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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瓊瑤] 紫貝殼【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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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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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4 23:51:4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秋天。窗外,有些兒瑟瑟的風,有些兒瑟瑟的雨,還有些兒瑟瑟的涼意。天色已經不早了,滿院的樹木濃蔭,都被暮色揉成了昏暗的一片。窗子大開著,迎進屋子裡的不止秋風秋
雨,還有更多的暮色。那盞玲瓏剔透的檯燈豎立在桌子上,沒有人去開亮它,襯著在風裡飄蕩的窗紗,像個修長的黑色剪影。室內的空氣寂靜而落寞,寒意和暮色在同時加重。
  珮青蜷縮在一張長沙發裡,身子埋在一大堆靠墊之中,原來握在手裡的一本小說,早不知何時已滑落到地下。她的眼光無意識的望著窗子,一任暮色將她層層包裹,從午後天氣就
逐漸變涼,但她始終穿著件單薄的衣衫,這會兒已不勝其寒惻。可是,她無意於移動,也無意於加添衣服,只是懶懶的瑟縮在沙發裡,像一隻疲倦而怕冷的小貓,恨不得連頭帶腦都深
藏起來。
  一聲門響,珮青不用回頭,也知道進來的必定是吳媽,仍然不想動,只是把一個靠墊緊抱在懷裡,似乎想用靠墊來抵禦那滿懷的寒冷。
  「小姐!」進來的果然是吳媽,挪動著一雙已行動笨拙的腿,她停在珮青的面前:「你還不準備呀?」
  準備?準備什麼?珮青皺皺眉,腦子裡混混沌沌的,抓不住一絲一毫具體的東西。思想和暮色纏繞在一起,是一片模糊的蒼茫。
  「小姐,要快些了,先生回來又要生氣的,」老吳媽焦灼的說,把一隻手放在珮青的肩上,像哄孩子似的放軟了口氣:「告訴我,你要穿哪一件衣服,我去給你燙。」
  是了!珮青的意識清楚了;今晚有宴會!和這意識同時來的,是她身體本能的瑟縮,她更深的埋進靠墊堆裡,身子蜷成了一隻蝦,輕聲吐出一句:
  「我不想去,我頭痛哪!」
  「小姐,」老吳媽不安的拍拍她:「去總是要去的,別招惹得先生發脾氣,大家都不好受。我去給你燙衣服,燙那件淺紫色銀絲的旗袍,好嗎?我知道你最喜歡那一件。」
  「噢!」珮青輕輕的嘆息。「隨便吧!」
  吳媽去了,室內又靜了下來。暮色更濃,寒意更深,窗外的細雨也更大了。時間過去了不知道多久,嘎然一聲門響,一個聲音突然劈開了凝滯的空氣:
  「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不開燈?」
  「劈啪」一聲,電燈大亮,蒼茫的暮色從窗口遁去。珮青驚跳了起來,靠墊滾落到地下,她愕然的瞪視著面前的男人,像一個猛然從沉睡中醒來,還不能適應外界的人,整個眼睛
裡盛滿了驚愕和迷茫。
  「你是怎麼了?珮青?你還一點都沒有化妝呢!房間裡燈也不開,坐在黑暗裡做什麼?我再三告訴你,今天的宴會是決不能遲到的,你到現在還沒有準備好,難道一定要給我坍臺
?」
  迎接著這一大串責備,珮青滿腦子的迷茫都被趕走了,垂下了眼簾,她只感到那份濃重的寒意。怯怯的,她口齒不清的說:「我——我不大舒服,伯南。我——我頭——」
  「頭痛!是不是?」伯南盯著她,毫不留情的接了下去:「又該你頭痛的時候了?嗯?每次要赴宴會的時候,你就頭痛!嗯?珮青,別再跟我來這一套了,你馬上到臥室裡去換衣
服、化妝,二十分鐘之後我們出發!」
  「伯南,我——我——」珮青懇求的望著伯南:「我不能不去嗎?」
  「不去?」伯南把手裡的一個公事皮包扔在沙發上,瞪視著珮青,好像她說了句什麼不可思議的話。「你又怎麼了?珮青,別考驗我的耐心,趕快化妝去!」說著,他的眉梢已不
耐的扎結了起來,怒氣明顯的寫在他的臉上,提高了聲音,他大聲喊:「吳媽!吳媽!」
  吳媽匆匆的趕了進來,帶著一臉的惶恐。
  「先生?」
  「侍候太太化妝!」伯南大聲說:「給她準備那件深紅緞子的衣服!」
  「紅的?」吳媽猶豫了一下。「我已經準備了紫的,小姐——」
  「我說紅的!」伯南嚴厲的掃了吳媽一眼:「還有,我記得我告訴你好幾次了,你得叫珮青做太太,她不是結婚前,不是你的小姐,你現在是在我家做傭人,你得叫她太太!」
  「是的,先生!」吳媽看了看伯南,又不安的看了珮青一眼:「到臥室來換衣服嗎?小——不,太太。」
  珮青順從的走進了臥室,洗了臉,換上那件紅緞子的衣服,那是件大領口的洋裝,胸前裝飾著金色的花邊,伯南在衣服方面,從不為她省錢。但是,這件衣服並不適合她,裸露的
肩頭和胸部只顯得她瘦削得可憐。對著鏡子,她凝視著自己,嘆口氣說:「噢,吳媽,我不喜歡這件衣服。」
  「算了吧,小姐,先生喜歡呀!」吳媽說,拿著刷子刷著珮青的頭髮,那長垂腰際的頭髮,黑而柔軟,無限慵懶的披散在她的背上。「要盤到頭頂上嗎?小姐?」
  「不要。」珮青說,淡淡的抹上唇膏和脂粉,鏡子裡有張蒼白的、畏怯的、無可奈何的臉。即使是深紅色的衣服和閃亮的金邊,也壓不住那眉梢眼底的輕愁。拿起眉筆,她再輕輕
的在眉際掃了掃,自己也明白,無論怎樣裝扮,她也無法和伯南那些朋友們的夫人相比,她們雍容華貴,談笑風生,自己呢?「我是不屬於那一世界的。」她低低的自語,「我不知道
我屬於什麼世界,多半是個古老而被人遺忘的世界吧!」
  眉筆停在半空中,她瞪視著鏡子,又陷進朦朧的凝思裡,直到伯南惱怒的聲音打斷了她:
  「你要化妝到什麼時候?明天早上嗎?」
  「叮」然一聲,她的眉筆掉落在梳妝檯的玻璃板上,她吃了一驚,看到鏡子裡反映出來的伯南的臉,那不滿的神情和慍怒的眼睛讓她更加心慌意亂,匆忙的站起身來,她抓起吳媽
遞給她的小手袋,急急的說:
  「我已經好了,走吧!」
  「就這樣走嗎?」伯南瞪著她,把她從頭看到腳:「難道我沒有買首飾給你嗎?你要讓那些同事的太太批評我虧待了你?」
  「哦,首飾!」珮青再望了鏡子一眼,她多怕那些亮晶晶的東西呀,它們每次冰涼的貼在她脖子上,總使她有透不過氣來的感覺。而且,過多閃亮的東西會使她迷失了自己,她是
不會發光的,發光的只是首飾而已。但,她不想和伯南爭執,低嘆了一聲,她戴上一串簡單的珍珠項鍊,又在耳邊的髮際簪上一朵新鮮的小玫瑰花,最起碼,玫瑰會帶一點生命給她。
望著伯南,她問:「行了嗎?」
  伯南沒有放開眉頭,從鼻子裡輕哼了一聲說:
  「好吧,算了,時間來不及了。我應該請一個化妝師來教你化妝,你居然連畫眼線都不會!我從沒有看過學不會化妝的女人!」
  「你最好連呼吸都代我包辦了,免得我麻煩呢!」珮青從喉頭深處低低的嘰咕了一句。
  「你在說什麼?」伯南警覺的問。
  「噢,沒——沒有什麼。」珮青慌忙說,披上一條狐皮披肩,把手插進伯南的手腕中。「我們去吧!嗯?」
  伯南帶著珮青走出門外,花園裡的桂花正盛開著,香味瀰漫在帶著雨霧的、潮濕的空氣裡。大門外停著伯南那輛一九六二年的雪佛蘭小轎車。珮青上了車,伯南發動了車子,向霓
虹燈閃亮的街頭疾馳而去。雨霧迷濛的撲向車窗,發出紛紛亂亂的「叮鈴」之聲,珮青縮在座位裡,下意識的擁緊了那條狐皮的披肩,瞪視著車窗外面那雨絲和燈光縱橫交錯的街道,
朦朧的感到這一切都不屬於自己,自己還留在一個遺失的世界裡。
  「又在想什麼?」伯南斜睨了她一眼。
  「唔——唔,沒什麼。」她羞澀的說,垂下了頭。在車子裡的,是她的肉體,回答伯南的,也是她的肉體,至於她的靈魂,正遨遊於十八世紀埃及的什麼廢墟裡。
  「知道今天請客的是誰嗎?」伯南冷冷的問,手扶在方向盤上。
  「哦,是——是?」珮青徒勞的搜索著自己的記憶,古埃及廢墟裡的人物似乎是不請客的。
  「是程步雲夫婦,那個退休的老外交官。」伯南說,皺了皺眉。「我記得我告訴過你。」
  「是的,我——我忘了。」珮青輕輕的咬了咬嘴唇。
  「你記住的事情實在不多!」伯南撳了一下喇叭,閃過一輛三輪車:「我很幸運,娶了一個終日在夢遊的妻子!」
  珮青再咬了咬嘴唇,這次咬得比較重,眼睛裡有點什麼潮濕的東西。雨水像小溪流似的沿著窗玻璃流下去,她把披肩圍緊了脖子,彷佛那冰涼的雨水一直流進了她的衣領裡。
  坐在餐桌上,珮青神思恍惚的聽著那些賓客們的談話,始終沒有插過一句嘴。吃的是西餐,夫婦都被分開來坐,她左手是一位老先生,大概是主人以前的同事,對她備獻殷勤,花
白的眉毛下有對細長的眼睛,經常有意無意的盯在她袒露的胸前。不住的把番茄醬、辣醬油、胡椒粉全搬到她的面前來,使她手足失措而又不知如何是好。再加上他那顫抖的膝,常會
不經意似的碰上了她的,引起她一陣寒戰似的驚跳。
  她右手是一個年紀在三十五至四十五之間的男人,雖然服裝整齊,卻不像什麼外交官,沒有那份禮貌的殷勤,也沒有加入那些高談闊論,臉上一直帶著個沉默的微笑。每當珮青因
為膝部作戰而驚跳的時候,他就彎下腰去為她拾起滑落到地下的餐巾——哦,那條倒楣的餐巾!
  那頓飯是一個漫長的刑罰,珮青始終如坐針氈。緞子的衣服是那樣滑,她奇怪是誰發明了餐巾這種累贅物。一次又一次,餐巾從她膝上滑落到地下,儘管拾起來的那位先生每次都
給她一個溫和的笑容,她卻不能不窘迫得滿臉通紅。當餐巾第四次落到地下時,她接觸到坐在她對面的伯南的眼光,帶著嚴厲的警告的神色。她總是給他丟人的,甚至握不牢一條餐巾
!她漲紅了臉,從身邊那位男士的手裡接過餐巾來,他望著她,對她溫柔的笑了笑,輕聲說:
  「很不科學,是不是?我是說餐巾。」
  她有些驚慌,怕透了和陌生人攀談,但他的神色寧靜安然,這穩定了她不安的情緒。怯怯的,她非常不合適的答了一句:「我最怕人請我吃飯,我總是弄不慣這些東西,包括刀叉
在內。」
  那男人笑了,他有著寬寬的額角和濃濃的眉毛,一對略顯深沉的眸子裡掩藏著智慧,而且是善解人意的。拿起刀子,他切碎了一塊牛排,微笑著說:「中國人吃東西是藝術,刀子
是廚房裡的玩意兒,外國人到底歷史短些,還在當桌宰割的階段。」
  她答不上話來,只能對他靦腆的微笑,在應酬方面,她永遠是那樣遲鈍和木訥。他並沒有在意這些,掉過眼光,他回答了女主人的一句什麼問話,不再注意她了。這使她舒服了很
多,她是那樣害怕成為別人注意的目標!但是,身邊那隻顫抖的膝又靠了過來,她再一次驚跳,那老先生立即把身子傾向她這邊,故作關懷的問:
  「要什麼嗎?范太太?辣醬油?」
  「哦,哦,不,不,謝謝。」珮青口吃的回答,差點兒碰翻了面前的酒杯。
  「范太太還是第一次來我們家吧?」男主人的目光對她投了過來,那是個能幹而且溫和的長者,程步雲在外交界是有名的老前輩。
  「噢,」珮青失措的回答:「是的,我想是的。」她自己也覺得回答得頗不高明。
  「伯南,」程步雲轉向了伯南:「你應該帶你太太多出來跑跑,你們結婚幾年了?」
  「五年。」伯南笑著回答。
  「五年?」程步雲的眉毛抬高了:「這就是你不對了,伯南,怎麼結婚五年了,我才第一次見到尊夫人呢?你不該把她藏在家裡哦!」望著珮青,他上下打量著她,對她舉起了酒
杯:「來來,范太太,我該早就請你來玩的,現在,罰我一杯酒吧,我再敬你一杯!」他爽快的乾了一杯酒,又斟滿杯子,對珮青舉了起來。
  「哦,不,不行,」珮青還沒喝酒,臉上已一片紅暈,慌忙的說:「我——我不會喝酒。」
  「那不成,」主人笑著說:「你非乾了這一杯不可,夢軒,你幫我給范太太斟滿酒杯。」
  珮青右手那位拾餐巾的男士遵命拿起了酒瓶,斟滿了珮青的酒杯,珮青急急的用手按住杯口,以致酒倒在她的手背上,左手的老先生立即用餐巾來擦拭,而男主人高舉的酒杯還沒
有放下。一時,情況顯得非常尷尬。
  伯南忍無可忍,冷冷的說:「珮青,你就乾了那杯吧!」
  「可是——可是——我真的不會喝酒!」珮青緊張的說,懇求似的望著伯南。
  「我們全體一起敬吧!」不知道那一個客人惡作劇,全席的人都對珮青舉起了杯子,珮青惶惶然的四面環顧,一時恨不得有地洞可以讓她鑽進去,急得滿面緋紅。
  生平她不敢沾酒,她知道一杯酒下肚,足以讓她當眾失態,何況他們喝的是威士忌。但是大家都那樣盯著她,帶著好玩的、捉弄的神態,如果固執不喝,她如何下臺?在這一刻,
她那樣希望伯南能幫她說一句什麼,可是,伯南只惡狠狠的瞪著她,用頗不友善的聲音說:「珮青,乾了吧!別那麼不大方!」
  珮青又咬住了嘴唇,顫顫抖抖的舉起了酒杯,但,身邊有隻手接去了她的杯子,用不輕不重的聲音說:
  「別勉強女士們喝酒,換一杯果汁吧,這杯酒,讓我代范太太喝了!」
  仰著頭,他將那杯酒一飲而盡,對珮青微微一笑。珮青可憐兮兮的看著他,說不出心裡有多麼感激。大家不再鬧酒了,注意力也從珮青身上移到別處,他們談起最近官場的一件趣
聞,先生太太們都發表著議論,談得好不熱鬧。珮青悄悄的把目光移向她身邊那位男人的桌前,這時,才在那桌上豎立的座位名牌上,看到他的名字:「夏夢軒」。
  散席後,大家聚在主人那豪華的客廳裡,仍然高談闊論不止,珮青瑟縮的坐在靠窗的一個角落裡,只想躲開那群人,躲得遠遠的,甚至躲到宇宙的外面去。有個人影停在她的身邊
,一杯茶送到了面前,她抬起眼睛來,是夏夢軒。
  「喝杯茶吧!」他微笑的說,嘴邊有點鼓勵的味道。
  她接過茶杯來,給了他一個虛弱的笑。
  「我們常常要應付一些自己並不喜歡的環境,」他輕聲的說,背靠著窗子,握著茶杯的手穩定的晃動,那橙色的液體在杯裡旋轉著,冒出的熱氣瀰漫在他的眼睛前面。「別為喝酒
的事情難堪,他們都沒有惡意。」
  「我知道,」她倉卒的說,想給自己的躲避找一個理由。「我只是不習慣,我好像完全不屬於這裡,我很怕——見到陌生的人,這使我緊張不安,許多時候,我都寧願孤獨,我想
,我生來就不太合群。」
  「是嗎?」他深深的望著她:「孤獨是每一個人都需要的,寂寞是每個人都不要的,但願你有的是前者,不要是後者。」他笑了笑,喝了一口茶。「能夠孤獨還是有福的人呢,許
多人,希望孤獨還孤獨不了。」
  「你嗎?」珮青問,感到自己緊張的情緒逐漸的放鬆了。面前的這個男人有種懶洋洋的鬆懈,斜靠在那兒,注視著那些高談闊論的人,有股遺世獨立的味道。
  「要孤獨的男人很少,他們都是些入世者,要競爭,要為事業奮鬥,要在人群裡一較短長。」她輕聲的說。
  「確實不錯,」他看了她一眼:「所以男人比女人難做,他們不能夠很容易的獲得片刻孤獨。人往往都受外界的操縱,不能自己操縱自己,這是最可悲的事!」
  「我有同感呢!」她低低的說,伸展著手臂,想起那間盛滿暮色的小屋,她寧願蜷縮在那沙發裡,不願待在這燈燭輝煌的大廳中。
  「我和伯南見過很多次,他不常談起你,」他說,在人屇裡搜索著伯南:「你們有孩子嗎?」
  「沒有。」她輕聲說。
  「我有兩個,」他喝了一口茶,愉快的笑著,眼睛裡突然閃爍著光彩。「孩子是一個家庭裡的天使,你們應該要孩子,那會使家庭熱鬧很多。」
  「你太太沒來?」她好奇的問。
  「她不喜歡應酬。」
  「我也是。」她嘆息一聲,似乎不勝疲倦,並不是每一個丈夫都要強迫太太出席宴會呀!
