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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瓊瑤] 紫貝殼【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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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4 23:55:29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珮青病得很厲害,有兩三天,她根本就神志昏昏,什麼都朦朦朧朧的。唯一清晰感覺出來的,是那份孤獨。這兩三天裡,她始終就躺在沙發上,在高燒下昏然靜臥。伯南白天都不
在家,晚上也很少在家,在家的時候就和那個黛黛纏在一起,他知道珮青生病,不過,他並不重視,他認為她在裝死,在矯情。有時,他會狠狠的在她身上擰一下,說:
  「如果你想對我撒嬌,那你就錯了,我可不吃你這一套!你趁早給我爬起來吧!」
  珮青被他擰痛了,會恍惚的張開大大的眼睛,茫茫然的瞪著他,眼睛裡盛著的是完全的空白。
  「裝死!」伯南憤憤的詛咒,把燒紅的煙頭任意的撳在她的皮膚上面,她驚跳起來,恐懼的注視他,那對眼睛依舊那麼空洞茫然,像個被嚇愣了的孩子。
  夢軒的來訪使伯南更加憤怒,夢軒居然敢來找他!未免太藐視他這個丈夫的尊嚴了!但他一時拿夢軒無奈何,既抓不住他的把柄,又因為他和程步雲有深交,投鼠忌器,他還不敢
得罪對他前途有影響的人。回到家裡,他把這一腔怨氣完全出在珮青身上,把她從沙發上捉了起來,他強迫她坐正身子,對她吼著說:「你這個賤婦!別對我做出這副死相來,如果你
坐不直哦,我可有辦法對付你!」
  一連的七八下耳光,使珮青眼前金星亂跳,但神志也彷佛清楚了一些。伯南審視著她,一個歹毒的念頭使他咧開了嘴,帶著個惡意的笑,他說:
  「告訴你,你那個夏夢軒來過了。」
  夏夢軒,這名字像一道閃光,閃過了珮青空洞的頭腦,閃過了她昏睡的心靈,她抬起了眼睛,可憐兮兮的、熱烈的、而又哀求的望著伯南。
  「你想嫁給他?嗯?」伯南盯著她,陰陰沉沉的問。
  珮青一語不發,只是瞪著她那淒苦無告的眸子。
  「可是,別人並不要你呀!」伯南冷笑著說:「你的夏夢軒來找我,向我道歉,他說和你只是逢場作戲,他有個很好的家庭,無意於為你犧牲,他要我轉告你,叫你忘記他,你懂
嗎?他的太太比你美一百倍,你算什麼?人家可不像你這樣癡情呀!」
  珮青的眼睛閃了閃,仍然一語不發。
  「你聽明白了沒有?」伯南惡聲惡氣的吼著,她的沉默使他冒火,抓住她的肩膀,他揉著她的身子,揉得她渾身的骨頭都作響,彷佛整個人都會被搖散開來。然後,他把她摔在沙
發上,咬著牙,恨恨的說:「這就是最可惡的地方,永遠像一座雕像!」
  珮青就勢倒在沙發中,她半躺半靠的倚在那兒,一動也不動,眼睛空洞迷惘的望著窗子。那個黛黛又來了,滿屋子的嬉笑喧鬧,珮青恍如未聞,就那樣坐著。夜深了,她還是坐著
,黎明來了,她還是坐著,那個黛黛走了,她還是坐著。始終沒有移動,也沒有改變姿勢,眼睛定定的望著窗子。
  伯南要去上班了,金嫂才說了句:
  「先生,我看太太不大好了呢!」
  「見鬼!她裝死!隨她去!」伯南說,自顧自的打著領帶,穿上西裝上衣。
  「先生,她是真的不大好了呢!」金嫂猶豫的說,她到這兒來,是賺錢來的,只要有錢拿,她什麼事都可以不管,但是人命關天,她可不願意牽涉到人命案裡去。「太太已經兩天
沒有吃過東西了!」
  伯南有些遲疑了,事實上,他也感覺到珮青不太對頭,再恨她,再不喜歡她,再討厭她——也不至於真要置她於死地。他固然心狠,還沒有狠到這一步,走到珮青面前,他審視著
她。她靠在那兒,完全像一個蠟人,那樣蒼白、瘦弱,而又呆呆定定的。「珮青!」伯南喊了一聲。
  珮青不動,恍如未聞。
  「嗨,珮青,你可別對我裝死哦!」伯南說,有些不安了。「你聽到我嗎?」
  珮青依然不動,伯南沉吟了一下,把她抱了起來,放到臥室的床上,珮青也就這樣仰躺著。如果她要死,還是讓她死在床上好些,伯南想。摸摸她的額,在發燒,但並不嚴重,或
者只是一時的昏迷。讓她去吧,人不會那麼容易死掉的!反正,這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他的心又硬了起來,總之,娶了這麼一個太太是倒了十八輩子的楣!要死就死吧,他還可以堂
而皇之的再續弦,總比有個活僵屍的太太好些!
  「讓她去,她死不了!」伯南對金嫂說:「我去上班,如果她真要斷氣,你再打電話給我!」
  走出了大門,他漠然的發動了汽車。他,范伯南,不是個輕易會動憐憫心,或者有惻隱之心及婦人之仁的人,尤其對珮青,那個一無用處,卻會欺騙丈夫的女人!
  「如果她死了,還是她的造化呢!」他揉滅了煙蒂,把車子加快了速度。
  珮青就這樣躺在床上,她的意識始終是朦朦朧朧的,眼前是一團散不開的濃霧,濃霧裡,依稀彷佛飄浮著那麼一個不成形的影子。海邊、浪潮,風呼呼的吹,雲是紫色的,天是紫
色的,海浪也是紫色的——浪來了,浪又來了,浪花帶來了紫貝殼,又帶走了紫貝殼——浪來了,浪又來了——。
  金嫂捧著一碗稀飯走了進來,心中在嘀咕著,她絲毫也不關懷珮青,但她害怕看著一個活生生的人死亡,尤其房子裡只有她和珮青兩個人。站在床前面,她大聲說:
  「太太!吃點東西吧!」
  珮青不言不動,那些浪花呵,海呵,風呵,雲呵——都在她眼前浮動,海浪湧上她的腳背了,又退走了,退走了,又湧上來了,湧上來了——浪花呵,海呵,風呵,雲呵,紫貝殼
呵——。
  「太太,你到底吃不吃啊?」金嫂心中更嘀咕了。「我餵你吧,人只要吃東西,就死不了!」
  聳聳肩,她拿起小匙,把稀飯送到珮青的嘴邊,珮青輕輕的推開了她,輕輕的轉開了頭,嘴裡呢呢噥噥的說了些什麼。金嫂把一匙稀飯灌進了她的嘴裡,她又吐了出來,金嫂只得
用毛巾擦去了飯汁,聳著肩膀說:「算了,算了,人要死也救不了,不該死的話,怎麼都死不了。」
  有人按門鈴,不會是先生回來了吧?金嫂到門口去開了門,門外,是一個她所不認識的老先生,滿頭花白的頭髮,一臉的斯文和莊嚴。
  「范先生不在家?」來的是程步雲,他料定伯南這個時候不會在家。
  「不在。」
  「太太呢?」
  「太太?」金嫂遲疑了一下。「太太在睡覺!」
  「告訴她程先生來看她!」程步雲帶點命令的語氣說,不等金嫂答覆,就徑直走了進去。
  金嫂有些失措,這位程先生的樣子不太好惹,看樣子來頭不小,金嫂伺候過的人不少,深知哪一種人是可以得罪的,哪一種人是不能得罪的。跟著程步雲走進客廳,她在圍裙裡搓
了搓手,有點礙口的說:
  「我們太太——現在——現在不大好見客!」
  「什麼意思?」程步雲瞪著她,他不喜歡這個眼光銳利的女傭,原來那個慈祥的老婦人何處去了?
  「我們太太——在生病呢!」金嫂說。
  「生病?」程步雲吃了一驚,想起珮青怎樣昏倒在他家的沙發上,是不是從那一天起就病了?「病了多久了?」
  「有好幾天了。」
  「看醫生了沒有?」
  「這——這是先生的事,我不知道!」金嫂乖巧的說。
  程步雲狠狠的瞪了金嫂一眼。
  「原來那個——那個吳媽哪裡去了?」
  「哦,吳媽,她不做了,走了!」
  程步雲心中已經瞭解了幾分,一種義憤使他不再顧到那些世俗的顧忌。他來這兒,並不是完全因為夢軒的傾訴和請求,主要還是因為他喜歡那個珮青!他知道范伯南這種人,知道
他會用什麼手段來對付珮青。站起身來,他用不容人反駁的口氣,嚴肅的說:「臥室在那兒?帶我去看太太!」
  「這——這——」金嫂亂了轍了,不知道該怎麼辦。
  「還不快一點?難道讓她死嗎?」程步雲怒叱著說。
  「好吧!」金嫂帶他走向臥室,推開了門。這不是她能負責任的事情,她讓程步雲走進去,她退到客廳裡,撥了伯南辦公廳的電話號碼。
  程步雲站在珮青的床前面,珮青的樣子使他大吃了一驚,她那裡還像一個活人,她已經死掉一半了!整個臉龐上沒有絲毫血色,頭髮凌亂的紛披著,嘴唇發灰,空洞的大睜著一對
無神的眸子。放在被外的手蒼白細弱,手指神經質的抓緊了被面。而最觸目驚心的,是她手腕上、脖子上、和衣領敞開的地方,都遍佈灼痕。程步雲不忍的轉開了頭,有幾秒鐘根本沒
有勇氣再看她。然後,他掉過頭來,把手溫和的放在她的肩膀上,喊了聲:「范太太!」
  珮青依舊瞪著她那空洞無神的大眼睛,凝視著虛空中的一些什麼,嘴裡喃喃的說著些聽不清楚的話。程步雲試著喊她的名字:「珮青!看著我,珮青!是程步雲,你知道嗎?」
  珮青把眼光調到他的臉上來了,苦惱的凝視著他,徒勞的收集著渙散的思想。程步雲立即看出她根本認不得他了,而且,她整個神志都不清楚。病得這麼厲害,居然無人過問!程
步雲胸中湧上一股怒氣,拍拍珮青的肩膀,他急急的說:
  「你放心,我馬上送你去醫院!」
  奔到客廳裡,金嫂剛好掛斷電話。程步雲知道她準是通知伯南。不理會她,他立即打了一個電話給一家他所熟悉的私人醫院,讓他們派一輛救護車來。折回臥室,他對金嫂說:
  「收拾一箱太太的衣服,我要送她去醫院!」
  「噢!這個——」金嫂面有難色。
  「快一點!你們先生那兒有我負責任!」
  金嫂無可奈何,只得去收拾東西。程步雲仔細注視珮青,才發現她渾身傷痕纍纍,想必,那心靈上的傷痕更多了。他痛心的望著她,這是那樣一個柔弱善良的小女孩呀,她對任何
人都沒有惡意,溫柔沉靜,與世無爭,為什麼她該遭遇這些傷害呢!他原來並不同意夢軒和她的戀愛,但是,現在不同了,咬咬牙,他對珮青低聲說:
  「我要撮合你們,你和夏夢軒!但是,你得好好的活下去!」
  聽到夏夢軒三個字,珮青揚起她的睫毛,苦惱而熱烈的望著他,似乎要詢問什麼。那眼光看得人心酸,程步雲忍不住長嘆了一聲,握住那纖弱的手。他試著想喚回她的神志:
  「你不用煩惱,嗯?珮青?夢軒會來看你的,世界上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是不是?只是你要有勇氣來作戰呀,你要活下去來享受後一半的生命呀!你懂嗎?珮青?你能聽懂我的
話嗎?」
  珮青愣愣的看著他,夏夢軒,夏夢軒,好熟悉的幾個字呀!海浪,沙灘,岩石,風呵,雲呵——潮水呵——她喃喃的,哀愁的問:「海水帶了什麼來了?」
  程步雲一怔,這是什麼答覆呢?珮青怔怔的望向窗子,神思恍惚的、自言自語的說:
  「那些海浪裡都漂浮著花,菱角花,紫顏色的,一朵一朵,一朵一朵——爺爺不在了,海浪把他帶走了,海浪也把菱角花帶走了,我就不再做夢了。海浪帶什麼來呢?那天的風好
大,他捉住一個紫貝殼——」她打了個寒噤,茫然的把眼光從窗口收回,恐懼的望著程步雲,口齒不清的說:「紫貝殼,我的紫貝殼呢?伯南把它砸碎了,他用錘子砸碎它——」擁緊
了棉被,她把自己的身子縮成了一團,似乎那幻覺的錘子正砸在她的身上,她向程步雲伸出一隻求救的手:「不要他靠近我,不要讓他靠近我!」
  程步雲的血液發冷了,她精神失常了?還是只是一時的昏迷?無論如何,她需要馬上送醫院,她的病顯然比他所預料的還要重!握住她的手,他急迫的、安慰的拍著她,撫慰的說
:「別怕!沒有人會傷害你!我只要有一口氣,也絕不再讓他傷害你!」
  救護車和伯南同時趕到了門口,伯南跑了進來,愕然的看著程步雲,那位古道熱腸的老外交官一把抓住了他的衣服,氣憤填膺的喊:「伯南!你的行為像個男子漢嗎?凡是有骨氣
的男人,絕不會虐待太太,珮青犯了什麼大錯,你硬要置她於死地?你看看她,還像個人嗎?」
  伯南挺直了背脊,生硬的說:
  「對不起,希望你別過問我的家務事!」
  「你的家務事!」程步雲氣得發抖:「這檔子閒事我是管定了!伯南,你可以做一個劊子手!你是殺人不眨眼的呀!好吧!我帶珮青走,我會請律師和你打官司,她渾身的傷痕都
是證據!」程步雲一面說,一面指揮工人用擔架把珮青抬到車上去。
  范伯南不是一個笨人,他立即看出形勢於自己大大的不利,他做夢也沒有想到,程步雲會冒出來管這件事,如果真打官司,勝訴敗訴倒是另外一件事,他的前途可能就此斷送!無
論如何,他的前途比珮青重要幾百倍!聰明的人要識時務,能順風轉舵。
  他追到大門口,頓時堆下一臉的笑來,拉住程步雲說:「我想您完全誤會了,程先生,我天天忙著上班,不知道珮青病得這麼厲害,幸虧您來了——」
  「我看我們不要演戲了吧,伯南,」程步雲冷冷的打斷了他:「你們夫妻感情不好,我早就知道的,你每天把舞女帶到家裡來,鄰居都可以作證!現在珮青病成這樣子,如果死了
,你的良心何堪?我會管閒事管到底的,我看,事已至此,你和她離婚吧!離了婚,也就算了。否則,我就請律師來辦交涉!」
  伯南冷笑了,說:「程先生,我只聽說有撮合姻緣的人,還沒看過勸人離婚的人!」
  「如果為了救命的話,勸人離婚又算什麼!真打官司,你還該付贍養費呢!」
  這倒是實情,伯南雖然表面上不動聲色,內心卻很快的衡量出了利害。但是,他多少還有些不甘心!陰沉的笑了笑,他說:「好吧,我會考慮你的建議!」
  「你是該好好的考慮一下,」程步雲也話中有話:「我明天再來和你談!」看了救護車一眼,他又加了一句:「我想你不必去探視你的太太了,讓她多活幾天吧!」
  救護車風馳電掣的到了醫院,由於院長和醫生都是程步雲的熟人,她馬上就被送進了急診室。診視之後,醫生一時查不出實在的病源,但是,她身體的衰弱已達於極點,又發過高
燒,受過刺激,神志始終不清,醫生的答覆非常嚴重:
  「如果她僥倖能夠復元,也不能擔保她的腦子是不是可以和常人一樣清楚,換言之,她可能會成為白癡,或者,她會一直神志不清下去。」
  程步雲閉了閉眼睛,感到一陣暈眩,果真如此,就比死亡更壞!鎮靜了自己,他問:
  「完全治好的希望有多少?」
  「百分之二十。」
  安排好了珮青的病房(他讓她住了頭等病房),他才打電話給夢軒,夢軒幾乎是立即就來了,快得令他懷疑,他是否插翅飛來的。在病房外面,他一把抓住程步雲的衣服,喘息的
問:「她,她怎樣?」
  「她病得很厲害,」程步雲先給他一個心理上的準備:「醫生說她的性命不保。」
  「什麼?」夢軒抓緊了他,身子搖搖欲墜,喊著說:「不!不!不!」靠在門框上,他痛苦的把頭轉向一邊,心裡在更大聲的狂喊著:「不!不!不!」命運不該這樣,不能殘忍
到這個地步!
  「去看她吧!」程步雲扶著他的肩:「我相信她會好的!你要先冷靜自己,或者你能給她生命的力量。」
  夢軒走到病床前面,一眼看到珮青,他的心臟就痙攣著痛楚起來,那樣憔悴,那樣了無生氣,他的珮青呀!跪在病床前面,他含著淚喊:「珮青!我來了!我是夢軒!」
  珮青張著空洞無神的眼睛,直直的望著他。她的一隻手被固定在床邊,正吊著大瓶的鹽水和葡萄糖,在注射著,那手上遍佈傷痕。夢軒凝視著她,她正沉在一個不為人知的世界裡
,嘴裡喃喃的說著一些毫無意識的話:
  「好大的風,一直吹呵,吹呵,把海浪吹來了,那些水珠裡有什麼呢?——他們叫我小菱角花,爺爺,爺爺哪裡去了?——吳媽給我穿一件紫裙子,紫顏色的——那天的風全是紫
顏色的,把夢都吹來了,又都吹跑了——菱角花不開了——水珠裡全是菱角花——全是——全是——」她的額上沁出了冷汗,喘息著,她把頭轉向一邊:「那些紫色的雲,到處都是—
—堆滿了紫色的雲——我的紫貝殼呢?海浪把它帶走了——海浪,好大的浪呵——」
  夢軒完全被她的樣子所驚嚇了,不信任的看著這一切,他用手捧住她被汗所濕的臉龐,凝視著那發燒的、昏亂的眸子,他在她臉上看到了死亡的陰影。她會被帶走,被死神所帶走
,她已經聚不攏渙散的神志。他的每根神經都絞扭著,尖銳的痛楚起來,捧住她的臉,他喊著說:
  「珮青!珮青!我在這兒,你連我都不認得了嗎?我是夏夢軒呀!」
  夏夢軒?她像被針刺了般挺了挺身子,眼睛迷惘的四面張望著,她的眼光掠過了他,她看不見他。帶著種苦惱的熱情,她的手在虛空裡抓著,他接住了她的手,她就牢牢的握住他
不放了,一面像做夢般低語:
  「他不來了——他走了——他要我忘記他——他在哪兒呢?」低低的,她的聲音像一聲綿邈的嘆息:「他——在哪兒呢?」她的頭乏力的側倒在枕頭上,眼睛睏倦的闔了起來,握
著他的手指也放鬆了,她昏迷了過去。
  完全沒有聽懂她的話,夢軒捉住了她的身子,死亡的暗影正清晰的罩在她的臉上,他心如刀剜,把嘴唇壓在她的手上、臉上,他緊抓住她喊:
  「珮青!不行!你不能死!你得活下去!活下去讓我來愛你!活下去來享受你以後的生命呀!珮青!這世界並不是這樣殘忍的,你要活下去,來證明它的美麗呀!」
  把頭埋在她的胸前,他強勁的、沉痛的啜泣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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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4 23:55:52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這幾天的日子是難挨的,夢軒始終沒有離開醫院,他分別打電話給公司裡和家裡,說他有要事去臺南了,而整日整夜的守在珮青的床前。一連三天,珮青都在生死的邊緣徘佪,有
時她自言自語,有時就昏昏沉沉睡去,神志始終沒有清醒過。
  夢軒坐在床邊的靠椅裡,儘管請了特別護士,他仍然寧願自己餵她喝水和吃東西。倦極了,他會在靠椅裡朦朦朧朧的睡去,每次都從惡夢裡驚醒過來,渾身冷汗的僕向她的身邊,
以為她死去了。夜深的時候,他望著她昏睡的臉龐,在燈光下,她看起來那樣沉靜溫柔,無怨無訴。他會含著淚撫摸她的臉,她的手臂,她那細弱的手指,對她低低的、祈禱般的說:
「聽著,珮青,你還那樣年輕,別放棄你的生命,屬於苦難的日子都過去了,只要你活著,我會讓你的生活裡充滿了歡笑。你不是有很多的夢嗎?它們都會實現的,只要你活著,珮青
,只要你活著。」
  珮青平躺著、不言不動,她能聽到他的話嗎?她的意識和思想飄浮在什麼境界裡呢?
  第四天,她的熱度退了,睡得很平穩。第五天,她的脈搏恢復了正常,她有了好胃口,也會對人迷迷茫茫的微笑了。她逃過了死神之手,但是,就像醫生所預料的,她的神志沒有
恢復過來。
  這天,程步雲到醫院裡面來,停在珮青床前,望著她。她穿著一件夢軒新為她買來的、紫色小花的睡袍,斜靠在床上,看起來清新可喜。只是,臉色仍然蒼白憔悴,眼神也凝滯迷
惘。程步雲心底在嘆息著。每看到夢軒為她所做的一切,他就忍不住要嘆息,什麼時候她的意識能夠恢復過來,再知道「愛」和「被愛」?
  「她看起來很好,」他對夢軒說:「總算度過了危險。」
  「她會對我笑了,」夢軒癡癡的望著珮青,握住她的手:「我相信有一天她會完全恢復的。」
  「醫生怎麼說?」
  「靜養和時間,」夢軒說:「她有希望復元。」
  「那麼,」程步雲坦白的看著夢軒說:「夢軒,你也該回家去看看了吧?別忘了你還是一個家庭的男主人呢!」
  「是的,」夢軒悚然而驚,多少天沒有回家了?他幾乎已經忘記屬於自身的責任了。「我這就回去。」
  「另外,你該很高興聽到這個消息,」程步雲坐了下來,燃起一支煙。「我已經取得了范伯南的離婚證書,他毫不考慮的簽了字,因為,他知道珮青的情形,他是個聰明人,絕不
會給自己背上一個包袱,來贍養一個病妻。」
  「他該下地獄!」夢軒低低的說。
  「世界上有形形色色的人,」程步雲噴出一口煙,微笑的說:「他也有一篇他自己的道理,在他,還覺得很委屈呢!他娶太太不是為了兩情相悅,而是佔有和利用,這種男人,社
會上太多了,這種婚姻也太多了,不必過分去苛責他。」沉思了一會兒,他又說:「不過,夢軒,我要問你一句,這以後你做什麼打算呢?」
  夢軒注視著珮青,她小巧的身子裹在紫色的睡袍裡,即使是在病中,即使神志不清,她看來依然那樣飄逸脫俗!也燃起一支煙,他慢慢的說:
  「我不再離開她。如果她一直是這樣子,我就一直養著她,照顧她。如果她好了,我——和她同居。她不會在乎名份的,那是我無法給她的東西!不過我可以給她很多其他的:愛
情和快樂!」
  程步雲的眼眶有些發熱,他欣賞的看著面前這個男人,模糊的想著他曾希望他成為自己的女婿的事情。這世界上,難得還有這樣的感情,珮青何幸,珮青又何其不幸!
