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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瓊瑤] 寒煙翠【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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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5 21:12:09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我從沒有像這一段時間這樣喜愛遊蕩過,清晨的原野,正午的濃蔭,黃昏的落日,以及那終日潺潺不斷的流水,都吸引著我,迷惑著我。在林內小憩,在原野上奔竄,溪邊涉水,
湖畔尋夢,或者漫步到鎮上,好奇的研究著那些畫了臉的山地人,所有的事都充滿了新奇的刺激。每天,太陽都以一種嶄新的姿態從窗口射入,把我從沉沉的夢中喚醒,每次我都驚奇
的望著一窗瑩翠,感到渾身血液興奮的在體內奔流。
  十九年來,我這是初次醒來了,活生生的。每根血管,每個細胞,都在感受和迎接著我周遭的一切。屬於一種直覺,我感到有某種事情會在我身上發生了,雖然我並不能確定那是
什麼事,但我可以從我自己不尋常的興奮狀態中清楚的感覺出來。
  這天早晨,我看到凌霄在田地裡修整著一片竹籬,我走過去,高興的說:「要我幫你忙嗎?」
  他看了我一眼,手裡忙著綁紮鬆了的竹子,那些竹籬是架成菱形的格子,上面爬滿了綠色的藤蔓,開著一串串紫色的蝶形小花。
  「好的,如果你不怕弄髒了你的手。」他說。
  我搖搖頭,笑著說了聲沒關係。他遞給我一些剪成一段段的鐵絲,要我把空隙太大的地方加入新的竹子,綁紮起來,並且要小心不要弄傷了捲曲伸展的藤鬚。
  「這是什麼植物?」我一面綁紮,一面問。
  他又看了我一眼,顯得有些奇怪。
  「這是蠶豆花呀!」他說:「你沒見過蠶豆花嗎?」
  「我叫它作紫蝴蝶花,」我說,紅了臉。「從沒有人告訴過我這就是蠶豆花,」我摘了一朵放在掌心裡,那細嫩的花瓣何等美麗,「我以為吃蠶豆是春天的事情。」
  「我們下兩次種,」他說:「在山地,因為缺水不能種稻,我們就種種豆子、花生、番薯和玉蜀黍,蠶豆應該是秋收後下種的,可是,我利用這塊地也種種,照樣有收成,只是不
太好,到了秋天,我們還要再種一次,那次就可以賣了。」
  「在我吃蠶豆的時候,我絕不會想到它的花這樣可愛。」我打量著那些花。
  「生物都很可愛,」他頭也不抬的說:「不止動物,植物也是,看著一顆種子發芽茁長,以至於開花結果,你會覺得感動,它們是一些毫不做作的,最原始的生命!」
  「這就是你寧願整天在田地裡工作的原因嗎?」我問:「你對這每棵植物都有感情?」
  「我對泥土有感情,」他眺望著面前的原野:「我喜歡這塊大地,看,整個大地都是活著的,而且我對工作也有感情。」他淡淡的加了一句:「閑散是一件苦事。」
  「為什麼?」我抗議的說:「在各處走走,聞聞花香,看看流水,這絕非苦事,我生平沒有像現在這樣完完全全閑散過,但是我覺得非常快樂。」
  「你並沒有閑散,」他說:「你很忙,忙著吸收,像蜜蜂吸取花蜜似的。」
  我愣了愣,拿著鐵絲站在那兒,瞪大眼睛望著他,然後我挑起眉梢,興高采烈的說:
  「嗨!我一直以為你是個只知道工作的機器!」凝視著他,我帶著種自己也不瞭解的感動的情緒說:「你應該常常讓人走進你的思想領域裡去才好。」
  他看了我一會兒。「你是說,我常把自己關起來?」
  「我認為是如此。」我在田埂上坐了下來,打量著他:「你有時顯得很孤僻,很冷漠,很——難以接近。」
  他停止了綁紮,蹙著眉沉思,然後,他笑了起來,他的笑容使他刻板的臉生動明朗。
  「你帶著一顆易感的心到這兒來,」他微笑的說:「渴望著用你善良的本能去接近你所能接近的一切,是麼?」
  「或者是——」我更正的說:「去瞭解我所能接近的一切。」
  他搖搖頭,溫柔的說:
  「詠薇,你的野心太大了,沒有人能瞭解別人,到現在為止,我甚至不瞭解自己呢!」
  「誰又能瞭解自己呢?」我說:「不過,渴望瞭解也是人類的一種本能,對嗎?所以,人類才會進步,才有科學和各種知識——」
  我停住了,因為,我看到章伯伯正向我們走來,他穿著件髒兮兮的工作服,背著個鋤頭,滿腿的泥,像個道道地地的農夫。
  「凌霄,你弄好沒有?最好要快一點——」他猛的止住,看到了我。「哦哦,你在這兒。」他轉過身子,一聲也不響的就大踏步走開了,我呆呆的說:
  「他怎麼了?」
  「不知道。」凌霄說,臉色突然陰黯了下來,剛剛的興致已蕩然無存。
  重新回到他的工作上,他不再說話,不再笑,也不再注意我,只發狠的、迅速的把鐵絲纏繞在竹子的接頭處。我疑惑的坐在那兒,奇怪著烏雲是從什麼地方來的?為什麼剎那間陽
光就隱沒了?他看起來又變得那麼陌生和遙遠了。我忘了我們剛剛談的是什麼題目,而且斷定無法再重拾話題了。
  「你為什麼不到溪邊去走走?」他突然抬起頭對我說,緊繃的臉上沒有絲毫笑容。他在下逐客令了。
  我識趣的站了起來,一語不發的把鐵絲放在田埂上,就掉轉身子,向幽篁小築走去。我沒情緒去溪邊,最起碼,在這種不愉快的氣氛中沒有心情去。我穿過竹林,越過家畜的欄柵
,走向凌雲的鴿房,鳥類應該比人類友善些,我想。
  章伯母正在鴿房前面,用碎米餵著鴿子,同時打掃著鴿籠。
  「去散步嗎?」她微笑的問我。
  「在田間走了走,」我說:「凌雲呢?她怎麼不管鴿子了?」
  「她在繡花呢,」章伯母說,把晚霞用手指托了出來,憐愛的撫摸著牠的羽毛。「凌雲怕髒,清理鴿籠的工作她向來不管,這鴿子真漂亮!」
  晚霞撲了撲翅膀,飛向天空,在天空中盤旋了幾圈,就越過竹林,不知飛向何方去了。
  章伯母看了看我,關切的問:
  「有什麼事嗎?你看來不大高興的樣子。」
  「沒有。」我說,逗弄著珊瑚,用手指頂住牠勾著的嘴,輕叫著說:「珊瑚,珊瑚。」
  「瑚瑚,瑚瑚。」牠說。
  我笑了,多麼可愛的小東西呀!儘管沒有剪圓牠的舌頭,牠仍然有著學習的本能呢。
  離開了章伯母,我走向我的房間,推開房門,我有一秒鐘的遲疑;凌風正坐在我的書桌前面。我衝進去,摜上房門,一下子就站在凌風身邊,他正捧著我那本「幽篁小築星星點點
」,看得津津有味。我大叫了一聲,劈手奪過我的本子,嚷著說:「誰允許你動我的東西?」
  他笑得前俯後仰,指著我說:
  「好詠薇,你什麼時候把我們幽篁小築變成動物園了呀?」
  我瞪大眼睛,他笑得更厲害了。拿起本子,在翻開的一頁上,我看到我自己的筆跡,清清楚楚的寫著我對章家每個人的評語:
  章凌風:一隻狡猾而漂亮的公鹿。
  章凌霄:一隻沉默工作的駱駝。
  章凌云:一隻膽怯畏羞的小白兔。
  章一偉:一隻粗線條、壞脾氣的大犀牛。
  章舜涓:一隻精細靈巧的羚羊。
  我把本子扔在桌子上,瞪視著章凌風,用冷冰冰的語氣說:「你不該侵入私人產業裡。」
  「我並不想將這產業佔為己有呀!」他滿不在乎的說。
  「這種偷看的行為是惡劣的!」我繼續說。
  「你應該習慣於我的惡劣。」他的嘴邊依然帶著笑,眼光灼灼的盯著我。
  「我想你一向都對你惡劣的行為感到驕傲,」我說:「像撒謊、欺騙、捉弄別人,甚至諷刺、謾罵、玩弄女孩子——你就代表這一代的年輕人,有點小聰明而不務正業——」
  「慢著!」他打斷我,笑容消失了。「僅僅看了看你的小冊子,就該換得你這麼多的罪名嗎?還是你過分的關心我?我的諷刺、謾罵、玩弄女孩子使你不安了嗎?」
  「別強詞奪理!」我漲紅了臉:「不要以為每個人都欣賞你的油腔滑調!」
  「你也別太盛氣凌人!」他豎起了眉毛。「以為所有的人都該接受你的教訓!」
  「你犯了幼稚病!」
  「你才犯了狂妄病!」
  「你比我狂妄一百倍!」
  「你像個嚕囌的老太婆!」
  「沒有人要你逗留在這裡!你盡可以不聽我嚕囌!」
  「我會走,用不著你趕!」他憤憤然的站起身子,對我惡意的癟了癟嘴:「告訴你,好小姐,隨便發脾氣並不代表你比別人優越,不管你怎樣做出驕傲自負的樣子來,你仍然是個
毫不懂事的小女孩!你對這個世界知道多少?你對人的瞭解又有多少?你只是自以為懂得多,自以為站得直,你才是真正犯了幼稚病!」他搖搖頭,再加上一句:「既幼稚又狂妄!」

  我為之氣結,站在門口,我打開房門。
  「請你出去!」我說。
  他走向門口,用手支著門框,對我冷冷的凝視了兩秒鐘。
  「我記得你對我說過一句話:輕浮和貧嘴都不代表幽默,這句話確實讓我獲益不少。我現在也要告訴你一句話:任意教訓別人和發洩脾氣都不是灑脫!」瞇起眼睛,他從眼縫裡望
著我:「你比一粒沙子還渺小,認清了這一點,你再去教訓別人!」
  「砰」然一聲,他帶上了房門,消失在門外了。我愣在那兒,好一會兒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做些什麼。然後,一陣懊惱和悔恨的感覺抓住了我,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和凌風吵
架,他所偷看的東西並沒有什麼了不起,我原可以一笑置之的。而我卻把情況弄得那麼糟糕,不但毀壞了原有的愉快氣氛,還自討了一番沒趣。
  走到床邊,我平躺在床上,用手枕著頭,呆呆的瞪視著天花板。半晌,我冷靜了下來,不禁回味著凌風說的話,越回味就越不是滋味,我開始恨他了,恨他的話說得那樣刻毒,那
樣不留餘地!本來,清晨我曾有那麼好的心情,而現在,什麼都不對頭了,先是凌霄,後是凌風,把我所有的熱情全打進了冷窖。
  我躺了好一會兒,直到凌雲推開門進來,她帶著她的繡花堋子,安安靜靜的走到我的床邊,給了我一個恬然的微笑。
  「二哥說和你吵了架,」她用平靜的語氣說:「你一定不要和他生氣,他很難得會不和人吵架的。」
  我從床上坐起來,只感到滿心的沮喪。
  「我並不想和他吵,」我蹙緊了眉。「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他說你是個巫婆!」她笑著說,很開心的樣子:「我從沒有聽到他叫人巫婆,你一定真正的氣著他了,他跑出去的時候臉紅得像珊瑚一樣。他對挨罵向來滿不在乎的,你罵他什
麼了?」
  「我不知道。」我更加沮喪。
  「不要難過,」她坐在椅子上,開始繡她的東西。「媽媽說,有人能罵罵他是件好事。我向你保證,明天他就會把什麼都忘記了,二哥喜歡吵吵鬧鬧,但是他從不會對任何人真正
生氣。大哥看起來脾氣好,事實上比二哥脾氣壞,他把許多事都藏在心裡,不像二哥,藏不住一點事情。」
  「你在繡什麼?」我問。
  「一對枕頭套。」
  「誰的?」我走過去,看了看堋子中的圖案,幾株雛菊和一帶短籬,圖案很雅致,繡工更精細得驚人。「你繡得真好!準備給誰?」
  「不好!」她紅了臉。「是韋校長的,沒有人幫他做這些。」
  我看了凌雲一眼,心中掠過一陣特殊的情緒,仿佛若有所悟,但又把握不住什麼具體的東西。坐在桌前,我拿了一支鉛筆在小冊中的一頁上亂畫,一面心不在焉的問:
  「凌雲,你有沒有戀愛過?」
  她驚跳了一下,針扎進了手指,她把受傷的手指送進嘴裡銜著,用一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注視著我,然後,她垂下了頭,臉一直紅到脖子上,支支吾吾的說:
  「我——沒有。」
  「你從沒有愛過什麼人嗎?」我追問,想到鴿子、晚霞和紙條。但是,我沒有權利探聽別人的秘密,我只是心中煩躁和無聊而已。
  「你為什麼要問?」她抬起頭來了,「勇敢」的望著我,她的臉紅得十分可愛。
  「我知道你愛著一個人,對不對?」我微笑的說。
  她又驚跳了一下,愣愣的瞪大眼睛,像個受了驚嚇的小動物。
  「你怎麼知道?」她囁嚅的問。
  「你二哥不是叫我巫婆嗎?」我說,笑了。我沒預料到她會那樣不安。「巫婆都有未卜先知的本領呀!」
  「可是——」她沉吟了一下,懇求的說:「你一定不要告訴別人。他們會笑我。而且——而且——」她猶豫了半晌,吞吞吐吐的說:「你一定知道吧!」
  「知道什麼?」我問,完全摸不著頭腦,我對她的戀愛不過從一張小紙條裡獲得的線索而已。
  「你是知道的,對麼?你知道他——他是不會和我——」她垂下眼簾,長睫毛下浮上一層淚影,剛剛紅艷的嘴唇現在發白了,她顯得十分激動。
  我驚異的發覺,在她那恬靜的外表下,竟藏著一顆多麼熾熱的心。
  「你一定不能告訴別人,你答應我不告訴別人吧!」
  「你放心,」我懇切的望著她。「我不會告訴任何人,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好麼?」
  她感激的望著我。
  「你是個好人,詠薇。而且,你那麼聰明,又那麼灑脫,我但願有你二分之一的勇敢和堅強。」
  「勇敢和堅強?」
  「是的,你不是很勇敢和堅強嗎?我從沒有聽你提過你父母的事,你承受一切苦惱,然後在曠野中發洩。如果我是你,我會受不了的。」
  我默然。勇敢和堅強?如果我有這兩項優點,那麼至今我自己還沒發現過。事實上,我何曾勇敢和堅強?
  「你錯了。」我淡淡的說:「我不是勇敢和堅強,我只是冷漠,他們離婚不關我的事,我根本不在乎。」
  她搖搖頭,深深的凝視我,眼睛裡盛滿了關切和同情,她的聲調也一樣:「你在乎的,詠薇,你並不冷漠。」
  我皺皺眉,我不想談這件事。我覺得她有些自作聰明,她並不瞭解我,我們生活在兩個世界裡。她很單純,而我很複雜。她單純的愛,單純的生活,單純的夢想。我呢,思想是繁
複的,生活是矛盾的,感情是自己也無法捉摸的。對許多事情我可能很熱情,對爸爸媽媽這件事,我確實是冷漠的,我不願找藉口來自怨自艾。
  「別談我,談你吧,」我說:「談談你所愛的那個人。」
  她的臉上浮起一片陰雲。
  「何必呢?」她輕輕的說,顯得可憐兮兮的。「他離我那麼遙遠,我不過做夢而已。」
  有夢總比無夢好,我想。她臉上儘管有著陰雲,眼睛卻光輝燦爛。我心底若有所失,失去了什麼?我也不知道,只隱約的體會到自己那種本能的酸意。那個男人是誰,他不是也癡
心的愛著她嗎?那是誰?我望著那繡花堋子,答案不是很明顯嗎?但是——但是——但是有些什麼不對頭!
  「他是誰?」我冒失的衝口而出。
  「什麼?」她又吃了一驚。
  「你的男朋友是誰?」
  「你不是知道嗎?」她瞪大了眼睛。
  「我怎麼會知道呢?」
  她猶豫了,好半天,她遲疑著沒有開口,然後,她長嘆了一聲,站起身來說:「過兩天我告訴你,好嗎?我把所有的事都告訴你。我真渴望有人能幫我分擔一些。但是,不是今天
。」
  「現在,你只要告訴我他的名字。」我堅持。
  「我——」她遲疑著,終於沒有說出來。
  事實上,也沒有時間讓她說了,章伯母推開門來叫我們去吃飯。
  我們一起到了飯桌上,凌風坐在我的對面,我不知道他的氣平了沒有,但他不看我,也不和我說話。凌霄帶著他一向的沉默,只瞥了我一眼,就埋頭吃飯。凌雲靜悄悄的端著飯碗
,也是心事重重,我環視著四週,突然沉重得舉不起飯碗了。
  「怎麼回事?」章伯母敏感的四面望望:「今天飯桌上怎麼這樣安靜?」
  「他們心裡都有鬼!」章伯伯嘰咕了一句,用一種古怪的神色望著我們。他的眼光落在我身上:「詠薇,我早上看到了你。」
  「我知道。」我說,還記得他怎樣猝然的離去。
  「好,這樣很好,」他牛頭不對馬嘴的說:「你應該如此,應該和凌霄學學田裡的工作!」
  章伯母蹙起了眉頭。我疑惑不解,根本不明白章伯伯的意思。
  凌霄拋下了飯碗,突然站了起來,魯莽的說:
  「我去除草去!」
  他轉頭就大踏步衝出了飯廳,我沒有忽略他臉上慍怒之色,誰得罪了他?
  章伯母喊了一聲:
  「凌霄,你才吃了一碗飯!」
  但是,凌霄已經跑得無蹤無影了,飯桌上有片刻尷尬的沉默,然後,章伯伯憤憤然的把筷子在桌上一拍,怒容滿面的說:「不識抬舉!你看我將來——」
  「一偉!」章伯母打斷了他,看了我一眼,章伯伯不說話了,但仍然滿面怒氣。
  我愕然的看著這一切,心裡疑惑得厲害,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我的眼光和凌風的接觸了,他狠狠的盯了我一眼,就立即調開了目光,我惶惑得更厲害了,難道是為了我嗎?我有什
麼使他們不高興的地方嗎?