  伯南遠遠的走來了,手裡拿著珮青的披肩,對夏夢軒客氣而疏遠的點了點頭,他誇張的把披肩披在珮青肩上,用不自然的溫柔說:「珮青,你身體不好,別坐在風口上,當心回去
又要鬧頭痛了。」
  珮青看了伯南一眼,什麼都沒說。她是瞭解伯南的,在人前,他總要做出一股溫柔體貼的樣子來,朋友們都認為他是「標準丈夫」!在家裡呢?溫柔體貼就都不必要了。順從的站
起身來,跟著他向前走去,伯南暗中狠狠的捏著她的手臂,在她耳邊悄悄的說:「你該去和主人談話,別和那個夏夢軒躲在一邊,他只是個貿易行的老闆而已!滿身銅臭!那邊那個白
眉毛的老頭是孟主任,在我們部裡很有點力量,對我出國的事頗有助力。他對你的印象很好,去和他多談談!」
  她愕然的看著伯南,他想要她和那個孟主任談什麼呢?孟主任!就是那個用膝蓋碰她的老頭!她的胃部一陣痙攣,身子就不由自主的僵硬了。「不,伯南,我要回家。」她低聲的
說。
  「什麼?」伯南皺緊了眉。「你是什麼意思?」
  「我要回家。」珮青像孩子似的堅持著:「我要馬上回家。」
  「胡鬧!」伯南捏住她的胳膊。「上前去!」
  「不!」她向後退,用執拗而又委屈的眸子望著伯南:「我要回家,請你帶我回家!」
  怒氣飛上了伯南的眉梢,他緊握著珮青的手臂,彷佛立即就要發作,但是,他又忍下去了,望著珮青那張小小的、堅決的臉,他明白她固執的時候,誰也沒辦法讓她屈服。收起了
怒容,他說:「好吧,我帶你回家。」
  到了主人面前,伯南的臉色已經柔和得像個最深情的丈夫,對程步雲點了點頭,他溫柔的攬著珮青說:「對不起,內人有些不舒服,請允許我先告辭一步。」
  主人夫婦一直送他們到門口,且送他們坐進汽車,伯南憐惜的把西裝上衣披在珮青的身上,看得那個程太太羡慕不止,車子開走了好久,才回頭對程步雲瞪了一眼。
  「你該學習。」
  「算了!」老外交官咧嘴一笑:「人家是小夫小妻呀!」
  這兒,車裡的伯南已經變了臉,從反光鏡裡瞪著珮青,他厲聲說:「你簡直可惡到了極點,完全給我丟人!」
  珮青縮在座位裡,用披肩裹緊了自己,怯怯的說:
  「我——我很抱歉。對不起,伯南。」
  「我不知道為什麼娶了你?」伯南怒氣沖沖的吼著:「倒了十八輩子的楣!」
  珮青咬住了嘴唇,每當她無以自處的時候,她就只有咬緊自己的嘴唇,好像一切難堪、哀愁、痛苦——都可以在這一咬裡發洩了,或者說,因這一咬而被控制住了。可是,淚霧昇
了起來,她看不清車窗外的任何景致了。
  「你永遠學不會!永遠長不大!永遠莫名其妙!」伯南仍然咒罵不已:「我要你這樣的太太做什麼?只是養了一個廢物!」
  淚水滑下珮青的面頰,熱熱的、濕濕的。窗外的雨加大了,冷冷的雨水像是全灌進了她的衣領裡。她把整個身子都縮了起來,仍然抵禦不了那包圍著她的一團冷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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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4 23:52:07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夜深的時候,夏夢軒才離開了程步雲的家,他是全體賓客最後離去的一個。站在程宅的大門外,他深吸了一口夜風,雨停了,他喜歡秋夜那種涼涼爽爽的空氣。他那輛米色的道奇
牌小汽車正停在街道旁邊,上了車,他讓車子滑行在人煙稀少的街頭。
  深夜開車是一種享受,穩穩的握著駕駛盤,不必和滿街的車子行人爭先搶後。人生的駕駛也和開車一樣,何時才能有一條康莊而平穩的大道?不需要在別人車子的夾縫裡行駛?隨
時擔心著翻車、拋錨、和碰撞?搖了搖頭,一種淡淡的、疲倦的感覺就對他包圍了過來,燃起一支煙,他對著窗玻璃噴過去,百無聊賴的嘆了一口氣。
  為什麼在程家待得這麼晚?他自己也不知道,只覺得在現在這種爭名奪利的世界裡,像程步雲那麼富於人情味的人已經不多了。他喜歡那對老夫妻,事實上,他和程步雲還有一段
不算小的淵源。
  十五、六年以前,程步雲曾經在他念的大學裡面兼課,教他邏輯學,他們可以說是彼此欣賞。後來,程步雲曾想把自己的一個大女兒嫁給他,千方百計的為他們拉攏過。但是,那
位小姐太嬌,夏夢軒又太傲,兩人始終沒有建立起感情來。接著沒多久,程步雲就外放到南美去了,他的那個大女兒也在國外結了婚。數年後,夏夢軒留學美國,還和她見了面,她已
是個成熟的小婦人了,豪放、爽朗、熱情的招待他,頗使他有些怏怏然的懊喪。而今,程步雲年紀大了,退休了,兒女都遠在異國,只剩下一對老夫妻孤零零的在臺灣,他就和他們又
親近了起來,像個子侄一般的出入程家。老夫妻熱情好客,他也常在座中幫忙招待。
  今天,今天為什麼要來呢?他加快了車行速度,耳邊有著呼呼的風響。他記起那個范伯南對他那畏怯的小妻子說的幾句話:「別和那個夏夢軒在一起,他只是個貿易行的老闆而已
,滿身的銅臭!」范伯南以為他聽不見嗎?「滿身的銅臭!」這對他是侮辱嗎?其實,誰能離開金錢而生存?赤手空拳的闖出自己的事業,賺出一份水準以上的生活,這也算是可恥的
嗎?這社會真是滑稽而不可解的,譏笑貧窮,也同樣嘲弄富有,焉知道貧窮與富有,都未見得是嘲笑的對象!這社會缺少一些什麼呢?他煞住車,深思的噴出一口煙,注視著前面的紅
燈,給了自己一個答案:「缺少一些真誠,一些思想和一些靈氣!」
  一個滿身銅臭的人嫌這個社會缺少靈氣?他不禁啞然失笑了。車子到了他那坐落在松江路的住宅門口,看看手錶,已經快十二點了,美嬋和阿英一定都睡了,別驚醒她們吧。下了
車,他用鑰匙打開車房的門,先把車子倒進了車庫裡,再打開大門走進去。
  花園裡的玫瑰開得很好,小噴水池的水珠在夜色裡閃耀著,是一粒粒亮晶晶的發光體。他穿過花園,走進正房,客廳的燈光還亮著,地毯上散滿了孩子的玩具和靠墊、報紙,電視
機忘記關,空白的畫面兀自在那兒閃爍,一瓶已殘敗了的花還放在茶几上面,在那兒放射著腐朽的濃香。他四面看了看,出於本能的關掉了電視,收拾了地下的書本和報紙,把靠墊放
回到沙發上,嘆口氣,自語的說:
  「美嬋是個安分守己的好太太,只是不大會理家!」
  關掉了客廳的燈,走進臥室,他一眼就看到了美嬋,短短的頭髮下是張討人喜歡的、圓圓的臉,埋在枕頭中,睡得正香。棉被有一半已經滑落到地下,雙手都伸在棉被之外,卻又
蜷縮著身子,像是不勝寒冷。夏夢軒站在床邊,默默的對她注視了幾秒鐘,奇怪她雖然已當了兩個孩子的媽媽,卻仍然保持著稚氣的天真。把棉被拉了起來,他細心的把她的手塞進棉
被裡,就這樣一個小動作,已經驚醒了她,睜開了一對惺忪的大眼睛,她給了他一個朦朧的微笑,睡態可掬的說:
  「你回來了?我今晚跟孩子們玩得很開心,我是大老虎,他們是小老虎!」
  怪不得客廳那樣零亂!他想。美嬋翻了一個身,閉上眼睛,立即又沈沈入睡了。夢軒轉過身子,走到孩子們的臥室中,電燈同樣亮著沒有關,他先到六歲大的兒子小竹的床邊,小
竹熟睡著,一臉的黑線條,像個京戲中的大花臉,睡覺前顯然沒有經過梳洗。小小的身子歪扭著,彷佛睡得不太舒服,夢軒伸手到他的身子底下,首先掏出一把小手槍,繼而又掏出一
輛小坦克車,最後再拉出一隻被壓扁了的玩具小熊,小竹的身子才算睡平了。他憐愛的看著那孩子,詫異他怎能躺在那麼多東西上面入睡。離開了兒子的床邊,他再走到八歲的女兒小
楓的床邊,小楓是他的小珍珠,他說不出有多喜愛這個女兒。停在床邊,他驚異的發現那孩子正強睜著一對充滿睡意的眸子,靜靜的注視著他。
  「嗨,小楓,怎麼你還沒有睡著?」他奇怪的問。
  「我在等你呀,爸爸。」小楓細聲細氣的說。
  「噢!」他彎下腰去,撫摸著那孩子粉撲撲的面頰。「我不是告訴過你麼,爸爸事情忙,晚上回來得晚,你別等我,明天還要上學呢!」
  「你沒有親我,我睡不著。」小楓輕聲的說,突然伸出兩隻小小的胳膊,攬住夢軒的脖子。夢軒俯下頭去,在她的額頭,兩邊面頰上,都吻了吻,那溫溫軟軟的小手臂引起他衷心
的喜悅和感動的情緒。怎樣一個小女兒呀!
  為她蓋好棉被,把脖子兩邊掖了掖,他寵愛的望著她,低聲的說:
  「現在,好好睡了吧!明天我早早的回來陪你玩,嗯?」
  孩子點點頭,唇邊浮起一個甜甜的笑。
  「明天見,爸爸!」
  「明天見!」
  夢軒退出房間,關了燈,帶上房門。心底有層朦朧的溫暖,什麼快樂能比得上孩子所帶來的呢?那是最沒有矯飾的感情,最純潔,也最真摯!
  到浴室裡洗了一個熱水澡,換上睡衣,他覺得了無睡意。下女阿英早就睡了,他自己用電壺煮了一壺咖啡,到書房裡坐了下來。書房是他的天下,也是全房子中最整潔雅致的一間
,窗上有湖色的窗紗,窗下有一張大大的書桌,和一張皮製的安樂椅。桌上,一架精緻的檯燈放射著柔和的光線,四壁有著半人高的書櫃,上面陳列著一些小擺飾。
  燃起一支煙,握著咖啡杯子,他對著牆上自己的影子舉了舉杯,自我解嘲的說:「再見吧!滿身銅臭的夏夢軒!」
  打開書桌中間的抽屜,他取出一疊稿紙,開始在夜霧中整理著自己的思想。中學時代的他,曾經發狂的想成為一個藝術家,徒勞的學過一陣子速寫和素描。到了大學時代,他又愛
上了音樂,狠狠的研究過一陣貝多芬和莫札特。結果,他既沒成為藝術家,也沒成為音樂家,卻捲入了商業界,整天在金錢中打滾,所幸還保留了看書的癖性。
  到近兩年,他竟開始寫作了。他曾用「默默」為筆名,自費出版過一本名字叫《遺失的年代》的小說,這本書和他的筆名及書名一樣,在文壇上連一點漣漪都沒有攪起來,就「默
默」的「遺失」在充斥於市面上的、五花八門的文藝著作中了。他並沒有灰心,對於寫作,他原只是一種興趣和寄托,說得更明白一點,他只是在找尋另一個自己,另一個幾乎要「遺
失」了的自己。所以,儘管沒人注意到他,他在夜深人靜時,卻總要寫一些東西,而從這一段時間裡,獲得一種心靈的寧靜與和平。
  啜了一口咖啡,又噴出一口煙,他沉思的望著那在窗玻璃上漫開的煙霧,思想有些紊亂而不集中。為什麼?總不應該為了范伯南那一句不相干的話而沮喪呀!只是,那個女孩會對
他怎麼想呢?女孩?她已經不是女孩了,她結婚都已五年。但是,她怎麼還會有處女一般的畏怯和嬌羞?如果不用那過份艷麗的紅緞子把她包起來,她會是一副什麼樣子?
  吐出一個煙圈,再吐出一個煙圈,兩個煙圈纏繞著,勾劃出一個模模糊糊的臉龐來——一張似曾相識的臉,有怯怯的眼睛和惶恐的神情,誰驚嚇了她?
  早晨,是夏家最紊亂的一個時刻,兩個孩子起了床,小的要上幼稚園大班,大的在讀小學二年級,漱口、洗臉、穿衣服、書包、鉛筆、練習本,鬧得一塌糊塗。這時的夏夢軒一定
還在床上,阿英在廚房裡忙早飯,美嬋則夾在孩子的尖叫聲中尖叫,她的尖叫聲往往比孩子還大。
  「哦呀,小楓,你的書包帶子斷了,怎麼辦呢?快叫阿英去縫!」
  「糟糕!小竹,你的圍兜呢?去問阿英!手帕?老師說要帶手帕?帶點衛生紙算了!不行?不行怎麼辦?去問阿英要手帕!」
  「什麼?小楓?你餓了?阿英!阿英!趕快擺飯出來呀!」
  「慢慢來,慢慢來,小竹,你要什麼?你的剪貼簿?誰看到小竹的剪貼簿了?」
  「哦呀!你們不要吵,當心把爸爸吵醒了!」
  「什麼?小楓?你不吃飯了?來不及了?那怎麼行?阿英!阿英!飯好了沒有?」
  「怎麼了?小竹?別哭呀!剪貼簿?阿英!小弟的剪貼簿那裡去了?」
  夢軒翻了一個身,把棉被拉上來,蓋在耳朵上。昨夜睡得晚,疲倦還重壓在眼皮上。但是,外面鬧成一團,卻怎樣也無法讓人安睡,孩子的吵聲哭聲,美嬋的尖叫聲,和阿英跑前
跑後的「咚咚咚」的腳步聲。好不容易,小竹被三輪車接走了,小楓也吃了飯了,外面安靜了下來,他把棉被拉下來,正想好好入睡,一陣小腳步聲跑進了屋裡,一隻小手摸住他的臉
,一張小嘴湊在他的耳邊,悄悄的說:
  「爸爸,別忘了你答應我的,晚上要早早回來陪我們玩哦!」
  再也忍不住,他用力的張開了眼睛,望著小楓說:
  「一定!」
  孩子堆了一臉的笑,背著書包跳跳蹦蹦的走了,到了房門口,還旋轉身子來叫了一聲:
  「再見!爸爸!」
  終於安靜下來了,夢軒裹好了棉被,這下可以好好的睡一覺了。但是,美嬋走了進來,在床沿上坐下,她找了一把小銼刀,一面銼著指甲,一面說:
  「夢軒,你是睡著的還是醒的?如果你是睡著的,我就不吵你。」
  夢軒不哼聲,表示自己是睡著的,可是,美嬋自顧自的又說了下去:「你昨天幾點鐘睡的?我一點都不知道,我是十點鐘不到就睡了,昨天電視裡有寶島之歌,那個矮仔財真把人
笑死了。喂!夢軒,你聽到我嗎?」
  她要告訴他的就是這個嗎?夢軒不耐的翻了一個身,打鼻子裡哼了一聲,這一聲已經夠了,美嬋熱心的接著說:
  「你是醒著的?是嗎?夢軒?你答應今晚帶孩子出去玩,是不是?我們去看場電影吧,我好久都沒有看電影了,我們去看『棒打鴛鴦』好不好?是根據紹興戲改編的。」
  棒打鴛鴦?這是個什麼鬼電影?他聽都沒聽說過,也懶得開口答腔。美嬋並不需要他說話,她依然一個勁兒興致勃勃的說著。美嬋最大的優點,就是永遠能夠自得其樂。
  以前貧窮的時候,她把家裡弄得亂七八糟,然後坐在廚房裡,對著一鍋焦飯發笑。孩子剛出世,她把尿布放到飯桌上去了,奶瓶塞進了自己的嘴裡(她永遠是那樣手忙腳亂的),
等到發現了錯誤,就對著孩子哈哈大笑。她好像永不會憂愁、煩惱和緊張,對於好消息,她一概輕易接受,並且歡天喜地的渲染它。如果是壞消息,她有一種消極的抵抗法,就是根本
不接受。她會皺皺眉說:「那有這樣的事?你在騙我吧!別告訴我,我不相信這些!」這就結了,隨你再跟她怎麼說,她都不聽你的。可是,一旦她非接受不可的時候,她會手足失措
得好像世界末日一樣,眼淚鼻涕全來了,滿屋子轉著喊「不要活了!」她就是這樣一個天真、善良,而頭腦簡單的女人。
  夢軒對她瞭解很深,因此從不把外界的煩惱,或者公司的業務講給她聽,知道她既無興趣也聽不懂。他們的經濟情況好轉之後,美嬋也十分容易的接受了,而且立即倚賴起下女來
。但是,她並不像一般女性那樣,學得浮華、虛榮,或者在牌桌上磨去時間,她還是原來那個她,懶懶散散的、隨隨便便的、快快樂樂的。
  「棒打鴛鴦!」她還在繼續她的話題:「這準是一部好片子,我告訴你。它融歌唱、愛情、打鬥於一爐,報上登的。還香艷、刺激、哀感、纏綿——哎!一定好看極了。廣告上還
說,要太太小姐們多帶手帕呢!」
  他體會過無數次和她一起看電影的滋味,知道「多帶手帕」真是件重要的事情,她自己是個樂天派,偏偏喜歡看些哭哭啼啼的片子,而且,每次她都比劇中人更傷心,哭得唏哩嘩
啦像黃河泛濫,常常引得前後左右的觀眾都寧可放棄電影而來看她,使坐在一邊的夢軒面紅耳赤,如坐針氈。何況,她的淚閘是不能開的,一開就收不住,等到散場之後,她還會伏在
前面椅背上嚎啕不止。所以,對於陪美嬋看電影,夢軒則一向視為畏途。
  「怎麼樣?」美嬋把指甲刀丟到梳妝檯上,沒有丟准,落到地板上去了,她也就由它在地板上躺著。「我們就說定了,晚上你回家吃晚飯,我們看七點鐘那場棒打鴛鴦!」
  這可不是能夠說定的事情!棒打鴛鴦?誰要看什麼棒打鴛鴦!但是,他太倦了,晚上的事,晚上再說吧!他現在只想好好的睡一個早覺。蠕動了一下身子,他把頭深深的埋進枕頭
裡,嘴裡含糊的「唔」了一聲。美嬋從床沿上站了起來,輕鬆的說:「好了,我不吵你睡覺。」向房門口走了兩步,她又站住了,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哦,順便告訴你一聲,昨天我
姐夫來了,他很急,說是缺一筆款子,等著要還人,他家的彬彬又生病了,賢賢的腳摔傷了,怪可憐的!他急著要跟我們挪一筆錢用,我找了半天,還好你沒把書桌抽屜鑰匙帶走,剛
好裡面有一張簽好字的支票,我就給他了!」
  「什麼?!」夢軒吃了一驚,突然醒了過來,從床上跳了起來,瞌睡蟲全跑到窗外去了。「你說什麼?什麼支票?」
  「你簽好字的支票呀!」美嬋張大了眼睛:「你這麼緊張幹嘛?」
  「票面是多少錢?」
  「唔,我想想看,是——一萬五千五百,不對不對,是兩萬一千五百——」
  「我知道了,」夢軒打斷她:「是一萬五千兩百元,是不是?有沒有抬頭的?」
  「抬頭?」美嬋愕然的問:「什麼叫抬頭?你知道我對支票是根本不懂的,我拿給姐夫看,他說好極了,就拿走了。」
  夢軒從鼻子裡重重的呼出一口氣來。
  「美嬋,你算是有錢了?一萬五千元就隨便給人群連問都不問我一聲?你的手面也未免太大了吧?」
  「怎麼,」美嬋的嘴唇噘了起來:「他是我的姐夫嘛,難道要我見死不救?」
  「我知道他是你的姐夫,可是他們可沒有到要死的地步,你那個姐姐穿得比你漂亮多了,家裡用上兩個傭人,卻到處借錢過日子,算哪一門?你知道我這筆錢是今天馬上要付出去
的,我並不是有一大筆錢可以放著不動,我的錢要周轉,你懂不懂?」
  「不懂!」美嬋的嘴翹得半天高:「他們都知道我們現在有錢了,有錢就不要窮親戚了!」
  「胡說!美嬋!」夢軒不耐的說:「你知道這一個月他在我們這裡拿走了多少錢?月初拿五千,月中又是三千,現在再拿去一萬五,一個月就拿走了兩萬多,我再闊也養不起你這
門窮親戚!」
  「他又不是不還,他不過是借去用一用,有錢就還我們,你那麼小器做什麼?」
  「哦?我還算小器?」夢軒有了三分火氣:「美嬋,你講講理行不行?你姐夫拿走的錢什麼時候歸還過?如果數字小倒也罷了,數字越來越大,我是憑努力掙出來的事業,禁不起
他們拖累,你懂不懂?而且,他們救得了急,也救不了窮,你的姐夫整天遊手好閒,酒家、妓院裡鑽來鑽去,難道要我們養他們一輩子?他好好的一個男子漢,為什麼不去找工作做呢
?」
  「他也做過呀,」美嬋囁嚅的說:「他倒楣嘛,做什麼事就砸什麼事,人家不像你這麼運氣好嘛!」
  「運氣?」夢軒氣沖沖的說:「假如我和他一樣,整天生活在酒家裡,看我們的運氣從哪裡來!」
  起了床,他開始滿懷不快的換衣服,碰到美嬋,根本就是有理說不清,她待人永遠是一片熱情,但是,隨隨便便把支票給人的習慣怎能養成!
  「總之,美嬋,你以後不許動我的支票!」
  美嬋的睫毛垂了下來,倚著梳妝檯,她用手指在桌面上劃著,像孩子般把嘴巴翹得高高的。夢軒不再理她,到浴室裡去漱口洗臉之後,就拿起公事皮包,早飯也沒吃,往門外走去
。美嬋追了出來,扶著車門,她又滿臉帶笑了,把支票的事硬拋開不管了,她笑著喊:
  「記住晚上陪我們去看棒打鴛鴦啊!」
  「鬼才陪你們去看棒打鴛鴦!」夢軒沒好氣的大聲說,立即發動了車子,車子衝出了車房,他回頭看看,美嬋正呆呆的站在那兒,滿臉委屈和要哭的神情。他的心軟了,煞住車子
,他把頭伸出車窗喊:「好了!晚上我回來再研究!」
  重新發動了車子,向中山北路的辦事處開去。他忍不住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女人!誰能解釋她們是怎樣一種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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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4 23:52:31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午後。珮青忽然從夢中驚醒了,完全無緣由的出了一身冷汗,從床上坐了起來,她怔忡的望著窗子。室內靜悄悄的迎了一屋子的秋陽,深紅色的窗簾在微風中搖蕩。眨了眨眼睛,
她清醒了,沒有祖父,沒有那棟在颱風裡呻吟的老屋,沒有貧窮和饑餓,她也不是那個背著書包跋涉在學校途中的女孩。她現在是范太太,一個準外交官的夫人,有養尊處優的生活,
爺爺在世會滿足了。但是,爺爺,爺爺,她多願意倚偎在他膝下,聽他用顫抖的聲音說:
  「珮青哦,你是爺爺的命哩!」
  現在,沒有人再對她講這種話了,爺爺走的時候,什麼都沒有給她留下,只留下了看著她長大的老吳媽,和一屋子被蟲所蛀壞了的線裝書。那些書呢?和伯南結婚的時候,他把它
們全送上了牯嶺街的舊書店,她只搶下了一部古裝的《石頭記》和一套《元曲選》,對著扉頁上爺爺的圖章和一行簽字:「墨齋老人存書」,她流下了眼淚,彷佛看到爺爺在用悲哀的
眼睛望著她,帶著無聲的譴責。
  多麼殘忍的伯南呀,他送走了那些書,也幾乎送走了老吳媽,如果不是珮青的眼淚流成了河,和老吳媽賭咒發誓的跟定了她的「小姐」的話。但是,跟定了「小姐」卻付出了相當
的代價,現在的「小姐」闊了,老吳媽的工作卻比以前增加了一倍都不止,珮青不忍心的看著那老邁的「老家人」跑出跑進,剛輕輕的說一句:
  「我們再用一個人吧,吳媽的工作太重了!」
  那位姑爺的眼睛立刻瞪得比核桃還大:
  「如果她做不了,就叫她走吧!」
  老吳媽不是巴結著這份工作,只是離不開她的「小姐」,她那吃奶時就抱在她懷裡的「小姐」,那個嬌滴滴的、柔柔弱弱的小姑娘。何況,她在珮青家裡幾十年了,跟著珮青的爺
爺從大陸到臺灣,她沒有自己的家了,珮青到哪兒,哪兒就是她的家,再苦也罷,再累也罷,她可離不開她的「小姐」!
