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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瓊瑤] 寒煙翠【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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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5 21:16:0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
  他跑得非常之快,原野上凹凸不平,沒有多久,我已氣喘不已,但他的腳步絲毫都不放鬆,反而步步加快,我踉蹌著,掙扎著,喘著氣喊:「你帶我到哪裡去?我不去!」
  「去找綠綠!」他也跑得氣喘吁吁:「去找他們理論!」
  「我不去!」我喊。
  「你非去不可!」他喊。
  我們跑進了樹林,荊棘刺傷了我的手臂,樹枝勾破了我的衣服,他緊抓住我的手,發狂的向前奔跑,我跟不上他的步子,數度跌倒又爬起來,我的頭發昏,喉嚨乾燥,被他緊握的
手每個骨節都在痛楚。一根藤蔓絆住了我的腳,使我整個身子衝出去,再跌倒下來,我的手臂擦在一株樹幹上,痛楚使我放聲尖叫,他停住,喘息的望著我。
  「你發瘋了!」我喊著,坐在地下,用手蒙住了臉。
  「好了!詠薇,」他把我拉起來。黑暗的樹林內看不清他的臉,只看到他被痛苦燃燒著的眼睛。「你要跟我去弄清楚這件事!我們走!」
  「我根本不要去!」我大喊:「你放開我!」
  「你一定要去!」他也大喊:「我會把綠綠捉來,她憑什麼不肯說出那個人的名字?我要把她吊起來,審問出事情的真相!」
  「你想威脅她,我知道!」我發著抖,他眼睛中有一抹狂野的光。「你想讓她害怕,使她不敢說出來!我明白了,她怕你,所以不敢說出你的名字!你現在又想威脅她,叫她另外
說出一個人來——」
  「啪」的一聲,他猛的抽了我一個耳光,我站立不住,差點跌倒,退後了幾步,我望著他。月光和樹影在他的臉上交錯,他的嘴扭曲著,眼睛瘋狂而凶狠。我不由自主的打了一個
冷戰,他的表情使我恐懼,而那一耳光的重擊,在我臉上熱辣辣的發著燒。生平沒有挨過打,也從不知道挨打的滋味,這一耳光帶來的不止委屈,還有更多的恐怖,再加上他那凶狠的
表情,和林內黑黝黝的光線,我不知道我是和怎樣的一個人在一起?是人還是魔鬼?他向我走近了,我不住的後退著,四肢劇烈的發起抖來,喃喃的,我語無倫次的說:
  「你你——你——不——不能碰我,你——你——你——不能——不要打我!你——」
  他逼得我更近了,他的嘴唇也在顫抖:
  「詠薇,你過來,你別怕我,我不是要打你,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詠薇,你別怕,我不打你,是你把我逼急了,詠薇,詠薇——」
  我聽不清他說的話,只看到他越來越向我逼近的臉,和那隻他曾打過我耳光的手,他向我伸出手來了,我退著,退著,一株樹擋住了我,我退無可退,他的手已接觸到我的衣服,
他嘴裡還在不停的說:
  「你怕什麼?詠薇?是我呀,是凌風。我沒有想到會嚇著你,詠薇,你別怕,我不再打你,詠薇——」
  我抖戰得十分厲害,直直的瞪著他,當他的手接觸到我的衣服的一剎那,我爆發了一聲恐怖的尖叫,掉轉身子,不辨方向的狂奔而去。凌風在後面緊追了過來,同時發狂般的大喊
:「詠薇!詠薇!你別跑呀!詠薇!我不打你!你回來,詠薇,你會摔交,詠薇——」
  我沒命的奔跑,腦子裡糊裡糊塗,除了恐怖的感覺,什麼意識都沒有。我只知道要逃開凌風,必須逃開他!穿出了樹林,我不辨方向,在原野上狂奔。凌風緊追不捨,邊追邊喊:
「詠薇!詠薇!詠薇——」
  我跑著,目光模糊,呼吸急促,突然間,斜刺裡竄出一個高大的黑影來,攔住了我的去路,我抬頭一看,是張猙獰可怖的臉!綠綠的父親!他舉著一把刀像個凶煞神般對著我,我
大叫一聲,折回了頭再跑,我撞在凌風的身上,跌倒在地下,凌風彎腰注視著我,他的手顫顫抖抖的撫摸著我的面頰,嘴裡喃喃不清的說:「都是我不好,我嚇著了你,我不該打你,
都是我不好,詠薇,我那麼那麼愛的詠薇,我怎麼會打你——」
  那高大的黑影撲了過來,我完全昏亂了,只會不斷的狂喊,那山地人攫住了凌風,我什麼都弄不清楚了,只聽到不知從何處傳來一聲女性尖銳的呼叫:「凌風!小心!刀子!」
  然後,我看到月光下刀光一閃,接著是凌風的一聲痛苦的呼號,我從地下跳了起來,正好看到那山地人把刀子從凌風的肩膀上拔出來,我張大了嘴,望著從凌風肩膀上汩汩湧出的
鮮血,完全嚇呆了。
  然後,我看到那山地人再度舉起了刀,對著凌風揮下去,我大喊,出於下意識的撲了過去,但是,有個人影比我還快,一下子竄過來抱住了那山地人的胳膊,我看過去,是綠綠!