  「好了,吃飯吧!」章伯母溫柔的聲音放鬆了空氣,把一筷子鴨肉夾進我碗裡。「詠薇,吃哦,幹嘛不動筷子?」
  大家都靜靜的吃了起來。我劃著飯粒,到青青農場以來,我這是第一次食不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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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5 21:12:32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落日在水面靜靜的閃熠,成千成萬條金色的光芒穿透了流水,像某個神仙所灑下的一面金線織成的大網。但是,這網網不住那一溪流水,也網不住那絢麗的黃昏。我望著流水被金
線所篩過,望著晚霞由明亮轉為暗淡,心中恍恍惚惚,一分無法解釋的哀愁,淡淡的,飄忽的,從樹葉上落下,從暮色裡游來,輕輕的罩住了我。這是不能分析的,我經常會陷在這種
輕愁裡,過分美麗的景致,過分感人的故事,甚至一片雲,一朵花,一塊小鵝卵石,都會帶給我哀愁的感覺。不過,我是喜歡這種感覺的,那樣酸酸楚楚,又那樣縹緲虛無,和那黃昏
的光線一樣輕而柔。它使我感到自己是活著的,存在的,和充滿感情的。
  我就這樣坐在溪邊的大樹下,半埋在濃密的草叢中,注視著前面的溪流和落日。白天所發生的那些事,凌霄莫名其妙的慍怒,凌風的爭吵,以及凌雲的戀愛——現在離我都很遙遠
,目前,我只是沉醉在那流水的淙淙和天際色彩的變幻裡。但是,她來了。
  我聽到赤腳踩著流水的聲音,就知道是她來了,那森林的女妖,她從流水的另一頭走來,沿著水邊向上遊走。她還是上次我在夢湖邊上所見到的樣子,披散著一頭美好的黑髮,穿
著件紅色的襯衫,半裸著那古銅色的、豐滿的胸部。她赤著的腳毫不在意的踩進水裡,濺起了無數的水珠,沾濕了她的裙子,貼在她線條美好的大腿上。她不時回顧,唇邊有著挑逗的
笑容,於是,我發現了,她並不是一個人,她後面還跟著另外一個人;一個男人。
  我惶惑了一會兒。那男人緊跟在她後面,臉色凝重而誠懇,用迫切的聲音不住的喊著:
  「綠綠,綠綠,綠綠!」
  我盯著那男人,綠綠,綠綠,綠綠——我的記憶在活動,綠綠,綠綠,綠綠——我到這兒的第一個早上,曾在樹林中聽到的呼喚,我曾以為是莉莉或是麗麗。那紅色的身影就是她
。那男人並非凌風,而是面前這一個,這個我非常熟悉的人——章凌霄。這發現使我那麼驚異,我竟無法把眼光從他們身上收回來。他們並沒有發現我,茂密的草和滿樹的綠葉把我掩
護得很好,再加上那逐漸加濃的暮色,正遍布在溪邊和草原上。
  「綠綠,綠綠!」凌霄仍然在喊,帶著點懇求的味道。
  「做什麼?」她把頭向後一甩,讓垂在眼睛前面的頭髮披向腦後,那姿態美得迷人。「你要做什麼呀?」她笑著問。
  「綠綠,你別折磨我吧!」凌霄抓住了她的手腕。「你停下來,聽我說幾句話。」
  「你別說吧,你說的話我聽不懂,」她發出一串輕笑,充滿了挑逗。「你如果要吻我,我就讓你吻,但是,別和我講那些愛情的大道理!」她微仰起頭,嘬起嘴唇,放肆的說:「
來吧!」
  凌霄並沒有吻她,反而用一種悲哀的神色望著她,嘆口氣說:「你不懂嗎?綠綠?我對你是真心真意的,不是玩弄,我要給你一個家,你懂嗎?」
  「家——」她輕蔑的說:「你要我到你家去做下女嗎?像秀枝一樣的?」
  「你明明知道的,綠綠,我要娶你,要你做我的太太,你為什麼一定要歪曲我的話呢?」
  「呸!」她啐了一口。「你不會娶我的,我知道你們,我完全知道!你爸爸看到我像看到毒蛇一樣,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不會娶我的,你心裡和所有的人都是一樣的,他們見到我
就是扯我的衣服,抓住我,抱我——」
  「綠綠!」他打斷她,痛苦的說:「希望你有一天能夠懂得,懂得人類也有高尚的情操,懂得真正的愛情裡有多少尊敬的成分,別輕易的侮辱它!」
  「呸呸!」綠綠不耐的喊:「我聽不懂你的話!你愛我為什麼不來吻我呢?你愛我什麼地方?我的身體?我的臉?對嗎?那麼,來吧!我在這裡,你為什麼沒有膽量上來?」
  「綠綠,你被那些追逐你的男人嚇怕了,」凌霄有些激動。「我不是那樣的人,綠綠。我愛你因為你真實,因為你自然而原始,沒有絲毫的虛偽和造作。這感情不是屬於肉欲的,
你懂嗎?綠綠?」
  「我不懂,」綠綠搖頭。「你要愛就愛吧,不用在嘴裡講許多大道理!」
  「你跟著韋校長念了好幾年的書,難道還不明白?」
  綠綠猛烈的搖她的頭,落日餘暉把她的影子映在水中,是一片虛幻的光與影。
  「韋校長的話我也不懂,」她坦率的說,「他和你一樣,喜歡講道理,講——」她用手拍拍頭,想出她要說的字了:「哲學!我不知道什麼叫哲學?什麼叫道理?活著就活著,愛
就愛,恨就恨,說那些話有什麼用呢?後來韋校長不教我了,他對我說:『綠綠,過你自己的生活吧,你高興幹什麼,就去幹什麼,做一個完整的你自己比什麼都好!』所以,我不念
書了!」她長嘆一聲:「念書真是苦事!為什麼有那麼多人喜歡做這種苦事呢!」
  「這也是我愛你的地方,」凌霄深情的說:「你像一塊岩石、一片山林一樣的樸實,又這麼美,比黃昏還美,比清晨還美,而且,美得這麼真實!」
  「你講完了沒有?我要走了!」綠綠挺了挺身子,想擺脫掉凌霄的掌握。「我再不回去,爸爸又要打我了!」
  「等一下!請你,綠綠。」凌霄說:「只告訴我一句,我會不顧一切的爭取你,你愛我嗎?你願意嫁我嗎?」
  綠綠大大的搖頭。「不!我不嫁你!」她毫不考慮的說:「我不要住到你家去,我不喜歡你們家,你們會把人都關起來,關在那些小房間裡。」她伸展她的胳膊,那模樣好像天地
都在她手中。「我過不慣,我會死掉!」
  「但是,綠綠,沒有人要關你。」凌霄急切的說。
  「不!不!我不要!」綠綠掙扎著要跑走。「你爸爸媽媽不喜歡我,你爸爸叫我野人,叫我妖精!我不要!」
  「再說一句話,綠綠,」凌霄把她抓得緊緊的。「你有一些愛我嗎?」
  綠綠格格格的笑了起來,她的笑聲裡充滿了性感與誘惑,她那裸露的手臂浴在落日的光線裡,染上一層柔和的橙與紅,她毫不做作的扭曲她的身子,在凌霄掌握中轉動得像一條蛇
。笑停了,她說:「我不知道!」
  「你應該知道!」
  「但是,我真的不知道!」綠綠又笑了,擺脫掉凌霄的掌握,她快樂的說:「我願意跟你玩,凌霄,只要你不向我說那些道理,也不要問我愛不愛你——」她停住,突然問:「凌
霄,什麼叫愛呀?我是說愛情。」
  「喜歡,喜歡得想佔為己有。」凌霄匆促的解釋,顯然有些辭不達意。
  她搖頭。
  「我沒有愛情,我不想把什麼東西佔據!」她邁開步子,開始沿著溪流奔跑,水花在她的腳下四面飛濺。她一面跑,一面回頭說:「我明天來找你,早上,在那邊樹林裡!」
  「綠綠!再等一下!綠綠!」凌霄喊著。
  但是,綠綠已經跑走了,隨著她的消失,是一片濺著水的聲音,和一片清脆的笑聲。凌霄沒有追過去,他站在溪邊,目送她的影子消失。然後,他在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痛苦的
用手捧住頭,把手指插進頭髮裡。就這樣,他坐了好一會兒,才長嘆了一聲,站起身來,慢慢的向下遊走去。他的影子長長的拖在他的後面,顯得那樣無力和無可奈何。
  我有好久都透不過氣來,這就是凌霄的故事嗎?他和一個山地女孩的戀情?那個不懂得戀愛的女孩子,那個屬於山林的女妖!我沉思良久,然後,我覺得我開始瞭解這種感情了,
也有些瞭解凌霄了。
  暮色漸漸加濃,水裡的金線已經消失,天邊的雲塊變成灰濛濛的一片。我站了起來,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塵,慢慢的向幽篁小築走去。我所發現的事情,使我有一種新的穎悟,還有
一種新的感動。當我踩著草地向前進行時,我覺得連天地都充滿了新的感情。
  在幽篁小築的門口,我碰到了韋白,他踏著黃昏的暮色,從草原的另一頭走來。
  「嗨!韋校長。」我招呼著。
  「詠薇,」他點點頭。「到哪兒去了?」
  「溪邊,」我說。「你呢?從哪兒來?」
  「鎮上。」
  「你有好幾天沒來過了。」我說。
  「是麼?」他心不在焉的。
  他在想什麼?他沒有勇氣到這兒來嗎?我望著他,他眉頭微鎖,緊閉的嘴唇包住了許多難言的、沉重的東西,我幾乎可以看到他肩頭的重擔和心頭的愁雲,比暮色還重,比暮色還
濃。
  我們一起走進幽篁小築,章伯伯不知道為了什麼,正在客廳裡發脾氣,凌霄坐在桌子前面,凌風斜靠在窗前,章伯母在低聲勸解:「好了,好了,孩子們有他們自己的世界,這不
是我們可以勉強和主宰的事!」
  「你還說!」章伯伯咆哮著:「凌霄就是被你寵的!又不是你生的,幹嘛處處護著他?」
  原來他在罵凌霄!為了什麼?凌霄天天默默工作,不言不語的,還說被寵壞了,那麼凌風呢?我愕然的望著凌霄,他滿面愁容的坐在那兒,緊閉著嘴一語不發。
  我們的出現,打斷了章伯伯的責罵,凌風立即發現了我們:
  「好了,爸爸,客人來了!」
  「怎麼回事?」韋白問。
  「別提了,」章伯母立即說:「父子間總會有些摩擦的,一偉太勉強凌霄了!」
  「還說我呢!」章伯伯憤憤的說:「中午吃飯的時候你看他那副怪樣子,下午又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八成是和那個野娼婦去鬼混——」
  「爸爸!」凌霄跳了起來,嘴唇發白了。「我不是章家的奴隸,我會忠於我的工作——」
  「你不是章家的奴隸,難道我是?」章伯伯大叫:「你把工作放下不做,去和那個野女人不三不四——」
  「爸爸!」凌霄啞著喉嚨說:「希望你不要侮辱我所尊重的——」
  「哈!尊重!」章伯伯怪叫著說:「你們聽聽,他用的是尊重兩個字哩!哈,尊重,尊重!你們聽見沒有?」
  凌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我從沒有看到他這樣激動過,他抖動著嘴唇,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章伯母忍耐不住了,挺直了身子,她堅決而迅速的說:
  「一偉,假如你不能瞭解孩子的心靈和感情,你最起碼應該可以做到不傷害他們!我不知道這有什麼好笑!」回過頭去,她對凌霄說:「你去吧!你爸爸一生沒有瞭解過感情,你
是知道的——」
  「這是你教育孩子麼?」章伯伯勃然大怒:「你這是什麼意思?」
  「凌霄早已成人了,他是自己的主人!」章伯母說:「你不能永遠把他當孩子,你應該讓他自由,讓他去決定自己的事!」
  「不能!他是我的兒子!我來管!不是你的!」
  凌風離開了窗口,慢慢的走了過來,輕描淡寫的說:
  「爸爸,你一定要讓韋校長每次看到我們家都在吵架麼?」
  韋白也走了過去,他把手放在凌霄的手臂上,誠懇而嚴肅的說:「一偉,你有個好兒子,別把他逼走了。他不是不能分辨是非的人,他會處理他自己的事!」
  「你們為什麼都要幫他說話?」章伯伯氣呼呼的說:「難道我給他選擇的人不好麼?」他的眼光在滿室搜尋,突然落在我的身上。「詠薇,過來!」
  我一愣,驚訝的望著他。
  「做什麼?」我疑惑的說。
  他把我硬拉過去,嚷著說:
  「你們看看,難道詠薇還趕不上一個林綠綠嗎?她哪一點不比那個野娼妓高明千千萬萬倍?」拉著我,他說:「詠薇,你願意嫁給凌霄嗎?」
  我生平沒有遭遇過比這更尷尬的事,瞪大了眼睛,我驚愕得無法開口,然後,窘迫的感覺就使我整個的臉孔都發起燒來。
  凌霄似乎比我更難堪,他廢然的轉過身子,背向著我們說:「爸爸!你這算什麼!」
  說完,他乾脆一走了之,向門口就走。
  偏偏章伯伯還不饒他,竟厲聲喊:「站住!凌霄!詠薇哪一點不滿你意?你說!」
  章伯母忍無可忍,走上前來,她一把把我擁向她的懷裡,懇求的說:「一偉,你別為難孩子們好不好?你叫詠薇怎麼下得來臺?這不是你能一廂情願的事呀!你饒了他們吧!」說
完,她望著我,眼睛裡竟隱含淚光,說:「詠薇,別在意你章伯伯的話,他向來是這樣想到什麼說什麼的。你現在去幫我告訴秀枝一聲,說韋校長在我們家吃晚飯,讓她多準備一份,
好麼?」
  我知道章伯母是藉故讓我避開這段難堪,就點點頭向門口走去。
  韋白有些遲疑,這當然不是留在人家吃飯的好時候,他猶豫的說:「我看我——」
  「韋白!」章伯母喊了一聲。
  韋白不再說話了,我走出客廳,在院子裡,我遇到凌雲,她呆呆的站在那兒,手裡捧著她的繡花堋子,看到我,她說:
  「是韋校長來了嗎?」
  我點點頭,她遲疑的說:
  「我要給他看看我幫他繡的枕頭套。爸爸——還在發脾氣嗎?」
  「我不知道。」我說,心中充滿了彆扭和不愉快的感覺,剛剛在客廳裡所受的難堪仍然鮮明,離開了她,我徑自走向廚房。
  那是一頓很沉默的晚餐,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事,這一頓飯竟比午餐時更不愉快。我只勉強扒了半碗飯,就離開了飯桌,事實上,章伯母等於沒有吃,韋白也吃得很少,只有章伯
伯,發脾氣歸發脾氣,吃飯仍然是狼吞虎咽。
  我很早就回到房裡,這是個月亮很好的夜晚,舊曆十六、七的月亮,幾乎還是一個正圓。在窗前坐了片刻,有人輕敲我的房門。我打開門,凌風停在外面,一隻手支在門上,靜靜
的望著我。
  「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他輕輕的問。
  我搖搖頭。
  「也別生爸爸的氣,嗯?」
  我點點頭。
  他把手伸給我。「我們講和了,好不好?詠薇,以後別再吵架了。」
  我遲疑了一下,他說:
  「握一下手,怎樣?」
  我把手伸給他,我們握住了手,微笑在他的眼角漾開,他握住我的手擺了擺,說:「去散散步,好嗎?月亮很好。」
  我們去了,月亮真的很好,草地上有露珠,有蟲鳴,有靜靜的月光,靜靜的樹影和靜靜的夢。
  歸來的時候,我看到客廳裡還有燈光,韋白還沒有走,他的影子靠窗而立,清晰的映在窗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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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5 21:12:55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我在章家的地位忽然陷進一種尷尬的情況裡,章伯伯的驚人之舉使我有好幾天都不舒服,尤其見到凌霄的時候,我更不知道該怎麼應對才好。凌霄也同樣難堪,於是,無形中,我
們開始彼此迴避,而我也失去了最初幾天的好心情。
  這種情況一直到三天後才解除。這天早晨,我在鴿房前面遇到章伯母,她把我帶進她的書房裡。這間房間我幾乎沒有進來過,裡面有一張小書桌和兩張藤椅。四週的牆壁,一面是
兩扇大窗,另外有兩面都是竹書架,居然排滿了各種的書,琳琅滿目。另一邊牆上有一幅畫,畫著一株蘭花,我不用費力就可以找到韋白的題款。靠在書桌前面,我環屋而視,從不知
道章伯母是一個精神食糧如此豐富的人。
  「你有這麼多書!」我感慨的說:「和韋白一樣。」
  她看了我一眼,笑笑說:
  「書可以治療人的孤寂。」拉了一張椅子,她說:「坐坐吧!詠薇,你愛看書,以後可以常到這兒來拿書看,說不定這裡有些你在市面上買不到的書。」
  我坐進椅子裡,眼光停在書架旁邊的牆上,那兒掛著一對竹子的雕刻品,這雕刻品對我並不陌生,我曾在韋白的書桌上見過,兩片竹子上刻的都是菊花,但姿態構圖都不一樣,上
面刻的字是曹雪芹的句子,黛玉「問菊」詩中的四句,左邊的是我所見過的那塊:
  「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
  右邊刻的字是:
  「圃露庭霜何寂寞?雁歸蛩病可相思?」
  我注視著這兩幅東西,那菊花如此生動,使我神往。章伯母沒有忽略我的表情,她微笑的說:
  「刻得很好,是不是?那是韋校長刻的,韋白,一個很有才氣的人。深山裡不容易找到知音,他就總是把雕刻的東西送給我們,山地人不會喜歡這些,你知道。」
  「他應該下山去,」我說:「這兒委屈了他。」
  「他到山下去會更寂寞,」章伯母深思的說:「這兒到底有山水的鍾靈秀氣,山下有什麼呢?」
  或者這兒還有一個他所喜愛的女孩子,難道章伯母竟絲毫沒有覺察出來嗎?還是我的猜測錯誤?章伯母不再談韋白了,抓住我的手,她親切的望著我說:
  「詠薇,你這兩天不大開心?」
  她是那樣一個精細的人,我知道自己的情緒是瞞不過她的。
  搖了搖頭,我支吾的說:
  「不是的,是——因為——」
  「我知道,」她握緊了我一下。「為了你章伯伯說的那幾句話,對嗎?」她注視著我,那對深湛明亮的眼睛瞭解而誠懇。「你知道,詠薇,你章伯伯是個不大肯用思想的人,他經
常都會做些尷尬的事情,但他的用意是好的,他喜歡你,所以希望你能成為章家的一員,他忽視了這種事情是不能強求的,他也不瞭解愛情的微妙。不過,無論如何,他沒有惡意,你
也別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好麼?」
  我點點頭。
  章伯母嘆了一口氣:
  「人有許多種,有的細膩得像一首詩,有的卻粗枝大葉得像一幅大寫意畫,你章伯伯就是後者。」
  「你是前者。」我不經考慮的說。
  她看看我,唇邊有一絲苦笑。
  「是麼?」她泛泛的問。「無論是詩還是大寫意畫,都需要人能欣賞和瞭解,它們都各有所長。」
  「你能欣賞大寫意畫嗎?章伯母?」我問。
  她坦白的望著我,輕輕的點了點頭。
  「是的,我能欣賞而且瞭解。」
  「但是——」我猶豫了一下。「我不認為章伯伯會欣賞或者瞭解詩。」
  她不語,注視了我一段長時間,我們彼此對視,在這一刻,我感到我們是那樣的接近和瞭解。然後,章伯母輕聲說:
  「他是不瞭解的,但是他很喜愛。人不能太苛求,對不對?能獲得喜愛已經不錯了。」
  「不過——」我說:「我寧願要瞭解。」
  「那比喜愛難得多,你知道。」
  「所以比喜愛深刻得多。」
  她把我的兩隻手闔在她的手裡,我們靜靜的坐了好一會。她勉強的笑了笑,說:「你倒像是我的女兒呢,詠薇!」搖搖頭,她嘆口氣,微笑著加了一句:「別怪我哦,詠薇,我也
真希望你能成為我的兒媳婦呢!」
  我站了起來,臉上不由自主的發熱了,別開頭去,我在書架上抽出一本書來,是岡察洛夫的《懸崖》,一本聞名已久卻沒有看過的書,我說:「借我看,章伯母。」
  「你拿去看吧!很好的一本書。」
  我拿著書走出章伯母的書房,心裡已經不再彆扭和難堪,章伯母的話是對的,章伯伯並不是有意讓人尷尬,他只是喜歡獨斷獨行的老好人。我沒有回我的房間,草原的陽光始終吸
引著我,我想到溪邊去,找一棵大樹底下坐坐,同時,慢慢的欣賞我剛借到手的小說。
  不過,我才走了幾步,就迎面遇到了凌霄,看到我,他略事遲疑,我也愣了愣,那層不安的尷尬依舊在我們的中間,他顯然想避開我。沒經過思索,我就及時喊了一聲:
  「凌霄!」
  他停住,肩上搭著他的外衣,上身是赤裸的,他看來非常侷促和不安。
  「有事嗎?」他勉強的問。
  「我想——」我急促的說著,決心消除我們之間的那份尷尬,同時,也表明我的立場。「我們這樣總是彼此避開也不是辦法,對不對?」我直視著他:「何況,我短時間之內,還
不會離開這裡。」
  一層紅色染上他的眉梢,他看來更不安了。
  「原諒我,」他囁嚅的說:「我沒料到會把你陷入這種情況裡。」蹙起眉頭,他滿腹心事的長嘆了一聲。「唉!」。
  許多沒說出口的話都在那一聲嘆息裡了,我滿心都充滿了瞭解和同情,我還記得第一個早上在樹林裡聽到他和綠綠的對話,以及數日前在溪邊目睹的一幕。世界上每個人有屬於自
己的感情,無論這分感情的對象是誰,感情的本身都那麼美,那麼值得尊重。
  「我瞭解,」我點點頭說,「那是一個好女孩。」
  「你說誰?」他愣了一下。
  「林綠綠。」我安靜的說,坦然的望著他。「我知道你對她的感情,如果我是一個男孩子,我也會愛她。我從沒見過比她更充滿野性美的女孩,像一塊原始的森林,一片沒被開發
過的土地一樣。」
  他的眼睛發亮而潮濕,凝視了我好一會兒,他才垂下眼睛,望著腳下的田埂,輕聲的說:「你是唯一能『認識』她的人。假若每個人都能像你這樣看得清她就好了。」
  「還需要能看得清你們的感情,是麼?」我說:「不過你會克服這些困難的,章伯母站在你這一邊,凌風和凌雲都不會說什麼,麻煩的只是章伯伯——」
  「是綠綠,」他輕聲的打斷我。「她樸拙得無法瞭解感情。」
  「有一天她會瞭解的,」我望著在陽光下閃耀的原野。「總有一天,我們會長大,突然瞭解許多自己以前不瞭解的東西。總有這麼一天,你需要等待。」
  「對了!等待!」一個聲音突然加入了我們,我和凌霄都吃了一驚,抬起頭來,凌風正雙手插在口袋裡,不知從那兒冒出來的,含笑站在我們的面前。他的眼睛閃亮而有神,咧開
的嘴唇帶著抹生動的微笑。「詠薇,我發現你糟糕透了!」
  「怎麼?」我瞪大了眼睛。
  「你受韋白的影響太深,」他不贊成的搖搖頭,「看你講的話和你的神情,像個悲天憫人的小哲學家!」望著凌霄,他眼睛裡的光在閃動:「你是笨瓜,凌霄」他說:「詠薇確實
勝過了那個綠綠千千萬萬倍!」
  「嗨,別扯到我!」我憤然的喊,不喜歡凌風的聲調和語氣,我又不是一件隨他們安排的東西,難道我沒有自己的選擇和看法?憑什麼要章凌霄來選擇我?
  「我顯然傷到了你的自尊心,」凌風轉向了我,那微笑仍然可惡的掛在他的唇邊。「我只是對爸爸的安排不服氣,他對大兒子想得太多,對二兒子想得太少。」
  「哼!」我重重的哼了一聲。「別說笑話,凌風。」
  他假意的嘆口氣,做出不勝委屈的樣子來。
  「唉!」他說:「我最可悲的事情就是,每次我說的正經話,別人都當笑話來聽。不過,不要緊,詠薇,假如你對我的印象不好,最起碼我還可以等待。」看著凌霄,他笑吟吟的
說:「讓我們彼此等待我們所等待的,如何?」
  凌霄沒有答話,每次他和凌風在一起,凌風總顯得過分活潑,對比之下,他就顯得十分木訥。
  太陽很大,我已經被太陽曬得發昏,凌風抬頭看了看天空,聳聳肩說:
  「你們想變成曬蘿蔔乾?還是想成為烤肉?」把一隻胳膊伸給我,他說:「我們去樹林裡走走,怎樣?」
  我很高興和他一起散步,有他在身邊,空氣就永遠生動活潑。對凌霄說了聲再見,我跟他向小溪的方向走去,只一會兒,我們就來到了樹林裡,突然陰暗的光線帶給我一陣清涼,
我們停下來,凌風拿出他的手帕,輕輕的按在我的額上。
  「擦擦你的汗,」他的聲音低而柔,「你被曬得像一根紅蘿蔔。」
  我抬頭望著他,他的臉上毫無嬉笑之色,相反的,那對眼睛溫溫柔柔的停在我的臉上,眼光溫存細緻而誠懇。我從沒有在他臉上看到這種表情,沒有諧謔,沒有輕浮,也沒有造作
——那眼光甚至可以讓寒冰融化成水。他的手帕擦過了我的額,(那樣輕輕的擦過去,仿佛怕弄傷了我。)擦過了我的面頰,又擦過了我的鼻尖,然後是下巴。他的嘴唇薄薄的,帶著
些微不自主的震顫,他輕聲吐出兩個字:
  「詠薇。」
  他的胳膊環住了我的肩膀,依然那樣輕,那樣柔,怕弄傷我似的。他沉重的呼吸吹在我的臉上,熱熱的,帶著股壓迫的味道。
  「詠薇,你怎麼會在青青農場?」他低問:「你怎麼會這樣蠱惑我?像個夢一樣讓我無法抵抗。詠薇,告訴我你從哪裡來的?從哪一顆星星上降下來的?從那顆露珠裡幻化出來的
?告訴我,詠薇!告訴我——」
  他的手臂逐漸加重了力量,我的身子貼住了他的。有幾秒鐘,我的神志恍恍惚惚,心旌飄飄蕩蕩,但是,我很快就恢復了意識,凌風的臉在我的眼前,那是張年輕而動人的臉,不
過,他未見得是我夢想中的臉。愛情!那玩意兒對我太陌生,我本能的恐懼去接觸它,我不知道,我也懷疑,我是不是真正喜歡凌風?反正,我現在不要戀愛,我懼怕被人捕獲,尤其
是凌風!為什麼?我也說不出所以然來,我只知道我要逃避,逃避凌風,逃避他給我的暈眩感,逃避可能降臨的愛情!