  珮青下了床,天晴了,秋天的陽光是那樣可愛!梳了梳那披散的長髮,繫上一條紫色的髮帶,再換上一身紫色的洋裝,她似乎又回復到沒有結婚的年代了,爺爺總說她是一朵紫色
的菱角花。她們稀記得童年的時候,西湖的菱角花開了,一片的淺紫粉白。小時候,媽媽給她穿上一身紫衣服,全家都叫她「小菱角花來了!」曾幾何時,童年的一切都消逝了,媽媽
、爸爸、西湖和那些菱角花!人,如果能永不長大有多好!走出了臥室,迎面看到老吳媽捧著一疊燙好的衣服走進來,對她看了一眼,吳媽笑吟吟的說:
  「想出去走走嗎?小姐?」
  「不。」珮青懶懶的說。
  「太陽很好。你也該出去走走了,整天悶在家裡,當心悶出病來。」
  「先生沒有回來嗎?」她明知故問的。
  「沒有呀!」
  「我做了一個夢,」她靠在門框上,帶著一絲淡淡的憂愁:「吳媽,我夢到爺爺了。」
  「哦?小姐?」吳媽關懷的望著她。
  「我們還在那棟老房子裡,外面好大的風雨,爺爺拿那個青顏色的細瓷花瓶去接屋頂的漏水,噢!吳媽,那時候的生活不是也很美嗎?」
  「小姐,」老吳媽有些不安的望著她:「你又傷心了嗎?」
  「沒有,」珮青搖了搖頭,走進客廳裡,在沙發中坐了下來。
  陽光在窗外閃耀著,她有些精神恍惚,多好的陽光呀!也是這樣的秋天,她和伯南認識了,那時爺爺還病著,在醫院的走廊上,她遇到了他。他正在治療胃潰瘍。他幫了她很多忙
,當她付不出醫藥費的時候,他也拿了出來,然而,爺爺是死了,她呢?她嫁給了他。
  到現在她也不明白這婚姻是建築在什麼上面的,從爺爺去世,她就懵懵懂懂、迷迷糊糊的,爺爺把她整個世界都帶走了,她埋在哀愁裡,完全不知該何去何從,伯南代表了一種力
量,一種堅強,一種支持。她連考慮都沒有,就答應了婚事,她急需一對堅強的手臂,一個溫暖的「窩」。至於伯南呢?她始終弄不清楚,他到底看上了她哪一點?
  電話鈴驀的響了起來,攪碎了一室的寧靜,珮青吃了一驚,下意識的拿起聽筒,對面是伯南的聲音,用他那一貫的命令語氣:「喂,珮青嗎?今晚孟老頭請客,去中央酒店消夜跳
舞,你一定要去,我晚上不回家吃晚飯,十點鐘到家來接你,你最好在我回來以前都準備好,我是沒有耐心等你化妝的!」
  「哦,伯南,」珮青慌忙的接口:「不,我不去!」
  「什麼?」伯南不耐的聲音:「不去?人家特別請你,你怎麼能夠不去?你別老是跟我彆扭著,這是正常的社交生活,請你去是看得起你!」
  「我不習慣嗎,伯南,你知道我又不大會跳舞!」
  「你所會的已經足夠了,記住,穿得華麗一點,我不要人家說我的太太一股寒酸相!」
  「我——我不要去嘛,伯南,我可以不去嗎?」
  「別多說了,我十點鐘來接你!」
  毫無商量的餘地,電話掛斷了,珮青悵悵然的放下了聽筒,無精打采的靠進沙發裡。窗外的陽光不再光彩,室內的空氣又沈滯的凝結了起來。宴會!應酬!消夜!跳舞!這就是伯
南那批人整日忙著的事嗎?為什麼他總喜歡帶著她呢?她並不能幹,也不活躍,每次都只會讓他丟人而已,他為什麼一定要她去呢?不去,不去,我不要去!她在心裡喃喃的自語著。
她可以想像晚上的情形,燈光、人影、枯燥的談話、不感興趣的表演,和那些扭動的舞步,抖抖舞、扭扭舞、獵人舞——每當這種場合,她就會打哈欠,會昏然欲睡,會每個細胞都疲
倦萎縮起來。
  不去,不去,我不要去!她把手放在電話機上,打電話給伯南吧,我不去,我不要去!拿起聽筒,她竟忘了伯南辦公室的電話號碼,她是經年纍月都不會打電話給伯南的。好不容
易想了起來,電話撥通了,接電話的是一個陌生的口音:「你找誰?范伯南先生?哦!」嘲弄的語氣:「你是維也納的莉莉吧?我去找他來,喂!喂——」
  聽筒從她手裡落回到電話機上,她掛斷了電話,不想再打了,坐回到沙發裡,她分析不出自己的感覺和情緒。沒什麼嚴重,這種誤會並不是她第一次碰到,伯南在外面的行為她也
很瞭解,他雖然在家裡不提,但是他也從不掩飾那些痕跡,什麼口紅印、香水味、和小手帕等。這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她呆呆的坐著,並不感覺自己在感情上受到了什麼傷害,可
是,那屬於內心深處的某一根觸角,卻被碰痛了。某種類似自尊的東西,某種高雅的情操,某種純潔寧靜的情緒,如今被割裂了,被侮辱了,被弄髒了。
  她站起身子,有股反叛的意識要從她胸腔裡躍出來,我不去!我晚上絕不去!
  「吳媽!」她喊。「吳媽!」
  「來啦,小姐!」吳媽站在房門口:「你要什麼?一杯濃濃的、釅釅的茶?」
  「不,吳媽,給我一件風衣,我要出去走走!」
  「哦?」吳媽的嘴張成了一個O形,滿臉不信任的表情。
  「你不是要我出去走走嗎?太陽那麼好!我不回家吃晚飯,先生也不會回來的,你一個人吃吧!如果先生打電話來,告訴他我出去了。」
  「不過——小姐,你要去哪裡呢?」
  「隨便哪裡,去走走,去——逛逛街,去買點東西,假如先生比我早回來,你說不知道我去哪裡好了。」
  「不過——小姐,」老吳媽最喜歡用的字就是「不過」:「剛剛不是先生打電話回來嗎?晚上有人請客吧?」
  「我不去了,吳媽,我太累了。」
  吳媽困惑而擔憂的望著她,她不能瞭解小姐「太累了」為什麼還要出去走?但是,這是反常的,假如小姐違拗了那位先生啊,天知道會有什麼風暴發生?
  「不過——小姐——」她又開了口。
  「好了,吳媽,」珮青溫和的嘆了口氣,「你別管了吧,給我風衣,那件紫色碎花的!」
  街上的陽光很溫和,射在人身上有一股暖洋洋的醉意,天上的雲薄得透明,風又柔得迷人。於是,全臺北市的人都出了籠,街上不知道從哪兒跑來這麼多人,擠滿了人行道,擠滿
了商店,擠滿了十字路口。
  珮青沿著中山北路向臺北市中心走,沒有叫三輪車,也沒有坐計程車,慢慢的走過那擁擠的火車站前,沿著重慶南路,轉入了衡陽路。她並不知道自己要到哪裡去,也不知道自己
要做什麼?只是有那麼一大把的時間,她必須把它打發掉。衡陽路上,五光十色的商店林立著,店員站在店門口,對行人報以固定的微笑。
  她看了看手錶,差十分四點,她怎麼能從現在走到深夜?衡陽路就只這麼短短的一條,一會兒就已從頭走到了尾,建新百貨公司門口停著一架體重機,磅磅體重吧,不為什麼,也
算一件工作。四十二公斤!上次磅體重大概是一年前了,彷佛還有四十四公斤呢!整日待在家裡,飽食終日,無所用心,怎麼還越來越輕飄飄了呢?到建新公司裡無意識的轉了一圈,
買點兒什麼吧!可是,又有什麼是需要買的呢?
  繞出了建新公司,新生戲院門口擠滿了人,看場電影吧,反正沒地方可去!一場電影最起碼可以打發掉兩小時,看完了這場電影,可以到附近小館子裡去吃一點東西,然後再去看
一場七點鐘的電影,之後,還可以再趕一場九點鐘的,三場電影下來,應該是夜深了吧!伯南會說什麼?管他呢!
  買了一張票,跟著人群走進了戲院,迷迷糊糊的看完了一場電影,是部間諜愛情打鬥片,流行的調調兒。不過,她完全沒弄清楚那些間諜關係,只是被銀幕上那些打鬥打得昏昏沈
沈。出了電影院,她開始感到頭痛了,這是老毛病,醫生叫它「神經痛」,反正查不出病源的病都可叫神經痛,或者叫「精神病」!她已慣於忍耐這種痛苦了。用手揉揉額角,她站在
街口猶豫了幾分鐘,街上的人似乎更多了。華燈初上,夜幕初張,到處都是行人、汽車和閃亮的霓虹廣告,何等繁榮的城市!
  穿過了街,到了成都路,找一家飯館吧,雖然並不饑餓,吃飯總是人生必需的事情。轉了一個彎,國際戲院剛剛散場,人潮湧了出來,怎麼臺北會有這麼多人呢?馬來亞餐廳裡高
朋滿座,對於一個單身女子,似乎不是什麼很適合的地方,小一點的館子吧,大東園?不,不好,更熱鬧了。前面是「紅豆」,去吃一碗餛飩麵也罷。她再揉揉額角,從人群裡穿了出
去。
  「嘎」然一聲,一輛小汽車突然停在她的身邊,一張似曾相識的臉從車窗裡伸了出來。「范太太,是你吧?」
  她有些困惑,有些迷惘,有些畏縮。這是誰?
  「你不認識我了?我是夏夢軒,上車來如何?你去哪兒?我送你去!」
  他打開了車門,似乎沒有讓她考慮的餘地,這兒是不能停車的地方,她不能讓人等著,在被動的情況下,她上了車,對夏夢軒靦腆的笑笑。
  「謝謝您。」她輕聲的說。
  「去哪兒?」夢軒發動了車子。
  去哪兒?她茫茫然的望著車窗前面的街道。去那兒?她不知道要去哪兒。
  「我——我——」她結舌的說,「我正要找地方吃飯。」倉卒裡,她說出的總是實話。
  夏夢軒看了她一眼,帶著種難以抑制的、本能的興趣。事實上,他早就發現她了,當她雜在散場的人群裡,無所適從的呆站在新生戲院門口的大街上時。她那茫茫然的神情,和那
一臉的迷失落寞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不自覺的開車跟蹤著她,眼看著她在街上百無聊賴的蕩來蕩去,也看著她從馬來亞餐廳門口退下來,在人群裡像個無主的遊魂般走著。他再也無
法控制自己的好奇——或者,比好奇更帶著點感情成分的那種情緒——於是,他開車過來,在她身邊停了下來。
  「找地方吃飯?」他說:「正好,我也要找地方吃飯,我知道一個比較安靜的地方,我們去吧!」
  「我——」珮青有些猶豫。
  「我知道你不喜歡吃西餐,找個安靜一點的地方吃中餐吧!」夢軒打斷了她,有些無法自解的急促,不想讓她把拒絕的話說出來。
  加快了車子的速度,他向南京東路的方向疾馳而去。車在一條她所不熟悉的路邊停下來,這家餐廳高踞於八層樓上,近兩年來,臺北的進步太大,觀光旅社也一幢一幢的豎立了起
來,這也是其中之一。因為這兒距離夢軒的家比較近,所以他常常在這兒請客,喜歡它的寧靜整潔,最可喜的,還是客人稀少。找了一個僻靜的位子,他們坐了下來,面臨著兩扇落地
的大玻璃窗,靜靜的垂著深藍色的窗簾。
  夢軒沒有怎麼徵求珮青的意見,就自顧自的點了菜。珮青脫下了風衣,一身淡淡的紫色裹著她,和那夜在程家的宴會裡所見到的她大相逕庭。
  夢軒注視著她,有點不能自已的眩惑。她那幾乎沒有施脂粉的臉龐細緻沉靜,在那一團紫色中顯得特別清幽。那默默的眼神,彷佛總在做一種無言的傾訴,這是怎樣的一個女性?
他看不透她,認不清她,卻直覺的感受到她身上所散發的一種淡淡的幽香。
  「這裡如何?」他問。
  「很好。」她輕聲回答。
  「記得我了嗎?」
  「是的,」她有些臉紅。「夏先生。」
  「怎麼一個人出來?」他問了,立即覺得自己問得不太高明。
  「找尋一些東西,」她微笑的說,望著他:「孤獨吧!我記得我們談過這個題目。」
  「不錯,」他為她倒上一杯果汁,有些莫名其妙的緊張和心跳,十幾年來,他都沒有過這種感覺了,他胸懷中突然漲滿了某種欲望:想探索,想冒險,想深入一個神秘地帶。「可
是,為什麼到人堆裡去找呢?」
  「有個作家說過一句話,『越在人群中,你越孤獨,當你真正一人獨處時,可能是你最豐滿的時刻。』」
  「是嗎?」他的心跳加速了,某種興奮的因素注入了他的血管。「我好像在哪裡看過這幾句話,你很喜歡看書嗎?」
  「日子是很長的,你知道,」她飲了一口果汁,眼睛裡有抹虛虛緲緲的落寞。「每天有二十四小時呢!」
  「看些什麼書?」
  「不一定,什麼都看。」
  「你看得很細心,否則你不會記住裡面的句子!」
  「當它吸引你的時候,你會記住的。你也看書嗎?」
  「是的,很愛看。」
  菜上來了,他們的談話滑入一條順利的軌道。珮青不明白自己是怎麼回事,竟頭一次擺脫了那份羞澀和靦腆,反而像個被拘束已久的人,突然解放了,他們不知不覺的談了很多東
西,許多言語都從她嘴裡自然而然的滑了出來。陌生感從飯桌間溜走了。
  「我剛剛談起的哪個作家,你一定不知道他,他是沒有名的,我看過他一本『遺失的年代』,你知道這本書嗎?」她問。
  「是的,」他抑制了心跳,凝視著她:「我也看過。」
  「哦,」她有些驚訝:「那你一定會記住他書裡的幾句話,他說:『我們這一生遺失的東西太多了,有我們的童年,我們那些充滿歡樂的夢想,那些金字塔,和那些內心深處的真
誠和感情,還有什麼更多的東西可遺失呢?除了我們自己。』記得嗎?」
  「記得,」他眼前那個淡淡的紫影子像一團霧氣,他呼吸急促的想捉住這一團霧,怕它會突然融解了,消失了。「你也遺失過那些東西嗎?你也有這種感觸嗎?」
  「怎麼沒有呢?」她嘆息,細細的牙齒咬住一隻明蝦的尾巴:「我是連自己都遺失了呢!」
  「這是人類的悲劇,對不對?」他深深的望著那團紫霧:「當我們遺失了太多的東西之後,我們也就跟著喪失了許多本能,甚至於歡笑和哭泣。」
  「嗨!」她的眼睛裡綻放著光輝,明蝦從她的嘴上落進了盤子裡:「你也記得!你也同樣喜歡這本書,是不是?」
  「我怎麼會忘記呢?」他的血液在體內奔竄著,那些燈下的凝思,那些夜深時的囈語,忘記!他怎麼會忘記呢!「不過,那並非一本名著,你怎麼會看到呢?」
  「我買的,我收購一切新作家的作品,好久沒再看到他的作品了,那位作家並不勤奮啊!」
  「或者是被銅臭所遮了!」他低聲的說,又抬起眼睛來:「那小說寫得怎樣?你認為?」
  「片段的句子很好,思想深刻,最弱的是組織,太亂了!一般人不會欣賞的,他應該把那些思想用情節來貫穿,用對白來表達,並不是每一個讀者都能接受思想,很多都只接受故
事。」
  「曲高和寡,或者他願意只為能欣賞他的作品的那幾個人而寫作。」
  她搖搖頭,一綹長髮拂在胸前,紫色的衣服上綴著白色的花邊,她看來像一朵浮在晨霧裡的睡蓮。
  「我不懂寫作,但是,藝術該屬於群眾的,否則,畫家不必開畫展,作家也不必把作品出版。」她輕聲說。
  他注視著她,覺得渾身細胞裡都充實著酸楚的喜悅,帶著激動的情緒,他熱心的和她談了下去。珮青呢?她忘懷了很多東西,自從爺爺去世後,她沒有談過這麼多這麼多的話,那
些久埋在她心裡的東西,都急於竄出來,她不大確知面前這個人物是怎樣的人,只沉浸在一種發洩的浪潮裡,因為這個人——他顯然能瞭解她所說的話。而已經有那麼長的一段時間,
她以為自己的語言,是屬於恐龍時代或者火星上的,在地球上不可能找到瞭解的人了。
  時間不知不覺的很晚了,穿著白衣的侍者在他們面前晃來晃去的打哈欠,他們驚覺了的站了起來,兩人都有無限的訝異。
  「我今天是怎麼了?」珮青用手摸摸發燙的面頰,難道果汁裡也有酒嗎?
  「怎樣的遇合!」夢軒想著,眩惑的望著面前那紫色的影子。下了樓,坐進汽車,夢軒把手扶在駕駛盤上。
  「還不到十一點,我們再找個地方談談好嗎?」
  「哦,我——」現實回來了,珮青咬住了嘴唇。
  「別拒絕我,人難得能找回片刻的自己,我實在不忍心讓今夜『遺失』。」夢軒急急的說,帶著點懇求的味道。
  伯南還不會回家,或者他正流連在那個莉莉的身邊,珮青胡思亂想著,腦子中有些紊亂。
  他們去了國賓飯店的陶然亭,在那兒談到午夜一點鐘。
  回家的途上,兩個人都沉默了,一個完全意外的晚上!談了過多的話,而現在,只有深秋的夜風和離別的惆悵。車子滑過了寂靜的大街,停在珮青的家門口。
  「再見!」珮青低低的說,打開了車門。
  「等一下,」夢軒望著駕駛盤。「我還能不能見你?」他低問。
  什麼發生了?不要!我不要!珮青在心裡喊著,迅速的武裝了自己的感情。
  「見我?或者在下一個宴會上。」
  「當你打扮得像一個木娃娃的時候?」
  「是的。」
  一段沉默,然後,珮青鑽出了車子,夢軒把頭伸出車窗,低聲說:「再等一下,你走之前,我要告訴你一件無關重要的事。」
  「什麼?」珮青站住了。
  「我覺得那遺失的年代找回來了,」他輕聲的說:「我就是默默。」
  什麼?他就是默默?就是那個無名的作者?她愕然的站著,目送那車子急速的消失在夜色裡。
  她昏亂了,迷惘了,像夢遊一般的走進了屋子裡。當伯南狠狠的攫住了她的手臂,對著她的面孔大吼大叫的時候,她只是輕輕的想拂開他,就像想拂開一面蛛網似的,嘴裡喃喃的
說:「別鬧我,讓我想一想。」
  「我會把你關到瘋人院裡去!」伯南憤怒的大喊。
  她沒有聽見,也沒有注意,她的知覺在沉睡著。清醒的,只是某種感情,某種夢境,某種——屬於《遺失的年代》裡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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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4 23:52:56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一連幾日,她的知覺都在沉睡,每日生活的、移動的,只是她的軀體,她的心靈飄浮於一個恍惚的境界裡。好幾天之後,她才從這種情況中醒覺過來,而一經醒覺,她就覺得自己
像是已經經過了一段長長的冬眠,現在甦醒了,復活了,又有了生機和期盼的情緒。她在每間房間中繞著步子,走來走去,走去走來,呼吸著一種完全嶄新的、帶著某種緊張與刺激的
空氣。她的每根神經,每個細胞,都在潛意識中等待著,等待一些她自己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
  伯南冷眼看著她,這是一個他完全不能瞭解的小婦人,五年前,她用一種哀愁的、淒苦的、無告的柔弱把他折倒了,竟使他發狂般的想得到她,佔有她,把她擁抱在他男性的懷抱
裡。可是,沒有多久,他就感到像是受騙了,她的哀愁無告對他失去了刺激性,而且,一個妻子不是一個精工雕刻的藝術品,要人來費神研究、欣賞和瞭解。她竟是個全然不懂現實,
不會生活的女人,終日只是凝思獨坐,彷佛生活在另一個世界裡。
  「她身上連一絲一毫的熱氣都沒有!」他喃喃的詛咒:「她那裡是人,根本是個影子!」
  看到她突然有了某種改變,看到她喜歡來來往往踱步,看到她臉上會忽然湧上一陣紅暈,他感到有份不耐煩的詫異,誰知道這個人是怎麼了?當初娶她的時候,真該研究一下她的
家族血統,是不是有過瘋狂或白癡的病例?
  「我看你需要到醫院去檢查一下!」他瞪著她說。
  「我?」她愕然的注視他:「為什麼?」
  「你完全不正常!你的腦子一定有毛病!」
  她倚窗而立,用種古怪的眼光望著他,他不喜歡這種眼光,帶著抹令人費解的微笑。
  「你也不能完全代表正常呀!」
  他有些驚訝,何時她學會辯嘴了?但是,別跟她認真吧,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
  「今晚我不在家吃飯,明天晚上胡經理請客,你別再臨陣脫逃,人家請的是先生和夫人一起!知道嗎?」
  「為什麼你要帶我一起去呢?伯南?你明知道我不會應酬,為什麼還一定要我去?」
  為什麼?伯南自己並沒有好好分析過。珮青不是個美女,又不善於談話。但是,他很早就發現她有種吸引人的本能,尤其是男人。她的柔弱和羞澀就是她的本錢——一如當初她吸
引他似的。好的妻子是丈夫的大幫手,假如她能聰明一點!
