」

  侯歇的腳長,半彎起來抵在前方的椅背上,斜睨著她的側臉。「下次我臨時有事,會打電話到你店裡告訴你一聲,這樣好嗎?」

  顏詠青轉過臉凝視著他,她沒有感到不滿也沒有抱怨。「你也不用每天都來,下次我們想一起吃飯,先打一通電話給對方吧,你有手機嗎?」

  「沒有。」侯歇搖了搖頭。

  她在筆記本匆匆寫了自己的手機號碼,撕下來給他,還不忘叮嚀:「別弄丟了。」

  他把它放進口袋。「你中午吃什麼?」

  「吃三明志,我把你的份拿去餵鴿子。」顏詠青清麗的臉浮現微笑。「它們好像很幸福地把它全部吃完。」

  「我……」侯歇清清喉嚨,正色說:「我跟周書葳沒什麼,今天只是——」

  彷彿她具的介意,不過就是一頓午餐,讓他這樣鄭重一再解釋。顏詠青凝視著他的臉,淡淡說:「侯歇,我的狀況不好,所以也沒什麼立場要求你。」

  「啊?」他疑惑不解。「什麼狀況不好?」

  「我結婚了,雖然和對方的感情不好一直是分居的狀態,但我們還沒離婚。」顏詠青學他把腳抵在前方的椅背上,垂著眼。「所以我沒有什麼資格好要求你。」

  這幾天相處,感覺顏詠青又回到他身邊,他們之間有很多默契是外人無法瞭解的。現在,她卻把已婚的身份拿來當作擋箭牌!沒想到她對愛情如此卻步,以前的她不是這樣的,她曾有義無反顧的勇氣。侯歇無話可說,沉默起來。

  她體會到兩人迅速蔓延的情感很特別,所以她更想對侯歇坦白。她以為侯歇的沉默是對她已婚的身份感到驚訝,卻不知道他其實是在自責。

  氣氛變得很低沉,顏詠青擔心誤了侯歇,還想站在他的立場點醒他,緩緩說:「不是說藝術可以直搗人心嗎?像你這種會畫畫的男人一定有很多女人喜歡,你不要錯把感情寄放在我身上,我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給你,我嘗試過,但最後要是失敗。」

  侯歇的心隱隱作痛,垂著眼不願意看她。他們之間瀰漫著一股說不出的憂傷,只能感覺巴士移動輕微搖晃著他們。隔了許久,他淡漠地說:「我不在乎。我沒有要你付出什麼,如果你堅持,我甚至可以和你當自由的戀人,你知道的,就是那種波西米亞風,我可以讓你自由來去。」

  還說什麼自由,侯歇不顧一切緊緊握住她的手,緊到但願他能一直牢牢握住她。

  顏詠青發出一聲輕柔的歎息,想勸他別浪費感情了。「你的聲音和他很相似,所以我一直——」

  「別說了。」硬聲截斷她的話,他不想聽這個,這不是他想碰觸的話題。

  「有時候,甚至你的背影也和他很像,這樣下去對你不公平——」

  「我不是說別說了嗎!」侯歇粗暴地制止她說下去,向來溫柔的眼眸充滿狂熾的怒火。他非常生氣,而且他的怒火並非針對顏詠青,而是在氣另一個自己。

  顏詠青緘默著,感覺手被侯歇牢牢握著,都被握痛了。

  半響,侯歇漸漸平息怒氣。顏詠青看著窗外的景色,發現他們坐過站了,急忙站起來按鈴,拉著侯歇匆忙跳下車。

  顏詠青和侯歇只好往回走。原本兩人之間的氣氛有些沉默,到了小徑的岔口,他們分別選了不同的路,她閃現慧黠的微笑,扯著他的手說:「你又知道我家在哪裡了?」

  「不去吃飯嗎?」他指著前面小徑坡道上的一間餐廳。

  「那間很貴。」顏詠青指了指她家的方向,「那裡有間咖哩店連印度人都喜歡吃,要不要嘗嘗看?」

  「好。」

  侯歇跟著顏詠青走上小徑階梯,石板路旁的青藍色街燈早已亮起,小徑窄到兩人同行就會碰觸彼此的肩膀。最後他們停在一棟石牆砌成的建築物前,顏詠青拿出鑰匙開門,侯歇四處張望,不見餐廳的招牌。「咖哩店呢?」

  顏詠青回首睨著他,微笑說:「你不知道我會做印度人都喜歡吃的水果咖哩飯嗎?」

  「是喔。」侯歇走上前,跟著她進入建築物裡。「你怎麼會認識印度人?」

  「我同學裡有印度人。還有我煮的意大利面連意大利人都喜歡吃。」顏詠青手藝很好,只要是雙手能做的她都可以做的很完美。

  「你會做外星人喜歡吃的嗎?」取笑她。

  「電影裡外星人老是喜歡吃地球人,要是外星人餓了,就把你推出去給他們吃,還不簡單。」

  建築物的樓梯非常窄,驀地,侯歇笑著扯住她的手要她停下腳步,她站在高一階的台階困惑回頭看他,他們目光相對,他忽然將她的肩膀抵在牆面,宛如試探地輕柔吻了她的唇。

  非常輕柔的一啄,緩慢分開之後,她垂下黑長的睫毛,然後抬眼凝視著他,眼眸深處有著無法隱藏的感情。侯歇將她垂落臉前的一繒卷髮拔至耳後,凝視她清麗脫俗的臉,以手指撫摸她的唇瓣,她緩緩團上雙眼,他情不自禁深吻著她。

  唇與唇間不留任何空隙,他盡情吸吮她甜美的氣味,如此熟悉,讓他在多年後仍貪戀著,他的舌頭挑逗鑽進她的口中,碰觸到她圓滑的舌環,微笑浮現在他的眼底。

  許久,侯歇貪戀流連,始終捨不得結束這個吻。

  顏詠青緩緩張開眼睛,迷濛困惑瞅著侯歇,所有的感官似乎都被他喚醒,一股熱烘烘的熱流在心底漫開,她幾乎忘了濃情密意去吻一個男人竟是這樣甜美的感覺。

  結束浪漫纏綿的一吻,侯歇盯著她問:「連吻也像他嗎?」

  侯歇嚴肅起來。他並非刻意想擾亂欺騙顏詠青,他在認真思索他們的未來,如果顏詠青回答是,就算難以面對他也得向她吐實,他實在沒有繼續欺瞞的道理。她的心如此敏銳纖細,真相遲早會被拆穿,他絕不可能瞞得了她。

  然而說到底,侯歇仍不明白顏詠青的心情。

  她對關楠星執迷不忘並非源於狂愛,而是無法制止的瘋狂恨意。多年來理智規勸她原諒,恨關楠星對她一點好處也沒有,但她根本無法做到。

  激情和絕望是兩條殘酷的繩索,緊緊捆綁著顏詠青,以至於她的心崩解塌陷只剩空殼。

  顏詠青非常瞭解,恨不是愛的反面,是愛到底之後的絕望。

  她淒慘地笑了,非常脆弱地說:「過了很多年,其實很多甜蜜的小事幾乎快忘光了,我記得大部分是比較殘酷的部分,我對他念念不忘,並非愛他,而是因為我恨他。」

  像一本書被定格在多年前的那一頁,時光流逝,顏詠青的外貌從青春脫變成水清麗亮眼的女人,但她的愛情卻沒翻頁,始終停留在被拋棄的那天,或許這一瞬間,她感覺侯歇有魔法能悄悄移動那看似被詛咒的一頁,即使那翻頁的速度異常緩慢。

  『我恨他』這三個字讓侯歇聽完臉色慘白陰鬱。他這麼努力想讓她快樂,真的不想面對她的恨,所有勇氣如刺鯁在喉間讓他無法吐實。他很清楚是自己把自己逼向形勢險惡的峽谷,現在說與不說真相都不行。

  他以為換張臉、換個表情,就能順利和顏詠青重新開始嗎?他要怎麼抹去她對關楠星的恨意?主算決心隱瞞真相,完全擁有畫家侯歇的新身份,過去的陰影還是宛如鬼魅不斷糾纏阻擾他們。

  一切的關鍵,必須回溯至多年前,屬於他們那段青澀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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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從破曉到黃昏,一日過一日,侯歇還是沒有想出一個完美的辦法。

  要如何在不傷害顏詠青的情況下對她吐實。

  讓她知道侯歇就是關楠星,她會有什麼反應?震驚、失措、痛苦、悲傷,以致避不見面,她不會輕易原諒他的,那麼……

  隱瞞她吧。

  唉,不管是後來的侯歇還是之前的關楠星,他的個性都是需要有人在背後用力推他一把,否則他會猶豫不決,心陷入兩難。

  從國小到高中,顏詠青都是學校的資優生。除了學科優異之外,她很小就表現出在美術上的才華。國中華業,她憑著優異的成績進入高中,在高二那年已順利甄試上國立大學工藝設計系。

  然後,她和他相遇了。

  資優生的顏詠青陷入狂戀,卻引發嚴厲父親強烈反對,素來唯唯諾諾的母親站在父親那邊,完全不願支持她。家人的不同意反而激起顏詠青更加叛逆,暑假期間不斷夜歸的她被懲罰禁足,於是她決定逃家,不顧一切要和關楠星私奔。

  熱戀的他們無法承受那種相思的煎熬,無法一天不見到對方。

  剛開始,關楠星認為自己有能力照顧顏詠青;在紐約的大學課程只剩最後一年即可畢業,家境優渥的他畢業後很容易找到穩定的工作,他甚至計劃來資助顏詠青搬到紐約念大學。

  在顏詠青滿二十歲的夏天,關楠星義無反顧帶著她到法院公證結婚。他承諾給她一個幸福的家庭,有別於她原來的那個父親外遇、母親沉默,只能維持表面和諧的虛假家庭。

  但現實的殘酷直撲而來。首先是顏詠青父親指控關楠星的父母,沒有教好兒子誘拐了他的女兒;關楠星的父母覺得顏面掛不住,要求關楠星立即返美,否則切斷對他的經濟資助。

  關家在移民美國之前,曾和顏家有所往來,後因雙方父親有投資財務上的糾紛漸漸沒有往來。爆發顏詠青逃家的事件,在關家父母的眼裡,認為是自己兒子一時糊塗,無法明白也不認為他們兩人對愛情會有多執著。

  婚後,他們兩人選擇在台北市租套房居住。第一個月,他們生活幸福,宛如置身美好的天堂。過程小有波折,不外乎是遭受雙方父母的騷擾。過了九月開學日,關楠星沒有如期返回美國,他的所有金錢帳戶被父親凍結,經濟壓力接踵而來;高三新學期也開始了,顏詠青也沒有回學校註冊。

  為了解決經濟壓力,關楠星到加油站打工,顏詠青則去超商工作。

  除了擁有繪畫長才,關楠星一點生存的技能都沒有,藝術大學美術系肄業的他能做什麼?他可以到加油站打工暫且讓兩人得以餬口,然而這並非長久之計。關楠星一心想成為藝術家,顏詠青還有時尚設計師的美夢,現在她卻連高中都沒畢業,難道要讓她在超商打工一輩子嗎?

  每天,顏詠青的母親都會加油站,跪在地上求關楠星讓顏詠青回家,求他要成熟面對社會的現實。

  最後,關楠星屈服了。

  他以為只是暫時向現實屈服,回美國把僅剩一年的學分修完,然後等工作穩定再接顏詠青到美國。但他心腸太軟,怕當面告訴顏詠青要回美國會使她傷心,加上又太天真,相信她母親會替他解釋,說服她先回高中註冊上課。

  關楠星回到紐約繼續未完的學業,顏詠青的母親央求他暫時不要和顏詠青聯絡,以免她不顧一切放棄學業衝到美國找他。迫於現實的無奈,關楠星同意了,卻不知道從此犯下無可挽回的錯誤。

  那時,關楠星還不甚瞭解顏詠青頑強的個性,後來他漸漸明白,她不會輕易妥協的。如果她是,他們也不可能因年少輕狂私奔結婚。

  學期結束後的寒假,關楠星輾轉從朋友的口中聽說顏詠青悲慘的遭遇,還有自己已經鑄下無可彌補的大錯。

  顏詠青不相信關楠星已反回美國,她仍舊住在他們租的套房,堅持等他回來。直到有一天,顏詠青因宮外孕大量出血,打電話向母親求救。

  她差一點因失血過多病危死去,最後緊急搶救撿回性命。出院後的她仍不願回學校,仍未放棄等待,她母親只好把關楠星離境赴美的紀錄拿給她看。

  顏詠青承受不了這樣的打擊,服藥過量送醫急救。向來是資優生的她情緒崩潰,被雙親送進日本京都的私人療養院,一待就是半年。

  聽到這樣的消息,關楠星急瘋了,他從紐約趕回台北,衝到顏詠青家找她母親,她母親卻說:「我不會告訴你她在哪裡,就當這件事沒發生吧。醫生說詠青受不了任何刺激,你死了吧,不要再來找她了。」

  用盡辦法,關楠星留在台灣還是無法得知顏詠青的消息。新學期開始,關楠星回紐約唸書,再輾轉聽說時,顏詠青已經順利回學校唸書。

  然而,他們之間完全斷了消息;不管是關楠星打去的電話還是寫去的航空信,通通被顏詠青擋了下來。

  表面上,顏詠青回到正常的生活。開朗、樂觀、積極、進取、合群,這些都是成績單上的評語。同學、師長和雙親都覺得那個資優生又回來了,只有她自己清楚,青春的靈魂提早夭折,她豐沛的情感織成一張愛恨交錯的網,變成一道深沉的暗流,蟄伏在心的最底層。

  拋下顏詠青回美國唸書突顯關楠星個性的弱點,也成了他生命中難以彌補的錯誤。即使多年後,靠著家族企業資金援助,他和哥哥璩季穎建立詠星集團,成功將「DEAR」塑造為國際時尚品牌,年紀輕輕的他既是公司負責人又兼任首席設計師,事業有成,人人欣羨。然而,在內心世界,他依舊活在愧疚和痛苦的陰影中,自認是個徹底的失敗者。

  三年前,關楠星將總公司搬到台北,那時他尚未出車禍,他曾因工作的緣故見過顏詠青一次,就像他之前所形容的,她是帶著足以使地獄結冰的眼神瞪著他。就算是現在,她仍未有片刻遺忘他,他清楚知曉她的執著並非源於愛,而是恨。

  隨著時光流轉,侯歇認為,就是他使她變成如今這樣的女人。

  侯歇不敢說。他怎麼開得了口?他怎麼有勇氣向她坦白,他就是那個當年拋棄她的關楠星。

  ***

  夏末晚間,侯歇和周書葳約好,由她下廚請他吃晚餐。

  他們也不是特別慶祝什麼,只因周書葳新屋裝修好時,侯歇曾送她兩幅畫作裝飾,而她想下廚請侯歇表達謝意。

  侯歇帶著葡萄酒去周書葳的家。二樓屋字陽台上種植著翠綠的蜂香葉,還有茴香和迷迭香。他正要按電鈴,聽到陽台傳來爽朗的笑聲,仰起頭,兩個女人坐在陽台的高腳椅上,正在談論植物的栽種。他深愛的那個女人正告訴周書葳說:「在巴黎不能栽種可可豆,可可豆只能種在赤道附近,它樣需要濕熱的環境。」