月光下,她的臉蒼白緊張,那山地人怒罵著要拔出手來,但綠綠拚死抱住她父親的手臂和刀子,同時,對我大喊著說:
  「你站在那兒幹什麼?還不趕快去叫人來!去呀!去呀!去呀!」
  一句話提醒了我,我轉身向著幽篁小築飛奔,同時盡我的力量大聲喊:「救命呀!救人啦!」
  但是,在各種刺激和驚恐之後,我已經渾身無力,跑了沒有多少步,就搖搖欲墜的要跌倒,扶住了一棵樹,我靠在樹幹上拚命喘氣,只覺得眼前發黑,頭中嗡嗡作響。好一會兒,
我才回過氣來,又拉開喉嚨大喊,邁著不穩定的步子向前奔跑,當我看到手電筒的光的時候,我真高興得要暈倒,我鼓足餘力來喊:「救人呀!誰在那兒?」
  來的不止一個人,是凌霄和老袁。秀枝看到我們出去的時候就告訴了章伯母,一定是章伯母的第六感使她派出凌霄和老袁來找我們。凌霄扶住了我,我們儘快回到凌風被刺的地方
,遠遠的,老林看到我們就帶著綠綠竄進了黑暗裡,等我們趕到,月光下,只有凌風獨自倒臥在血泊裡,鮮血把他的白襯衫染成了一片鮮紅。
  我站住,深吸了一口氣,喃喃的說了一句:
  「他殺死了他!」就雙腿一軟,暈倒了過去。
  這以後的事我都是朦朦朧朧的,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被帶回幽篁小築的,也不知道凌風是怎樣被抬回去的,只曉得當我醒來的時候,是在自己的房間裡,而整個幽篁小築都是沸沸
揚揚,全是人聲。我站了起來,雖然軟弱,神志卻清明多了,打開房門,正好凌雲從對面走來,我一把抓住她的手,急促的說:「凌風呢?他死了,不是嗎?」
  「他沒有死,」凌雲握住了我的手,緊緊的握住,她一定怕我再倒下去。「他只挨了一刀,血流了很多,你現在可以去看他嗎?他在找你。」
  我抽了一口氣,然後,我僕在門框上,輕輕的啜泣了起來,凌雲用她的胳膊圍住我的肩膀,她在危急之中,反而比我堅強。好一會兒,我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拭去了淚,跟她走
向凌風的房間。
  房裡全是人,章伯伯、章伯母、凌霄、韋白,還有韋白學校裡的校醫,擠滿了一個房間,吵吵嚷嚷的。章伯伯在摩拳擦掌的說要剝老林的皮,韋白在勸解。不過,這些對我都是些
模模糊糊的影子,我的眼光只是定定的停在凌風的身上。
  他躺在那兒,臉色比紙還要白,嘴唇上沒有絲毫的血色,但是,眼睛卻瞪得很大,帶著種燒灼般的痛苦,用眼光環室搜尋,我們的眼光接觸了,立即像兩股電光,絞扭著再也分不
開來。在這一瞬間,我分不出是喜是悲,也不知道對他是愛是恨,只覺得酸甜苦辣各種情緒,漲滿胸懷,竟不知該如何處理自己,只能愣愣的站著,愣愣的望著他。
  好半天,他微微掀動了嘴唇,虛弱的低喚了一聲:
  「詠薇!」
  我再也忍不住眼淚,到如今,我才瞭解自己竟是這般軟弱無能,似乎除了流淚,我就沒有任何辦法。呆站在那兒,我低著頭唏噓不已。
  章伯母長嘆了一聲,說:
  「唉!這真不知道是怎樣的一筆孽債!」
  推了一張椅子到凌風床邊,她把我按進椅子裡,拍拍我的肩膀說:「好孩子,你就陪陪他吧,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被動的坐在那張椅子裡,我只是一個勁兒的低頭垂淚。
  章伯伯在和校醫研究,是不是要把凌風送到埔里或台中去醫治,校醫表示沒有傷到筋骨,目前又血流過多,還是在家調養比較好,韋白也說缺乏交通工具,如果用三輪板車顛上一
兩小時,可能再度造成傷口流血,一動不如一靜。只有章伯伯堅持要送醫院,怕有校醫沒檢查出來的傷勢。