  「你該學習!世界上的名人都有一個能幹的妻子,如果你學得聰明懂事一些,對我的事業就可以幫助很多,例如孟老頭,你為什麼不到他家裡多跑跑,拜他做乾爹,讓他幫我在上
面說說話!」
  珮青咬住了嘴唇,她的眼光定定的停在他的臉上,一層困惑和迷惘染上了她的眼睛,她輕聲的說:
  「哦,我懂了。」
  「懂了,是嗎?」伯南沾沾自喜的:「你早就該懂了!人活在這個世界上,就得學聰明一點!」
  珮青垂下了頭,她不想說什麼,望著窗外,花園裡花木扶疏,一對黃蝴蝶在薔薇叢中飛來飛去。這不該是個人吃人的世界哦!樹木茁長,藍天澄碧,白雲悠然,這世界多少該留下
一些不泯滅的靈性。
  伯南上班去了,珮青仍然站在那兒,用手托著下巴沉思。每次對伯南多認識一些,她就覺得自己瑟縮得更深一些,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有時會比兩個星球間的距離還遙遠。但是,
她不再有受傷的感覺,長時期的相處,沒有給人帶來瞭解,反而帶來感情的麻木。
  室內仍然那樣靜,針掉在地下都可以聽出來。她久已習慣於安靜,反而不習慣伯南的聲音。靜靜的,靜靜的,就這樣靜下去吧!她可以捕捉許許多多飄浮的思緒。
  電話鈴驀的響了起來,在安靜中顯得特別驚人,珮青嚇了一跳,走過去,她拿起了聽筒,伯南又有什麼新鮮花樣了?
  「喂!」對方的聲音低而沉:「是你吧?」
  她的心臟猛的狂跳起來,渾身的肌肉都緊張了。
  她的聲音顫抖而不穩定:「是的,我是珮青。」
  「我告訴你,我在你家門口的電話亭裡,我看到他出去的。」頓了頓,他的語氣急促:「我能見你嗎?」
  「我——」她的手心發冷,緊緊的咬住了嘴唇。
  「我用我最大的努力克制過,」他的語氣更加迫切:「我必須見你!你出來好嗎?我的車子就在巷口。」
  她握著聽筒,不能說話。
  「喂喂!」對方喊:「你聽到我了嗎?」
  「是的。」她輕輕的說。
  「我只想和你談談,你懂嗎?請你!我在車裡等你,如果你不出來,我就一直等下去!」
  電話掛斷了,她放下了聽筒,愣愣的站著。為什麼她的心跳得那樣迅速?為什麼她的血液奔流得那樣瘋狂?為什麼她控制不住腦子裡的狂喜?為什麼她有不顧一切的衝動?回過身
子,她一眼看到默默的站在那兒的老吳媽,正用懷疑的眼光注視著她。
  「快!」她急急的說:「吳媽!給我那件紫風衣!」
  「哦,小姐,」吳媽在圍裙上搓搓手:「你要做什麼呀?」
  「我要出去!馬上要出去!我可能不回來吃飯!」
  「小姐——」老吳媽欲言又止,遲疑了一下,就到臥室裡去取來了風衣。
  珮青隨便的攏了攏頭髮,穿上風衣,立即毫無耽誤的走出了大門。迎著門外撲面而來的秋風和寒意,她深吸了一口氣,覺得有股焚燒般的熱力,漲滿在她的胸腔裡。
  夢軒的車子停在巷口,他的眼睛焦灼的集中在車窗外面。看到了她,他一言不發的打開了駕駛座旁邊的門,她鑽了進去,坐在他的身邊。兩人四目相矚,有好長好長的一段時間,
都只是靜靜的對視著,誰也不說話。然後,夢軒發動了車子,他的手顫抖的扶在駕駛盤上,血管從肌肉下面凸了出來,神經質的跳動著。
  車子滑出了臺北市區,向淡水的方向駛去。珮青靠在椅背上,凝望著車窗外飛馳的樹木和原野。她沒有問夢軒要帶她到哪裡去,也不關心要到哪裡去,她的心臟仍然在不規律的狂
跳著,有種模糊的犯罪感壓迫著她,心頭熱烘烘的發著燒。而在犯罪感以外,那喜悅的、熱烈的切盼及期待的情緒就像浪潮般在她胸頭捲湧著。
  車子穿過了淡水市區,沿著海邊的公路向前行駛,海風猛烈的捲了過來,掠過車子,發出呼呼的響聲。珮青從口袋裡掏出一塊淺紫色的紗巾,把長髮繫在腦後,深深的迎著海風呼
吸。海浪在沙灘和岩石間翻滾,捲起成千成萬的白色浪花。終於,車子停了下來,眼前是一個由岩石組成的、天然的拱門,大概是幾千萬年前,被海浪沖激而成的,由拱門望出去,大
海浩浩瀚瀚,明波萬頃。
  「這裡是哪兒?」珮青問。
  「這地方就叫石門,因這一道天然的拱門而命名的。」夢軒說,熄了火,掉轉頭來望著珮青:「我們下車去走走吧!」
  珮青下了車,海風撲面捲來,強勁而有力,那件紫色的風衣下襬被風所鼓滿,飛舞了起來,她的紗巾在風中飄蕩。夢軒走過去,用手攬住了她的腰。
  「不冷吧?」他低聲問。
  「不,不冷。」珮青輕聲回答。
  他們併肩從石門中穿出去,站在遍佈岩石的海岸邊緣,沙子被海風捲起來,細細碎碎的打在皮膚上面,有些疼痛,遠處的海面上,在視力的盡頭,有一艘船,像一粒細小的黑點。

  「你不常出來?」夢軒說,像是問句,又不像是問句。
  「幾乎不。」
  「我喜歡海,」他說,「面對大海,可以讓人煩惱皆忘。」
  「你懂得生活,」她說:「而我,我還沒有學會。」
  「你會學會的,」他望著她,眼光熱烈。「只要你肯學。」
  她凝視他,眼光裡帶著抹瑟縮和畏懼,嘴唇輕顫,小小的臉龐柔弱而惶惑。他握住了她的手,那雙手蒼白冰冷,帶著微微的痙攣。「你在發抖,」他說,覺得喉嚨喑啞,嘴唇乾燥
。「為什麼?冷嗎?」
  「不,」她咬了咬嘴唇:「我怕。」
  「怕什麼?怕這個海風會吹翻了你?還是怕海浪會捲走了你?」他用手輕輕的捧起了她的臉頰。
  她的眼光陰晴不定。「我怕你。」她輕聲的說,坦白的,楚楚可憐的。
  「別怕,」他潤了潤嘴唇:「你不該怕一個人,這個人由你才認識了生命——一種再生,一種復活,你懂嗎?」
  她的睫毛輕揚,眼珠像一粒浸在水裡的黑葡萄。
  「我懂,但是——你不該來找我,你不該帶我出來。」
  「我不該認識你。」他低聲說,用大拇指輕輕的撫摸她的面頰:「不該參加程家的宴會,也不該在新生戲院門口認出你來。」他的眼光停在她的唇邊,那兒有一道齒痕。「你是那
樣喜歡咬嘴唇的嗎?你的嘴邊有你的牙痕——」他注視著,注視著,然後,他的嘴唇蓋了上去,蓋在那齒痕上,蓋在那柔軟而顫抖的唇上。
  「不要,」她呻吟著,費力的掙扎開來。「請你不要!」她懇求的語氣裡有令人不能抗拒的力量。「別招惹我,好嗎?放開我吧,我那樣害怕!」
  「怕我嗎?」
  「是的,也怕我自己。別惹我吧,我這裡面有一座活火山。」她把手壓在自己的胸前。「它一直靜伏著,但是,它將要爆炸了,我那麼怕——一旦它爆炸了,那後果就不可收拾。

  「你是說——你的感情?」
  「是的。」
  「如果那是活火山,它終有一天要爆發的。」
  「我不要,我害怕。我會被燒死。」
  「你在意那些世俗的事情,是嗎?」他有些生硬的問,用腳踢著地上的石塊。
  「我們離不開世俗的,不是嗎?」她反問,臉上有天真的、疑問的神色。
  「或者——是的。」他不能用謊言欺騙自己,或欺騙她。自己是騙不了的,騙她就太殘忍了。拉住她的手,他說:「我們走吧!這裡的範圍太小了。」
  重新上了車,他發動了車子,他們沒有往回去的路上走,而是一直向前,沿著海岸的公路疾馳。
  「現在去什麼地方?」珮青問。
  「金山。」他頭也不回的說,把車行的速度加到時速八十公里。他內心的情緒也和車速一般狂猛。
  金山距離石門很近,二十分鐘之後,他們已經到了青年育樂中心的廣場上。把車子開到海濱的橋邊,停下車來,他們在遼闊的沙灘上踱著步子。她穿著高跟鞋,鞋跟不住的陷進沙
裡去。
  「脫下鞋來吧!」他慫恿著。
  她真的脫了下來,把鞋子放在車裡,她赤著腳走在柔軟的沙子上。他們沿著海邊走,兩組腳印在沙灘上留了下來,她的腳細小而白皙,在海浪裡顯得特別單薄。
  這是深秋,海邊只有海浪的喧囂和秋風的呼號,周遭遼闊的海岸,找不到一個人影。他的手挽著她的腰,她的長髮在海風中飄飛。
  「你怎麼嫁給他的?」他問,不願提起伯南的名字。
  「不知道。」她迷惘的說:「那時爺爺剛死。」
  「你原來和你祖父在一起的嗎?」
  「是的,我六歲的時候,爸爸離家出走了,他愛上了另一個女人。九歲的時候媽媽改嫁了,我跟爺爺一直在一起,我們相依為命,他帶我來臺灣,然後,五年前,他也去了。」
  「哦!」他握緊她的手,站住了,注視她的眼睛,喊著:「你是那樣一個小小的女人,你怎麼接受這些事情呢?」
  她微笑,但是淚珠在眼裡打著轉轉。
  「爺爺死了,我覺得我也死了,他幫我辦喪事,喪事完了,我就嫁給他了,我覺得都一樣,反正,我就好像是死了。」
  「這個家並不溫暖,是不是?」
  「一個很精緻的墳墓,我埋了五年。」
  「卻拒絕被救?」
  「怕救不出來,再毀了別人。」
  「但願與你一起燒死!」他衝動的說,突然攬住了她,他的唇灼熱的壓住她的唇,手臂箍緊了她,不容許她掙扎。
  事實上,她並沒有掙扎。那壓迫的炙熱使她暈眩,她從沒有這樣被人吻過。他的唇貼緊了她的,顫慄的、燒灼的吮吸轉動,那股強勁的熱力從她唇上奔竄到她的四肢、肌肉、血管
,使她全身都緊張起來。終於,他抬起頭來,捧住她的臉凝視她,然後,他把她的頭攬在胸前,溫柔的抱著她。她的耳朵貼著他的胸口,那心臟正瘋狂的擂擊著。
  「第一次看到你,我就知道我完了。」他低語:「我從來沒有動過這樣強烈的感情。」
  「包括你的她?」她問,感到那層薄薄的妒意,和海浪一般的淹了過來。
  「和她的愛情是平靜的、穩定的、順理成章的。」他說。
  「你們的感情好嗎?幸福嗎?愉快嗎?」
  「看——從那一方面講。」
  「你在迴避我,」她敏感的說,嘆息了一聲。「但是,我已經瞭解了。」
  「瞭解什麼了?」
  「你們是幸福的。」她低語。「她很可愛嗎?」
  「何必談她呢!」夢軒打斷了她。「我們往前走走吧!」
  他們繼續往前面走去,他的手依然挽著她的腰,兩組腳印在沙灘上蜿蜒的伸展著。珮青低著頭,望著自己的腳,那樣緩慢的一步步的踩在那柔軟的沙子上。等到漲潮的時候,那些
足跡全會被浪潮所帶走了。一股愴惻的情緒湧了上來,酸酸楚楚的壓在她的心上,喜悅和激情都跟著浪潮流逝。人生不是每件事都能公平,有的人生來為了享福,有的人卻生來為了受
苦。
  「你不高興了。」他低佪的說,嘆了口氣。
  她有些吃驚,吃驚於他那份敏銳的感應能力。
  「我一向生活得非常拘謹,」她說,在一塊岩石上坐了下來:「我不習慣於——犯罪。」
  「你用了兩個奇怪的字,」他不安的說:「愛情不是犯罪。」
  「看你用哪一種眼光來看,」她說:「許多東西是我們迴避不了的,你也知道,對嗎?」
  是的,他也知道,知道得比她更清楚。來找她的時候,所憑的只是一股激情,而不是理智。他沒有權利攪亂她的生活,甚至傷害她。低下頭,他沉默了。有只寄居蟹背著一個醜陋
的殼從潮濕的沙子裡爬了出來,蹣跚的在沙子上踱著步子。珮青彎腰把它拾了起來,放在掌心中,那青綠色的殼扭曲而不正,長著薄薄的青苔。那隻膽怯的生物已經縮回了殼裡,躲在
裡面再也不肯出來。
  「看到了嗎?」珮青不勝感傷:「我就像一隻寄居蟹,不管那殼是多麼醜陋和狹小,我卻離不開那個殼,我需要保護,需要安全。」
  「這殼是安全的?」夢軒問,「你不覺得它脆弱得敵不住任何打擊,輕易就會粉碎嗎?」
  「可能,」珮青抬起眼睛來:「但是,總比沒有好,是不是?而且,你不該做這個敲碎殼的人哪!」
  他為之結舌,是的,儘管這殼脆弱、狹小、醜陋,他有什麼權利去敲碎它?除非他為她準備好了另外一個美麗而安全的新殼,他準備了嗎?注視著珮青悲哀的眼睛,他懂了,懂得
她的意思了。
  握住她的雙手,他誠摯的、無奈的、而淒楚的說:「我想我懂你的意思了,我會很小心,不去敲碎你的殼,除非——」他嚥住了,他沒有資格許諾什麼,甚至給她任何保證和希望
。她是一隻寄居蟹,另外一個女人也是,他同樣沒有權利去敲碎另外一個殼!
  她把她纖細的小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她微笑的注視著他的臉。「我們都沒有防備到這件事的發生,是不是?我絲毫都不責備你,在我這一生,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充實過,我還求什
麼呢?我終於認識了一個像你這樣的人,你聰明,你智慧,你熱情,所以你要受苦。我是生來注定就要受苦的,因為我屬於一個遺失的年代,卻生活在一個現實的社會裡。讓我們一起
受苦吧,如果可以免得了——別人受苦的話。」
  他望著她,好長好長的一段時間,他就這樣子望著她。那不是一個柔弱的小女孩,她有見識,有度量,有勇氣!在她而前,他變得渺小了。他們對視良久,然後手牽著手站了起來
,今天,雖然沒有很好的陽光,但總是他們的,至於明天——他們都知道,所有的明天都是破碎的、陰暗的,他們沒有明天。
  離開了沙灘,他們走向草地和松林,在一棵松樹下坐了下來。她被海水所浸過的腳冰冰冷,他脫下西裝上衣,裹住了她的腳(他多麼想永遠這樣裹住她,給她保護和溫暖!)他們
依偎著,談雲,談樹,談天空,談海浪,只是不再談彼此和感情,當他們什麼都不談的時候,他們就長長久久的對視著,他們的眼睛談盡了他們所不談的東西:彼此和感情。
  黃昏的時候,他們回到了臺北。在一家小小的餐廳裡,他們共進了一頓簡單的晚餐,時間越到最後就越沉重,他們對視著,彼此都無法掩飾那濃重的愴惻之情。
  「剛剛找到的,就又要失去了。」他說,喝了一點兒酒,竟然薄有醉意。
  「或者沒有失去,」珮青說,牙齒輕咬著杯子的邊緣:「最起碼,在內心深處的某一個地方,我們還保有著得到的東西。」她對他舉了舉杯:「祝福你!」
  他飲乾了杯子裡的酒。
  離開了餐廳,他送她回到家門口,停下了車子,他拉住她的衣角。「在你走以前,告訴我一件事,」他說:「你的全名叫什麼?姓什麼?」
  「許。」她說,他們認識得多深刻,而又多陌生!「許珮青。爺爺在世的時候,叫我珮珮,也叫我青青。有的時候,他叫我紫娃兒和小菱角花。」
  「許珮青。」他低低的念著,一朵飄浮在霧裡的、紫色的睡蓮!
  她走了,紫色的影子消失在夜霧裡,他坐在那兒,沒有把車子開走。燃起一支煙,他在每一個煙圈中看到那抹淡淡的紫。附近人家的收音機裡,飄出了迷離的歌聲:
  「——如今咫尺天涯,一別竟成陌路——」
  是他們的寫照嗎?何嘗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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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4 23:53:21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永遠是這樣的日子,千篇一律的,金錢、數字、表格、進口、出口——以及那些百般乏味的應酬,國賓、統一、中央酒店——日子就這樣流過去了,這是生活,不是藝術。一天的
末尾,拖著滿身的疲倦(豈止滿身?還有滿心!)回到家裡,孩子的笑容卻再也填不滿內心的寂寞。那蠢動的感情,一旦出了軌,彷佛千軍萬馬也拉不回來,整日腦子裡飄浮的,只是
那一抹淺紫,在海邊的,在松林裡的,在餐廳中的,那亭亭玉立的一抹淺紫!手放在駕駛盤上,他的眼光定定的望著前面的街道,他看著的不是行人和馬路,而是一團紫色的光與影,
胸中焚燒著一股令人窒息的欲望,她怎樣了?
  車子到了家門口,時間還算早,不到十點鐘,美嬋和孩子們不知睡了沒有?但願他們是睡了!把車子倒進車庫,他只想一個人待著,一個人好好的想一想。
  用鑰匙開了大門,滿屋的喧嘩聲已溢出門外,一個女高音似的聲調壓倒了許多聲音,在夜色裡傳送得好遠好遠:
  「美嬋,你不管緊一點啊,將來吃虧的是你,你別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吧!」
  夢軒站在花園裡,下意識的皺緊了眉頭,他知道這是誰來了,美嬋的姐姐雅嬋,而且,從那鬧成一團的孩子聲中,他猜定他們是全家出動了,那三個有過剩的精力而沒有良好管束
的孩子一定已經在翻天覆地了。走進客廳的門,果然,陶思賢夫婦正高踞在客廳中最好的兩張沙發上,他們的三個孩子,一溜排下來,成等差級數,是十二歲的男孩賢賢,十歲的女孩
雅雅,和八歲的男孩彬彬,現在正把小楓小竹的玩具箱整個倒翻在地上,禍害得一塌糊塗。
  即將考中學的賢賢,還拿著把玩具手槍,在和他的弟弟展開警匪大格鬥。雅雅酷肖她的母親,有張喜歡搬弄是非的嘴巴和遲鈍的大腦。這時正坐在地毯上,把小楓的三個洋娃娃全
脫得一絲不掛,說是組織天體營,小楓則張著一對完全莫名其妙的大眼睛,好奇的望著她。小竹是孩子們中最小的,滿地爬著在幫那兩個表哥撿子彈和手榴彈。
  全房間鬧得連天花板都快要塌下來了,而美嬋安之若素的坐著,好脾氣的聽著雅嬋的訓斥,思賢則心不在焉的翹著二郎腿,把煙灰隨便的彈在茶几上、花瓶裡和地毯上。
  夢軒的出現,第一個注意到的是小楓,丟下了她的表姐,她直奔了過來,跳到夢軒的身上,用她的小胳膊摟緊了夢軒的脖子,在他的面頰上響響的親了親。
  「爸爸,你這麼晚才回來!」軟軟的童音裡,帶著甜甜的抱怨。
  「今天還晚嗎?你看,你們還沒睡呢!」夢軒說,放下了小楓,轉向陶思賢夫婦,笑著說:「什麼時候來的?叫美嬋把誰管緊一點?」
  「你呀!」美嬋嘴快的說,滿臉的笑,完全心無城府而又天真得近乎頭腦簡單。「姐姐說,你這樣常常晚回家是不好的,一定跟那些商人去酒家談生意,談著談著就會談出問題來
了,會不會?夢軒?」
  「美嬋,你——哎呀呀,誰叫你跟他說嘛!」雅嬋不好意思的紅了臉,再沒料到美嬋會兜著底抖出來,心裡暗暗的咒罵著美嬋的無用,在夢軒面前又怪尷尬的不是滋味,夢軒心中
瞭然,只覺得這一切都非常無聊,奇怪她知道來指導美嬋,怎麼會管出一個花天酒地的陶思賢來?