  「告訴我,夢軒,你為什麼這樣愛她?」
  「我不知道,」夢軒說:「見她的第一次我就被她吸引,她使我復活過來,在認識她以前,我已經死了很久很久了。」
  程步雲瞭解那種感覺,注視著珮青,他不知道現在的她,算是活著的,還是死去的?她看起來那樣安靜,那樣無欲無求,當夢軒握住她的手的時候,她也會抬起眼睛來看看他,對
他迷茫的笑笑,這笑容足以鼓起夢軒的希望和快樂,他用充滿信心的口氣說:「她會好起來!她一定會好起來!因為我那麼那麼的愛她!」
  程步雲忍不住又暗暗的嘆息了。
  這天晚上,夢軒帶著滿身的疲倦回到家裡。客廳中,和往常一般亂七八糟,美嬋正和兩個孩子一塊兒看電視。一眼看到夢軒,小楓就直竄了過來,撲奔到夢軒的身邊,一把抱住了
父親的腿。用她的小拳頭捶著夢軒,她又哭又笑的喊著說:「爸爸,你到哪裡去了?爸爸,你不要我們了嗎?你講都不講一聲就去臺南了,你好壞!爸爸!你好壞!」
  那嚅嚅的童音,那軟軟的胳膊,那小臉蛋上晶瑩的淚珠和笑靨——夢軒心中湧起一股歉意,把小楓抱了起來,他用面頰貼著她的小臉,揉著她,吻著她,用她來掩飾自己那份薄薄
的不安。
  小楓躲開了臉,又叫著說:
  「爸爸!你沒有刮鬍子!好痛!」把頭埋在父親的懷裡,她發出一串衷心喜悅的笑聲。
  美嬋站起身來,她依然帶著她那種慵懶的笑和慵懶的美,走過來,她把手放在小楓身上,細聲細氣的說:
  「別鬧爸爸啊,爸爸累了。」望著夢軒,她愉快的問:「你事情忙完了嗎?怎麼事情來得這麼突然?」
  「是呀,」夢軒答非所問的:「家裡沒什麼事吧?」
  「沒有,只是姐姐和姐夫昨天晚上來過。」
  「哦?」夢軒抱著小楓,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小竹立刻拿一把小手槍比著他,要他舉起手來,他笑著把兒子拖到面前來吻了吻,問:「他們有事嗎?」
  「沒有,」美嬋笑嘻嘻的:「就是說你不可靠!」
  「阿姨說爸爸要討小老婆了!」小楓嘴快的說,又接著問:「爸爸,什麼叫小老婆?」
  夢軒皺攏了眉頭,一陣厭煩的情緒壓迫著他。
  「怎麼,你那個姐姐每次來都要撥弄是非,你姐夫就會借錢,他們是怎麼的?想給你另外作媒嗎?」
  「瞧你,一句玩笑話就又生氣了!」美嬋說:「人家又不是惡意!臺南怎麼樣?太陽很大嗎?你好像瘦了不少!哦,對了,」她突然想了起來:「公司裡張經理來了好多電話,問
你回來了沒有。」
  公司!他不能再不管公司的事了,他要有錢,才能夠保護珮青呀!立即撥了張經理家中的電話,問了各方面的情形,幸好他有幾個得力的助手,一切都弄得井井有條,談了半小時
的公事。
  小楓一直乖巧的倚在他的懷裡,小竹則滿屋子奔跑著放槍,一會兒自己是英雄,一會兒又成了強盜,英雄捉強盜,忙得不得了。美嬋用手托著腮,津津有味的看著電視,不知道那
是「寶島之歌」還是「臺北之夜」,一個滿身綴著亮片片的女人正跟著鼓聲在抖動,渾身的「魚鱗」都在閃動著。
  他把手按在話筒上,對美嬋說:
  「能把電視的聲音弄小一點嗎?」
  美嬋看了他一眼,有些不情願的扭弱了電視的聲音,夢軒奇怪她怎麼對電視會有這樣大的興趣。
  打完了電話,洗了一個熱水澡,夢軒才發現他有多麼疲倦,躺在床上,他每一個骨節都像被敲散了一般,又酸又痛。闔上眼睛,他就看到珮青,那樣軟弱無助的躺著。他不放心她
,不知道護士會不會不負責任?又不知道她會不會突然恢復神志,對於自己的處境茫然不解。又擔心那個范伯南,會不會找到醫院裡面去欺侮她?他就這樣胡思亂想,心中七上八下,
眼前搖來晃去,全是珮青的影子。
  美嬋仍然在客廳裡看電視,電視對她的吸引力一向比什麼都大。小楓溜了進來,爬上了床,躺在夢軒的旁邊。用小胳膊摟著夢軒的脖子,她悄悄的說:「爸爸,今天晚上我跟你一
起睡,好嗎?」
  「不好,乖,這麼大的女孩子應該自己睡。」夢軒攬著她,吻著她的額角說。
  「爸爸,你不像以前那樣愛我了嗎?」
  「誰說的?」他驚異的望著她,小女孩也是如此多心的動物!用手揉揉她的頭髮,他把她緊擁在胸前。「爸爸愛你,小楓,只是爸爸太忙了,有時顧不了太多的事。你這幾天乖不
乖?功課都做了沒有?想不想爸爸?」
  「想,」她只回答了最後一個問題:「我每天晚上都等你,後來等呀等的,就睡著了。爸爸,你怎麼去這麼久呢?」
  「噢,以後要早早睡,別再等爸爸了,知道嗎?」他心中有著幾分歉意:「爸爸喜歡你早早睡。」
  「爸爸,你愛我多少?有一個房子那麼多嗎?」
  「比十個房子還要多!」
  孩子笑了,滿足了,攬著父親的脖子,她給了他一連串的親吻,然後,在他的耳邊低聲說:
  「你以後不要再去臺南了,好不好?」
  夢軒笑了笑,說:「去睡吧!乖乖。」
  夜深的時候,孩子們都去睡了,美嬋躺在他身邊,倦意濃重的打著哈欠,翻了一個身,她忽然輕輕的笑了起來,夢軒問:「笑什麼?」
  「姐姐,」她說:「他叫我審你呢!」
  「審吧!」他說。
  「不,用不著,」她把手放在他的胸前:「你是不會變心的,我從來就信任你。」
  「為什麼不懷疑?」
  「你如果要變心,早就變了。」
  「假如我變了心呢?」
  「你不會。」
  「如果呢?」
  「我死。」
  「怎麼說?」他一愣。
  「我自殺。」
  他打了個寒噤,她發出一串笑聲,頭髮拂在她的面頰上,他感覺得到她身體的溫暖,把頭倚在他的肩上,她笑著說:
  「我們在說什麼傻話呀,你又該笑我是小娃娃了。」伸了個懶腰,再打了個哈欠,她闔上眼睛,幾乎立即就入睡了,夢軒在夜色裡望著她,一時反而沒有了睡意,美嬋,她是個心
無城府的女人,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但是,這是不是也正是她聰明的地方?
  坐起身子,他燃起一支煙,一口又一口的,對著黑暗的虛空,噴出一連串的煙圈。
  珮青身體上的疾病,是一天一天的好了,她已經起居如常,而且,逐漸的豐滿起來,面頰紅潤了,眼睛清亮了。但是,她的精神始終在混亂的狀態中。
  這天下午,夢軒從公司中到醫院裡來,走進病房,珮青正背對著門,臉對著窗子坐在那兒,一頭長髮柔軟的披瀉在背上,穿著那件紫色的睡袍,安安靜靜的。冬日的陽光從窗口射
進來,在她的頭髮上閃亮。她微側著頭,彷佛在沉思,整個的人像一幅圖畫。夢軒走了過去,站在她的身邊,對她愉快的說:
  「嗨!珮青!」
  她沒有抬起頭來,他這才發現,她手中正握著一粒紫貝殼,她凝視著那粒紫貝殼,專心一致的對著它發愣。這貝殼是在金嫂給她收拾的衣箱中發現的,大概是從一件舊衣服的口袋
中落出來的。這貝殼上有多少的記憶啊!它是不是也喚回了珮青某一種的回憶呢?
  夢軒蹲下身子,把她的手捧在自己手中,低低的說:「珮青,還記得我們在海邊的時候嗎?」
  她用陌生的、防備的眸子看著他。
  「還記得我給你撿這粒紫貝殼嗎?」夢軒熱心的說:「我把衣服都弄濕了,差一點被海浪捲走了,還記得嗎?那天的太陽很好,我說你就像一粒紫貝殼。」
  她的眼睛迷迷茫茫的,有一些困惑,有一些畏縮,有一些苦惱。
  「想想看,珮青,想想看!」夢軒鼓勵的、熱烈的凝視著她,急促的說:「我說你像一粒紫貝殼,問你願不願意讓我這樣子握著?你說願意,永遠願意!記得嗎?那時候我多傻,
我有許多世俗的顧慮,但是,現在這一切都不成問題了,我要你生活得像個小皇后,我用全心靈來愛你,照顧你,珮青,你懂嗎?你懂嗎?」
  珮青茫然的看著他,那神情像在做夢。
  「珮青,」夢軒嘆了口氣,吻著她的手指說:「你一點都記不得嗎?我是夏夢軒呀!夏夢軒,你知道嗎?」
  她瑟縮了一下,那名字彷佛觸動了她某一根神經,但只是那麼一剎那,她又顯出那種嗒然若失的神情來,望著窗子,她輕輕的說:「太陽出來了。」
  太陽是出來了。雨季中少見的陽光!夢軒順著她的口氣,說:「等你再好一點,我們出去曬曬太陽?嗯?」
  珮青不語,嘴邊帶著個楚楚動人的微笑,眼睛深幽幽的閃著光,如同沉湎在一個美麗的、不為人知的夢裡,她說:
  「菱角花開了,吳媽不許我站在湖邊——」眉頭微蹙著,她忽然抬起眼睛來看著夢軒,愣愣的問:「吳媽那裡去了?她去找爺爺了嗎?」
  吳媽!夢軒腦子裡閃過一道靈光,最起碼,她的記憶裡還有吳媽,如果能把吳媽找回來,是不是可以喚回她的神志?這想法讓他振奮,拍拍珮青的肩,他用充滿希望的口吻說:
  「你放心,珮青,吳媽會回來的,我幫你把她找回來,怎樣?你要吳媽回來嗎?」
  但,她的思想已經不知道又跑到什麼地方去了,她不再關心吳媽和菱角花,望著窗子,她喃喃的說:「天上的星星都掉下來了,你看到沒有?跌碎了好多好多——」她忽然發現手
裡的紫貝殼,大惑不解的瞪著它,遲遲疑疑的舉了起來問:「這是什麼?一顆星星嗎?」
  「是的,一顆星星,」夢軒嘆息的說,有淚水湧進了他的眼眶裡,闔起她攤開的手掌,他困難的咽下了滿腔愁苦:「一顆紫顏色的小星星,是一個好神仙送你的。」他嘗試著對她
微笑。
  她居然好像聽懂了,點點頭,她握著紫貝殼說:
  「我可以要它嗎?」
  「當然,它是你的。」
  她喜悅的笑了,反覆的審視著紫貝殼,眼睛裡閃爍著天真的、孩子氣的光芒。不過,只一會兒,她就忘記了小星星這檔子事,而對窗簾上的一串流蘇發生了興趣,說它是紫藤花的
鬈須,徒勞的翻開窗簾,要找尋花朵在哪裡。當夢軒牽著她的手,把她帶回床上去的時候,她也非常順從,非常聽話,要她睡就睡,要她吃就吃,像個不給人惹麻煩的孩子。這使夢軒
更加心痛,僕伏在她的枕邊,他咬著牙低語:
  「珮青,珮青,好起來吧!老天保祜你的,好起來吧!你那麼善良,不該受任何處罰呀!」
  三天後,夢軒居然找回了吳媽,找到吳媽並不難,他料到她離開珮青之後,一定會到婦女會去找尋工作,要不然就是去傭工介紹所。他先從婦女會著手,竟然打聽了出來,像她那
樣的、外省籍的老婦人並不多,他很快的得到她新主人的地址。他一直找到那家人家,把吳媽接了出來。
  站在病房門口,吳媽哭著重新見到了她的「小姐」,夢軒已經把珮青現在的情形都告訴了她。但她仍然不能相信她的「小姐」已經失去了意識。看到珮青,她哭著跑進來,僕伏在
珮青腳前,喊著說:「小姐,小姐呵!」
  珮青坐在椅子裡,愕然的瑟縮了一下,迷茫的看著吳媽,抬起頭來對夢軒說:「她,她要什麼?」
  「小姐,」吳媽注視著珮青,不信任的喊:「你連我都不認得了嗎?我是吳媽呀!你的老吳媽呀!」
  「吳媽?」珮青重複了一句,困惑而神思不屬,慢吞吞的又說了句:「吳媽?」然後,她看到窗玻璃上的雨滴了,雨珠正紛紛亂亂的敲著玻璃,叮叮咚咚的。她微側著頭,十分可
愛的低語著說:「下雨了。」
  「啊,我的小姐呀!」吳媽用手蒙住臉,抑制不住的大哭起來。「誰讓你變成這個樣子的呀?好菩薩!他們對你做了些什麼事呵!」
  珮青輕輕的拂開她,一心一意的凝視著窗子,對吳媽悄悄的說:「噓!別鬧,好多小仙人在窗子上跳舞,你要嚇著他們了!」
  夢軒嘆了口氣,把雙手按在珮青的肩膀上,搖搖頭說:「即使你病了,還是病得那麼可愛!讓那些小仙人為你舞蹈吧,他們一定是一群好心的小仙人!」
  吳媽重新回來侍候她的小姐了,但是,醫院並非久居的地方,醫生和夢軒長談了一次,表示珮青應該轉到精神病院去。夢軒知道那個地方,所謂精神病院,也就是瘋人院,他無法
把珮青當一個瘋子,她又不吵,又不鬧,安安靜靜的生活在自己的幻想世界裡。但,精神科的醫生檢查過她之後,對夢軒說:「讓她住院,她有希望治好!在醫院裡,有醫生照顧、治
療和作記錄,她治好的希望就大,如果不住院,我們沒有辦法可以瞭解她的詳細病情。」
  「據您看,治愈的可能性是百分之幾?」夢軒問。
  「交給我,」那是個經驗豐富的老醫生:「我認為,有百分之五十!」
  「我能不能派人侍候她?」
  「可以,反正她不會打人,沒有危險性,可以在病房裡加一張床。」
  「我不惜任何代價,」夢軒說:「無論花多少錢都沒關係,只要能把她治好!」
  就這樣,珮青住進了精神病院,夢軒不願她和別的病人同住,給她訂了特等病房,一間窗明几淨的小房間,還有一間小會客室。吳媽在病房中加了一張床,寸步不離的伺候著她的
小姐。
  夢軒每天來探視她,和她談話,逗她笑,用鮮花堆滿她的房間,用深情填滿她的生活,她的笑容增加了,懂得傾聽他談話(雖然她並不瞭解),也懂得期盼他的腳步聲了。
  日子就這樣滑過去,一天又一天。春天來了,帶來滿園花香,夏天,窗外的藤蘿架爬滿翠綠的葉子,秋風剛掃過窗前,雨季的細雨就又開始叮叮咚咚的敲擊玻璃了。日子就這樣滑
過去,一天又一天,第二年的春天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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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這是個晴朗的好天氣。
  一早,鳥聲似乎就叫得特別嘹亮,雲特別的高,天特別的藍,陽光也特別的耀眼。不到九點鐘,夢軒已經到了醫院裡。
  珮青正站在病房中間,穿著一件簇新的紫色旗袍,披著件白色的毛衣。一頭長髮,繫著紫色的緞帶,亭亭玉立,飄逸如仙。夢軒停在門口,凝視著她,她也靜靜的望著他。然後,
他張開了手臂,用充滿感情的聲音喊:
  「珮青!」
  珮青奔了過來,投進他的懷裡,他的嘴唇熱烈的壓在她的唇上、面頰上、和額角上。在她耳邊低低的說:
  「你美得像個仙子。」
  她愉快的抬起頭來,深深的望著他,問:
  「是嗎?」
  「是的。」
  她滿足的嘆口氣,把頭靠在他的肩上,輕聲的說:
  「我好高興,好高興,好高興!」
  吳媽提著一個衣箱,站在他們的身後,用手揉著眼睛,一直忍不住又要哭又要笑,心底在喃喃的感謝著那救了小姐的好菩薩。眼看著面前這一對相愛的人兒,她鼻子裡就酸酸楚楚
的。她從沒有看過一個男人,會癡情到夏夢軒那個的程度,幸好有他!如果沒有他,小姐的病會好得這麼快嗎,現在,總算什麼都好了,小姐已經完全恢復,那個范伯南再也欺侮不到
她了,老天到底是有眼睛的!
  「好了,」她終於喚醒了那兩個癡迷的人:「我們該走了吧?小姐!」
  夢軒笑著挽住珮青,說:
  「真的,我們該走了,珮青,走吧,我帶你回家!」
  珮青對那間病房再看了一眼,說:
  「我真不敢相信,我會在這裡住了一年多!」
  是的,她是無法相信,當她有一天忽然認出了吳媽,她只覺得像從一個沉睡中醒來,但是,她慢慢的回復意識了,一天又一天,她逐漸的清醒,逐漸的明白,逐漸的能愛又能被愛
了。如今,她已完全正常,回憶這一年多的病院生活,只像一場大夢。
  珮青和醫生告了別,和護士告了別,和幾個輕病的病患者一一告了別。走出醫院的大門,在陽光普照的街道上,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看看天,又看看地,看看行人,又看看車輛
,她攀住夢軒的手臂,幽幽的說:
  「夢軒,我真高興我還活著。」
  她眼睛裡閃著淚光,嘴邊的那抹微笑那樣的楚楚可憐,假如不是在大街上,他一定要把她擁在懷裡,吻去她眼睛裡的淚。拍拍她的手臂,他深摯的說:
  「以後,我要好好保護你,好好愛你,讓你遠離一切的傷害!」
  坐進了汽車,珮青坐在駕駛座的旁邊,把頭仰靠在靠墊上,望著車窗外的雲和天。夢軒發動了車子,滑過了大街,穿過了小巷,向碧潭的方向駛去。珮青不言不語,只是微笑的、
眩惑的,望著車窗外的一切。
  「你不問我帶你到哪裡去嗎?」夢軒說。
  她搖搖頭,說:「只要是你帶我去的地方,不管哪兒都好!」注視著外面新建的北新公路,她嘆口氣:「這條路變了,鐵路都不見了,街道這麼寬!」看看夢軒,她問:「我是不
是也變了很多?」
  「變美了,變年輕了。」夢軒說。
  「哼!」珮青笑著哼了一聲:「你變得會阿諛了,會油腔滑調了!」
  車子穿過了新店市區,在碧潭旁邊的一座新建的小洋房停了下來,珮青和吳媽下了車,夢軒把車子開進了大門旁邊的車房裡。用鑰匙啟開了大門,珮青覺得眼前一亮,大門內,一
條石板鋪的小路通向正房,石板路的兩旁,花木扶疏,綠蓋成蔭,有大片的草坪和石桌石椅,給人一種「庭院深深深幾許」的感覺。這是春天,杜鵑花花紅似錦,含笑花清香馥郁,各
種不同顏色的玫瑰正爭奇鬥艷。
  珮青呆了呆,夢軒牽著她的手走了進去。滿園陽光和滿園花香使珮青那樣沉迷,她做夢般沿著石板路走到正房門口,夢軒已一聲不響的打開了那兩扇落地的玻璃門。珮青完全眩惑
了。玻璃門內是一間小客廳,安放著簡簡單單的三件頭的小沙發,全是淺紫色,沙發上陳列著紫色緞子的靠墊,小茶几上,一瓶紫色的木槿花,窗子上靜靜的垂著紫色軟綢的窗簾,一
屋子的紫色,不真實得像個夢。推開臥室的門,珮青看到另外一屋子的紫,紫色的床罩,紫色的窗紗,紫色的檯燈,紫色的地毯,紫色玫瑰花的牆紙。打開壁櫥,裡面掛滿了新製的衣
裳,全是深深淺淺的紫色,包括旗袍、洋裝、襯衫、長褲、裙子和風衣!
  珮青不信任的睜大了眼睛,四面張望著,然後,她站在臥室的中間,愣愣的看著夢軒,口吃的說:
  「為——為——為什麼你——你——弄這些?」
  她那樣子彷佛是被嚇住了,並不像夢軒所想像的那麼開心,夢軒也有些吃驚,她不高興了?什麼地方損傷了她易感的神經?
  「怎麼?你不喜歡嗎?」他擔心的問。
  「喜歡。只是,你——你——為什麼這樣弄?」
  「你不是最愛紫色嗎?你不是一朵小菱角花嗎?你不是我的紫貝殼嗎?」
  她不語,慢慢的垂下了睫毛,接著,兩顆晶瑩的大淚珠就從眼眶裡落了出來,沿著蒼白得像大理石般的面頰上滾落下去了。她的鼻子輕輕的抽著氣,新的淚珠又湧了出來,一滴一
滴的落在衣襟上面。
  夢軒被嚇呆了,擁著她的肩膀,他急急的說:「你怎麼了?珮青?我做錯什麼了?你告訴我,如果我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對,那是因為我不懂,你告訴我,別傷心,好嗎?」
  透過那層朦朧的淚霧,珮青注視著夢軒,終於轉過身子,撲進他的懷裡,把頭埋在他的肩膀上,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一面哭,一面說:「你——你為什麼——對我這樣好?你—
—你不怕把我寵壞?」
  夢軒的心臟收緊了,捧起珮青的臉,他深深深深的凝視她,這小小的、易感的人哪!用手帕輕輕的拭去了她頰上的淚痕,他動容的說:「你不知道,珮青,佈置這一切也是我的快
樂,只要你高興,我也就滿足了,你懂嗎?珮青?我是那麼那麼的愛你!」
  珮青的眼淚又湧了出來,知道過分的感動和刺激對珮青都不適宜,夢軒提起了精神,故作輕快的笑著說:
  「喏喏,又要哭了!把眼淚擦乾吧,你不知道你哭起來像什麼?鼻子皺皺的,就像一隻小貓!來來,你還沒有把這房子看完呢!你喜歡這梳妝檯嗎?這橢圓的鏡子不是很美嗎?還
有一間小書房和餐廳,來,我們繼續看吧!」
  瞭解了夢軒的用意,珮青拭去了淚痕,含羞帶怯的微笑了。夢軒拉著她的手,帶她參觀了每個房間,以及廚房浴室,和吳媽的小房間。房子建築在山坡上,因此,可以從窗子裡直
接看到碧潭,一波如鏡,疏疏落落的散佈著幾隻遊艇,一切都美得如詩如畫。回到客廳裡,他們並坐在沙發中,吳媽已經善解人意的燒了開水,捧上兩杯香片茶,然後,對他們憐愛的
一笑,就悄悄的出去了,她要去新店鎮上買些菜和米來,為她的小姐和男主人做一頓豐盛的午餐。
  這兒,夢軒握著珮青的手,靜靜的注視著她。出院的興奮已經過去了,反倒有千言萬語,都不知如何說起了。望著她那沉靜而娟秀的臉龐,他無法抑制的,從心底湧起一層薄薄的
憂鬱。微蹙著眉,他把頭轉向一邊,輕輕的嘆息了一聲。
  「怎麼?」珮青敏感的看著他:「為什麼嘆氣?」
  夢軒緊握著她的手,低低的說:
  「你會不會怪我?珮青?我只想好好的愛你,當你病重的時候,我認為只要你復元,一切世俗的顧慮都可以擺脫;只要我能保護你,能愛你就行了,可是,珮青,如今我又覺得這
樣是太委屈你了。」
  珮青微笑了,她臉上閃耀著喜悅的光彩,眼睛裡清光流轉,充滿了恬然與滿足。
  「別傻了,夢軒,」她幽幽的說:「我現在什麼都不在意了,經過了這一場病,我把什麼都想透了。何必再顧慮一個空虛的名義呢?你愛我,我也愛你,那麼,我們就享受我們的
愛情生命吧!我不要那個『妻子』的頭銜,我曾經有過那樣東西,給我的只是凌辱!上帝沒有讓我死亡,也沒有讓我一直精神失常,我該珍惜自己的生命,享受我們的感情。別傻了,
夢軒,」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盯著他:「別拋開我,我是你的!只有你這樣愛我,只有你這樣尊重我,沒有力量會把我從你身邊拉開,即使你想甩掉我,都甩不掉,我是你的!」
  「甩掉你?珮青?我嗎?」夢軒嚷著,把她擁進了懷裡,「但願你能知道我的感情,能知道我想得到你的那份迫切,自從認識你到今天,一年半以來,無一日改變!」
  「那麼,你還顧慮什麼?」珮青低回的問,用手攬著他的脖子,眼睛對著他的眼睛。「拿去吧!我在這兒!我的人,我的心,我的身體!完完全全的在這兒,拿去吧!」
  「噢,珮青!」他低喊,嘴唇碰著了她的,有生以來,他很少這樣的激動,從心靈到肉體,每一個細胞都在震顫,他的手臂環繞著她,不是環繞著一個軀體,而是一個世界。
  晚上,他們攜手來到碧潭旁邊,月色如銀,在水面投下無數燦爛的光芒,碧波蕩漾,晚風輕柔,大地寧靜得像夢,沒有絲毫的煩擾、紛爭。他們租了一條中型的船,泡上一壺自備
的上好香片茶,並坐在船中的藤椅裡,讓那船頭舟子任意的輕搖著槳。怕珮青會冷,夢軒用一件夾大衣裹著她,因為水面的風特別涼,而且春寒料峭。槳聲在夜色中有節拍的響著,船
輕輕的晃動,沿著那多岩石的岸邊前進。一忽兒月光被岩石遮住了,他們就進入暗幽幽的水灣中,一忽兒又劃了出來,浴在明亮的月光下。水色也跟著變幻,有的地方明亮得像翡翠,
有的地方又暗黑得如同墨色的水晶。
  船篷上吊著一盞小燈,是方方的玻璃罩子,中間燃著一支五寸長的小蠟燭。跟著船的搖晃,燭光也輕輕的閃動。水裡,有月光,有燭光,有船影,有人影。夢軒握著珮青的手,不
時緊握一下,就代替了千言萬語。新店鎮上那些星星點點的燈光,彷佛都很遙遠很遙遠,在那峭壁上暗綠色的叢林裡,也偶然閃爍著一點靜靜的燈光,像一顆顆發光的鑽石。
  「珮青!」
  「嗯?」她掉過頭來。
  「你好美。」他神往的。
  她笑笑,兩顆黑幽幽的眼珠也像兩粒閃爍的鑽石,每個瞳孔都有一支燃著的蠟燭。
  「我有點不相信這是真的,」夢軒低低的說:「從第一次見你,幫你拾起餐巾的那一刻起,我就覺得有什麼不尋常的事發生了,你好像一步跨進了我的心裡。以後,我總是想著,
我能得到她嗎?我能擁有她嗎?你一直距離我像月球那樣遙遠。然後,你就在生死關頭掙扎,緊接著又迷惘了那麼長的一段時間,現在,我居然會和你悠然的蕩舟湖上,甩開了一切藩
籬,生活在一起,這可能是真的嗎?這一年半的時間,真長久得像幾百個世紀,又短暫得幾秒鐘似的,你有沒有這種感覺?」
  「是的。」珮青注視著船舷下的潭水,小船攪碎了一潭月色。「人類的遇合多麼奇怪,那天去赴程家的宴會,我真是一百二十萬分的不願意,卻偏偏遇到了你。」掠了掠頭髮,她
嘆息了一聲:「伯南到底做了一件好事,他讓我認識了你。」
  「我還記得伯南對你說了一句:『別理他,不過是個滿身銅臭的貿易商。』這句話使我受傷了很久!」
  「事實上,我很早就愛上你了。」珮青沉思的看看天,幾片薄薄的雲在月亮旁邊浮動。「當我最初看到《遺失的年代》的時候,我就把各種的幻想加在作者的身上,但是,我做夢
也沒有想到我真會和這個作者相遇又相戀。」
  「我符合你的幻想嗎?」
  「不,不完全。」
  「有一部份?」
  「是的。」
  「沒你幻想的好?」
  「比我的幻想真實,」她拿起他的手來,貼在自己的面頰上,於是,他驚異的發現她的面頰是濕的,她又流淚了!帶著一些哽塞,她說:「我多麼愛你呵!而且崇拜你!夢軒,你
不會有一天對我厭倦嗎?當我的頭髮白了,老了,醜了,你會不會離棄我?」
  「當『我們』的頭髮白了,」他更正的說:「我們一起變老了,臉上都是皺紋,牙齒也掉了,一個老公公和一個老婆婆,坐在種滿菊花的短籬旁邊曬太陽,回憶我們的往事,從拾
餐巾說起,一件又一件,有幾十年的往事可以述說呢,等到太陽落了山,我們彼此攙扶著回到房裡,坐在窗口看夕陽,看晚霞,看月亮,數天上的星星和地上的流螢,不是也很美嗎?