  「像愛情,要又濕又熱。」周書葳附和說。

  顏詠青笑了,彷彿周書葳說了什麼曖昧的雙關語。

  「是真的,要不然高更也不會去大溪地,畫出那麼多黑皮膚、身材豐滿的女人。」周書葳說。

  「你的聲音真好聽,像音樂在飄浮。」顏詠青說。

  侯歇以為是一張風景畫——兩個女人倚著陽台欄桿,在一個綠色構築的氛圍裡。

  「上來。」周書葳忽然看見侯歇,對他微笑,然後按了對講機的鈕,打開樓下的大門。

  顏詠青也探頭向下看,發現是侯歇,整張臉更加亮麗,對著他微笑。「快上來,你帶了酒嗎?」

  她和她可能是情敵,但中間卻沒有任何火藥味。

  那是因為周書葳知道侯歇喜歡顏詠青,而她是抱著愛屋及烏的心情想瞭解顏詠青,所以特別邀請顏詠青過來用餐。

  至於顏詠青,她對侯歇的想法很單純。自從上次在樓梯間吻過之後,有一段時間侯歇不曾來巧克力店找她,於是她解讀侯歇或許只是一時對她感興趣,現在可能興趣淡了,已經將目標轉移到其他女人身上。彷彿他尋找的只是藝術上的靈感,需要不斷有新的情感刺激,卻不需要真正的愛情。

  無論如何,這對顏詠青來說都無所謂,她不需要情感的刺激,也不渴望真正的愛情。所以,她能接受侯歇所做的任何決定,安然自得地接受周書葳的邀請。


  接下來,侯歇置身在兩個女人之間。餐桌上有四副碗筷,表示還會有一個人過來,他們三個啜飲餐前酒,等待第四個人。

  「我們再等誰?」侯歇疑惑地問。

  「等雋,他下班後會過來,那要晚一點。」顏詠青解釋。

  兩個男人和兩個女人維持晚餐的平衡,侯歇早該料到是雋會過來,這樣可以避免他夾在兩個女人中間的許多尷尬。不管是周書葳還是顏詠青,都是心思細膩的女人。

  晚餐是中式的,有檸檬魚、一些台灣家鄉小炒,主食還有米飯。等雋下班趕來,他們立刻開動,氣氛溫馨和諧,然後是飯後的甜點和紅茶時間。甜點是顏詠青親自傲的蘋果派;侯歇負責煮紅茶,他非常自然地在顏詠青的紅茶杯裡加了兩湯匙的糖。

  顏詠青和雋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忙著聊天,沒注意這樣的小細節,她接過侯歇遞過來的紅茶,道聲謝謝,然後拿起茶幾上糖罐的湯匙,隨即被侯歇阻止,提醒說:「糖我加了。」

  「咦?」顏詠青微感詫異看著侯歇。「你加了嗎?」

  「對,兩湯匙。」侯歇說。然後又把紅茶分給其他人。

  周書葳注意到侯歇的舉止,他有著和她相同的特質——溫柔,他們對喜歡的人的若指掌。

  空氣中有細細緩緩的情感在流動,侯歇的姿態是耐心的,他很能等待,而周書葳正好也是以相同的方式在等待侯歇。

  煮好紅茶之後,侯歇從容坐到沙發一角。而雋和顏詠青坐在一張長沙發上,兩人靠得很近,近到雋可以感覺她的卷髮搔撫著他的手臂。

  然後,雋從禮盒紙帶裡拿出一個珠寶盒子,要顏詠青打開它。

  裡面是一個琥珀的項鏈墜子。琥珀是珍貴的松樹脂在歷經地球岩層的高壓、高熱擠壓作用之後,產生質變的化石,其中又以波羅海有海珀最有名。在羅馬帝國時代,西方婦女常手握松香琥珀,以體瘟散發琥珀的松香。

  「我喜歡它。」冰涼的琥珀逐漸在顏詠青的掌心濕潤起來。

  「好,那它就是你的,生日快樂!」

  「今天是你生日嗎?我們應該好好慶祝。」周書葳說。

  「不是,是明天,但我很少過生日。」顏詠青簡潔的交代過去,她不要朋友在她生日時幫她特別慶祝。

  「自從二十歲閃電結婚之後,你應該就不想再過生日了。」雋猜測。

  「什麼?你是說——」周書葳訝異詢問。

  「是呀,她是已婚婦女。」雋爽朗地取笑。

  然後,顏詠青和雋以說笑的方式告訴周書葳那段有關結婚的青澀年代的瘋狂舊事,周書葳訝異不已,凝視著侯歇。「這件事你也知道嗎?」

  原本悠閒獨坐一旁的侯歇淡漠地覷了顏詠青一眼。「她忘不了他,卻又愛拿他來說笑。」

  侯歇表情陰鬱,聲音冷冷的,不無嘲弄的意思,氣氛忽然變得有些尷尬。不知道他是為關楠星抱不平,還是嫉妒著關楠星。

  顏詠青沒把侯歇的話放在心上,慧黠笑了笑。

  「好吧,我們不取笑他,因為再說下去,我就趕不上最後一班巴士了。」她站起來對周書葳說:「謝謝你的晚餐。」

  雋說要送顏詠青,兩個人一起離開了。屋內剩下周書葳和侯歇兩個人,他們一起收拾紅茶杯和蘋果派的盤子,在一個過度安靜的氛圍裡。

  「她走了,你的心也走了。」劃破沉寂,周書葳說。

  侯歇擦拭著她洗好的餐盤,把它們整齊地擺回架子上,這時,彷彿有朵無形的烏雲飄過來停留在他們的頭頂上,他的心一直困在舊日的時光裡,找不到解脫。

  如果人的未來是由過去組成的……對侯歇而言,他不敢奢望和顏詠青有完美的結局。說到底,他不敢奢望自己擁有幸福美滿的未來。

  然而,所有無法對顏詠青說出口的秘密,更不需要對周書葳有所隱瞞。「我不是說過我曾經出車禍嗎?」

  「咦,你是說右手受傷的事?」她不明白他怎麼會突然提起這個。

  「對,但我受的是更嚴重的傷,我的臉幾乎全毀了。」侯歇凝視滿臉疑惑的周書葳。「強大的撞擊力道讓我的臉被碎裂的擋風玻璃毀掉了,我以前不是長得像現在這樣。」

  「所以——」

  「我就是她說的丈夫,但她認不得我了。」侯歇眼眸中的憂傷無法掩飾。

  「啊?」周書葳更加困惑,無法瞭解他的意思。

  侯歇緩緩向周書葳訴說,從顏詠青二十歲說起,一直到他發生車禍後到達巴黎為止。

  聽完,周書葳淚如雨下,彷彿那些悲慘的過去是發生在她身上。或者,她是為自己而哭,以為溫柔的等待終究能贏得愛情,卻不知道她一開始就失去機會。

  侯歇愛顏詠青,顏詠青愛關楠星,關楠星是侯歇的進去,他們是彼此的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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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午間,花間的店員送了一束白色的玫瑰花到巧克力店,花是顏詠青收下的,裡面附了一張卡片和地圖,卡片上寫著:沿著地圖走,好奇的女人可以贏得一個神秘的禮物。

  是用中文寫的,顯然不是給塵埃國人艾琳。顏詠青拿著地圖跑到盧森堡公園林蔭的長椅,但空無一人,她疑惑地研究地圖,翻過背面,發現寫著:第二十七棵樹,傻瓜。

  顏詠青在樹幹上找到一顆刀刻的心,心中寫著:生日快樂!到盛旭比爾廣場噴泉找禮物。

  得穿過公園到北面的市政府。顏詠青帶著好奇的心跑過公園,來到廣場的噴泉,遠遠的看見侯歇坐在偉士牌機車上,一派輕鬆的表情。

  今天是典型的巴黎晴天,廣場到處都是悠閒的人們,顏詠青慢下腳步,喘息凝視著侯歇。

  感覺到她的目光,侯歇轉過身,湛藍色的天空映在她深邃的眼瞳裡,他慵懶地微笑起來。

  「嗨,你來了。」

  原本好奇的她變得困惑,接著她笑了。「原來是你。」

  「要不然以為是誰,所以我才來的。」顏詠青聳了聳肩,撥開黏在脖子上的頭髮。跑著過來,她流了一堆汗。

  侯歇從袋子裡拿出礦泉水給她,她打開來喝了幾口,嘲弄地說:「禮物在哪裡?該不會劉這瓶水吧?」

  「當然不是。」侯歇從休閒褲的口袋裡抽出一條粉紅色的緞帶,快速綁在自己的脖子上,蝴蝶結抵著他的喉結,模樣非常好笑。「禮物就是我,我把自己送給你。」

  顏詠青整張臉驀地笑開了,慧黠地顱著他,猛搖頭說:「你太大了,我怕屋子擺不下。」

  「是太貴重了,你得小心藏著,不要被別人偷走了。」

  「我還以為我已經不在你獵殺的名單裡。」

  「獵殺?什麼時候你變成一隻野獸?」

  「你不知道嗎?普遍的說法是,男人是獵人,女人是獵物。」侯歇太久沒來看她,所以她猜想他早已對她失去興趣。而她的心雖被他勾起淺淺的漣漪,就算心動,她也不會想讓愛情更加深墜入底。

  「我從沒喜歡過那些普通的事物,我比較相信的是,有些人天生注定,彼此相屬。」

  侯歇溫柔地看著顏詠青,就像在對她做出鄭重的告白。他已做下決定,假如欺騙會遭致毀滅,至少他可以重新好好地愛一次。

  「還站在那裡做什麼?」侯歇催促她。「快過來給我一個吻。」

  他的聲音低沉溫和,帶著慵懶,又極其誘人,就像關楠星。顏詠青怔怔望著他,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他忽然跳下車,一步跨到她面前,手扶著她的下顎,好整以暇地吻她,愈吻愈深,舉止蘊含濃烈的佔有慾。他吸吮品嚐她甜美的唇瓣,頂開它們,鑽進她的嘴中細細地撩撥挑逗,感受她獨特美妙的氣息、沁人的芳香。

  他深情濃烈地吻彷彿在向她正式宣告,他們已經是一對情侶。

  顏詠青被他吻得迷濛,整個人感到暈眩,好像坐進不停旋轉的旋轉木馬。侯歇離開她的唇,眼睛卻深深地望進她的眼裡。她手指有意無意地把玩著他脖子上的蝴蝶結,彷彿在猶豫什麼,終究不顧一切扯掉它,抬眼凝視他說:「禮物我收下了,不過,你最好表現得好一點。」

  侯歇緩緩地吻她的唇,彷彿也把她掛在嘴角的甜蜜微笑含進口中,細細品嚐。

  ***

  在拉丁區的香水店,侯歇拉著顏詠青的手跑出來。

  她剛在店裡打翻了一瓶香水,裙子上都是金合歡的香氣,他們就像不負責任的小孩衝出店外,滿眼都是笑,然後跑進狹小的巷子,侯歇把她壓在牆上,狂野地吻她。

  顏詠青雙手勾在他的頸後,感覺他的鬍渣微刺著她的臉;感覺他的手放肆地撩高她的裙擺,粗糙的手心來回愛撫她的大腿;感覺他溫熱的身體緊緊地壓在她身上……她仰著臉,瘋狂的念頭在腦海四處亂竄,激情無法抑止……

  教堂的鐘聲突然響了,提醒他們午餐的時間已近尾聲,侯歇雙手親暱貼覆在她的身上,喘息著,依依不捨地結束這個吻。

  顏詠青深邃看雙眸迷濛地望著他,遺憾地歎息。「再不走,我就會遲到了。」

  侯歇拉著她跑去騎摩托車,在彎曲的街道急馳,她的臉緊緊地貼在他的背上,雙手環抱著他的腰,感受風呼呼地吹拂過他們的耳邊。

  看著顏詠青衝進巧克力店,他們隔著玻璃窗送上彼此的飛吻,當侯歇騎著摩托車離開,她眼底深處仍存有因愛情而發亮的光采。整個下午,她在愉悅的心情中工作,後來連艾琳進屋都立刻注意到她的不一樣。

  「我猜不是雋,那麼你要不要告訴我是哪個男人?」艾琳輕鬆閒散地問。

  周書葳也在店裡,她過來找艾琳聊天,她們坐在櫃檯旁的圓桌邊喝咖啡、邊吃巧克力。

  顏詠青正在擦玻璃,她聽到艾琳的問題不禁停下動作,回頭望著她們,表情有些尷尬。

  「我知道,是——侯歇。」周書葳優雅地說。

  艾琳驚訝起來,凝視周書葳平靜的臉,然後看著顏詠青。「好吧。你們要不要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

  顏詠青喜歡侯歇,她不打算把他讓給周書葳。然後,顏詠青稍稍想到未來,她不會在巴黎停留太久,也許冬天結束她就要回台灣,到時,她還是得把侯歇還給周書葳。

  按顏詠青的想法,她彷彿在向周書葳借東西一樣。

  三個人裡,周書葳是唯一知曉侯歇和顏詠青之間所有秘密的人。周書葳柔柔地眼神瞟了她一眼,淡淡哀愁在她們四周徘徊不去。「沒什麼好說的,他們兩個是天生一對。」

  不只是艾琳,連顏詠青聽見周書葳的話也都驚訝起來,而周書葳只是維持一貫溫柔的態度,說話的聲音就像女伶在唱歌。

  她們之間沒有任何火藥味,她們甚至還滿喜歡對方的,如果她們有點敵意,顏詠青就不會這麼尷尬了。

  黃昏,侯歇過來接顏詠青,晚上他們在陰暗的酒館用餐,兩個人擠在角落的座位,在主餐還沒有送上來之前,火熱的激情已經點燃了他們。

  侯歇隔著衣料撫摸她的腿,雙唇停留在她裸露出來的鎖骨處輕輕啃咬,她碰觸他寬闊的胸膛,聞到他身上男性獨特的麝香,還有剛洗過澡那股淡淡的青橄欖香皂的氣味。她整個身體的細胞都可以感覺到兩人強烈的吸引力,她就像一張被火燒起來的紙張戀捲曲在他的懷中。

  侯歇不想太快和顏詠青發生關係,至少侯歇和她的「第一次」不應該發生在黑暗的酒館廁所裡。且他面臨到一個難題,如果他裸裎和她做愛,她就會看到他大腿外側上明顯的胎記,那麼她將會輕易認出他是關楠星。

  最近,他開始考慮用雷射手術把胎記除去,但傷口也需要一段時間復原,要不就只能選擇在黑暗中,或者他不要脫掉褲子,總之他陷入一個不能被她發現的難題。

  反正,他本來就不該在欺騙她之下和她發生關係,但更難的是,他根本沒有辦法不碰她。

  服務生送披薩和薯條過來,今晚他們決定吃高熱量的垃圾食物。酒館吧台有一台液晶電視正在播放足球,侯歇的唇停留在顏詠青的頸窩,引起她一陣陣搔癢,她嘴角勾起甜美的微笑,他克制自己的舉動,手撫平她裙子上的皺褶,唇依依不捨離開她。