  我推開了他,拾起我掉在地下的書,用生硬的,不像是我自己的聲音說:「你在說些什麼?對我演戲嗎?凌風?」
  他怔了怔,接著,一抹惱怒飛進了他的眼睛。
  「詠薇,」他臉上的肌肉變硬了:「你是個沒心肝的東西,你的血液是冷的——」
  「別!」我阻止他:「不要發脾氣,凌風,我們講好了不吵架的!」
  他嚥住了說了一半的話,瞪視著我,半晌,他呼出一口長氣,憤憤的折斷了手邊的一根樹枝,咬著牙說:
  「對,不吵架,我現在拿你無可奈何,但是,總有一天,我要把你繞在我的手上,像玩蛇的人所收服的蛇一樣!」
  「記住,十個玩蛇的人有九個被蛇咬死!」我說。
  他對我彎過身子,眼睛裡仍然有憤怒之色,但語氣裡已恢復他的鎮靜。「咧開你的嘴唇,詠薇,讓我看看你的毒牙!」
  我真的對他齜了齜牙齒,然後我笑著向樹林的那一頭衝去,他追了過來,我繞著樹奔跑,我們像孩子般在樹林裡奔竄追逐,在每棵樹下兜著圈子,但他終於捉到了我,抓住我的手
臂,他喘息著,眼睛發亮。
  「詠薇,我要揉碎你,把你做成包子餡,吞到肚子裡面去!」
  「你不敢!」我說,挺直背脊。
  「試試看!」他握緊我,虎視眈眈的。
  「別鬧!有人!」我喊。
  他放開我,我一溜煙就衝出了樹林,一口氣跑到溪邊,他在後面詛咒著亂罵亂叫,我停在溪邊的樹下,笑彎了腰,他追過來,對我揮舞拳頭:「你當心!我非報復你不可!你這個
狡猾而惡劣的東西!我今天不制服你就不姓章!」
  我繼續大笑,跑向流水,忽然,我停住了,有個人在溪邊不遠的地方,在另一棵樹的底下,支著畫架在畫畫。這是我曾經碰到過的那個畫家,我還欠他一點東西,那天,我曾經破
壞了他的靈感。
  凌風一下子抓住了我。
  「好!我捉住你了,這次我絕不饒你了!」他嚷著說。
  「不要吵,」我說,指著前面:「你看那個男人,我以前也碰到過他,隱居在這兒作畫,他不是滿瀟灑嗎?」
  凌風向前望去,放鬆了我。
  「嗨!」他說:「那是余亞南。」
  余亞南?似曾相識的名字,對了,他就是韋白學校裡的圖畫教員。看來這小小山區,竟也臥虎藏龍,有不少奇妙的人物呢!凌風不再和我鬧了,拉著我的手,他說:
  「我們去看看他在畫什麼。」
  我們走了過去,余亞南並不注意我們,他正用畫筆大筆大筆的在畫紙上塗抹。一直到我們走到了他的面前,他才抬起眼睛來很快的瞟了我們一眼,立即又回到他的畫紙上去了。
  凌風拉了我一把,我們退到余亞南的身後,凌風對我低聲說:
  「別打擾他,當心嚇走了他的靈感。」
  我望著他的畫紙,畫面上有遠遠近近的山,是幾筆深淺不同的綠,有遠遠近近的樹,也是深淺不同的綠,有溪流、岩石,色彩朦朧含混,整個畫面像飄浮在綠色的濃霧裡,一切想
表達的景致全混淆不清。
  我低聲的問凌風:
  「你認為他畫得怎樣?」
  「顯然他又失敗了。」凌風低語。
  余亞南猛然拋下了他的畫筆,掉轉身子來面對我們,他看來十分氣惱和不快。
  「我畫不好,」他懊惱的說:「在這種氣候下我畫不好畫,天氣太熱,」他用衣袖抹去臉上的汗珠,再用手背在額上擦了一下,給前額上平添了一抹綠色,顯得十分藝術化。「以
後只能在清晨的時候畫。」
  「別畫了,休息一下吧,」凌風說:「你見過我家的客人吧?陳詠薇小姐。」
  他注視了我一會兒。「我們見過,是不?」他有些困惑的問,黑黑的眼珠裡也有色彩,夢似的色彩,那是張易感的、漂亮的臉。
  「是的,有一天早上,你差一點給我畫了張像,因為我變動姿勢使你失去靈感,你很生氣。」我說。
  「是麼?」他望了我一會兒,搖搖頭,自嘲似的說:「我最大的敵人就是找藉口,我自己知道,可是我仍然會為我的笨拙找藉口。」
  「你不是的,」我熱心的說,發現他身上有一種特殊的氣質,會引發別人的同情和熱心。「那張畫你幾乎畫成功了,你忘了嗎?」
  他的眼睛發亮,像個孩子得到了讚美一般。
  「是嗎?」他問:「我忘了,不過,總有一天我會畫出一張傑作來,我並不灰心。今年我要畫一張去參加全省美展,只是,我總是把握不住我的靈感。」
  「那是長翅膀的東西。」凌風說。
  我不喜歡他在這種場合裡也用玩笑的口吻。
  「你說什麼?」余亞南瞪著眼睛問他。
  「你的靈感,」凌風說:「你最好別信任它,那是長著翅膀的小妖魔,你如果過分信任它,它會捉弄你的。」
  「你不懂藝術,」余亞南說,眼睛閃閃有光,聲調裡有單純的熱情。「所有的藝術家都靠靈感,你看過《珍妮的畫像》那個電影嗎?珍妮不是鬼魂,只是那畫家的靈感。沒靈感的
畫就沒有生命,藝術和你的建築圖不同,你只要有圓規和尺就畫得出來,我卻必須等待靈感。」
  「那麼,你什麼時候能確知靈感來了呢?」凌風問。
  「當我——當我——」余亞南有些結舌:「當我能夠順利畫好一張畫的時候。」
  「事實上,你隨時可以順利的畫好一張畫,」凌風有些咄咄逼人:「只要你不在一開始幾筆之後就丟掉畫筆,靈感不在虛浮的空中,它在你的手上,你應該相信你的手,相信你自
己。」
  「我非常相信我自己,」余亞南惱怒的說:「我知道我會成功,我有一天會成為舉世聞名的大畫家,像雷諾爾、梵谷一樣名垂不朽。我也相信我的手,我在色彩的運用和技巧表現
上,台灣目前的一般畫家都趕不上我!」
  「那麼,你的困難只是靈感不來?」凌風緊逼著問。
  「我不是上帝,當然無法支配靈感。」余亞南懊惱的說。
  「亞南,」凌風仰了一下頭,一臉的堅毅和果斷:「讓你做你自己的上帝吧!人生耗費在等待上的時間太多了,你只能一生都坐在山裡面等靈感!」
  「你能不管我的事麼?」余亞南顯然被觸怒了,他那易於感受的臉漲得通紅。「你以為我畫不好畫是因為——」
  「你太容易放棄!」凌風立即接了口:「就像你自己說的,你太會找藉口,靈感就是你最大的一項藉口。假如不是因為你沒有恆心,那麼,你畫不好畫就因為你根本沒有才氣!」

  「凌風!」亞南喊,他的眼珠轉動著,鼻孔翕張,然後,他頹然的坐在草地上,用手捧住頭,喃喃的說:「我有才氣,我相信我自己!」
  「那麼,」凌風的語氣柔和了:「畫吧,亞南,你有才氣,又有信心,還等什麼靈感呢?」
  余亞南的手放了下來,深思的看著凌風。然後,他站起身子,蹣跚的走到畫架旁邊,低聲的說:「你的話也對,我沒有時間再等了!」撕掉了畫架上的畫,他重新釘上一張白紙。

  他零亂的黑髮垂在額前,夢似的眼珠盯在畫紙上。忽然間,他拿起一支畫筆,蘸上一筆鮮紅的色彩,在畫紙上大塗特塗,我張大眼睛看過去,那不是畫,卻是一連串斗大的字:「
我和我過去的靈魂告別了,我把它丟在後面,如同一具空殼。生命是一組死亡與再生的延續!」
  我記得這幾個字,這是羅曼羅蘭在《約翰‧克利斯朵夫》末卷序中的幾句。他丟下了筆,轉過頭來,望著我們微微的一笑,他笑得那樣單純,像個嬰孩的笑容,然後,他說:
  「這幾句話是我的座右銘,我不再等待了,以前的我就算是死掉了,我要從頭做起。」
  他把那張寫著字的紙釘在樹上,瞻望片刻,就回轉身子,重新釘好畫紙,準備再開始一張新的畫。
  凌風拉拉我的衣服,說:「我們走吧,別打擾他!」
  我們走開了,沒有和他說再見,他正全神貫注在他那張新開始的畫裡,根本沒有注意到我們。
  走了好長一段之後,我說:「你對他不是太殘忍了麼?」
  「三年以前,」凌風靜靜的說:「余亞南拎著一個小旅行包,背著一個畫架,到了這兒。他去拜訪韋校長,請求他給他一個職位,他說城市裡的車輪輾碎了他的靈感,他要到山裡
來尋獲它。韋校長立刻就欣賞了他,讓他在學校裡當圖畫教員。於是,從那天起,他就天天畫畫,天天找靈感,到今天為止,他還沒有完成過一張畫。」
  我張大眼睛,注視著凌風,新奇的發現他個性中一些嶄新的東西,他是多麼堅強和果決!
  「你給他打了一針強心針,他以後會好了。」我說。
  「是麼?」他聳聳肩。「他那兩句座右銘我已經看他寫過一百次了。」
  我們繼續向前走,穿過了樹林和曠野,來到竹林的入口處。
  我說:「凌風,你將來預備做什麼?」
  他望著我,站住了,靠在一棵竹子上面。他的臉上沒有笑容,帶著股認真的神情,他說:
  「我學的是土木,我願意學以致用,人生不能太好高騖遠,也不能太沒志氣,只要能在你本分工作上做得負責任就行了。」
  「你不想出名?」
  「名?」他想了想。「出名的人十個有九個名不副實,如果真正名不虛傳的名人,一定是很不凡的人,」拉住我的手,他深刻的說:「世界上還是平凡的人比不凡的人多,最悲哀
的事,就是一個平凡的人,總要夢想做一個不凡的人。詠薇,我有自知之明,我並不是一個不平凡的材料。」
  我注視著他,從沒有一個時候,這樣為他所撼動,他不再是那個只知嬉笑的凌風,不再是被我認為膚淺的凌風,他的蘊藏如此豐富,你不深入他的領域,你就無法瞭解他。我不禁
望著他出神了。直到他對我笑笑,問:
  「看什麼?」
  「你。」我呆呆的說。
  「我怎麼?」
  「不像我所認得的你。」
  他笑了,拉住我的手。
  「走吧,我們進去吧,慢慢來,詠薇,你會認清我的。」
  我們拉著手走進了幽篁小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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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5 21:13:18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
  有一陣時間,我沉迷在《懸崖》那本書裡,我為女主角嘆息,又為男主角惋惜。而且,百分之百的被書中那位姨媽所折服,竟暗中把章伯母比作那個感情豐富而堅強的老太太,當
她流淚的時候,我也流淚,當她平靜之後,我還心中波潮洶湧,久久不能平復。書看完之後,我有好久都悵然若失,陷入一種迷迷惘惘的境界裡。等到這種迷惘的情況好轉之後,我就
發起狂的想寫小說來,寫作的衝動使我什麼都不注意,什麼都不關心,在房間裡關了三天,我依然什麼都沒寫出來,我開始發現我比余亞南好不了多少,只是個有心無力的藝術狂。
  我放棄了,又重新在草原上奔逐。早上,我發現凌雲和余亞南在一塊兒餵鴿子,這使我很驚異,也很高興,我一直覺得凌雲的生活太單調,章伯母過分的寵愛使她變成個安靜而內
向的、嬌滴滴的女孩子,即使青青農場有終日閃耀的陽光,她卻很少走到陽光之下,這使她蒼白細緻,像一朵溫室裡的小花。
  余亞南不大到幽篁小築來作客,無論他能否畫好他的畫,他都不失為一個熱情誠摯的好青年。他在鴿房前面對凌雲談他的畫,談他的理想,談他的藝術生命,凌雲只是安安靜靜的
聽,不插一句嘴,她一向是個好聽眾——容易接受別人,卻極少表現她自己。
  我掠過了他們身邊,只對余亞南問了一句:
  「你畫好了上次那張畫嗎?」
  余亞南的臉微微紅了一下,囁嚅的說:
  「我重新開始了一張,我要把夢湖畫下來。」
  換言之,他那張畫又失敗了,我猜他是來找凌風的,儘管凌風喜歡教訓人,但凌風仍然是最瞭解他的一個。我對他的畫興趣不大,這是個美麗的早晨,我急於去森林間收集一些露
珠和清風。
  我在溪邊停了下來,我還帶著那本《懸崖》,想把其中精彩的部分重讀一遍。坐在樹下,我反覆翻弄著那本書,不過,很快的,蜜蜂的嗡嗡和流水的淙淙就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我
合攏了書,這時才發現書的底頁有一行小字,是:
  「韋白購於杭州,民國卅七年春。」
  原來這是韋白的書,站起身來,我決心去鎮上拜訪韋白,和他談談小說,談談《懸崖》。
  我只走了幾步,一對大墨蝶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不知不覺的跟隨它們走了一段,它們飛飛停停,在陽光下翩躚弄影,我很想捕獲其中的一隻,跟蹤了一大段路之後,它們繞過一
堆矮樹叢,突然失去了蹤跡。我站住,現在到鎮上的路已經不對了,我辨認了一下方向,就向前面的山坡走去,只要繼續往上走,我知道可以走到夢湖。
  夢湖,夢湖,還是那麼美麗!我在樹林裡奔跑,穿過森林,跳過藤蔓,繞過荊棘叢和石塊。在夢湖外圈的樹林外停住,我吸了一口氣,衝進了林內,嘴裡低哼著「曾有一位美麗的
姑娘」那支歌曲,一下子就衝到了湖邊。站住了,我瞪視著那彌漫著氤氳的湖面,自言自語的說:
  「我要收集一大口袋的綠煙翠霧回去,把它抖落在我的房間裡,那麼我就可以作許多美好的夢。」
  我來不及收集我的綠煙翠霧,因為我發現有個人坐在湖邊上,正抬著頭注視我。我望過去,是韋白!我不禁「呀!」的驚呼了一聲,有三分驚異,卻有七分喜悅,因為我本來想去
看他,沒料到竟無意間闖上了,幸好我沒有去學校,人生的事就這麼偶然!
  他靜靜的看著我,眼神裡有分朦朧的憂鬱,顯然我打擾了他的沉思。他泛泛的問:
  「你從哪兒來?」
  「幽篁小築。」我說,在他身邊的草地上坐下,把那本《懸崖》放在我的裙子上。「我本來想到學校去看你的。」我說。
  「是麼?」他不大關心的樣子。「我一清早就出來了,你有什麼事?」
  「沒事,只是想找你談談。」我用手抱住膝,「我剛剛看完岡察洛夫的《懸崖》。」
  他看了我一眼。「是我借給章太太的。」
  「是的,」我說:「它迷惑我。」
  「誰?」他神思不屬的問:「章太太迷惑你?」
  「不是,我說《懸崖》。」
  「懸崖——」他仍然精神恍惚。「每人都有屬於自己的懸崖,是不是?如果不能從懸崖上後退,就不如乾脆跳下去粉身碎骨,最怕站在懸崖的邊緣,進不能進,退不能退。」
  他這段話並不是說給我聽的,是說給他自己聽。我有些惶惑的望著他,他的眉梢和眼底,有多麼濃重的一層憂鬱,我幾乎可以看到他肩上的沉沉重擔。什麼壓著他?那分難以交卸
的感情嗎?
  「我不相信你正站在懸崖的邊緣。」我說。「你應該是個有決斷力,而能支配自己生命的男人。」
  「沒有人能完全支配自己的生命。」他幽幽的說,用一根草撥弄著湖水,攪起了一湖的漣漪。「最聰明的人是最糊塗的人。」
  這是一句什麼話?我把下巴放在膝上,困惑的看著我面前這個男人,他那深沉的表情,成熟的思想,以及憂鬱的眼神,都引起我內心一種難言而特殊的感情。他會掌握不住自己的
方向盤嗎?他愛著一個比他小二十幾歲的女孩嗎?他無法向女孩的父母開口嗎?他為這個而痛苦憔悴嗎?我瞪視著他,是的,他相當憔悴,那痛苦的眼神裡有著燒灼般的熱情,這使我
心中酸酸楚楚的絞動起來。
  他望著我,忽然恢復了意識。
  「為什麼用這種眼光看我?」他溫柔的說。「你在想些什麼?又在研究我嗎?」
  「是的,」我點點頭:「你們都那麼奇怪,那麼——難讀。」我想起第一次見到他,曾經討論每個人都是一本難讀的書。
  「你想寫作?」他問:「我好像聽凌風談過。」
  「我想,不過我寫不出來。」
  「寫些什麼?」他淡淡的問,不很熱心的樣子。「現在寫作很時髦,尤其,你可以寫些意識流的東西,把文字反覆組合,弄得難懂一點,奇怪一點,再多幾次重複就行了。」
  我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談寫作使我高興。
  「你看得很多,一定的。」我說:「我不想寫別人不懂的東西,文字是表達思想的工具,假如我寫出來的東西只有我自己懂,那麼連起碼的表達思想都沒做到,我還寫什麼呢?所
以,我寧願我的小說平易近人,而不要艱澀難懂,我不知道為什麼目前許多青年要新潮,新得連自己也不瞭解,這豈不失去寫作的意義?」
  韋白坐正了身子,他眼睛裡有一絲感興趣的光。
  「你知道癥結所在嗎?詠薇?」他靜靜的說:「現在許多青年都很苦悶,出路問題、婚姻問題、陞學問題——使很多青年徬徨掙扎,而有迷失的心情,於是,這一代就成為迷失的
一代。有些青年是真的迷失,有些為了要迷失而迷失,結果,文學作品也急於表現這種迷失,最後就真的迷失得毫無方向。」他微笑的望著我,誠懇的說:「假如你真想致力於寫作,
希望你不迷失,清清醒醒的睜開眼睛,你才能認清這個世界。」
  「我希望我是清醒的,」我說:「你認為——真正的好作品是曲高和寡的嗎?」
  他深思了一會兒。
  「我不認為白居易的詩比黃庭堅的壞,但白居易的詩是村嫗老婦都能看懂的,後者的詩卻很少有人看得懂。《紅樓夢》膾炙人口,沒人敢說它不好,但它也相當通俗。不過,格調
高而欣賞的人少,這也是實情,所以,文藝是沒有一把標準尺可以量的,唯一能評定一本作品的價值的,不是讀者,也不是文藝批評家,而是時間,經得起時間考驗的,就是好作品。
壞的作品,不用人攻擊謾罵,時間自然會淘汰它。身為一個作家,不必去管別人的批評和攻擊,只要能忠於自己,能對自己的作品負責任就行了。」
  「你否定了文藝批評,」我說:「我以為這是很重要的,可以幫助讀者去選擇他們的讀物。」
  「我並不否定文藝批評,」韋白笑笑,認真的說:「但是,當一個文藝批評家非常難,首先要有高度的文藝欣賞能力,其次要客觀而沒有偏見,前者還容易,要做到後者就不太簡
單,那麼,有偏見的文藝批評怎會幫助讀者?何況,這是一個充滿戾氣的時代,許多人由於苦悶而想罵人,很多就借文藝批評來達到罵人的目的,徒然混淆了讀者的看法,弄得根本無
從選擇。讀者不知道選擇哪一位作者?作者也不知道選擇什麼寫作方向?這樣,文藝批評就完全失去了價值。讀者通常都會去選擇他所喜歡的作家和讀物,他能接受多少是他自己的問
題,並不需要人幫助。」
  我有些困惑。「我並不完全同意你,韋校長。」
  「我是說我們台灣的文藝批評很難建立,在我看來,文藝批評只能說是批評家對某篇文章的看法而已,可供讀者作參考,不能作準繩。」
  我比較瞭解他一些了,用手支著頤,我說:
  「你認為寫作時該把人性赤棵裸的寫出來嗎?」
  「這在於你自己了,」他注視我。「先說說你覺得人性是怎樣的?」
  「有善的一面,也有惡的一面,有美,也有醜。不過,我認為美好的一面比醜惡的一面多。」
  「就這樣寫吧!」他說,「你認為多的一面多寫,你認為少的一面少寫。」
  「你認為呢?」我熱心的望著他:「你比我成熟,你比我經驗得多,你認為人性是怎樣的?」
  他拾起我肩上的一片落葉,那片落葉尖端帶著微紅,葉片是黃綠色,邊緣被蟲咬了一個缺口,缺口四週是一圈褐色的滾邊。他把玩著那片葉子,沉思有頃,然後,他把落葉放在我
的裙子上,低聲說:「我不瞭解。」
  「什麼?」
  「我不瞭解人性是怎樣的,」他抬起眼睛來望著我。「因為我經驗得太多,所以我不瞭解。詠薇,有一天你會懂,人性是最最複雜而難解的東西,沒有人能夠分析它,像那片落葉
一樣,你能告訴我,這片葉子是什麼顏色嗎?」
  我說不出來,綠色裡揉和著黃,黃色裡夾雜著紅,紅色裡混合了褐。我握著那葉片,半晌,才抬起頭來,張大了眼睛,說:「我不知道它是什麼顏色,但是它是美麗的。」
  「一句好話,詠薇,」他說,眼睛生動的凝視我:「你就這麼相信人生和人性吧,你還很年輕,許多經驗要你用生命和時間去體會,現在,你不必自尋苦惱的去研究它。嗯?」
  這就是那個早上,朦朦朧朧的綠霧罩在碧澄澄的湖面,森林是一片暗綠,陽光靜靜的射在水上,反射著一湖晶瑩的、透明的綠。我和韋白坐在湖邊,把影子投在湖水裡,談論著文
學和人性。四週只有蟬鳴,時起時伏,偶爾有幾片落葉,隨風而下。我們如同被一個夢所罩住,一個綠瑩瑩翠幽幽的夢。我心情恍惚,帶著近乎崇拜的情緒,傾聽韋白的談論,我們不
知道談了多久,時間的消逝是在不知不覺中的。
  然後,我發現我半跪半坐在他的身邊,我的手伸在他的膝上,他伸長了腿,坐在草地上,雙手反橕在地下。他的眼神如夢,他那分成熟的憂鬱壓迫著我,使我內心酸楚而激動。
  「我知道你為什麼留在這深山裡面,」我用著種不自覺的淒愴的語氣說:「因為你愛上了一個人,這人在青青農場,你為了她而不離開,對麼?」
  他震顫了一下,迅速的把眼光從湖面調到我的臉上,那受驚的眼睛張得那麼大,像要把我吞進去,然後,他平靜了,深深的注視我,他說:「不要胡說,詠薇。」
  「你是的,對不對?」我固執的問,心臟被絞扭一般的微微痛楚起來。「你愛她,她也愛你,對不對?」
  他凝視我,眉梢微蹙著,眼底的憂鬱色彩逐漸加重,臉色變得黯淡而蒼白。好半天之後,他坐正了身子,把我的雙手闔在他的手裡,用微帶震顫的聲音說:
  「別在我身上找小說資料,好麼?詠薇?你不會瞭解我的,何苦去探究我呢?」
  我的肌肉緊張,血流加速,有股熱氣往我眼眶裡沖,我控制不住自己熱切而激動的聲調:
  「我會瞭解你的,只要你不對我把你的門關著,我就會瞭解你的。」
  「詠薇,」他拂開了我額前的短髮,溫柔的注視我。「你還沒有長大,等你長大了,你就會瞭解許多事情,不要去強求吧,詠薇。」
  但是,那另外的一個女孩比我成熟嗎?比我年齡大嗎?比我瞭解他嗎?失意的淚水蒙住了我的視線,我從地上跳了起來,帶著受傷的感情和自尊奔向林裡,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
會如此激動,只覺得有股難以克制的、突發的傷心,靠在一棵松樹上,我用手蒙住了臉。
  聽到韋白奔進樹林的聲音,也聽到他焦灼的呼喚在林內迴蕩:
  「詠薇!詠薇!詠薇!」
  我沒有移動,也沒有把手從臉上放下來,但是我知道他已經發現了我,而且走近了我。他停在我的面前,用手輕觸我的手臂,小心的說:「怎麼了?詠薇?我說錯什麼了?」
  我把手放了下來,拭去了頰上的淚痕,忽然感到很不好意思,尤其他的表情那樣惶惑不安。垂下了眼簾,我不敢看他,輕輕的說:「沒什麼!你別理我吧!」
  「你不要跟我生氣,好嗎?」他低聲下氣的問:「假如我說錯了什麼,那絕不是有意的,那是因為——因為——因為我心情太沉重的緣故。」他握住我的手。「懂了嗎?詠薇?不
要哭,在你的年齡,應該是和歡笑不分開的。」
  我抬頭看了他一眼,他深沉的目光懇切而溫柔,那樣靜靜的望著我,使我心懷震顫,我對他搖搖頭,很快的說:「你也該和歡笑作伴,韋校長。希望那個使你心情沉重的苦惱能夠
消除。最起碼,你該知道,有人誠心的希望你快樂,儘管那個人是你不在意的小女孩!」
  說完,我的臉就整個的發起燒來,抽出我的手,我不再看他,就向山下狂奔而去。他沒有追趕過來,也沒有叫我,我一直衝到山下,面孔仍然發熱,心臟也不規律的猛跳著,奔跑
讓我喘不過氣來,我停住,好半天才能平靜的呼吸。
  休息片刻,我開始向幽篁小築走去,走得非常快,仿佛後面有什麼在追我似的。在那塊試驗地上,我碰到凌風,難得他也會幫忙除草剪枝。丟下了他手裡的鋤頭,他一把抓住了我

  「小蜜蜂,你從哪兒來?」他笑著問。
  「別管我!」我擺脫開他,向幽篁小築跑去。
  他追過來,一下子攔住了我。
  「怎麼了?誰得罪了你?」
  「別管我!」我大叫,從他身邊竄過去。
  他伸出手來,迅速的握住了我的手腕,我掙扎,但是掙不脫他那強而有力的手指。
  「怎麼回事?」他逼視著我:「今天你不太友善,有什麼東西刺傷了你?」
  「我說別管我!」我生氣的大喊,跺著腳:「我沒有心情和你開玩笑!」
  「為什麼?」他瞇起眼睛,從睫毛後面打量我,慢條斯理的說:「我以為我們已經把關係建立得很好了,不是嗎?你有什麼不痛快的事,告訴我,讓我幫你想辦法出氣!」
  我站住,不再和他掙扎,安靜的望著他,他那年輕的臉帶著慧黠的笑,我討厭這笑容,他看來多麼浮!多麼不夠深沉和成熟!吸口氣,我冷冷的說:
  「告訴你,凌風,我沒有什麼不高興的事,你不必如此熱心!而且,我也不喜歡你抓住我。」
  他被刺著似的鬆了手,笑容仍在唇邊,但語氣已不和平:
  「對不起,小姐,希望我沒有傷了你尊貴的手臂,」他望望自己的手:「我以為我的手是沒有毒的。」
  「好了,」我轉過身子。「我要回房去休息了。」
  「慢著!」他又攔住了我,眼睛裡有著危險的信號。「詠薇,什麼因素讓你這樣驕傲?你以為我在追求你?還是你自認是公主或女皇?」
  「我沒有以為什麼,」我懊惱的,大聲的說:「你最好讓開!別來打擾我!」
  「沒那麼容易,」他冷然的說,又抓住了我,這次是百分之百的不友善。「你以為你有什麼了不起?你以為可以隨便對我板臉和教訓我?我今天要剝去你這件驕傲的外衣!」
  一把握緊了我的肩膀,他突然箍住了我的身子,在我還沒弄清楚他的意圖以前,他的頭已經對我的頭壓了過來,我發出一聲喊,開始猛力的掙扎,但他把我箍得緊緊的,反翦了我
的雙手,用他的一隻手緊握著,另一隻手扯住了我的頭髮,使我的頭無法移動。然後,他的嘴唇緊壓在我的唇上,他扯住我頭髮的手滑下去,攬住了我的腰。我無力於掙扎,他的嘴唇
柔軟、灼熱,而濕潤,舌尖抵住了我牙齒。我透不過氣來,暈眩的感覺逐漸籠罩了我,我覺得要窒息,要暈倒。而另一種燒灼的熱力從我唇上遍佈全身,使我渾身酥軟無力。陽光在我
頭頂上閃耀,我眼前浮動著千千萬萬道金色的光芒,那些光芒跳動著,旋轉著,飛舞著。
  幾千個世紀都過去了,幾百個地球都破碎了,他終於放鬆了我,他那發亮的眼睛在我眼前變得特別大,他的聲調喑啞,卻帶著勝利的嘲弄:「我打賭你從沒被人吻過,嗯?」
  我呆呆的站著,屈辱的淚水湧進了我的眼眶,草原,樹木,和凌風那可惡的臉全在那層淚霧之後浮動,我努力想平伏自己的喘息,卻越來越被昇高的憤怒弄得呼吸急促,胸腔燃燒
得要爆裂。
  他把雙手插進口袋裡,唇邊浮上一個微笑,清了清喉嚨說:「這有沒有幫助你認清自己?嗯?你知道嗎?你是個熱情的小東西,你全身都燃燒著熱情的火焰,你所需要的是火種,
讓我來做你的火種,幫助你燃燒,如何?」
  我聽著他說完,然後,我舉起手來,像我在電影上見過的一樣,狠狠的抽了他一耳光。他毫無防備之下,這一掌打得又清又脆。
  我沉重的呼吸著,憤憤的說:
  「你卑鄙!下流!而無恥!我永遠不會看得起你!永遠不會!」轉過身子,我奔進了幽篁小築,一直衝進我的屋裡,鎖上了房門。
  我沒有出去吃午餐,章伯母來喚我的時候,我隔著門告訴她我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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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5 21:13:42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章】
  好漫長的一個下午,我只是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的望著窗子,望著窗玻璃上陽光的閃爍,望著竹影綽約的移動,望著一窗明亮的日光轉為暗紅的霞光。四週很靜很靜,沒有一點
聲息。
  章伯母曾三度來敲我的房門,並且輕喚我的名字,由於我沒有答應,她一定以為我睡著了,也就悄悄的退開了。
  我躺著,心情恍惚迷離,時而若有所得,時而又若有所失。黃昏的時候,我睡著了一會兒,睡得很不安穩,凌風和韋白的影子像縱橫的兩條線,交織成一張大網,我在網裡掙扎,
喊叫。那網纏住我,使我無法呼吸。我喊著,叫著,突然從夢中驚醒,一頭一臉的冷汗,坐起身來,我怔忡不甯的呆坐著,好一會兒,才拭去額上的汗珠,試著從床上站起來,一下午
的躺臥讓我筋骨酸痛,噩夢使我頭腦昏沉,而且,我餓了。
  我坐在鏡子前面,審視著我自己,我的面頰蒼白,眼神枯澀,頭髮零亂的紛披在頰邊額前。拿起一把梳子,我不經心的梳平了頭髮,丟掉髮刷,我嘆口氣,忽然覺得一切都那樣讓
人煩躁,我該怎麼辦?發生了和凌風這種事情之後,我如何再能在青青農場住下去?但是,離開這兒嗎?媽媽爸爸的事情怎樣了?何處是我的家?我能回到哪兒去?而且——而且——
我怎能離開這兒的陽光、草原、樹林、溪流、夢湖和苦情花?
  繞著房間,我在房裡走來走去,不斷的走,直到我的腿疲倦。窗上的霞光更紅了,打開窗子,我注視遠處一天的紅霞,天邊在燃燒,竹葉的頂梢也在燃燒,紫色、紅色、橙色的雲
在玩著遊戲,忽然聚在一起,忽而分散各處。我深深呼吸,透過竹葉的晚風沁涼清爽,我把發熱的面頰貼在窗欞上,我愛這兒!我愛青青農場!我愛這兒的雲,這兒的山,這兒的樹和
落日!
  又有人敲門,我聽到凌雲細聲細氣的低喊:
  「詠薇!詠薇!」
  我甩甩頭,甩不走那分煩惱。打開房門,凌雲拿著她的刺繡站在房門口,一臉盈盈的笑。
  「詠薇,你怎樣了?媽媽要我來看看你。」
  「我沒什麼,」我說,咬了咬嘴唇。「只是有些頭暈。」
  「一定是中了暑,」她從裙子口袋裡摸出一盒薄荷油。「試試這個。」
  我接過去。
  她走了進來,把刺繡堋子放在桌上,我抹了一些薄荷油在額上,又抹了一點在鼻子下面,我喜歡聞那股涼涼的薄荷香。
  凌雲倚著桌子,她白皙的皮膚帶著微紅,我這才瞭解古人描寫好皮膚為什麼用「吹彈得破」四個字。桌上,她那精緻的刺繡品似乎特別刺目,菊花、短籬和蘆草。
  「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我喃喃的念:「圃露庭霜何寂寞?雁歸蛩病可相思?」
  「嗯?」凌雲張大眼睛望著我:「你在說什麼?」
  「你不知道這幾個句子嗎?」我凝視她:「你沒聽說過這幾句?這是曹雪芹的句子。」
  「我不知道,」她搖搖頭,黑白分明的眸子坦白而無邪:「我很少看書,尤其是詩,我看不懂。」
  我愣了愣。「那麼,你如何去瞭解他的思想領域?」我衝口而出的說。
  「什麼?」她有些莫名其妙。「你在說什麼?」
  「我說——」
  我嚥住了,算了,何必呢?這不是我管得著的事,像韋白說的,人生沒有辦法分析和解釋,也沒有辦法透徹的瞭解,我何苦一定要探究出道理來?何況,男女相悅是沒有道理可講
的,那是偶然加上緣分再加上第六感第七感的吸引,所等於出來的東西。
  「我沒有說什麼,」我搖搖頭。「我心情不好。」
  「你在想家?」她問:「想你媽媽?」
  「我——」我再搖搖頭:「我不知道。或者,我應該回台北去了。」
  「不要!詠薇!」她由衷的喊,熱情的抓住我的手。「你不會這麼快就回去,是不?我們都這麼喜歡你,你一定要再住一段時候,你走了,我又要寂寞了。」
  「你不會寂寞。」我慢慢的說。
  「會的!一定會!」她喊:「別走,詠薇,再過幾天,樹林裡的槭樹都會轉紅了,冬天,我們可以到合歡山上去賞雪,我保管你會收集到許多小說資料,你在台灣見過雪嗎?」
  「沒有。」
  「留到冬天,詠薇,合歡山上積雪盈尺,我們可以去堆雪人,霧社的櫻花也開了,那兒也有一個湖,他們叫它碧湖,湖邊遍地遍野的櫻花,盛開的時候紅白相映,幾里外都可以看
到。詠薇,留到冬天,這兒的冬天比夏天更美,你會愛上它的,我向你保證!」
  何必等到冬天?即使是夏天,我也已經愛上它了。倚著窗子,我默默的出神。如果沒有凌風,如果沒有上午那倒楣的一慕!
  章伯母忽然出現在門口,她手裡拿著一個盤子,裡面是幾個熱氣蒸騰的包子,顯然是剛剛蒸好的,帶著溫暖和煦的笑容,她說:「詠薇,你一定餓了,中午沒吃飯。來,嘗嘗這包
子味道如何?這是我自己包的,你章伯伯最愛喫麵食。」
  新蒸的包子發出誘人的香味,我發現我是真的餓了。拿起一個,我立即吃了起來,青菜豬肉餡,沒有什麼特別的作料,卻美味可口。
  章伯母望著我,關懷的問:
  「臉色是不大好,怎麼了?是不是太陽曬得太多?」
  「沒有什麼。」我搖搖頭,勉強的笑笑。
  「詠薇在想家,」凌雲接了口。「她說要回台北去,我正在勸她呢!」
  章伯母深思的看著我,帶著狐疑的神色。
  「是怎麼一回事?」她警覺的問:「發生了什麼?是你章伯伯又對你說了什麼嗎?」
  「沒有,不是的!」我猛烈的搖頭:「真的沒什麼。」
  「你不會無緣無故想回家,」章伯母說,輕輕的把手按在我的肩膀上。「告訴我,是怎麼一回事?」
  「沒有事,只是,我忽然很想媽媽,」我說,突然感到眼眶發熱,沒來由的淚水充斥在眼眶裡,我轉過頭,用不穩定的聲調說:「我只是想回去!」
  章伯母的手臂圈住了我,她仔細的審視我的臉,然後,她輕聲說:「好了,詠薇,別煩惱,嗯?我會查出你是為了什麼,我不會饒恕那個讓你難堪的人,至於回台北,你不是真心
的吧?詠薇?」
  我默然不語,章伯母拍拍我的肩。
  「讓凌雲陪你出去走走,好嗎?」
  我搖搖頭,我寧願自己一個人。
  走出了幽篁小築,我無情無緒的穿過鴿房。秀荷正趕著羊群歸欄,我望著她把牠們趕進羊欄裡,凌霄站在一邊計數。那些毛茸茸的動物彼此擠著,笨頭笨腦卻又十分溫柔,不知道
牠們的世界裡,有沒有煩惱和感情的糾葛?人類太聰明,所以就最會給自己製造問題和痛苦了。
  凌霄望著我。
  「聽說你不舒服,詠薇。」
  「沒什麼,」我說:「天氣太悶了。」
  天氣確實相當悶熱,涼風不知何時已經停止,遠處的晚霞紅得有些不正常,更多的黑色的雲層在移近。靠山邊的樹林和烏雲接在一起,成為黑壓壓的一大片。
  我向前面走去,一面對凌霄說:「如果我回來晚了,不要等我吃晚飯,我已經吃過包子了。」
  「你最好不要走得太遠,」他看了看天空。「天色不對,恐怕會下雨。」
  即使下雨,能淋淋雨也不錯,我心頭正熱烘烘的煩躁得難受。離開了他,我向溪邊走去,直覺的認為溪水可以治療我的煩惱。
  到了溪邊,我走下河堤,脫下鞋子,踩進冰冰涼涼的水中。低著頭,我看著水中自己的影子,看著流水從我腳下流過,看著雲、山和樹的倒影,還看著那些靜臥在溪底的鵝卵石。
我心中的煩躁果然逐漸平息,但,起而代之的,卻是一分迷迷惘惘的空虛之感。
  流水在流著,流走了幾千萬世代人類的煩惱和歡樂。現在我站在這兒,它從我腳下流去,若干年後,當我屍骨已寒,它仍然會繼續的流。生命是多麼多麼的渺小!無知無覺的世界
才是永恆的,有知有覺的世界就有死亡。不過,如果沒有我,也就沒有世界了,不是麼?因為我存在,所以我能看到雲和山,樹和流水,如果沒有我,這些東西的存在與否我全都不得
而知,這樣說來,「我」又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了。
  我的思想就這樣浮游在「有我」與「無我」的境界裡,朦朦朧朧的在探索生命的奧秘。第一聲雷響並沒有驚動我,第一滴雨點擊破了水面,我那樣陶醉的看著那被雨點劃出的漣漪
,一圈圈的向外擴散。第二滴雨點,第三滴雨點,第四滴,第五滴——成千成萬滴雨點落了下來,無數的漣漪,無數個圓圈,擴散,又擴散。第一陣狂風和第二陣幾乎是接踵而來的,
我聽到樹林在掙扎呻吟,我的裙子飛捲了起來,頭髮撲上了我的面頰,然後,「唰」的一聲,雨點驟然加大,狂猛的一瀉而下。
  我跳出了小溪,在這樣的狂風急雨下漫步絕非享受,我希望能在全身濕透之前趕回幽篁小築。
  我向前奔跑起來,一手提著我的鞋子。雨聲如萬馬奔騰,雷鳴和閃電使整個的原野蒙上了一層恐怖的氣氛,四面密集的烏雲把黃昏天際的彩霞一掃而空,黑暗幾乎是立即就降臨了
。我加快速度奔跑,歸途必須經過的樹林在望了,我竄進了樹林,沿著小路奔跑出去,剛剛要奔出樹林,迎面一個男人跑了進來,和我撞了一個滿懷,我尖叫了一聲,看到從那人身上
落下的顏料和畫筆,我鬆了一口氣,最起碼,這不是什麼怪物,抬起頭來,我說:
  「余亞南,是你。」
  他攬住我,眉毛和頭髮上都掛著水珠,他身上和我一樣潮濕。樹林裡雖然幽暗,雨點卻被樹葉擋住了大部分,只是風吹過來的時候,樹葉上篩下的雨水就更其猛烈。他的手圍住我
的肩膀,把我額前濕淋淋的頭髮掠向腦後,他注視著我說:「我有沒有撞痛你?」
  「還好,只是嚇了我一大跳。」
  他微笑,黑幽幽的眼睛閃著一種特殊的光。
  「你以為我會傷害你?」他問:「我看我們還是在樹林裡避避雨吧,找一個安全一點的地方,怎樣?」
  「樹林裡不是最危險嗎?」我說:「當心被雷劈到。」
  他拉著我走到一塊由樹葉和藤蔓組成的天然篷帳下面,地上積滿了落葉,雖然潮濕,卻很柔軟,他說:
  「這兒怎樣?只要沒有大樹幹,就不會被雷打到。而且,這種夏季的暴雨馬上會過去。」
  他把畫板放在落葉上,讓我坐在上面,樹林裡黑暗而恐怖,他問:「你害怕嗎?你在發抖。」
  「不是害怕,是冷。」我說,濕衣服緊貼在我身上,風吹在身上,有著濃重的涼意。
  「靠著我,」他不由分說的用手抱住了我,他的手臂環住了我的腰。「這樣會暖和一些。」
  我的背脊本能的挺直了一下,一種不安的感覺襲上了我的心頭,他沒有忽略我身體的僵硬,十分溫柔的,他輕聲說:
  「你怕我嗎?詠薇?我不會傷害你的。」
  「我——知道。」我囁嚅著。
  雨仍然在狂驟的奔瀉,呼號的風從原野上竄進林內,樹枝折斷了,發出清脆的響聲,雷聲震動了大地,閃電像龍舌吐信,四週各種聲響如同鬼泣神嚎。我和一個不大熟悉的男人同
在一個黑暗的樹林裡,這給我一種完全不真實的感覺。
  「詠薇,我還記得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你站在水裡,像一道天際的彩虹。」他輕輕的開了口,聲音低而柔,帶著一股蠱惑和催眠的力量。
  我默然不語。
  「我們見面的次數不多,可是,你給我的印象卻很深刻,你的臉龐充滿了靈性,眼睛蘊藏著智慧,每次我見著你,就像見到了光一樣,不由自主的受你吸引,有時我會幻覺,你就
是珍妮的畫像裡的珍妮,是我的珍妮,我的靈感。」他停了一下。「你會認為我太冒昧嗎?」
  我那分不安的感覺更重了,我試著想離開他,但他把我攬得更緊了一些。
  「你會認為我冒昧嗎?」他重複的問。
  「哦,不,」我勉強的說。「只是——我沒你說的那麼好。」
  「你是的,你自己不瞭解,」他固執的說:「別動,詠薇,你該不是怕那個閃電吧?它不會傷到你的。我剛剛說你像我的靈感,你願意讓我幫你畫張像嗎?站在水邊,雲和天是你
的背景,樹枝的影子拂在水面,你微微的彎著腰,凝視水裡的倒影——這會是一張得到國際藝術沙龍入選作品。詠薇,你相信我會成為一個畫家嗎?」
  「當然,」我咽了一口口水。「我相信。」
  「你願不願意幫助我?」
  雨小了些,風似乎也收了勢,我傾聽著,那突來的暴風雨像是已經過去了。
  「你聽到我的話了嗎?詠薇?」
  「是的,我聽到了,」我急忙說,頭頂的樹枝上變然傳來了鳥鳴,在大雨傾盆的時候它們不知躲向何方?一隻鳥聲喚來了無數小鳥的和鳴,吱吱喳喳的充滿了喜悅和活力。「只要
我能夠幫助你。」
  「你一定能夠,我告訴你——」
  我跳了起來,雨是真的停了。
  「雨停了,」我急急的說:「我要趕回幽篁小築去吃晚飯,謝謝你,余亞南,隨時我願意做你的模特兒!」
  我轉過身子,沒有再等他表示意見,就向竹林外走去,走了好遠,我又回身對他喊了句再見,心底有種不忍的感覺,因為他獨自停留在黑暗的林內,默默不語,仿佛對我的突然離
去作沉默的抗議,我不知道是不是傷了他的心,但林外涼爽而濕潤的空氣使我舒服多了。
  烏雲已經無影無蹤,天際比剛剛亮了許多,但暮色十分濃厚。小草上全沾著亮晶晶的水珠,低窪之處水流成河。我提著鞋子,赤著腳向幽篁小築走,渾身濕淋淋的,我必須從後門
回去,我不願意別人看見我這副狼狽的樣子。
  風吹過來,清清涼涼的,帶著小草的甜味,昏暗的暮色像層朦朧的薄霧,迷迷離離的籠罩在草原上。我看著那些點綴在草原上的槭樹,烏心木,和黃杞。想到凌雲所說的,再過幾
天,槭樹要轉紅了,綠色的草原上,疏疏落落的夾幾棵紅葉,必定美得誘人。我將離去嗎?我不知道。
  走進竹林,前面羊欄旁邊,有一棟小茅屋,是章家的柴房,我無聲無息的越過那半掩的門口。忽然間,我聽到門裡一陣掙扎的聲音,有個人突然從門裡衝了出來,我大吃一驚,瞪
眼看去,是林綠綠!她也滿面驚愕的瞪著我,顯然沒料到我正在門外。她的衣服不整,頭髮零亂,衣服上還沾著許多稻草,臉上有種凶野的美麗。但她渾身沒有一點雨珠的痕跡,那麼
,她曾在柴房中躲過一陣大雨了。
  我正想和她說話,她卻一甩頭,轉身就向原野中跑去了。我呆了呆,還沒來得及移動,門裡又衝出一個人來,看到了我,他猛的停住,我們面面相覷,我只聽得到我自己重重的呼
吸聲。
  那是凌風!他上半身赤裸著,頭髮是濕的,沾滿了破碎的稻草,長褲褲管上全是泥,衣服比林綠綠更不整齊,臉上同樣有著凶野的痕跡。
  我們對視了幾秒鐘,然後我重重的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掉頭就向房裡走去。這就是凌風,我總算認清他了,總算認清他了!如此放蕩不羈的野蠻,他甚至不放過他哥哥的女朋友!