  「會有那樣一天嗎?」
  「必定有。」他吻吻她的手背。「當我們死了,我們要葬在一起,你聽過希臘神話裡包雪絲與斐利蒙的故事嗎?因為他們太相愛,死了之後,被變為同根的兩棵樹,我們也會。」
他誇張的問:「你信嗎?」
  「我信。」她點頭,燭光照亮了她的臉龐。
  從古至今,戀人們的話永遠談不完,他們也是。靜幽幽的水,靜幽幽的山,靜幽幽的小船,靜幽幽的燭光,所有的事或物都蒙上一層夢幻的色彩。夜深了,搖船的船夫扶著槳,躺
在船頭睡著了,岸上的許多燈光也睡著了,熄滅了。星星和月亮躺在水底,也快睡著了。
  夢軒轉過頭來,在珮青耳邊說:「珮青,我要吻你。」
  「現在嗎?」
  「是的。」
  「在這兒?」
  「有什麼不可以?」
  「哦,沒有什麼不可以。」她微笑的,做夢般的說。
  她轉過頭來,他深深的吻住她。小船悠遊自在的在水面蕩漾,月亮隱到雲層後面去了。
  回到家裡,吳媽已經給他們鋪好了床,桌上放著兩杯剛泡好的、清香繞鼻的茶。放下了淡紫色的窗簾,一屋靜幽幽的紫色,充滿了浪漫氣息。微風拂動著,窗紗上映滿了花影,紫
色的燈罩像一朵含苞欲放的睡蓮。
  珮青坐在梳妝檯前面,用刷子刷著那一頭長髮,夢軒站在她的身後,從鏡子裡望向她。她的刷子停住了,兩人在鏡子中四目相矚,良久良久,他把頭埋進了她的長髮裡,吻著她的
脖子。扳過她的身子,他的唇在她耳邊胸前移動,熱熱的氣息像電流般通過她,她顫抖著,用手攬著他的頭,渾身發熱而悸動。他的頭往上移,嘴唇和她的膠合在一起,身子貼著身子
,兩人都感覺得出對方的緊張。
  抬起頭來,他望著她那發紅的雙頰和光亮的眸子,紫色光線下,她的臉柔和如夢。那眼底充滿醉意盈盈的水光,嘴邊帶著抹嬌羞怯怯的柔情,他不能抑制自己的心跳,感到從每根
骨髓裡冒出喜愛和佔有的欲望。雙手圍著她的腰,把她圈在自己的臂彎裡,他輕輕的問:
  「想不想睡?」
  她轉開了頭,一抹嫣紅一直從面頰飛上了眉梢,她像個初做新娘的少女,那樣含羞帶怯,又柔情萬斛。
  「來吧!」他牽著她的手。
  月光映滿了窗子,微風在水面林間軟語呢喃,幾縷花香被春風送進了窗欞,一屋子蕩漾的春意。遠方有不知名的鳥兒,在啁啁啾啾的輕訴著什麼,間或還有一兩聲深夜的汽車喇叭
,打破了寂靜的夜。床頭櫃上豎立著一盞紫色的小燈,燈下有一個長著翅膀,手裡握著小弓小箭的愛神邱彼特。
  珮青的頭俯靠在夢軒的肩上,枕著他的手臂,靜靜的躺著。
  夢軒低喚了一聲:「珮青!」
  「嗯?」
  「還沒睡著?」
  「睡不著,」她側過頭來望著他。「幸福好像來得太快了。」
  「不,太慢了,整整一年半。」
  「我沉睡了一年。」她不勝低回:「當我神志不清的時候很可怕嗎?」
  「不,你從來沒有可怕的時候,只是像個做夢的小女孩。」
  「我現在還在做夢,」她翻轉身子,用手臂繞著他。「別對我變心,夢軒,我太弱了,只能依賴你給我生命。」
  「你放心,你不弱,我的生命在你身上。」他想起她曾經幾乎死去,就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顫。
  「怎麼了?」
  「沒什麼。」他攬緊她,吻著她,似乎怕她會突然消失掉。「珮青,你知道嗎?你是個渾身燒著火的小東西,那麼熱,你會把鋼鐵都燒熔了。」
  她噗哧的輕笑了一聲。
  「笑什麼?」他問。
  「以前,伯南說我是一塊北極的寒冰,已經凍結了千千萬萬年了。」
  「那因為他是北極,碰著他只能結凍。」
  「你呢?」她對他微笑,「你是熔爐,我生下來就為了等待和你相遇。」
  「仍然遲了一步。」他嘆息了一聲。
  憂鬱不知不覺的從窗外溜了進來,兩個人都突然沉默了,一層散不開的陰霾罩在他們的頭上。好一會兒,夢軒擔憂的喊:「珮青!沒有不高興吧?」
  「沒有。」她的語氣稍稍有些生硬。
  「為什麼不說話?」
  「我在想——」她沉吟的望著他,突然說:「你太太知道我們的事嗎?」
  「不,大概不知道。」
  她沉默了,他問:「怎麼?」
  「不怎麼,」她習慣性的咬咬嘴唇,慢慢的說:「以後會不會出問題呢?總有一天她會知道的。」
  「我會找機會告訴她,她會同情這段感情,她是個善良的女人。」他說。「總之,你別煩惱吧,珮青,這是我的事,我自己會解決的。」
  她不語,半天,才幽幽然的長嘆了一聲。
  「唉!」
  「珮青!」他歉疚而擔心的喊。
  她用手支起身子,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注視著他,然後,她的頭俯了下來,她的唇壓在他的唇上,輕輕的說:「不管怎麼樣,夢軒,我愛你,我好愛好愛你。」
  他的胳膊溫柔的抱住了她,好溫柔好溫柔。熄滅了燈,滿窗月色映著窗簾,淡紫色的光線罩住了一屋子靜幽幽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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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夢軒坐在辦公廳裡,望著桌上那幾百件急待處理的事情。每天到辦公廳裡來,都像打仗般的爭取時間:那麼多的公事、信件和電話,常恨不得能生出三頭六臂來,可以一下子們事
情都處理完。他的女秘書何小姐正坐在他的旁邊,拿著小本子記錄他所吩咐的事情,他一面講,一面拆閱著信件:
  「要王先生去一趟臺灣銀行辦結匯,李主任從青果業公會回來之後,要他馬上到我這兒來,外貿會明天開標,請陳先生去辦理。還有,上次我吩咐印的那份手工藝品廣告,印出來
沒有?」
  「印好了。」
  「拿來給我看看,這些信件交給魏主任,這張清單要打字,告訴張經理,美國××公司寄來的信用狀我看過了,沒問題,按他們要的貨物清單去辦好了。要陳小姐把寫好的信送來
給我簽字。你出去的時候,請趙主任進來一趟。再有,何小姐,取消今晚的宴會,我有事。」
  「哦,夏先生,」
  夢軒向來不喜歡手下的人稱呼他董事長、老極什麼的,所以,大家一向都稱呼他夏先生。
  「今晚的宴會很重要呢,他們可能要進口一批西藥。」
  「請張經理代表我去一下。」
  「是的,夏先生。」何小姐推了推她厚厚的眼鏡,對夢軒好奇的看了一眼,奇怪她的老板對公司的業務不像以前那樣全力以赴了。
  「好了,沒事了,你去吧!」
  何小姐走了,他燃起一支煙,在拆開的幾封重要函件上批示著處理辦法,趙主任敲敲門,走了進來。
  「夏先生?」
  「我們的業務需要積極一點,趙主任,那份進口種類表快一點做出來,我要研究一下。再有,今年洋蔥外銷,我希望由我們標到。」
  「可是,去年××貿易公司辦理洋蔥,賠了一大筆。」
  「那是氣候關係,洋蔥的產品太壞,今年不會,我估計今年如果標到,可以大賺。」
  「好的,夏先生。」
  趙主任剛走,電話鈴響了,何小姐在電話中說:
  「夏先生,陶思賢先生要見您。」
  「哦!」他蹙緊眉頭:「告訴他——」
  「他已經進去了。」何小姐急急的說。
  果然,門推開了,陶思賢大踏步的走了進來,一股旁若無人的樣子,嘴裡叼著一支菲律賓雪茄。隨著時間的過去,陶思賢越來越流氣十足,他發現了最方便的生活方法,是招搖撞
騙加上鑽營拍馬,這對他的個性非常合適,而且他對這方面也確有天才,因此,雖然他從沒有一個正經工作,他的名片上卻有七八個漂漂亮亮的頭銜,出入計程車,每日西裝筆挺,抽
雪茄煙,逛酒家舞廳和最豪華的夜總會。
  「哦,怎麼?夢軒,不歡迎我嗎?」陶思賢似笑非笑的說,自顧自的在一張沙發上坐了下來。
  「沒有的事,」夢軒勉強的說,「你先坐坐,我馬上把這幾件事處理完了。」他看了陶思賢一眼,直覺的感到他今天有些來意不善,什麼因素使他看來那樣神氣活現?
  「好,我反正沒事,你先忙吧!」陶思賢蹺起了二郎腿,深吸了一口煙,讓煙在口腔裡打了個回旋,再噴出來。
  夢軒回到他的工作上,迅速的處理了好幾件事。陶思賢的眼光一直不停的東張張,西望望,又研究著牆上的進出口曲線圖,露出很有興味的樣子。夢軒打脊椎骨裡冒出厭煩的感覺
,匆匆的結束了工作,他轉過椅子,面對著陶思賢說:
  「怎樣?近來好嗎?」
  「沒有你好,看樣子,你的生意是越做越大了,」他指指牆上的圖表:「我算了算,和你有生意來往的國家已經有十四個之多了,套一句俗語,你這才是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
盛達三江呢!」
  夢軒厭煩的感覺更重了,勉強的笑了笑,應酬的說:
  「幹的是進出口嘛,總是和國外有點來往的。其實,主要也就是東南亞和日本。你上次不是說要和朋友合開一家舞廳嗎?怎麼樣?」
  陶思賢聳了聳肩:「沒批准。現在夜總會和舞廳已經太多了。」
  「最近準備幹什麼?」
  「房地產,這是目前最有希望的一檔子行業。」
  「哦?」夢軒料到下面該是借錢了。「跟別人合股嗎?」
  「是的,我自己當然不行,資本不是個小數字,預備在士林、北投一帶造房子,那兒地價便宜,還可以向陽明山管理局租地——」沉吟了一下,他深吸了一口氣,突然說:「夢軒
,你新近在碧潭添置了房產,怎麼也不通知我們一聲,好向你道賀呀?」
  夢軒一怔,抬起頭來,直視著陶思賢,這個不務正業的上等流氓,現在也幹起敲詐來了?陶思賢仰頭哈哈一笑,站起身來,拍拍夢軒的肩膀,瞇起眼睛,故作親昵的說:
  「別緊張,夢軒,想我們男人在外面混,總免不了有這種事兒,你放心,我絕不會告訴美嬋,在雅嬋面前也一個字不說,怎樣?她們女人都是醋罈子,吵吵鬧鬧砸砸東西還是小事
,尋死覓活的就麻煩了,要不然到法院裡去告一狀,什麼妨害家庭啦,就更討厭了,對不對?」
  夢軒燃起一支煙,冷淡的看著陶思賢,後者那走來走去,誇張的聳肩和大笑,使夢軒眼花撩亂。他已經聽出陶思賢言外之意,冷笑了一聲,他說:
  「這並不是什麼秘密,即使美嬋知道了,她也該可以諒解這件事情。」
  「諒解?」陶思賢在桌子上坐下來,一臉陰陰沉沉的笑。「你別希望女人諒解這種事情,在法律上,這屬於告訴乃論,萬一美嬋去控告你那位如夫人妨害家庭,你那個小公館就完
了,還是聰明點,千萬別說出來,至於我,你放心吧,我會完全站在你這一邊。男人就是男人,像你這樣有錢,弄個把小公館又算什麼?我就贊成男人三妻四妾!」
  「哼,」夢軒望著他:「看不出來,你對於法律也很熟呢!」
  「你該研究研究,這對你幫助很大!」陶思賢笑得邪氣。
  「我不認為美嬋會去法院控告,」夢軒噴了一口煙:「當然,如果有人教唆就靠不住了。」
  「哈哈!你不是在暗示我吧?我才不會破壞你的好事呢!男人應該彼此幫忙,對不對?」
  電話鈴驀的響了起來,是夢軒私用的外線電話,拿了起來,對面立即傳來珮青清清脆脆的聲音,由於方便起見,夢軒給碧潭的小屋裡也裝了電話機。
  珮青的語氣嬌嬌怯怯、溫溫柔柔的:「夢軒,是你?」
  「是的。」夢軒看了陶思賢一眼。
  「我知道你很忙,我沒事,就是想聽聽你的聲音。」珮青說:「我真麻煩,是不是?」
  「不。」夢軒心底通過一道暖流,滿懷感情,恨無法傳送,由於陶思賢在旁邊,他只能截短自己的句子。
  「你今天不回來,是嗎?」珮青似乎在嘆息。「不過,我並不是埋怨你呵,我知道你還有苦衷,只是,我會很寂寞了。喂,夢軒,你怎麼不講話呢?」
  「我——」夢軒無法暢所欲言,再看了陶思賢一眼,他匆匆的說:「我現在有事,等一下我再打電話給你,好不好?」
  「哦!」珮青很輕很輕的「哦」了一聲,電話掛斷了,夢軒再「喂」了兩聲,知道她已經掛斷,只得收了線,他有些不安,珮青的感情那樣纖細和脆弱,她一定會誤解他的冷淡,
而自己默默的去傷心了。
  抬起頭來,他看看陶思賢,決定簡單明瞭的解決這件事情,拿出了支票簿,他說:
  「我還有點事要辦,思賢,你是不是需要一些經濟上的支援?」
  沒想到夢軒會這樣開門見山的問,陶思賢有些窘迫,不過,他早已訓練得不會臉紅的了。
  「唔,算你入股吧!」他老著臉說。
  「房地產嗎?」夢軒說:「老實說,我沒有興趣,我自己的事業已經夠忙了,不想再發展別的。這兒有一萬塊錢,你先拿去用吧!」
  「一萬?!」陶思賢說:「你上次的煤礦也不肯幫忙,這次又不肯入股,夢軒,你太不夠朋友了吧?」
  「你先拿去,怎樣?至於入股的事,讓我考慮一下,好不好?」
  「好吧,你考慮考慮,」陶思賢話中有話的說,滿不在乎的收了支票,深深的看了夢軒一眼:「我過三天來聽你的回音,既然你忙,我也不再打擾你,希望你——」他對他瞇瞇眼
睛:「多多幫忙!我們——彼此彼此!心照不宣!」走向門口,他又折了回來,湊在夢軒耳邊說:「什麼時候請我到碧潭去見見你的那一位?一定——」他用手指在空中畫了一個弧線
,表示女性的身材,「很漂亮吧?」
  一股火氣從夢軒心中冒了出來,一時間,他有對著陶思賢那肥胖的下巴揮上一拳的衝動,好不容易,他才克制住自己,臉色就顯得十分難看。陶思賢也看出夢軒的神情不佳,走向
了門口,他自我解嘲的打了一聲哈哈,說:「開開玩笑哦,知道你是金屋藏嬌!好,再見吧,我過幾天再來!」
  目送他走了出去,夢軒沉重的在椅子裡坐了下來,他沒有及時打電話給珮青。深深的吸著煙,他看出面前的問題重重。他和珮青,並不像他以前所想的,可以過一份與世無爭的生
活,他們面前的荊棘還多得很,陰霾也多得很,這段愛情,事實上沒有絲毫的保障。他的心情變得非常惡劣了,突然間,他發現自己只是一個弱者,給珮青在沙丘上建立了一個小巢,
隨時隨地,這小巢就可能連根摧毀。
  他沒有心再辦公,整日在他辦公室裡踱來踱去,他明白自己必須拿出主見來,如果接受陶思賢的勒索,這會變成一個無底洞,而且,紙包不住火,怎能料定這個秘密可以永久保持
?但是,如果告訴了美嬋,誰又能料定她會怎麼樣?她是個對任何事都不用心機,不用思想,只憑直覺的女人,假如她那個姐姐和姐夫再給她一些意見,後果會怎麼樣?
  午後,他提前離開了公司,駕著汽車回到家裡。他這樣早回家幾乎是絕無僅有的事,小楓高興得吊在父親的脖子上歡呼,小竹在他的腳底下繞來繞去。他吻了兩個孩子,走進客廳
坐下。小楓乖巧的送上了父親的拖鞋,跪在地毯上幫父親脫皮鞋,一面說:「爸爸,你為什麼現在總要到臺南呀,臺中呀,高雄呀——去跑?下次你也帶我去,好不好?」
  夢軒苦笑了一下,把小楓攬在胸前,最近,他和孩子們實在疏遠得太多了。小楓坐在他的膝上,用手玩弄著父親的領帶,一面絮絮叨叨的述說著什麼,夢軒心不在焉的聽,順著口
答應,小楓突然把她的小臉緊貼在夢軒的臉上,甜甜的說:「爸爸!我好愛你!」
  夢軒怔了征,一股感動的情緒就直竄進他心靈深處,和感動同時湧上來的,是不安和歉疚,他但願自己能多一些時間和孩子們在一起,他們是那樣可愛的小東西!有一段很長的時
期,孩子是他最大的安慰和快樂。但是,這一年多的日子,珮青幾乎把他整個心靈的空間都佔據了,甚至沒有位置再來容納孩子,對孩子們來說,難道一個父親,給了他們溫飽就算夠
了嗎?他們更需要的是照顧和愛護呀!
  摸著小楓柔軟的頭髮,他感動的說:「爸爸也愛你,等哪一天爸爸空了,帶你和弟弟去動物園看猴子,好嗎?」
  「今天!」
  「今天不行,今天爸爸還有事,還要出去呢!」
  美嬋從臥室裡走了出來,她剛剛睡醒午覺,一股慵慵懶懶的樣子,穿著件粉紅色的睡衣和睡褲,頭髮亂糟糟的也沒梳,睜著對惺惺忪忪的眸子,望著夢軒,笑了笑說:
  「今天怎麼能這麼早回來?」
  「唔,」夢軒從鼻子裡模糊的應了一聲,有些神思不定。「特別提早回來的。」
  「哦,」美嬋無意於詢問他為什麼提早回來,打了一個哈欠,伸伸懶腰,她精神愉快的說:「既然回來了,我們出去玩玩吧,好久沒看電影了,報紙呢?找找看有沒有可看的電影
?我們帶孩子一起去。」
  「好!」小楓從夢軒膝上一躍而下,歡呼的說:「我去拿報紙!」
  「不要!」夢軒阻止了小楓,面對著美嬋,神色凝重的說:「美嬋,我有話要和你談談。」
  「和我?」美嬋詫異的問,張大了眼睛,看看夢軒,不大信任的重複了一句:「和我嗎?」
  「是的。」
  「什麼事呢?」
  「我們去書房裡談,好吧?」
  美嬋的臉色變白了。「很嚴重嗎?夢軒?是不是你的生意垮了?我們又窮了,是不是?」
  「不,不是,不是這種事。」
  美嬋鬆了一口氣。「那就好了,你和我談什麼呢?我又不懂你公司裡那些事情,」她一面說,一面又慵慵懶懶的打了個哈欠,走向書房。「你可別讓我和姐姐他們談判啊,如果是
他們的事,你還是自己和他們談吧!」
  夢軒讓孩子們在外面玩,關上了書房的門,這間房間他已經好幾天沒有進來了,阿英一定沒有清掃過,桌上已積了一層灰塵,數日前殘留的煙蒂,仍然躺在煙灰缸裡。打開了窗子
,放進一些新鮮的空氣,他坐了下來,讓美嬋坐在他的對面。
  一時間,他不知道該如何啟口,只是呆呆的注視著美嬋,一個勁的猛抽著煙。美嬋有些按捺不住了,把眼睛瞪得圓圓的,她問:「你到底在幹嘛呀?是不是生病了?」
  「沒有,」夢軒悶悶的說,隔著煙霧,注視著美嬋,恍惚的回憶著和美嬋初戀的時候。
  他們沒有過什麼狂熱的戀愛,也沒有經過任何波折,相遇,相悅,然後就順理成章的結婚了。十年的婚姻生活,美嬋實在沒有絲毫過失,她不打牌,不交際,不組織太太集團,也
不和丈夫兒女亂發脾氣,有時對家務過分馬虎,這也是她的本性使然。總之,她是個安分守己的妻子,心無城府而自得其樂。對於這樣一個太太,他怎能說得出口,他已經另築香巢?
他怎忍心毀滅她的世界,破壞她面前這份懵懂的幸福?何況,他即使瘋狂的愛著珮青,對美嬋,他仍然有十年的夫妻之情,一種本分的感情和責任,他是全心全意希望她快樂的。噴著
煙,他茫然的看著那些煙圈擴散消失,他說不出口,他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喂,什麼事呀?」美嬋不耐的問,無聊的轉動著自己手指上的一枚鑽石戒指,那是結婚八週年紀念日,他送給她的禮物。「要說快一點說嗎!」
  他能不說嗎?他能繼續隱瞞下去嗎?陶思賢允許他保有他的秘密嗎?萬一將來揭穿了,比現在的情況更糟千萬倍!或者,他能說服美嬋和珮青和平共存,那麼,就什麼問題都沒有
了,目前,擺在他面前的只有這一條路可以走,他必須面對現實!深吸了一口煙,他坐正了身子,決心不顧一切了。凝視著美嬋,他低低的說:「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情,希望你能好好
的聽我。」
  美嬋狐疑的望著他。
  「一年半以前,」他慢慢的說:「我認識了一對夫婦,丈夫生性殘酷而又勢利,太太很嬌柔弱小,我和那位太太談得很投機——」他咬著煙頭,有點兒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半天
,才又接著說:「那位太太看過我的小說,是個熱情、誠懇、思想和感情都很豐富的女人,我們談過好幾次,這使那個丈夫很生氣,於是,他虐待她,打她,使她痛苦,直到她病得幾
乎死掉——」
  美嬋仍然瞪著她的大眼睛,像在聽一件別人的事情,她單純的頭腦還無法把這故事和她本身連在一起。
  「那個太太被送進醫院,有好幾天,醫生和朋友都認為她沒有希望了,但是,她終於度過了危險,不過,她精神失常了,不認得任何人,她的丈夫就此和她離了婚,她此後一年多
的日子,都在精神病院裡度過。」
  美嬋露出關懷的神色,這故事撼動她女性的、善良的心地,引起了她的同情和憐憫。
  「直到一個月以前,她的病才好了,出了院,於是——」他頓了頓,噴出一口濃濃的煙霧,讓那煙霧橫亙在他和美嬋的中間。「有一個喜愛她的人,把她接出醫院,和她同居了。

  美嬋歪了歪頭,她的思想依然沒有轉過來,而且,完全沒有弄清楚,夢軒為什麼要把這個故事講給她聽。
  「怎樣呢?」她問。
  「噢,美嬋,你還沒聽明白嗎?」夢軒嘆了口氣,深深的凝視著她。「我是來請求你諒解的,我希望你能同情她,也同情我,那麼,別過份的責怪我們——」
  「你們?」美嬋愣愣的問。
  「是的,我就是那個和她同居的男人。」
  美嬋一唬的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臉孔頓時變得雪白,瞪著夢軒,她囁囁嚅嚅的說:
  「你——為什麼編出這個故事來騙我?你和她同居?我不相信,我完全不相信!」
  「這是真的,美嬋,我向你發誓這是真的!」他拉住她。「美嬋,我一點也不想做對不起你的事情,天知道,我多麼不願傷你的心,如今事情已經發生了,我告訴你,請求你原諒
——」他的聲音不由自主的顫抖了。「尤其,請求你的同情——我決不會虧待你!」
  美嬋糊塗了,心慌意亂了,而且,完全被嚇呆了!她從沒看過夢軒這樣激動和低聲下氣,這根本不是她所習慣的那個夢軒。但是,接著,那可怖的事實就撕裂了她,丈夫要遺棄她
了,離開她了,別有所戀了。這種從來沒有威脅過她的事情竟在一剎那間從天上掉到她的面前,擊碎了她的世界,驚嚇得她手足失措。她愣愣的呆立了兩分鐘,才突然用手蒙住了臉,
「哇」的一聲放聲大哭起來。
  夢軒抱住了她,拍著她的背脊,痛苦的說:
  「美嬋,你安靜一些,聽我說,好嗎?」
  「你不要我們了,是嗎?」美嬋邊哭邊喊:「你另外有了女人,你!你怎麼可以這樣做?我不要活了!我還是去死掉算了!」
  「美嬋,美嬋!別喊,別給孩子們聽到,」夢軒蒙住了她的嘴。「我沒有說不要你,你仍然是我的太太,珮青不爭任何的名分,你懂嗎?」
  美嬋掙扎著,哭著,喊著,不論夢軒和她說什麼,她只是又哭又叫,但是,她終於清楚了一些,拭著眼淚,她說:
  「你討了個小老婆,是不是?你要我接受她,是不是?」
  夢軒閉了閉眼睛,這樣說對珮青是殘忍的,但是,現在顧不了這麼多了。
  「她不會妨礙你什麼,美嬋,你們也可以不必見面,我每星期有幾天住在她那裡,就是這樣。」他勉強的說:「美嬋,你一直是那樣善良的,如果你能諒解這件事,我——」他深
深的嘆息,眼睛裡蒙上了淚霧:「我說不出有多麼多麼感激你!」
  美嬋的腦子又糊塗了,她從沒看過夢軒流淚,在她心中,丈夫是和岩石一般堅強的,如今竟這樣低聲下氣的哀求她,就使她滿懷驚慌了。驚慌之餘,她又恐懼著失去面前這一切,
但是,夢軒的千保證,萬解釋,和那說不盡的好話,終於使她相信生活不會變動,只要不變動,她對於別的倒沒有什麼需求,她一向就不大瞭解「愛情」這種玩意兒,也沒有這種感情
上的需要,她認為男人只要供給她吃喝,給她買漂亮衣服,就是愛她了。何況,有錢的男人討姨太太,並不是從夏夢軒開始的。因此,在兩小時之後,夢軒終於說服了美嬋,使她接納
了這件事實。
  為了安慰她,他這天沒有去碧潭,而帶著她和孩子們去看了一場她所喜愛的黃梅調電影,吃了一頓小館子,還買了一串養珠的項鍊送她。
  但是,當他深夜躺在床上的時候,他全心都是珮青的影子,他為解除的陰霾而快慰,為沒去她那兒而歉疚,聽著身邊美嬋平靜的呼吸,他同樣對她有歉疚的情緒。他失眠了,感到
被各種歉疚所壓迫的痛苦。望望窗外的滿天繁星,他喃喃的自語:「誰能得到你所得到的?這是公平的,你應該支付一些什麼。因為你愛人而被愛,所以你必定要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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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4 23:57:07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章】
  對珮青而言,一段嶄新的生命開始了。
  從來沒有這樣甜蜜而沉迷的日子,藍藍的天,綠綠的樹,白白的雲都沾染著喜悅與溫柔。清晨,倚著窗子聽聽鳥鳴,黃昏,沿著湖岸看看落日,以及深夜,坐在小院裡數數星星,
什麼都美,什麼都令人陶醉。當然,晴朗的天空也偶然會飄過幾片烏雲,喜悅的歲月裡也會突然浮起了輕愁。
  當夢軒不來的日子,她難免不想像著他與妻兒團聚在一塊兒的情景,而感到那層薄薄的妒意和愁苦。當他們相依偎的時刻,她又恐懼著好景不常,不知道前面是康莊的大道,還是
荊棘遍佈的崎嶇小徑?當程步雲的偶然造訪,間或提到外界的事情,她又會覺得這種處境下,那可憐的自尊所受到的傷害——但是,這些烏雲都只是那樣一剎那,就會被和煦而溫暖的
風所吹散了,吹得無影無蹤。
  在夢軒的熱情和照顧下,她呼吸,她歡笑,她歌唱,初次覺得自己充滿了生命的活力!