  顏詠青發出輕微的歎息,像在對侯歇抗議什麼。

  侯歇喝了一口啤酒,凝視著她說:「不能在這裡。」

  顏詠青咬著薯條,問:「今晚可以麼?去你家還是我家?」

  「今晚不行,我……」侯歇吞吞吐吐。該死,他真不該對她隱瞞的,這種事他一點也不擅長。

  「你還沒準備好?」顏詠青眼底閃爍慧黠的光芒,取笑道。

  「你呢?確定我跟他是不一樣的嗎?」侯歇問。

  顏詠青看著侯歇,笑了笑。

  「關楠星比你帥好幾倍,但我喜歡你的單眼皮。」她用手把他的眼睛拉得更加細長,直到看不清楚他的眼瞳。

  他知道顏詠青是多麼努力在找尋侯歇和關楠星之間的差異。他聽見她說:「你不要擔心比不過他的,那時我們很年輕,除了相愛以外,沒有其它的技巧,我相信你擁有過很多女人,你會讓我很快樂。」

  這麼說的同時,顏詠青的眼睛卻浮現哀愁,侯歇開始難過起來。他確實有過不少短暫的戀情,但沒有一個比得上她的,要不然他不會回頭來找她。但她說的意思分明就在說她不會愛上侯歇,她要的只是快樂而已。

  侯歇的手本來還緊貼在她的背後撫弄挑逗著她的肌膚,這時卻突然臉色陰鬱到停止碰觸她。

  「今晚不行,我要畫畫。」對晚餐胃口盡失,他的心情惡劣地說。

  侯歇對顏詠青態度忽然冷了下來,接著整個晚上他都在催促她趕快把那些垃圾食物吃下去,然後送她去巴士站。等巴士來了之後,他匆匆在她唇邊印上一個吻,隨即離開。

  顏詠青坐上巴士,愣愣地發著呆,不懂他是怎麼一回事。

  ***

  清晨,顏詠青被電話聲吵醒,是母親從台灣打電話過來。講完電話之後,顏詠青愣坐在床上許久,凝視著窗外廣大灰蒙的天空。

  只有一次顏詠青和侯歇談過「未來」這個話題。

  那次,假日在巴黎聖母院附近的咖啡館對面的長椅上,侯歇速寫露天咖啡館的景象,左手以炭筆快速在素描本上畫動,用粗礪的黑色線條構織夏日巴黎的光影。

  顏詠青坐在侯歇的身邊,正用鋼珠筆在畫他的側臉,她姿態慵懶且隨性,筆記本中的侯歇被一團迷霧包圍。

  偶爾侯歇抽空瞄她的筆記本一眼,知道她是在隨意亂畫。「未來你想做什麼?」

  他認識顏詠青的那年,她說想當一名時尚設計師,以天真、滿腹抱負的口吻說:「就像Coco。Chane。」

  顏詠青很清楚,她不再是當年那個資優生了,她甚至在很久以前就不再正經的畫畫了。自從精神崩潰在療養院休養半年,她心態上改變很多,雖然學的是設計,但她不再留戀名牌設計師的服飾,也不渴望在時尚界以設計成名,她所想的只是過平凡的生活。

  「回台灣開一間店,養兩個小孩。」顏詠青雙膝彎曲,合上筆記本,閒散倚靠在侯歇身上。

  「你不當設計師了嗎?」侯歇問。

  「誰跟你說我要當設計師了?」顏詠青反問。

  侯歇話說得太快,她確實沒向他提起未來的打算,他以推測的口吻說:「你不是特地到巴黎學服裝設計嗎?不當設計師要當什麼?」

  很久以前,在他們失去聯絡的某段時間裡,關楠星在紐約剛開始要創業,曾經回大學修工藝設計的課,後來創立了DEAR這個品牌,會這麼做有部分的原因是因為她。

  但目前看來,他這些努力好像都已經失去意義。

  「我以前確實想當設計師,但現在不想了。」顏詠青望著沉悶炙熱的夏日天空。

  「為什麼?」

  「我對設計人們身上的商品不再感興趣,那些具體的飾物對我來說並不重要。」

  「好吧,那什麼東西對你來說很重要?」

  「好好地生活下去。」顏詠青瞟他一眼,以為他不會理解。「你不懂我曾經發生過什麼事,我住過療養院,被醫生當瘋子一樣對待,平凡的生活對我來說很重要。」

  「我也住過療養院。」侯歇略過毀容這件事,直接說:「我出車禍的時候身上到處是傷,當是我以為自己已經死了。」

  「好吧,那麼你也許可以理解我的想法。」

  「你打算和誰生小孩?不會是關楠星吧?」侯歇以警戒的神情看著她。

  只見她頑皮地笑了笑,瞄了一眼他的素描薄,看他如此快速且俐落地掌握到對街咖啡座的光線和陰影。

  「開店是真的,生小孩是假的,或許養兩隻貓吧。」

  「想開什麼樣的店?」

  「不知道。」看著侯歇手沒有停地畫著對街晃動的人影和旁邊的房子,顏詠青表情愈來愈困惑。「你的手——」

  「怎麼樣?」聽出她聲音變了,侯歇瞄她一眼。

  修長且有力的指節,很像關楠星。該死!她甚至看過他以同樣手法畫過房的的線條,怎麼會這麼相似?!

  「又像他了,對吧?」侯歇心情緊張起來,卻反而攻擊她。「我一點也不意外自己和他有多相似,我猜是你一直忘不了他,什麼事都得和他扯上關係不可。」

  侯歇表情冷硬陰鬱,於是顏詠青立刻背道歉,「對不起,是我的錯覺。」

  顏詠青的真覺是對的,他卻一直在擾亂她,這樣對待她太殘忍了。侯歇放下炭筆,轉過身緊緊抱住她,緊到讓她快要無法呼吸。

  「我不在乎,只要這一刻你是我的就夠了。」侯歇粗啞地說,手伸進她的卷髮裡,不容她反對地說:「下個月和我去意大利,畫廊在那裡要舉辦畫展,我不想和你分開。」

  「好。」顏詠青把臉靠在他肩上,隔著T恤輕輕咬了他一下,像一隻貓一樣賴在他懷裡。夏日巴黎的陽光透過葉間縫隙落在他們身上,時間靜謐地流過,她忽然想起什麼地說:「幫我畫一幅畫,我想拿來裝飾我的店。」

  「什麼樣的畫?」

  「你想怎麼畫都可以。」顏詠青這麼說的同時,就已經明白日後會和侯歇分離,她想留一張畫作紀念,她不可能永遠待在巴黎和侯歇相伴。但她總以為不會這麼快,至少她會在巴黎過完寒冷的冬天,談一場戀愛之後,等明年春天再回台灣。

  結果清晨顏詠青接到母親的電話,知道母親生病了。

  是子宮頸癌第二期。她母親打算到醫院開刀將子宮切除。顏詠青想到父親不可能陪伴她度過漫長痛苦的醫療過程,她娘家親戚又住得太遠了,弟弟還在美國唸書,母親最親的人只有她了。

  想到這裡,顏詠青從床上急急跳下。她必須趕緊訂回台灣的機票,短時間內恐怕不能再回巴黎,還得處理租屋的問題、打電話向艾琳請假,不,應該直接向艾琳提出離職,找朋友例如雋幫她處理租屋的問題,或許可以臨時找到人頂替租下房子。至於搬家,得等到母親開刀完病情穩定後再決定。其實也沒有什麼好搬的,大部分的電器和傢俱都可以賣掉或是送朋友,剩下的東西也不會太多了。

  一整天,顏詠青在外忙著處理返回台灣的瑣事,等夜晚回到蒙馬特的租屋處已經很晚了。她接到侯歇的電話,他以興奮的語氣告訴她要去意大利的消息,她不想潑他冷水,至少不想在電話裡告訴他她必須趕回台灣的消息。

  「明天,畫廊約在餐廳吃飯討論去意大利的事,你也來吧?」侯歇說。

  「好。」顏詠青簡短地說。

  侯歇太開心了,雖然察覺到顏詠青在電話那麼似乎特別安靜,但他以為她只是累了。她的個性比他還好玩,說不定比他還期待意大利之旅,他已經想好要和她一起去的觀光點,他們可以先去羅馬,然後再到威尼斯,有空的話可以到更鄉下的地方住上一晚。

  掛斷電話,侯歇還是想著兩人新的開始,顏詠青想的卻是剛有愛情的感覺,怎麼就這樣止歇了……

  ***

  最後一天去巧克力店上班,結束之後,艾琳結了顏詠青一個薪水袋,和一個用力的擁抱。

  「下次來巴黎的時候記得要來找我。」

  「好。」顏詠青爽朗地笑著。

  這次時間太匆忙,她來不及好好逛街挑選特別的禮物送好友,乾脆賴在店裡挑選送給親友的巧克力和香精蠟燭。

  打癢之後,艾琳問顏詠青要不要一起去吃飯,算是幫她餞行。她搖著頭說:「我和侯歇約好了,我還沒跟他說要回去的事。」她已經訂好了後天飛台灣的班機。

  「噢,我瞭解。」艾琳露出遺憾的表情。「那你快去吧,我猜他一定會很失望。」

  也許,比較失望的人是她。顏詠青去到約定的那間餐廳,就在巴班十字路口附近,這才發現畫廊把整間餐廳都包下來,餐廳裡擠滿了人,似乎正在慶祝前往意大利開畫展這件事,顏詠青根本找不到侯歇,只好站在門口請人傳話給他。

  還是周書葳先看到顏詠青,她手裡拿著一杯雞尾酒越過人群來到門外,招呼地說:「進來啊。聽侯歇說你也要去意大利。」看著顏詠青臉色憂鬱的模樣。「怎麼了?」

  顏詠青簡短把母親生病必須回台灣的消息告訴周書葳,她聽完後柔美的表情瞬間嚴肅起來。

  「我爸是T大醫學中心附設醫院的院長,你母親要是醫療上有什麼問題,你打電話給我,我爸一定幫得上忙的。」急著拿出一張畫廊的名片遞給顏詠青。「你留著,記得回台灣要打電話給我。」

  「好。」自從接到母親生病的消息,顏詠青就一直感到很慌亂,現在周書葳這麼溫柔地想幫助她,她的心瞬間溫暖起來。

  下一秒,她很直覺地想侯歇和周書葳在一起,會過得很幸福。

  她們中間並不是存在著什麼偽善的愛情謙讓,而是整個過程,顏詠青一直處在不確定的狀態。就像現在,她缺乏義無反顧的力量越過人群告訴侯歇,她不想和他分開,更無力的是,她甚至不確定是不是想當面見到侯歇,跟他說些遺憾的話。

  當周書葳轉身催促旁人去叫侯歇出來,顏詠青想都不想就說:「你幫我告訴他一聲,我不能去意大利。後天一早的飛機,我的行李都沒收拾,明天還有朋友要來看房子。你幫我轉告他,我明天會待在蒙馬特,不會過河到左岸這裡。」

  說完,顏詠青貼著她的臉頰正式地擁抱一直,然後說了一句法文,意思是多保重,然後就轉身離開了。

  周書葳聽得愣住,還反應不過來。等回神過來,顏詠青已經愈走愈遠,周書葳發現叫不住她,只好趕緊回頭鑽進人群裡找侯歇,看見他被一群朋友纏住了,他們正興高采烈聊著二十世紀初巴黎畫派風光的歷史,周書葳扯了一下侯歇的手說:「詠青說她不能去意大利,她母親生病了。」

  「什麼?」侯歇表情震驚,轉而嚴肅。「她人呢?」

  「她剛來了,但是走了。她告訴我說後天的班機要回台灣——」

  話才說到這裡,周書葳還有一堆細節沒說,侯歇整個臉色都變了,陰鬱地瞪著她。「她人呢?她現在在哪裡?」似在責怪周書葳沒能攔住她。

  「她剛走,說要回去收拾行李。」周書葳臉色微黯,卻依然指著門外。「應該還沒走遠。」

  侯歇快速撥開人群往外衝去,不知道是憤怒還是心焦,可能兩者都有,但更多的是某種強烈的愧疚和受罰的痛苦。似乎自從他拋棄二十歲的她之後,他就注定得一直追著她跑,每次等到他一有快追上她的感覺,她就這樣迅速地變換地址,到另一個國家、另一座城市。

  在人群和車輛快速流動的街道,侯歇盲目地奔跑,生怕一停下腳步,就再也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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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3-4 01:08:10
第六章  

  巴黎似被蒙上一層淡色薄霧,在眼前逐漸暈開。

  顏詠青走在前往公車亭的路上,一開始沒注意到是怎麼回事,等發覺世界籠罩著迷離的霧氣,才恍然明白,是她的雙眼正濕熱著。

  她比自己想像的更有感情。她非常捨不得離開——巴黎。

  還有侯歇。

  她對侯歇動情了,即使速度很緩慢,但也不能就此忽視。

  時光如排列整齊的隊伍逐漸消失,身邊的人來來去去,你以為是你抓住愛情,其實是愛情忽然過來敲你的門。

  然後又走了。如此緩慢,卻又不著痕跡。

  走過梧桐樹,來到十字路口,顏詠青胡亂想著。雖然不好受,可是至少體會到她的心不是死的。

  巴士開過來停在對街的公車亭,路口的燈號正在由綠轉紅,顏詠青回過神,認出那是她要搭的那班公車,眼看即將開走,她毫不猶豫地急步衝向前,號志燈卻在瞬息間轉換,左右兩旁的車輛呼嘯而過,刺耳喧囂的喇叭聲衝著她而來,讓她完全愣在原地。

  差一點她就成為貨車下的亡魂,如果不是猛然被人從後面攔腰摟住——侯歇的左手像鐵鏈緊箍著她的腰,右手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著,剛跑過好幾條街,他胸膛上下起伏不斷喘氣。

  被他突然從後面抱住,顏詠青的心猛地震了一下,原本提的手提袋掉落地上,她回過頭看他,他正惡狠狠地瞪著她。

  下一秒,侯歇表情陰鬱,什麼話也沒說就拉著顏詠青往回走。

  先不說公車早就開走了,她的東西還掉在地上,她急著想掙脫卻硬是被他拖著走,她只好叫道:「我的袋子掉在地上了。」

  侯歇腳步沒停,又拉著顏詠青回去,看著她把東西撿起來,然後繼續拖著她往回走。

  顏詠青不知道侯歇到底要去哪裡,他腳步快得不可思議,好幾次她都快踉蹌跌倒,而侯歇總會適時扶她一把,但腳步始終沒有慢下來。

  侯歇住的那棟建築物在眼前出現,顏詠青這才知道他要回去,他拿出鑰匙迅速打開大門,然後臉色鐵青沉默地推顏詠青進去。

  他像個快爆發的火山悶不吭聲,臉上素來溫柔的線條變得緊繃冷硬,顏詠青回頭瞄了他一眼,他火氣很大,動作很粗魯地推著她上樓梯。

  走到侯歇的公寓門外,他把顏詠青整個人壓在門上,氣急敗壞地拿出鑰匙要打開門。顏詠青回頭看著他陰鬱的表情,和緩地說:「我不能待太久,我要——」

  「你現在不要跟我說話。」侯歇硬生生截斷她的話,打開門之後,粗魯地把她推進去。

  整個過程,顏詠青都沒有反對的餘地,她被侯歇拉進臥室,手提袋也在掙扎時掉在地上,裡面的巧克力、香精蠟燭禮盒都掉出來,還有筆記本、鉛筆盒和勾到一半的披肩和毛線團也在地上。

  顏詠青不知道侯歇為什麼這麼憤怒,她以為他應該只會感到有些遺憾。她回過頭想問他到底怎麼了,卻撞進他的胸膛。臥室沒有開燈,唯一的亮度是巷角的路燈透過杏綠色薄紗窗簾照射進屋,他的臉埋在一團陰影中,但她還是看得出他所擁有的溫柔特質全消失了,那冷硬的雙眼中透著濃重的悲傷。

  直到這一刻,顏詠青恍然發現侯歇對她的感情下得很重,但她不明白是為什麼。不可能半個夏天就讓他愛她愛到癡狂的地步?!