  最後,還是凌風呻吟著說了一句:
  「我絕不去台中,我要留在家裡。」
  章伯伯看看凌風,不再堅持了,但又想出一個新的問題:
  「經過情形到底是怎樣的?詠薇?」
  「我——」我收集著散亂的思想:「我也弄不清楚,大概老林就等在幽篁小築附近,跟蹤著我們到野地裡,等我們離幽篁小築很遠了,就乘人不備竄了出來。」
  「哼!我要剝他們的皮!」章伯伯咬得牙齒格格作響:「簡直沒有法律,任這般野人殺人放火,我們的生命還有什麼保障!天亮我就去找警察來,看吧!我不報這個仇我就不姓章
!這些王八蛋——」
  「我說算了吧!」章伯母又嘆口氣,聲音十分疲倦和蒼涼:「仇恨都不是簡簡單單一點小原因造成的,這些年來,你用山地人做工,又不肯客客氣氣的待他們,他們早就懷恨在心
,再加上綠綠——」她嚥住了,又嘆口氣:「唉,總之一句話,他們如果有五分錯,我們就也有五分。現在,千幸萬幸沒有出人命,我們就別再追究了吧,繼續鬧下去,又有什麼好處
呢?」
  「怎麼?」章伯伯跳了起來:「凌風挨他一刀難道就算了?他以為我們章家人好欺侮——」
  「你不是不瞭解,」章伯母幽幽的說:「山地人都單純樸實,就是剽悍一些,如果你不去惹他們,他們絕不會來惹你的,這事就讓它過去吧!」
  「我絕不這樣——」章伯伯的話講了一半。
  「好了,」韋白插了進來:「凌風需要休息,我們出去討論吧!讓凌風睡一下。」
  他們向門外走去,章伯母回頭對我說:
  「你陪他一會兒?嗯?」
  「我——」我猶豫著。
  「詠薇,」凌風在床上懇求的喚我:「請你留下來,我有話對你說。」
  我情不自已的坐了回去,當他們退出門的一剎那,我忽然想起綠綠,那個在最危急的關頭,拚死命保護了凌風的那個女孩子,我對她的最後的一個印象,是她用全力抱住她父親的
刀子。她怎樣了?會不會也受了傷?在那種情況下,要不受傷幾乎是不可能的。誰會去治療她?我追到房門口,叫住了凌霄:「你最好去找一找綠綠,」我低聲說:「可能她也受了傷
。」
  「是嗎?」他的臉微微的扭曲,眼睛裡有著痛苦:「她怎麼會——」
  「是她救了凌風,」我說:「她用身子撲在她父親的刀上。」
  凌霄臉上的表情十分複雜,沉思片刻,他點點頭說:
  「你放心吧,我會去找她。」
  我回到凌風的床邊,他的臉色更蒼白了,被單上到處都染著血漬,傷口雖被厚厚的繃帶所包紮,血仍然滲了出來。我有些驚悸,血使我害怕。
  「你還在流血,」我說:「我去找醫生來!」
  「不要,詠薇,」他用那隻未受傷的右手抓住了我,他的手是灼熱的。「你坐下來,好嗎?」
  我坐了下來,不安而且擔心。
  「你在發燒。」
  「別管它,好嗎?」他軟弱的,卻壞脾氣的說:「你只是想跑開而已,陪著我對你是苦刑,我想。」
  我忍耐的坐著,咬住嘴唇,默然不語。被傷害的感覺咬噬著我,各種複雜的情緒包圍住我,僅僅是昨天,我還多麼愉快而驕傲的享受著我的愛情和生命,張開了手臂,擁抱著整個
的世界。現在呢?我處在多麼可悲而尷尬的地位!他對我還要求些什麼呢?那個女孩懷著他的孩子,又拚了命來保護他,一個男人,還不該對這樣的女孩負責任嗎?我應該走開了,走
開,走開,走開——走開到遠遠的地方去,到世界的盡頭去。
  「你為什麼不說話?」他暴躁的說:「你覺得勉強就不要待在這兒!」
  他呻吟著,頭在枕上轉動,大顆的汗珠從額上滾了下來。
  淚水湧進了我的眼眶,模糊了我的視線,我繼續忍耐著,因為他顯然十分痛楚,而且在發著燒,抬起眼睛來,我望著他,哀求的說:「你別折磨我了吧,凌風!」