  這天晚上,夢軒來了,一走進門,他擁著珮青說:
  「我們出去吃晚飯,然後,我們去跳舞。」
  「跳舞?」珮青有些意外。
  「是的,會嗎?」
  「只會慢的。」
  「夠了。」
  「我不知道你愛跳舞。」珮青說。
  「事實上我並不愛,但是我有和你跳舞的欲望,人一高興就會手舞足蹈,可見跳舞是一種愉快的表現,和你跳舞,一定是一種至高無上的享受。」
  「反正,我隨你安排,你說幹什麼就幹什麼。」珮青微笑著說。「那麼,馬上準備吧!」
  珮青到臥室裡,換了一件白底紫玫瑰花的旗袍,外面是淡紫色滾銀邊的小外套,長髮向來不需整飾,總是自自然然的如水披瀉。淡施脂粉,輕描雙眉,她在鏡子裡對著夢軒微笑。
夢軒扶著她的肩,把嘴唇埋在她的頭髮裡,兩人靜靜地站立了好一會兒,微笑慢慢的從兩人的眼底裡消失,代之的是突發的柔情,他的嘴唇滑下來,弄亂了她剛涂好的唇膏。她推開了
他,兩人又在鏡子裡相對微笑,癡癡的、傻傻的,像一對小娃娃。
  終於,他們出了門,吳媽站在大門口,目送他們的車子開走,夢軒的手扶在方向盤上,珮青的頭倚在他的肩上。吳媽的眼睛濕濕的,關上大門,她滿足的嘆了口氣,暗暗的想,如
果珮青能夠養個兒子,那就再也沒有什麼缺陷了。在她單純的心目中,女人養了兒子,地位也就鞏固了,珮青到底不是夢軒的元配夫人呀!
  車子平穩的滑行著,夢軒一隻手駕著車子,一隻手攬著珮青的腰,說:
  「你會開車嗎?」
  「不會。」
  「我要教會你,開車很容易,也很好玩。」
  「你會發現我很笨。」
  「是嗎?但願你能笨一點。」
  「怎麼講?」
  「那你會快樂得多,思想是人類最大的敵人。」
  珮青沉思了一會兒,坐正了身子。
  夢軒問:
  「怎麼了?」
  「你知道我常被思想所苦嗎?」她深思的說。
  「我知道你每根纖維,每個細胞,」夢軒看了她一眼:「我要去買一把鑲著紫色寶石的小刀送你,專為斬斷那些苦惱著你的胡思亂想而用。」
  珮青嫣然一笑。「何必去買?你不是有那把小刀嗎?」
  「是嗎?」
  「是的,在這兒。」她把手放在他的心口上。
  他俯下頭來,吻了吻她那隻白皙的小手。
  「這把刀有用嗎?夠鋒利嗎?」
  「非常非常有用。」
  「那麼,常常用它吧,記住,它時時刻刻都在你的手邊。」
  「是的,不時也會刺痛我。」
  他猛的煞住了車子,轉過頭來看著她,一面皺攏了他那兩道很挺很挺的眉毛。「是嗎?」他打鼻子裡面問。
  「你很驚奇嗎?」她反問:「任何感情都會讓人痛苦的,感情越濃,刺痛對方的可能性就越大,快樂越多,痛苦也就越多。快樂和痛苦,是常常同時並存的。」
  他重新開動車子,眼底有一抹思索的神色,他那隻空著的手伸過來,輕輕的握住了她的手。
  「在這一刻,你也痛苦嗎?」他溫柔的問。
  「有一些。」
  「為什麼?」
  「一種恐懼。」
  「恐懼什麼呢?」
  「怕好景不常,怕離別,怕外界的力量,還怕——」她沉吟了一下:「幻滅!」
  「幻滅?」他皺皺眉。
  「世界上最可悲的事情,莫過於兩個相愛的人,有一天忽然發現他們不再相愛了,那就是幻滅。」
  「你認為我們會這樣嗎?」他瞪著她,帶著點鷙猛的神氣:「你那腦袋裡裝著的東西相當可怕哦!這就是用小刀的時候了,斬斷你那些胡思亂想吧!」他閃電般吻了她一下,車子
差點撞到路邊的電線杆。「我告訴你,珮青,別想那些,別苦惱你自己,你只管愛吧!用你的整個心靈來愛!當你煩惱的時候,你只要想一想,有人那麼瘋,那麼深的愛你,那麼全心
全意的要你快樂,你就不該再苦惱了。」
  「就因為你這樣,所以我怕失去呀!」
  「人,」他搖搖頭。「多麼脆弱,又多麼矛盾的動物呀!」
  他們到了中山北路一家意大利餐廳裡,餐廳設備得很幽雅,有一種特別的寧靜。偌大的餐廳中,沒有任何電燈,只在每張餐桌上,燃著一支小小的蠟燭。他們叫了意大利煎餅,兩
人都是頭一次吃,慢嚼品嘗,別有滋味。燭光幽幽的、柔柔的照在珮青的臉上,那一圈淡黃色的光暈,輕輕的晃動著,她瞳孔裡,兩朵蠟燭的火焰,不住閃爍的跳動。
  夢軒放下刀叉,長長久久的注視她。她用一隻手托著腮,另一隻手放在桌上,對他神思恍惚的微笑。他握住了她桌面上的手,低低的、嚴重的說:「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告訴你
。」
  「哦?」她有些驚嚇,她一直是非常容易受驚的。
  「我不記得我有沒有告訴過你。」
  「什麼事?」
  「我愛你。」他慢慢的說,從肺腑裡掏出來的三個字。
  她的睫毛垂下去了好一會兒,當她再揚起睫毛來,眼睛裡已漾著淚水,那兩簇蠟燭的火焰就像浮在水裡一般。她的唇邊有個幸福而滿足的笑容,整個臉龐上都綻放著光輝,使她看
起來那麼美,那麼聖潔,又那麼寧靜。
  就這樣,他們坐在蠟燭的光暈下,彼此凝視,相對微笑,幾乎忘記把煎餅送進嘴裡。時間慢慢的滑過去,蠟燭越燒越短,他們不在乎時間。唱機裡在播放水上組曲,接著是一張海
菲茲的小提琴獨奏,那些悠悠然的音浪回旋在他們的耳邊,燭光的顏色就更增加了夢魅般的色彩。
  終於,將近晚上十點了,他們的一頓晚餐竟吃了三小時!站起身來,他挽著她走出了餐廳。然後,他們到了統一的香檳廳。
  這兒是臺北市內佈置得最雅致的一家夜總會,高踞於十層樓之上。他們選了臨窗的位置,掀起那白紗的窗簾,可以看到臺北市的萬家燈火。桌子上放著黃色的燈罩,裡面燃著的也
是一支蠟燭。樂隊慢悠悠的演奏著一支華爾滋舞曲,幾對賓客在舞池裡輕輕旋轉。
  他們坐了一會兒,他說:
  「我請你跳舞,這還是我第一次請你跳舞呢!」
  她站了起來,微笑著說:
  「我說過我不大會跳舞的,跳不好可別生氣呵!」
  「我生過你的氣嗎?」他問。
  「還沒有,保不住以後會呢!」她笑著。
  「告訴你,永遠不會!」
  攬住她的腰,他們跟著拍子跳了起來,事實上,她舞得非常輕盈,轉得極為美妙,在他懷抱裡像一團柔軟而輕飄的雲。他注視著她的眼睛,說:
  「我第一次發現你也會撒謊,你說不會跳舞的呵!」
  「真的,我從來跳不好,」她坦白的說:「而且,我一向把跳舞視為畏途的,以前每次迫不得已到夜總會來,總是如坐針氈,有時,別人請我跳舞,一隻出著汗的、冷冷的手握住
我,我就覺得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我也怕別人把手放在我的腰上,那使我彆扭。」
  「現在呢?」
  「第一次知道跳舞是這樣美妙的,」她微笑著:「以前,我總是會踩了對方的腳。」
  「你知道嗎?」他在她耳邊說:「老天為了我而造了你,也是為你而造了我。」
  華爾滋舞曲抑揚輕柔,像回旋在水面的輕風,掀起了無數的漣漪。他們倚偎著,旋轉,再旋轉,一直轉著,像漣漪的微波,那樣一圈圈的轉個不停。一舞既終,他站在舞池裡,雙
手環在她的腰上,額頭抵著她的,一迭連聲的、低低的說:
  「我愛你,我愛你,我好愛你。」
  夜是屬於情人們的,音樂也是。他們一支支舞曲跳著,忘了時間,也不知道疲倦。一個面貌清秀,身材修長的歌女,在臺上唱著一支很美麗的歌,他們只聽懂了其中的幾句:
  「既已相遇,何忍分離,願年年歲歲永相依,柔情似水,佳期如夢,願朝朝暮暮心相攜。」
  珮青的頭靠在夢軒的肩上,緊擁著他跟著音樂移動,她輕聲的說:「那是我們的寫照。」
  「什麼?」
  「那歌女所唱的歌。」
  夢軒側耳傾聽,那歌詞雖細緻纏綿,卻也愴惻淒迷,一種難言的、幾乎是痛苦的情緒掩上了他的心頭,他把珮青攬得更緊了,彷佛怕有什麼力量把她奪去。尤其聽了那歌詞的最後
兩句:
  「良辰難再,美景如煙,此情此夢何時續,春已闌珊,花已飄零,今生今世何淒其!」
  將近午夜一點鐘,客人都陸陸續續的散了,打烊的時間近了。香檳廳裡的燈都熄滅,只剩下舞池頂上幾點像小星星似的燈光,樂隊在奏最後一支舞曲。那幾點幽幽柔柔的燈光,迷
迷濛濛的照在舞池中,只剩下夢軒和珮青這最後一對舞客了。他們相擁著,跟著音樂的節拍,旋轉,旋轉,再旋轉——。他們兩個的影子在絲絨的簾幕上移動,忽而相離,忽而相聚。

  深夜,他們的車子疾馳在北新公路上,新闢的公路平坦寬敞,繁星滿天,月明如晝,公路一直伸展著,一長串的螢光燈像一串珍珠,延伸到天的盡頭。公路上既無車輛,也無行人
,只有鄉村的人家,傳來幾聲遙遠的狗吠。
  夢軒猛然煞住了車子,珮青問:「幹什麼?」
  「我要吻你。」夢軒說。
  擁住了她,兩唇相觸的那一瞬間,他依然有初吻她時的那種激動。珮青似乎每天都能喚起他某種嶄新的感情,時而清幽如水,時而又炙熱如火。
  「我說過要教你開汽車,現在正是學開車最好的時候,」夢軒說:「來吧,我們換個位子。」
  「現在嗎?」她愕然的說:「夜裡一點半鐘學車?」
  「是的,夜裡學最好,沒有人又沒有車,這條公路又平坦,來吧!等你學會了開車,我們可以駕著車子去環島旅行,兩人輪流開車去。記得我說過的話嗎?我要教會你生活!」
  「好吧!如果你不怕我把車子撞毀,就教我吧!」珮青說,真的和夢軒換了位子。
  坐在駕駛座上,她對著夢軒發笑,夢軒把她的手捉到駕駛盤上來,板著臉,一副老師的樣子,指導著說:
  「放下手煞車!」
  「什麼是手煞車?」珮青天真的問。
  夢軒告訴了她,她依言放下了手煞車,然後調整了排檔,夢軒警告的說:「這是自動換檔的車,油門可別踩得太重,當心車子衝出去煞不住,萬一衝了出去,趕快放掉油門,改踩
煞車,知道嗎?」
  「我試試看吧!」珮青說。
  車子發動了,珮青膽子小,只敢輕輕的踩著油門,雙手緊張的緊握著駕駛盤。但是,車子出乎意料之外的平穩,在寬闊的街道上滑行。看到那樣一個龐大的機械在自己的駕駛下行
動,珮青高興得歡呼了起來:
  「看!我居然能夠駕駛它,我不是一個天才嗎?」
  大概是太得意了,方向盤一歪,車子向路左的安全島直衝過去,慌亂中,她把方向盤急向右轉,車子又差點衝進了路邊的田野裡,夢軒大喊:
  「放油門!踩煞車!」
  好不容易,車子煞住了,珮青驚得一身冷汗,白著一張臉望著夢軒。夢軒一把攬住她,拍著她的肩,又笑又說:
  「真是個好天才呵!」
  珮青驚魂未定,猶疑的說:
  「剛才是不是很危險?」
  「其實沒有什麼,」夢軒說:「你的速度很慢,頂多隻會撞壞車子,不至於傷到人,學車最危險的一點,就是該踩煞車的時候,心一慌就很容易誤踩油門,只要你把油門和煞車弄
清楚,冷靜一些,就沒關係了。來吧,繼續開!」
  「你有膽量坐我開的車子呀?」珮青問。
  「為什麼不敢?」夢軒拂開她面頰上的頭髮,對她深深微笑。「即使撞了車,也和你死在一塊兒?」
  「呸!幹嘛說這種不吉利的話!」
  夢軒笑了,說:「怎麼你有時候又會有這種多餘的迷信呢?」
  「我不怕談到自己的死亡,但是很忌諱談你的。」她凝視著他的眼睛:「如果我失去了自己的生命,頂多不過進入無知無覺的境界,假如失去了你——」她垂下眼簾,低低的說:
「那就不堪設想了。」
  「哦,珮青,」他拍拍她的手:「你放心,你不會失去我,永遠不會,我是個生命力頑強的人,上天給我一個健康的身體和堅強的心,為了要我保護你,我會是一個很負責的保護
者。」
  她對他靜靜的微笑,好一會兒,他振作了一下說:
  「好了,繼續開車吧!」
  她回到汽車的駕駛上,在那杳無人群的公路上,來回練習了將近一小時的汽車駕駛,深夜兩點多鐘,才回到碧潭的小屋裡。對碧潭這幢靜謐溫馨的小洋房和那佔地頗廣的花園,夢
軒為它題了一個名字,叫作「馨園」,取其溫馨甜蜜而又處處花香的意思。
  走進屋裡,夢軒說:
  「你猜怎麼?在度過這樣豐滿的一個晚上之後,我非但不疲倦,反而一點睡意都沒有。」
  「我也是。」珮青說。
  「我想寫一點什麼,」夢軒坐在沙發裡,用手托著腮。「我現在有滿胸懷的感情和思想,急於要用文字表達出來。」
  「為什麼不立刻寫出來呢?」珮青坐在夢軒腳前的地毯上,頭倚著他的膝。「你已經有很長久的一段時間,什麼都沒寫過了,來吧,你寫,我在一邊看著。」
  「你會很厭氣的。」他撫摸著她的頭髮。
  「我不會,」她慢慢的搖著頭。「只要在你身邊,我永遠不會厭氣。」
  他們走進了書房,珮青為他鋪好紙,放好筆,沒有驚醒老吳媽,她用電咖啡壺燒了一壺咖啡。咖啡香瀰漫在室內,和窗外傳來的梔子花香揉和在一起。珮青坐在夢軒的對面,雙手
交叉著放在桌上,下巴放在手臂上,安安靜靜的張著一對癡癡迷迷的眸子,一瞬也不瞬的凝視著他。她的眼光攪散了他的思想,他不由自主的放下了筆,和她對視了起來。
  黎明慢慢的爬上了窗子,曙光照亮了窗簾,夢軒仍然一字未寫,握著珮青的手,他說:「我知道了,人在過分的幸福和滿足裡,是寫不出東西來的,所以,許多文藝作品都產生在
痛苦裡,許多作品表現痛苦也比歡樂來得更深刻。」
  「因為人不容易忘記痛苦的事情,」珮青說:「卻很容易忘記和忽略幸福。」
  他們在天已透亮的時候才上床,枕著夢軒的手臂,珮青輕聲的說:「夢軒,我想見見你的孩子。」
  「哦?」夢軒有些詫異。
  「你知道我不會生育嗎?」
  「是嗎?」
  「是的,但是我很喜歡孩子,我一直夢想自己能成為母親,而且——」她嘆口氣:「我多麼想給你生一個孩子,他一定會綜合我們兩個人的優點,是我們愛情的紀念,將來他再生
孩子,他的孩子再生孩子,我們愛情的紀念就可以永遠不斷的在這個世界上傳下去。」
  「哦,」夢軒笑著說:「你說得多麼傻氣!」
  「我可以見見你的孩子嗎?」她再問。
  「當然,我過兩天就把他們帶來玩,不過,他們是相當頑皮的。」
  「我會喜歡他們!」她擔心的說:「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喜歡我?」
  「他們善良而天真,他們會愛你的,沒有人能夠不愛你,珮青。」
  「真的?」
  「嗯。」她滿足的微笑了,翻了一個身,一樣東西從她的睡衣裡滾了出來,是那粒紫貝殼。在她病中,她總是摩挲玩弄這粒紫貝殼,已經被她摸得十分光滑了。握住了它,她甜甜
的說:
  「噢!紫貝殼!」闔上眼睛,她立即睡著了,睡得很香很沉,那粒寸刻不肯離身的紫貝殼還緊握在手中。
  夢軒沒有馬上入睡,回過頭來,他望著她。她唇邊有著滿足的笑意,熟睡得像個孩子。他看了很久,然後,自己的唇輕輕的貼向她的額,低低的說:
  「珮青,你不知道,我是多麼多麼多麼的愛你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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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4 23:57:33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
  美嬋是個很容易把一切惡劣事實都拋開不管,且圖跟前清靜的女人,她一生最怕的是操心和勞神,即使有極大的悲痛,她大哭一場,也就算了。所以,她倒也是個很能自得其樂的
人。她生平所遭遇過的最嚴重的事,就是父母的相繼去世,但是,喪事既有姐姐、姐夫料理,她也就像接受一件必然的事情一樣接受了。自從父母去世到現在,真正讓她痛苦的事,就
只有夢軒和珮青同居這件事了。
  她接受了這件來到的事實,就如同她接受任何一件事實一樣。最初,夢軒的撫慰平息了她的傷心,可是,夢軒變得經常不回家了,由每星期回來三四次,減低到回來一二次,她才
發現問題的嚴重。她對夢軒的感情是朦朦朧朧的,像小說裡描寫的那種可以讓人生,可以讓人死的感情,她從來就沒有產生過。她認為男女到年齡就結婚,是一種必然的事情,丈夫對
於她,就是一種倚賴,一種靠山,一種伴侶,和孩子們的父親而已。但是,她害怕被遺棄,害怕孤獨,害怕演變到最後,夢軒會要和她離婚,以便娶珮青。增加她這種恐懼心情的,是
三天兩頭就帶著一群孩子來拜訪她的陶思賢夫婦。
  陶思賢覬覦夢軒的財產和事業,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許多人生來就會原諒自己的失敗,而嫉妒別人的成功,陶思賢就是這樣。尤其當他的生活越過越困難的時候,夢軒的
財產就更加眩惑他了。雖然,他每個月都或多或少可以從夢軒那裡弄到一些錢,但是這些小數字是滿足不了一顆貪婪的心的。當他最初發現夢軒另築香巢的時候,他以為抓住了他的把
柄,可以得到大大的一番好處,沒料到夢軒完全不受他那一套,竟和盤向美嬋托出,而乾乾脆脆的拒絕了他的要求,這使他不止老羞成怒,簡直達到懷恨的地步。夢軒既然不能聽命於
他,貢獻出自己的財產,就一變而成為他的敵人了。
  這天晚上,他們一家五口又「闔第光臨」了夢軒的家。正像陶思賢所預料的,夢軒沒有回家,而去了「馨園」。美嬋正煩躁的待在家裡,和孩子們胡亂的發著脾氣。看到了陶思賢
夫婦,她的精神似乎振作了一些。但,當雅嬋第一句話說的就是:「怎麼,夢軒又不在家呀?」
  她就按捺不住,立即眼淚汪汪了。招呼他們坐下,孩子們馬上和孩子們玩到了一塊兒,美嬋拭了拭眼淚,嘆口氣說:
  「他現在那裡還有在家的日子!」
  「你就由他這樣下去嗎?」陶思賢問,燃起一支煙,覷瞇著眼睛,注視著他的小姨子。奇怪著以她那樣丰腴的身材和白皙的皮膚,怎麼挽不住一個男人的心?何況她唇紅齒白,絲
毫未見老態,和雅嬋相比,她實在還稱得上是個美人呢!