  他猛的攔在我面前。「等一下,詠薇!」他喊。
  我啐了一口,恨恨的、輕蔑的、咬牙切齒的說:
  「卑鄙!下流!」說完,我向屋裡衝去,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他的手強而有力,我的手臂如同折斷般的痛楚起來,我大叫:
  「放開我!你這個無恥的下流胚!」
  他的臉逼近我,眼睛惡狠狠的盯著我,憤怒的說:
  「你以為——」他忽然嚥住了要說的話,狡黠的收起了憤怒之色,換上個調侃而嘲弄的笑容,輕鬆的說:「你為什麼這樣生氣?你在吃醋嗎?還是嫉妒?」
  我從沒有這樣憤怒過,咬著牙,我氣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能從牙縫裡迸出幾個不連續的字:
  「你——你——你——」
  他收起了調侃的顏色,面部突然柔和了。
  「好了,詠薇,犯不著氣成這樣,你需要馬上換掉濕衣服,當心生病!」
  「不要你關心!」我總算迸出了一句話來,接著,別的話就傾筐而出:「你是個混蛋,章凌風!你沒有自尊,沒有人格!你是個標準的衣冠禽獸!我但願沒有認識過像你這種下流
而沒良心的人!虧你還受過大學教育,還——」
  「住口!」他喊,憤怒又染上了他的眼睛,和我一樣的咬著牙,他說:「我沒做過任何對不起自己良心的事,你也沒有資格教訓我!別以為你有什麼了不起,你遠不及林綠綠乾淨
!滾開!別再來煩我!」
  他把我用力一摔,我幾乎撞到牆上,收住步子,我憤然的再看了他一眼,就奔進了我的屋子。鎖上房門,我把自己擲在床上,頓時淚如泉湧,遏止不住的放聲痛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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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5 21:14:05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
  當天晚上我又沒有吃晚飯,第二天我就發起燒來,頭痛得無法下床。生病的主要原因,應該是那場大雨,再加上情緒不寧和感情激動。這一帶沒有醫生,只有山地小學內有一個醫
務室主任,但他也只能醫療外科的疾病。不過,章伯母自己就是一個很好的家庭醫生,她細心的看護我,親自幫我準備食物,用家裡儲備的藥品、消炎片和感冒特效藥來為我治療。
  頭兩天我病勢很猛,燒到三十九度,而且持續不退,人也有些昏昏沉沉。病中的人特別軟弱,我在枕邊哭著說要回家,像個小孩一樣的喊媽媽。章伯母守在我床邊,凌雲更寸步不
離我的左右。等我腦筋清醒的時候,章伯母就軟言軟語的勸我,用各種方式來讓我開心。凌雲甚且把她的鸚鵡帶到我的床頭來,讓它來解除我的無聊。我融化在這濃摯的友情裡,凌雲
使我感動,章伯母讓我生出一種強烈的孺慕之情。
  生病第二天晚上,我從沉睡中醒來,無意間聽到門口的一段對白。
  「她好些了沒有?媽?」是凌風的聲音。
  「你為什麼不進去看看她?跟她說說笑話?」章伯母在反問。「使她愉快,對她的病有幫助。」
  「哦,不,媽,」凌風很快的回答。「她討厭我,我只能讓她生氣。」
  「是嗎?」章伯母警覺的語氣:「你怎麼得罪她了?想必她鬧著要回台北都與你有關吧?」
  「她?要回台北?」凌風顯然怔住了:「我以為——」
  「你以為什麼?」
  「哦,沒什麼。」凌風停了半晌,然後用低沉的、自語般的語氣說:「她誤會我。」
  接著,是一聲深長的嘆息。
  「唉!」
  他的聲音裡有著真正的痛苦,那聲嘆息綿邈而無奈,竟勾動了我內心深處的酸楚,我本能的震動了一下。隔著門,我似乎都可以看到他濃眉微蹙的樣子。一時間,我有叫他進來的
衝動,但是,他的腳步迅速離開了門口,他走了。我的情緒鬆懈了下來,闔上眼睛,我心底淒淒惶惶的湧上一陣惆悵。
  章伯母停在我的床邊,她溫柔而清涼的手覆在我發熱的額上,彎腰注視著我說:「吃藥了,詠薇。」
  我睜開眼睛,眼裡迷濛著淚水。
  「怎麼了?詠薇?」章伯母關心的問。
  「我——」我想說要凌風進來,但是,我只說:「我有些頭痛。」
  我在床上躺了一個星期,事實上,最後兩天已經完全沒有病了,但我精神上的病還沒有好。我不敢走出房門,不敢見到凌風,我不知道見到他之後用什麼態度對他,也無法分析我
對他的感情。他是個浪子,一個百分之百的浪子,既沒有凌霄的穩重,也沒有余亞南的飄逸,更沒有韋白的深沉。可是,我不明白我為什麼總要想到他。我的思想完全不受我自己的控
制,一星期沒見到他似乎是很長久了,在這一星期裡,他和林綠綠該是形影不離吧?他是不安於寂寞的人,他是不願受拘束,也不願委屈自己的人,誰知道他會怎樣打發時間?可是—
—可是——可是這些又關我什麼事呢?
  我恨他嗎?我不知道。柴房門口的一幕記憶猶新,光天化日下的強吻也不可原諒,或者由於我恨他,才總是想起他。病好了,我應該不再軟弱,或者,我以後不會再理他了,我也
應該不再理他,他只是個不拘形骸的浪子!他吻我,並非對我有情,他和林綠綠歪纏,也並非對綠綠有情,他就是這樣的一個男人,喜歡遊戲,喜歡征服,而不喜歡負責任!可是——
可是——可是我為什麼一直要想這些呢?
  韋白來看過我,他親切的神情使我安慰,他懇摯的祝福也撼動我。凌雲在我床邊對他微笑,他溫存的望著她,眼底有著深深切切的憐愛之情。我想起《紅樓夢》裡寶玉發現椿齡和
賈薔的感情後,所說的一句話:「從此後,只得各人得各人的眼淚罷了。」我嘆息,把臉轉向牆裡,誰能解釋感情的事呢?我應該可以出房門了,但我仍然賴在房裡,連吃飯都由秀枝
送到房間裡來。
  章伯母顯然瞭解我已痊愈,但她並不勉強我出去,只是常常用一種研究的神色望著我。
  這天中午,秀枝送進我的午餐,我驚奇的發現,在托盤裡,除了三菜一湯之外,緣著盤子放了一圈紅艷的苦情花,數了一數,剛好十朵,每朵花都花瓣朝外,把整個盤子點綴得別
致無比。苦情花提醒我的記憶,我依稀又奔逐在叢林裡,草原上,和夢湖之畔。
  抬起頭來,我驚喜交集的望著秀枝,問:
  「誰弄成這樣?」
  「二少爺。」秀枝笑著說。
  我的臉色沉了沉,我該想到只有他才做得出來,別人沒這分調皮,也沒這分閒情逸致。
  秀枝指了指飯碗旁邊,說:
  「還有一張紙條。」
  我這才看到,在一朵苦情花的花心裡,有一張摺疊得很小很小的紙條。我猶豫了一下,就取出來,上面是凌風潦草的字跡,寫著:
  「我就站在你的門外,等待接受你的審判。假若你願意見我,請把苦情花全部收下,否則,就讓它們留在托盤裡,交給秀枝拿出來,我會識趣的走開,絕不打擾你。無論你收不收
下苦情花,我都同樣祝福你!所以,最起碼,請收下我的祝福!
  凌風」
  我遲疑了好一會兒,心跳得非常厲害,秀枝垂著手,站在一邊等待著,我無法繼續拖延時間。匆促中,我只得告訴秀枝:「你走吧,等下再來收碗筷。」
  我把托盤和苦情花一起留在房裡。秀枝出去了,我坐在書桌前面,不敢回頭,只聽到我自己心臟狂跳的聲音。門在我身後闔攏,有腳步聲輕輕的走到我身邊,我不敢動,也不抬頭
。好半天,我聽到一個低柔的、帶著幾分懇求味道的輕喚:「詠薇!」
  我抬起頭,和他眼光接觸的一剎那,像有閃電擊中了我一般,竟使我全身震動。他的眼睛那樣誠懇、惶恐,充滿了惻惻柔情。他的身子慢慢的矮了下來,跪在我的面前,然後,他
把頭埋進我的裙褶裡,靜靜的一動也不動。
  就這樣,我們一語不發的待在那兒,時間彷佛也成了靜止,世界上沒有什麼更重要的事了,有個男人跪在我的面前,那放浪不羈、任性驕傲的人——凌風!我的眼眶濕潤了,有水
霧在眼睛裡凝結,沿著面頰滾落,我無法控制我的抽噎,淚水像決了堤的洪水,不住的滾下來。
  他仰起頭,他的手捧住了我的臉,輕輕的,他懇求的說:
  「哦,不,詠薇,你不要哭。」
  我抽噎得更厲害,他的聲音撞進我的內心深處,絞動我的肺腑,使我的五臟全部痙攣了起來。
  「哦,詠薇,別哭。」他繼續說:「我知道我不好,我知道我渾身都是缺點,但是,給我機會,詠薇,不要輕視我,給我機會變好。」
  我哭泣著攬住他的頭,他站起身來,把我拉進他的懷裡,用他溫暖的面頰貼在我全是淚的臉上。愛情就這樣無聲無息的來了,韋白、凌霄、余亞南——所有的人物都從我記憶中退
走,消逝。我面前只有凌風,我心底只有凌風,我整個靈魂裡都只有這一個人——凌風!到這時為止,我才知道我是這樣迫切的要他,從沒有要過別的人!
  他掏出了手帕,擦著我的臉,小小心心的拭去我眼旁淚痕,溫溫柔柔的說:「喏,你不要再哭了。這場病讓你變得這麼消瘦,瘦得只剩下一對大眼睛了。一星期曬不著太陽,你整
天躺在這小屋裡想些什麼?我打賭沒有想過我,是麼?我卻整天在你房門外面走來走去,你知道麼?」
  我收起了淚,搖搖頭。
  「不知道。」
  「我不敢進來見你,」他輕聲說,握住我的雙手,垂下眼簾,視線停在我的手上。「你是那樣凶巴巴的毫不留情面,每句話都像刀一樣要刺傷人。可是,你是對的,我不值得你喜
歡,你不知道,詠薇,我費了多大的勁要得到你的歡心。」
  「我以為——」我囁嚅的說:「你是沒有誠意的。」
  「對你沒誠意嗎?」他抬起眼睛來凝視我,把我的手壓在他的心臟上。「試試看,我的心怎樣的跳著?剛剛我站在門口等待的時候,我覺得幾百個世紀都沒有那麼長,秀枝空著手
出來的那一刻,我的呼吸都幾乎停止。詠薇,我一生從沒有這樣激動過。你相信我嗎?」
  我傻傻的點頭。
  「記得那一天嗎?詠薇,你在樹林裡睡著的那一天?我守在你身邊,望著你沉睡,那時,我就知道有什麼事情發生了,當你醒來,我覺得天地復甦一樣,什麼都充滿了光明。這種
情緒是我從來沒有的,以後,我就費盡心機來瞭解你,接近你,而一天比一天更受你的吸引,更放不下你也逃不開你——」他喘了口氣:「噢!詠薇,你是怎樣一個小女巫呀!」
  我低垂著頭,無法說話,我曾幾百次幻想我的戀愛,幻想那幽美動人的一刻,但,從沒想到是這樣帶著窒息的壓力和驚天動地的震撼。他用雙手捧起我的臉,他的眼光深深的凝注
在我臉上,好一會兒,才又低低的吐出幾個字:
  「還生我的氣麼?」
  我動了動嘴唇,不知說些什麼好,為什麼生他氣呢?我已經記不得了,那是太遙遠太遙遠以前的事了。
  他嘗試著對我微笑,(因為,始終他眼睛裡也蒙著水霧。)嘗試回復他一向輕快的語氣:「你今天不會說話了嗎?詠薇?如果還想罵我,就罵吧!你一向都是伶牙利齒的。」
  我搖搖頭。
  「什麼話都不必說了,只有一句——」我沉吟的說。
  「是什麼?」
  「是——」我望著他:「你仍然可惡!」
  他笑了,彷佛我的話使他開心。
  「你又像你了!」他說:「哦,詠薇,」他喘口氣,突然吻住了我,喃喃的喊:「哦,詠薇!哦,詠薇!」
  這是他第二次吻我,那暈眩的感覺又來了,我不由自主的用身子貼緊了他,手臂緊緊的纏住了他的腰。暈眩,暈眩,暈眩,醉死人的暈眩——我喘不過氣,只本能的反應著他。像
浸潤在一池溫水裡,水在回旋,我在漩渦裡轉著、轉著、轉著——我以為一輩子也轉不出這漩渦了,那美妙而醉人的旋轉,然後,他的頭抬了起來,嘴唇離開了我,我閉著眼睛,不願
睜開。
  「詠薇,」他輕喊:「你這個魔術家變出來的小東西哦!」
  他的嘴唇又壓上了我,這次卻狂猛而凶狠,不再是一池回旋的溫泉,而是一陣猛捲過來的狂飆,我無法透氣,無法思想,無法呼吸,整個身子都癱軟無力,化為水,化為泥,化為
虛無。
  有人輕敲房門,我驚動了一下,他緊攬著我,不許我移動。
  「有人——」我低吟著說。
  「別管他!」他說。
  那是多少個世紀以來亙古常新的事!當他終於抬起頭來,而我睜開了眼睛,世界已非原來的世界,我也不是原來的我,原有的生命離我的軀殼飛馳而去,新的生命已從天而降,我
沒理由的想流淚,想歡笑,想歌唱,也想酣眠。我伸展手臂,如同從一個長遠的、沉沉的睡夢中醒來,從沒有這樣強烈感受到生命的可愛!我高興,因為世界上有我!我高興,因為我
是活生生的!我高興,因為我是那麼完整的我!多麼沒理由的高興呀,但是,我高興!
  那一個下午就那樣昏昏沉沉的過去,我們在小屋裡,時而笑,時而說,時而流淚,時而長長久久的對視不語。午餐在桌上變冷,我忘了吃,他也沒有吃午餐,奇怪的是並沒有人來
打擾我們。當我們都發覺餓了的時候,我們就把桌上的冷飯冷菜一掃而空,吃得盤子底都朝了天,然後相視而笑。時間靜靜的流過去,等到光線已昏暗得讓我們辨不出彼此,我們才驚
異的發現整個下午只是這樣短暫的一瞬。
  那天的晚飯我和凌風一起出現在餐廳裡,凌雲由衷的祝福我的病愈,凌霄禮貌而誠懇的問候我,章伯母卻用一對溫柔的目光,微笑而含蓄的注視我,我立即知道她什麼都瞭解了。
她是那樣細緻而敏感的女人,有什麼感情能逃過她的眼睛?說不定下午也是她安排好了不讓人來驚動我們的,怎樣一個善解人意的好母親呀!
  章伯伯只是粗心大意的看了我一眼,用他一向宏大的聲音說:
  「病好了嗎?到底是城裡長大的女孩子,淋淋雨就會生病!喏,多吃一點,吃得多,就不會生病!」
  我的胃很好,凌風也不錯。整個吃飯的時間內,他就是死死的盯著我,使我不能不回視過去。我想,全桌子都會看出我們的情形了,這讓我臉紅,又讓我情不自已的要微笑。我一
直朦朦朧朧的想微笑,彷佛不為了什麼,只為了生命是那麼美好。
  飯後,我和凌風漫步在草原上。
  天邊有很好的月亮,大概是陰曆十六、七左右,月亮比十五的時候還圓還大。圍著月亮的周圍,有一圈金色的、完整的月華,我抓住凌風的手,叫著說:
  「快許願!」
  「為什麼?」
  「媽媽告訴我,當月華完整的時候,你許的願望就會實現!」我說。
  「那麼,我要許一個願,」他握緊我的手,望著月亮說:「願詠薇永遠快樂!」
  他的願望有些出我意外,我望著他,我以為他會許願,要我們永不分離。他用手圍住我的肩,輕聲說:
  「只要你快樂,比什麼都好。」低頭凝視我,他說:「和我在一起,快樂嗎?」
  我輕輕的點點頭。
  「那麼,我永不會離開你。」
  那是怎樣的一個晚上?雲層薄而高,月光清而遠。草地上凝著露珠,原野在月色下迷迷離離的鋪展著,疏疏落落的樹叢,被月光染上一層銀白。風在林間低訴,幽幽然,切切然。
夢似的月光,夢似的夜晚!夢似的我和他!我不再渴求什麼了,我腦子裡什麼都不想。
  他解下他的襯衫,披在我的肩膀上,因為曠野風寒,而夜涼似水。
  「我不要你生病,」他說:「看到你消瘦蒼白,讓我的心好痛好痛。」
  我們漫步在月光之下,緩緩慢慢的走著,我想問他關於柴房裡的事,但那並不重要,現在沒什麼是重要的,我知道我有他!何必追問柴房裡的事呢?何必破壞這美好的夜?我緊偎
著他,原野上風也輕柔,月也輕柔。
  前面有一棵孤立的矮樹,孤零零的豎立在月色裡,我疑惑的望著它,記憶中似乎有什麼不對,矮樹輕輕的晃動了一下,不,那不是樹,是一個人!
  我抓緊了凌風:
  「看!那兒有一個人!」
  真的是一個人,他正佇立在月色裡,呆呆的引頸翹望,面對著幽篁小築的方向。
  「是誰?」凌風大聲問。
  那人影寂然不動,我們向前走去,月色下,那人的形狀逐漸清晰,他沒有發覺我們,而完全陷在自己的沉思裡,他的目光定定的望著幽篁小築前的一片竹林。
  「是韋白!」凌風奇怪的問:「他在做什麼?」
  我拉住凌風,囁嚅的說:
  「大概他在散步。」
  「不對,」凌風說:「他在出神!他的樣子好像著了魔了,我們看看去。」
  「不要,」我阻止了凌風,心裡有些明白韋白,如果他不是為情所苦,就必然是有所等待。「我們走吧,何必去打擾他呢?」
  「他已經快成為化石了,」凌風說,搖了搖頭:「他的生活未免太寂寞了,可憐的人!」
  他也不是很可憐,我想。他有所愛,也被愛,儘管隔在兩個星球裡,有那分淒苦,也有那分甜蜜,「愛」太美了,所以,往往一般人都要為它付出代價。但是,我和凌風呢?我不
禁下意識的攬緊了他。
  「我們走吧!」
  我們往回走,沒有驚動韋白。我很沉默,恍恍惚惚的想著韋白,僅僅數日之前,我還曾把我童稚的戀情,係在他的身上,但是,現在,我已經醒來了,認清了自己,也認清了感情
。是的,可憐的韋白!還有,可憐的凌雲!我咬咬嘴唇,決心要幫助他們。我們依偎著,向幽篁小築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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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5 21:14:29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章】
  生命的醒覺常常在一夜之間來臨,我突然從沉睡中醒來了,覺得自己充滿了活力及喜悅之情。鏡子裡的我幾乎是美麗的,那流轉著的如醉的眼睛,那微紅的雙頰和濕潤紅艷的嘴唇
,以及渾身煥發的精神。
  我終日奔逐在草原上,和凌風嬉鬧談心。水邊的垂釣,林中的散步,夢湖邊共同編織著夢幻,山石上合力鐫刻著心跡。我們做了不少的傻事,用蘆葦結上同心結,放諸流水,讓它
順流而下,我們說,水流過的地方,都有我們愛情的痕跡,而被自己感動得流淚。在夢湖邊,我們俯身對著湖水中兩人的倒影,說是如果兩人影子重疊,就將世世為夫妻,結果兩人都
栽進了湖裡,攪碎了一湖清影。懸崖上,我看到一朵百合,喜歡它名字的象徵意味,凌風竟爬上懸崖去採摘,幾乎摔得半死。
  所有的傻事都做過了,我們就靜靜的躺在夢湖湖邊,望著天際白雲悠悠,聽著林內輕風低訴,感受著湖畔翠霧迷離。他會忽然用不信任的眼睛望著我,奇怪的問:
  「詠薇,你怎麼會到青青農場來?」
  我平躺著,微笑的望著天。我怎麼會到青青農場來?命運安排了一切,因為媽媽爸爸要分離,所以我和凌風會相遇。命運拆散了一對姻緣,是不是又會安排上另外一對來彌補?