  侯歇狠狠把顏詠青甩到床上,她的長髮在床單上披散開來,身上穿的吊帶裙裙擺也掀了起來。

  「我可以問一下,你現在到底是在做什麼?」顏詠青只感到疑惑,對他粗暴的舉動並不感到害怕。

  「讓你快樂。」侯歇半壓在她身上,俯瞰著她,眼神充滿怒火與悲傷。「你不是說我經驗豐富可以讓你快樂?」

  原來他一直在生她的氣,怒火卻直到此時她決定不告而別才爆發。在他們相處的過程,他對她非常溫柔,像把她當一隻貓順著摸她身上的毛,難得顯示半點怒氣。

  現在,他的動作卻沒有一絲溫柔,簡直粗魯無禮到極點。她很用力要推開他,手腳狂踢狂抓,一心想掙脫,但他雙腿強壓在她身上,不顧她的反抗,一隻手握緊她的手腕,將她的雙手箝制在頭的上方,狠狠地吻她。

  那股狠勁夾著瘋狂的怒意,不停蹂躪啃咬她紅潤的唇瓣,舌尖狂妄地撩撥她嘴中的氣息,好像企圖將她整個人吞噬進去。那一瞬間,顏詠青放棄掙扎,呆滯空洞地任由他狂吻她。

  感覺顏詠青的柔順,他忽然停下來放開她,抬起亮黑的雙眸凝視著她。他眼眸散發哪烈的痛苦使她非常困惑,她跪坐起身,輕碰了碰他的手臂,柔聲問:「你怎麼了?」

  侯歇猛然坐起身,背對著她,懊惱痛苦地用力捶了捶床。她安撫地碰了碰他繃緊的身體。「是我讓你想起傷心的往事了嗎?」她對他的過去一無所知,她真的不知道他怎麼了,顏詠青困惑地問:「還是你也有深愛的人,是我讓你想到她了嗎?」

  侯歇回過身緊緊抱住顏詠青,悲傷低啞地懇求:「不要走,讓我愛你。」

  不知道是什麼強烈撼動了她的心,可能是他哀求的模樣像一頭受了重傷的動物,她跪坐在床上抱緊他,他溫熱的淚滴驀然滴到她赤裸的肩膀,她愣住了。

  沒有考慮太多,下一秒,顏詠青親吻他的嘴角,把他整個人轉過來,在黑暗中凝看著他。他非常哀傷地閉起雙眼,她跪直身體,輪流吻了他兩邊的眼瞼,嘗到溫熱微鹹的淚。

  她深情款款地吻著他的唇,舉止非常溫柔,她已經很久沒有這麼用心地吻一個男人。他的回吻又深又重,帶著強烈毀滅的力量,彷彿想推倒她內心築起的高牆。他的舌尖如瘋狂跳動的火焰燃燒著,挑逗著她,盡情地吸吮,要求她回以相同的熱情。

  她眼神迷濛困惑地握緊他的手臂,他瘋狂地吻著她,持續蹂躪她溫潤的雙唇,然後把她整個人按倒在床上。不久,他們赤裸的身體在床上交纏,黑暗中,他似曾相識的氣味使她內心深感迷惑,他是個快三十歲的男人,不是那個二十一歲的男生,然而他堅實有力的肌肉,卻無端勾起她的記憶,那驚人的相似,使她眼眶濕潤,緩緩閉上雙眼,眼淚滑落。

  他們的身體緊密地交纏結合,他給她的愛、他給予的力量,強烈深重,又細膩愉悅,在原始激情的節奏中,她被痛苦和喜悅這兩種完全相反的情緒所折磨。

  激情結束,顏詠青背對著他,心像是猛地漲滿又猛然被抽乾。她凝視著窗戶因風飛舞的杏綠色輕紗,眼淚不停流下來。

  侯歇從背後緊緊擁抱著她,撥開她披在肩上微濕的卷髮,親吻著她肩胛骨。他的手指和她的緊緊交纏,然後他把她輕輕轉過來,面對著他。

  「你在哭嗎?」凝視她臉上的淚痕,他問。

  「對不起。」顏詠青用手擦掉臉上的淚,無奈地笑著說:「下次我們應該開燈的。」說得好像他們還有下次似的,她想到這裡忽然感到強烈的失落。

  侯歇完全明白她的意思,想當然她又把他想成是關楠星了。他從來不想讓她遭受這樣的痛苦,卻始終沒有辦法,他真的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才好。

  顏詠青不知道自己怎麼了。關楠星個性樂觀爽朗,長相帥氣有型,侯歇深沉憂鬱,長相乾淨斯文,明明是外表和內心完全不相像的兩個男生,她為何會一再把他們搞混?

  她一點也不想利用侯歇回味和關楠星相處的時光,這樣不正常,而且很變態,對侯歇一點好處也沒有。顏詠青一手將被單裹在身上,迅速從床上跳下來,回頭睨他一眼。「我要回去了。」說著胡亂收拾床上的衣物。

  「你很沒禮貌,逃得這麼快。」侯歇起身,譏誚嘲弄。

  顏詠青愣了一下,停下動作看著他,他眼眸中的忿怒和悲傷已經完全消失,又回復到常有的溫柔。他突然把她攬進懷裡,嘴在她耳邊輕聲說:「還沒結束,我還沒要夠你。」

  低沉的嗓音,擁懶迷醉的法語在她耳邊響起,他熱情地吻著她,扯開她身上的床單,把她推向雙人床……

  ***

  她作了一個夢。

  那個夢漫長延伸像一道寬廣筆直的機場跑道。夢裡的情景使她感到異常地真實,即使清醒之後,她都還不明白那如夢似真的畫面是否真的存在。

  她夢到清晨的光線均勻地灑進畫室的整個空間,她和侯歇坐在高腳椅上吃早餐。

  正確的說,早餐時間已經接近尾聲,侯歇剛打電話給美國作家的鄰居向他借車要送她回蒙馬特收拾行李。在等待鄰居把鑰匙送來的空檔,侯歇倒了第二杯咖啡牛奶,顏詠青則蹺著腿優閒地勾毛線。

  經過一整夜狂野溫柔交錯的歡愛,她整個人像滿足慵懶的貓,雖然全身酸痛,但在沐浴過後已放鬆很多。

  她不知道侯歇是幾點起床,她醒來的時候,他頭髮微濕顯示已衝過澡了,咖啡也煮好了,法式吐司也煎妥擺在吧台上。她被他吻醒,他穿著休閒短褲,沒穿上衣,她靠在他肌肉堅實的胸膛上,聞到他身上有橄欖香皂的氣味。

  然後,侯歇把還沒完全清醒的她推進浴室泡澡,他拉了一張椅子坐在浴缸邊幫她洗頭,還幫她沖掉頭髮上的泡沫。她用一條毛巾把濕長卷髮包起來,他則走到餐廳為她倒了一杯咖啡加了牛奶。她慵懶地坐在浴缸裡,喝一口咖啡,柔媚笑著對他說:「我怎麼覺得自己好像女皇,而你是我的男奴。」

  「嗯,我確實是。」侯歇淡淡笑著,拿著浴巾站在一旁,自嘲說:「女皇還有其它的吩咐嗎?再不起來法式吐司就冷掉了。」

  顏詠青拉過浴巾,站起身包在身上,睨著他。「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什麼?」

  「你是對每個女人都這麼好,還是只對我?」她內心沒有任何猜忌,有的只是好奇。

  「只對你。」他說。

  「最好是這樣。」顏詠青想起什麼,好奇地問:「你要不要告訴我那個『她』的故事,我長得很像『她』嗎?」

  侯歇沒有回答,夢的場景忽然從浴缸快速轉到餐廳的高腳椅上。她穿著他淡藍色襯衫,光著兩條腿坐在高腳椅上勾毛線,決定要為侯歇勾一條圍巾,在巴黎寒冷的冬季來臨前送給他,讓他圍在脖子上。

  於是,她哼著歌,在巴黎夏末燦爛的早晨裡,把原來打算勾成披肩的毛線改成簡單的圍巾。

  他凝視著她慵懶快樂的神情,輕輕叫了她的名字,然後把一隻手撐在吧台上,她抬眼看著他,手還是沒停下來。

  「怎樣?」

  「我愛你。」侯歇指了指自己心臟的部位,又指了指她。

  顏詠青愣看他,分不清楚他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他眼神如此溫柔專注地停留在她身上,她忽然很想說些什麼,結果卻聽到自己說:「噢,好。」

  侯歇微蹙濃眉,踢著她的椅腳,不客氣地說:「你太傲慢了。」

  她也只是笑著,沒有多作反應。

  直到電鈴響了,侯歇走過去開門,夢裡的她凝視著他的背影,聽見他以英文和美國作家聊幾句,他的聲音和背影使她怔怔地發起呆,奇異的相似感再度浮現於心。

  侯歇和關楠星?

  她還沒有細想其中的奧秘,侯歇拿著鑰匙轉過身朝她走過來。愈走愈近,夢裡的侯歇變成關楠星,一瞬民不瞬地凝視著她。

  那一剎那,她聽到他手中鑰匙鈴鈴撞的響聲,她的眼睛直盯著關楠星猛瞧,然後她立刻嚇醒了。

  飛機正在三萬尺的高空,在亮麗的雲海中飛往泰國曼谷,加滿油之後,將會直飛台灣桃園機場。

  那個夢的所有細節都真的曾發生過,她要離開巴黎的前一天,侯歇就是以這樣溫柔體貼的方式對待她的,但夢裡的結尾卻嚇壞了顏詠青。她搞不清楚夢中關楠星突然出現的含意,難道夢裡的他想阻止她去愛侯歇嗎?還是……

  她忽然想起許多和關楠星相處的往事,整個人昏沉沉地想睡,卻再也無法安穩地睡去。

  ***

  九月,台北。

  初秋的台北竟然炎熱到近三十度,顏詠青穿著黑色無袖背心和牛仔褲走進一間專賣西班牙食物的餐廳。

  顏詠青大學時的同學、死黨兼室友藍婕希、徐玲蓁和施晴婉早已就座,看到她走進,開心地頻頻朝她招手。

  四個女人到齊,嘰嘰喳喳地笑鬧不停,話題先繞著衣服、鞋子和化妝品打轉,接著開始聊起男人。四個人最有主見的徐玲蓁輕敲玻璃杯,先開口:「每個人簡短地用三分鐘交代自己最近的愛情,我要聽最近的哦,很久以前發生的就不必了。」

  最後一句話好像是專門針對顏詠青而來。大家都知道她二十歲一關楠星閃電結婚,關楠星後來逃跑了,之後顏詠青戀愛就只能只乏善可陳來形容。

  「好吧,我這個已婚婦女先說。各位小姐門請加油,我又懷孕了,第二胎明年夏天會冒出來。」已經嫁給影視公司攝影師的施晴婉先發言。

  三個人瞠大雙眼瞪著施晴婉。「這麼快?!第一個寶寶不是才八個月。」

  施晴婉曖昧地笑了起來。「哪有辦法,我們打算增產報國。」

  徐玲蓁不以為然地嘖了一聲。「你很有變成歐巴桑的潛力哦,小心一點,不要生完第二胎身材走樣,被你老公拋棄。」

  「你的話很酸,剛吃檸檬嗎?」施晴婉回嗆。「該小心的是你吧,我怎麼聽說你又被未婚夫拋棄了。」

  剛和新加坡華裔半導體大亨之子訂婚的徐玲蓁,上周又取消婚約了,這已經是她第三次訂婚,第三次取消,當然三次的對象都不是同一個,唯一特點是他們都是有錢人。

  「我怎麼可能被拋棄?是我主動提出取消婚約的。」徐玲蓁嘴角扯出一抹驕傲得意的微笑。「訂婚戒指一拿到手,我就開始覺得無聊了,我準備鎖定下一個有錢人。你們知道嗎?我收集訂婚戒指是愈來愈上癮了。」

  「太變態了吧。」藍婕希怪聲地叫道。「哪有人這樣的!小心玩火自焚,到時候沒男人會愛上你。」

  顏詠青抿嘴笑了起來,好像預言般地宣佈,「我猜最後娶你的那個男人,一定不怎麼有錢。」

  「呸呸呸!不要詛咒我。」徐玲蓁搔首弄姿,得意地說:「我除了當貴婦人以外,人生沒有其它的目的。」話鋒一轉,斜睨著藍婕希。「你呢?去了紐約三年,不會沒帶半個男人回來吧。」

  藍婕希剛從紐約學成歸國,她目前在一間國際時尚雜誌社擔任主編,平時喜歡搞笑,個性有點少根筋,愛作夢,是四個人裡戀愛經驗最少的。初戀三個月就因為到紐約留學不得不分手,到現在過了三年還沒看見有新的對象冒出來。

  「介紹,介紹,請大家介紹好男人給我,聯誼或相親我都不排斥。」根本不到三秒鐘就交代完她最近的愛情。

  「有個高大威猛的中越混血兒,絕對是個好男人,你要不要?」顏詠青指的是她認識的雋。

  「好呀,好呀,當然要,趕快介紹給我。」藍婕希很興奮。

  「他在巴黎當珠寶設計師,你要不要先跟他在網絡上MSN?」顏詠青問。

  藍婕希眼中興奮的光采全熄滅了,嘲弄地說:「詠青,我也認識住在北極的北極熊,你要跟它MSN嗎?」又慎重地補充:「我不要遠距離的愛情,太遠的就不必介紹給我了。」

  徐玲蓁瞄一眼手錶,忽然說:「好了,你的三分鐘到了,換詠青說了。」

  她們三個很擔心地望著顏詠青,生怕她又說自己的心已經死掉之類的喪氣話。只見她雙眸燦亮,微笑地說:「我戀愛了。」

  其他三個人立刻歡呼起來,最誇張地就屬藍婕希,她立刻攔住服務生,快樂地說:「給我們來一瓶最好的香檳。」

  「他是個畫家,長的不算帥,但是很有個性。」原本她以為和侯歇之間只是一段巴黎韻事,但她回到台灣幾乎每天都和他通話聊天,遠距離似乎一點也構不成問題。她發現自己愈來愈喜歡侯歇,甚至考慮盡快和關楠星離婚,希望等母親病情穩定之後,再去巴黎時,自己已經恢復單身了。