  笑了笑,他不介意似的說:「美嬋,別傻了,你姐姐跟你開玩笑呢!」
  「是呀!」雅嬋立即堆了一臉的笑:「我和你開玩笑說說嗎,你可別就認真了,像夢軒這樣的標準丈夫呀,你不知道是那一輩子修來的呢!」
  夢軒在肚子裡暗暗發笑,奇怪有些女人的腦筋真簡單得不可思議,在椅子中坐了下來,陶思賢立即遞上了一支煙,並且打燃了打火機。
  夢軒燃著了煙,望望陶思賢說:
  「你的情況怎麼樣?」
  「還不是要你幫忙,」陶思賢說:「我們幾個朋友,準備在瑞芳那邊開一個煤礦,這是十拿九穩可以賺錢的事情,臺灣的人工便宜,你知道。現在,什麼都有了,就短少一點頭寸
,大家希望你能投資一些,怎樣?」
  「思賢,」夢軒慢吞吞的說:「你知道如今混事並不容易,我那個貿易行是隨時需要現款周轉的,那樣大一個辦公廳,十幾二十個人的薪水要發,雖然行裡是很賺錢,但是,賺的
又要用出去,生意才能做大,才能發達,我根本就沒辦法剩下錢來——」
  「得了,得了,夢軒,你在我面前哭窮,豈不是等於在嘲笑我嗎?」思賢打斷了他,臉上露出不愉快的神情來:「誰不知道你那個貿易行現在是臺北數一數二的?我們從大陸到臺
灣來,親戚們也沒有幾個,大家總得彼此照應照應,是吧?夢軒,無論如何,你多少總要投資一點吧?」
  夢軒深深的抽了一口煙,心裡煩惱得厲害。
  「你希望我投資多少?」
  「二十萬,怎樣?」陶思賢乾脆來個獅子大開口。
  「二十萬?」夢軒笑了:「思賢,不是我不幫你,這樣大的數目,你要我從何幫你呀?」
  「哎喲,妹夫呀,」雅嬋插了進來:「只要你肯幫忙,還有什麼幫不了呢?就怕你大貴人看不起我們呀!」
  「姐姐,」美嬋不好意思的說:「你怎麼這樣說呢?夢軒,你就投資一點吧,反正是投資嗎,又不是借出去——」
  「是呀,」雅嬋接了口:「說不定還會大賺特賺呢,人總有個時來運轉的呀,難道我們陶家會倒楣一輩子嗎,何況,沾了你們夏家的光,也沾點你們的運氣——」
  「這樣吧!」夢軒不耐的打斷了她:「這件事讓我想一想,如何?思賢,你明天把這煤礦的一切資料拿到我辦公室去,我們研究研究,怎樣?」
  「資料?」思賢愣了一下:「你指的是什麼?」
  「總得有一點資料的呀,」夢軒開始煩躁了起來:這一切是多麼多麼讓人厭倦!「這煤礦的確定地點、地契、礦藏產量、已開採過的還是尚未開採、合夥人是誰、手續是否清楚—
—這種種種種的資料,我不能做個糊裡糊塗的投資人呀!」
  「我懂了,」陶思賢慢條斯理的說:「你不信任我,你以為我在騙你——」
  「妹夫呀,你也太精明瞭,」雅嬋尖銳的嗓子又插了進來:「想當初,美嬋還跟著我們住了好多年呢,你家小楓的尿布還是我家破被單撕的,我們現在環境不好,妹夫不幫忙誰幫
我們——」
  「好了,好了,」夢軒竭力的按捺著自己,「如果你們缺錢用,先在我這兒挪用吧,我不投資做任何事情,我的錢全要用在自己的事業上!」
  「我們不是來化緣的,」思賢一臉怒氣:「夢軒,你似乎也不必對自己親戚拿出這副臉孔來呀!」
  「是呀!」雅嬋夫唱婦隨:「打狗也還要看看主人是誰呢!」
  「夢軒,」美嬋一臉的尷尬:「你今天是怎麼了?誰給你氣受了嗎?」
  夢軒深吸了一口煙,煩躁得想爆炸,孩子們又吵成了一團,在一聲尖叫裡,小竹被彬彬的手槍打到了眼睛,突然哭了起來,小楓的一個洋娃娃被折斷了手臂,抽抽噎噎的向父親求
救。夢軒一個勁兒的抽煙,只聽到孩子的叫聲、哭聲、吵聲、美嬋的責備聲、雅嬋女高音的訴說聲、陶思賢憤憤不平的解釋聲——他忍無可忍,突然站起身來,大聲的說:
  「我累了,我要安靜一下!」
  「你是在逐客嗎!」思賢嚷著,立即大聲喊:「雅嬋,還不識相,我們帶孩子走!」
  「思賢,講點理,」夢軒勉強的忍耐住了火氣:「我今天情緒不好,一切我們明天再談,怎樣,你需要多少錢?數目不大的話,我先開給你!」
  「那麼,」思賢一股網開一面的樣子:「你先給我一萬吧,算我借的,我有錢就還你!」
  夢軒立即掏出支票簿,簽了一張支票給他。然後,在一陣混亂之後,思賢夫婦總算告辭了。留下一地的玩具、煙灰和果皮。
  美嬋一等到他們出門,馬上就嘮嘮叨叨的說了起來:
  「夢軒,你變了,金錢薰昏了你的頭嗎?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姐姐、姐夫說話呢!人家知道你有錢嘛,這樣下去,你要讓我的親戚都不敢上門了,你想想看,我爸爸死後,我還在
姐姐家裡吃了好幾年飯呢,你現在闊了,就看不起他們了——」
  「好了,好了,你能不能不說了?」夢軒喊著說:「我花了一萬塊錢,就想買一個安靜,你就讓我安靜安靜好吧?」說完,他再也無法在那零亂的客廳裡待下去,離開了美嬋,他
走進自己的書房裡,砰然一聲關上了房門。
  沉坐在椅子裡,他用手捧住要爆炸的頭顱。門被輕輕的推開了,有細碎的小腳步聲來到他的身邊,一隻小手攀住了他的胳膊,他抬起頭來,接觸到小楓怯怯的大眼睛。「爸爸,你
不生氣,好不好?」
  「哦,小楓。」他低喊,把那個小腦袋緊緊的抱在懷裡。「爸爸沒有生氣,爸爸是太累了。你該去睡了,是不是?明天還要上學呢!」
  「你還沒有親我,爸爸。」
  他抱起孩子來,吻了她的兩頰和額角,孩子滿意的笑了,回轉頭,她給了父親響響的一吻,跳下地來,跑到門外去了。
  夜深的時候,周圍終於安靜了下來,夢軒把自己埋在椅子的深處,一動也不動的坐著。面前的煙灰缸裡堆滿了煙蒂,他無法擺脫那纏繞著自己的渴望的情緒,閉上眼睛,他喃喃的
自言自語,自己也不知道說些什麼,睜開眼睛,他拿起筆來,在稿紙上亂劃,劃了半天,自己看看,全是些支離破碎、毫無意義的字。縱的,橫的,交錯的,重疊的,佈滿了整張紙。
嘆了口氣,他把稿紙揉成了一團,低低的說:
  「我是瘋了。」
  或者,他是真的瘋了,在接下去的幾天中,他什麼事都不能做,他弄錯了公事,簽錯了支票,拒絕了生意,得罪了朋友,和手下人又發了過多的脾氣。然後,這天黃昏,他駕車一
直駛到金山海濱。站在海邊上,他望著那海浪飛捲而來,一層一層,一波一波,在沙灘上此起彼伏。他似乎又看到了那纖弱白皙的小腳,在海浪中輕輕的踩過去,聽到她柔細的聲音,
低低的談著寄居蟹和遺失的年代。他的心臟緊迫而酸楚,一股鬱悶的壓迫感逼得他想對著海浪狂喊狂歌。沿著海水的邊緣,他在沙灘上來回急走,他的腳步忙亂的、匆遽的、雜沓的留
在沙灘上面。落日逐漸被海水所吞噬,暗淡的雲層積壓在海的盡頭,他站住了,茫茫然的望著前面,自語的說:
  「我們所遺失的是太多了,而一徑遺失,就連尋回的希望都被剝奪了。」
  在他旁邊,有一個老頭子正在釣魚,魚絲繃緊著垂在海水中,他兀坐在那兒像老僧入定,魚簍裡卻空空如也。儘管夢軒在他身邊走來走去,他卻絲毫都不受影響,只是定定的看著
面前的浩瀚大海。
  夢軒奇怪的望著他,問:
  「你釣了多久了?」
  「一整天。」
  「釣著了什麼?」
  「海水。」
  「為什麼還要釣呢?」
  「希望能釣到一條。」
  「有希望嗎?」
  老頭看了他一眼,再看向大海。
  「誰知道呢?如果一直釣下去,總會釣到的。」
  夢軒若有所悟,站在那兒,他沉思良久,人總該抱一些希望的,是嗎?有希望才有活下去的興趣呀!他為什麼要放走珮青呢?她並不快樂;她也不會快樂,或者,她在等待著他的
拯救呢?為什麼他如此輕易的連釣竿都送進了大海?與其陷入這種痛苦的絕望中,還不如面對現實來積極爭取,他一向自認為強者,不是嗎?在人生的戰場上,他哪一次曾經退縮過?
難道現在就這樣被一個既成的事實所擊敗?在他生命裡,又有哪一次的願望比現在更狂熱?他能放棄她嗎?他不能!不能不能!!!
  「謝謝你!」他對那老漁人說:「非常謝謝你!」
  轉過身子,他狂奔著跑向他的汽車,發動了車子,他用時速一百公里的速度向臺北疾駛。
  他停在臺北市區裡,他所遇見的第一個電話亭旁邊。撥通了號碼,他立刻聽到珮青的聲音:
  「喂,那一位?」
  「珮青,」他喘著氣:「我要見你!」
  對面沉寂了片刻,他的心狂跳著,她會拒絕,她會逃避,他知道,她是那樣一個規規矩矩的女孩!可是,他聽到她哭了,從電話聽筒中傳來,她低低的、壓抑的啜泣和抽噎之聲。
他大為驚恐,而且心痛起來。
  「珮青,珮青!」他喊著:「你怎麼了?告訴我,我不該打電話給你,是不是?可是我要發瘋了。珮青,你聽到沒有?你為什麼哭?」
  「我——我以為——」珮青哽塞的說:「我以為再也聽不到你的聲音了!」
  「哦——珮青!」他喊,心臟痙攣痛楚,憐惜、激動、渴望,在他心中匯為一股狂流:「我馬上來接你,好嗎?我們出去談談,好嗎?」
  「好——的,是的,我等你。」她一迭連聲的說。
  他駕了車,往她家的方向駛去,一路昏昏沉沉,幾乎連闖了兩次紅燈。他什麼思想都沒有,只是被又要見到她的狂喜所控制。那小小的珮青啊,他現在可以全世界都不要,只要她
,只要她一個!車子拐進了她家那條街,馳向他所熟悉的那個巷口,猛然間,他的腳踩上了煞車,他看到了另一輛車子先他拐進了那條巷子,另一輛他所認得的車子——深紅色的雪佛
蘭小轎車。而且,他清楚的看到伯南正坐在駕駛座上。
  車子煞住了,他停在路當中,這是一盆兜頭潑下的冷水,他的心已從狂熱降到了冰點。他的手握緊了駕駛盤,似乎想將那駕駛盤一把捏碎。現實,現實,這就是放在他面前的現實
,他如何去和它作戰?把車子開到街邊上,他熄了火,燃起一支煙,等待片刻吧,說不定那個丈夫會出去呢!一支煙吸完了,他再燃上一支,接著又是一支,一小時過去了,那輛車子
不再開出來。
  他嘆了口氣,那種絕望的心情又來了,除了絕望,還有痛楚,珮青在等待他,而他不能直闖進去,對那個丈夫說:
  「我來接你的妻子出去!」
  他不能!他所能做的,只是坐在汽車裡抽掉一包香煙。
  夜深了,他還沒有吃晚飯,但他一點也不饑餓,事實上,他根本就忘記了吃飯這回事。當他終於弄清楚今晚是不可能把她約出來了,已是深夜十一點鐘。發動了車子,他無目的的
開上街去,心中沉澱著鉛一般的悲哀。
  前面有個電話亭,他把車子開了過去,打個電話給珮青吧,最起碼,讓她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撥了號碼,他禱告著,希望接電話的是珮青本人,而不是其他的什麼人。
  「喂!找誰呀?」接電話的是個男人,換言之,是伯南。
  他一句話都沒有說,立即掛斷了電話。
  站在電話亭裡,他把額頭頹然的靠在電話機上,閉上了眼睛,好久好久,他就一直這樣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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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4 23:53:46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珮青在接到夢軒的電話的時候,就情不自已的哭了出來,掛上了電話,她仍然倚著茶几唏噓不已。她弄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哭,是悲哀還是喜悅?只覺得一股熱浪沖進了眼眶裡,
滿腹的淒情都被勾動了。她是那樣的不快樂,自從上次和他分手之後,她就那麼的不快樂,整天都陷在「思君憶君,魂牽夢縈」的情況裡,她那麼神魂不定,那麼渴望見他,她以為自
己會在這種情緒裡死掉了。但是,他的電話來了,那樣一聲從肺腑裡勾出來的語句:
  「珮青,我要見你!」
  充滿了激動的、痛苦的思慕,使她靈魂深處都顫慄了。還顧慮些什麼呢?她是那樣那樣的想他呵!哪怕為了這個她會被打入十八層地獄,哪怕她會粉身碎骨,永劫不復!她什麼都
不管了,只要見他!老吳媽趔趄著走了過來,愣愣的望著她。
  「小姐,你這兩天是怎麼了呀!」她擔憂的問:「動不動就這樣眼淚汪汪的。是先生打回來的電話嗎?他又不回家了嗎?好端端的怎麼又哭了呀?」
  「不,不是先生,」珮青哭著說,向臥室裡走去。「我要出去,吳媽。」
  「小姐,」老吳媽滿面狐疑之色:「你要到那裡去呀?當心先生回來看不到人要生氣呢!」
  「反正,他看到人也是要生氣的!」珮青拭去了臉上的淚痕,急促的說了一句,就走到臥室裡去換衣服。
  打開衣櫥,她遲疑了一下,找出一件紫色的襯衫和窄裙,換好衣服,對鏡理妝,才發現自己竟然那樣憔悴了。淡淡的塗上一層淺色的口紅,她聽到兩聲汽車喇叭聲,口紅從她手裡
猝然的落到梳妝檯上。她扶著梳妝檯站起身來,一時竟有些搖搖欲墜,那不是他的汽車,是伯南的——伯南回來了,偏偏在這個時候回來了!
  她聽到伯南沉重的腳步聲走進花園,走進客廳,大聲的要拖鞋,和沒好氣的呼喊聲:
  「吳媽!吳媽!太太哪裡去了?」
  「在——在——」吳媽莫名其妙的有些囁嚅:「在臥室裡!」
  「睡覺了嗎?」伯南不耐煩的聲音:「總不至於現在就睡覺了吧?」
  「沒——沒有睡覺。」吳媽不安的。
  「給我倒杯茶來!晚報呢?」伯南重重的坐進沙發裡。「看看這個家,冷冰冰的還有一點家的樣子嗎?我回來之後,連一個溫暖的問候都沒有!我打賭,她是巴不得我永遠不要回
來呢!」揚起聲音,他大喊:「珮青!珮青!」
  珮青機械化的把自己「挪」向了客廳門口,還沒有走進客廳,已經聞到一股觸鼻的酒氣。靠在客廳的門框上,她用一種被動的神色望著他,臉色蒼白而毫無表情,黑黑的眼珠靜靜
的大睜著。
  「哦,你來了!」伯南有種挑釁的神情,珮青那近乎麻木、和準備迎接某種災禍似的樣子使他陡然冒了火。「你給我過來!」
  珮青瑟縮了一下,沒有動。
  「你聽到沒有?我吃不了你!」
  珮青慢吞吞的走了過來,站在他的面前。
  「你為什麼這樣從來沒有笑臉?」伯南瞪著她問:「為什麼每次看到我都像看到蛇蠍一樣?我虐待過你嗎?欺侮過你嗎?我娶你難道還委屈了你嗎?」
  「是——」珮青低低的說:「委屈了你。」
  「哼!」伯南打鼻子裡重重的哼了一聲。「你別跟我逞口舌之利,我知道你心裡怎麼想的,你大概並不歡迎看到我吧?你一直是個冷血冷心腸的怪物!」
  珮青咬住嘴唇,保持沉默。
  「喂喂,你為什麼不說話?」珮青的沉默使伯南更加冒火,像一拳頭打到麵粉團上,連一點反應都沒有。「你啞了嗎?」
  「你要我說什麼?」珮青靜靜的問。「我從來沒有說話的餘地呀!」
  「聽你這口氣!」伯南怒氣沖天:「什麼叫沒有餘地?我不許你說話了嗎?我拿紙條封住你的嘴了嗎?」
  珮青抬起眼睛來,一抹淚影浮在眼珠上。
  「伯南,」她幽幽的說:「你在那兒喝了酒,回家來發我的脾氣?我實在不妨礙你什麼的,何苦一定要找我麻煩呢?」
  她的心在流淚了,那個人在巷口等著她,他會一直等下去的,因為他不敢到她家裡來,也沒有權利來。而她,婚姻的繩子把她捆在這兒,幽囚在這兒,受著饅性的折磨,等待著有
一天乾枯而死。
  「我從不找你麻煩的,不是嗎?伯南?我從沒有為莉莉、小蘭、黛黛那些人跟你生氣,我從沒有拿你衣服上的口紅印來責問你,也不過問你的終宵不回家,是不是?只求你讓我安
靜吧,伯南。」
  「哦?」伯南翻了翻眼睛:「原來你在偵察我呀!原來你像個奸細一般的窺探著我!是的!我和莉莉她們玩,因為她們身上有熱氣!不像你是一塊冰!一塊北極的寒冰,凍了幾千
幾萬年的冰!永遠不可能解凍的冰!和你在一起使我感到自己變成一塊凍肉!」
  珮青的嘴唇顫抖,半天才囁囁嚅嚅的說出一句話來:
  「你——不一定要和我在一起嗎。」
  「你是什麼意思?」伯南瞇起了眼睛:「你要我在家裡養活一個像你這樣的廢物!我娶太太到底為了什麼?既不能幫助我的事業,又不能給我絲毫溫存,你甚至連個兒子都生不出
來!我娶你到底有什麼用處?你說!你自己說!」
  「如果——如果——」珮青含了滿眶的眼淚說:「你這樣不滿意我,我們還是分開吧!」
  「你說什麼?」伯南大為驚異,不信任的瞪著珮青,以為自己的耳朵聽錯了。「你的意思是說要離婚?」
  「你希望這樣的,是嗎?」珮青拭去了淚,注視著他:「你不過要逼我先行開口而已。」
  離婚?事實上,伯南從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但是,現在,這卻像閃電一般的提醒了他。是的,要這樣的妻子有什麼用?感情早已談不上了,若干年來,她只是一個累贅,一個包袱
。對他的事業,她也絲毫幫不上忙,何況,醫生說過她不能生育,這是一個百無是處的女人!對了,離婚,為什麼以前想不到呢?只是,她那麼方便就會同意離婚嗎?他斜睨著她:
  「嗨,」他說:「你有一個很好的提議,我們不妨都想想看!你要多少錢?」
  「錢?」珮青愕然片刻,然後才明白過來,他的意思是要和她離婚了。
  眼淚滾下了她的面頰。五年夫妻,他沒有瞭解過她的一根纖維,而現在,他還要來侮辱她,傷害她。他以為她嫁給他是為了他有錢嗎?
  她抽噎著回過頭去,輕聲的說:「我不要錢。」
  「唔,」他完全誤會了她的意思:「我知道你不會這麼輕易放手的,好吧,讓我想一想,不過,放聰明一點,離婚是你提議的,你休想我會給你多少錢。反正,你還年輕,你還可
以再嫁!天下沒有年輕女人會餓肚子的!」
  珮青凝視著他,微微的張開了嘴,不信任他會說出這篇話來。接著,那受傷的自尊和感情就尖銳的刺痛了她,用手蒙住了嘴,她陡的哭了出來。轉過身子,她奔向了臥室,把自己
關在房間裡,用手蒙住臉,痛苦的、無聲的啜泣了起來。
  這兒,伯南有種模糊的憐憫的感覺,他把珮青的流淚解釋作捨不得他,為此,他又有一種薄薄的、男性的勝利感。在他的心目裡,珮青是那樣一個弱者,一種附生的植物,離開他
是根本無法生活的。但是,擺脫她的念頭一經產生,就變成牢不可破的觀念了。可以給她一點錢,當然,不能太多,錢是很有用的東西呢。無論如何,這是一個好提議,能擺脫一個終
日眼淚汪汪,冷冷冰冰的妻子總是件好事,他寧可娶莉莉或者小蘭,不不,舞女當然不能娶來做太太的,不過,聽說程步雲的小女兒要回國了,那小妮子雖然年齡不小,但仍待字閨中
呢!程步雲將來對他的事業幫助很大,這倒是個好主意!燃起一支煙,他抱著手臂,開始一廂情願的做起夢來。
  珮青仰躺在臥室的床上,望著那一片蒼白的天花板,心底是同樣蒼白的空虛。今夜,她不會出去了,那個人可能仍然為她餐風飲露,佇立中宵,但是,她又為之奈何!五年的婚姻
生活,換來的只是心靈的侮辱,人與人之間,怎能如此的殘酷與無情?如今回憶起來,她奇怪自己怎麼可能和伯南共同生活了五年,而真正與她心靈相契合的人,卻咫尺天涯,不能相
近!
  清晨,珮青起床的時候,伯南已經出去了,客廳的桌子上,有伯南留下的一張紙條,上面寫著:
  「珮青:我將與律師研究離婚方式,必不至於虧待你,晚上回家再談。
  伯南」
  她把紙條揉碎了,丟進字紙簍裡,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也一起揉碎了,這麼容易就將結束一段婚姻生活嗎?她幾乎不能相信這是事實。坐在梳妝檯前面,她梳著那黑而細的長髮,
心境迷惘得厲害。如果爺爺還在,會發生這些事情嗎?爺爺,爺爺,她多想抱著爺爺,一傾五年的哀愁!自己到底什麼地方錯了?她要問問爺爺,到底是她錯了,還是老天爺錯了?