  「哦,」我低語:「因為這兒有你呀!」
  「你不會離去嗎?」
  「我會離去,等媽媽來接我的時候。」
  「可是你還會再來的,對嗎?」
  「當然,」我望著他:「你在想些什麼呀?」
  「這夢湖,」他喃喃的說:「這煙霧氤氳的夢湖,我怕一切都不是真實的,」他用手輕輕的觸摸我,從我的手臂到肩膀,從肩膀到面頰,從面頰到頭髮。「我怕你只是什麼好妖怪
變出來的小精靈,眼睛一眨就消失掉了。怕你只是一個虛幻的影子,完全由我荒謬的腦子裡杜譔出來的人物——」
  「噢!你多傻!」我輕叫,翻身僕伏在草地上,用手支著頭,另一隻手放在他的胸前。「你知道嗎?凌風?你有一顆健康的心,這樣的心是不會幻覺出人物來的,你還有一個堅強
的頭腦,這樣的頭腦也不會杜譔故事。而且,我是個有血有肉有靈魂的完整的人哪!」
  「是麼?」他懷疑的盯著我:「你是麼?」
  「是的,我是。」
  「那麼,證明給我看!」
  他一把拉下我的身子,嘴唇火熱的堵住了我的,我們滾倒在草地上,他強而有力的手臂緊緊的纏著我,嘴唇貪婪的從我唇邊滑下去,沿著我的脖子到胸口,炙熱的火焰燒灼著我,
全身的骨骼都幾乎被他壓碎。他的手指摸索著我的衣領,牙齒咬住了我的肌膚,一股灼熱的火焰從我胸中迸發,擴散到我的四肢,他喘息著,眼光凶狠而狂猛,我掙扎的推開他,喊著
:「不要!凌風,不要!」
  他突然放開我,滾到湖邊的草叢裡,把他整個頭都埋進湖水中。然後,他把濕淋淋的頭從水裡抬起來,頭髮和眉毛上全掛著水珠,他望著我,眼角帶著一絲羞慚。
  「對不起,詠薇。」他低聲說。
  我微笑著搖搖頭,用手帕拭去他面頰上的水珠。他把頭枕在我的膝上,闔起眼睛,我們靜靜的坐著。
  樹林中一個紅色的影子一閃,有對黑黑亮亮,像野豹似的眼睛在注視著我們,我悸動了一下,凌風驚覺的問:
  「怎麼?」
  「林綠綠,」我說:「綠綠在偷看我們。」
  「是麼?」他坐起身來,綠綠已經一溜煙的消失在林內了。凌風用手抱住膝,沉思的說:「誰能阻止她的漫遊。誰能讓她休息,不再流浪?」
  我摘下一朵身邊的苦情花,注視著花瓣說:
  「我們多自私,凌風,我們在幸福裡就不去管別人!你覺不覺得,我們應該幫幫你哥哥和綠綠的忙?」
  凌風搖了搖頭。
  「這是沒有辦法幫忙的事,詠薇,問題在於綠綠,她根本不喜歡凌霄。」
  「你怎麼知道?」
  「這是看得出來的,綠綠雖然單純,但她也相當野蠻,她比一般的女孩子更難征服。」
  「想必你是有經驗的!」我酸酸的說。
  他盯了我一眼,眼角帶著笑。
  「說不定,」他點點頭:「你吃醋嗎?」
  「哼!」我哼了一聲,兩人都笑了。
  現在,綠綠不在我心上,事實上,什麼都不在我心上。我們手拉著手,奔出了樹林,奔下了山坡。戀人的世界裡,就有那麼多忙不完的傻事,說不完的傻話,做不完的傻夢。我忙
得無暇再顧及我周圍的事情,甚至無暇(或是無心)顧及章伯伯和章伯母對我和凌風戀愛的看法,當然,我們的戀愛是沒有辦法保密的。我不再關懷綠綠和凌霄,也不再關懷韋白和凌
雲,直到一天晚上,凌雲捧著她已完工的刺繡到我的房間裡來。
  那時我正坐在書桌前面,桌上放著我那本「幽篁小築星星點點」,我滿懷洋溢著過多的感情,急於想發洩。「我要寫一點東西,」我告訴自己,「我一定要寫一點東西。」但是,
我不知道寫些什麼好,我胸腔裡漲滿了熱情,卻無法將它們組織成文句。
  凌雲推開門走了進來,微笑著說:
  「看看我繡的枕頭套,好看嗎?」
  她把枕套鋪平在我的桌子上,那菊花繡得栩栩如生,這提醒我許多幾乎忘懷的事,枕套、菊花、韋白!我依稀記起韋白佇立在竹林之外,記起某夜我在窗前看到的黑影,記起他痛
楚燒灼的眼神——。我曾想幫助他們,不是嗎?但我如何幫助呢?
  「非常好看,」我由衷的說:「韋白一定會喜歡。」
  「他最愛菊花,」凌雲說,笑吟吟的坐在我的桌邊,開始縫製枕套的木耳邊。「只要把邊弄好,這枕套就算完工了,我本來想做一對,但是韋白說,何必呢?他念了兩句詩,是什
麼殘燈,什麼孤眠的——」
  「殘燈明滅枕頭欹,諳盡孤眠滋味。」我接口說。
  「對了,就是這兩句,」凌雲停住了針,面色無限哀楚,接著就長嘆了一聲說:「他多麼寂寞呀!」
  我凝視著她,她又回到她的針線上,低垂的睫毛在眼睛下面投下一圈弧形的陰影,她抽針引線的手指纖巧而穩定。我佩服她的鎮靜,難道她已經認了命,就預備永遠和韋白這樣不
生不死的「心有靈犀一點通」下去嗎?
  「我在這兒做什線不會打擾你吧?」她低著頭說。
  「當然不會。」我說,出神的望著她額前的一圈劉海和她白皙的後頸。章伯伯會讓她嫁給韋白嗎?我看希望不大,但是,他們不是一直很欣賞韋白嗎?即使韋白比凌雲大了二十幾
歲,不過,愛情是沒有年齡的限制的!或者他們竟會同意呢!如果我是凌雲或韋白,我要公開這件事,經過爭取總比根本不爭取好!尤其韋白,他是個男子漢,他更該拿出勇氣來爭取

  「詠薇,」她靜靜的開了口:「你會成為我的嫂嫂嗎?」
  「噢!」我怔了怔,不禁臉紅了。
  「我給你作伴吧!」我含混的說。
  「你會沒時間陪我了!」她笑得十分可愛。「我二哥是個難纏的人,是嗎?」她歪著頭沉思了一會兒:「媽媽爸爸希望你和大哥好,你卻和二哥好了,人生的感情就是這樣奇妙,
對不?像我——」她忽然嚥住了。
  「像你怎麼?」我追問。
  她搖搖頭,加緊了抽針引線,低聲的說了一句:
  「你是知道的吧,何必要我說呢?」
  我咬了咬嘴唇,她的臉色黯淡了,一層無可奈何的淒涼浮上了她的臉,她看來那樣柔腸百折,和楚楚可人!我實在按捺不住了:「你為什麼不把一切告訴你母親?」
  「我不敢,」她輕聲說:「告訴了又有什麼用呢?」
  「那麼,韋白應該告訴!」我大聲說:「他應該拿出男子漢的勇氣來,永遠低聲嘆氣和哀毀自傷又不能解決問題,我實在不同意——」
  「韋白!」她驚喊,迅速的抬起頭來瞪著我,那對大眼睛張得那麼大,盛滿了驚愕和詫異:「詠薇,你在說些什麼呀?」
  「我說韋白,」我說,有些生氣的瞪著她:「你不必做出那副吃驚的樣子來,你也明白我是瞭解你們的!」
  「可是——可是——」她囁囁嚅嚅的說:「可是我真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說你和韋白的戀愛,你們應該拿出勇氣來面對現實,不該繼續痛苦下去!」我忍耐的說。
  「我和韋白戀愛?」她大大的吸了一口氣,直愣愣的瞪著我。「詠薇,你一定瘋了!」
  「我沒有瘋,」我懊惱的說:「你才瘋了!」
  「是麼?」她不勝困惑的樣子,微微的蹙攏了眉頭:「但是,我從沒有愛過韋白呀!」
  這下輪到我來瞪大眼睛了,因為她那坦白而天真的臉上不可能有絲毫隱秘,那困惑的表情也絕非偽裝。我坐直了身子,有些不信任自己的耳朵:
  「你說什麼?你從沒愛過韋白?」
  「當然,」她認真的說:「我很尊敬他,因為他是個學者,我也很同情他,因為他無親無故,孤獨寂寞,可是,這種感情不是愛情呀!是嗎?」
  「可是,」我非常懊惱,而且被弄糊塗了。「你說過你愛著一個人,你又幫韋白繡枕頭什麼的——」
  「我愛著的不是韋白呀!」她美麗的眼睛睜得圓圓的。「幫韋白繡枕頭是因為沒人幫他做呀,你知道我喜歡做針線,家裡的桌布被單枕頭套都是我做的——」她頓了頓,就「噢」
了一聲說:「噢,詠薇,你想到哪兒去了!韋白距離我那麼遠,他說的話十句有八句是我不懂的,我是像敬重一個長輩一樣尊敬他的,他也完全把我當小女孩看待,你怎麼會以為我們
在戀愛呢?」
  看樣子我是完完全全的錯誤了,借鴿子傳紙條的另有其人,我應該早就想到這一點,凌雲只是個純潔的小女孩,她和韋白真的無一絲相同之處,憑什麼我會認為他們彼此相吸引呢
?可是,韋白為什麼那樣淒苦的瞻望著青青農場?不是為了凌雲?那麼是為了誰?我注視著窗外的月色和竹影,呆呆的出神。忽然,像靈光一閃,我想明白了,為什麼我總認為韋白愛
著一個人,或者他一無所愛?只是青青農場的一團和氣,使他留戀,也使他觸景傷懷。我真像凌風所說的,未免太愛編織故事了,竟以為我所接觸的每一個人,都是小說中的角色!還
一廂情願的想撮合凌雲和韋白,豈不可笑!
  「那麼,」我收回眼光,困惑的看著凌云:「你所愛的那個人又是誰呢?」
  她垂下眼簾,臉頰湧上一片紅潮。
  「你真的不知道?」她低低的問。
  「當然,你看我犯了多大的錯誤,我一直當作是韋白呢!」我說,心底還有一句沒說出口的話:「不但如此,我還以為自己稚嫩的情感受了傷,對你著著實實的吃了一陣醋呢!」

  「那是——」她望著我,眼中秋波流轉,雖然沒喝過酒,卻醉意盎然。「是——余亞南!」
  余亞南!我早該猜到!那個眼睛裡有夢的年輕藝術家!不過,這裡面有些不對頭,有什麼地方錯了?余亞南和凌雲,他們是很好的一對嗎?余亞南,余亞南?我鎖起了眉,那是個
很癡情的人嗎?
  「怎麼?」凌雲擔心的說:「有什麼不對?」
  「沒有,」我支吾著。「只是——他很愛你嗎?」
  「我想是的,」凌雲囁嚅的說:「他是個藝術家,你知道,他正在找尋他的藝術方向,在這個時代,像他這樣的年輕人並不多,拋棄了都市的物質繁榮,肯安於農村的貧賤,」她
的眼睛閃著光:「你不覺得他是個傑出的人物嗎?」
  「唔——」我喃喃的說:「或者是的,誰知道呢?」
  「你好像並不太欣賞他。」凌雲敏感的望著我。
  「不是,」我說:「只是傑出兩個字太難下定義,沒有人能夠評定別人傑出還是不傑出,這又不像身高體重一樣可以量出來。」
  「詠薇,你不是以成敗論英雄吧?」她盯著我。
  「當然不,」我說:「只要他肯努力,成名不成名完全沒關係,一個對藝術有狂熱的人,不見得會對名望有狂熱,不過,據我看來,你那個余亞南並非不關心名利呢!」我停了停
,「凌雲,他愛你到什麼程度呢?」
  「他說我是他的靈感,就像珍妮的畫像那個電影中的珍妮一樣,是他的珍妮。對一個藝術家來講,這不就是最好的表示了嗎?」
  我怔了怔,靈感?珍妮?這和大雨、森林似乎有點關係,難道他不會用別的詞句來示愛嗎?而且,他的靈感未免太多了一些,有這麼多靈感,為什麼還畫不出一張畫來?我用手托
住下巴,凝視著凌雲說:
  「或者,他還說你是他的光,你吸引他,他要為你畫一張像,以天空森林什麼的為背景——」
  「真的,你怎麼知道?」凌雲天真而興奮的望著我。
  「那還會是一張國際藝術沙龍入選的佳作呢!」我低聲自語,又提高了聲音,嚴肅的說:「凌雲,告訴我吧,你真的很愛他?」
  「噢!」她發出一聲熱情的低喚,拋下手中的針線,抓住了我的手,用激動的聲音說:「詠薇,你別笑我,我簡直為他發狂,我可以為他死。」
  我機伶伶的打了一個冷戰。
  「怎麼?詠薇?」她驚覺的問。
  「沒什麼,」我咬咬嘴唇:「凌雲,既然你愛他,他也愛你,為什麼他不向你的父母提出來?這是一件很好的事呀!戀愛並不可羞,你們何苦嚴嚴的守秘呢?」
  「哦,不!」凌雲長長的嘆了一口氣,用一對淒苦而熱情的眸子望著我:「你不瞭解,詠薇,你不瞭解余亞南。」
  「或者我比你瞭解得更多呢!」我低低的嘰咕了一句,說:「我不瞭解他什麼?」
  「他是不要婚姻的,」凌雲解釋的說:「他是個藝術家,他的第一生命是藝術,婚姻對於藝術家完全不合適,他要流浪,要飄泊,要四海為家,他不要妻子和兒女,不要感情的桎
梏和生活的負擔,你懂嗎?」
  「他這樣對你說的?」我問。
  「是的,他是個忠於自己的人,他怎麼想,他就怎麼說,他從不掩飾自己。」
  「他忠於自己?」我有些氣憤的說:「忠於他自己的不負責任嗎?」
  「你不懂,」凌雲熱烈的為他辯白:「他不想欺騙我,才把他的想法告訴我,他說,如果我嫁給他,他會慢慢的怨憤生活,不滿家庭,那麼,我們會痛苦,會吵架,甚至於離婚,
那還不如只戀愛而不結婚。就永遠可以保持戀愛的美麗,不會讓這段感情成為醜陋。」
  「他的愛情是這樣經不起考驗?」我問:「而你還相信他的愛情?」
  「愛情對於他不是唯一的事,你知道,」她熱心的說:「他將更忠於他的藝術!」
  「藝術!藝術!藝術!」我喊,「這真是太美麗的藉口!我從沒有聽說過藝術和婚姻是不能並存的!唯一的解釋是他根本不愛你,或者是不夠愛你,我告訴你,凌雲,」我俯向她
,加強語氣說:「如果你真是他的靈感,失去了你,他就也失去了藝術,你明白嗎?如果他真愛你,你就是他的生命,也就是他的藝術!你懂嗎?」
  她對我困惑的搖頭,勉強的說:
  「你別混淆我,詠薇,我沒有你那麼好的口才,我說不過你。但是,我相信余亞南的話,他愛我,就因為他太愛我,所以他不願和我結婚,不願讓我將來痛苦,不願看到我流淚—
—」
  「可是,你現在就不痛苦嗎?你現在就沒流過淚嗎?」我咄咄逼人的問。
  「我——」她瑟縮了一下,挺了挺肩膀,說:「雖然有痛苦,但是我很滿足。」
  我看著她,她臉上有著單純的固執。我無可奈何的聳聳肩,嘆口氣說:「好吧,只要你滿足,還有什麼話好說呢?不過,凌雲,我完全不信任你那位余亞南,他或者是個非常善良
的人,但他也是個很不負責任的人。藝術不是一切事務的藉口。不過,你相信他也就算了,但願你將來不會流更多的淚!」
  「詠薇,」她微笑的握住我的手。「你慢慢會瞭解他的,愛上這種人原是痛苦的事情,我不能對他太苛求,他是個藝術家!」
  「難得有他這樣的藝術家,也難得有你這種不苛求的愛人!」我也微笑了,握緊了她。「只是,凌雲,你太可愛,他不把握住你,是他沒福氣。」
  「愛情並不一定需要婚姻來固定它,」她說:「許多夫妻同床異夢,許多愛人卻終生相愛!你怎麼知道他沒有把握住我呢?」
  「你總有一天要結婚的。」
  「我不。」
  我們對望著,然後,我笑了。
  「你是一個多麼奇異的人哪!」我說,望著滿窗月色和綽約竹影。「不過,人生許多事都在變,誰知道以後我們的想法和看法會怎樣呢?」
  真的,誰知道呢?窗外有隻鵓鴣鳥在叫著:
  「糊塗!糊塗!糊塗!」
  我們不禁相視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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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5 21:14:54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七章】
  早上,我被一陣隱隱約約的爭吵之聲所驚醒了,披衣起床,天際才剛剛破曉,朝霞佈滿了天空,竹林頂端,還迷濛著沒有散清的曉霧。我換好衣服,打著呵欠走出房門,爭吵之聲
加大了,我側耳傾聽,聲音是從前門來的,正想走去看看,凌雲的門開了,她的頭伸出了房門,和我打了一個照面,我問:「是誰在吵架?」
  「我也聽到了,」凌雲說:「正想問你呢!」
  我們一起向前門走去,穿出了客廳,就一眼看到章伯伯穿著件睡衣,按著衣袖,正揮舞著拳頭在那兒大叫大罵,章伯母滿臉焦慮之色,在一邊勸解,但她的聲音完全被章伯伯的吼
叫所壓蓋。事實上,不止章伯伯的吼叫,在章伯伯對面,有個又高又大又凶狠的人,正跳著腳大吵大鬧,那樣子像要把整個青青農場都吞下去。
  我立即認出那個人來,那是林綠綠的父親!曾經在樹林裡把我嚇得半死的人!他那高高的顴骨上的刺青,和那陰鷙的眼神都顯得猙獰可怖。赤裸的上身露著粗黑的胸毛,那被長年
纍月的陽光所炙曬的皮膚黑而亮,結實的肌肉在他舉得高高的手臂上凸出來。他的頭向前衝,咧著嘴,露著牙,那是一隻大猩猩,一隻要吃人的猩猩!