  我的眼淚軟化了他,沉默了片刻,他把灼熱的手壓在我的手上。
  「對不起,詠薇,」他呻吟的說:「你一定不要跟我生氣,我發脾氣,是因為我太痛苦的原因,我不知道你心裡是怎樣想的,這使我焦急——哎,」他把頭轉向一邊,汗濕透了枕
頭套。「你已經相信我了,是不是?哎唷!」他呻吟,抓緊了我的手:「給我一點水,好麼?」
  我倒了一杯水,把手插進他腦後,扶起他的頭來,餵他喝著水,他如獲甘泉,大口大口的把水喝完了,然後,他側過頭來,把灼熱的嘴唇貼在我的手臂上,輕輕的吻著我,低聲的
說:「詠薇,我多麼多麼愛你!」
  淚沿著我的面頰滾落,他的聲音絞痛了我的心臟。把他的頭放回在枕頭上,我用一塊毛巾打濕了,壓在他的額上,含淚說:「你就好好睡一下吧!」
  「但是,你已經相信了我,對不對?」他固執的問。
  「相信你什麼?」
  「我沒有做過那件事!綠綠那件事!」
  我默然,我知道那個孩子必定是他的,我也不想再欺騙自己。
  「喂!」他的壞脾氣又來了,暴躁的喊:「你相信了,是不是?」
  我望著他。「現在不要談這個問題,好不好?」我勉強的說:「你需要休息,趕快睡吧!」
  「但是,你相信我了,對不對?」他大聲喊,用手扯住我:「你一定要告訴我,你相信我了,對不對?」
  我掙脫了他,走到門邊去。
  「我不相信,凌風,我無法說我相信!」我哭了出來:「你別再問我,你睡吧!我去找醫生來看你!」
  「你不要走!」他大叫,從床上掙扎著爬了起來:「我告訴你,那不是我幹的事,我告訴你——哎唷!」他不支的倒了回去,碰到了傷處,痛苦的大叫:「哎——啊!」
  我跑回床邊,用手按住他,哭著說:
  「好,好,算我相信你,你別再折磨我了,你躺著吧,凌風——」我泣不成聲,真不知道這是哪一輩子的冤孽!
  章伯母和校醫聞聲而至,醫生給他注射了一針鎮定劑,又打了兩針消炎針,他燒得很高,醫生表示,如果發燒持續不退,就只有趕快送醫院。整晚,我,凌雲,和章伯母都守在他
的床邊,輪流照顧他,不停的把冷毛巾敷在他的額上。
  他輾轉呻吟了一夜,天快亮的時候,他的燒退了,開始進入平靜的睡眠狀態。
  「他沒事了,」醫生說:「以後只是休養,給他在學校裡請假吧,他起碼要在床上躺兩個星期。」
  他睡得很安穩了,呼吸均勻的起伏著,我注視著他,他熟睡的樣子像個天真無邪的嬰孩。我的凌風!我那樣深深切切愛著的凌風!當他好了之後,他不會再屬於我,我也不會再屬
於他。另一個善良而無辜的女孩有權利得到他,這是我離去的時候了。
  「詠薇,你去睡一下吧!」章伯母說:「你已經累了一整夜。」
  「是的,我要去了。」我說,拉平了凌風的被角,再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再見了,凌風!別了,凌風!我抬起含淚的眼睛來望著章伯母。「他醒來的時候——」
  「我會告訴他你怎樣看護了他一夜,」章伯母溫柔的說:「你去吧!」
  我點點頭,沒什麼可多說的了,也不必說了。我慢慢的走向門口,輕輕的說了一句:
  「再見!」
  走出凌風的房間,我看到韋白一個人站在晨光微曦的院子裡,背著手,望著天空的曙色。看到了我,他深深的審視我,溫和的說:「詠薇,夠你受的了!」
  我衝向他,把頭僕在他的胸前,低低的哭了起來,一面哭,一面說:「韋白,為什麼人生這樣苦呀!」
  他用手攬住了我,輕撫著我的頭髮,像個慈父般拍著我的背脊。這個我崇拜過,敬愛過,甚至幾乎愛上了的男人,這時我對他所有的感情,都綜合匯集成一種最單純的、最誠摯的