  然後,她要全心全意地愛侯歇。

  顏詠青嬌柔地微笑,十足就是戀愛中女人的模樣。「我沒有想到我會愛上他,但……這要怎麼說呢?」

  噢,她們三個女人完全能體會。誰不能體會呢?只要熱戀過的女人都明白那種心情,她的表情已經說得非常清楚。

  「我決定要離婚。」顏詠青看著徐玲蓁。「你姐不是專門負責離婚協議的律師嗎?趕快給我她的電話。」

  「你早八百年前就應該跟我要了。」徐玲蓁翻了個白眼。哪有人拖這麼久的!她掏出名片夾,把她姐姐的名片遞給顏詠青。「記得跟她說你是我朋友,叫她收費便宜一點。」

  兩年前,關楠星發生嚴重車禍,當時四個女人中只有施晴婉在台灣,她想到這件事臉色忽然一變,嚴肅瞪著她們說:「有件事你們可能不清楚,關楠星在兩年前出了重大車禍,新聞報得很大,當時他的車撞斷護欄直接墜海,到現在屍體還沒找到。雖然新聞報導說他失蹤,下落不明,不過情況恐怕是凶多吉少。」

  顏詠青整個人愣住,完全沒料到會聽到這樣的消息,一時說不出話來。

  藍婕希和徐玲蓁訝異地瞪著施睛婉,急著問:「是真的嗎?」

  「真的,當時新聞報得很大,他的座車被人動了手腳,煞車系統整個都失靈了。」施晴婉說。

  「這樣還能離婚嗎?」藍婕希擔心地問徐玲蓁。「還是要等失蹤多少年,才能申請死亡證明書?」

  「這我也不清楚,可能要問我姐,她是律師應該比較清楚吧。」徐玲蓁說。

  她們討論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顏詠青整個人彷彿突然喪失聽力,也喪失所有感官的功能,眼神飄忽空洞,腦海因受到驚嚇整片空白。

  「詠青,你還好嗎?」藍婕希關心地問。

  顏詠青回過神,定睛看著她,愁悵地喃聲說:「我沒有想到,真的完全沒有想到他……會這樣……」

  ***

  九月的台北,整座城市彷彿籠罩在一座灰色蒸籠裡悶燒著,黑夜中,街道的車輛來往不斷。

  在信義區精華地段的摩天大廈中,璩季穎收到私家偵探送來的調查報告後,在酒櫃倒了一杯伏特加酒,獨自佇立在落地窗前,凝視那些黑夜裡不斷滑過眼前的車輛,彷彿時間無情的流逝。

  正思考該如何消化報告的內容。璩季穎緩慢抽一口菸,緩慢的吐氣,似乎怎麼做都無法將內心積鬱的悶氣吐盡。

  身為國際知名品牌詠星企業暫時代理人,旗下擁有兩千家服飾精品店,但,璩季穎卻一瞇也不快樂。

  璩季穎是關楠星同母異父的哥哥,他的生父和母親都是在美國餐廳工作的華裔,當年他母親和生父離婚,帶著他改嫁到關家,那時他才四歲。

  有別於生父勞工階級的生活,璩季穎在關家過得十分舒適,他受到優良的教育,出社會之後,也和關楠星一樣享有關家的物質資源,然而他心中卻很明白自己並不是關家人。

  但他從來沒想到局勢會變得那麼複雜,他在關家的角色會變得如此尷尬,甚至在兩年前,關楠星出車禍當時,還被整個家族暗認為是造成關楠星車禍的元兇。

  當年詠星公司創業,他們兩兄弟靠著關家的資金合力創立以「Dear」為名的精口服飾,由關楠星但任首席設計師,璩季穎則負責控制資金成本與行銷推廣的工作。

  短時間內他們便成功地打進歐美精品市場,旗艦店在各大城市最精華的地段一一開設,近幾乎來更是獲利可觀,很快地就把當初關家資助的金額全數歸還,後來還成為上市公司。

  原本總部設在紐約,但在三年前關楠星決定開發亞洲市場,把總部從紐約遷到台北,璩季穎也跟著搬過來。多年來他一直在輔助關楠星,每當關楠星面臨抉擇猶豫時,他會在背後給他建議,鼓勵他、扶持他,適時在背後推他一把。

  璩季穎把幕後的角色扮演得太好了,甚至為了成就關楠星,犧牲掉自己的理想。事實上,他的志向不在時尚設計業,他想創立科技公司,他對電子科技新開發的產品始終有高度的興趣。

  然而,璩季穎很明白,他若離開詠星企業,將會對關楠星帶來嚴重的危機。關楠星擁有的是藝術上的才氣,設計作品獨特又別出心裁,但他的個性卻太優柔寡斷,缺乏商場需要的決斷力的執行力。

  為了實現多年的夢想,在難以抉擇的情況下,璩季穎想到變通的方法,他企圖說服關楠星出售詠星集團,讓擁有歐美市場的G品牌併購,由大公司主導決策,而關楠星可以持續保有他設計的名號。

  一旦順利併購,璩季穎準備離開設計業,發展他對科技業的理想。

  但關楠星不贊成公司被併購,他擔心會失去個人風格。他們在討論商量的期間發生了很多口角和衝突,公司有很多人看到他們經常為此大吵,甚至在他出車禍的前一秒,他都還在手機裡和璩季穎爭執不休。

  車禍發生後,璩季穎曾被警方列為頭號嫌疑犯。

  幸虧後來破壞車輛煞車系統的兇手被警方找到了,那名兇手在警方詢問下,曾脫口說主嫌是遠在美國的關楠星的親伯父,可後來又更改了口供,到目前為止,警方始終無法找到更明確的證據定關楠星伯父的罪。

  關家財產的紛爭牽涉層面太複雜了,由於關楠星的生父在五年前心臟病去世,他伯父那支系曾和關爺爺發生過嚴重的衝突,關爺爺憤而將遺囑重新修改,踢掉他伯父在關家企業的主導權,引起他伯父的不滿,才會引發家族內鬥及接下來一連串的事件,包括關楠星意外出車禍。

  兩年過去了,關家到目前還打撈不到關楠星車禍墜海的屍體,所有人開始放棄希望,懷疑他已經死了,屍體可能隨著海潮漂到外海,再也無法找到。他母親甚至因此一度擔心到病倒,所幸現在身體已漸漸康復。

  璩季穎始終沒有放棄任何希望,就算關楠星死了,他也要見到屍首,活著當然就要見到人。他花錢僱用了好幾名私家偵探去調查這件事,原本看似毫無希望,目前終於有了驚人的消息。

  璩季穎的辦公室上正推放著散亂的照片和詳實的報告,照片拍攝的地點是在巴黎某個健身房的淋浴間,被拍照的男子似乎渾然未覺自己成為相機鎖定的對象。

  男子的臉並不是關楠星,他們除了眼神相似,兩張臉長得一點都不像。然而,詭異的是,他們的左大腿外側有著一模一樣的珊瑚色胎記。

  這詭異的巧合讓璩季穎心中燃起一絲希望。輕啜著烈酒,伏特家加滑過咽喉吞進胃中,沉思許久,璩季穎決定撥打一通國際電話。

  電話通了之後,璩季穎立刻簡短地詢間:「他目前在哪裡?」

  「剛從意大利回來,目前還在巴黎蒙帕拿斯。」

  「我要你繼續跟蹤下去,你有本事的話,最好盡快取得他的唾液或毛髮的樣本,我準備送到醫院和我母親的DNA作比對。」

  「沒問題。但我需要一些資金運用。」

  「我的秘書會把款項匯到上次那個帳戶。」

  「OK。」

  璩季穎結束對話,炯炯有神的雙眼變得格外凝重,他啜飲杯裡最後一口烈酒,自言自語道:「接下來,就等消息了,希望這次是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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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屋內的玄關處留了一盞暈黃的燈,顏詠青進屋將鑰匙放在鞋櫃上。原以為母親已經睡了,她才剛換好拖鞋,獨坐在客廳沙發的母親忽然出聲:「詠青,你法國朋友又打電話來了。」

  「噢,知道了,晚一點我再回電話給他。」她知道是侯歇打來的,他們每天大約這個時間會通電話。

  顏詠青心情有些沉重。從同學那裡聚會回來,她還不知道該怎麼消化關楠星車禍失蹤的消息。「早點睡吧。」她經過客廳,對前兩周已開刀順利切除子宮的母親說:「醫生說了要多休息。」

  顏詠青停下腳步,回頭望著她。「媽,他不是法國人,他算是台灣人。」

  「你們什麼關係,朋友還是在戀愛?我想應該是戀愛吧,要不然他怎麼每天都打電話過來。」

  「媽,我都幾歲了,沒有戀愛才奇怪吧。」顏詠青微微一笑,試著輕鬆帶過這個話題。

  她母親神情卻凝重起來。「我知道你一直有事瞞著我,這幾年很多事我都順你的意,沒有一件干涉過,但你真的不該把婚事當作兒戲。你知道關楠星兩年前出車禍失蹤了嗎?」

  顏詠青愣了一下,許久才反應。「我也是今天才聽同學提起。」

  「你高中那時和他結婚了對吧?」她母親語氣沉重起來。「你怎麼那麼傻?這種事不能說結就結的。」

  在昏暗的光線下,顏詠青臉隱藏在陰影中,她凝視著母親,微感疑惑。「你怎麼知道的?」她出國前還把所有證件都鎖在銀行的保險櫃裡,生怕被家人發現,讓他們擔心。

  她母親忽然站起身。「大概去年吧,關楠星的哥哥派律師通知我,他說關楠星有些財產需要處理,我才知道他們一直想連絡你,想得到你的同意,是他們告訴我說你們是夫妻關係。」

  「多久的事?你怎麼到現在才問我?」顏詠青問。

  「我怕你對他念念不忘,會傷心地趕回台灣,連學位都不要了,所以一直沒提。現在既然你都有新的對象了,你打算怎麼辦?可以申請婚姻無效嗎?」

  「媽,這件事我會和律師討論的。」顏詠青強打起精神,安撫她說:「我決定重新好好生活,我一定會處理的。」嘴角擠出笑,她轉身走向二樓的臥房。

  一進臥房,顏詠青就呆坐在床邊不動,也沒起身開燈。

  其實,她很難過。

  她感覺到無法言喻的痛苦,她拚命想否認——沒有,他沒有發生車禍,他還活得好好的。她內心還在等待關楠星終有一天會給她一個答案。

  當年,他為什麼要走?他怎麼可以這麼殘忍,什麼都沒說,走得一聲不響!

  有一個盒子裡她放在床底下一直沒動。

  裡面擁有那年夏天的回憶——甜蜜的、痛苦的,所有回憶。

  他們第一次看電影,是她付錢買的門票。那裡關楠星身上只有美金卻堅持要請客,他們爭執不下,他就把一張五十元的美金撕下一半給她,另外一半又在電影開始前給她,說要買可樂和爆米花吃。

  盒子裡有一張黏起來很舊的五十元美鈔,紙質又粗又干,好像一碰就會整個碎烈似的。有一張關楠星高中時期的照片,那時候很流行把男女朋友的照片放在彼此的皮夾裡面。有幾封英文信,她被禁足的時候,他托朋友送給她的。有一個銀戒,是他們結婚前去夜市買的婚戒,現在變黑了……

  眼淚不聽話的在她臉上流著,她為他哭過很多次,哭到以為自己再也沒眼淚了。

  顏詠青不敢把那些舊東西拿出來看。現在想想,過分懷舊、過分執著,這些都是她嚴重的致命傷。

  電話鈴響,顏詠青正在抹掉臉頰上的淚,她壓抑哽咽,試著平靜下來,讓電話響了好幾聲才接起來——侯歇低沉、渾厚、溫暖的聲音傳了過來。

  顏詠青迫切需要侯歇安慰,她不想獨自承受關楠星車墜海生死未卜的噩耗。

  連續兩周,即使去了意大利,侯歇還是天天打電話給她,完全不把歐洲和台北看成是距離。他們幾乎無話不聊。生命中會遇見幾個男人,你說出口的話和藏在心底的話他全都明瞭?除了關楠星,就是侯歇了。

  她很明白不會再有相同的幸運,可以一再遇到像他們這樣的男人。

  他們經常聊起自己的生活。

  在巴黎,生活是慵懶輕鬆的。在繪畫的世界,他是自己的國王,他可以任意狂灑藍色的憂鬱,細繪紅色的悲傷。

  在台北,生活是現實殘酷的。她剛接受母親患癌的事實,接受雙親長期不合,如今可能考慮離婚的事實,現在又要勉強自己接受關楠星生死未補的事實。

  「我希望他有我幸運,我希望他好好的,就像我一樣,有人愛他,他也還有愛人的能力。」

  「……」侯歇一聽到立刻愣住了,好久說不出一句話。

  「也有可猜測屍體一直都找不到,就這樣懸著,對嗎?」她幽幽地說著,「好像他又再次一去不回,什麼都沒交代。」

  「我會訂機票去台灣,你等我好嗎?」天呀,他怎麼能這樣一直瞞著她!他沒聽到她回答的聲音,急著問:「你在哭嗎?」

  顏詠青吸著鼻子,否認道:「沒有,真的沒有,我發誓不再為他哭了。」

  她的聲音哽咽、低沉、悲傷,他無計可施又心急如焚,只好說:「也許他沒死,在別的地方活得好好的,只是他不想回去。」

  「是呀,也只能這麼想了。」顏詠青嘴角出現無奈的笑。「讓自己騙自己。」

  「聽著,我會盡快回到你身邊,有些事我必須親自對你說,不要再擔心了,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會陪你。」侯歇的心全亂了,話也說得又急又沒章法。

  「我曾經對你說過我愛你嗎?」

  「沒有,現在不要說這個。詠青,有件事——」

  「那對我來說很重要,我怕錯過下次就沒有機會了。」她截斷他的話,自顧自地說:「我得提醒你,我的愛又深又重,是很強烈的那種。」

  「我知道。」他怎麼會不知道,他什麼都知道,他就是關楠星。天呀!他掛掉電話之後,整個人都慌了起來。

  ***

  徐玲蓁的姐姐徐芝璐是律師,專門處理離婚相關的協議或官司案件。

  早晨十點,徐芝璐陪同顏詠青進到詠星集團。當然,她花了一些時間研究顏詠青婚姻狀況,這是一個非常不尋常的案例。因為關楠星目前失蹤,顏詠青如果要離婚,只有循司法途徑,由法官判決離婚成立。

  首先,徐芝璐必須瞭解關家立場。這次她們要和關楠星的哥哥璩季穎會面,希望能取得他對離婚抱持同意的立場。

  徐芝璐和顏詠青在會客室等候。起初是璩季穎的委任律師和她們見面,三個人大多是寒暄,講了半個小時,仍不見璩季穎出現,徐芝璐講求效率的性格立刻冒出來,她表現不悅,態度嚴正地說:「請問我們還要等多久,璩季穎先生才會出現?」