  吳媽走了過來。「小姐,有客人來了!」
  客人群珮青的心臟「怦」然一跳!是他來了!是夢軒來了!他終於直闖了進來。她的嘴唇發顫了:
  「是男客還是女客?」
  「是男的,帶了東西來。」
  「請他在客廳裡坐吧,我馬上來。」
  匆匆換掉了睡衣,穿上一件紫色的旗袍,她走了出來,在客廳門口一站,她的心沉進了地底,是放了心,還是失望?她分不出來,來客不是夢軒,而是程步雲。
  「哦,范太太。」程步雲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噢,是——是您,程先生。」珮青的神志還沒有恢復,半天,才平靜下自己的心跳。「請坐,程先生。」
  「伯南不在家?」程步雲問,望著面前這嫻靜幽雅的小婦人,她看來那樣純潔清麗,纖塵不染,心中暗暗為她抱屈,嫁給伯南,未免太委屈她了。
  「是的,他——一清早就出去了。」珮青說,坐在他的對面。
  程步雲也坐了下來,有樣東西在沙發上,他順手掏出來,是一本書,他下意識的看了看封面,是:《遺失的年代》,他知道這本書,也欣賞這本書,它的作者是他所鍾愛的夏夢軒
。伯南會看這本書嗎?他不相信,那麼,看這本書的是眼前這個輕柔似水的女孩了。
  「噢,一本好書。」他笑笑說:「你在看?」
  「是的,」她陡然臉紅了,更增加了幾分女性的嫵媚:「看了好幾遍了,我喜歡它。」
  「知道作者是誰嗎?」
  「是的,」她輕輕的說:「我在您家裡見過他。」
  程步雲有些意外,奇怪她竟知道「默默」和夏夢軒是同一個人,這事連夢軒很接近的朋友都不知道。但是,這與他來訪的目的無關,犯不著去研究它。望著珮青,他說:
  「我有點事想告訴伯南,既然他不在,就請你轉告他吧!」
  「是的,程先生。」
  「他昨天來我家,送了一份重禮來,希望我幫他和上面的主管疏通一下。但是,我退休已經兩年了,和上面的人也無深交,而且,無功不受祿,伯南這份禮我實在不敢收,所以今
天特地退回來,你留下來自己用吧。至於伯南的事,我只怕幫不上忙。」
  珮青望著桌上程步雲所退回的禮物,是一隻火腿,另外有一個精緻的首飾盒,準是送給程太太的。她明白了,伯南想賄賂程步雲!這是他一貫的登龍之術!她的臉又紅了,為伯南
感到羞恥,他以為每個高居上位的人都可以用錢買通嗎?都和他是一樣的材料嗎?
  「好的,程先生,」她囁嚅的說:「您放在這兒吧,我會轉告他。」
  程步雲看出了她的難堪和尷尬,那漲紅的面頰是動人的。他喜歡這個年輕的女子!
  「總之,我很抱歉——」他想緩和她的難過。
  「該抱歉的是伯南,不是嗎?」她立即接口說:「他一直會做些諸如此類的事。」
  他笑笑,她的境界和伯南差別了十萬八千里!
  「到我們家來玩,怎樣?我們老夫妻有時是很寂寞的。恕我問得不禮貌,你今年幾歲?」
  「二十六。」
  「你和我的小女兒同年,」程步雲愉快的說:「真的,有時間到我們家來玩吧,我太太自從上次見過你,就常常問起你呢!我的小女兒下個月回國,你們可以做做朋友,怎樣?等
她回來之後,我請你吃飯,一定要來,嗯?」
  「好的。」珮青順從的說,心底卻有無限的淒苦,下個月,下個月的自己會在何處?伯南要和她離婚,茫茫前途,自己尚不知何所依歸。
  程步雲站起身來告辭了,珮青送他到大門口。程步雲走出了那條巷子,迎面有一輛小汽車開來,他一怔,那是夢軒的車子!他站住,汽車也煞住了,夢軒的頭從車窗裡伸了出來,
他和程步雲同樣的詫異。
  「程伯伯,」他一直稱程步雲為程伯伯。「您從哪兒來?」
  「范家,范伯南家裡。你要到哪裡去?」
  「也是范家,」夢軒說,他的氣色不好,神情有些奇怪。「范伯南在家?」
  「不,他不在,他太太在。」
  「那麼,我就找他太太。」夢軒說,語氣十分急促。他有什麼要緊的事嗎?
  程步雲看了他一眼,心中有些迷惑,什麼事會使他臉色這樣蒼白,神色這樣不定?還是自己過分的敏感了?
  「那就去吧!」程步雲說:「很要緊的事?」
  「不,不,並不要緊,」夢軒的神情更不自然,還有些慘淡。「我先送您回去吧!程伯伯。」
  「不用了,夢軒,去辦你的事吧,我走出去就可以叫計程車。」程步雲說,對夢軒揮揮手,「常來玩玩,夢軒,再見!」走出了巷子,他向大街上走去,心底有種朦朧的不安,聽
到夢軒的車子滑進那條巷子,他搖了搖頭,夢軒是個穩重的人,但是,有什麼事不對了?
  珮青在程步雲走了以後,就把桌上那些退回的禮物收進了臥室。那首飾盒裡是一串日本出產的養珠項鏈,伯南對事業上的鑽營向來很捨得花錢,幸好他有個遺留了龐大財產的父親
。用手托著頤,她呆呆的坐在梳妝檯前面,知道伯南回來後,一定會為了她收回這些禮物而大發脾氣,她幾乎已經看到他,怎樣暴跳如雷的責罵她毫無用處。但是,讓他罵吧!反正他
要和她離婚了嗎!
  吳媽又站到房門口:「小姐,又有客人,我已經請他到客廳裡來了。」
  又有客人群今天何其熱鬧!
  珮青心神恍惚的走到客廳門口,一個修長的男人站在那兒,正翻弄著桌上那本《遺失的年代》。珮青站住了,用手扶住了門框,那男人也已聞聲而抬起頭來。他們兩人靜靜的對視
著,誰也不說話,兩人的臉色都那麼蒼白,兩人的眼睛都燃燒著火焰。天與地都在這對視中化為虛無,是兩個星球相撞的剎那,有驚天動地般的震撼與爆發!
  「珮青!」他沙啞的喊。
  她奔了過來,投進了他的懷裡,他緊緊的攬住了她。他的唇饑渴的尋著了她的,像要吻化她似的緊壓著她。她的胳膊纏著他的脖子,身子貼緊了他的。兩人纏繞著,喘息著,擠壓
著,彷佛都想在這一瞬間吞噬了對方,讓兩人匯合為一個。
  「昨夜我在你門口等到午夜,」他一面吻她,一面喘息的低語,嘴唇在她的唇邊和面頰上摩擦。「我看到他回家,我沒有辦法來找你。」
  「我知道,」她也喘息著,嘴唇迎接著他。「我猜得到。」
  「我曾打過一個電話來,」他說。「是他接的,我掛斷了。」
  「是嗎?」
  「哦,珮青,」他用嘴唇揉著她,顫慄的喊:「我多麼多麼的愛你!」
  「我也是,夢軒,我也是。」她急切的響應著他。
  「我們出去吧,好嗎?」
  「好的,好的,好的。」她一迭連聲的回答,但是手臂仍然纏在他的脖子上。
  老吳媽捧著一杯茶走了出來,才到客廳門口,她就被眼前的景象嚇呆了。這位好心的老婦人以為自己的視線出了毛病,顫顫抖抖的把茶杯放在桌上,她揉了揉眼睛,再瞪大眼睛看
了看,就雙腿一軟,倒進了沙發裡,嘴裡像中了邪般喃喃的叫著:「我的老天爺!我的老天爺!」
  珮青離開了夢軒的身邊,回過頭來,老吳媽還在自言自語的說:「我們小姐發瘋了,我的老天爺,我們小姐發瘋了!」
  珮青走了過來,笑著擁抱了老吳媽,帶著個老吳媽五年都沒有見到過的,那麼甜蜜,那麼喜悅,那麼陶醉的表情,興高采烈的說:「我的好吳媽,我是那麼的快活!給我拿件風衣
來吧,我要出去!」
  「小姐呵,」老吳媽哆哆嗦嗦的說:「你在做些什麼呵!」
  「別說!吳媽!」
  珮青調皮的用手蒙住了吳媽的嘴,她又是老吳媽那個頑皮可愛的小姑娘了。老吳媽眼眶濕潤,多久多久沒有看到她的小姐這樣開心了,站起身來,她走進了臥室,說什麼呢?她的
小姐這樣高興呵!
  「不要拿那件黑色的,也不要紅的——」珮青嚷著,話還沒有說完,老吳媽走了出來,手裡捧著那件紫的。
  「哦,」珮青笑了:「你真是我最知心最知心的好吳媽。」
  吳媽眼眶發熱,想哭。望著面前那個男人,那麼溫存,那麼誠懇,她奇怪命運是怎樣的東西,它為什麼不把面前這個男人安排作她那好小姐的丈夫呢?這個人能讓珮青笑,那個丈
夫只能讓她哭呵!
  「吳媽,再見!」珮青再擁抱了她一下,把面頰靠了靠她,就跟著夢軒走出了門外。
  吳媽目送他們消失,關上了門,她的理智回來了。跌坐在沙發裡,她憂心忡忡的發起愁來:
  「這可是要闖大禍的呀!我的好小姐呀!」
  但是,昨夜那個丈夫曾經說什麼來著?老吳媽不喜歡偷聽,可是有關小姐的事不能不聽呀!那個丈夫說要和珮青離婚,不是嗎?離婚,現在的人都作興離婚的!離婚?離婚又有什
麼不好呢?如果離了婚,她那好小姐就可以嫁給現在這個人了。嘿,離婚吧,小姐如果嫁給這個人呵,就不再會那樣眼淚汪汪了。她興奮了,用手抱住膝,她坐在一窗秋陽的前面,為
她的好小姐一心一意的設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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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4 23:54:11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海岸邊聳立著巨大的礁石,礁石與礁石之間,是柔細的沙灘,海浪撲打著岩石,發出裂帛般的呼嘯,沙子在海浪的前推後擁下被帶來又被帶走。珮青抓著夢軒的手臂,赤著腳在海
浪中一步步的走著,那些白色的浪花在她腳背上化成許許多多的小泡沫。
  她抬起頭來,對夢軒喜悅的微笑,高興的說:「我是那麼那麼的愛海!它真神奇,不是嗎?」
  「和你一樣,」夢軒捧起她的臉來:「那樣千變萬化的——我從不知道,你是這樣的愛笑!」他放低了聲音,柔情萬種的說:「多笑笑,珮青,你不知道你笑起來有多美!」
  珮青低下頭去,腳趾在海浪中動來動去,像一條白色的銀魚。「爺爺在世的時候,」她低低的說:「我很喜歡笑。」嘆了口氣,她望了望無垠的大海:「我原來那麼喜愛這個世界
,幾年來,我變得太多了!」
  「現在呢?」夢軒問。
  「像你說的,」她望著他:「一種再生,一種復活。」
  他攬住她的腰,他們在海灘上併肩而行。一個海浪捲上來,差點濺濕了她的衣裙,她尖叫著,笑著跑上岸去,站在海浪所不及的地方大笑,沒緣由的笑著,彷佛只為了她想笑而笑
,風衣下襬上全被海浪所濕透。繞過一塊岩石,她忽然失去了蹤跡,夢軒追了過去,剛剛看到一抹紫色的背影,她就又繞向了另一邊。夢軒再追過去,她又隱在另一塊岩石的後面了。
就這樣,他們在岩石與岩石之間兜著圈子,沿著海岸線向前奔跑。那紫色的影子忽隱忽現,忽前忽後,夾帶著難以壓抑的輕笑,像一朵飄浮的、淡紫色的雲。
  夢軒脫下了鞋襪,把它們遠遠的踢在沙灘上,就放開腳步,從後面衝過去捕捉她。她大笑著,不再和他捉迷藏,而向沙灘上狂奔,他跑過去,抓住了她,兩人一齊滾倒在沙灘上面
,喘著氣,笑著,叫著。然後,一下子,兩個人都不再笑了,只是深深的、深深的凝望著對方。
  夢軒把她的雙手壓在沙子裡,身子倒在沙灘上,她的臉離他只有一寸之遙,黑黑的眼珠浸在濛濛的霧裡,他的喉嚨發痛,心臟收緊,半天半天,才低低的說了一句:「珮青,我愛
你愛得心都痛了。」
  俯下頭去,他用額頭頂著她的額頭,眼睛對著她的眼睛:「什麼時候學得這麼頑皮?」他問。
  「不知道。」
  「我要罰你。」
  「罰什麼?」
  「閉起眼睛來。」
  「我不,你會使壞。」
  「不會,你放心。」
  她闔上眼睛,他凝視著她,然後輕輕輕輕的把嘴唇落在她的睫毛上,又滑下來,停在她的唇上。
  一吻之後,他們安靜了,並坐在沙灘上面,他們低低的談著話。她握了滿手的沙子,再讓它從指縫裡流下去,她身邊就這樣用沙子堆了一個小沙丘。沒有抬起頭來,她輕聲說:
  「他要和我離婚了。」
  「什麼?」他一驚。沒有聽清楚。
  「伯南要和我離婚。」她把沙丘再堆高了一層。
  「真的?」他有些發愣,這消息太突然,一時間,他無法整理自己的思想,也無法分析這消息帶來的是喜悅還是憂愁。「為什麼?他知道我們的事了?」
  「不是,他只是不滿意我,我們從結婚那天起,就像處在地球的兩極,我想,他早就對我不耐煩了。」
  「他說要離婚?」他有些不信任。
  「早上他留條子說,去找律師了,他是不會開玩笑的。」
  夢軒用手抱住膝,面對著大海沉思起來,海浪濤濤滾滾,洶洶湧湧,他心中的思潮也此起彼伏,忽喜忽憂。終於,他握住了她的手臂,讓她面對著自己,對她說:
  「聽著,珮青,這是個好消息。」
  「是嗎?」她懷疑的望著他。
  「和他離婚吧,珮青,」他陡的興奮了起來:「每次想到你生活在他的身邊,他有權利接觸你,看著你,甚至於——我就嫉妒得要發狂。和他離婚,珮青,然後,我要得到你,我
要娶你。」
  「娶我?」她的眼光閃了閃:「做你的小老婆?做你的姨太太?」
  「珮青!」他責備的喊。
  但是,她從沙灘上跳了起來,奔跑到岩石旁邊,腳踩在海浪裡,用手掬了海水,她望著海水從指縫裡流下去,就像剛剛玩沙一樣。
  夢軒追了過來,喊著說:
  「珮青!你以為——」
  「別說了吧!」她抬起頭來,一綹長髮飄蕩在胸前,紫色的衣衫迎風飛舞,有種說不出來的飄逸和高潔。「我們暫時別談那問題,好嗎?難得有這樣一天,像在夢裡一樣,何必去
破壞它呢?真實的歲月裡,有那麼多的無可奈何呵!」
  他不能再說什麼了,他知道這紫色的小仙女雖然柔弱,卻不愚蠢,除非他能拿出具體的辦法來,否則,等於只是欺騙她罷了。走過去,他們手牽著手,沿著海浪走,兩人的腳步踩
碎了海浪。
  「看這海浪,」珮青說:「像是給沙灘鑲上了一條白色的木耳花邊。」
  「看!」夢軒突然在湧上來的海浪中發現了什麼:「那兒有一粒紫色的貝殼!和你一樣美!」伸出雙手,他對迅疾上捲的海浪撲了過去,兩手捧了一大把沙子、海水、和貝殼的碎
片站起來,胸前的襯衫全被海浪所濕透,他望著手中的東西,他沒有抓住那粒紫貝殼。「它不在,它又被海浪帶走了。」他悵悵然的望著海水。
  「別傻了,」珮青用一條小手絹,徒勞的想弄乾他身上的水。「你把渾身都弄濕了。」
  「你不知道那有多美,一粒小小的紫貝殼,就像你!」夢軒說著,猛然又大叫了起來:「在那兒,在那兒,海浪又把它帶上來了,你看!」
  真的,迎著日光,一粒紫色的小貝殼在海浪中呈顯出誘人的顏色,幾乎像星星般發著光,一顆紫色的小星星,跟著海浪捲上了沙灘,夢軒再度撲了過去,他必須和海浪比快,如果
不能及時抓住它,它又會被海浪帶回大海裡去了。他幾乎栽進了海水裡,那「呼」的一聲湧上來的大浪把他的袖子,肩膀,褲管——全淹了過去,連他的頭髮和鼻尖上全沾了海水,但
是,當他直起腰來的時候,他手中的一大把沙裡,像寶石般嵌著那粒瑩瑩然的紫貝殼,在陽光下,那紫貝殼上的水光閃爍著,彷佛那顆貝殼是個紫顏色的發光體。
  「噢!」珮青驚喜的望著他掌心中的紫貝殼:「多麼美呀!世界上竟有這麼美麗的東西!」
  「這就是你,你知道嗎?」夢軒神往的說,感到自己像掉進一個童話似的夢裡。「你就是這顆紫貝殼,所有你身邊的人,全像這些沙子,我也是沙子中的一粒。」
  「噢!你不是沙子!」珮青稚氣的喊。
  「那麼,我是這個,」夢軒從沙子中挑出一粒小石子:「比沙子稍微大一點點。」
  「不,你是這個,」珮青把他的手掌闔攏,握住他的手說:「你是那隻握著紫貝殼的手。」
  他深深的望進她的眼底。
  「你肯讓我這樣握著嗎?」
  「是的。」
  「永遠?」
  「永遠。」
  「哦,珮青!」他低喊,攬緊了她。「我怎麼會這樣發狂的愛你!跟你在一起,我好像才重新認識生命了。」
  「我也是。」
  兩人對視良久,都默默不語,一任海水在他們腳下喧囂呼嘯,推前攘後。他們不再注意任何東西了,他們的世界就在對方的眼底。
  然後,夢軒把那粒小小的紫貝殼放在珮青的手中,說:「送給你,是今天的紀念。」
  珮青把那粒紫貝殼放在掌心中,襯著她白皙的皮膚,那粒小小的貝殼更顯得柔弱動人。貝殼是橢圓形的,背部隆起來成為一圈紫色,中心最深,越到邊緣顏色越淡,最旁邊的一圈
已淡成了純白色,像是有意加上的白色花邊。珮青看著看著,兩滴淚珠滾落了下來,滴在掌心中,滴在貝殼上。
  他輕輕的擁住她,「怎麼了?好好的又哭了?」
  珮青把頭靠在他為海水所濕的肩膀上,低低的說:
  「有一天,我會真的變成一顆紫貝殼。」
  「你在說什麼呵!」夢軒溫和的打斷她。「我知道,你的小腦袋裡又在胡思亂想一些怪念頭了。記住,珮青,你在我的手心裡,我不會讓你飄流到別的地方去。」
  珮青輕輕嘆息了一聲。
  「這一刻,我真滿足,」她說:「只是——」
  「只是什麼?」
  「只恐小聚幽歡,翻作別離情緒!」她低低的說,握緊了手裡的紫貝殼。
  珮青回到家裡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一走進大門,她就直覺的感到氣氛有些不對,給她開門的老吳媽,在她耳畔匆匆的說了一句:「先生下午就回來了,因為你不在家,他大發
了脾氣,我沒有說你是和別人一起出去的。」
  走進了客廳,伯南正沉坐在沙發裡,滿房間煙霧氤氳,伯南一臉怒容,用陰陰鬱鬱的眼光迎接著珮青,咧開嘴,他冷冷的說:「回來了?玩得痛快嗎?」
  珮青吃了一驚,心虛的望著伯南,難道——難道他已經知道了?伯南丟掉了手裡的煙蒂,慢吞吞的再燃上了一支煙,陰沉的說:「你說出來吧,到哪裡去了?」
  「只是——」珮青囁嚅著:「只是——出去走走。」
  「出去走走?」伯南的眼睛瞇了瞇,目光尖銳的審視著她,然後,突然間,他一翻手捉住了她的手臂,用力的抓緊了她,從齒縫裡低低的說:「你別在我面前玩花樣,你給我說出
來吧,那個男人是誰?」
  「什麼男人?」珮青驚嚇的想抽出自己的手來,但伯南把她扣得死死的,她膽怯的望著他,後者的眼光陰鬱而殘忍。「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她勉強的說。
  「不知道?」伯南把香煙撳滅了,用手托起珮青的臉來,強迫她面對著自己,注視著她說:「珮青,你知道嗎?你是不善於撒謊的,你的眼睛和表情,掩藏不住絲毫的秘密,你去
照照鏡子吧!你的臉為什麼發紅?你的眼睛為什麼發光?你週身都不對勁了。你怕我嗎?為什麼像個受驚的小貓似的要把自己蜷起來?現在,說吧,你這個小淫婦,那個男人是誰?」

  珮青的眼睛前面蒙上一層淚霧,不為了恐懼,不為了怕揭穿事實,只為了伯南那「小淫婦」三個字,她突然發現,即使是最清高的感情,也需要世俗的承認。她再也逃避不了侮辱
與損傷了。
  「你放開我吧,好嗎?」她哀求似的說:「你並不注意我,你也不在意我,而且——你想打發我走的,不是嗎?你何必管我呢?你要離婚,我們就離婚吧,我不要你一個錢。別再
折磨我了吧!」
  「嘿,離婚?」
  伯南臉色變得更難看了,是的,他並不喜歡她,也不錯,他是準備跟她離婚。但是,她竟會有另外一個男人!他並不能肯定她會有男友,誰知一套問之下,她居然不否認,那麼,
她是真的有男友了!怪不得她要離婚呢!他不能容忍這個,他忍不下這口氣!珮青,這麼個怯生生、笨兮兮的女人,居然會在他的面前玩花樣!簡直是太欺侮人了,沒想到他范伯南竟
會栽在這個一向被他藐視的妻子手裡!離婚?他這麼便宜就和她離婚?他要查出那個男人來,他要弄得他們粉身碎骨,死無葬身之地!