  「不由他這樣下去,又怎麼辦呢?」美嬋絞著她的雙手,像個無助的孩子。
  「美嬋,你得拿出點主意來,」雅嬋說:「瞧吧,他遺棄你就是時間問題了!」
  「事實上,現在還不等於已經遺棄了美嬋,」陶思賢和太太一唱一和。「一星期裡只回來一天半日的,八成是為了孩子才回來呢!再過一年半載,那個女人也養個兒子女兒的,看
著吧,他還會管你們才有鬼!」
  「是呀,」雅嬋說:「你沒有聽說過嗎?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偷,男人都是些饞嘴貓!」
  「喂喂,雅嬋,我可不是呵!」陶思賢說。
  「你?你也敢!」雅嬋得意洋洋的說,深以自己的「御夫有術」而驕傲。
  「我——我怎麼辦呢?」美嬋一個勁的揉搓著雙手,求助的看著姐姐、姐夫:「你們說我怎麼辦呢?」
  「你也該拿出點威風來呀!」雅嬋搶著說:「到他那個小公館裡去吵呀,罵呀,砸東西呀,抓住那個女的打一頓呀!現在這個時代又不作興男人討三妻四妾的,你難道還想博什麼
賢慧名嗎?去打它一個唏哩嘩啦呀!」
  「這——這怎麼做得出來?」美嬋面有難色:「怎麼好意思去吵去鬧呢?」
  「你呀,你真是的!」雅嬋的女高音,陡的又提高了八度:「人家好意思霸佔有婦之夫,好意思和你丈夫軋姘頭,你還不好意思去吵呢!」
  「老實說,去吵去鬧並不能解決問題,」陶思賢不慌不忙的說,望著美嬋:「最要緊的,你得把經濟大權抓過來。」
  「經濟大權?」美嬋愣愣的問,她從來沒有考慮過什麼經濟問題。
  「當然,你想,那一個女人會心甘情願的給人做小?還不是看上了夢軒的財產,夢軒現在迷著她,一定用房子啦,金錢啦,往她身上堆。古往今來,為一個女人傾家蕩產的人有的
是呢。將來,往好裡頭想,那個女的撈飽了鈔票一走了之,夢軒成個窮光蛋回到你身邊來。往壞裡頭想,他們雙宿雙飛,帶走所有的錢,拋下你們母子三個完全不管,那你帶著兩個孩
子,人財兩空,以後的生活準備怎麼過呢?」
  「那——那——」美嬋越聽越心亂,眼眶熱熱的,只是要掉眼淚:「那我怎麼辦呢?我從來就不管他的錢,怎麼才能抓到經濟大權呢?」
  「問他要呀,」陶思賢說:「美嬋,不是我說你,你也真老實得過了頭!你是他正娶的太太,你有權管這檔子事呀,為什麼不去法院告他們一狀呢?告那個女的妨害家庭,這官司
你是百打百勝,如果你要打,我幫你介紹律師!要嗎,乾脆和他離婚,讓他付幾百萬贍養費!」
  「離婚?」美嬋呆呆的說:「我不要離婚。」
  「那麼,你去和他談判,叫他先付你一百萬,你就不告他們,夢軒一定怕你告狀,準會如數付給你。你有了一百萬,也就有了保障,即使他要遺棄你,你也不會餓肚子去討飯了。
如果他浪子回頭呢,你們也可有筆重新開始的基金呀,你說是不是?」
  「這——」美嬋的腦子完全轉不過來,她從來就沒有任何數字觀念和經濟頭腦。「他——不給我呢?」
  「只要你聲言要告狀,他一定會給你,否則你就告他,說他不養家,法院會判決他負擔家庭。」
  「可是——可是——他沒有不養家呀!」
  「哎,美嬋,你怎麼這樣傻呢!」陶思賢不耐的說:「有了錢你就不怕他甩掉你了呀,如果他的經濟由你控制,你想想看,他還敢和你離婚嗎?」
  「我拿了錢做什麼呢?」
  「我告訴你,」陶思賢向她俯近了身子:「我去找一個律師,幫你擬一張狀子,你拿這張狀子找夢軒攤牌,要他付你一百萬,他怕鬧成大新聞,毀了他的事業,也怕敗訴之後,賠
償得更多,還怕那個女的臉上下不來,一定會答應你。你拿了錢,如果沒地方放,可以交給我,我拿去幫你放利,或者做做生意,夠你吃喝不盡了,你說怎樣?如果你現在狠不下心哦
,將來總有一天會帶著孩子去討飯,你看著吧!我們是好意幫你忙,你不能再糊裡糊塗了!」
  「是呀,」雅嬋好不容易插進嘴來:「告狀只有一年內可以告,一年後就告不著他了,是不是,思賢?」
  「是的,要採取手段就得快了。」
  「我——我——」美嬋抹著眼淚:「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那你就依我們的吧,我幫你去找律師,怎麼樣?」陶思賢說:「拿出點骨頭來,美嬋,你有了錢,再嫁也容易得多!是不是?」
  「我——我不要再嫁呀!」美嬋哭兮兮的說。
  「我也不是要你再嫁,只是要你給自己留一個退步!」
  「反正我不知道怎麼辦好,」美嬋毫無主見。「你們怎麼說,我——我就怎麼做吧!」
  「那麼,我就去幫你找律師了!」陶思賢忍不住面有得色,濃濃的噴出一口煙。「我告訴你,這樣做准沒錯!」
  「我——我——好吧!」美嬋省了省鼻子:「我試試看!」
  「態度要強硬一點,知道嗎?」雅嬋叮囑著。
  「我——知道。」
  孩子們都已經跑到臥室裡去玩了,不知道在爭執些什麼,鬧成了一團,忽然間,小楓放聲大哭了起來,一面哭,一面從臥室裡奔進了客廳。美嬋慌慌張張的跳了起來,急急的問:

  「怎麼了?怎麼了?打架了嗎?」
  「媽媽!媽媽!」小楓哭著,撲進了母親的懷裡:「表姐壞死了,壞死了!她騙我!她說的話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什麼話不是真的?」美嬋問,抱住小楓的頭。
  「她說爸爸不要我們了!她說爸爸有小老婆了!媽媽,」抬起淚痕狼藉的小臉,她切盼的問:「爸爸呢?爸爸到那裡去了?」
  美嬋注視著小楓,她的滿懷愁苦全被小楓的一句話所勾起來,再也忍不住,她緊抱著小楓的頭,「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母親的眼淚使小楓更加驚慌了,她恐怖的望著母親,跺著
腳,嚎啕的喊著:「爸爸!爸爸!我要爸爸呀!」
  美嬋泣不可抑,攬緊了小楓,母女兩個,完全哭成了一團。
  珮青仍然沉迷在她的小天地裡,醉意醺然的度著她的歲月。她看不到隱藏在平靜的生活後面的風浪,溫暖的感情把她的頭腦和心靈都填塞得太滿了,她沒有地方再容納憂愁,也拒
絕接受憂愁,她願意用她整個的生命,去捕捉目前這一份完美的歡樂。
  斜陽透過了窗紗,半輪落日遠遠的浮在碧潭水面,花園裡,清香馥馥,微風輕揚。珮青等待著夢軒,昨夜,夢軒沒有到馨園來,今天,他曾打電話告訴她,下班之後就來。廚房裡
飄出了肉香,他喜歡吃紅燒雞翅和鴨腳。看看手錶,他馬上要來了,走進屋內,插上了電咖啡壺的插頭,片刻,咖啡的香氣瀰漫全室,壺蓋在蒸氣下跳動。
  側耳傾聽,非常準時,三聲汽車喇叭聲,她奔出室內,穿過花園,打開了大門,夢軒的頭伸出車窗,對她揚著眉毛微笑,她歡呼著:
  「我算好你該到了!給你準備了你愛吃的——」
  她猛然停住了說話,一個小女孩兒正從車門裡跳了出來,後面還緊跟著一個小男孩兒。她驚訝的張大了眼睛,望著那一對粉妝玉琢般的小孩,兩個孩子也轉著烏溜溜的大眼睛,對
她好奇的張望著。
  「你不是說想見見他們嗎?」夢軒說:「這就是小楓和小竹。」轉向孩子,他說:「怎麼,傻了嗎?怎麼不叫許阿姨?」
  小楓抿著嘴,怯怯的笑笑,掀起了頰上一個小酒渦,低著頭,她軟軟的喊了聲:「許阿姨。」小竹也跟著喊了句:「許阿姨。」
  面對著這兩個孩子,珮青驚喜交集,她沒料到兩個娃娃如此漂亮,和他們的父親相比,都有過之而無不及。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和他們相見,她竟有些微微的失措,蹲下身子,她
把兩個孩子分別攬在兩隻臂彎裡,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忍不住由衷的低喊:「你們長得是多麼的可愛啊!」
  夢軒停好了車,和珮青及孩子們走進了屋裡,兩個孩子好奇的東張西望,珮青急於要找出一些東西來款待她的小客人,搬出了一大堆巧克力、牛肉乾、和果子汁,忙得不亦樂乎。
好不容易坐定了,她又把孩子攬向她的身邊,要他們坐在她身子的兩旁,剝了一塊糖給小竹,又轉向了小楓,說:
  「你真該早一點到我這兒來玩的,你可愛得像一隻小蝴蝶呢!」
  「你怎麼不到我家去玩?」小楓天真的問:「我還有一個阿姨,就常常到我家去玩的!」
  顯然夢軒並沒有告訴孩子們,她和夢軒之間的關係。珮青看了夢軒一眼,夢軒顯得有點兒尷尬,彷佛需要解釋一下,他低低的說:「我認為,無需乎讓孩子們知道。」
  珮青沒說什麼,她並不在意這個,兩個孩子的可愛和天真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只一忽兒,她就和兩個孩子親親熱熱的玩到了一塊兒。坐在地毯上面,她帶著他們笑,帶著他們
玩,左擁右抱的攬著他們,給他們講述那些塵封在她腦海裡已許許多多年的故事;青蛙王子,睡蓮公主,和金蘋果。夢軒驚異的發現孩子們在她面前變得那麼柔順,那麼乖巧,竟和他
們的父親一般依戀她。悄悄的注視著珮青,他在心中感慨的自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有多大的征服力量!」
  珮青是不知道,她陶醉在孩子們的笑靨裡,感到滿心充滿了喜悅和溫暖。沒多久,兩個孩子已纏繞在她身邊,寸步不離了,孩子們的笑聲中夾著珮青的溫柔笑語,看得夢軒的眼睛
酸澀,他忍不住要想,假如這一對孩子是珮青所生,這一幅家庭的圖畫是多麼溫暖!
  一陣焦味瀰漫在室內,夢軒聳了聳鼻子,又皺了皺眉頭,說:「我打賭,一定是咖啡滾乾了!」
  「啊呀!」珮青驚跳起來,用手敲著自己的腦袋,嚷著說:「我幫你煮的咖啡!我忘得乾乾淨淨了!」
  一邊笑著,她一邊搶救下那燒乾了的咖啡壺,對夢軒抱歉的眨眨眼睛,說:「怎麼辦?給你重煮吧!」
  「我喝茶。」夢軒笑著說:「聞聞咖啡香,比喝更好。」
  「那麼,可以每天燒焦一壺。」珮青說。
  在晚餐桌上,珮青忙著照顧那兩個小東西,幾乎都忘了自己吃,吳媽在一邊幫忙,心底湧上一股欣羡,如果這是小姐的孩子呵!飯桌上的空氣那麼融洽快樂,夢軒帶著種酸楚的情
緒,看著珮青那樣熱心的對待孩子們。
  小楓咽了一口飯,握著筷子,忽然對珮青呆呆的望著,說:
  「許阿姨,你沒有小孩嗎?」
  珮青愣了一下,笑著說:
  「是的,我沒有。你做我的女兒吧,好嗎?」
  「我——」小楓認真的側著頭,想了想,嚴肅的說:「我不能,我媽媽會傷心的。」
  珮青的笑容凝滯了一下,然後她釋然的笑笑,挾了一個肉圓放在小楓的碗裡,說:
  「那麼,還是做媽媽的乖女兒吧,別讓媽媽傷心。」
  「我不會讓媽媽傷心,」小楓的小臉上一本正經:「只有爸爸的小老婆會讓媽媽傷心,那是一個壞人!」
  「噹!」的一聲,珮青手裡的湯匙掉到桌面上,湯潑灑了一桌子,笑容倏然從她唇邊隱去,歡樂霎時間遁走得無影無蹤。她呆呆的望著小楓,面頰變得和桌上的磁碟一般蒼白。吳
媽挺直了背脊,正在餵小竹的一匙飯停在半空中。
  夢軒猛吃了一驚,面色也頓然變白了,放下飯碗,他緊張的喊:
  「珮青!」
  珮青沒有說什麼,推開了面前全然沒有動過的飯碗,她頹然的站起身來,一語不發的退進了臥室裡。夢軒也推開飯碗,跟著站起來,追進臥室,珮青正愣愣的坐在床沿上,不言也
不動,一臉的慘切之色。夢軒的心臟絞痛了,走過去,他把手按在她的肩上,低低的喊:
  「珮青!珮青!」
  珮青仍然不動,他蹲在她的面前,握住了她那因激動變得冰冷的手,勉強的想安慰她:
  「不要為孩子的話難過,珮青!孩子是無心的,他們還完全不懂事!」
  珮青咬了咬嘴唇,那是她痛苦的時候的老習慣。直視著前面,她幽幽的說:「就因為孩子是無心的,就因為孩子還不懂事,所以,孩子的話也最真實。」
  「不要,珮青,不要這樣想。」夢軒握緊她的手,一時間竟沒有言語可以安慰她,好半天,才淒然的說:「什麼叫『是』?什麼叫『非』?珮青,是非是人為的,是人定的,捫心
而論,我們對得住自己的良心。」
  「是嗎?」珮青悶悶的反問:「你真覺得我們沒有做錯什麼?我沒有使別人傷心?沒有破壞別人美滿的家庭?」
  「哦,珮青!」夢軒痛苦的轉開頭:「不要作繭自縛,人生沒有十全十美的事!目前的情況,對你已經是非常非常的委屈了。你應該有權利享受愛情,珮青。」
  「我沒有權利。」她低低的說。
  「你有,」夢軒說:「每個人都有。」
  「只有一個機會,我們都已經喪失了。」
  「上帝應該給人彌補錯誤的第二個機會。」
  「或者上帝並不那麼寬大。」
  「珮青!」他苦惱的喊:「我不該帶孩子們來!」
  「不,」珮青振作了一下:「你該帶他們來,我喜歡他們!」站起身來,她提起精神,深吸了一口氣說:「我們出去吧,別嚇著孩子。」
  重新回到餐廳,她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小楓滿臉惶恐,本能的覺得自己做錯了事,嚇得呆愣愣的。看到珮青出來,她用可憐兮兮的聲音說:「許阿姨,你是不是生氣了?」
  「噢,小楓!」珮青低喊:「一點也沒有,我剛剛有些不舒服,現在已經好了,來,你愛吃什麼?我給你拿。吳媽,你給小竹多喝點湯。」
  這小小的不快彷佛立即過去了,他們又恢復了歡笑和快樂。飯後,珮青和孩子們大講西遊記,聽得兩個小東西眉飛色舞。接著,他們接待了一位客人——程步雲。在馨園,他是僅
有的來客。看到滿室歡笑和兩個孩子,這位老先生有些意外,再看到孩子們和珮青的親熱,程步雲就更深的湧上了滿懷的感動。
  重新煮了咖啡,珮青給程步雲和夢軒都倒了一杯,帶著孩子退到臥室裡去玩,因為兩個小東西堅持要知道孫悟空大鬧天宮的結果如何。夢軒和程步雲談得很投機,談了許多問題,
許多人生。珮青走出來給孩子倒開水,無意之間,她聽到程步雲和夢軒的幾句對話:
  「告訴你一件很重要的事,昨天我在天使咖啡館裡,碰到陶思賢,你猜他和誰在一起?」
  「誰?」
  「范伯南。」
  看到珮青,他們換了話題。陶思賢和范伯南,這是物以類聚。珮青回到臥室裡,心中忐忑而驚疑,但她並沒有讓這件事太困擾自己,她仍然和孩子們笑得很開心。
  夜深了,兩個孩子直打哈欠,夢軒要把孩子們送回臺北,順便也送程步雲回家。車子開出了車房,珮青站在門口送他們,夢軒說:「別睡,等我,我馬上就回來。」
  珮青含笑點頭。小楓突然從車門裡鑽了出來,拉下珮青的身子,在她面頰上重重的吻了一下,用帶著睡意的聲調說:
  「再見,許阿姨。」
  這使珮青大大的感動,小竹已經躺在靠墊上睡著了。目送他們的車子消失,珮青還在門口站了很久。夜露侵衣,風涼如水,她滿懷激情,也有滿懷淒惻。孩子的一句話,程步雲的
一句提示,都是晴空裡的暗影。隱隱中,她朦朧的感到,屬於歡樂的日子可能不太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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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4 23:57:57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章】
  「珮青!」夢軒停好了車子,用鑰匙打開了大門,一口氣衝進了房間裡,揚著聲音喊:「珮青!珮青!」
  「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珮青從臥室裡迎了出來,帶著一臉的驚嚇。
  「我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好消息?」珮青微微的抬起眉毛,神色中有著三分喜悅,和七分驚奇。「什麼好消息?」
  「我完成了一項很大的交易,賺了一筆錢。」
  「哦?」珮青遲疑的看著他,他從沒有對她談過賺錢和交易這種事,她對這事也向來沒有興趣。
  「這不算什麼,但是,因為這筆生意做成了,我可以喘一口氣,我把業務交代給張經理他們,已經都安排好了,換言之,我有一個星期的假期。」
  珮青十分可愛的揚起睫毛,用那對清靈的眸子靜靜的瞅著他。
  「懂了嗎?珮青?我們有一個星期的假日,記得我說過的,我要和你一起去做一次環島旅行,現在,我要實踐我的諾言了,我們明天就出發!」
  「明天?」珮青吸了一口氣。
  「是的,明天!珮青,這不是一次單純的旅行,我一直欠你一些什麼。」
  「欠我?」
  「欠你一場婚禮。」
  「夢軒!」她可愛的微笑著:「別傻!我早已不在乎那些了,許多有婚禮的人不見得有我們這樣相愛。」
  「可是,我們該補行一次蜜月旅行。」
  「這是你的心願,」珮青的笑容溫柔如夢:「反正,你心心念念要帶我去旅行,我們就去吧!」
  「明天一早出發,嗯?」
  「自己開車去?」
  「是的,你行嗎?我們輪流開車。」
  「我想可以。總之,一切聽你的安排。」
  「跟我來!」夢軒走到桌子前面,從口袋裡掏出一張臺灣地圖,攤開在桌面上,用一支紅筆,勾劃著路線,一面劃,一面說:「我們從臺北出發,沿著縱貫線公路到臺中,再從臺
中開車到日月潭,在日月潭住兩天,然後再沿縱貫線開車到嘉義,把汽車送到車行去保養,我們換乘登山小火車去阿裡山,在阿裡山玩兩天,再到高雄,玩大貝湖,墾丁公園,最後到
鵝鸞鼻,然後折返臺北,如何?」
  「你漏了縱貫公路。」珮青笑吟吟的說。
  「那是另外一條路線,只好下次去了,如果我們折回臺北的途中,你還不累的話,我們也可以從臺中開往橫貫公路去——」他注視著珮青:「你從沒有去過橫貫公路嗎?」
  「來臺灣後,我除了臺北以外,去得最遠的地方就是你帶我去的金山海濱。」
  夢軒望著她,不住的搖頭,憐憫的說:
  「可憐可憐的珮青!」
  珮青笑了,說:「既然要去,就該準備旅行要用的東西呀!」
  「來吧!」夢軒拉著她的手,把她帶出房間,穿過花園,走到大門口,他的汽車還停在門外沒有開進車房。打開車門,珮青驚異的發現車內堆滿了大包小包的東西,抬起頭來,她
奇怪的說:「這是什麼?」
  「路上要用的東西呀!這一大包全是食物,牛肉乾、花生米、葡萄乾、酸梅、糖果——應有盡有。這邊的一包是藥物,以備不時之需的,那一籃是蘋果和梨,還有這個是旅行用的
熱水瓶,你不是愛喝茶嗎?我們連茶葉熱水瓶都帶——」
  「還有你的咖啡!」
  「對了,還有咖啡,我們在搬家呢!這是毛毯,當我開車的時候,你可以在後面座位上睡覺。我們在途中的飯館裡吃飯,每到一站都準備一些三明治,以備前不巴村,後不著店的
時候吃。你想,這旅行不是完備極了嗎?」
  「噢,夢軒!」珮青興奮的吸了一口氣:「我被你說得全身都熱烘烘的!我從沒有這樣旅行過,在夢裡都沒有過,而且,你已經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你只要準備一樣東西!」
  「什麼?」
  「妳的笑容!」
  「你放心,」珮青掩飾不住唇邊的笑意:「我不會忘記帶它的!」
  第二天一清早,天剛濛濛破曉的時候,他們就出發了。曉霧迷茫的浮在碧潭水面上,空氣裡有著清晨的涼爽清新,無數呼晴的小麻雀,在枝頭啁啁啾啾的鳴叫不停。
  珮青穿著一件寬腰身的淺紫色襯衫,一條深紫色長褲,長垂腰際的頭髮被一條白底紫色碎花的紗巾繫著。依舊帶著她所特有的那份亭亭玉立、飄然若仙的氣質。夢軒目不轉睛的望
著她,幾乎忘了開車。珮青坐進車裡,和站在門口的老吳媽揮手告別。車子發動了,老吳媽倚著門柱,迷迷茫茫的注視著車後的一縷輕煙,好久好久,才發現自己面頰上竟然一片濕潤
了。
  車子在平坦的街道上疾行,穿過了大街小巷,滑出了臺北市區,馳上了縱貫線公路。公路兩旁種植著木麻黃,兩行綠油油的樹木間夾著一望無盡的公路。霧漸漸的散了,陽光像無
數的金線,從東方的雲層裡透了出來。敞開的車窗,迎進一車子的涼風,珮青的紗巾在風中飛揚。倚著夢軒,她不住的左顧右盼,一片翠綠的禾苗,幾隻長腳的鷺鷥,一座小小的竹林
,和幾椽簡陋的茅草房子——都引起她的好奇和讚美。她渾身奔竄著興奮,流轉著喜悅,而且,不住的把她的喜悅和興奮傳染給夢軒。
  「看哪,看哪!一個小池塘!」她喊著。
  「噢!那邊有一大群的鷺鷥,幾千幾萬,全停在一個竹林上,看呀!你看呀!」她又喊。
  蟄伏已久的、她身體中活潑的本能,逐漸流露了出來。她的面頰紅潤,眼睛清亮,神采飛揚。
  夢軒把車子開往路邊,停了下來。
  珮青問:「幹什麼?」
  「你來開。」
  「我行嗎?」
  「為什麼不行?你已經開得很好了。」
  珮青坐上了駕駛座,發動了車子,她的駕駛技術已經很嫻熟,車子平穩的滑行在公路上,風呼呼的掠過車子,寬寬的道路上只有極少的行人。郊外駕駛原是一種享受,只一會兒,
珮青就開出了味道,加足油門,她把速度提高到時速六十公里,掠過了鄉村,掠過了小鎮,掠過了無數的小橋田野。她開得那麼高興,以至於當夢軒想接手的時候,她堅持的說:
  「不!不!我要一直開到日月潭。」
  「不怕累嗎?」
  「一點也不累。」
  夢軒注視著她,她那精神奕奕的神情,那亮晶晶的眸子,那穩定的扶著駕駛盤的雙手,那隨風飄飛的長髮和紗巾,那喜悅的笑容,和那生氣勃勃的樣子——這就是他最初認得的那
個許珮青嗎?那個不斷要把餐巾掉下地的、可憐兮兮的小婦人?
  「珮青,」他說:「記得我們剛認識的時候嗎?你改變了許許多多,你知道嗎?」
  「一百八十度的轉變,是不是?」珮青說:「我真不知道怎麼會碰到了你,扭轉了我整個的生命。以前,我做夢也不會想到我會過這種生活,開車啦,旅行啦,跳舞啦,吃小館啦
,遊山玩水啦——那時候我的天地多麼狹窄,現在我才明白,生活原來是如此充實,而多方面的!」
  「我說過,我要教會你生活。」
  「我也學得很快,是不是?」
  「確實。」
  「可惜我沒教會你什麼。」
  「教會我戀愛。」
  「你本來不會嗎?」
  「豈止不會,根本不懂。」
  她轉過頭來瞥了他一眼,抿著嘴角,對他嫣然一笑。
  中午,他們抵達了臺中,在臺中一家四川館裡吃午餐,拿著菜單,他問她:「要吃什麼?」
  「隨便。」
  「你知道嗎?」他笑著說:「我將來要開一家飯館,叫『隨便餐廳』,其中有一道菜,就叫『隨便』,專門準備了給你這種小姐點的!」
  「這道菜是什麼內容呢?」
  「雞蛋炒鴨蛋再炒皮蛋,另外加上鹹蛋,和鵪鶉蛋!」
  珮青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說:
  「好啊!你在罵人呢!」
  吃過了午餐,他們沒有休息,就又駕駛了汽車,直奔日月潭。到達日月潭,已經是下午三點多鐘了。在涵碧樓定了一間面湖的房間,他們洗了一個熱水澡,除去了滿身的灰塵。開
了一路的車,珮青顯得有些疲倦,但是,當夢軒為她泡上一杯好茶,再遞上一個削好的蘋果,她的精神又來了。和夢軒併排坐在窗前的躺椅裡,他們注視著那碧波萬頃,和那凸出在湖
心的光華島,陽光閃耀在水面,幾點遊船在湖上穿梭。
  夢軒握著珮青的手說:「我們明天一清早去遊湖,今天就在涵碧樓休息休息,如何?」
  珮青點點頭,在迎面的清風裡,望著那滿山青翠,和一潭如鏡,她有說不出來的一份安寧和滿足。喝著茶,吃著瓜子和牛肉乾,他們兩相依偎,柔情似水。他說:
  「你現在還有什麼欲望嗎?」
  「是的。」她說。
  「是什麼?」
  「永遠和你在一起。」
  黃昏的時候,他們手牽著手,走下了山,沿著湖岸的小徑,他們繞到教師會館的花園裡,小徑上花木扶疏,石板上苔痕點點。這還不是遊湖的季節,到處都靜悄悄的,從石板小徑
走到有小亭子的草坪上,除了樹影花影,就只有他們兩個的人影相並。坐在小亭子裡,眺望湖面,落日和水波相映,一隻山地人的小船,慢悠悠的蕩了過去,船娘用布帕包著頭,櫓聲
咿呀。天際的雲彩金碧輝煌,湖的對岸,遠山半隱在暮色裡。天漸漸的黑了,暮色掛在龍柏梢頭,他們慢慢的踱了回來,跨上窄窄的石級,走回涵碧樓。一路穿花拂柳,看流螢滿階,
聽蟲聲唧唧。
  夜裡,她的頭枕在他的手臂上,屋內沒有燈光,但卻有一窗明月。兩人的呼吸此起彼伏,兩人的心臟靜靜跳動。她微喟了一聲,他立即敏感的問:
  「怎麼了?」
  「多麼幸福哪,這種歲月!」她感慨的說:「還記得從初次相遇到現在,受過多少的痛苦,多少的悲哀,也有多少的快樂!酸甜苦辣,什麼滋味都有,這也就是人生,不是嗎?痛
苦也是生命中必定有的一種體驗,對不對?那麼,我痛苦過,我快樂過,我愛過,我也被愛過,這份生命算是夠充實了,當我死亡的那一天,我可以滿足的說一聲:『我活過了!』」

  月光幽幽的射在窗簾上,繁星在黑而高的天際閃動。沉睡的大地上有著形形色色的人生;快樂的,不快樂的,幸福的,不幸福的,會享受生命的,以及不會享受生命的。珮青依偎
在夢軒的懷裡,微笑的合上眼睛,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他們僱了一條人工划動的小木船,蕩漾在水面上。日月潭分為日潭和月潭,一般遊湖的人都遊日潭,沿途上岸,逛光華島、玄武廟等名勝地區。夢軒卻別出心裁,主
張遊月潭而放棄日潭,讓小船沿著湖岸划,在綠蔭蔭的山影中曲曲折折的前進,四週靜得像無人地帶,唯有櫓聲和風聲。夢軒和珮青並坐在布篷底下,手握著手。兩人都靜靜的坐著,
默然無語,只是偶爾交換一個會意的、深情的注視。
  然後,他們到了阿里山。
  從臺灣最有名的水邊來到最有名的山林之中,這之間的情趣大相逕庭。清晨,高高的站在山巔,看那山谷中重重疊疊,翻翻滾滾的雲海,看那一點紅日,從雲層裡冉冉而出,那一
剎那間的萬丈光華,那一瞬間神奇的變幻,可以令人目定神移。然後,手攜著手,漫步在有數千年歷史的蒼松翠柏之間,涼涼的空氣,涼涼的露水,和涼涼的雲霧。只一會兒,你會走
進了雲中,驚奇的發現不辨幾尺外的景致,再一會兒,又會驚訝那雲朵來之何快,去之何速。高大的樹木經常半掩在雲中,幾叢松枝,往往騰雲駕霧的浮在半空裡。這所有所有的一切
,那樣的引人遐思,把人帶入一個神奇的童話世界裡。
  「看呀,看呀,」珮青迎風而立,佇立在一棵松樹下面,神往的喊:「雲來了,雲又飄來了!看呀!看呀!我兜了一裙子的雲,挽了一袖子的雲呢!」
  真的,夢軒望著她,雲正浮在她的周圍,掛在她的髮梢和衣襟上面,她的腳踩在雲裡,她的身子浮在雲裡,她那亮晶晶的眼睛像閃爍在雲霧中的兩點寒星,她微笑的臉龐在雲中飄
浮。她,駕著雲彩飄來的小仙女呵!那樣深深的牽動他每一根神經,撼動他每一絲感情,他不由自主的向她迎了過去,伸著雙手。他們的手在雲中相遇,連雲一起握進了手裡。她的身
子依靠著他,她的眼睛仰望著她,那對黑黑的瞳孔裡,有雲,有樹,有山,有夢軒。
  「噢!」她感動的說:「這世界好美好美好美呀!為什麼有人要說它是醜陋的呢?為什麼有些人不用他們的胸襟,去容納天地的靈性,而要把心思用在彼此傾軋,彼此攻擊上呢?