  這時,有位秘書過來低聲對委任律師說了幾句話,那名律師別有深意地瞄了顏詠青一眼,然後說:「璩先生請你們到樓上的辦公室一趟,他有很重要的事要宣佈。」

  ***

  璩季穎長得比關楠星還高,深邃的關楠星很相似,但其餘的就沒有這麼像了,他臉上的線條很冷峻,長樣也沒有關楠星俊美,下顎非常堅毅。

  顏詠青臉色顯得有些蒼白,一又美麗的眼睛瞪著他猛瞧。他突然想起關楠星屋內牆上掛的一幅油畫,畫中的主角是個少女,但應該就是眼前的女人沒錯。

  他弟弟關楠星愛她愛了很久。璩季穎想起她們這次來的目的,請她們坐了下來,然後客氣地詢問:「你們要不要喝些什麼?」

  「我們剛才已經喝了半個小時的咖啡了。」徐芝璐態度強硬地說:「還是直接導入正題吧。我的當事人希望放棄關楠星財產的所有權,她要和關楠星劃分清楚,向法院訴請離婚。我希望關家抱持同意的立場,能讓離婚這件事順利落幕,在訴訟的過程不要引起不必要的紛爭。」

  「徐律師,我能體會你們的立場,但我不能代替他決定——」

  「為什麼不能?我們都知道他現在失蹤是比較好聽的說法,他有可能已經死了,而且屍體能不能找到,仍是未知數。你當然可以代替他表明不反對離婚的立場。」徐芝璐說。

  璩季穎慵懶中藏著一抹銳利的神情,凝視著顏詠青產:「我弟沒死,我找到他了。要離婚就去找他,讓他自己決定吧。」他丟了一份私家偵探的報告文件在桌上。

  她疑惑地望著他,彷彿他丟了一顆深水炸彈在她心中。「你是說他沒死?!」

  「自己看吧。他活得好好的,目前住在巴黎,我下午就要飛去法國找他。」

  顏詠忐忑不安地拿起桌上的牛皮紙袋,然後抽出一張照片,那是侯歇的近照,他獨自站在餐廳外抽菸。顏詠青看了照片一眼,疑惑地瞪著璩季穎。

  「這跟他沒關係吧?!」內心警鐘忽然響了起來。她情緒有些激動地警告他。「你調查他做什麼?我先說清楚,我和關楠星很久沒見面了,我們很早就各過各的生活,只差沒去辦離婚而已,你別把侯歇扯進來。」

  「這麼說,你認識侯歇?」璩季穎眼底浮現驚疑的目光,「不會吧?!」

  「這不關你的事吧?」顏詠青很瞪他一眼。「既然關楠星還活著,我會請律師和他連絡,你剩下的廢話我不想聽。」

  顏詠青整個火氣突然冒上來,她以為璩季穎受關楠星所托正在調查干涉她的私生活。她很高興聽到關楠星沒死,可是這不表示她已經原諒他了。而且,她也不打算未來的生活再和關楠星扯上關係。

  顏詠青站起身甩頭想走,璩季穎抓住她的手臂,正色說:「這件事有些複雜,而且看來你好像是誤會了。我不奇怪你一點也沒認出他,事實上,我只看照片也覺得他不是小關。但是,顏小姐,他就是我弟弟,他是關楠星。」

  「不可能。」顏詠青覺得璩季穎在說天方夜譚,侯歇怎麼可能是關楠星!她冷哼出聲,嘲諷地說:「我們一直有通電話,他可沒說他是關楠星。」

  璩季穎審視著她完全不相信的表情,漸漸瞭解整個狀況。小關動了整形手術,也換了另一個身份回到她身邊,如果他這麼做沒讓他傷透腦筋,他會認為小關的舉止十分浪漫。但他把一切搞得太複雜了,幾乎周圍所有人都被拖下去,而且還引發一大堆後遺證,全部都要他一個人幫他收拾,這就不是『浪漫』兩個字可以形容的了。

  「我給你十五分鐘把調查的資料看完,或許你會有不一樣的結論。」璩季穎歎口氣,繼續說:「恐怕你看完會承受不了打擊。」

  顏詠青仍固執站在原地沒動,璩季穎走向門口,看了一眼手錶又說:「我安排專機下午飛巴黎,還有一些工作急需處理,我主不不打擾你們了,資料看完之後交給我秘書就可以。」

  璩季穎走後不久,有位秘書進來,詢問她們要不要喝什麼,顏詠青搖著頭表明什麼都不要,徐芝璐則已經在仔細研究起資料來。

  許多張照片凌亂散開,還有一些報表和書面的紙張。

  有一張照片格外刺目——穿著病人服的男人臉上裹著繃帶,只露出完整的左眼,和變形歪斜的嘴,下顎被硬硬的白色護具固定住。那只左眼令她感到意外地熟悉。

  有一篇一年前的新聞剪報,一面寫著一名二十多歲的男性因車禍毀容,之後接受移植臉部骨骼組織的手術,結果十分成功。上面沒有寫出男子的姓名,僅說是在淡水律私人診療中心的病人。

  然後,她眺過許多資料,直接拿起醫院作的DNA比對診斷書——侯歇和關楠星的母親DNA吻合率高達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但真正擊垮顏詠青,讓她拿著照片的手忍不住顫抖起來的,是那張侯歇被人在健身房的淋浴室拍到大腿的胎記。

  再怎麼自圓其說,侯歇都不可能湊巧和關楠星擁有一樣的胎記。

  他不讓她開燈看他。在黑暗的房間裡,她著不清楚他的時候,她記得那些呵在頸邊的氣息、他撫摸時引起的肌膚感、兩人舌吻瞬間竄升的激情……

  現在回憶,是令人感到可怕的相似。

  他竟然幾次大言不慚的說謊!在她感到疑惑時還冷冷地攻擊她忘不掉關楠星,她還一再把那些相似處歸成是自己的錯覺。

  現在,她才發現一堆無法推翻的證據,現在說明了侯歇根本就是關楠星。

  他到底打算瞞她多久?他根本是瘋子、是變態。

  她感覺自己就像是被詐騙集團訛詐感情的笨蛋,不僅乖乖聽話,還把帳戶裡所剩不多的感情全轉帳過去。侯歇的欺騙讓她有種遭到玩弄、羞辱和背叛的強烈痛楚,這些痛讓她感到憤恨難平。

  她只能瞪著疑惑不解的徐芝璐,凶狠地說:「我要去巴黎,我要殺了他!」

  ***

  飛機在三萬尺高空飛翔,早先已停留在泰國曼谷加足了燃料。

  機艙內很寬敞,裡面只有三名乘客。

  這架飛機是中型李爾噴射機(Learjet),是璩季穎向銀行界的老友借用的。此次飛行,乘客除了璩季穎和顏詠星,還有一名詠星集團頂尖服裝設計師凱蒂。

  顏詠青坐在靠窗的位子,她腦中思緒太亂了,機艙服務人員剛給了她一杯紅酒,她早已在不知不覺中把它喝完。

  璩季穎和凱蒂壓低聲音談話,聲音斷斷續續傳到顏詠青的耳裡,她裝作沒聽見,否則她擔心自己積壓多年的情緒會在一瞬間猛烈爆發,傷及無辜。

  事實上,凱蒂在問璩季穎顏詠青和關楠星的關係,不斷質疑他們怎麼可能已經結婚了。璩季穎對她的困惑感到厭煩濃眉微皺,冷淡地說:「這些問題可不可以請你自己去問小關,我不想幫他回答。」

  凱蒂側過臉望著那張過度冷漠的表情,她那有細緻五官的臉微露哀愁,彷彿求饒似的說:「你還不想原諒我?」

  璩季穎沒看她,感覺她冰涼的手碰觸他穿著襯衫的胸口,他壓抑著想把她的手揮開的衝動。他不該對她還有太過強烈的情緒,他們之間早就結束了。

  璩季穎輕輕拉下凱蒂的手,淡漠地看著她那攻有著細緻五官的鵝蛋臉。她曾經擄獲過他的心,他們還曾訂過婚,直到關楠星發生車禍,車禍的前一刻他們兩兄弟在公司發生激烈的衝突,不只凱蒂,許多工作夥伴都看到那一幕——他們差一點大打出手,後來也因為這樣,他被大家認為是企圖謀殺弟弟的嫌疑犯。

  只有一個人認為他是清白的,好笑的是那個人並不是凱蒂,是他的母親。

  他還記得那個晚上凱蒂喝醉了,哭得歇斯底里,一直對他說:「現在你開心了?他死了,我不敢相信你竟然殺死他!」

  璩季穎這才發現凱蒂根本沒有愛過他。凱蒂和他見過的大部分女人一樣,被關楠星深深吸引,小關有種魅力,他太容易勾起女人內在的感情。他有溫柔的舉動看似是愛她,但卻不一定真的愛她,於是女人只好等待。而凱蒂實在是太沒耐心了,轉移目標將感情投向他。

  「都過去了,有必要再提起嗎?」璩季穎給她一個慵懶不在乎的淺笑,掩飾曾經受傷的事實。

  「如果說,我重新愛上你了怎麼辦?」凱蒂有有錢人家小姐的那種任性,她挑逗地對他說。

  「那就是你的不幸了。」璩季穎仍然保持懶洋洋的笑意,語氣不帶任何感情。

  凱蒂原本將身子半傾向他,聽見他的話不太高興地坐了回去。

  「你有沒有想過關楠星沒死卻不肯跟你連絡,或許他也誤認為是你動的手腳,你不能恨我當初錯怪你。」

  「我沒恨你。」璩季穎冷淡地說。心裡卻想,他只是最需要人支持的時候,發現那個人不是她而已。這兩年他漸漸看清一些事情,他們兩個並不適合在一起,他對時尚流行的事物並非真的感興趣,他不在乎衣服的配色和質感,他不喜歡聽古典樂或歌劇,他對藝術一竅不通,他會在這一行努力完全是為了支持關楠星。

  自從他四歲跟著母親進關家,五歲弟弟出生之後,他就太習慣照顧他的弟弟,幫他打點一切,幫他除去眼前的障礙,幫他在猶豫不決的時候做決定。老實說,他現在真的為這樣的習慣感到厭煩了。

  這麼多年置身在時尚圈,他依然感覺自己格格不入。他喜歡喝啤酒勝過香檳,他喜歡球類動運竟賽節目遠勝過時裝秀,他不在乎身上噴的是什麼味道的古龍水,他甚至討厭女人太過濃烈繁瑣的裝扮。說到底,他的父親不像有錢有勢有品味的繼父,只是個勞工階級愛酗酒的男人。

  這麼多年他一直浩大在假相中,誤以為自己和關楠星是同類人。

  和凱蒂解除婚約曾使璩季穎感到難堪失落,然而他一點也不後悔做這樣的決定,要是他和她真的結婚,才會為他的人生帶來真正的災難。

  兩人沉默許久,凱蒂啜飲香檳,忽然轉個話題問:「她是做什麼的?」

  「別問我,自己去問她。」璩季穎不想和她談顏詠青。

  他們看著顏詠青的側臉,她不知道在想什麼,出神地凝視窗外濃厚的積雲。連凱蒂都不得不承認顏詠青長得非常美麗,五官深邃、眼睛黑亮。然而,他們看過許多名模和設計師,還是有比顏詠青更艷光四射的女人,她不明白她是如何擄獲了關楠星。

  酒精弄鈍了顏詠青的大腦,回溯過往,觸景傷情。

  沒有人會懂顏詠青和關楠星和感受。他們相遇的時候是那麼年少輕狂,天真、單純。以為宇宙就掌握在自己手心裡。兩人激起的情感宛如軌道錯置的行星和彗星相撞般,足以令對方毀滅。愛戀深濃像熾熱竄飛的火焰,在他們四目相接的眼瞳深處,仿若鎖上密碼的電腦,只能唯讀對方的容顏,如今……

  遭到拋棄、背叛和欺騙,弄得她的心傷痕纍纍。

  後來,顏詠青在飛機上睡著,夢到他們坐在公園的長椅上,侯歇雙手抱著她,陽光從青綠羊蹄甲的葉面間落下,她看著他修長有力的手,對他說:「你是關楠星對不對?」

  侯歇沒有像以前一樣攻擊她,只點頭承認了。

  「為什麼?」她苦澀地問他:「為什麼這樣對我?」

  他沒有回答,只是不肯放開她讓她走。她醒過來,臉上爬了淚痕,那種痛苦又深又重。她發誓要讓他嘗到一樣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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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璩季穎掏錢付給司機,正要拿起隨身行李,顏詠青已先拉開車門跳下車了。

  他們在黃昏時分到達巴黎,凱蒂晚上要參加一場時裝派對,留在飯店沒跟他們一起過來找關楠星。

  而計程車一到關楠星住處的樓下,顏詠青立刻衝出去。

  公寓大樓正好有人要出門,璩季穎看到顏詠青像一陣風似閃進門內,快速跑上樓。等璩季穎下車,大門已經在他眼前關上,他找出PDA確認關楠星住幾樓,才去按對講機。

  屋內的電鈴和對講機同時響起,對講機的聲音響了一下就停止,電鈴則刺耳地響了許久。

  侯歇、周書葳和鄰居的美國作家林昂正在準備晚餐的食材,周書葳攪拌沙拉碗裡的雞肉凱薩沙拉,侯歇在切牛肉要放進烤箱裡烤,林昂在客廳挑選CD要放進音響裡。

  兩種聲音同時響起,林昂也不知道該回應哪一個,侯歇側過身去看他,用英文說:「幫我開一下門,順便問一下樓下是誰在按對講機。」

  林昂點了點頭,走過去開門,還來不及把門開得大一點顏詠青已經用力地推開門,差點讓門撞到林昂的鼻子。林昂一頭霧水看著顏詠青,她眼神冰冷銳利宛如埋在冷冽南極的黑曜石,瞪了他一眼,掃視屋內只見周書葳,卻不見侯歇。

  「說,侯歇在哪裡?」顏詠青用英文質問林昂。

  侯歇剛蹲下來,在找櫥櫃裡的香料罐,身形完全被吧台檔住,一聽見顏詠青的聲音,立刻驚訝地站起來,無法置信地看著她,眼神充滿歡欣與詫異。

  但是,她卻瞪著他,眸中爆發灼燙的岩漿,彷彿足以毀滅整座屋子,那瘋狂的恨意讓他臉上的笑意凝住,不安和恐懼蔓延開來。

  顏詠青迅速縮短他們之間的距離,沒有理會屋中其他兩個人。她走到侯歇面前,抬起手狠狠給了他兩巴掌,他被打得忘了反應,要阻止已經來不及。她宛如被惹火的野貓撲到他身上攻擊他,這次他大概曉得是什麼原因了,所以被打了好幾拳也沒阻止她。其他兩個人都看呆了。她穿靴子的腳踢在他小腿髁骨上,他手中的香料罐被她狠狠揮到地上。

  空氣飄浮著迷迭香和茴香的乾燥粒子,流理台的食物也在打鬥中被掃落一地。

  顏詠青停了下來,卻沒有罷手,她怒氣沖沖地喘著氣,額際的汗珠讓一繒卷髮濕濕地貼在臉上,她的眼睛出現殺人的恨意,銳利地直直看著侯歇。在他錯愕下倒是顯得過度冷靜,好像早就料到她知道真相後會有這樣的反應。