  瞪著珮青,他無法壓制自己的怒火,而且,而且,一旦戀愛之後,這張平凡的小臉竟會煥發出那樣的光輝來,幾乎是可惡的美麗了!他擰折著她的手腕,咬牙切齒的說:「離婚!
你想跟我離婚對吧?離了婚你可以和那個男人雙宿雙飛,是不是?我告訴你,沒有這麼便宜!你現在趁早給我說出來,那是誰?!」
  他扭轉她的手臂,痛得她叫了起來,含著眼淚,她掙扎的說:「我沒有做過什麼壞事,真的,伯南,你饒了我吧!你又不愛我,你從來就沒有愛過我!哎喲!你放了我吧!如果你
是男子漢,你不要打我!」
  「我不愛你!我是不愛你!」伯南大吼,把她的手臂更加扭折過去。「但是,我也不許別人愛你,你想給我戴綠頭巾,你就給我死!原來你渾身沒有絲毫熱氣,是因為你另外有男
人!」越想越氣,他劈手給了她一耳光:「你今天不給我說出來,我就不放你,你說不說?說不說?」
  珮青的手臂尖銳的痛楚起來,她從沒料到伯南會用暴力來對付她,而且,又把她和夢軒的感情講得那麼穢褻,情感上的痛楚和肉體上的痛楚雙方面襲擊著她,她哭叫了起來,徒勞
的和伯南掙扎:「你放開我!哎喲!你不能打我!哎喲!」
  冷汗從她額上滾落,痛楚使她的腦子昏沉,她不是爺爺面前那個柔柔弱弱的小菱角花,她也不是夢軒懷抱裡那顆夢似的紫貝殼。如今,她是塊俎上肉,任憑宰割。她啜泣著,羞於
向伯南乞憐,也不屑於向他解釋。
  老吳媽聞聲而至,哆哆嗦嗦的跑了過來,她一把抓住伯南的手臂,氣喘吁吁的嚷著說:「啊呀,先生,你可不能這樣呀!你不能打人呀,先生!先生!快放手呀!」
  伯南用手臂格開了吳媽,破口大罵的說:
  「滾你的蛋!吳媽,今天你就給我收拾東西走路!太太偷人,八成是你這個老王八在幫她忙!你說是不?」一把抓住吳媽胸前的衣服,他吼著:「這是我的家,你懂不懂?你說,
太太跟誰出去了?你不說,你就馬上給我滾!」把吳媽狠狠向前一送,吳媽老邁龍鍾,差點摔了一大跤,踉蹌站定。
  珮青已經用哀聲在喊:「吳媽!」
  吳媽知道珮青的意思,她不要她說出那男人來,事實上,她也不知道那男人是何許人呀!
  「沒有男人嗎,我告訴你沒有嗎,就小姐一個人!」
  「放屁!」伯南喊,又給了珮青一個耳光,盯著珮青說:「你不會講出來,是吧?但是我會查出來的,查出來之後,我告你和他通姦!我要讓他好看!」
  「我沒有,」珮青哭著說:「我沒有做任何壞事,伯南,你相信我吧!你饒了我吧!何苦呢?我同意離婚,你何必再折磨我呢?」
  「離婚?」伯南冷笑了,狠狠的扭轉她的手臂,痛得她大叫,然後,他把她摔倒在地下,說:「我現在不和你離婚了,我們還要繼續做夫妻呢!做一對最恩愛的夫妻,哼!」他滿
面陰狠之色:「我不會捨得你的,這樣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永遠像個處女般嬌羞脈脈,嗯?我不和你離婚,珮青,你放心!」
  珮青倒在地下,心驚膽戰,她不知道伯南是什麼意思,不知道他肚子裡有些什麼鬼主意。但是,她明白以後的日子不會好過了。
  「吳媽!」伯南厲聲喊:「過來!」
  吳媽戰戰兢兢的走了過去。
  「收拾你的東西,我給你算工錢,你馬上滾!」
  「先生!」吳媽顫抖的喊。
  「伯南,」珮青抓住了伯南的衣服,跪在地下,哽咽的說:「求求你!伯南,留下吳媽吧!求求你!」
  「先生,」老吳媽雙腿一軟,也跪了下來,忍不住老淚縱橫了。「我不要工錢,我什麼都不要,你讓我伺候我的小姐吧!我什麼都不要!」
  「不行!」伯南毫不留情的說:「我叫你滾!」
  珮青勉強的站了起來,搖搖欲墜的扶著牆,咽了一口口水,咬咬嘴唇說:「好吧,吳媽,這裡是住不得了,我們一起走吧!」
  「你敢!」伯南把她拉了回來:「你是我的太太,你得留在我的家裡!」
  「吳媽走,我也走,」她的嘴唇發顫,不知道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勇氣。「你留不住我,我也要去法院告你,告你虐待和傷害,我身上有傷痕為證!」
  「嘿嘿,」伯南冷笑:「那我會說出你的醜事,你和別人通姦!」
  「我沒有,」珮青說:「你也沒有證據,法院不會聽你的一面之辭!而我有你和舞女酒女來往的證據!好吧,我們走,吳媽!」
  「回來!」伯南拉住了珮青,腦子裡風車一般的轉著念頭。是的,珮青說的倒是實情,他沒有她任何的證據,而他卻劣跡昭彰。嘴邊浮起一個陰陰沉沉的微笑,他說:「好吧!吳
媽,你就留下,以後你再和太太串通好了來蒙騙我,你就當心!」拉著珮青向臥室走去,他仍然帶著那個不懷好意的微笑,說:「跟我來!」
  「你要幹什麼?」珮青防備的站在臥室裡。
  「享受丈夫的權利!」伯南冷冷的說,解著她的衣鈕。
  「伯南!」她喊,想跑,但是她跑不掉。望著伯南那陰沉的笑臉,她的心化為水,化為冰,化為碎片。她知道,以後她將要迎接和面對的,只是一長串的凌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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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4 23:54:37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范伯南不是一個笨人,相反的,他非常聰明,也有極高的穎悟力和感應力。和珮青生活了五年,他對於她的個性和思想從沒有深研過,但是,對於她的生活習慣卻非常瞭解。他知
道她是一隻膽怯的蝸牛,整日只是縮在自己的殼裡,見不得陽光也受不了風暴。他也習慣於她那份帶著薄薄的倦意似的慵懶和落寞。因此,當珮青的觸角突然從她的殼裡冒了出來,當
她的臉上突然煥發著光采,當她像一個從冰天雪地裡解凍出來的生物般復甦起來,他立刻敏感到有什麼事情不對了。
  起先,他只是懷疑,並沒有興趣去深究和探索。可是,她的眼睛光亮如星了,她學會抗議和申辯了,她逗留在外,終日不歸了——他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他有被欺騙和侮辱的感
覺。是的,他並不喜歡珮青,不過,這是一樣他的所有物,如果他不要,別人撿去就撿去了,他也不在乎。而在他尚未拋棄以前,竟有人要從他手裡搶去,這就不同了。他那「男性的
自尊」已大受打擊,在他的想像裡,珮青應該哭哭啼啼的匐伏在他腳下,捨不得離開他才對,如今她竟自願離婚,而且另有愛人,這豈不是給他的自尊一個響亮的耳光?他,范伯南,
女性崇拜的偶像,怎能忍受這個侮辱?何況侮辱他的,是他最看不起的珮青!
  「我要找出那個男人來,」他對自己說:「我要慢慢慢慢的折磨她,一直到她死!」
  珮青有一個被淚水浸透的、無眠的長夜,當黎明染白了窗子,當鳥聲啼醒了夜,當陽光透過了窗紗,她依然睜著一對腫澀的眼睛,默默的望著窗欞。身邊的伯南重重的打著鼾,翻
了一個身,他的一隻手臂橫了過來,壓在她的胸前。她沒有移動,卻本能的打了個冷戰,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他的手摸索著她的臉,嘴裡囈語呢喃的叫著莉莉還是黛黛,她麻木的望
著窗紗,太陽是越爬越高了,鳥聲也越鳴越歡暢,今天又是個好晴天。她的臉驀然被扳轉了過去,接觸到伯南清醒而陰鷙的眸子,使她懷疑剛剛的鼾聲和囈語都是他裝出來的。咧開嘴
,他給了她一個獰惡的笑,戲弄的說:
  「早,昨夜睡得好吧?」
  她一語不發,靜靜的望著他,一臉被動的沉默。
  「你並不美啊!」他望著她:「早晨的女人應該有清新的媚態,你像一根被曬乾了的稻草!」解開了她的睡衣,他剝落她的衣服。
  「你,你到底要幹什麼?」她忍無可忍的問。
  「欣賞我的太太啊!」他嘲弄的說,打量著她的身體。
  她一動也不動,閉上了眼睛,一任自己屈辱的暴露在他的面前,這是法律給予他的權利呵!兩顆大大的淚珠沿著眼角滾下來,亮晶晶的沾在頭髮上。
  他撇開了她,站起身來,心中在暗暗的咒罵著,見鬼!他見過比這個美麗一百倍的胴體,這只是根稻草而已!但是,那兩顆淚珠使他動怒,他發現她依然有動人的地方,不是她的
身體,而是她——她的不知道什麼,就像淚水、嬌弱、和那沉默及被動的神情。他為自己那一線惻隱之心而生氣,走到盥洗間,他大聲的刷牙漱口,把水龍頭放得嘩嘩直響。
  珮青慢慢的起了床,繫好睡衣的帶子。今天不會有計劃,不會有詩,不會有夢。今天是一片空白。她不知道面前橫亙著的是什麼災難,反正追隨著自己的只有一連串的愁苦。
  伯南換好了衣服,在客廳裡兜了幾圈,吃了早餐,他對珮青冷冷的笑笑,嘲諷的說:「別想跑出去,你頂好給我乖乖的待在家裡,還有吳媽,哼,小心點吧!」他去上班了,珮青
瑟縮的蜷在沙發裡,還沒有吃早餐。
  吳媽捧著個托盤走了進來,眼淚汪汪的看著珮青,低低的喊了聲:「小姐!」
  「拿下去吧,」珮青的頭放在膝上,一頭長髮垂下來,遮住了半個臉:「我什麼都不要吃!」
  「小姐呵!」老吳媽把托盤放在茶几上,走過來挨著珮青坐下,拂開她的長髮,望著那張慘白的、毫無生氣的臉龐,昨天她還曾嬉笑著像個天真的孩子呢!「東西多少要吃一點,
是不是呢?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呵!」
  「生命的火已經要熄滅了,全世界的青山也沒用啊!」珮青喃喃的說。
  「來吧,小姐,」吳媽抓住珮青的手:「有你愛吃的湖南辣蘿蔔乾呢!」接著,她又叫了起來:「小姐,你的手冷得像冰呢,還不加件衣服!」
  珮青把睡袍裹緊了一些,坐正了身子,覺得自己的思想散漫,腦子裡飄浮著一些抓不住的思緒。握著吳媽的手臂,她愁苦的說:「先生走了嗎?」
  「是的,早走了。」
  「我要——」她模糊的說:「我要做一件事情。」
  「是的,小姐?」吳媽困惑的望著她,把她披散的頭髮聚攏來,又拉好了她的衣服。
  「你要做什麼呢?」
  「對了,我要打個電話。」
  她記得夢軒給過她他辦公廳的電話號碼,走到電話機旁,她撥了號,沒有打通,接連撥了好幾次,都打不通,她才猛然明白過來,伯南書房裡有一架分機,一定是聽筒被取下來了
,走到書房門口,她推了推門,如她所料,門已經上了鎖,這是伯南臨走所做的!她呆呆的瞪著電話機,然後,她反而笑了起來,抓住吳媽,她笑著說:
  「他防備得多麼緊呵!吳媽!他連電話都封鎖了呢!」
  把頭埋在老吳媽那粗糙的衣服裡,她又哭了起來,啜泣著喊:「吳媽!吳媽!我怎麼辦呢?」
  「小姐,小姐呵!」老吳媽拍著她的背脊,除了和她相對流淚之外,別無他法。她那嬌滴滴的小姐,她那曾經終日凝眸微笑,不知人間憂愁的小姐啊!
  珮青忽然站正了身子,走到門邊,又折了回來,匆匆的說:「他封鎖得了電話,他封鎖不了我啊,我有腳,我為什麼不走呢?」
  老吳媽打了個冷戰,她沒念過書,沒有深刻的思想。但她比珮青多了幾十年的人生經驗,多一份成熟和世故。攔住了珮青,她急急的說:「小姐,這樣是不行的,你走到哪裡去呀
?」
  珮青呆了呆,走到那裡去?去找夢軒?找到了又怎樣呢?吳媽拉住了她的衣袖,關懷的問:
  「那位先生,可是說過要娶你呀?」
  他說過嗎?不!人家有一個好妻子,有一對好兒女!他沒有權利說!他也不會說!吳媽注視著她,繼續問:
  「你這樣走不了的呀,好小姐,先生會把你找回來的,他會說你是——是——是什麼漢奸呀!」
  是通姦!是的,她走不了!她翻不出伯南的手心,冒昧從事,只會把夢軒也拖進陷阱,鬧得天翻地覆。她有何權去顛覆另外一個家庭呢?是的,她不能走,她也走不了!坐回到沙
發裡,她用手蒙住了臉。
  「好小姐,」吳媽囁嚅著說:「還是——還是——還是吃一點東西吧!」
  「我不想吃,我也不要吃!」
  「唉!」吳媽嘆了口氣,喃喃的說:「造孽呀!」
  珮青蜷在沙發深處,禁不住又淚溢滿眶了,頭靠在沙發扶手上,她神志迷茫的說:
  「吳媽,還記得以前嗎?還記得西湖旁邊我們家那個大花園嗎?那些木槿,那些藤蘿,還有那些菱角花。」
  是的,菱角花!吳媽不自禁的握著珮青的手,悠然神往了,那些花開起來,一片紫色,浮在水面上。小姐穿一身紫色的小衣褲,在湖邊奔跑著,也像一朵菱角花!
  珮青長長的嘆息一聲,說:「吳媽,人為什麼要長大?如果我還是那麼一點點大多好!」
  有樣東西在沙發上,她摸了出來,是夢軒寫的那本《遺失的年代》,隨手翻開來,那上面有她用紅筆勾出的句子:「我們這一生遺失的東西太多了,有我們的童年,我們那些充滿
歡樂的夢想,那些金字塔,和那些內心深處的真誠和感情,還有什麼更多的東西可遺失呢?除了我們自己。」
  她望著望著,一遍又一遍,心底有某種感情被勾動又被輾碎了,夢軒那對深思的眸子,夢軒那份沉靜的神態,還有,他的智慧和思想——像海浪一樣,湧上來,湧上來,湧上來—
—而又被帶走了,帶走了——帶走得那樣遙遠,她腦中只剩下一片白色的泡沫。提起一支筆來,她在那書頁的橫楣上寫下一闋前人的詞:
  「懨懨悶,沉沉病,小樓深閉誰相詢?冷多時,暖多時,可憐冷暖於今只自知!
  一身長寄愁難寄,獨夜淒涼何限事?住難留,去誰收?問君如此天涯愁嗎愁?」
  寫完,她再思前想後,就更忍不住淚下如雨了。
  中午的時候,出乎意料之外的,伯南回來了。他不是一個人回來的,他帶了一個三十餘歲的、瘦削的、眼光銳利的女傭回來。把那女傭帶到珮青的面前,他一臉陰鷙的笑容:
  「珮青,我給你物色了一個貼身女傭,她夫家姓金,就叫她金嫂吧!金嫂,這就是太太。」
  「太太,」金嫂彎了彎腰,眼睛卻肆無忌憚的在珮青臉上、身上打量著。
  「女傭?」珮青愣了愣,愕然的說:「我不需要什麼女傭,有吳媽就足夠了。」
  「胡說!」伯南武斷的:「吳媽已經老了,讓她做做廚房工作吧!至於金嫂,她專管伺候你,飲食起居啦、化妝衣服啦,她的人細巧,一定做得不錯。是不是?金嫂?」
  「是的,先生。」金嫂恭敬的說,她的皮膚十分白皙,姿色也還不弱,上嘴唇上有一道疤痕,珮青不喜歡那疤痕,那使她看來陰沉難測。
  「好吧,就這樣了,」伯南說:「金嫂,你下午就去把東西搬來。珮青,讓吳媽搬出來,把房間讓給金嫂住。」
  「那——吳媽住到哪兒去?」
  「吳媽?」伯南打鼻子裡哼了哼:「讓她在廚房裡搭帆布床吧!」
  「伯南!」珮青喊了一聲,又嚥住了,她知道,這就是伯南的第一步,這個金嫂不是她的女傭,而是她的監視者,這以後,他還會玩出什麼花樣來?可憐的老吳媽!她坐回沙發裡
,低著頭默默無語。伯南,他是怎樣一個硬心腸的人,他完全知道,怎麼做可以傷害她!
  下午,這個金嫂就搬進了吳媽的房間,吳媽被趕進了廚房裡。立即,金嫂就有一番改革工作,她先把珮青的衣櫥整個翻了身,所有衣服都以華麗的程度分了等級,而有一批服裝,
被認為過分陳舊的,都堆在一起,金嫂很有道理的說:
  「像太太這樣有錢,穿這種衣服是失面子的!」
  「留下來!」珮青冷冷的說,那幾乎全是她心愛的服裝,紫色的襯衫、長褲,紫色的小襖、洋裝,紫色的風衣、旗袍!
  「賞給你!」伯南對金嫂說。
  「伯南!」珮青喊。
  「你不缺錢,你可以再做新的!」伯南打斷了她。
  「這是——殘忍的!」珮青說。
  「哈哈!」伯南冷笑:「你別做出那股小器樣子來,讓下人看不起你!」
  「她不會——看得起我的。」珮青低聲說,把頭轉向一邊。淚水又往眼眶裡沖了上來,不為那些紫色的衣服,為喪失的自尊。
  「晚上我們去赴宴會,」伯南不輕不重的說:「程步雲家裡每星期六晚上都有定期的餐聚,以後我們每次都去。」
  「不!」珮青本能的一驚,她瞭解伯南的用意,他想在聚餐中找出那個男人來,他已經敏感的推測到她唯一接觸外界的機會就是赴宴,那個男人必定是她在宴會中結識的,他不笨
,他很聰明!
  「我不去,他沒有請我們!」
  「程家的宴會是不需要請就可以去的,而且,去的也都是你認識的人!」
  「我不去!」她軟弱的說。
  「你非去不可!」伯南命令的說。「金嫂,給太太準備赴宴會的服裝!」
  「是的,先生。」金嫂那尖細的聲音立即響了,她像個影子般站在珮青的身後。
  珮青去了,她不能不去。在程家的大客廳裡,她如坐針氈,時刻都擔心著夢軒的出現,卻又有一種下意識的期盼。吃的是自助餐,來的客人還真不少,起碼有二十個人以上。伯南
周旋在客人之間,彷佛和每個人都熟,和每個人都親熱。珮青端著她的盤子,瑟縮在客廳的一個不受人注意的角落裡,她不願別人發現她,也不願和任何人攀談,只想把自己藏起來,
深深深深的藏起來。
  程步雲走了過來,在她的身邊坐下了,他沒有忽略她,事實上,他注意她已經好一會兒了。那憂鬱的眼神,那寂寞的情緒,那份瑟縮和那份無可奈何,都沒有逃過他的眼睛。這小
婦人何等沉重啊!他坐在她身邊,溫和的說:
  「你吃得很少,范太太。」
  「不,」珮青倉卒的回答:「已經很多了。」
  「別騙我,」程步雲笑了笑。「你幾乎什麼都沒有吃。」
  「我——我吃不下。」珮青低低的說,說給自己聽。
  「不合胃口嗎?」
  「不,不是的,」珮青的臉紅了:「我一直都吃得很少。」
  「別太客氣,嗯?」程步雲和藹的望著她,他喜歡這個嬌嬌怯怯的小婦人。「很多年輕人都把我這兒當自己的家一樣,你如果常常來,也一定會發現我們老夫妻是不會和人客套的
。」
  「我——知道。」珮青揚起睫毛來,用一對坦白的眸子看著他,帶著股近乎天真的神情。「我——只是很不習慣於到人多的地方來。」
  「你應該習慣呵,」程步雲笑著:「你還那麼年輕呢!年輕人都應該是愛熱鬧的、活潑的、嘻嘻哈哈的!告訴你,范太太,」他熱心的說:「在能夠歡笑的年齡,應該多多歡笑。

  珮青笑了,不是歡笑,是苦笑。
  「只怕已失去了歡笑的資格。」她低聲的說,說給自己聽。
  「你不對,范太太,」程步雲搖著他滿是白髮的頭:「沒有人會失去這個資格,或者你的生活太嚴肅了——」他還想說什麼,一眼看到門口的一個人,就喜悅的站了起來:「哈!