這世界上最愚蠢的東西就是人類,不是嗎?」
  「也是最醜陋的!」
  「不,」珮青搖頭。「人並不醜陋,只是愚蠢,人類的眼光太窄了,看不出天地之大!許多人不懂得相愛,把感情浪費在仇恨上面——唉!」她嘆了口氣:「我不配談人生,因為
我根本不懂人生,但,我是快樂的,滿足的。即使我將來要受萬人唾罵,我依然滿足,因為我有你,還有——這麼美好的一個世界。」
  「為什麼你會受萬人唾罵?」
  「以人類的道德標準看,我是個——」
  他蒙住了她的嘴,阻止了她即將出口的話,她掙開他的手,甜甜的笑著說:「你多傻!我並不在意呢!」
  「可是,我在意。」他鄭重的說,眼底掠過一抹痛苦之色,她看得出來,他是真的被刺痛了。
  「啊,看!」她分散他的注意力:「雲又來了,那麼多那麼多的雲!還有風!」她吸了一大口氣,衣袂翩翩,長髮飄飛。仰著頭,迎著風,她念著前人的詩句:「長風萬里送秋雁
,對地可以酣高樓!」轉向夢軒,她熱心的說:「我們不回去了,讓我們老死他鄉吧!」
  夢軒的興致重新被她鼓舞了起來,他們追逐在山裡、樹林裡和雲裡。接著,他們去了墾丁公園。
  這個熱帶植物林裡又帶給他們一份嶄新的神奇,那些遍佈在山內的珊瑚礁,那一個套一個的山谷,以及鐘乳石嵯峨參差的岩洞,充滿了神秘和幽靜,彷佛把他們引進一個海底的世
界。對著那些曾被海水浸蝕過的礁石,夢軒不禁感慨萬千。
  「看這些石頭,」他對珮青說:「可見在千千萬萬年以前,臺灣是沉在海底的,這些全是珊瑚礁。而現在,這塊本來是魚蝦盤踞的地方,已經變成了陸地,有這麼多的人,在生存
,在建設,這不是很奇怪嗎?宇宙萬物,真奇妙得讓你不可思議!」
  岩洞內倒掛的鐘乳石比比林立,他們在洞內慢慢的行走,那份陰冷神秘的氣氛使他們不由自主的沉默了,似乎連大氣都不敢出。岩洞曲折蜿蜒,有種懾人的氣勢。好不容易穿出了
洞口,天光大亮之下,又是一番景致,曲徑莽林,雜花遍地。再加上蒼苔落葉,和對面的峭壁懸崖,到處都充滿原始山野的氣息。沿著小徑前進,踱過莽林,走過狹谷,穿過山洞,他
們完全被那山野的氣勢所震懾了。
  「我簡直沒有想到,」珮青眩惑的說:「臺灣是如此的奇妙!幸好我從我自己的鴿子籠裡走出來了,否則,我永遠不能領會什麼叫大自然!」
  他注視著她。「造物之神是偉大的,對不對?」他說:「他會造出這樣一個奇妙的世界,但他最偉大的還是——」他嚥住了。
  「是什麼?」
  「創造了你。」
  她抿著嘴唇,對他輕輕一笑。
  「用我和整個世界相比,我未免太渺小了。」
  「對我而言,你比這世界更重要!」他笑笑,接了一句:「這句話何其俗也,不過確是實情!」凝視著她的眼睛,他對她深深久久的注視,然後輕聲說:「珮青,我有一句話要告
訴你,我不知道我說過沒有。」
  「什麼話?」
  「我愛你。」
  「不,你沒說過,」她意動神馳。「這句話對我還那麼嶄新,一定是你沒有說過。」
  他溫柔的攬住了她,空山寂寂,林木深深,他們吻化了天與地。
  鵝鸞鼻並不像他們想像的那麼美,但是,他們在歸途的傍海公路旁邊,發現了一塊鋪滿了白色細沙的海灘。把汽車停在公路旁,他們跑上了沙灘。一群孩子正在沙灘上拾貝殼,他
們也加入了。這正是黃昏的時候,落日浮在海面上,霞光萬道,燒紅了天和海。他們兩相依偎,望著那又圓又大的落日被海浪逐漸吞噬。脫下了鞋和襪,把腳浸在海水裡,用腳趾撥弄
著柔軟的細沙,他們站在海水中,四目凝視,相對而笑。
  一隻翠鳥在海面上掠過,高高的停在一塊岩石上面,用修長的嘴整理著它美麗的羽毛。珮青喃喃的說:
  「一隻翠鳥!」
  「一隻翠鳥,」夢軒說:「你知道希臘神話中關於翠鳥的故事嗎?」
  「不知道。」
  「相傳在古代的希臘,有個國王名叫西克斯,」夢軒輕輕的說出那個故事。「他有一個和他非常相愛的妻子,名叫海爾莎奧妮,他們終日相守在一起。有一天,西克斯離別了海爾
莎奧妮,航海到別的地方去,剛好風浪來了,船沉了,他高呼奢海爾莎奧妮的名字,沉進了海里。海爾莎奧妮不知道自己丈夫已經淹死,天天禱告著丈夫早日歸來,她那無助的禱告使
天後十分難過,就差睡神的兒子去告訴她真相,海爾莎奧妮知道丈夫已死的消息後,痛不欲生,就跑到海邊去,想跳海殉情。當她要跳海的時候,她發現了丈夫的屍體,被海水沖上了
沙灘,她撲了過去。在那一剎那間,她已經變成了一隻翠鳥。她在海面上飛翔,飛到西克斯的屍體邊,卻看到西克斯也已經變成了一隻翠鳥。他們從此就在海上比翼雙飛,這就是翠鳥
的來源。」
  「是嗎?」珮青出神的看著那翠鳥,著迷的說:「那麼,這隻翠鳥是西克斯呢?還是海爾莎奧妮?」
  翠鳥振振翅膀,引頸長鳴了一聲,飛了。
  「它去找尋它的伴侶了。」夢軒說。
  「在天願作比翼烏,在地願為連理枝。」珮青低回的念著,神往的看著翠鳥消失的天邊。「不知道我死了之後,會變成什麼?」沉思了一刻,她低頭看著腳下的海浪和細沙,笑著
說:「或者我會變成一粒紫貝殼。」
  「那麼,我願意變成一隻寄居蟹,寄居在你的殼裡。」夢軒也笑著說。他們相對而視,都默默的笑了。
  暮色逐漸加濃,他們穿上了鞋襪,回到汽車裡,該走了,他們要在晚上趕到高雄,明天起程回臺北。
  「誰開車?」夢軒問。
  「你開吧,我累了。」
  夢軒發動了車子,他用一隻手操縱著駕駛盤,另一隻手圍著珮青的腰。珮青的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一聲也不響。車子在夜色中,沿著海岸線疾馳,天上冒出了第一顆星,接著,無
數的小星都璀璨在海面上,珮青的呼吸均勻穩定,睫毛靜靜的垂著,她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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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4 23:58:21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七章】
  帶著滿身的疲憊和滿懷的溫情回到馨園,珮青倦得伸不直手臂,歸途中,她一路搶著要開車,好不容易到了家裡,她就整個累垮了。老吳媽給她倒了滿浴盆的熱水,她好好的洗了
一個熱水澡,換上睡衣,往床上一倒,就昏然欲睡了,嘴邊帶著笑,她發表宣言似的說了句:
  「看吧!我一覺起碼要睡上三天三夜!」
  話才說完沒多久,她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把頭往枕頭裡深深的埋了埋,就沉沉入睡了。
  夢軒沒有那樣快上床,吳媽背著珮青,已經對他嚴重的遞了好幾個眼色,有什麼事嗎?他有些心驚膽戰,一個星期以來,生命中充滿了如此豐富的感情和幸福,他幾乎把現實早已
拋到九霄雲外。但是,神仙般的漫遊結束了,他們又回到了「人」的世界!
  一等到珮青睡熟,夢軒就悄悄的走出了臥室,關上房門。吳媽帶著一臉的焦灼站在門外,夢軒低低的問:
  「什麼事?」
  「程老先生打過好多次電話來,說有要緊的事,要你一回來就打電話去!還有——還有——」老吳媽吞吞吐吐的說不出口,只是睜著一對憂愁的眼睛,呆望著夢軒。
  「還有什麼?你快說呀!」夢軒催促著。
  「你太太來過了!」吳媽終於說了出來。
  「什麼?你說什麼?」夢軒吃了一驚。
  「你太太來過了,昨天晚上來的,她說是你的太太,還有另外一個太太跟她一起來的,那個太太很凶,進門就又吵又叫,要我們小姐交出人來!還罵了很多很多難聽的話!」老吳
媽打了個冷戰:「幸虧好我們小姐不在家,如果聽到了呵,真不知道會怎麼樣呢!」
  夢軒的心從歡樂的顛峰一下子掉進了冰窖裡,他立即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美嬋不會找上門來吵的,陪她一起來的一定是雅嬋,任何事情裡只要介入了陶思賢夫婦,就必定會天下
大亂了。至於程步雲找他,也一定沒有好事。馨園,馨園,難道這個經過了無數風波和挫折才建立起來的小巢,必然要被殘忍的現實所搗碎嗎?
  走到客廳裡,他憂心忡忡的拿起電話聽筒,撥了程步雲的電話號碼,果然,不出他的預料,程步雲的語氣迫切而急促:「夢軒,你還蒙在鼓裡嗎?你已經危機四伏了!」
  「怎麼回事?」
  「陶思賢陪你太太來看過我,他們打算控告珮青妨害家庭,他們已經取得很多證據,例如你和珮青的照片。這裡面又牽扯上范伯南,似乎他也有某種證據,說你是把珮青勾引過去
的——情況非常複雜,你最好和你太太取得協議,如果我是你,我就要先安撫好美嬋!」
  「全是陶思賢搗鬼!」夢軒憤憤的說:「他們找你幹什麼呢?這裡面是不是還有文章?」
  「是的,如果你要他們不告狀的話,他們要求你付一百萬!」
  「一百萬!這是敲詐!付給誰?」
  「你太太!」
  「我太太?她要一百萬幹什麼?這全是陶思賢一個人弄出來的花樣!」
  「不管是誰弄出來的花樣,你最好趕快解決這件事情,萬一他們把狀子遞到法院裡,事情就麻煩了,打官司倒不怕,怕的是珮青受不了這些!」
  是的,珮青絕對受不了這些,陶思賢知道他所畏懼的是什麼。放下聽筒,他呆呆的木立了幾秒鐘,就匆匆的對吳媽說:「我要出去,你照顧小姐,注意聽門鈴,我每次按鈴都是三
長一短,除非是我,任何人來都不要開門,知道嗎?你懂嗎!吳媽,小姐是不能受刺激的!」
  「是的,我懂,我當然懂。」吳媽喏喏連聲。
  夢軒看看手錶,已經深夜十一點,披了一件薄夾克,他走出大門,發動了車子,向臺北的方向疾馳。疲倦襲擊著他,比疲倦更重的,是一種慘切的預感,和焦灼的情緒,他和珮青
,始終是燕巢飛幕,誰知道幸福的生活還有幾天?
  珮青在午夜的時候醒了過來,翻了一個身,她朦朧的低喚了一聲夢軒,沒有人應她,她張開了眼睛,閃動著眼簾。房內靜悄悄的,皜月當窗,花影仿蠑。伸手扭開了床頭櫃上的臺
燈,她看看身邊,冷冰冰的枕頭,沒有拉開的被褥,他還沒有睡?忙些什麼呢?在這樣疲倦的旅行之後還不肯休息?軟綿綿的伸了一個懶腰,她從床上坐起身來,披上一件淡紫色薄紗
的晨褸,下了床,輕喚了一聲:
  「夢軒!」
  依然沒有人應。
  她深深的吸了口氣,空氣中沒有咖啡香,也沒有香煙的氣息。他在書房裡嗎?在捕捉他那飄浮的靈感嗎?她悄悄的走向書房,輕手輕腳的。她要給他一個意外的驚喜,溜到他背後
去親熱他一下。推開了書房的門,一房間的黑暗和空寂,打開電燈開關,書桌前是孤獨的安樂椅,房裡寂無一人。她詫異的鎖起了眉頭,到哪兒去了?這樣深更半夜的?
  「夢軒!夢軒!」她揚著聲音喊。
  老吳媽跌跌沖沖的從後面跑了過來,臉上的睡意還沒有祛除,眼睛裡已盛滿了驚慌。
  「怎麼?小姐?」
  「夢軒呢?他去了那兒?」珮青問。
  「他——他——他——」吳媽囁嚅的:「他去臺北了。」
  「臺北?」珮青愣愣的問了一句,就垂著頭默然不語了,臺北!就延遲到明天早上再去都不行嗎?她頹然的退回到臥室裡,心底朦朦朧朧的湧上一股難言的惆悵。
  坐在床上,她用手抱住膝,已了無睡意。頭仰靠在床背上,她凝視著那窗上的樹影花影,傾聽著遠方曠野裡的一兩聲犬吠。夜很靜很美,當它屬於兩個人的時候充滿了溫馨寧靜,
當它屬於一個人的時候就充滿了愴惻淒涼。夢軒去臺北了,換言之,他去了美嬋那兒,想必那邊另有一番溫柔景況,他竟等不到明天!那麼,他一直都在心心念念的惦記著她了?不過
,自己是沒有資格吃醋的,她掠奪了別人的丈夫,破壞了別人的家庭,已經是罪孽深重,難道還要責備那個丈夫去看他的妻子嗎?
  她曲起了膝,把下巴放在膝上,兩手抱著腿,靜靜的流淚了。望著那紫緞子被面上的花紋(這都是他精心為她挑選的呀),她喃喃的自語:「許珮青,你何幸擁有這份愛情!你又
何不幸擁有這份愛情!你得到的太多了,只怕你要付出代價!」
  仰望著窗子,她又茫然自問:
  「難道我不應該得到嗎?難道我沒有資格愛和被愛嗎?」
  風吹過窗欞,掠過樹梢,篩落了細碎的輕響。月亮半隱,浮雲掩映。沒有人能回答珮青的問題。人世間許許多多問題,都是永無答案的。
  夢軒在三天之後才回到馨園來,他看來疲倦而憔悴。珮青已經等待得憂心忡忡,她打了許多電話到夢軒辦公廳裡去,十個有八個是他不在,偶然碰到他在的話,他也總是三言兩語
的結束她的談話,不是說他很忙,就是說他有公事待辦。
  三天來,他也沒有主動給她打過一個電話。珮青是敏感而多愁的,這使她心底蒙上了無數烏雲,而覺得自己那纖弱的感情的觸角,又被碰傷了。「或者,他已經厭倦了我。」長長
的三個白天和三個夜晚,她就總是這樣自問著。
  倚著窗子,她對窗外的雲天低語,走進花園,她對園內的花草低語。端起飯碗,她食不下嚥,躺在床上,她寢不安蓆。時時刻刻,她懷疑而憂慮:「我做錯了什麼嗎?使他對我不
滿了嗎?還是他發現自己不該接近我?他的妻子使他心軟了?他一定懊悔和我同居,而想結束這段感情了!」
  於是,她咬緊了嘴唇,在心中喃喃的念叨著:「他不會來了!他永遠不會再到馨園來了!」
  就這樣,在一次那麼甜蜜而充實的旅行之後,他悄然而去,再也不來了!或者,她會在下一分鐘裡突然醒來,發現自己仍然生活在伯南身邊,整個這一段戀情,都完全是一個夢境
!這種種想法,使她心神不定的陷在一種神經質的狀態裡。
  看到夢軒回來,她遏止不住自己的驚喜交集,在她,彷佛夢軒已經離開了幾千萬個世紀,是永不可能再出現的了。攀著夢軒的手臂,她用焦渴的、帶淚的聲音說:
  「你總算來了,夢軒,為什麼你不給我電話?」
  夢軒非常非常的疲倦,三天裡,他等於打了一個大仗,陶思賢是一條地道的螞蟥,一條吸血蟲!美嬋較弱而無知,完全被控制在他手裡。和美嬋談不出結果,除了眼淚,她沒有別
的。而陶思賢,他認準了從中取利,錢!錢!錢!他付出了二十萬,買回了美嬋的一張狀子,但是,焉知道沒有下一張?焉知道要付出多少個二十萬?這錢不是付給美嬋,而是付給陶
思賢,這使他心裡充滿了彆扭和憤怒的感覺。他和珮青相戀,憑什麼要付款給陶思賢?美嬋就如此的幼稚和難以理喻!但是,他沒有辦法,他只有付款,除了付款,他如何能保護珮青

  三天來,面對美嬋的眼淚,面對孩子們茫然無知中那份被大人所培植出來的敵意,他心底也充滿了隱痛和歉疚,還有份難言的苦澀。面對陶思賢,他又充滿了憤慨和無可奈何!這
三天他幾乎沒有好好睡過一次覺,也沒有好好吃過一頓飯,如今,總算暫時把他們安撫住了,(以後還會怎樣?)回到馨園來,他只感到即將崩潰般的疲倦。
  他忽略了珮青焦慮切盼的神情,也沒有體會到她那纖細的心理狀況。走進客廳,他換了拖鞋,就仰靠在沙發裡,疲乏萬分的說:「給我一杯咖啡好嗎?」
  珮青慌忙走開去煮咖啡,把電咖啡壺的插頭插好了,她折回到夢軒的面前來。夢軒那憔悴的樣子,和話也不想多說一句的神態使她心慌意亂。坐在地毯上,她把手放在夢軒的膝上
,握住他的手說:「你怎麼了?」
  「我很累,」夢軒嘆了口氣,閉上眼睛:「我非常非常累。」
  「為了公司裡的事嗎?」珮青溫柔的問。
  「是的,公司裡的事。」夢軒心不在焉的回答。
  珮青注視著他,她心中有股委屈和哀愁的感覺,這感覺正在逐漸的瀰漫擴大中。三天的期待!三天的魂不守舍,見了面,他沒有一句親熱的言辭?沒有一個笑臉?對自己的不告而
別也沒有一個字的解釋?公司裡的事!三天來他就忙於公事嗎?但他並不常在辦公廳裡。她知道他在什麼地方,那兒另有一雙溫柔的手臂迎接著他——她猛然打了一個冷戰,從地毯上
站了起來,咖啡滾了,香味正竄出了壺口,散發在房間裡。她走過去,拔掉了電插頭,倒了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端到夢軒的面前,放在小茶几上,輕輕的說了一句:
  「你的咖啡,夢軒。」
  「好的,放著吧!」他簡簡單單的說,沒有張開眼睛來。
  珮青咬了咬嘴唇,猝然轉過身子,退進了臥室裡,奔向床邊,她無法阻止突然湧發的淚泉。坐在床沿上,她用一條小手帕堵住了嘴,強力的遏制那迸發的激動和傷心。
  夢軒聽到她退開的腳步聲,彷佛自己的心臟突然被什麼繩索猛牽了一下,他陡的坐正了身子,完全出於一種第六感,他跳起身來,追到臥室裡。他看到她的眼淚和激動,奔向她的
身邊,他抓住了她的手,迫切的喊:
  「珮青,為什麼?」
  「我——我不知道,」珮青抽噎著,喘息著:「我想,我是那樣——那樣渺小和不可愛,你——你——你會對我厭倦——會離開我——」
  「噢,珮青!」他喊,擁住了她,他的唇貼著她的頭髮,他的眼眶潮濕了。他那易感的、柔弱的珮青哦!四面八方的打擊正重重包圍過來呢!她在他手心裡,像個美麗的、易碎的
小水珠,他要怎樣才能保護她!「珮青,」他低聲的、沉痛的說:「你一定不要跟我生氣,我不是忽略你,只是——我心裡很煩悶,我那樣渴望給你快樂和幸福!珮青,我們之間不能
有誤會的,是不是?如果我有地方傷了你的心,那絕不是有意的,你懂嗎?珮青?」
  她抬起頭來望著他,她懂了,她的臉色蒼白。
  「她和你吵鬧了?」她問,睜大著水盈盈的眸子。「她不容許我存在,是不是?」
  「沒有的事,你又多疑了!」他打斷她,拉著她站起身來。「來,三天沒看到你,你就用眼淚來迎接我嗎?我們去划船,好不好?到碧潭去!首先,你笑一笑吧!」他凝視著她霧
濛濛的眸子。她笑了,含羞帶怯的、委屈承歡的,眼睛裡還有兩顆水珠,她整個的人也像一顆五彩繽紛的小水珠。
  但是,歡樂的後面有著些什麼?陰雲是逐漸的籠罩過來了。珮青已經從空氣裡嗅到了風暴的氣息,日子像拉得過緊的弦,隨時都可能斷掉,珮青知道,但她不想面對現實,睜一個
眼睛閉一個眼睛,她欺騙著自己。
  「珮青,」夢軒攬著她:「今晚我們去跳舞,怎樣?好久我們都沒去過香檳廳了,你不是很喜歡那兒的氣氛嗎?」
  「好吧,如果你想去。」珮青順從的。
  香檳廳裡歌聲繚繞,舞影翩翩。他們在靠窗的位子上坐了下來,燈光幽幽,樂聲輕揚,舞池裡旋轉著無數的春天。他們四目相矚,手在桌面上相握。桌上有個小花瓶,插著一朵黃
攻瑰,屋頂上有一盞小紅燈,給她的面頰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紅暈。她的眼睛清而亮,唇際的微笑柔和似水,他凝視著她,那一縷髮絲,一抹微笑,以及面頰上任何一根線條,都使他如
癡如醉。
  「我們去跳舞吧!」他說。
  她那細小的腰肢,不盈一握。她那輕柔的旋轉,如水波蕩漾。他的面頰貼著她的鬢角,從沒有如此醉人的時刻,從沒有聽過那麼迷人的音樂。隨著拍子滑動的舞步,像是踩在雲裡
,踏在霧裡,那麼軟綿綿的不著邊際。
  有一大群新的客人進來了,帶來許多囂張的噪音,佔據了一張長大的西餐桌,呼三喝四,破壞了寧靜的空氣。夢軒皺了皺眉,他討厭那些在公共場合裡旁若無人的傢伙。下意識的
看了那群人一眼,都是些中年以上的先生和夫人,是什麼商場的應酬?那主人站了起來,趾高氣昂的在吩咐侍者送東西來,啤酒、橘子汁、火燒冰淇淋——似曾相識的聲音——夢軒猛
的一怔,攬在珮青腰肢上的手臂不由自主的僵硬了,珮青驚覺的抬起頭來,問:「什麼事?」
  「沒,沒什麼,」夢軒有些侷促:「有一個熟人。」
  音樂完了,珮青跟著夢軒退回到位子上。熟人群什麼熟人會使夢軒不安?她對那張桌子望過去——那人發現他們了,他有驚愕的表情,好了,他對他身邊的一個女人說了句什麼,
現在,他走過來了——
  「他來了!」珮青說。
  「我知道。」夢軒燃起一支煙,迎視著走過來的人。
  冤魂不散!這是陶思賢。陶思賢大踏步的走了過來,他臉上有著意外的驚喜,和幾乎是勝利的表情,站在他們的桌子前面,他用毫不禮貌的眼光,輕浮的打量著珮青,一面用揶揄
的、故作熱情的聲調喊:「噢,夢軒,真沒想到會碰見你!這位小姐是——你不介紹一下嗎?夢軒?」
  夢軒心中湧上一股憤怒的情緒,這一刻,他最想做的一件事,是對陶思賢下巴上揮去一拳頭。他克制了自己,但他的臉色非常難看,嘴邊的肌肉因激動而牽掣著。
  「珮青,這是陶先生,這是許小姐。」他勉強的介紹著,語氣裡有火藥味。
  「哦,許小姐——」陶思賢嘲弄的看著珮青:「我對您久仰了呢,內人在那邊,容許我介紹她認識你?」
  珮青看了夢軒一眼,她始終沒鬧清楚面前的人是誰,但她已深刻的感到那份侮辱,以及那份輕蔑。不知該如何處理這個局面,她有些張皇失措了。陶思賢並不需要她的答覆,已經
走回他的桌子,拉了雅嬋一起過來了。
  雅嬋的作風就比陶思賢更不堪了,拉開嗓子,她就是尖溜溜的一句:
  「啊喲,妹夫呀,你真是艷福不淺呢!」
  珮青明白了,她的面頰倏然間失去了血色,張大眸子,她咽了一口口水,忍耐的看著面前的人。她那因痛苦反而顯得漠然的臉龐,卻另有一份高貴的氣質,那種沉默成為最佳的武
器,雅嬋被莫名其妙的刺傷了,這女人多驕傲呀!板著臉一副神聖不可侵犯的樣子,什麼賤貨!還自以為了不起呢!長得漂亮嗎?可不見得趕得上美嬋呀!有什麼可神氣呢?和別人的
丈夫軋姘頭的婊子而已!她的眉毛豎了起來,突然覺得自己有衛道的責任和幫妹妹出氣的義務了!擠在珮青身邊坐了下來,她盯著珮青,尖酸刻薄的說:
  「許小姐,哦不,也就是范太太吧,我認得你以前的先生呢!你看,我都不知該怎麼稱呼你呢,你現在又是夢軒的——你知道,夢軒又是我妹夫,這檔子關係該怎麼叫呀!如果是
五六十年前呢,還可以稱你一聲夏二太太,現在,又不興討姨太太這些的了——」雅嬋說得非常高興,她忽然發現自己居然有這麼好的口才,尤其珮青臉上那紅一陣白一陣的臉色,更
使她有勝利及報復的快感,她就越說越起勁了。
  夢軒忍無可忍,那層憤怒的感覺在他胸中積壓到飽和的地步,他厲聲的打斷了雅嬋:
  「你說夠了吧?陶太太?」他猝然的站起身來,拉住珮青說:「我們去跳舞,珮青!」
  不由分說的,他拖著珮青進了舞池,剩下陶思賢夫婦在那兒瞪眼睛。陶思賢倒還滿不在乎,只是胸有成竹的微笑著,雅嬋卻感到大大的下不來臺,氣得直翻白眼,惡狠狠的說了句
:「呸!再神氣也不過是對野鴛鴦!姦夫淫婦!」
  陶思賢拉了她一下,笑笑說:
  「我們去招待客人吧,不必把夏夢軒逼得太過分了!」
  當然,榨油得慢慢的來,如果夢軒真來個老羞成怒,死不認賬,倒也相當麻煩呢!放長線,釣大魚,見風轉舵,這是生存的法則。他退回到他的桌子上,大聲的招呼著他的客人們
,這些都是新起的商業界名人,他正要說服他們投資他的建築公司——當然,主要還得仰仗夢軒,但願他的家庭糾紛鬧大一些!