  流理台有一把切牛肉的銳利刀子,顏詠青突然很快地把刀子拿起來,嘴角揚起一沫可怕的冷笑。周書葳在一旁倒抽一口氣,卻不敢吭聲。

  第一刀揮過去,顏詠青對準了侯歇的臉,一副想把他的假面具割下來的模樣。侯歇沒有跳開也沒有逃跑,他只是反射性抬起左手阻擋,那一刀就從他的虎口而下,劃開了皮膚和肌肉,鮮血直流。

  周書葳和林昂在驚果中,終於恢復知覺。

  「shit!」林昂捉超電話,急忙要報警,嘴裡叨念說:「侯歇,你怎麼會惹上這個瘋女人!」

  周書葳拿起乾淨的抹布走過去,驚嚇過度仍試圖安撫道:「詠青,冷靜下來,你如果傷了他的左手,你會毀了他的繪畫生涯。詠青,別這樣,把刀子放下。」

  「你走開!我不想傷到你。」顏詠青沒有看周書葳,瞇起雙眼嘲諷地看著侯歇。「我殺他一刀,也會為自己補上一刀,怎麼樣?」

  她瀕臨瘋狂,而且決心復仇,不惜弄到兩敗俱傷,一點刺激只會讓她更瘋狂。侯歇看著她把刀子換到左手,倒抽一口氣,怕她真的會割傷自己,他猛然用右手抓住她的左手腕,阻止她傷害自己。

  侯歇的右手一直在做復健,但沒有到完全復原的地步,雖然試圖阻擋她傷害自己,但卻撐不了多久。而聽見林昂打電話報警,顏詠青掙扎得更厲害,眼神如野地遭受威脅的動物般瘋狂,情緒幾近歇斯底里。

  侯歇跨近一步用身體擋住她的掙扎,以眼神示意周書葳和林昂迴避,他不要他們再度刺激顏詠青。然後,侯歇左手死命抱著她,溫熱的血液透過她的白襯衫,他聲音粗嘎沙啞地說:「不可以傷害自己,全是我的錯,是我對不起你,我不在乎你打我罵我或殺了我,但我不要你傷害自己。詠青,你聽到我說的話,不可以傷害自己,把刀放下。」

  他把下巴輕靠在她的頭頂上,他的手臂把她摟得很緊,緊得不讓兩人之間有絲毫空隙,他的聲音低啞,且帶著堅定與無盡的溫柔,就像一直以來她愛的那個男人。

  但他們怎麼了?怎麼會弄成這樣?她愛他,可是她不知道下一秒或是什麼時候又會遭到傷害。她忽然癱軟無力,整個臉埋在他的勁窩淒慘地痛哭,那聲音是傷痕纍纍的獸類聲嘶力竭地哀嚎。

  「我這麼愛你,為什麼你這樣對我?」

  利刀掉在地上,她的啜泣卻更像利刀直刺入他心底。侯歇感到愧疚,濃眉緊皺,他雙臂緊緊抱住她纖細的身體。她黑長的卷髮披散下來,有如一張絲網緊密圈住他們。他因懊悔和自責忍不住眼眶泛紅,視線開始模糊不清。

  「不要哭,都是我的錯,請你不要哭,我愛你……」他強忍難過地安撫她。

  然後,不知道隔了多久,侯歇忽然看到自己的哥哥璩季穎站在敞開的大門邊,一隻手悠閒支著門框,兩道濃眉不以為然地揚起。

  「老天,你們一定要這樣嗎?」看著小關手掌的血染紅了顏詠青的白襯衫,璩季穎理智地問:「你們就不能先包紮傷口再抱頭痛哭嗎?」

  ***

  關楠星與璩季穎兩兄弟終於在兩年後相聚。深夜,他們在巴黎酒館聊天,兩人都有所感觸。

  「你知道的,我浪費了很多時間在討好別人,到頭來,連我自己都討厭自己了。」

  有時在人生中做出的抉擇,是否無形中只是去執行他人的喜歡和決定,然後漸漸迷失自己。

  「你是因為臉摔爛了,才討厭自己的吧。」吃著薯條,璩季穎說。

  「才不是,那只是借口。」關楠星左手被白色繃帶包紮起來,他以右手拿著酒瓶喝啤酒。「幫我一個忙——」說完,他自己就笑了。「哥,目前為止,我到底對你說過幾次這句話?」

  「次數多到我都有點要抓狂了。」

  「這是最後一次,幫我把公司賣掉,賣個好價錢,我決定在巴黎定居。」關楠星微微一笑。「你有錢的話,多買幾幅我的畫吧。」

  「幫助藝術家嗎?讓我考慮考慮。」璩季穎眼瞳閃爍精明的光芒,揶揄說:「幫我畫一張可以掛在浴室的。」

  「那有什麼問題。你和凱蒂結婚了嗎?」

  「沒有,我們取消婚約了。」電視銀幕正在播足球聯賽,璩季穎瞄一眼,輕鬆地伸腿,大口喝著黑麥啤酒,決定不把取消婚約的內幕告訴關楠星。

  「也好,你對工作太認真,對愛情卻相反地不太認真了。」關楠星說:「事實上,你的選擇很輕率。」

  「我輕率?」璩季穎嘴角浮現一抹冷笑,揶揄道:「我該聽你的嗎?如果沒記錯,兩天前你老婆還拿刀想殺你吧。你不是欺騙就是拋棄,可真是發揮婚姻美好的真諦。」

  就在昨天,顏詠青已搭乘飛機回台灣,他們互吐愛意沒有成就任何事,新仇加舊恨讓再多的愛也無法化解。她在巴黎看他的最後一眼充滿恨意,明白告訴他:「我不會原諒你的。」她甚至不願留宿在他的公寓,寧願去機場附近的飯店住宿,隔天一早搭飛機飛回台灣。

  關楠星深思著,然後歎口氣。「我慢了一步,我原本打算飛去台灣向她招了。」

  恐怕又是猶豫下決定惹的禍。璩季穎凝視著他,不以為然地搖頭。「你躲起來不能解決事情,跟我回台灣吧,至少把你們這宰的感情處理清楚,再回巴黎。還有,媽很想你,你遲早該跟她見面的。」

  璩季穎催促他做決定,事實上也已經幫他做了決定,每次都是這樣,連這次也不例外。

  一周之後,關楠星回到台北,隨即收到律師徐芝璐的掛號信,裡面詳列各項要求,她似乎清查了他所有的資產,還幫他詳列出來。重點是她的委託人顏詠青要求離婚,還要求巨額的慰撫金。(等同贍養費,台灣法律無贍養費規定。)關楠星看了只能無奈一笑,打電話給顏詠青的律師,說:「我想跟她見面談談。」

  「想都別想,我不建議她見你。」徐芝璐態度強硬地拒絕。

  關楠星開始思索對策。他在台北除了陪母親也沒什麼事做。他暗中偷偷跟蹤顏詠青幾次,發現她過得很糟,真的很糟,糟到他的心都痛了起來。

  ***

  上一秒她還在享受音樂,下一秒就瀕臨崩潰的邊緣。

  和大學同學聚會,聊天中顏詠青喝下第三杯長島冰茶,在Loungebar播放的悠揚低沉的嗓音中迷醉。是LeonardCohen,他的歌聲勾起她在巴黎的美好時光的回憶。

  白天還好,顏詠青比較能夠把持自己的情緒。白天她和母親相伴,自從癌證病情穩定控制之後,她母親心情也漸漸開朗起來,這幾天她們一起去狂街購物,體力好的時候,她們會到俱樂部的室內游泳池游泳。

  顏詠青沒有告訴母親兩周前她搭乘專機去了巴黎一趟。扣掉坐飛機來往的時間,她在巴黎的時間並沒有多久。

  這幾天,對於侯歇就是關楠星這個事實,她漸漸從震驚、不相信、遭受欺騙、屈辱的狀態轉變成哀傷、失落,且感到一陣苦澀。

  彷彿有人在她雙眼蒙上一塊黑布,太多在之前感到疑惑不解的小事,現在完全得到解答。從一開始,她和侯歇第一次在巴班十字路口意外邂逅,她對他感到不可思議的似曾相識。只是,她沒料到他曾出過這麼嚴重的車禍,還有他竟然騙她騙得這麼徹底。

  到底他們兩個是誰比較瘋狂?

  白天她比較不會胡思亂想,而且還能保持理智,請最好的律師幫她打離婚的官司,夜晚獨處她就開始變得不好過,任愛與恨的回憶侵襲,時光彷彿沒有前進,感情仍無可救藥停留在原點。

  有些時候,她甚至記不清楚這些夜晚她是怎麼度過的了,她害怕自己又開始胡亂服藥的壞習慣。

  喝了三杯長島冰茶,顏詠青頭痛欲裂,她在皮包裡翻找止痛藥。該死!LeonardCohen在唱「我是你的男人」,這首歌是她的致命傷。夏天,她在巴黎和侯歇去看過這部電影,然後在他們發生關係的隔天早上,他就是哼著這首歌幫她洗頭髮的。

  狗屎!她的藥到底放哪裡去了?顏詠青整顆頭快痛得炸開了,LeonardCohen竟然還在唱:「如果你需要戀人,我會做任何你要我做的事,如果你需要另一種的愛情,我會為你帶上面具,如果你需要陪伴,握住我的手,如果你氣到想揍我,我就站在你面前,我是你的男人。」

  顏詠青打開皮包繼續翻找。坐在她身邊的大學同學藍婕希,對面則是施晴婉和徐玲蓁,三個人聊得正高興,忽然停下來看著不對勁的顏詠青一眼。

  「怎麼了?」徐玲蓁問。

  「在找什麼嗎?」藍婕希也問。

  顏詠青痛苦地擰眉,匆匆看了她們一眼,拎著皮包衝進女生化妝室。其他三個女人面面相覷,怪異地看著彼此。

  「要不要跟過去?」施晴婉擔心地問。

  「好。」藍婕希和徐玲蓁異口同聲說道,三個人隨即跟在顏詠青的身後進入化妝室。

  顏詠青把皮包裡的東西全部倒在化妝間的磁磚地板上,她跌坐在地上,在一堆雜物中狂亂地尋找止痛藥,找到之後,也不管倒出了幾顆全塞進嘴巴裡,然後和著礦泉水吞下那些藥。

  「詠青,你還好吧?」藍婕希蹲在她身邊,關心地問。

  顏詠青聽見LeonardCohen的歌聲,痛苦地擰眉,揮開藍婕希說:「你可以馬門關緊一點嗎?」

  施晴婉走過去把沒完全關緊的門關上,望著徐玲蓁小聲問:「她又喝醉了?」

  「看來應該是。」徐玲蓁感到無奈。這已經是她們第五次和顏詠青在Loungebar喝酒,每一次顏詠青不是喝得太醉,就是喝到痛哭流涕,再這樣下去,顏詠青遲早會出事。

  「怎麼了?她感情不順利嗎?」施睛婉問藍婕希。

  藍婕希聳了聳肩,完全沒聽顏詠青提起。她想把坐在地上的顏詠青拉起來,卻完全使不上力氣。顏詠青揮開她,無法控制情緒地叫道:「讓我靜一靜,你們別管我!」

  她們想起顏詠青曾提過在巴黎遇到一個畫家,她們都以為兩人發展得不錯,唯一的問題就是遠距離感情難以維繫下去。

  「難道是她和法國畫家分手了?」施晴婉疑惑地看著她們問。

  「我想不是,是關楠星回來了。」藍婕希斬釘截鐵地說。

  「啊?」她們面面相覷,驚訝不已。「他沒死嗎?」

  「沒有,他活得好好的,聽說他從巴黎回來了。上周我們總編還約了DEAR的高級主管吃飯,消息非常確實,而且他還親自打電話給我,要我好好照顧詠青。」藍婕希說。

  「他認識你?」施晴婉好奇地問。

  「你忘了三年前他還是DEAR首席設計師的時候,我採訪過他。」藍婕希提醒她們,話鋒一轉猜測道:「我猜會不會是離婚官司辦得不順利?」徐玲蓁蹙起眉宇,認真思考了一下。「那這樣要問我姐嘍,不過我姐不喜歡透露委託人的隱私,我問她不一定能問出結果。」

  「偏偏詠青什麼都不跟我們講,我們怎麼會知道到底發生什麼事!」藍婕希焦急地說。

  三個人話才剛說完,竟看到顏詠青躺在地板上好像昏了過去。

  「天呀,她剛才到底吃了什麼?」藍婕希衝過去拍打顏詠青的臉,拍了好幾下仍不見她清醒。

  「我的天呀,她到底怎麼了?」徐玲蓁撿起地上的藥罐。「是止痛藥。她吞了幾顆?不會是好幾十顆吧?我們要不要送她去醫院?」

  「不用啦,我剛看到她吞了三四顆,應該是喝醉了。」施晴婉蹲下來查看顏詠青,她的鼻息還算正常。

  「好吧,我們送她回家吧。今晚這樣還不算太糟,上次她喝醉才可怕,竟然到處亂抱人亂吻人,害我們在酒吧裡尷尬死了。」徐玲蓁邊說邊幫藍婕希把顏詠青扶起來。

  忽然想到什麼,藍婕希一手扶著顏詠青,一手拿出手機要打電話。「等一下,我打個電話叫關楠星過來。」

  「他會來嗎?」施晴婉很訝異地看著藍婕希。

  「他說出事就通知他一聲。」藍婕希說。

  「不好吧?詠青不想和他聯絡,她想離婚,你忘了嗎?」徐玲蓁提醒她一聲。

  「可是,再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我不要再陪顏詠青出來喝酒了,每次都要這樣鬧,遲早會出事的。」藍婕希管不了這麼多,她總覺得顏詠青會變這樣,關楠星要負很大的責任,怎麼說他都應該要出面處理才對。

  「好吧,我贊成打電話。」施晴婉也同意。

  兩票對一票。於是藍婕希打了一通電話叫關楠星過來。

  ***

  將沉睡的顏詠青抱上休旅車的前座,關楠星低頭幫她繫好安全帶,然後關上車門,正準備要繞到駕駛座,發現顏詠青的大學同學們站在他背後,以怪異的眼神緊盯著他。

  「你是關楠星的朋友嗎?」藍婕希好奇地問。她三年前曾採訪過關楠星,這個男的不可能是他。

  就連徐玲蓁和施晴婉沒親眼見過關楠星,她曾在時尚雜誌看過他的照片,絕對和眼前這個男的長和不一樣。

  「他不能親自過來嗎?」徐玲蓁臉上出現鄙夷的表情。「我沒遇過這麼不負責任的男人,不會是他拜託你來的吧?」

  關楠星這才知道顏詠青什麼也沒對她們說,要向她們解釋清楚對他來說非常困難,他只好簡短地說:「我是關楠星,我出過車禍毀容之後,接受整形。」

  「啊?」

  「少來了,你騙誰呀!」

  「這怎麼可能!」

  她們三個人三種不同的反應,一直瞪著他猛瞧,好像他是什麼怪物。關楠星無奈地攤手,嘴角揚起自嘲的笑意。

  「信不信隨便你們,我先失陪了。我會好好照顧她的,你們不用太擔心。」他繞到駕駛座,隨即把車子開走,留下三個女人站在街道旁嚴肅地低頭竊竊私語。

  秋季的天氣開始轉涼了,窗外的霓虹拖成長條的線形,在模糊不清的視線裡全部暈開。顏詠青醒了過來,咒罵了好幾聲shit,急著要打開車門,但車門被鎖上了,關楠星用一隻手拉住她,不讓她亂動。