  「你給我滾!滾得遠遠的!」章伯伯在大叫:「他媽的!一清早在門口喊魂!你那個騷蹄子你自己不管好,到老子門口來吵什麼?滾!滾!你給老子滾!」
  那山地人吐出一大串聽不懂的山地話,裡面夾雜著日語的「巴格牙嘍」,幾乎每兩句話裡就有一句「巴格牙嘍」,喊的聲音比章伯伯還大,同時和章伯伯越逼越近,大有要打架的
樣子。
  我聽不懂山地話,只有狐疑的望望凌雲,凌雲拉著我的手,她的手冰冷而緊張。
  「他說林綠綠一夜沒回去,」她在我耳邊低聲說:「他說是被大哥或者二哥帶跑了,他說我們家的兩兄弟整天帶著綠綠鬼混,一夜沒回家準與我們家兩兄弟有關,他說要我們交出
人來,以後兩兄弟再和綠綠混在一起,他就要把他們殺掉!」
  他的樣子真的像是想殺人,我想起關於山地人臉上的刺青,是殺人的標記,看到他頰邊、額前、下巴上都有刺青,不禁機伶伶的打了個冷戰。
  章伯伯又絲毫都不讓步,還在那兒吼叫不停:「你以為你那個女兒有什麼了不起?賤貨!臭婊子!我們家的狗和豬都看不上!你丟了女兒不會去鎮裡搜,到我家來吵什麼?你再不
滾我叫老袁去埔里叫警察來抓你,送你進監獄!你滾不滾?要打架老子就奉陪!別以為老子打不過你!我這雙手殺過小日本打過土匪,還怕你這個臭山地人!來呀!你要打就打!」
  那山地人真的衝了過來,章伯母及時跑上前去,攔在他們的中間,她那小小的身子,挺立在兩個巨人之間,真不算一回事,但她卻有種不可侵犯的威嚴,那山地人也被震懾住,站
在那兒,不敢再邁上前來。
  「一偉!」章伯母急急的喊:「你這是幹嘛?他找不著女兒當然是著急的,好好解釋清楚不就沒事了嗎?幹嘛一定要吹鬍子瞪眼睛的找架打呢?」一眼看到我和凌雲,她喊著說:
「凌雲!去叫秀枝來翻譯,我跟他說不清楚!」
  凌雲轉身就跑進了屋裡,這兒,章伯母試著向那山地人解釋:「老林!我們沒有看到綠綠,看到了絕不會把她藏起來,是不是?我家兩個男孩子和她玩是有的,年輕人在一塊兒玩
也是件好事呀,是不是?不過,我保證我家兩個男孩都不會跟她做壞事,你儘管放心好了——」
  那山地人的臉色和緩了許多,顯然他對章伯母比對章伯伯服氣多了,他用生硬的國語,結結巴巴的說:
  「你不知道,太太,你不知道——」
  他抓抓頭,說不出所以然來,那樣子也有些憨憨傻傻的。正好秀枝來了,章伯母就叫她把剛剛的話再翻譯一遍給他聽。那山地人面色又好了些,也對秀枝說了一大串,秀枝說:
  「他說他本來不是來吵架的,只是來問問我們家兩個少爺有沒有看到綠綠?因為我們家兩個少爺常常和綠綠在一起。他說他找到綠綠要打死她!」
  「秀枝,」章伯母說,「你去把大少爺和二少爺都叫來!」
  秀枝去了,一會兒之後,凌霄跟著秀枝來了,凌風卻不見蹤影。
  「太太,」秀枝說:「二少爺不在屋裡。」
  「一清早,他又到那兒去瘋了?」章伯母說,望著秀枝:「你看到他出去的嗎?」
  「沒有,」秀枝搖搖頭:「他——」她欲言又止。
  「他怎樣?」章伯母嚴肅的追問。
  「他床上的棉被沒有動過,」秀枝說:「他一夜沒有回來。」
  空氣凝住了一會兒,四週有片刻的岑寂,章伯母的臉色從來沒有這樣難看過,章伯伯也變了色,凌霄陰鬱沉重,凌雲驚愕的微張著嘴,我想,我的臉色也絕對不會好看,因為我體
內的血液已經在奔騰了。
  「好,」還是章伯母先恢復過來,她轉向凌霄說:「凌霄,你昨天晚上見到綠綠沒有?」
  凌霄默默的搖頭,枯澀的說:
  「沒有。」
  「好吧,」章伯母說:「秀枝,你告訴他,我會查明這件事,如果我找到了綠綠,我會自己把她送回家——」
  章伯母的話只說了一半,有個人出現了,那是凌風!他大踏步的走來,眉毛上和頭髮上都帶著露珠,眼睛裡有著睡眠不足的疲倦,褲子上沾著許多綠色的碎草。他的出現使大家都
怔住了,他也有些吃驚,詫異的問:
  「怎麼回事?」
  「凌風!」章伯母嚴厲的問:「綠綠在哪兒?」
  「綠綠?」凌風一愣,未經考慮就答覆了:「她剛剛回家去了,我和她在溪邊分手的。」
  「那麼,」章伯母的聲音更嚴厲了:「你一夜都和她在一起?是不是?」
  「不錯——」凌風毫不推諉的說:「我——」
  「你們在哪裡?」章伯伯大聲喊,打斷了他。
  「在夢湖湖邊。」
  我不想再聽下去了,轉過身子,我離開了這叫囂的一群,奔進了屋內,穿過客廳走廊,我跑回我的屋裡,立刻鎖住了房門。在書桌前坐了下來,我用手蒙住了臉,淚水沖出我的眼
眶,從指縫裡四散奔流。我遏止不住自己的抽噎,遏止不住胸腔中迸發的悲憤之情!凌風,凌風,凌風!我早該知道他是一塊怎麼樣的料!我早該認清他的本來面目!而我卻被他的花
言巧語所唬住,被他偽裝的熱情所惑!凌風,凌風,凌風!我搖著頭,痛楚的啜泣不已,我犯了怎樣的錯誤,虛擲了一片熱情!凌風,凌風,凌風!我捶擊著桌子,咬緊自己的嘴唇。

  片刻之後,有急促的腳步聲奔向我的房門口,有人在外面猛烈的敲門,是凌風的聲音,喊著:
  「詠薇!開門!詠薇!」
  聽到他的聲音,我就哭得更厲害,走到門邊,我把背靠在門上,哭著說:「你給我走開,我不要見你!不要見你!」
  「詠薇!」他發狂的擂擊著房門:「你根本誤會了,你開開門,我跟你解釋!詠薇!詠薇!詠薇!詠薇!詠薇!」
  他在外面一連串的喊著我的名字,我更加泣不可抑,語不成聲的說:「你還來幹什麼?你走開!不要理我!不要理我!」
  「我跟你解釋!」他大喊。
  「我不聽你解釋!我根本不信你!不信你!不信你!」我大叫著,淚下如雨。
  「你不能憑猜測來定我的罪呀!」他喊著,狂力的捶著門:「詠薇!你開門!你再不開我就打進來!」
  「我不開!我絕對不開!」我用背頂住門。
  「詠薇,」他的聲音放柔和了,在外面柔腸百折的、懇求的說:「你錯了,詠薇,我沒有做過什麼壞事,我跟你發誓,詠薇。你開一下門,好不好?」
  「不!不!不!」我叫:「我不要聽!」
  「你要聽,詠薇,我告訴你,我不是和她單獨在一起,還有余亞南,你可以去問余亞南,我說謊就被天打雷劈!詠薇!詠薇!你有沒有聽我?有沒有聽?」
  「我不要聽!」我還在哭,但事實上我是在聽著。「你說謊!我不要聽!」
  「你應該信任我!」他的聲音裡帶著苦惱和不耐:「詠薇,你到底開不開門?」
  「不開!」
  門外有片刻沉寂,我不知道他在外面做些什麼,用背靠著門,我只是靜靜的啜泣。門外一點聲音也沒有,正當我覺得門外靜得奇怪的時候,窗前砰然一響,一個人已越窗而入,我
嚇了一跳,瞪大眼睛,凌風正站在我的面前,喘著氣望著我。
  我立即背轉身子,面向著門,大嚷著說:
  「你出去!我不要看到你!不要看到你!」
  他用手扶住我的肩膀,強迫我轉過身子面對著他,他的臉色緊張而疲倦,眼睛焦灼的盯在我身上。
  「詠薇,我告訴你——」
  「我不要聽!」我尖聲大叫,用力的搖著頭,同時用雙手蒙住了耳朵,一個勁兒的拚命喊叫:「我不要聽!不要聽!不要聽!不要聽你的花言巧語!」
  「詠——薇!」他的壞脾氣顯然也發作了,他把嘴巴湊到我的耳邊,使出渾身的力量來,震耳欲聾的大喊。同時,他強力的把我的手從耳上扯下來,用勁抓牢了我的手腕,狂叫著
說:「我沒有做錯事,我告訴你我沒做錯事!余亞南要給綠綠畫一張油畫像,我們在夢湖邊上生了火,這都是余亞南的鬼主意,要她站在火焰後面——他畫了又畫,一直畫不好——喂
喂,你聽不聽我?」
  「我不聽!你是撒謊專家!我不信!」
  「我們去找余亞南對質!」他拉住我,不由分說的就向門外扯。「馬上去!」
  「我不去!」我掙扎著:「你們是狐群狗黨,一丘之貉,他當然會幫你圓謊,我不去!」
  他語為之塞,瞪大眼睛望著我,然後,他猛然放鬆了我的手,我差一點摔倒在地下。扶著牆,我好不容易才站穩了步子,他氣喘咻咻的望著我,咬牙切齒的說:
  「好吧,信也由你,不信也由你,我的解釋到此為止!讓你去自作聰明吧!我不能祈求你諒解我所沒有的罪行!」他深吸了口氣,臉漲紅了。打開門,他向外走去,走了兩步,又
回頭望著我,用沉痛的聲音說:「詠薇,還談什麼海誓山盟,我們連基本的瞭解都沒有!你信任你自己的偏見更甚於信任我,以後就什麼都別談了,只當我們根本沒有認識過!」
  「砰」然一聲,他用力帶上了房門,消失在門外了。我仍然靠在牆上,足足有五分鐘,動也沒有動。然後,我慢慢的走向床邊,慢慢的躺下來,張大眼睛望著天花板,沒有淚,也
沒有思想。
  午餐的時候,我平靜的到餐廳去吃飯,我和凌風交換了一個視線,既沒打招呼,也沒說話。他臉色鐵青的板著,對誰都不言不語,我心中在隱隱作痛,只能埋頭在飯碗裡。章伯母
看看凌風又看看我,也默不開腔,這頓飯一定誰都沒有好胃口。
  飯後,章伯母拿出一封信給我,說:
  「今天早上郵差送來的,你媽媽的信。」
  我接過信,雖然沒有開封,我也知道不會有好消息,我知道媽媽一定另有信給章伯母,從章伯母的臉色上,我已經看出來了。拿著信,我沉默的退回我自己的房間,坐在桌前,我
拆開信封,一個字一個字的把信看完。
  信很簡單,顯然是媽媽在倉促中寫的,上面寫著:
  「詠薇:
  我和你爸爸已於昨日正式離婚,關於你的監護權,法院已判決歸你父親所有,這絕非我所能同意的,所以,我已上訴於最高法院,我一定要爭取到最後,目前,還不能來接你,希
望你在青青農場住得慣,住得快樂。
  詠薇,我有許多話想告訴你,都不知從何說起,但是,你一向是個聰明的孩子,或者能體會我此刻的心情,我只能告訴你一句,我愛你,不管情況變得多麼惡劣,我還是你的母親
:用整個心來寵愛著你的母親!
  我只希望你能快樂,別無所求!詠薇,好好的生活,好好的笑吧!我儘快來接你!
  媽媽」
  我把信紙塞回信封裡,收起了信,靜靜的坐在那兒,望著窗口。片刻之後,我站起身來,走出了房間,投身在陽光閃爍的草原上。沿著阡陌和田,我走向樹林,穿過樹林,我來
到溪邊。低著頭,我沿著溪流,一步步的向上遊走,漫無目的的向上遊走。
  我走了很久很久,我的腿疲倦了,烈日曬得我的頭發昏,眼前有金星在閃動,但是我不想停止。轉了一個方向,我機械化的向前走著,一個樹林又一個樹林,一片曠野又一片曠野
,我走著走著,不斷的走著。
  那整個下午,我就在樹林中和原野上走來走去,固執不停的走,沒有目標也沒有方向。太陽的威力逐漸減弱,一片明亮的紅雲從西面的天空游來,更多的紅雲在四方擴散,落日在
雲層中掩映,我停在一大片曠野中間,愣愣的望著那輪落日,心中恍恍惚惚,朦朦朧朧,全是一些被割碎的、不成形象的臉譜。
  那條蛇什麼時候游到我身邊來的,我完全不知道,等到我發現牠的時候,已經是牠在亂棍下掙扎蜷曲的時候了,一個人拉開了我,棍子像雨點似的落在那條蛇的頭上,牠距離我不
到兩尺。我瞪大眼睛望著那個被打得血肉模糊的頭,和那仍在蜷動的褐色軀體,不由自主的發出一聲尖叫。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叫,真正的原因並不是蛇,而是整個一天我都太緊張了,而且我的頭那樣昏,又那樣疲倦,蛇驚動了我,我一徑叫了出來,就接二連三的大叫不停了。
  「詠薇!詠薇!詠薇!」那人抓住了我,輕拍我的面頰,焦灼的喊:「詠薇,沒事了,沒事了,詠薇!」
  我停了下來,凝視著面前的人,那是凌風。
  我們對視著,好久,好久。
  然後,凌風溫柔的說:
  「你如果想哭,就哭出來吧!詠薇,你已憋了一整個下午了。」
  他這樣一說,我再也無法忍耐,「哇」的一聲,就大哭了起來,他擁住我,把我帶到附近一塊石頭上,他坐下來,把我抱在他的懷裡,像哄孩子似的拍著我的背脊,而我也像孩子
一樣,盡興的大哭不已,把眼淚鼻涕全揉在他的襯衫上。
  「我不要他們離婚,凌風,你不知道,我從來不要他們離婚,」我邊哭邊說:「我要他們,我要他們兩個!凌風,你不知道,我愛他們兩個!我從來不肯承認,可是,我不要他們
離婚!」
  「我知道,我知道。」凌風不住的拍著我的肩膀,在我耳邊溫溫存存的說:「我聽媽媽說起,就馬上來找你,我知道你的心情,我全知道。」
  我哭著,不停的哭,然後,我抬起淚痕遍佈的臉來,望著凌風,透過淚霧,他的眼睛那樣柔和,他的臉那樣懇切。
  用一條大手帕,他擦去我的眼淚,輕輕的說:
  「我知道,好詠薇。這一天真夠你受了,先是我的事情讓你傷心,然後又是你媽媽爸爸的離婚,這一天真夠你受了。」他吻吻我的面頰,低柔的說下去:「我也不好,不向你好好
解釋,就跟你發脾氣,我真不好,你能原諒我麼?」
  我又哭了起來,伏在他的肩膀上,哭得悲悲切切。
  他擁緊了我,反反覆覆的說:「都是我不好,你有傷心的事情,我不能安慰你,還讓你生氣。都是我不好,喏,擤擤鼻涕,別再傷心了。以後我再也不惹你生氣,我要好好的保護
你,讓你什麼傷害都不受。」
  在這樣親切的安慰下,在這樣溫存的軟語裡,還有那溫暖結實的懷抱中,我逐漸的平靜了下來。用他的大手帕擤了鼻涕,我們並坐在落日的紅暈裡。他的手臂環抱住我的肩,晚霞
在他的眼底靜靜的燃燒。
  「舒服了一點嗎?詠薇?」他低問。
  我點點頭。
  「看,被太陽曬得鼻尖都紅了,」他憐惜的摸著我的面頰。「一個下午,我跟著你走了兩千五百里路。」
  我有些想笑,可是笑不出來。他用手托起我的下巴,深深的注視我的眼睛。
  「我知道你已經不再關心早上的事,」他說:「可是我必須向你解釋清楚,詠薇,我沒有和綠綠做什麼。」
  「別說了,」我阻止他:「我知道了。」
  「昨晚你在和凌雲談天,我不想打擾你,就到外面去散步賞月,才走到竹林外面,就碰到余亞南和綠綠,余亞南正想說服綠綠做他的模特兒,他想在夜色裡的夢湖湖邊,生一堆野
火,畫一張綠綠站在火邊的裸像——」
  「裸像?」我問。
  「是的,對藝術家來說,人體素描是必修的課程,你知道。綠綠不肯。余亞南的構思引起我的興趣,你想,湖邊煙霧迷濛,森林莽莽,一堆野火,和一個原始的裸女,會是怎樣一
幅畫面,於是,我加入了余亞南說服了綠綠,我們一起到湖邊,我管燒火,余亞南管畫,整整累了一夜——」
  「畫好了麼?」我問。
  凌風聳了聳肩。
  「沒有。余亞南說他的靈感睡著了。」
  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凌風高興的說:
  「好不容易,總算笑了。」
  我們手拉著手,踏著落日的餘暉,向歸途走去。我想著媽媽爸爸,他們多麼輕易的遺棄了他們的感情世界,而我,我將永遠珍重這份感情。
  「想什麼?」凌風轉頭問我。
  「我不要離開你。」我傻傻的說。
  「哦,詠薇,」他站住,望著我:「沒有人會要你離開我。」
  攬住我,他溫柔的吻我。晚霞和落日在我們背後的天幕上燒灼,無數橙紅、絳紫、靛藍——的各色光線,組成一張大網,把我們輕輕柔柔的網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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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5 21:15:19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章】
  秋天在不知不覺之間來了,幾乎是一夜的工夫,原野上的槭樹就全轉紅了。綠色的曠野上,到處都是槭樹,綠的綠得蒼翠,紅的紅得艷麗,來到台灣,這是我第一次嗅到秋的氣息
。樹林裡,落葉紛飛,小溪邊,蘆花盛放,夢湖上,寒煙更翠,秋霧更濃。青青農場裡,第一次下種的蠶豆已經結實,第二次的也已下種,玉蜀黍長得已有一個人高,等待著收割,紅
薯也都挖了出來,一個個肥大結實。連那塊實驗地上的藥草,都長得一片蔥蘢,茂盛無比,薏苡長出了黑色的種子,硬而光滑,香薷,防風,八角蓮,枸杞等都葉密莖肥,顯然試驗已
完全成功。
  我和凌風終日在原野上收集著秋風和秋意,凌風的假期已將結束,這是凌風最後的一個閑暇的暑假,明年夏天,他的暑假要接受預備軍官訓練了,所以,這難得的假期特別值得珍
重,何況,等他一開學,我們就必定要面臨離別的局面,即使距離並不遠,即使可以書信往返,我仍然充滿了悵惘和離愁。
  這天我們又來到夢湖湖邊,(近來,幾乎我們大部分的時光,都消磨在夢湖湖畔。)那四季都開的苦情花,依舊鮮艷奪目,湖畔的綠草也青青如故,唯一不同的,是樹林內不再是
一片暗綠,而夾雜著無數紅葉,湖邊的草地上,也積著一層落葉。微風輕送,寒煙迷離,偶爾會有一兩片紅楓,被風吹落到湖面上,激起一圈圈的漣漪。綠波紅葉,飄飄蕩蕩別有一番
令人心醉的情致。
  我和凌風並坐在湖畔的草地上,他望著我,我望著他,兩人都不說話,他的假期只剩下一星期了。
  半晌,他用手輕輕的摸著我的頭髮,說:
  「詠薇,我們訂婚吧!」
  「怎樣訂婚?」我問。
  「今天就去和爸爸媽媽說,請韋白來做證人,我們舉行一個簡單的儀式!」
  「難道不需要徵求我父母的同意嗎?」我說。
  「那麼,你趕快寫信,我要在走以前和你訂婚!」
  「寫信給誰?」我淒涼的問:「他們又不住在一起,我也不知道誰是我的監護人!」
  「詠薇!」他憐惜的握住我的手,「那麼,不要得到他們的同意了,你已經十九歲,可以自己作主,你就分別寫信通知他們就行了,好不好?詠薇——我那麼迫切的想要你!」
  「要一個名分嗎?」我淡淡的說。
  「什麼意思?」
  「何必要訂婚呢?豈不是太形式化了?」我望著他:「反正目前我們不會結婚,你還在讀書,我也沒有成年,婚姻還是若干年後的事情。至於訂婚,完全是個形式而已,我知道你
心裡有我,你也知道我非你莫屬,還要訂什麼婚呢?不是等於已經訂了?」
  「噢,詠薇!」他熱情的叫,把我的兩隻手闔在他的手裡。「我怕你會變心。」
  「除非你!」我說:「你一直是風流成性,到處留情的!」
  「詠薇——」
  「別分辯!」我打斷了他:「我還會不瞭解你嗎?我打賭在台南你還有沒解決的女朋友,甚至台中、台北——」我聳聳肩:「有什麼辦法呢?你就是這樣一個人!誰教我愛上了你
?只希望以後——」
  「別說了!」這次是他打斷了我,他的嘴唇堵住了我的嘴,輕輕輕輕的說:「以前種種譬如昨日死!」
  我閉上了眼睛,他的唇緊壓在我的上面,片刻的時光靜止。然後,我張開眼睛來,他的臉離我只有一寸之遙,他的眼睛大而深,我的臉孔靜靜的浮在他的瞳仁裡。
  「詠薇——」他低喚。
  「嗯?」
  「我們不要形式,讓我們現在就訂婚。」
  「我同意。」
  「我沒有戒指送給你。」
  「有,在我心裡。」
  「證人呢?」
  「天,地,樹林,夢湖,和苦情花。」
  「噢!詠薇,我永不負你。」
  他再吻我,天,地,樹林,夢湖,和苦情花全在我面前旋轉,無數無數的旋轉,一直轉著,轉著,轉著,仿佛永不會停止。他終於放開了我,我望著湖面的寒煙翠霧,望著天空的
碧雲,地下的黃葉,周遭全是夢,我們被包圍在夢裡,籠罩在夢裡,我想起第一次被凌風帶到夢湖來,他所向我背誦的詞句:「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那時候
,我怎麼會料到,在即將到來的秋天裡,我會和凌風在這湖邊互許終身。但是,凌風快走了,此後前途茫茫,我們的事是不是真成了定局?這天,這地,這湖,這樹——的憑據值得信
任嗎?
  「想什麼?」他問。
  「但願你不走。」我說。
  「你留在這兒吧,詠薇,反正無論你跟父親還是跟母親,面臨的都是尷尷尬尬的局面,還不如就住在我們家裡,我有任何假期都趕回來。」
  我搖搖頭。「我不能永遠住在這兒,我必須離去。」
  離去?然後到何處?什麼地方是我的家?離愁彆緒一剎那間就對我們捲來,無聲無息的罩住了我們。為什麼人生有這麼多的問題?這整個暑假像是一場春夢,馬上,夢會醒了,先
是他離去,然後我也走了——哀愁沉重的壓著我,我有些不知所措的泫然了。
  「別傷心,詠薇,我們還有一星期。」
  他的話多不吉利,好像我們一生相聚的時間就只剩下一星期似的,我更加淒然了。
  「喏,詠薇,別難過,你一傷心我就六神無主,」凌風捧著我的臉:「不管我們離別還是相聚,我永遠是你的。詠薇,時間與空間算什麼呢?這段感情該是超越時空的。」
  這只不過是說說而已,儘管感情是超越時空的,人們仍然要相聚而不要別離。我嘆息一聲,望著湖面,又一片楓葉被風吹落在湖裡,它輕輕冉冉的飄落在水面,立即,無數的漣漪
陸續的蕩漾開來。那片紅葉像一條小船,在湖裡漫無目的的漂流,它漂向了岸邊,沿著岸邊流蕩,終於浮到了我們的面前,我低低的說:
  「它來了!」
  「誰?」凌風不解的問。
  「那條紅葉的小舟,載滿了我們的感情。」我說,彎著腰,把手伸進湖水裡,輕輕的托起那片紅葉,許多水珠沿著葉片的周圍滾下來,我低語:「這該是離人的眼淚。」
  他倚著我,帶著種感動和虔誠的神情,望著我手裡的紅葉,仿佛這紅葉真是載滿我們的夢幻和感情的小舟。紅葉上的水漬逐漸乾了,我取出凌風襯衫口袋裡的鋼筆,在楓葉上題下
一首小詩:
  「霜葉紅於火,上著離人淚,
  颯颯涼風起,飄然落湖內。
  秋水本無波,遽而生漣漪,
  漣漪有代謝,深情無休止。
  霜葉秋水兩無言,空餘波光瀲灩秋風裡。」
  幾行小字,把楓葉兩面都寫滿了,而且,由於葉面不沾墨水,寫得非常吃力。
  把葉片放在凌風手中,我微笑的望著他,說:「留著它,凌風,算我們的訂婚紀念!」
  他鄭重的拿起葉片,送到唇邊去吻了一下,收進襯衫口袋裡。我們就這樣,以夢湖為媒,以秋風為證,在一個涼風初起的早晨,訂定了我們的終身。
  站起身來,我們依偎著走進樹林,林內,已被我們的足跡踩出了一條小徑,現在,小徑上積滿了黃葉,我們從黃葉上走過去,四週的樹在低吟,蟬聲在喧嚷,穿過樹隙的陽光醉意
盎然。落葉在我們的腳下父作響,更多的落葉飄墜在我們的肩上和頭髮上。
  穿出了樹林,我們緩緩的走下山,陽光灼熱而刺目,我繫上了我的藍綢帽子,凌風望著我說:
  「你知道麼?余亞南給你起了一個外號,叫你藍帽子。」
  我笑了笑,提起余亞南,使我想起凌雲,那是怎樣的一段戀情呢?或者,他們比我們高雅些,所以他們的戀愛無欲無求,不像我們對未來有那麼多的計劃。或者婚姻和團聚是屬於
俗人的,他們藝術家向來喜歡打破傳統不流於庸俗。我腦子裡有些迷糊,許多思想和感情都膠著在一塊兒,黏得分不開。
  「你在深思的時候特別美麗,」凌風說:「一看到你的眼睛深幽幽的發著光,我就知道你的思想在馳騁了。」
  我又笑了笑。我的思想馳騁在何方?望著原野上一片綿延到天的盡頭的綠,和那幾株挺立在綠野上的紅葉,我的思想真的馳騁了起來,馳騁在綠色的曠野裡,追逐著穿梭的秋風。

  在溪邊,我們碰到了韋白。
  他正在溪邊垂釣,背靠著大樹,魚簍半浸在水中,一竿在手,而神情落寞。我們走了過去,他抬起頭來靜靜的望著我們,那深沉的眼光和那溫和的面貌依然勾動我內心深處的惻然
之情,自從知道他並非凌雲的愛人之後,我對他有了更深的一份同情和關切,但也有了更多的不瞭解。或者正如他所說的,我還太年輕,所以無法體會一個中年人的心情。他那魚簍,
仍然除了回憶一無所有麼?那麼,他在釣什麼呢?過去?還是未來?
  「嗨!」凌風和他打著招呼:「釣著什麼?」他這句話幾乎是代我問的。
  「夢想。」韋白微笑著說,我想起頭一次去拜訪他的時候所談的題目。夢想?不過,我覺得他釣到了更多的寂寞。「你們從夢湖來,我敢打賭。」他繼續說。
  「不錯。」凌風笑吟吟的回答。
  「找到你們的夢了?」他深深的望著我們:「今年的夢湖似乎蘊藏豐富。」
  我望著他,他眼睛裡有著智慧,他把一切的事情都看在眼睛裡,他瞭解所發生過的任何事,我知道。或者,他是靠著咀嚼著別人的歡樂和痛苦為生的。
  「你為什麼不去湖邊釣釣看呢?」凌風說:「或者會有意外的收穫。」
  「那是年輕人垂釣的地方,不屬於我。」韋白說。
  「何必那樣老氣橫秋?」凌風笑著:「你說過,夢想是不分年齡的。」
  韋白也笑了笑,我們在他身邊坐下來。韋白乾脆把魚竿壓在地下,燃起了一支煙。噴出一口煙霧,他輕描淡寫的說:
  「余亞南要走了,你們知道不知道?」
  「余亞南要走?」我不由自主的吃了一驚:「走到什麼地方去?」
  「我不知道,」韋白搖搖頭:「大概是台北吧!他終於對這山野的生活厭倦了。」
  「不再回來了嗎?」我問,心中車輪一般的打起轉來,凌雲,凌雲怎麼辦呢?