孺慕之情。以後,我什麼時候再會見到他?我不知道。但幾個月來,他對我助益良深。
  捧起我帶淚的臉,他低低的說:
  「詠薇,生命就是這樣,昆蟲每蛻變一次要受一次苦,而成長就在這種痛苦之中。」
  「是麼?」我傻傻的望著他。
  「是的,」他點點頭:「你比剛來的時候,已經長大了很多,你還會再長大的。」
  我也點了點頭,似乎是懂了。低低的說了聲再見,我離開了他,回到了我的房間裡。
  我立即收拾我的東西,我只帶了那頂藍帽子和幾件換洗衣服,留了一張簡單的紙條,在曙色裡離開了幽篁小築。
  我將徒步到埔里,然後搭車去台中。
  戴上帽子,我對幽篁小築再看了最後一眼,這幢農村的小屋,有我的初戀,我的眼淚,我的歡樂,和我的悲哀。現在,我走了,帶去的只是滿懷愁苦。
  我邁開步子,踏上了一段漫漫長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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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5 21:16:31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章】
  太陽逐漸的昇高了,雖然季節已進入了秋天,太陽的威力卻絲毫沒有減弱,那條滿是黃土的公路赤裸裸的曝曬在烈日之下。我的帽子擋不住熱力,汗水在我的頭髮裡面蒸發。我的
雙腿疲倦無力,四肢像癱軟成一團的棉花,步行讓我感到非常吃力,而陽光讓我頭暈目眩。我不知道這樣走到埔里要幾小時,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公路局的車子可乘,(事後我才知道確
實是有的,而且只要走到鎮上就可以搭車。)對方向也糊糊塗塗,只是盲目的向下山的方向走。
  這樣走了兩小時之後,我才發覺自己的「出走」過於衝動,第一,我從昨天晚上起就沒有吃東西,再加上一夜沒有睡覺和緊張、恐怖、傷感的各種刺激,早已虛弱到極點,兩小時
下來,我已舉步維艱。第二,事先一點計劃也沒有,我即使走到了埔里,又準備怎麼辦?到台中?然後呢?回台北?去找媽媽?還是找爸爸?第三,這是最嚴重的一點,我發現我身上
沒有帶錢。在青青農場,錢根本毫無用處,幾個月來我沒有用過一毛錢,早已忘記人的世界裡,沒有錢是無法生活的。媽媽走時給了我兩百元,我全放在抽屜裡,離開的時候竟連想都
沒有想到,這樣走下去,我怎麼也不可能徒步到台北,那麼,我該怎麼辦?
  我生平沒有如此疲倦和洩氣過,站在路邊,我翻開每一件衣服的口袋,抖出了我隨手帶的一個小皮包裡的全部東西,只找到了二十三塊零五角錢,這一點錢夠我幹什麼呢?我幾乎
想折回青青農場,但是,我的倔強不容許我回頭,青青農場裡那些解決不了的感情糾葛,也不容許我回去,我眼前始終浮著綠綠拚命救凌風時的表情,那樣勇敢,那樣不顧一切!不,
反正我不能回去,無論情況多麼困難,我還是要先走到埔里再說。
  隨後,我發現我的脖子上還有一條戴了多年的金項鏈,這增加了我的勇氣,到埔里之後,我或者可以找到一家當鋪或銀樓,那麼,最起碼可以換得我到台中的旅費,到了台中,我
就可以打電報給媽媽,讓她來台中接我。這發現讓我定了心,我又繼續走上了我的旅程。
  那旅程何等艱苦!許久許久之後,我都忘不了那一天。炙熱的陽光,飛揚的灰塵,我踉蹌的邁著步子,越走越無力,越走越困苦。我的嘴唇開始發乾,繼而喉嚨燒灼,胸腔像要爆