  珮青跟著夢軒滑進舞池,雅嬋那句「姦夫淫婦」尖銳的刺進她的耳朵裡,她的步伐零亂,心臟如同被幾萬把刀子亂砍亂剁,這就是她的地位,就是她所追尋的愛情哦!她的手冷如
冰,頭腦昏昏然,眼前的人影全在跳動,樂隊的音樂喧囂狂鳴——她緊拉著夢軒,哀求的說:
  「帶我回去吧,夢軒,帶我回去!」
  「不行,珮青!」夢軒的臉色發青,語氣堅定。「我們現在不能走,如果走了,等於是被他們趕走的!我們要繼續玩下去,我們要表現得滿不在乎!」
  「我——我要回去!」珮青衰弱的說,聲音中帶著淚:「請你,夢軒,我承認被打敗了,我受不了!」
  「不!我們決不走!」夢軒的呼吸急促,鼻孔由於憤怒而翕張:「我們不能示弱,不能逃走!非但如此,你要快樂起來,你應該笑,應該不在乎,應該——」
  「像個蕩婦!」珮青迅速的接了下去,情緒激動:「我該縱情於歌舞,置一切冷嘲熱諷於不顧,應該開開心心的扮演你的情婦角色,應該抹殺一切的自尊,安然接受自己是你的姘
頭的地位——」
  「珮青!」他喊,額上的青筋凸了出來,他的手狠狠的握住她的腰,他的眼睛冒火的盯住她,喉嚨變得沙啞而緊迫。「你這樣說是安心要置我於死地,你明知道我待你的一片心,
你這樣說是沒有良心的,你該下十八層地獄!」
  「我早已下了十八層地獄了!」珮青的語氣極不穩定,胸前劇烈的起伏著。「我沒有更深的地獄可以下了!感謝你待我好心,強迫我留在這兒接受侮辱,對你反正是沒有損失的,
別人只會說你艷福不淺,會享齊人之福——」
  夢軒停住了舞步,汗珠從他的額上冒了出來,他的嘴唇發抖,眼睛直直的瞪著她。
  「你是真不瞭解我還是故意歪曲我?」他問,用力捏緊她的手臂:「我是這樣的嗎?我存心要你受侮辱的嗎?」
  「放開我!」心靈的痛楚到了頂點,眼淚沖出了她的眼眶:「你不必在我身上逞強,你一定要引得每個人都注意我嗎?你怕我的侮辱受得還不夠,是不是?」
  他把她拖出了舞池,咬牙切齒的說:
  「走!我們回去!」緊握著她的手臂,他像拖一件行李般把她拖出了香檳廳,顧不得陶思賢夫婦那勝利和嘲弄的眼光,也顧不得侍者的驚奇和錯愕,他一直把她從樓上押到了樓下
,走出大門,找到了汽車,打開車門,他把她摔進了車裡,憤憤的說:「我什麼委屈都忍過了,為了你,我接受了我一生都沒接受過的事情,換得的只是你這樣的批評!你——珮青,
」他說不出話來,半天,才猛力的碰上了車門,大聲說:「你沒有良心!」從另一個門鑽進了駕駛座,他發動了車子。
  珮青蜷縮在坐墊上,用牙齒緊緊的咬住嘴唇。她無法說話,她的心臟痛楚的絞扭著,壓榨著,牽扯得她渾身每個細胞都痛,每根神經都痛。她閉上眼睛,一任車子顛簸飛馳,感到
那車輪如同從自己的身上輾過去,週而復始的輾過去,不斷不停的輾過去。
  車子猛然煞住了,停在馨園的門口。隨著車子的行駛,夢軒的怒氣越昇越高,珮青不該說那種話,他一再的忍受陶思賢,不過是為了保護珮青,她受了侮辱,他比她還心痛,她連
這一點都不能體會,反而要故意歪曲他!最近,他一再的忍氣吞聲,所為何來?連這樣基本的瞭解都沒有,還談什麼愛情!到了馨園,他把她送進房間裡,就話也不說的掉頭而去。看
到他大踏步的走出房門,珮青錯愕的問了一句:
  「你去那兒?」
  「臺北!」他簡單的說,穿過花園,跨出大門,砰然一聲把門關上,立即就發動了車子。
  不!不!不!不!不!珮青心中狂喊著,不要這樣走!不要這樣和我生氣的離開!我不是有意說那些!我不是有意要你難過,要你傷心!不,不,不要走!她的手扶著門鈕,額頭
痛苦的抵在門上,心中不停的輾轉呼號;夢軒,不要走!夢軒,你不要跟我生氣!夢軒!夢軒!夢軒!夢軒——。她的身子往下溜,滑倒在地毯上,暈了過去。
  珮青倒地的聲者驚動了老吳媽,飛奔過來,撲在珮青的身上,她驚恐的大喊:「小姐!小姐!小姐呀!」抬頭四顧,先生呢?夏先生何處去了?小姐!小姐呀!扶著她的頭,她無
力移動她,只是不停的喊著:「小姐!小姐呀!」
  夢軒的車子疾馳在北新公路上,一段瘋狂的駕駛之後,他放慢了速度,夜風迎面吹來,帶著初夏的涼意,他陡的打了一個冷戰,腦子忽然清醒了。緊急的煞住了車,他茫然四顧,
皜月當空,風寒似水。他在做些什麼?就這樣和珮青賭氣離去?那柔弱的小女孩,她受的委屈還不夠?他不能給她一個正大光明的地位,讓她在公共場合中受侮,然後他還要和她生氣
?留下她獨自去傷心?自己到底在做些什麼?搖搖頭,他迅速的把車子掉了頭,加快速度,向馨園駛去。
  他奔進房內的時候,老吳媽正急得痛哭,一眼看到躺倒在地上的珮青,他的心沉進了地底;她死了!他殺死了她!他撲過去,一把抱起珮青,蒼白著臉,急聲喊:
  「珮青!珮青!珮青!」
  把她放在床上,他用手捧著她的臉,跪在她的床前。珮青!珮青!我做了些什麼?我對你做了些什麼?珮青!珮青!他想跳起來,去打電話請醫生。但是,她醒了,慢慢的揚起睫
毛,她面前浮動著濃濃的霧,可是,他的臉在霧的前面,那樣清晰,那樣生動!他的眼睛被痛楚燒灼著,他的聲音裡帶著靈魂深處的震顫:「珮青!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淚淹過了她的睫毛,她抬起手臂來,圈住了他的脖子。我就這麼圈住你,你再也不能離開我,夢軒!抽噎使她語不成聲:「別離開我,夢軒!別生我的氣!」
  他的頭俯了下來,嘴唇緊壓在她滿是淚痕的面頰上。上帝注定了要我們受苦,怎樣的愛情,怎樣的痛苦,和怎樣的狂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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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4 23:58:46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章】
  這是快樂的日子?還是痛苦的日子?是充滿了甜蜜?還是充滿了淒涼?珮青分析不出自己的感覺和情緒。但是,自從香檳廳的事件以後,她就把自己鎖在馨園裡,不再肯走出大門
了,她深深的體會到,只有馨園,是屬於她的小天地和小世界,馨園以外,就全是輕蔑和責難——她並不灑脫,最起碼,她無法漠視自尊的傷害和侮辱。
  整日關閉在一個小庭園裡並不是十分享受的事情,尤其當夢軒不在的時候。日子變得很長很長,期待的情緒就特別強烈。如果夢軒一連兩日不到馨園來,珮青就會陷在一種寥落的
焦躁裡。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她和夢軒兩人都失去了和平的心境,她發現自己變得挑剔了,挑剔夢軒到馨園來的時間太少,挑剔他沒有好好安排她,甚至懷疑他的熱情已經冷卻。夢軒
呢?他也逐漸的沉默了,憂鬱了,而且易怒得像一座不穩定的火藥庫。
  黃昏,有點雨濛濛的。花園裡,暮色加上細雨,就顯得特殊的蒼涼。夢軒當初買這個房子的時候,特別要個有樹木濃蔭的院落,如今,當珮青孤獨的佇立在窗口,就覺得這院子是
太大了,大得淒涼,大得寂寞,倒有些像歐陽修的蝶戀花中的句子: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
  下面的句子是什麼?
  「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
  他呢?夢軒呢?儘管沒有玉勒雕鞍,他也自有遊冶的地方。當然,他不是伯南,他不會到什麼壞地方去。可是,他會留戀在一個溫暖的家庭裡,融化在兒女的笑靨中和妻子的手臂
裡,那會是一幅美麗的圖畫!珮青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把前額抵在窗欞上。不!我沒有資格嫉妒,我是個闖入者,我對不起她,還有什麼資格吃醋呢?但是——但是——我如何
去克制這種本能呢?她搖搖頭,夢軒,但願我能少愛你一點!但願我能!
  暮色在樹葉梢頭瀰漫,漸漸地,漸漸地,顏色就越來越深了,那些雨絲全變成了蒼灰色,可是地上的小草還反映著水光,她仍然能在那濃重的暮色中辨出小草的瑩翠。幾點鐘了?
她不知道,落寞得連表都不想看。但,她的知覺是醒覺的,側著耳朵,她在期盼著某種聲音,某種她所熟悉的汽車馬達和喇叭聲。雨點從院落外的街燈上滴下來,街燈亮了。幾點鐘了
?她不知道。再閉上眼睛,她聽著自己的心跳;噗突,噗突,噗突——很有節奏的響著,夢軒,夢軒,夢軒——很有節奏的呼喚,心底的呼喚。不行,夢軒,你得來,你非來不可!我
等待得要發瘋了,我全身每個細胞都在等待。夢軒,你得來,你非來不可!假如有心靈感應,你就會知道我要死了,我會在這種等待裡死掉,夢軒,你得來,你非來不可!
  吳媽的腳步聲踩碎了她的凝想。
  「小姐,你在做什麼?」
  「哦,」她愣愣的轉過身子:「我不知道。」
  吳媽看了珮青一眼,心裡有幾分嘀咕,上帝保佑我的好小姐吧,她怎麼又這樣恍恍惚惚了呢?如果她舊病復發,就再也沒有希望了。伸手打開了電燈開關,讓燈光趕走屋裡那種陰
冷冷的鬼氣吧!「小姐,我開晚飯了,好不好?有你愛吃的蛋餃呢!」吳媽故作輕快的嚷著,想喚回珮青飛向窗外的魂魄。
  「哦,晚飯!不,再等一會兒,說不定他會來呢,他已經好幾天沒有來了。」珮青癡癡的望著窗子。
  「好幾天?小姐!他昨天早上才走的,不過是昨天一天沒來罷了。別等了,快七點鐘了呢,他要來早就來了!」
  「不!我還要等一下。」珮青固執的說,用額頭重新抵著窗子,站得腿發麻。
  夢軒,你得來,你非來不可,如果你今晚不來,我就再也不要理你了!夢軒,我是那樣那樣的想你!你不來我會恨你,恨死你,恨透你!現在幾點了?即使你來了,我也不理你了
!我恨你!夢軒!但是,你來吧,只要你來!天黑透了,遠遠的碧潭水面,是一片迷濛。夢軒呢?夢軒在那兒?夢軒在那兒?
  他在家裡,正像珮青所預料的,他在美嬋的身邊。將近半年的時間,他生活在美嬋和珮青之間,對他而言,是一種無法描述的生活。艷福不淺?齊人之福?怎樣的諷刺!他說不出
心底的苦澀。許多時候,他寧願美嬋是個潑婦,跟他大吵大鬧,他就狠得下心來和她離婚。但是,美嬋不是,除了流淚之外,她只會絮絮叨叨的訴說:
  「我有什麼不好?我給你生了個女兒,又給你生了個兒子,我不打牌,也不到外面玩,你為什麼不要我了?你如果還想要孩子,我再給你生,你何必討小老婆呢?」
  美嬋!可憐的美嬋!思想簡單而毫無心機的美嬋!她並不是很重感情的,她混混沌沌的根本不太明白感情是什麼。但是,失去夢軒的恐懼卻使她迅速的憔悴下來,本來她有個紅潤
丰腴的圓臉龐,幾個月間就變長了,消瘦了,蒼白了。這使夢軒內疚而心痛,對美嬋,他沒有那種如瘋如狂的愛情,也沒有那種心靈深處的契合及需求,可是,卻有份憐惜和愛護,這
種感情並不強烈,卻如一條靜靜的小溪,綿邈悠長,涓涓不斷。
  多少次,他對美嬋保證的說:
  「你放心,我不會不要你的,也絕不會離開你的。」
  但是,美嬋不相信這個,憑一種女性的本能,她多少也體會到夢軒即使在她身邊,心也在珮青那兒,再加上雅嬋灌輸給她的思想,和陶思賢的危言聳聽,對她早已構成一種嚴重的
威脅。夢軒會遺棄她,夢軒會離開她,夢軒會置妻兒於不顧!
  每當夢軒逗留在馨園的日子,她就會擁抱著一兒一女哭泣,對孩子們反覆的說:
  「你們的爸爸不要你們了!你們沒有爸爸了!」
  兩個孩子失去了歡笑,家庭中的低氣壓壓住了他們,那些童年的天真很快的被母親的眼淚所沖走。小楓已經到了一知半解的年齡,她不再用軟軟的小胳膊來歡迎她的父親,而代之
以敵視的眼光,和恐懼懷疑的神情,這使夢軒心碎。小楓,他那顆善解人意的小珍珠!什麼時候變得有這麼一張冷漠而悲哀的小臉?
  「小楓,明天我帶你出去玩,嗯?」他攬著女兒,勉強想提起她的興致:「帶你去動物園,好不好?」
  小楓抬頭看了他一眼,大圓眼睛裡盛著早熟的憂鬱。
  「媽媽也去嗎?」她輕輕的問。「媽媽不去,我就不去。」
  他看看美嬋,美嬋的睫毛往下一垂,兩滴淚珠骨碌碌的從眼眶裡滾了出來。夢軒心中一緊,鼻子裡就沖進一股酸楚。美嬋向來是個樂天派的,嘻嘻哈哈的小婦人,現在竟成為一個
終日以淚洗面的閨中怨婦!她有什麼過失?正像她自己說的,她有什麼不好?該遭遇到這些家庭的劇變?如果這裡面有人做錯了,只是他有錯,夏夢軒,他的罪孽深重!他打了個冷戰
,下意識的把小楓攬緊了些,說:
  「是的,媽媽也去,是嗎?美嬋?我們好久沒有全家出去玩過了,明天帶小楓小竹去動物園,我下午就回來,晚上去吃頓小館子,怎樣?」
  美嬋沒說什麼,只是,帶淚的眸子裡閃過一抹意外的喜悅。這抹喜悅和她的眼淚同樣讓夢軒心痛。美嬋,這善良而單純的女人,他必須要待她親切些!
  他這天沒去馨園,第二天也沒去。
  第二天?多麼漫長的日子!珮青仰躺在床上,目光定定的看著天花板上那盞玻璃吊燈,那是由許許多多玻璃墜子所組成的,一大串又一大串,風吹過來會叮叮噹當響,搖搖晃晃的
十分好看。一共有多少片小玻璃?她數過好幾次,卻沒有一次數清楚過。現在幾點了?她不知道。但她知道一件事,他今晚又不會回來了,用「回來」兩個字似乎不太對勁,這兒不是
他的家,他另外有一個家,這裡只是馨園,是他的小公館。當然,自己不該有什麼不滿,當初她是心甘情願跟他來的——心甘情願組織這個愛的小巢,心甘情願投身在這段愛情裡面,
心甘情願接受這一切;快樂、痛苦、以及煎熬。
  但是他不該這樣冷落她,昨天的等待,今天的等待——這滋味有多苦!最起碼,他該打個電話給她,但是,她又多怕接到他的電話,來一句乾乾脆脆的:「珮青,我今晚不能回來
——」那麼,她就連一絲希望都沒有了,有等待總比沒有等待好一些。他是不是也因為怕說這句話而不打電話回來?
  她嘆息了一聲,瞪著吊燈的眼睛有些酸澀了。她用幾百種理由來責怪他的不歸,又用幾百種理由來原諒他!哦哦,夢軒,但願我能少愛你一點!黃昏的時候曾經刻意修飾過自己,
「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她妝扮自己只是為了他,而現在,沒什麼關係了。她打電話到他辦公廳裡去過,他整個下午都沒有上班,有應酬?還是和妻兒在一起?總之,已經
過了晚餐的時間,他是多半不來了,又白白準備了他愛吃的涼拌粉皮和糖醋魚!
  「小姐,」吳媽走了進未:「開飯了吧!」
  「不,」她憂愁的轉過頭來:「我要再等一會兒!」
  「噢,小姐呀,你不能這樣天天不吃晚飯的,」吳媽在圍裙裡搓著雙手:「夏先生也不會願意讓你這樣的呀!他不會高興你越變越瘦呀!小姐,來吃吧,夏先生如果回來,也一定
吃過了,現在已經七點半鐘了。」
  「我不想吃!」珮青懶懶的說,把頭深埋在枕頭裡,一頭濃髮披散在淺紫色的枕面上。
  「小姐!」
  「我真的不想吃!吳媽!」
  吳媽想說什麼又咽了回去,搖搖頭,嘆口氣,自言自語的嘰哩咕嚕著,一面退出了房間。
  「以前是那樣的,現在又是這樣的,我的好小姐,這怎麼辦才好呀!」
  珮青繼續蜷縮在床上,腦子裡紛紛亂亂的全是夢軒的影子,被單上每個花紋裡有他,吊燈上每片玻璃中有他,摔摔頭,他還在,搖搖頭,他也在,閉上眼睛,他還在——哪兒都有
他,也是哪兒都沒有他!
  時間靜靜的滑過去,很靜,很靜。很慢,很慢。空氣似乎靜得不會流動了。驀然間,電話鈴驚人的響了起來,滿房間都激蕩著鈴聲。珮青像觸電般直跳了起來,他打電話來了!聽
聽他的聲音,也比連聲音都聽不到好些!奔進了客廳,她握起了聽筒,聲音中帶著喘息的喜悅及哀怨:
  「喂?夢軒?」
  「夢軒?哈哈哈!聽不出我的聲音了?」
  對方是個男人,但不是夢軒!珮青渾身的肌肉都僵硬了,血液都變冷了,腦子中轟然作響,牙齒立即嵌進了嘴唇裡。這聲音,很久遠很久遠以前的聲音,來自一百個世紀以前,來
自地獄,來自被拋棄的世界裡!這是伯南!曾經宰割過她的生命、靈魂和感情的那個男人!他不會放過她,她早就知道他不會放過她!
  「你好吧?珮青?」伯南的聲音裡帶著濃重的輕蔑和嘲諷:「你千方百計離開我,我以為你有多大的能耐呢,原來是做別人的姘頭?他包下你來的?給你多少錢一個月?不值得吧
,珮青!他在你的身邊嗎?或者你願意到復興園來看看,你的那個深情的男人正和妻子兒女在大吃大喝呢!你不來看看他們多麼美滿?多麼親熱?你過得很甜蜜嗎?很幸福嗎?珮青?
怎麼不和你選擇的男人在一起呢?或者,你只是個被藏在鄉下見不得人的東西!哈哈!你真聰明,聰明到極點了!如果你寂寞,我會常常打電話來問候你,我對你還舊情難忘呢!別詫
異我怎麼知道你的電話號碼,我現在正和陶思賢合夥做生意——你悶得難過的話,不妨打電話給我,你這種小淫婦該是耐不住寂寞的——」
  珮青的頭發昏,眼前的桌子椅子都在亂轉,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拋下聽筒,為什麼還要繼續聽下去,她的兩膝已經開始顫抖,渾身棉軟無力,但仍然機械化的聽著那些嘲笑和侮
辱:「你有很高尚的靈魂?哈哈!珮青!你想不想知道別人對你的批評?你是個蕩婦!一個被錢所包下來的妓女,一個標準的寄生蟲!你除了給人做小老婆之外還能怎樣生活?你以為
他愛你?來看看吧!看看他和他的太太多親熱,順便告訴你一句,他的太太是個小美人呢!你不過是他生活中的消遣品而已!好了,珮青,祝你快樂!我在復興園打電話給你,我正和
朋友小吃,看到這麼美滿的一幅家庭圖,使我想起你這個寂寞的可憐蟲來了,忍不住打個電話給你!別蜷在沙發裡哭啊,哈哈!再見!甜心!」
  電話掛斷了,珮青兩腿一軟,坐進了沙發裡,聽筒無力的落到電話機上。有好長的一段時間,她覺得整個思想和感情都麻麻木木的,直到嘴唇被咬得太重而痛楚起來。她下意識的
用手摸摸嘴唇,眼睛直直的瞪著電話機。逐漸的,伯南所說的那些話就像錄音機播放一般在她腦中不斷的重複,一遍又一遍。她知道伯南恨透了她,當初離婚也是在程步雲逼迫下答應
的,他不會放過機會來打擊她,更不會放過機會來侮辱她。但是,他說的話難道沒有幾分真實嗎?她是個寄生蟲!她是別人的姘頭!別人的小老婆!她也相信復興園裡正有一幅美滿的
家庭圖!社會不會原諒她,人們不會說她追求的是一份美麗的感情,她是個蕩婦,是個淫婦!是個家庭的破壞者!是個社會的敗類,是個沒有靈魂和良心的女人!
  她用手蒙住了臉,倒進沙發裡,彷佛聽到了四面八方對她的指責,看到伯南、陶思賢等人得意的笑臉,哈哈!許珮青!你以為你是個多麼高尚的人物!你不過是他生活中的消遣品
而已——她猛的從沙發上坐了起來,身子挺得直直的。不,不,夢軒,不是的!從沒有人像你這樣愛我!這樣瞭解我!這樣深深的邁進我的心靈深處!我不是你的玩物,不是!不是!
不是!她用手堵住嘴,啜泣起來,夢軒,我們相愛,人們相愛為什麼是過失?為什麼?
  許久之後,珮青仍然沉坐在那沙發裡,「別蜷在沙發裡哭啊,哈哈!」她是蜷在沙發裡哭,她是一朵飄在大海里的小菱角花,她早已迷失了方向。夢軒,夢軒,我該怎麼辦呢?你
真愛你的妻子兒女?她是個小美人,是嗎?消遣品?玩物?我?不!不!夢軒!她渾身痙攣,冷汗從額上冒了出來,夢軒,你得來,我要見你!我非見你不可!她的眼光落到電話機上
。他家的電話號碼是多少?電話號碼簿上有,對了,在這兒!夢軒,我不管了,我要見你!