他總算來了,這孩子,好久沒露面了。」
  珮青看了過去,她的心立刻化為雲,化為煙,化為輕風,從窗口飛走了。她的手發冷,胸口發熱,頭腦發昏,眼前的人影杯光全凝成了薄霧。好久好久,她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地,
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沒有世界,沒有宇宙,也沒有自我。當她的意識終於回復,已經不知道時間溜走了多久,那個「他」正挨近她的身邊。
  「我不知道你會來。」他用很低的聲音說,坐在她的身邊,他燃起打火機的手洩露秘密的顫抖著。
  「你最好走開,」她也低聲說,不敢抬起頭來,「他已經懷疑到了,他在偵察我。」
  「他不是要離婚嗎?」
  「現在他不要了,你走開吧!」珮青懇求的。
  「不行,我要見你,」他的聲音平平板板的,但是,帶著炙人的痛苦。「你家的電話打不通,這兩天,幾千百個世紀都過去了。」
  「他防備得很嚴,你懂嗎?別再打電話來,也別再找我了,好嗎?」
  「你是說這樣就結束了?」
  「是的。」
  「你以為可以嗎?」他猛抽了一口煙,嘴角痙攣了一下:「你的丈夫過來了。」
  真的,伯南停在他們的面前,眼光銳利的望著珮青。
  「在談什麼?」他嘻笑著問:「你們談得很開心哦?」
  「沒什麼。」珮青的喉嚨乾乾的。「我們可以回去了嗎?伯南,我不大舒服。」
  「你又不舒服了?」伯南轉向夢軒:「我這個太太是個小林黛玉,風吹一吹都會不舒服的。」
  夢軒想擠出一個笑容,但是,他失敗了,他甚至講不出一句話來,只感到胃裡像爬滿了蟲子,說不出來有多難過。
  伯南仍然堆滿了一臉笑,腦子裡卻在急速的轉著念頭,是這個人嗎?夏夢軒?滿身銅臭的小商人?不!似乎不太可能!但是,這是珮青整晚所講過話的第二個人,總不會是頭髮都
白了的程步雲吧!伯南挨著珮青的另一邊坐了下來,用手摸摸她的額,故作關懷的說:「怎麼了?沒有發燒吧?」
  珮青縮了縮身子,他的手從她頭上落下來,蓋在她的手背上,立即驚訝的說:「真的,你是在生病了,你的手怎麼冷得像冰一樣?」望著夢軒,他說:「我太太就是身體不大好!
」又轉向珮青:「你一定穿少了,你的披肩呢?」拿起披肩,他殷勤的為她披上,一股呵護備至的樣子。
  夢軒猝然的站了起來,臉色非常蒼白,正想走開,程步雲帶著一位客人走了過來,滿臉高興的笑容,對那客人說:「讓我介紹你認識一個人,夏夢軒。你別小看夢軒,他寫過一本
書呢,遺失的年代,你看過嗎?」
  遺失的年代!伯南像觸電了一般,立即把眼光尖銳的射向珮青,珮青一聽到程步雲提起那本書,就知道什麼都完了,伯南的眼光殘酷而森冷,她腦中轟轟然的響著,四肢軟弱而無
力,眼前模糊,冷汗從背脊上冒了出來。伯南站起來了,他的聲音像鋼鋸鋸在石頭上一般刺耳:
  「噢!夏先生!原來你就是《遺失的年代》的作者,這對我可是新聞啊!我對你真該刮目相看呢!」
  珮青虛弱的低低的呻吟了一聲,身子就不由自主的往沙發下溜去,伯南和夢軒都本能的一把扶住了她,她面如白紙,嘴唇是灰色的,冷汗聚在額上。兩個男人彼此看了一眼,兩人
的臉色也都十分難看。然後,伯南挽住了珮青,程步雲已及時送上一杯白蘭地,關切的說:
  「試一試,伯南,酒對於昏暈一向有效。」
  喝了一點酒,珮青似乎稍微恢復了一些,伯南幫她把披肩披好,體貼的抱著她的腰,對程氏夫婦說:「我必須告辭了,內人身體一向不好,我需要送她回去休息。」
  「是的,是的,」程太太說:「可能是貧血,你該請醫生給她看看。」
  伯南半摟半抱的把珮青扶了出去,微蹙著眉,似乎無限焦灼。程太太目送他們的汽車開走,嘆了口氣,對程步雲說:
  「這對小夫妻真難得,感情很不壞啊。」
  「是嗎?」程步雲沉思的說:「我看正相反呢!」
  折回客廳,他用研究的眼光望著夏夢軒,心底有一個索鍊,正一個環節一個環節的套了起來。什麼因素讓夢軒那樣激動不安?他太陽穴的血管跳動得那樣厲害!
  「客人散了之後,你留下來,夢軒,我有話和你談。」他說。
  夢軒看了那個老外交官一眼,沉默的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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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4 23:55:03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對珮青而言,這段突發的感情像生命裡的一陣狂飆,帶來的是驚天動地的驟風急雨。憑她,一朵小小的、飄浮在池塘中的小菱角花,風雨颯然而至,似乎再也不是她微弱的力量可
以承擔的了。
  伯南帶著她沉默的回到了家裡,整晚,他就坐在沙發裡一支接一支的抽著煙,一句話也不說。空氣裡醞釀著風暴,珮青寒凜的、早早的就上了床,彷佛那床薄薄的棉被可以給她帶
來什麼保護似的。
  伯南很容易的找到了那本《遺失的年代》,也立即發現了珮青題在上面的那闋詞,事實很明顯的放在他的面前,他一直以為自己娶了一個不解世事的聖女,如今,這聖女竟把他變
成個被欺騙的丈夫!大口大口的噴著煙,他一時之間,除了強烈的憤怒之外,想不出該如何來處理這件事。
  午夜的時候,他走進臥室,一把掀開了珮青的棉被。珮青並沒有睡著,雖然闔著眼睛,但她每個毛孔都是醒覺的,她知道伯南不會放過她,而在潛意識的等待著那風暴的來臨。棉
被掀開了,珮青小小的身子在睡衣中寒顫,伯南冷冷的望著她,把燒紅的煙頭撳在她胸前的皮膚上面。
  珮青直跳了起來,她沒有叫,只是張著大大的眼睛,恐懼而又忍耐的望著他。這目光更加觸怒伯南,好像他在她眼睛裡是一隻非洲的猩猩或是亞馬遜河的大鱷魚。
  「你做的好事!」伯南咬著牙說。
  那燒著的煙頭在她白皙的皮膚下留下一個清楚的灼痕。舉起手來,他給了她兩個清脆而響亮的耳光,珮青一怔,禁不住發出一聲輕喊。他再給了她兩個耳光,打得她頭昏眼花。擁
住棉被,她啜泣了起來。她知道,他以後將永遠習慣於打她了。
  「滾出去!滾到客廳裡去睡!」他吼著說:「你這個骯髒、下流的東西!」
  珮青一語不發,含淚抱起了棉被,走進客廳裡,老吳媽已聞聲而至,站在客廳門口,她愕然的說:
  「小,小姐!」
  伯南走了過來,對吳媽厲聲說:
  「滾回廚房裡去!我告訴你!以後你不許離開廚房。」抬高了聲音,他喊:「金嫂!金嫂!」
  金嫂穿著件睡衣,慵慵懶懶的走了過來:
  「是的,先生!」
  「以後房裡的事都歸你管,吳媽只許待在廚房裡,你懂嗎?」
  「懂,先生。」
  「好了,都去睡!」
  吳媽和金嫂都退了出去。
  坐在爐子前面,吳媽流淚到天亮。同樣的,珮青在沙發上蜷了一夜,也流淚到天亮。
  苦難的日子來臨了,第二天是星期天,伯南一早就出去了,金嫂寸步不離的守在珮青的身邊,當電話鈴響了起來,金嫂搶先接了電話,珮青只聽到她說:
  「范太太?對不起,范太太不在家!」
  珮青張大眼睛望著她,金嫂只是聳聳肩說:
  「先生交代的!」
  沒有什麼話好說,珮青默默的承受著一切。
  中午,伯南回來了,他帶回一個體態豐滿,穿著件大紅色緊身緞子衣服的女人。紅大衣,配著個黑皮領子,粗而黑的眉毛下有對大而媚的眸子,鼻梁很短,厚厚的嘴唇性感豐潤。
走進客廳,伯南挽著她的腰,高聲的喊:
  「珮青,珮青!我們有客人!」
  珮青望著面前這個女人,心底迷迷惘惘的。
  「你不來見見?這就是黛黛,我的老相好!」他放肆的對那女人面頰上吻了吻,女的向後躲,發出一連串的笑聲。
  伯南說:「你別介意我太太,她頂大方了,絕不會對你吃醋!是不是?珮青?」
  珮青難堪的別轉頭,想退到臥室裡去,但,伯南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別走!珮青!來陪我們一起玩!」
  珮青被動的停住了腳步,伯南擁著黛黛坐進沙發裡,強迫珮青也坐在他們的身邊,揚著聲音,他喊來金嫂。
  「告訴吳媽,今天中午要加菜,五個菜一個湯,做得不合胃口當心我拿盤子砸她!」
  金嫂下去了,這兒,伯南乾脆把黛黛抱在膝上,肆行調笑起來,黛黛一邊笑著,一邊躲避,一邊嬌聲嚷:
  「不行!不行!你太太要笑的!」
  「她才不會呢!」伯南說著,把頭埋進了黛黛的衣領裡,黛黛又是一陣喘不過氣來的、咯咯咯咯的笑聲。
  珮青如坐針氈,有生以來,她沒有面臨過這樣難堪的局面。當他們的調笑越來越不成體統的時候,珮青忍不住悄悄的站了起來,可是,伯南並沒有忽略她,一把拉下她的身子,他
一邊和黛黛胡鬧,一邊說:「你別跑!讓黛黛以為你吃醋呢!」
  他吻過黛黛的嘴唇湊向了她,她跳了起來,哀求的說:
  「伯南!」
  「怎麼,別故作清高哦!」伯南說,用手摸索著她的衣領:「你打骨子裡就是個小淫婦!」
  珮青的牙齒深深的咬進了嘴唇,恥辱的感覺遍佈她的全身,她眼前凝成一團霧氣,四肢冰冷,頭腦昏昏然。她依稀聽到黛黛那放浪的笑聲,依稀感到伯南的手在她身上摸索,依稀
覺得周遭的穢語喧騰,她腦子裡嗡嗡作響,像幾百個蜜蜂在頭腦裡飛旋——然後,她聽到吳媽哭著奔進了客廳,嚷著說:「小姐!我這裡的事不能做了,真的不能做了!」
  她愕然的望著吳媽,無法集中腦子裡的思想,伯南厲聲斥罵著:「誰許你跑到客廳來!一點規矩都沒有,滾出去!」
  老吳媽擦著眼淚,哭著說:
  「我吳媽是老媽子,我伺候我的主人,可不伺候老媽子!那個金嫂太欺侮我了!我是小姐的人,不是金嫂的老媽子呀!」
  「你就是金嫂的老媽子!」伯南冷冷的說:「她要你幹什麼,你就得幹什麼,不願意做,你可以走哦!」
  「是的,是的,我可以走!」吳媽拿圍裙蒙著臉,哭著喊:「我的小姐呀!」
  「他媽的!」伯南把桌子狠狠的一拍:「你在客廳裡哭叫些什麼?金嫂!金嫂!把她拉出去!她不做,叫她滾!」
  金嫂走了進來,拉著吳媽就向外面拖,吳媽摔開了她,挺直了背脊,說:「我走,我就走,不要你碰我!小姐,我可是不能不走了呀!」
  珮青腦子裡那些蜜蜂越來越多了,眼前的一切也越來越模糊,用手捧著她那可憐的、要炸裂般的頭顱,她喃喃的說:
  「吳媽!不!吳媽!」
  「滾滾滾!」伯南喊:「馬上給我滾!」
  吳媽哭著向後面跑去,珮青衷心欲裂,跟著走了兩三步,她向前面伸著手,軟弱的喊:
  「吳媽!你到哪裡去?吳媽!」
  「別丟人了!」伯南把她拉了回來:「一個老媽子,走就走吧,別掃了我們的興!」
  那個黛黛又在咯咯咯的笑了,每一個笑聲都像一根針一般刺進珮青的腦子裡。那淫褻的笑語、那放浪的形骸,人類已經退化到茹毛飲血的時代了,珮青呻吟了一聲,終於筆直的倒
在地板上,暈倒了過去。
  珮青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她發現自己孤獨的躺在客廳的沙發上。茶几上一燈熒然,窗外繁星滿天。她的意識仍然是朦朧的,只覺得渾身滾燙,而喉嚨乾燥。掀開棉被,她
試著想起來,才發覺自己身軟如綿,竟然力不從心,倒在沙發上,她喃喃的喚著:「吳媽!吳媽!」這才想起,吳媽好像已經走了。走了?吳媽怎麼會走呢?在她的生命裡,從有記憶
起,就有吳媽,可是,吳媽走了,被伯南逼走了。
  伯南,伯南做了些什麼?於是,她聽到臥室傳來的聲音了,褻語、笑浪,隔著一扇薄薄的門,正清晰的傳了出來。那個黛黛居然還沒有走,置她的生死於不顧,他們仍然尋找他們
的快活!珮青麻木了,好像這對她已不再是什麼恥辱,伯南是有意用黛黛來凌辱她的,又有什麼關係呢?她的地位本來就不比黛黛高,黛黛是被伯南用錢包來的,她是被他用婚約包來
的,這之間的差別是那麼微小!她只是傷心吳媽的離去。傷心自己失去了太多的東西:那些曾經愛護過她的親人們,那些對人生的憧憬和夢想,那些對愛情的渴求,那些自尊——全體
喪失了!沒有淚,沒有哭泣,但她的心在絞痛,在流血。
  她週身都在發著燒,手心滾燙,渴望能有一杯水喝,但是沒有。她翻身,覺得自己每根骨頭都痛。咬著牙,她不願意呻吟,因為沒有人會來照顧她。望著天花板,那些紋路使她頭
昏,沙發上有粒石子,她摸了出來,不是石子,是一粒小小的紫貝殼,從她的袋裡滾出來的紫貝殼!她的紫貝殼!握著紫貝殼,她彷佛又看到了海浪、潮水和沙灘!她終於哭了,捧著
她的紫貝殼哭了。而臥室裡,那兩個人已經睡著了,他們的鼾聲和她的哭聲同時在夜色裡傳送。
  早晨,她昏昏沉沉的朦朧了一陣子,然後,她聽到他們起床了,金嫂給他們倒洗臉水,送早餐進臥室裡去吃,笑語喧嘩,好不熱鬧。她的頭重得像鐵,無法抬起來,喉嚨更乾了,
心中燃燒著。接著,大門響,有人在敲門,是誰?金嫂去開了門,一陣爭執在大門外發生,伯南竄到了門口,沒好氣的大聲問:「是誰?」
  「吳媽,她又回來了。」金嫂說。
  「叫她滾!」伯南嚷著。
  「我不吵了,我什麼都做,」吳媽哭泣的聲音:「我只是——只是——離不開我那苦命的小姐呀!」
  「你沒有小姐!你趁早給我滾!」
  大門「砰」然一聲碰上了。
  珮青費力的把自己的身子支了起來,嘶啞的喊了兩聲:
  「吳媽!吳媽!」噢,她那可憐的老吳媽呀!倒回到枕頭上,她又昏然的失去了知覺。
  夢軒有一兩天神思恍惚的日子,像夢遊癥的患者一樣,終日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他所有打到珮青那兒去的電話,都被一個惡聲惡氣的女人所回絕了。他自己也知道,即使電話
通了,也不能解決問題。但是,他放不下珮青,他每根神經,每個意識,每剎那的思想,都離不開她。在程家目睹她暈倒,他的手無法給她扶持,眼看她憔悴痛苦,他也無法給她幫助
,一個男人,連自己所愛的女性都不能保護,還能做什麼呢?
  為什麼是這樣的?誰錯了,每當他駕著車子在街上馳行,他就會不斷的自問著。社會指責一切不正常的戀愛,尤其是有夫之婦與有婦之夫的戀情,這是「畸戀」!這是「罪惡」!
但是,一紙婚書就能掩蔽罪惡嗎?多少丈夫在合法的情況下凌辱著妻子!多少妻子與丈夫形同陌路!婚約下的犧牲者有千千萬萬,而神聖的戀情卻被指責為罪惡!但是,別管它吧!罪
惡也罷,畸戀也罷,愛情已經發生了,就像被無數纏纏綿綿的絲所包裹,再也無法突圍出去了。
  那天晚上,他曾經向程步雲坦陳這段戀愛,他記得程步雲最後嘆息著說的幾句話:
  「法律允許她的丈夫折磨她,但是,不允許你去愛她或保護她,夢軒,這是人的社會呵!」
  人的社會!人製訂了法律,它保障了多少人,也犧牲了多少人!保障的是有形的,犧牲的是無形的。
  「不過,人還是離不開法律呀!」程步雲說。
  當然,人離不開!法律畢竟維護了社會的安定,人類所更擺脫不掉的,是一些邪惡的本性和傳統的觀念!
  程家宴會後的第三天,夢軒的焦躁已經達到了極點,一種瘋狂般的欲望壓迫著他,他無法做任何一件事情,甚至無法面對妻子和孩子,他要見她!在那強烈的、焦灼的切盼下,他
發現自己必須面對現實了。
  晚上,他駕車到了伯南家門口。在那巷子中幾經徘佪,他終於不顧一切的按了范家的門鈴。
  來開門的不是吳媽,是一個下巴尖削的年輕女傭。
  「你找誰?」金嫂打量著他。
  「范先生在家嗎?」他問。
  「是的。」
  「我來看他!」
  「請等一等。」
  一會兒之後,伯南來到了門口,一眼看到他,伯南怔了怔,接著,就咧開了嘴,冷笑著說:
  「哈哈!是你呀,夏先生!真是稀客呢!」
  「我能不能和你談一談?」夢軒抑制著自己,痛苦的說。
  「當然可以,但是,我家裡不方便。」
  「我們找個地方坐一坐。」
  「好吧!」
  到了附近一家「純吃茶」的咖啡館,叫了兩杯咖啡,他們坐了下來。夢軒滿懷鬱悶淒苦,一時竟不知道如何開口,伯南則一腔憤怒疑惑,冷冷的等待著夢軒啟齒。兩人對坐了片刻
,直到第二支香煙都抽完了,夢軒才委曲求全的、低聲下氣的說:「我想,你也明白我的來意,我是為了珮青。」
  「哦?」伯南故意裝糊塗。「珮青?珮青有什麼事?」
  夢軒用牙齒咬緊了煙頭,終於,廢然的嘆了一口氣,開門見山的說了出來:「伯南,你並不愛她,你就放掉她吧!」
  「什麼?」伯南勃然變色:「你是什麼意思?」
  「放掉她,伯南!」夢軒幾乎是祈求的望著伯南,生平沒有對人如此低聲下氣過。「她繼續跟著你,她會死去的,伯南。她是株脆弱的植物,需要人全力的愛惜呵護,別讓她這樣
憔悴下去,她會死,別讓她死,伯南。」
  「你真是滑稽!」伯南憤憤的拋掉了煙蒂:「你來找我,就是為了告訴我這個嗎?」
  「是的,」夢軒忍耐的說:「和她離婚吧,這對你並沒有害處,也沒有損失。」
  「笑話!你有什麼資格來管這檔子閒事!」伯南瞪著他:「我生平沒有見過想拆散別人婚姻的朋友!」
  「我沒有資格,」夢軒仍然沉住氣,只是一個勁猛烈的抽著煙。「只因為我愛她。」
  「哈哈哈哈!」伯南大笑,指著夢軒說:「你來告訴一個丈夫,你愛他的妻子?你大概寫小說寫得太多了!」把臉一沉,他逼視著他,嚴厲的說:「我告訴你!夏夢軒,你別再轉
我太太的念頭,如果我有證據,我就告你妨害家庭!珮青是我的太太,她活著有我養她,她死了有我葬她,關你姓夏的什麼事?要我離婚?我想你是瘋了,你為什麼不和你太太離婚呢
?」
  夏夢軒被堵住了口,是的,他是真的有點瘋了,竟會來祈求伯南放掉珮青!望著伯南那冷酷無情的臉,他知道他絕不會放過珮青了。他的來訪,非但不會給珮青帶來好處,反而會
害她更加受苦,這想法使他背脊發冷,額上冒出了冷汗,猛抽了一口煙,他倉卒的說:
  「還有一句話,伯南,那麼,你就待她好一點吧!」
  「哈哈哈哈!」伯南這笑聲使夢軒渾身發冷,他那小珮青,就伴著這樣一個人在過日子嗎!
  「夏先生,你管的閒事未免太多了!」伯南拋掉了煙蒂,站起身來,揚長而去,對夢軒看都不再看一眼。
  夢軒呆在那兒,有好一會兒,只是懵懵懂懂的呆坐著。然後,他就深深的懊悔起自己的莽撞來,找伯南談判!多麼滑稽的念頭!愛情使他做出怎樣不可思議的傻事來!
  現在,他該怎麼辦呢?回到珮青的家門口,他在那巷子裡徘佪又徘佪,夜靜更深,街頭的燈火逐漸稀少,寒風瑟瑟,星星在夜色裡顫抖。他不知道這樣徘佪下去有什麼用處,只是
,那圍牆裡關著珮青,他卻被隔在牆外!
  一輛計程車滑了過來,車子中走下一個妝著入時的少女,濃艷照人,一看而知是那種歡場女子。她徑直走向范伯南的家門口,立即,她被延請了進去。夢軒站在那兒,滿腹驚疑,
可是,門裡傳出了笑語,傳出了歡聲,隔著圍牆,夢軒都幾乎可以看到他們的戲謔!
  「天哪!」夢軒踉蹌的退回了汽車裡,把頭僕在方向盤上。「這是殘忍的!」他那個柔弱的珮青,他那個易於受傷的珮青!他那個純潔雅致的珮青呵!現在,她到底在過著怎樣的
日子呢?
  發動了車子,他沒有回家,他沒有心情回家,他滿心顫慄,滿懷愴惻。不知不覺的,他把車子停在程步雲的家門口,那是個智慧而經驗豐富的老人,或者,他有辦法處理這件事!
無論如何,他現在渴望能面對一個人,好好的談一談。
  下了車,他按了程家的門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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