炸,胃部也跟著疼痛起來。公路蜿蜒漫長的伸展著,仿佛直通天邊,無論怎樣走,也走不到終點。我的頭漲痛而暈眩,陽光裡有數以千萬的金星在跳動,好幾次,我都覺得自己會倒下
去,好幾次,我癱軟的坐在路邊的草裡喘息,像個受傷的、迷途的小綿羊。這樣,我走了又走,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遠,但是,埔里依舊不知在地球的哪一點。
  當我在路邊發現了一塊草地,又發現一座小樹林的時候,我高興得想歡呼,走進了樹林裡,我倒在一棵松樹底下,像一支燒熔了的蠟燭,整個身子全癱瘓了。躺在那陌生的樹林裡
,我舌敝唇焦,喉嚨、胸腔和胃部都在燒著火,我用舌頭徒勞的舔著嘴唇,汗珠像雨點般從額上滾下來,衣服都被汗水所濕透,貼在我的背上。
  林子裡靜悄悄的,軟弱和孤獨開始向我襲來,我想起青青農場的竹林,溪水,和那山上的夢湖!我想起凌風,凌雲,凌霄,還有韋白,他們現在都在做什麼呢?我離開青青農場才
幾小時,但是,好像已經有幾百年了。我已經開始懷念它,而且,越來越感受到離別的強烈的痛楚了。
  有一隻鳥從遠方飛來,噗喇喇的落在我身邊的松樹上,我仰躺在地下,望著牠白色的羽毛在陽光下閃爍。能當一隻鳥多好,高興飛到哪兒就飛到哪兒,如果我是一隻鳥,我先要飛
回青青農場去看看,看看凌風,看看凌雲,凌霄,章伯母——,看看我所愛的那些人們。
  我忽然從地上坐了起來,那隻鳥似曾相識,是一隻白色的鴿子,牠多像凌雲的鴿子呀!凌雲的玉無瑕!牠在松樹上歪著頭看著我,我不由自主的對它伸出手去,試著喊了兩聲:
  「下來!玉無瑕!下來!」
  牠真的飛了下來,毫不考慮的直飛到我的手背上,玉無瑕!牠竟然是玉無瑕!我像個流浪人看到了親人一般,突然湧上了滿眶淚水。用手輕輕撫摸牠光滑的白色羽毛,我悲悲楚楚
的對牠說:「你從那邊飛來的,是麼?你還要飛回那邊去,是麼?」
  而我呢?我也從那邊來,卻不能飛回那邊去!我舉起牠來,用面頰貼著牠,鼻中酸楚,淚霧迷濛。牠撲動了兩下翅膀,我立刻抓牢牠,對牠說:「別走,玉無瑕,再陪陪我吧!我
是這樣孤獨!」
  牠真的停了下來,一個勁兒的歪著頭打量我,我撫摸著牠,猛然間,手觸到了什麼,低頭一看,牠的腳上綁著一張紙條,凌雲的情書?不!余亞南已經走了,這不會是他們的通訊
。解下了那張紙條,我打開來,上面的字跡使我欲哭無淚,竟是凌雲寫給我的!上面寫著:
  「詠薇:
  你的出走使二哥發狂,闔家大亂,如果接到了這張紙條,盼立即回來!
  凌雲」
  我用手蒙住臉,坐在樹林裡無聲的啜泣。我的心在呼喊著:「回去!回去!」我每個細胞都在跳動,每根神經都在呼喚凌風。折回青青農場的願望超過了一切。半晌,當我放下手
來,玉無瑕已經飛走了,牠怎麼會找到我?這不是天意要我回去嗎?我站了起來,走回到公路上,陽光刺痛我的眼睛。我站在路邊遲疑了兩分鐘。玉無瑕已經飛回去了,我也要飛回去
,我發現幾個月的青青農場的生活,也把我訓練得有了家鴿的習性。我回轉了方向,開始往青青農場走去。
  我在下午四點多鐘回到了青青農場,疲倦,衰弱,饑渴,而骯髒,我沒有走到幽篁小築,只在看到青青農場的招牌時就完全脫力了,我扶住那塊招牌,身子往下溜,暈倒在牌子底
下。我醒來的時候,一室溫暖的燈光罩著我,沒有比再看到章伯母溫柔的微笑更安慰的事了,也沒有比又接觸到我那住了幾個月的小屋更親切的事了,我想哭,又想笑。
  章伯母靜靜的坐在我的床邊,用手撫摸著我的面頰,輕輕的說:
  「再睡一會兒,詠薇,你還很衰弱。」
  「我流浪了一天。」我啞聲說,喉嚨還在隱隱作痛。