  「大概不會再回來了,他已經辭去了教員的職位。能夠在這裡待上三年,我已經覺得他很難得了。」韋白說。
  「回台北?」凌風微蹙著眉頭。「他不是說台北的車輪輾碎了他的靈感嗎?」
  「這兒的山水也沒有為他帶來靈感,」韋白淡然一笑。「他說他完全迷失了,找不著自己的方向。事實上,他患上了這一代年輕人的病,最糟的是,這種病幾乎是不治的,除非你
長大了,成熟了。」
  「什麼病?」我問。
  「流行病。」韋白吐出了一個煙圈,穿過樹隙的陽光是無數的金色圓粒,在煙圈上下飛舞。「苦悶啦,徬徨啦,迷失啦,沒有方向啦——這些成為了口號,於是藝術、文學、音樂
都要去表現這一代的苦悶,這一代的迷失和徬徨。為什麼苦悶?為什麼迷失?為什麼傍徨?年輕人並不完全知道;往往是不知道為什麼要苦悶而苦悶,不知道為什麼要迷失而迷失。在
這種情況下,藝術也好,文學也好,表達的方式都成了問題。最後,就只有本人才看得懂,甚至於,有時連本人都看不懂。」他望著我,對我微笑:「詠薇,你還要寫小說嗎?」
  「要的。」我說。
  「維持不生病!」他誠懇的說。
  「我一發燒就來找你,」我說:「你是個好醫生。」
  「我不行,」他搖搖頭:「我不能當醫生,我只知病理,而不會——」
  「處方。」凌風接口。
  我們都微笑了,我又回到原來的題目上。
  「余亞南什麼時候走?」
  「總是這一兩天吧,」韋白說:「這幾天他一直在整理他的畫稿。」
  「到台北再去找尋他的珍妮?」我喃喃的自語了一句。
  「你在說什麼?」凌風警覺的望著我。
  「沒什麼。」
  離開了韋白之後,我們都非常沉默,我在想著余亞南和凌雲,難道這就是結局?余亞南預備如何處置這段感情呢?毫不交代的一走了之嗎?這就是「忠於自己」的做法?就是「愛
」的表現?凌雲知道他要走了嗎?以後,一往情深的凌雲又將如何處置自己?
  「詠薇,」凌風突然開了口,用一種古怪的神色望著我:「你很關心余亞南的離去嗎?」
  「是的——」
  「他對你很重要?」
  我望著他,大笑了起來:
  「別傻吧,凌風!」
  邁開步子,我跑回了幽篁小築。來不及去洗洗我被汗水所濕的面頰,也來不及用水潤潤我乾燥的喉嚨,我幾乎立即就到了凌雲的房間裡。凌雲正在桌前描一張繡花樣子。
  「凌雲,」我關上門,靠在門上。「你知不知道余亞南要走了?」
  「什麼?」她驚跳了起來,愣愣的望著我。「你說誰?余亞南?」
  「是的,余亞南。我剛剛碰到韋白,他說余亞南已經辭了職,要回台北去了。他沒有告訴你嗎?」
  「我——」凌雲的臉色變得非常蒼白。「我不知道,我已經好幾天沒有見到他了。」
  「這就是余亞南!」我憤憤不平的說:「這就是他的戀愛,我打賭他根本不準備告訴你,就想悄悄的一走了之。凌雲,這種人你還放在心裡做什麼呢?」
  「不——」凌雲軟弱的倒進椅子裡,把頭埋在臂彎中:「不——我不相信。」
  「是真的,」我走過去,同情的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韋白不會說謊。」
  「不——」凌雲痛苦的搖著頭,呻吟著說:「你讓我靜一靜,我現在心亂得很,詠薇,請你讓我單獨在這兒。」
  「好的,」我說,緊緊的握了她一下,低聲說:「不過,答應我不要太難過吧,好麼?」
  她點點頭。
  我輕輕的退出了她的房間,十分為她難過。回到我自己的房裡,我長嘆一聲,躺在床上。誰能解釋感情是什麼東西?它使人們快樂,也使人們痛苦,而且,它把人生弄得多麼複雜
呀!
  吃飯的時候,我又見到了凌雲。我實在非常佩服她,她的臉色依然蒼白,但是,已經恢復了她的平靜。坐在飯桌上,她莊嚴的一語不發,大大的眸子灼熱的燃燒著痛楚,卻埋著頭
不動聲色的扒著飯粒,沒有人注意到她吃得很少,只有章伯母奇怪的看了她一眼:「你不舒服嗎?凌雲?」她關懷的問。
  「沒有呀!媽媽。」凌雲安安靜靜的回答。
  章伯母不再問了,我詫異她那樣精細的人,竟看不出女兒心中的痛苦。
  飯後無人的時候,我悄悄問凌雲:
  「你想通了嗎?」
  「是的,」她安靜的說:「他必須走,去找尋他的藝術世界,沒有一個藝術家會在一個地方定居的。」
  「甚至不告訴你嗎?」
  「何必要有離別和哭泣的場面呢?」她說。
  「你居然認為他所做的——」
  「都是對的!」她打斷了我:「我依然愛他!」
  我嘆息。怎樣固執的一片癡情呀!
  兩天後,韋白來告訴我們,余亞南走了,他甚至沒有到青青農場來辭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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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5 21:15:43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章】
  距離凌風註冊的日子只有兩天了,連日來,章伯母和凌雲都忙著給凌風補充冬裝,凌雲在三日裡為凌風趕出一件毛背心來,章伯母釘了一床厚棉被給他,大家都很忙,只有我和凌
風反而空閑,我是什麼都不會做,而且滿腹離愁。凌風和我一樣,終日只是慘兮兮的跟在我後面,千叮嚀萬囑咐的叫我勤於寫信。
  章伯母常用寵愛而憐惜的眼光望著我們,當我幫她拉被裡或穿針拿線的時候,她就會滿足的嘆口氣,凝視著我說:「凌風那個頑童,哪一輩子修到了你!」
  我會紅著臉跑開,心底卻漲滿了溫情。
  凌風的冬裝幾乎全要從頭做起,章伯母說,他每次帶到學校裡去的衣服,放假時從沒有帶回來過,全給同學穿去了,問起他來,他會說:
  「宿舍裡的同學全是亂穿衣服的呀,不知道給誰穿走了。」但是,他卻很少把同學的衣服穿回來過,偶然有,也一定是破大洞的衣服。我啞然失笑,好一個凌風!我用全心靈來愛
他!
  全家都忙著,又由於秋收的季節,農場裡的工作也特別忙,一部分的收成要運到埔里去出售,另一部分的雜糧急於下種。章伯伯、凌霄、老袁等人整天都在田裡,還臨時請了山地
工人來幫忙。連山地小學唯一的一輛機器板車,也出動了來裝運東西。看到大家都忙,我很為我的清閑感到抱歉。不過,事實上,我也很忙,我忙於和凌風依依話別,忙於在他臨走之
前,再去拜訪我們足跡遍佈的草原,樹林,小溪,和「我們的夢湖」。
  這天黃昏,我們從夢湖回來,完全浸潤在彼此的深情和離愁裡。穿過竹林,一陣不尋常的氣氛就對我捲了過來,四週很靜,幽篁小築門口悄無一人,我卻毫無理由的感到驚悸和不
安,凌風也敏感的覺察到什麼,望著我,他問:
  「怎麼了?」
  「我——不知道。」我說。
  我們攜著手走上幽篁小築的臺階,走進客廳,立即,我們都站住了。
  客廳裡,綠綠的父親正滿面怒容的坐在一張椅子裡,綠綠依然穿著她那件沒鈕扣的紅衣服,瑟縮的站在她父親的身邊。我從沒看到她如此沮喪和畏懼過,她那充滿野性的眼睛裡流
露著惶恐,面頰和脖子上都有著骯髒的鞭痕。她並非自動的站在那兒,因為,她父親鐵鉗一般的手指,正緊緊的扣在她的手腕上。
  房間裡,除了他們父女之外,就只有章伯母,她的臉色嚴肅而沉重,顯然在勉強維持冷靜,正打開一包新樂園,遞到那山地人面前,勸慰似地說:
  「抽支煙吧!」
  「不要!」山地人斬釘斷鐵似的說,這兩個字的國語居然咬音很準。一看到我們進去,那山地人就直跳了起來,一隻手仍然緊抓著綠綠,他用另一隻手直指著凌風,沙啞著喉嚨,
怒聲說:「就是他!」
  我嚇了一跳,凌風也愣住了,四面環視,他不解的看看綠綠,又看看章伯母,問:
  「這是怎麼回事?」
  章伯母走上前來,對那山地人好言好語的說:
  「老林,你先坐下,不用忙,我一定會解決這件事。」
  「到底是怎麼回事?」凌風追問,懷疑的望著綠綠:「綠綠,你又失蹤了一夜嗎?」
  綠綠注視著凌風,眼睛裡忽然浮起一層祈求的神情,然後默默的垂下頭去。我心中怦然一動,她具有多麼奪人的美麗,而一旦野性收斂,她的眼睛竟如此哀怨動人!她和凌風間到
底有著什麼?我狐疑的看著凌風,他的神情也十分困惑和曖昧,我的疑惑加深了。
  這時,章伯母忽然用命令的語氣說:「詠薇,你出去一下,我有話要和凌風說。」
  她有什麼話必須把我趕出去才能說?尤其我和凌風的關係她早已心許。對於我,應該再沒有秘密了。但,她的神情那樣嚴肅和焦灼,我不敢多說什麼,只得穿出客廳,走到那間空
著的房間裡,我才走出去,就一頭撞在急趕而來的凌霄身上,他滿頭大汗,滿衣服的泥濘,一目瞭然,是剛剛從田裡趕回來,望著我,他喘著氣說:
  「什麼事?」
  我皺皺眉,什麼事?我怎麼知道今天是什麼事?
  「媽叫秀枝來叫我,家裡出了什麼事嗎?」凌霄再問。
  「我不知道是什麼事,」我說:「你進去吧,綠綠和她父親在這兒。」
  「綠綠?」他的眉梢飛過一抹驚異,立即推開門進去了。
  我在門外站了幾秒鐘,有偷聽一下的衝動,在我的感覺上,我有資格知道一切有關凌風的事情。但是,我畢竟沒有聽,走到院子裡,我看到秀枝用好奇的神情在探頭探腦,我走過
去,裝做不經心似的問:
  「秀枝,老林和綠綠來做什麼?」
  秀枝對我神秘的抿了抿嘴角,說:
  「還不是為了綠綠!」
  「綠綠怎麼了?」
  「我沒聽清楚,太太本來要我來翻譯,後來又把我趕出來,說不用我了,她聽得懂,叫我趕快去找大少爺和二少爺,還說不要讓老爺知道。」
  不要讓老爺知道?為什麼呢?怕章伯伯又發脾氣嗎?這件事必定會使章伯伯又發脾氣嗎?我心中七上八下的轉著念頭,越來越感到不安,除了不安之外,還有一種模模糊糊的恐懼
,連我自己都無法解釋的情緒。我還記得第一次看到綠綠的情形,她的影子怎樣漾在水裡,像個來自叢林的女妖。我在院子中站了幾分鐘,無法克服我想探究謎底的衝動,我又折回到
客廳門口,正好聽到凌風在大聲說:
  「簡直荒謬!我發誓與這件事無關!綠綠,你是最該知道的,你為什麼不說話?」
  綠綠說了句什麼,我沒聽清楚,章伯母又說了一句什麼,我也沒聽清楚,然後是老林像吵架似的一陣嘰哩呱啦的山地話。偷聽使我臉紅,而且也聽不出所以然來,我走回到院子裡
,沿著走廊,回到我的房間。
  我在房裡待了好一會兒,凌雲推開我的房門走了進來,她緊蹙著眉,大眼睛裡也盛滿了不安。
  「你知道綠綠他們來做什麼嗎?」她問。
  「不知道,你呢?」我問。
  「也不知道,」她搖搖頭:「可是,他們在前面吵起來了,我很害怕,你看要不要叫人去找爸爸來?」
  「吵起來了?」我問。
  「是的,你聽!」
  我聽到了,客廳里人聲鼎沸,爭吵叫嚷裡還夾雜著哭聲,我吃了一驚,跳起身來,我喊著說:
  「你最好還是把章伯伯找來吧!」
  然後,我不再顧慮各種問題,就一直奔向客廳,打開了客廳的門,我看到一幅驚人的場面,老林站在客廳中間,正扭著綠綠,發狂似的抽打著她的背脊和面頰,甚至拉扯她的頭髮
,綠綠則披頭散髮,一面掙扎,一面哭著喊著,罵著。老林直著眼睛,豎著眉毛,再加上臉上的刺青,看起來猙獰可怖。他攥著綠綠,劈頭劈臉的亂打一通,一面打,也一面罵,他們
兩個講的全是山地話,我一個字也聽不懂。
  章伯母衝了過去,徒勞的想分開他們,一面喊著說:
  「老林!你放手!你不能在我家打人!你要打她回去再打,我管不著,在我家就不許打!你放手!老林!你這樣子會打傷她,她到底是你的女兒呀——」
  章伯母的喊聲全然無用,老林越打越凶,綠綠也越哭越厲害,再夾雜著爭吵叫罵,把章伯母的聲音全掩蓋了。房屋裡叫聲、嚷聲、哭聲、罵聲、打聲——亂成了一團,我張大了眼
睛,完全看呆了。
  忽然間,凌霄爆發似的大吼了一聲:
  「夠了!」就竄過去,一把抓住老林的肩膀,用力想阻止他的毆打,一面嚷著說:「放開她!」
  老林猛的鬆開了綠綠,車轉了身子,捏住凌霄的胳膊,直瞪著他,用國語說:「是你!是不是?」
  「見鬼!」凌霄說:「是我就好了!」
  「我知道不是你,」老林生硬的說,摔開了凌霄,他像一頭猩猩一樣喘著氣,雙手筆直的垂在身邊,走向了凌風,伸手去,他想抓住凌風,但凌風用胳膊擋住了他的手,退開了一
步,喊著說:「你別想賴在我身上,你有什麼證據說是我幹的?」
  老林的拳頭搖了起來,威脅的向凌風伸了伸,喃喃的用山地話和日本話亂罵,然後說:
  「我知道是你!我知道!就是你!我知道!就是你!我知道!就是你——」他重複著他會說的幾句國語,咬牙切齒的,磨得牙齒格格作響,令人聽了不寒而慄。
  這兒,章伯母扶起了倒在地下的綠綠,用焦灼而懇切的語氣說:
  「綠綠,你就不應該了,這不是保密的事情,是誰幹的你就說出來,真是凌霄或凌風的話,我做主讓他們娶你,不是他們做的你也別冤枉他們!這事只有你心裡明白,你說呀!是
誰?」
  綠綠用手蒙了臉,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不斷的搖著頭,她哭著喊:「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不知道!」
  「你自己的事怎麼會不知道?」章伯母的忍耐力顯然也已到邊緣:「你說,是不是凌風?」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綠綠的手從臉上放了下來,她淚痕狼藉的臉依然美麗,狂野的甩了一下頭,她大聲說:「不要問我,我什麼都不知道!」
  「是凌霄嗎?」章伯母再問。
  「不知道!不知道!」
  「你都不知道!我們更不知道了!」章伯母有了幾分氣:「你要我們怎麼辦!你說!」
  「不知道!」
  又是一聲不知道,章伯母正要再開口,門「砰」然一聲打開了,章伯伯扛著一根扁擔,帶著老袁直衝了進來,其勢洶洶的往房間裡一站,大聲說:
  「怎麼回事?又來找什麼麻煩?」
  「一偉,」章伯母警覺的挺直著背脊:「你別動手,大家好好解決。」
  「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們來吵什麼?」章伯伯不耐的問,高大的身子像一截鐵塔。
  「是這樣,」章伯母礙口的說,眉頭蹙攏得到了一塊兒。「綠綠懷了孕,老林說是凌風幹的。」
  我只覺得腦子裡「轟」然一響,在整個吵鬧過程中,我都是糊糊塗塗,似清楚又不清楚,似明白又不明白,而且,吵鬧、毆打、哭喊已經把我弄昏了頭,我根本沒有時間來分析問
題的癥結。現在,章伯母的一句話,仿佛醍醐灌頂,我整個明白了過來。頓時,我就像掉進了冰山雪窟裡,從內臟到四肢都冰冰冷了。
  室內有幾秒鐘的安靜,章伯伯歪著頭,似乎還沒接受他所聽到的事實,然後,他就驚天動地的大吼了一聲,把扁擔一橫,嚷著說:「滾你媽的蛋!你們給我滾出去!滾!滾!滾!
老袁,給我把這一對野人打出去!他媽的,小婊子懷了野種,栽在我們姓章的身上,滾你媽的蛋!——」
  他衝著老林大吼,一面真的揮舞著扁擔,老袁也在後面挽袖子,舞拳頭,老林開始用山地話破口大罵,才罵了幾句,章伯伯的一聲震動房子的大吼封住了他的嘴:
  「我叫你滾!你再不滾我打破你的腦袋!滾呀!滾!老袁!你不給我把他們打出去,等什麼?」
  老袁向前衝了一步,他高大結實的身子和章伯伯不相上下。老林看出不是苗頭,一把扯住綠綠,他們向門口退去,一邊退,老林一邊咬著牙,氣喘吁吁的說:
  「我——燒掉你們!看吧!我放火——燒掉你們!」
  他的國語雖不標準,這句話卻喊得怨毒深重。他邊喊邊退,章伯伯也節節進逼,室內的空氣緊張而凝重。退到了門外,他拉著綠綠向竹林跑去,臨消失之前,還大叫了一句:
  「我——殺掉你們!全體殺掉!」
  他們的影子和聲音都消失在竹林外了,室內劍拔弩張的空氣稍稍放鬆了一些,但,緊接著就被沉默所控制,大家都不說話,老林臨行的威脅也頗有分量,房裡有暴風雨來臨前的剎
那沉靜。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章伯母的聲音響了起來,輕輕的聲音卻像轟雷般在屋子裡炸開。
  「凌風,你做的好事!」
  凌風愕然的抬起頭來,驚異的喊:
  「媽,你也以為是我幹的?」
  「別掩飾了,」章伯母的聲音十分沉痛:「我自己的兒子,難道我還不瞭解!」
  「媽——」凌風張大了嘴。
  「別說了。」章伯母軟弱的坐進一張椅子裡:「我早就知道你總有一天要闖禍。」
  我用手捂住嘴,「嚶」然一聲哭出聲來,轉過身子,我跑向門外,凌風在我身後大喊:
  「不是我幹的!你們完全冤枉我,詠薇——不是我幹的,詠薇——」
  我跑回屋裡,「砰」然一聲關上房門,把他的狂喊之聲關在門外。這就是一段愛情的終結嗎?我不知道。坐在桌前,我審視著過去未來,從沒有感到這樣的孤獨無助。
  自從和凌風認識,發生過多少的爭吵,多少的不快和誤會,流過多少次眼淚,傷過多少次心,但從沒像這次這樣讓我感到徹骨徹心的寒冷和絕望。什麼都幻滅了,什麼都破碎了,
那些美的,好的,夢一般的感情,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放在面前的事實竟如此不堪!如此醜陋!難道這就是人生?就是我在夢中塑造,在幻境中追求到的愛情?是凌風欺騙了我?還是
我欺騙了自己?人間,真的有愛情嗎?有詩人筆下,小說之中,那樣美麗,那樣迷人的愛情嗎?而我,我所遭遇的是什麼?我所認識的愛情是什麼?先是爸爸和媽媽,然後是余亞南和
凌雲,現在是凌風!整個「愛情」只是一個騙人的東西,這是一個瘋狂的欺騙世界!我是被騙了,被凌風所騙,被愛情所騙,被詩人作家所騙,被我自己的意識所騙!我是完完全全的
被騙了!
  暮色不知是什麼時候來的,我孤獨的坐在黑暗裡,一任夜色降臨,一任月移竹影,窗外的世界還是那樣美,或者,這分美也是騙人的,誰知道月光裡有沒有毒素?竹林裡有沒有魔
影?我不必去分析這整個的事件,也知道章伯母所說的是實情,柴房門口的一幕記憶猶新,藍色喇叭花瓣的蛛絲馬跡也無法忘懷,這就是凌風!我早就認清了他,卻一直自己欺騙自己
,直到最壞的事情發生,直到我再也無法欺騙自己,如今,我怎麼辦?
  門口有聲音,我忘記鎖門,門被推開了,一個人旋風一般的捲了進來,是凌風!他停在我面前,用灼熱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腕:「詠薇,你也以為是我做的,對吧?」
  他的聲音比我預料的穩定得多,只是夾雜著抑壓的怒氣。
  「你不要想來跟我解釋,」我痛苦的轉開頭。「我相信我自己眼睛所見到的事實!」
  「你不會認為是你自己的眼睛有問題,對吧?」他聲音裡的怒氣在加重,他的呼吸沉重的鼓動了空氣。「我根本沒有機會,也沒有餘地為自己辯白,對吧?你們所有的人都判了我
的罪,大家都說,他是浪子,他風流成性,他頑劣不堪,他永遠闖禍胡鬧——所以,是他做的!於是,我什麼機會都沒有,只能說是我做的,是不是?」
  「再說這些有什麼用呢?」我軟弱得沒有一絲力量。「我不想聽你說,如果你肯讓我一個人在這兒,我就很感激你了!你走吧!」
  「你的意思是說,我們之間也完了,對不對?」他的呼吸更重了,開始無法控制自己的聲調。
  「你應該娶綠綠,」我的喉頭脹痛,聲音枯澀。「你該對那個可憐的女孩負責任!」
  「我娶個鬼!」他憤怒的大叫,忽然一把拉起我來:「詠薇,你跟我走!」他拉住我,不由分說的向門口跑去。
  「到哪兒去?」我掙扎著:「我不去!」
  「你一定要來!」他把我拖出了房門,由後門拖向外邊:「我要把這件事情弄清楚,你跟我去弄清楚!走!」
  他拉著我穿過竹林,跑向原野,秀枝在後門口詫異的張大眼睛望著我們。原野上秋風瑟瑟,樹影幢幢,我掙不脫他鐵一般的手腕,跟著他跌跌沖沖的跑向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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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21 2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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