  「我想吐,我要吐了。」一陣強烈的噁心感湧上,顏詠青手捂著嘴難過地說。



  關楠星把車開到路邊,迅速幫她解開安全帶,她拉開車門跌衝向路邊,狼狽地吐出一堆酸水和還沒來得及消化的藥丸。頭還是痛得快炸開了,她真想用頭撞路邊的電線桿,妄想這樣能減輕疼痛。可是她連站都站不起來,她握著拳頭用力打在柏油路上,手的痛感襲來,還是沒有轉移任何痛楚。

  關楠星拉她站起來,拿手帕擦掉她嘴邊的酸液,她根本不知道他是誰,粗魯推著他的胸膛,大叫:「走開!」然後到處找她的皮包。

  關楠星推她回車裡,她回頭對他咆哮:「把該死的止痛藥拿給我!」

  關楠星不理她,回到車裡之後,看見她在翻找皮包,,他一把搶過來,把皮包裡的藥全丟到窗外,她急著要搶,他拉住她,幫她繫好安全帶,她想把安全帶解開,可是連按鈕在哪裡都找不到。不久,關楠星便把車開回家裡。

  整個晚上,顏詠青只要醒過來就一直喊痛。

  她身上穿著一襲無袖的亮灰色連身洋裝,胸口的地方被她吐得又髒又濕。關楠星幫她脫衣服,甚至還幫她解開胸罩,拿濕毛巾擦她的身體,整個過程她都沒掙扎,身上只穿薄薄的絲質內褲就裹在薄棉被裡睡著了。

  她睡得不太安穩,斷斷續續夢囈不完整的句字。關楠星大概猜到她夢到了過去宮外孕的畫面,她一直喊著自己流了很多血,很痛很痛。

  關楠星抱她的時候,她淚流滿面,拉著他的手摸她的頭。

  「我快受不了了。」她說。

  他只能溫柔地安撫她,緊緊地擁著她說:「沒事了。」

  她把他的手按在胸口,不停地說:「我這裡好痛。」

  關楠星忽然想到顏詠青在巴黎揭穿他的時候一直說她要報復,她要把受到的痛苦全部加諸在他的身上。可是她根本不擅長做那些傷害他的中,她能做的只是自我傷害和自我毀滅而已。

  關楠星眼眸深處浮現痛苦,溫熱的肌膚緊緊貼著她,彷彿想給她一些力量,然後他把唇印在她被淚沾濕的太陽穴上。「我會陪著你,別哭。」

  她把臉貼在他的頸窩,她根本醉得不知道他是誰,只感覺有他抱著很溫暖,他的聲音也很好聽,然後她幾乎是眼淚還沒干就睡著了。

  ***

  早晨,顏詠青被不斷地敲門聲吵醒。她頭痛欲裂,第一個念頭是母親在叫她起床吃早點,她要裝作沒事的樣子,不能讓母親發現她又跑到夜店喝酒了。

  第二個念頭是她到底被什麼東西壓住,動彈不得?直到她感覺男的人氣息均勻吐在她的耳際,她整個人附臥在訂單上,雙腿還被壓住動彈不得,而這男人的手正不客氣地放在她的臀部上。

  天呀,她竟然笨到帶男人回家過夜!她已經很久沒有在母親面前犯錯了。

  敲門聲不斷,顏詠青勉強睜開雙眼,掙扎要坐起來,卻怎麼努力都動不了。她不知道自己昨晚有沒有記得鎖門,她真怕她媽闖進來看到眼前的景象,於是低吼道:「起來!你可不可以躲一下,從陽台跳下去。」

  「跳下去?」關楠星揉著惺忪的眼睛,納悶地說:「你要我從二十樓跳下去?」

  顏詠青認出他的聲音,聽到他說的話,這才明白自己不是在家裡。她懊惱地看著連內衣都沒穿的身體,用力推他一下。「我怎麼會跟你在一起?不要壓著我,我根本動不了。」

  話才剛說完,關楠星的母親就推開門,走進臥室裡說:「楠星,起來吃早餐了。」

  「媽,你可以給我們一點隱私嗎?」關楠星幾乎是跳起來,趕緊扯住薄棉被匆促地蓋在他們半祼的身上,而顏詠青簡直想就此死去,臉硬是埋在床單裡不敢抬頭看他母親。

  「噢,對不起,我不知道你……」關楠星的母親尷尬地瞪著床上的黑長卷髮的女人,也搞不清楚她是誰,急忙退了出去。

  聽見門關上的聲音,顏詠青安靜地翻身,緩緩移動疼痛的頭顱瞪著關楠星看,有些生氣地說:「怎麼會是你?」她根本不記得昨晚發生什麼事。

  「你喝醉了。」關楠星簡短地說,然後用手肘撐起臉,側躺和她面對面。

  「沒有發生什麼事吧?」她揚起一道細緻的眉看著他,想著至少自己還穿著內褲,應該沒發生脫軌的事吧。

  「發生了很多事,但我們沒有做愛,如果你擔心的是這個的話。」關楠星嘴角揚起揶揄的笑意。

  顏詠青松了一口氣,跳下床要找她的衣服。。關楠星也跟著離開床鋪,走到衣櫃前拿出一件T恤和海灘抽繩短褲,丟給她。

  「你的衣服髒了,穿我的吧。」他伸著懶腰,語氣悠閒。

  她的洋裝又酸又臭,顏詠青聞了一下又把它丟在地上,穿起T恤和短褲。走進臥房的浴室,洗臉台鏡子裡的她沒卸妝,看起來狼狽且恐怖,她找不到浴室裡有任何女性保養品的跡象,只好用關楠星的洗面乳盡量洗掉臉上的殘妝。隔了一會兒,關楠星敲門進來,拿一支新的牙刷給她,她沉默接了過去,擠上牙膏刷牙。

  關楠星站在她的背後洗臉刷牙,不時會擠到她旁邊用水龍頭,每次他擠上來,她就沒好氣地瞪著他,而他卻只是凝視鏡子裡滿嘴牙膏泡沫、臉龐清麗的她,溫柔微笑,彷彿他們已經生活在一起很久,每天早晨都共用浴室一般。

  無法否認,在憎恨他的同時,他們之間的吸引力還是強烈得令顏詠青受不了。

  「你不能等我用完再進來嗎?」顏詠青吐掉嘴裡的牙膏,漱口之後說。

  「我沒有和你一起洗澡就算不錯了,你昨天根本非要我抱你才肯睡著。」關楠星眼眸出現揶揄的笑意。「看來你還是喝醉了比較可愛。」

  顏詠青眼眸浮現困惑,接著卻因為什麼也想不起來而懊惱。她白他一眼走出浴室,暗暗發誓她再也不喝酒了。

  把洋裝和內衣丟進她的皮製編織包裡,想起什麼,翻找皮包裡的東西,回過頭叫說:「你真的把我的藥丟了?」

  「全丟了。」關楠星梳洗完之後,站在浴室門外,對她說:「你總有一天會因為吃太多藥而被害死。我想我們應該坐下來好好談一談。」

  「談什麼?」顏詠青沒好氣地說:「除非你同意離婚,否則我們沒什麼好談的。」

  「我同意離婚,你就會好過一點嗎?」關楠星直視她的雙眼,無法抑制感情地說:「你我都明白,除了對方我們沒辦法愛上別人。」

  「你是想嘲笑我愛過你兩次嗎?」顏詠青垂下眼,避開他的目光,聲音飽含痛苦地說:「我現在終於明白你是怎樣一個人。關楠星,你的溫柔非常殘忍,你一遇到無法解決的困難就會選擇逃避,你不知道這樣做會傷害我嗎?」

  「對不起,我一直在找機會想告訴你真相,可是當你對著我說恨我,我真的很難開口。」

  聽起來就是蹩腳的借口,偏偏他說得又太誠懇,顏詠青快原諒他的同時發覺這是一個陷阱,大而明亮的雙眼瞪著他說:「好吧,也許你真的說不出口,那八年前不告而別怎麼說?不要告訴我你是被逼,不得不離開。」

  關楠星垂下眼,有一度專注地凝視著自己的腳趾,然後他把手擺在短褲的口袋裡,以清澈的眼眸看著顏詠青,模樣似悠閒,但表情卻含著說不出的痛苦。

  「那是我的錯,不管壓力多大我都不應該離開你,但我那時希望你能回學校,我不想要你休學,我應該好好跟你說的。我早知道你母親勸不動你,我不應該留你一個人去面對,讓你宮外孕大量出血的時候獨自一個人。我一直活在悔恨中,每次想到這裡的時候,就覺得自己不配說愛你,可是我……」

  愧疚、怨歎、自責、悔恨……太多情感無法抑止,他聲音忍不住顫抖起來。

  「就算是這樣,我也無法停止一秒不去愛你。」

  顏詠青不是沒有想過,如果他們撐下去會變成怎樣。她可能已經有兩個小學的孩子,趁他們上學,她可能繼續在社區大學修業,或者變成一個業餘的街頭畫家。總之,她會放棄變成名設計師的理想,不過其實她現在也已經放棄這個理想了。

  至於關楠星的部分,她就不敢替他想了。可能是一名普通的上班族,像小朋友的英文老師嗎?總之,他不可能變成一名畫家,那會讓他們一家人餓死。

  婚姻生活多年後,他們會覺得為對方犧牲太多,變得相互怨恨嗎?

  每次想到這時在,她幾乎不再那麼強烈恨他不聲不響地離開。

  但,就算如此,她還是沒有完全原諒他。

  看著他走過來想碰觸她,顏詠青美麗的雙眼早已盈滿淚水,她渴望投入他的懷抱,但她更害怕受到傷害。想到他可能在最溫柔的瞬間同時對她非常殘忍,她強忍住淚,轉身衝出房間。

  關楠星沒能捉住她,僅碰觸到她烏黑的髮絲,如細緻的絲綢滑過他的指間,他什麼也沒能捉住,她就像一陣風似在他眼前消失。

  顏詠青走出房間,這才發現這是一間樓中樓隔局的屋子,她快速地走下樓梯,無意中在轉角氣窗的牆面上瞥見自己的畫像,她忽然愣住——那是一幅半身人像,一張青澀秀麗的容顏上有著許多對比的色彩,豐富多樣,屬於普普藝術的風格。那是她,二十歲的她笑得燦爛又純真。

  顏詠青抬頭凝視著樓梯上端,關楠星站在那裡,神情平靜且專注地看著她。空氣裡迴盪著舊日的時光,如同螞蟻正在啃咬著她的心。

  當時她一心想逃離父母的束縛,她渴望擁有一個完整的家。她把那些渴望投注在關楠星身上,請求他給予她幸福。現在想起來,她就是這樣集所有的傻氣於一身的女人,下了太多的賭注,忘了幸福的所有權在自己身上。

  顏詠青匆匆走完剩下的階梯,原本她想奪門而出,卻在餐廳看到他的家人而呆住。他的哥哥和媽媽都在,他們在陽光曬得進來的開放式廚房吃早餐和聊天,她突然出現,讓他們緩下手邊的動作,她嘴角硬擠出微笑,不知道要說什麼的站在原地。

  然後,關楠星走下來,手伸進她的長髮內,手指親密地覆在她的頸後,態度自然地面對他的家人。

  「早安。我都忘了介紹,她是顏詠青。」

  原本是安靜到令人尷尬的氣氛,突然間輕鬆起來,他的家人熱絡地招呼著她。她很想用手肘撞開緊靠在身邊的關楠星,但她忍住衝動,有禮貌回應著。她被招呼坐下來享用早餐,他哥哥璩季穎甚至倒了一杯咖啡給她。

  顏詠青對一切都還沒反應過來,阻止說:「我們需要好好談一談。」

  顏詠青坐了回去,看著面前的馬克杯,黑色的液體在光線下黑的發亮,她抬起眼看著他。

  「沒有用的,我還是要離婚,如果你盡快同意,我甚至可以不要一毛錢。萬一必須循法律途徑才能離婚,我的律師會剝你好幾層皮。」她警告說。

  「我不在乎錢,那些錢我本來就是要給你的。我可以同意離婚,但我有條件。」關楠星從冰箱拿出牛奶,倒了一些在她的懷中,然後加進兩湯匙的糖,換個話題說:「趁熱喝吧。」

  顏詠青警戒地盯著他溫柔的眼神,一臉懊惱。「律師提醒過我不要單獨和你見面。」

  「為什麼?」

  「不管你說什麼條件,我都不能同意。」顏詠青直接了當地說。

  「你請的律師和我請的律師剛好是大學同學。」關楠星輕啜著黑咖啡,伸直修長的雙腿,在腳踝處交叉,態度很是悠閒。

  「那又怎樣?」

  「他們以前是夫妻,後來離婚了。你的律師徐芝璐離婚的時候確實剝了他好幾層皮,他大部分的財產幾乎都奉送給她了,他恨不得逮到機會給她好看,他們的爭執比我們的還精采。」他慵懶地笑了起來。

  「那又怎樣?」顏詠青一點也不擔心,她大學同學徐玲蓁的姐姐專門處理離婚官司,律師界都知道這號人物,想離婚遇到困難找徐芝璐就對了。

  「我要我的律師能拖就拖,拖多久算多久。我不知道你是怎麼對徐芝璐說的,我把所有發生的事情都告訴霍磊明律師了。」關楠星停頓一下,忽然以熾熱的眼神緩慢掃視著他,最後停留在她過大的T恤裡沒有穿內衣的胸部上。

  「包括我們在巴黎的那一段,在又小又舊的酒館裡,你坐在我的腿上要我吻你。還有那次你有吃避孕藥嗎?你知道我什麼避孕措施都沒做——」

  她什麼也沒講,她才不會跟她律師說這些有的沒的哩。顏詠青生氣惱怒地瞪著他,差一點要把面前的咖啡潑在他身上,控制衝動之後,她揮著手不讓他說下去。

  「你不用擔心這個,我一直都有吃避孕藥。」她再也無法承受懷孕或是宮外孕的意外了。

  關楠星挑起一道濃眉看著她。「問題是,我和霍律師談過,只要我們還愛著對方,即使中間有什麼歧見,通常法官不會要我們立刻離婚的,他會給我們一段冷靜期,而我還是可以堅持下去不願意離婚。」

  一想到要拖下去,顏詠青臉色立刻變得鐵青。「你剛提到你可以離婚的,條件是什麼?」咬牙說:「講重點就好了。」

  看著她氣急敗壞的模樣,關楠星垂下眼,好整以睱輕啜著黑咖啡,然後把他的條件說出來。她聽完之後,整個腦袋亂哄哄的,第一個感覺是莫名其妙,想了一下還是覺得莫名其妙。

  「有必要這樣嗎?」顏詠青困惑地問。

  「我想要這樣。」關楠星說。這件事他想了很久,他就是想這麼做,除此之外,他沒有其它條件了。

  顏詠青表情呆滯地站起來,一時還搞不清楚他想這麼做的用意,最後說:「讓我考慮一下好不好?」

  「好,但不要考慮太久。」關楠星說,揚起嘴角,浮現常有的溫柔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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