  「我知道。」章伯母對我溫存的微笑。
  「我收到了玉無瑕傳的信。」我說。
  「我知道。」章伯母再說。
  「我總算回來了。」我說,倦意仍然濃重,打了一個呵欠,我伸展四肢。「凌風好麼?」
  「你回來了,就沒有什麼不好的了。」
  我微笑,把頭轉向一邊,又沉沉的睡去了。
  事後,我才從凌雲嘴裡,知道了那天我走後的事情,據說,凌風在八點多鐘突然從沉睡裡醒來,大叫著說我走掉了,他們都認為他在做噩,但他堅持要見我,於是,凌雲只得到我
的屋裡來叫我,而發現了我的留條。然後,整個章家都陷入了混亂裡,凌霄在附近找了一圈沒有找到,老袁和章伯伯、韋白都出動了,各方面尋找,凌風發狂一般的要自己去找,他們
只好給他注射鎮定劑。
  章伯母發現我沒有帶錢,認為我必定不會走遠,於是韋白建議利用鴿子,凌雲就把每隻鴿子的腳上都綁上紙條,六十幾隻鴿子全體放了出去。這原是碰碰運氣,因為鴿子不會尋人
,只希望我能認出鴿子來。沒料到真會有一隻鴿子飛到我的附近,而被我認了出來,竟鬼使神差的收到了紙條。
  鴿子放掉之後,凌霄又騎摩托車出去找,到了鎮裡,沒有找到,又往埔里的方向找了一段,但估計我不會走得太遠,而沒有繼續找下去。然後,都認為我一定搭上了公路局的車子
,去了埔里或台中,直到四點半鐘,韋白發現我倒在青青農場的牌子底下,手裡緊握著凌雲寫的紙條。他把我抱了回來,先抱到凌風的床前面,凌雲說,當凌風看到我那麼狼狽的時候
,他哭了,像個孩子般哭得非常傷心,說我不該這樣輕率的離去,簡直是虐待自己。
  這些都是後來凌雲陸續告訴我的,至於那一天,我沉沉睡去後就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才醒來,醒來時已紅日滿窗,凌雲捧著一盤熱氣騰騰的食物站在我的床前面,微笑的望著我。
我坐起身來,從來沒有感到那樣饑餓。
  凌雲把托盤放在我床前面,笑著說:「你一定餓垮了,趕快吃吧!我那個好哥哥哦,已經問起你一百二十次了。」
  我的臉微微發熱,噢!凌風!能重新見到他是多麼欣慰的事情,我好像有幾百個世紀沒有見到他了!托盤裡的蛋香繞鼻而來,我看過去,一大杯新鮮牛奶,兩個油炸荷包蛋,還有
一大盤剛出籠的熱包子。我多久沒吃過東西了?起碼一百天!我想。
  拿起筷子,我立即大吃特吃了起來,我的好胃口使凌雲發笑,她坐在我的床沿上,絮絮的向我述說,凌風怎樣一清早就問起我,睡得好不好?吃東西了沒有?做噩夢了沒有?醒來
了沒有?有人照顧沒有?生病了沒有?——她嘆了口氣,笑著說:「你不知道他有幾百個問題!簡直像個老太婆了!」
  我飽餐了一頓之後,又好好的梳洗了一番,覺得精神恢復了不少,鏡子裡的我雖然依舊蒼白,但眼睛又是亮晶晶的了。換上了一身乾淨的衣服,我和凌雲來到凌風的房間裡。在走
進房間之前,我的意識全陷在一種朦朧的喜悅裡,因為我出走過,我幾乎失去了這一切,而我又回來了,重又擁有這一切,這使我有種強烈的失而復得的欣喜。因此,我完全沒有想到
我出走的原因仍然存在,那分糾葛並未解決,而凌風——依舊不是個忠實的好愛人,依舊不該屬於我。
  跨進房門,我一眼看到滿房子的人,韋白,章伯伯,章伯母,凌霄,再加上和我一起進來的凌雲,擠滿了一個房間。他們圍在凌風床邊,似乎在追問綠綠的事情,我的出現使他們
住了口,但是,我的喜悅也已經從窗口飛走了,我開始發現,我的出走雖然不智,我的回來卻更加不智。
  凌風費力的用右手支起他的半個身子,眼睛像電光般射向我,啞著聲音說:「詠薇,你——你怎麼這樣傻?」