  她撥了電話號碼,撥到夢軒的家裡。對面的鈴聲敲擊在她的心上,她緊張而慌亂,有人接電話了,是個女人!是她嗎?是他的妻子嗎?她口吃的說:
  「請——請——夏先生聽電話。」
  聽筒那邊有很多的人聲,雜著孩子的笑聲,似乎非常熱鬧。接電話的女人揚著聲音在喊:
  「妹夫呀!你的電話,是個美麗的聲音呢!」
  妹夫?那麼,是陶思賢的太太接的電話,陶思賢夫婦在他們家裡?她聽到那個女人尖銳的句子:
  「這可不是步步高昇了?居然打到家裡來要人了呢!」
  夢軒接起了聽筒,聲音急促而冷淡:
  「喂,那一位?」
  「夢軒,」她的手發著抖,聲音也發著抖:「你馬上來好嗎?我要見你!」
  「有什麼事?你病了?」夢軒不安的語氣。
  「不,沒有,只是我要見你。」
  「我明天來,今晚不行。」夢軒的聲音十分勉強,顯然有所顧忌。
  「夢軒——」她急急的喊,幾乎是哀求的:「請你——」
  「我說不行,我有事!」夢軒打斷了她,有些不滿的說:「你不該打電話到這裡來。」
  珮青咬緊嘴唇,顫抖的手再也握不牢聽筒,一句話也沒再說,她把聽筒放回電話機上,像發瘧疾似的渾身寒戰。蜷在沙發上,她抖得十分厲害,牙齒和牙齒都打著戰。是的,她沒
有資格打電話到那邊去,她也沒有資格要夢軒到這兒來,他也不要來,他有個美滿的家庭——是的,是的,是的,她不該打電話到那邊去,她不該!她不該!她不該!她是自取其侮!
她胸中的血液翻騰上湧,腦中像有一百個炸彈在陸續爆炸,顫巍巍的站起身來,她直著喉嚨喊:
  「吳媽!吳媽!」
  吳媽匆匆忙忙的跑出來,珮青的臉色使她嚇呆了,驚慌的衝過來,她扶住了珮青,問:
  「你怎麼了?小姐?」
  「我要出去,」珮青喘息著:「我馬上要出去!」
  「現在嗎?」吳媽詫異的瞪著她:「你生病了,小姐,你的手冷得像冰一樣!你現在不能出去,已經快十點鐘了。」
  「我要出去,你別管我!」珮青說,立即打電話叫了一部計程車。「我出去之後再也不回來了!」
  「什麼!小姐?」吳媽的眼睛瞪得好大好大:「你是真的生病了!你一定在發燒!」
  「我沒有!」珮青向門口走去,她的步伐歪斜而不穩:「告訴他我走了!告訴他我不再回來了!告訴他——」她的嘴唇顫抖:「我不破壞他的幸福家庭!」
  「小姐!你不能走!小姐!」吳媽追到大門口來,焦灼的喊著,她不敢攔阻珮青,醫生曾經警告過不能違拗她。「小姐,這麼晚了,你到那裡去呀?」
  珮青鑽進了計程車,吳媽徒勞的在大門口跳著腳,車子絕塵而去了,留下一股煙塵。吳媽呆站在門口,眼睜睜的望著那條長長的柏油路,嘴裡反反覆覆的喃喃自語:
  「我的好小姐呀!我的好小姐呀!我的好小姐呀!」
  夢軒接到珮青電話的時候,正是心中最煩惱的時候,陶思賢又來了,開口就是十萬元!正像夢軒所預料的,這成了一個無底洞,他討厭陶思賢那胸有成竹的笑容,討厭他假意的恭
維,但是,他卻不能不敷衍他。這天早上,張經理曾經把最近幾個月的帳冊捧來和他研究,吞吞吐吐的暗示夢軒私人透支了過多的款項,使得公司不得不放棄幾筆生意。他正在火頭上
,陶思賢又來要錢!事業,家庭,和愛情,成為互相抵觸的三件事,而他的生命就建築在這三件事上!幾個月來,他所面臨的重重問題,和重重矛盾,使他的神經緊張得即將崩潰!
  珮青的電話來的時候,陶思賢臉上立即掠過一個得意的笑,雅嬋尖聲的叫嚷著,顯然刺激了美嬋的安寧。這使夢軒憤怒而不安,他生陶思賢的氣,他生雅嬋的氣,他也氣珮青多此
一舉,好好的打什麼電話?更給別人破壞的把柄!在氣憤、沮喪、和倉促之中,他沒有考慮到珮青的心理狀況。但是,當珮青猝然的掛斷了電話,他立即覺得不對了,一連「喂」了好
幾聲,他心中湧起一陣強烈的不安,當時的第一個衝動,是再打過去。可是,他接觸到陶思賢的眼光,又接觸到美嬋窺探而憂愁的眸子,他放下了電話,等一會兒吧,等到夜深人靜的
時候,他再打電話給她,再向她解釋。
  深夜,當美嬋和孩子們都睡了,他悄悄的披衣下床,撥了一個電話到馨園。鈴響了很久,然後才有人來接,是心慌意亂的老吳媽:「夏先生,是你嗎?不好了,你趕快回來,我們
小姐走了!」
  「什麼?」夢軒心驚肉跳:「你說什麼?」
  「小姐走掉了,」吳媽哭了起來:「她說她不再回來了,她說她不破壞你的幸福家庭!」
  「什麼?吳媽?你怎麼讓她走?」夢軒大叫:「她到哪裡去了?什麼時候走的?」
  「晚上十點多鐘,她的臉色很難看,她很傷心的樣子,我不知道她到哪裡去了!」
  夢軒拋下了聽筒!慌亂的站起身來,不不,珮青,你怎麼可以這樣?你能走到那裡去?你對這個世界連一分一毫都不認識!離開我?珮青!你怎麼這樣傻?不!不!珮青!你一定
誤會了我!珮青!珮青!他匆忙的穿上衣服,衝出大門,感到如同萬箭鑽心,百脈翻騰。
  美嬋被驚醒了,追到大門口來,她喊著說:「夢軒!半夜三更的,你到那裡去?」
  「我有事!」夢軒頭也不回的說,發動了汽車。車子如脫弦之箭,立即衝得老遠老遠。
  「他走了!」美嬋把頭靠在門框上,眼淚立即湧了上來,「這樣深更半夜,他還是要去找她!他心裡只有她,只有她一個,他會永遠離開我了。」
  「媽媽!媽媽!」小楓也被驚醒了,揉著惺忪的眼睛摸到門口來:「你在做什麼?媽媽?爸爸那裡去了?」
  「他走了!他不要我們了!」美嬋說,猛然抱住小楓,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小楓,小楓,你沒有爸爸了!」
  小楓呆愣愣的站著,大睜著她那不解人間憂愁的、無邪的眸子,望著這個她所不瞭解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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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4 23:59:13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章】
  珮青沒有地方可去。計程車離開了馨園,倉促中,她不加考慮的要司機開到臺北車站,在她當時迷迷惘惘的思想裡,是要離開臺北,到任何一個小鄉村裡面去躲起來,躲開這段感
情,躲開夢軒,躲開她的痛苦和歡樂。可是,當她站在臺北車站的大廳裡,仰望著那塊火車時刻表的大牌子,她就眼花撩亂了。那麼多的地名,陌生得不能再陌生,她要到何處去?什
麼地方可以接受她?可以讓她安定下來?躲開!躲開!她躲得開夢軒,躲得開馨園,躲得開臺北,但,如何躲開自己?而且,她是那樣畏懼那些陌生的地名,她一直像個需要被保護的
小雞,她不是一隻能飛闖天下的鷹鷲!陌生的環境,陌生的人,陌生的地名都使她退縮,她不敢去!她什麼地方也不敢去!
  在候車室裡,她呆呆的坐了一個多小時,神志一直是迷迷惘惘的。她無法集中自己的思想,無法安排自己的去向,甚至,到了最後,她竟不太確知自己要做什麼。夜慢慢的深了,
火車站的警員不住來來回回的在她面前走動,對她投以好奇和研究的眼光。這眼光終於使她坐不下去了,她一向就害怕別人注意她。站起身來,她像夢遊般離開了臺北車站,走向那燈
光燦然的大街。穿過大街,一條又一條,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路,但是,市區的燈光逐漸減少了,商店紛紛打烊,關起了鐵柵和木板門,霓虹燈暗滅無光,行人越來越少,街上只剩
下偶然踏過去的一兩輛空蕩蕩的三輪車,和幾部仍在尋覓夜歸客人的計程車。
  珮青疲倦了,每向前走一步都像是一件艱鉅的工作,但她仍然機械化的邁著步子,疲倦,疲倦,疲倦——說不出來有多疲倦,精神上的疲倦加上肉體上的疲倦,那些疲倦比一座山
的份量還重,緊壓在她每一根神經上。
  走到那裡去呢?人生就是這樣盲目的行走,你並不能確知那條路是你該走的,但是,一旦走錯了,你這一生都無法彌補。她實在不想走了,她疲倦得要癱瘓,全盤的癱瘓。走到那
裡去呢?讓我休息下來吧!讓我休息下來吧!讓我休息下來吧!
  同一時間,夢軒正在各處瘋狂的找尋著珮青,她能到那裡去呢?她無親無友,是那樣一個瑟縮的小動物,她能到什麼地方去呢?他連一絲一毫的線索都沒有。最後,才靈機一動,
想起去查問計程車行,那司機還記得把珮青送到火車站,這使夢軒的血液都冷了。火車站!難道她已離開了臺北!追尋到火車站,他問不出結果來,沒有一個賣票員能確定是不是有這
樣一個女人來買過票。
  終於,他的查詢引起了那個警員的注意,帶著幾分好奇和關切,他問:
  「是個穿紫衣服的女人嗎?」
  「是的!是的!」
  「瘦瘦的,有對大眼睛,很憂愁的樣子?」
  「是的,就是她!」夢軒急急的說:「你看到了?」
  「她沒有買票,也沒上火車,在候車室坐了很久,然後就走了。」
  「走到那裡去了?」
  警員聳了聳肩:「不知道。」
  這是最後得到的線索,夢軒駕著汽車,發瘋一般的在大街小巷亂撞。珮青,你在那兒?珮青,你在那兒?忽然間,他煞住了車,腦子裡閃過一個思想;程步雲!為什麼沒有想到他
?他像愛護自己的女兒一般愛護珮青,珮青也崇敬他,而且,他是最同情他們,也最關懷他們的朋友。如果珮青要找一個朋友家去住,唯一可能的人就是程步雲!他緩緩的開著車子,
路邊有一個電話亭,他停下車,撥了一個電話到程步雲家裡。電話鈴把已經睡熟的程步雲驚醒了,睡夢迷糊的下了床,他拿起聽筒,對面是夢軒焦灼的聲音:
  「程伯伯?珮青有沒有去你那兒?」
  「你說什麼?」程步雲的睡意仍濃:「珮青?」
  「是的,她走了,有沒有到你那裡去?」
  「珮青走了?」程步雲吃了一驚,瞌睡蟲全飛到窗外去了。「什麼?怎麼一回事?」
  「那麼,她沒去你那裡了?」夢軒絕望的聲音:「珮青一聲不響的走了,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想我傷了她的心,我太累了。她不該這樣離去,她根本沒地方可去!我到處都找
不到她!我已經急得要發神經病了!」
  「慢一點,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跟她吵架了?」
  「沒有,但是我傷了她的心,我知道。她交代吳媽告訴我,說她不破壞我的幸福家庭!我的幸福根本握在她手裡,她連這一點都不體會,她誤會我——我——」夢軒深吸了一口氣
:「我不能再說了,我要去找她!」
  「喂,喂,夢軒——」程步雲喊著,但是,夢軒已經掛斷了電話。程步雲望著電話發愣,好半天,才摸著沙發坐了下來。
  電話早已驚動了程太太,她披上衣服,追到客廳裡來,問:
  「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夢軒的電話,珮青出走了!」程步雲說。
  「珮青!」程太太驚呼了一聲,她是那樣的喜歡珮青,那個清清秀秀,不沾一點人間煙火味的小女孩,那樣沉靜溫柔,那樣與世無爭!在目前的社會裡,這種典型的女孩何處可尋
?「一定是夢軒欺侮了她!」她直覺的說。
  「夢軒不會欺侮她,」程步雲說:「夢軒愛她愛得發瘋,怎麼還會欺侮她?只是他們目前的情況太難處,兩個人的滋味都不好受,珮青並不是個沒有自尊心的女孩子,她的感情又
過分纖細和脆弱——」
  「我早就說過,」程太太不平的嚷著:「夢軒根本不該和她同居,他應該乾脆和美嬋離婚,跟珮青正式結婚!這樣的情況本來就太委屈珮青了——」
  「如果和美嬋離婚,豈不太委屈美嬋了?」程步雲打斷了妻子的話:「夢軒會弄得這麼痛苦,就因為他本性善良,因為他還有良心,許多時候,良心也是人的負擔!他無法摔掉美
嬋,他知道美嬋需要他——」
  「那麼,他當初何必招惹珮青呢?」
  「別這麼說,太太,」程步雲深深的注視著妻子:「記得我們相遇的時候,那種無法抵御的、強烈的彼此吸引嗎?我們都懂得愛情,別責備愛情!何況,珮青幾乎死在范伯南手上
,難道你嫁了一個混蛋,就必須跟這個混蛋生活一輩子嗎?珮青是被夢軒從死神手裡救回來的,他們彼此需要,珮青離開夢軒也活不了的。而夢軒,既不忍拋棄美嬋,他除了和珮青同
居之外,還有什麼辦法?」
  「這——」程太太為之結舌,半天才嘆了口氣說:「老天何苦安排這樣的相遇和相戀呢!」
  「這就是人生哩,」程步雲感慨萬千:「歡樂和痛苦經常是並存的,上帝造人,造了歡笑,也造了眼淚呀!」
  「唉!」程太太又嘆了口氣:「他們是不該受苦的,他們都是好人——」
  「或者,好人比壞人更容易受苦,因為他們有一顆太容易感動的心!」
  「你要抹殺是非了!」
  「什麼是『是非』?是非是人定的,在冥冥中,應該有一個更公正的是非標準!給人類做更公正的裁判!人的是非往往是可笑的,他們會判定珮青的『非』,她是個家庭的破壞者
!會判定夢軒的『非』,他有那麼好的妻子還移情別戀!但是,陶思賢和范伯南這種人,倒未見得有什麼大的『非』。以前,我們認為三妻四妾是理所當然的『是』,現在認為是理所
當然的『非』,以前認為包小腳是理所當然的『是』,現在也是理所當然的『非』,是非全是人為的——」
  程步雲的「是非」之論還沒有說完,門鈴驀然間響了起來,他從沙發上跳起身,說:
  「準是夢軒!」
  走到大門口,他打開了大門,出乎意料之外的,門外並不是夢軒,而是滿身疲倦,滿懷愴惻和無奈的珮青!斜靠在門邊的水泥柱子上,她已經累得幾乎要倒下去,睜著一對大而無
神的、楚楚可憐的眸子,她靜靜的望著程步雲,薄薄的嘴唇帶著柔弱的顫慄,她輕輕的說:
  「程伯伯,我——沒有地方可去,我——累了。」
  說完,她的身子搖搖欲墜,臉色像一張白紙。程步雲立即扶住了她,大聲的喊著太太,他們把她扶進了屋裡,讓她躺倒在沙發上。她的神情慘淡,眼睛無力的合著,手腳冰冷而呼
吸柔弱。程步雲馬上打電話去請他所熟悉的醫生,一面倒了一小杯白蘭地,灌進她的嘴裡,希望酒能夠振作她的精神。程太太用冷毛巾壓在她的額上,不住的低聲呼喚她。
  酒和冷毛巾似乎發生了作用,她張開了眼睛,孤獨、無助、而迷惘的看看程步雲夫婦,解釋似的說:
  「我——不能不來,我——太累了,我——要休息一下。」
  「是的,是的,我的好孩子!」程太太含著滿眶眼淚,一迭連聲的說,把她的頭攬在她寬闊而溫暖的胸前。「我們知道,我們什麼都知道,你是太累了,閉上眼睛好好的休息一下
吧,這兒和你的家一樣。」
  夢軒在清晨時分回到了馨園,他已經完全陷在絕望裡,整整一夜,他查過了每一家旅舍,跑遍了每一條大街小巷,他找不到珮青。回到馨園,他存著一個萬一的想法,希望她會自
動回去了。但是,她並沒有回去,哭得眼睛腫腫的吳媽卻給了他另外一個消息:「程先生打過電話來,要你馬上打過去!」
  他立刻撥了電話,對面,程步雲用低低的聲音說:
  「你最好馬上來,珮青在我這兒!」
  「是嗎?」他喜極而呼:「她好嗎?她沒事吧?」
  「你來吧!她很軟弱,醫生剛給她打過針。」
  「我馬上來!」
  拋下了電話,他回身就跑,吳媽喘著氣追了過來,拉著他的衣服,急急的問:「是小姐有消息了嗎?」
  「是的,是的,她在程先生那兒!」
  「哦,好菩薩!」吳媽把頭轉開,滿眼眶的淚水,喃喃的喊:「老天是有眼睛的,老天畢竟是有眼睛的!好菩薩!我的好菩薩小姐呀!」在她喜悅的神志中,實在不知道自己是要
叫好菩薩還是叫好小姐了,竟糊裡糊塗的冒出一句「好菩薩小姐」來。
  夢軒趕到了程步雲家裡,這一對熱情而好心的老夫妻忙了一夜都沒有睡,把夢軒迎進客廳,程步雲把手放在夢軒的肩上,安慰的說:「別擔心,她來的時候情況很壞,我們請了醫
生來,給她注射了鎮定劑,她現在已經睡著了。醫生說必須避免刺激她,否則她有舊病復發的可能,而且,她身體的底子太差。」
  「她很嚴重是不是?」夢軒敏感的問,他的臉色比珮青好不了多少,眼睛裡佈滿了紅絲。
  「不要緊張,她沒事了,只是很疲倦,」程太太嘆口氣說:「她走了很多路,幾乎走了半個臺北市,她是走到我們家門口來的!」
  夢軒閉上眼睛,緊蹙了一下眉頭,珮青!你多麼傻!他的心像被撒下一萬支針,說不出來有多麼疼。
  「她在那裡?我去看她!」他說。
  「你何不坐一坐,休息一下?她現在睡得很好,你最好別吵醒她。」程步雲說。
  「我不吵醒她,我只要坐在她身邊。」夢軒固執的說。
  「好吧!在這兒!」程步雲帶他走了進去,那是一間小巧的臥室,原是程步雲夫婦為他們要歸國的小女兒準備的,但那女兒一直遲遲不歸,最近竟來信宣佈訂婚,說是不回來了。
孩子們的羽毛已經豐滿,做父母的也管不著了,世間幾個兒女能夠體諒父母像父母體諒他們一般?
  夢軒走了進去,珮青安安靜靜的躺在床上,長長的睫毛密密的垂著,臉色那樣蒼白,顯得睫毛就特別的黑。夢軒拉了一張椅子,放在床邊,坐了下來。他就這樣坐著凝視她,深深
的望著那張沉睡的臉龐。程步雲悄悄的退了出去,為他們合上了房門。讓他們靜靜的在一起吧,這兩顆相愛的,受著磨難的心!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珮青醒了,閃動著睫毛,她在沒有張開眼睛以前,已有某種第六感透過了她的神經,她似乎感應到了什麼。慢慢的揚起睫毛,她眼前浮動著一張臉龐,是
一個水中的倒影,是一團凝聚的霧氣,是一個破碎了又聚攏來的夢。她的眼睛睜大了,安靜的望著這張臉龐,微微的掀動嘴唇,她低低的輕喚了一聲。
  「夢軒。」
  夢軒俯下身子,他說不出話來,喉嚨緊逼而僵硬。他輕輕的用手撫模著她的面頰,身子滑到她的床前,在她枕邊跪了下來。什麼話也沒說,他只是用兩隻手捧著她的臉,眼睛深深
深深的注視著她。她的手抬了起來,壓在他的手上,他們就這樣彼此注視著。然後,當他終於能控制自己的聲音了,他才試著對她勉強的微笑,低聲的說:
  「原諒我,珮青。」
  她搖搖頭,眼睛裡漾著淚光。
  「是我不好。」她輕聲說。「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知道怎麼辦,」他說:「我想過了,珮青,我們是分不開的,如果這是不道德的,是犯罪的,反正我們也已經罪孽深重了,我以前的顧慮太多,我不應該讓你處在這樣的地位
,讓你受苦受折磨,我已經決定了,珮青,我要和你結婚。」
  「夢軒?」她用懷疑的眸子望著他。「你不知道你說什麼。」
  「我知道,我要和美嬋離——」
  「噓!」她用手輕輕的壓在他的嘴上:「別說!夢軒,什麼都別說!」
  「我要說,我要告訴你——」他掙開她的手。
  「不!」她在枕上搖著頭:「不!夢軒,求你!」她的眼光哀懇而淒涼:「我已經罪孽深重了,別讓我的罪孽更重!美嬋無辜,孩子無辜,你於心何忍?不!不!不!」她把頭僕
進了枕頭裡,哭了起來。「我沒有要逼你離婚,我只是不能自已,你不能這樣做,你——你——」她泣不成聲。
  「珮青!珮青!珮青!」他的頭埋進她的濃發裡,心中絞痛!「世界上誰能瞭解你?珮青?你是這樣善良,這樣與世無爭!」把她的頭從枕頭裡扶起來,他對她凝視又凝視,然後
,他的嘴唇湊了過去,深深的吻住她。
  她的手臂繞了過來,纏住他的脖子,他們吻進了無數的深情和熱愛,也吻進了無數的眼淚和辛酸!門被推開了,程步雲夫婦走了進來,程太太捧著一個托盤,放著兩杯牛奶和兩份
三明治,笑吟吟的說:
  「談完了嗎?情人們?想必你們都餓了,我要強迫你們吃東西了。」
  珮青帶著幾分羞澀,和滿心的感激,望著程氏夫婦,說:
  「我真抱歉,程伯母——」
  「別說,別說!」程太太高興的笑著:「珮青,請你都請不來呢!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望著夢軒,她故意做了一個凶相:「夢軒,你再欺侮珮青哦,我可不饒你!」
  「不是他。」珮青低低的,怯怯的說。
  「瞧你!」程太太笑得更高興了:「受了他欺侮,還要護著他呢!夢軒,你是那一輩子修到的!好了,來吧來吧,給我先吃點東西,不許不吃!」
  在程太太的熱情之下,他們只好坐起來吃東西,珮青坐在床上,披散著一頭長髮,別有一份柔弱和楚楚動人。
  程步雲坐在一邊,目睹面前這一對年輕人,他心中有許許多多的感觸。外界的壓力和內在的壓力對他們都太重了,只怕前途的暗礁還多得很呢,他們能平穩的航行過去嗎?嘆了口
氣,他又勉強的笑了笑,語重心長的說:「人們只要彼此相愛,就是有福了,想想看,有多少人一生都不認識愛情呢!」
  「或者那種人比我們更幸福,有愛情就有苦惱!」珮青幽幽的說。
  「你兩者都享受吧!」程步雲說:「幾個人的生命是沒有苦惱的?屬於愛情的苦惱還是最美的一種呢!」
  「包括犯罪的感覺嗎?」珮青望著程步雲。
  「為什麼是犯罪的?」程步雲緊緊的盯著珮青:「世界上只有一種愛是犯罪的,就是沒有責任感的愛,你們不是,你們的責任感都太強了,所以你們才會痛苦。你們不是犯罪;兩
顆相愛的心渴求接近不是犯罪。」
  「但是,造成對第三者的傷害的時候,就是犯罪。」珮青淒然的說。「總有一天,我們會接受一個公平的審判,判定我們是有罪還是無罪。」
  「我知道,」夢軒低沉的說:「我們有罪,我們也無罪。」
  是嗎?程步雲弄不清楚了,人生有許許多多問題,都是弄不清楚的,都是永無答案的。他們是有罪還是無罪?是對的還是錯的?誰能審判?不過,無論如何,這兒是兩顆善良的心
。當審判來臨的那一天,但願那冥冥中的裁判者,能夠寬容一些!
  珮青和夢軒重新回到了馨園,兩人都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最高興的是吳媽,不知道該如何表現她的喜悅,她一忽兒給男主人煮上一壺咖啡,一忽兒又給女主人泡上一杯香片,
跑出跑進的忙個不停。珮青和夢軒靜靜的依偎在沙發裡,注視著一波如鏡的碧潭水面。陽光閃爍,山影迷離,幾點風帆在水上蕩漾。夢軒緊攬著珮青,在她耳畔輕輕的說:
  「你再也不能從我這兒逃出去,你答應我!」
  「我逃不出去的,不是嗎?」珮青低語。「如果我逃得出去,我早就逃了。」
  「最起碼,你不能存逃的念頭,」夢軒盯著她:「珮青,我告訴你,未來如果是幸福的,我們共享幸福,如果是痛苦的,我們共享痛苦,如果是火坑,我們要跳就一起往裡跳!說
我自私吧,我們誰也不許逃!」
  「如果我逃了,你就不必跳火坑了。」
  「是嗎?」夢軒用鼻音說:「如果你逃了,你就是安心毀滅我!也毀滅你自己!珮青,用用你的思想,體諒體諒我吧!」他把她的手捉到自己的胸前,緊壓在那兒:「摸摸我的心
臟,珮青,你乾脆用把刀把它挖出來吧,免得被你凌遲處死!」
  「你是殘忍的,夢軒,你這樣說是殘忍的!」
  「你比我更殘忍呢!珮青。」夢軒說:「知道你跑出去,知道你一個晚上的流浪,你不曉得你讓我多心痛!」
  他們彼此注視著,然後,珮青投進了他的懷裡,把頭緊倚在他的胸前,輕喊著說:
  「讓我們重新開始吧!我再也不逃了!永遠不逃了!我們重新開始,只管好好的相愛,我不再苦惱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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