  我站在他的床邊,低垂著頭,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重逢的喜悅和綠綠的陰影同時並存,感情上的矛盾和精神上的壓迫讓我喘不過氣來。凌風握住了我的手,握得那樣牢,好像怕我
逃走。他用沉痛的語氣說:
  「詠薇,你真不該出走,在真相沒有弄明白之前,你尤其不該走,」他頓了一頓,嘆口氣,痛心的說:「我是那樣壞嗎?詠薇,你對我連一點信心都沒有!」
  我依然不語,章伯母拍了拍我的肩膀,用故作輕快的語氣說:「好了!詠薇總算回來了,這比什麼都好,假若把你弄丟了,你叫我怎麼見你母親?」
  「她會回來的,」韋白站在我對面,微笑的望著我說,他的笑容溫暖而解人。「她是隻小鴿子,她認得那兒是她的家。」他的話一直講進我內心深處。
  章伯伯背負著手,在室內不停的走來走去,看樣子心情十分惡劣,忽然停在我的面前,他盯著我問:
  「你為什麼要出走?詠薇?我們待你不壞呀!」
  我咬住了嘴唇,別過頭去。
  章伯母急忙打著岔說:
  「好了好了,這事情已經過去了,別再談吧,還是討論如何處置綠綠,凌風既然否認這件事,我們只有找著綠綠,問個清楚明白——」
  「根本不用問,」章伯伯憤憤的說:「那準是一個山地人的種,老林是看上了我們家,想盡辦法要把女兒嫁過來,整個事情全是詭計,如果不是你們阻止,我就把老林關到監獄裡
去,他不吐出實情來才有鬼!呸!他想動我們家的腦筋,活見他的大頭鬼!想想看,我們章家怎麼會娶那種野人,他做夢!甭想!」
  「老林不是個無中生有的人,」韋白靜靜的開了口:「這事最好還是徹底解決,否則總是後患。」
  「徹底解決就是把老林抓起來——」章伯伯吼著說。
  「讓整個山胞村都動公憤?」韋白問:「他們的愛和恨都很單純,別讓他們覺得平地人在欺壓他們!」
  「那麼,我們難道真娶綠綠?」章伯伯瞪大眼睛:「韋白,你是不是也認為那個孩子是凌風的?」
  「那個孩子是我的。」一個聲音忽然低而清晰的冒了出來,像枚炸彈一般震動了每個人,我瞪著眼睛望過去,是凌霄!他挺立在窗口,陽光從窗口射在他的臉上,他的神情堅決,
果斷,和不顧一切。他的眼睛光明磊落,薄薄的嘴唇緊緊的抿成了一條線。一目了然,他已經拿定了主意。
  室內好半天沒有人說話,然後,章伯伯的頭向凌霄伸了過去,用低啞的聲音說:「剛剛是你在說話嗎?」
  他的神情陰鷙凶猛,仿佛要把凌霄吞進肚子裡去。但,凌霄的背脊挺得很直,臉上絲毫沒有畏懼之色,他直視著他的父親,安安靜靜的說:「是我。」
  「你說什麼?」章伯伯陰沉的問。
  「我說綠綠的孩子是我的,」凌霄坦白的說:「事到如今,我的良心不允許我再沉默下去,凌風也不該受平白的冤枉,」他抬起眼睛來望著凌風,低聲說:「我很抱歉,凌風,你
這一刀應該我挨的。」
  「啪」的一聲,章伯伯重重的對凌霄揮去了一掌,凌霄後退了一步,嘴角立即流出血來,他用手背擦去了嘴邊的血漬,站在那兒默然不語。
  章伯伯撲了過去,一把抓住他胸前的衣服,咆哮著說:「你幹的好事?天下的女人死絕了?你會找到那個臭婊子!你把我們章家的臉全丟光了!現在你說怎麼辦?怎麼辦?我打死
你這個混蛋!」
  章伯母攔了進去,拉開了章伯伯,她喘著氣說:「一偉,你別衝動呀!怎麼你永遠這樣沉不住氣?」面對著凌霄,她深深的注視著他,說:
  「凌霄,你知道你在說些什麼嗎?你能確定綠綠那個孩子是你的?」
  凌霄的臉色轉為蒼白,他的眼睛熱情而明亮。
  「媽,我很知道我在說些什麼,你不瞭解綠綠,她不是一個淫蕩的女孩子!」
  「見你的鬼!」章伯伯破口大罵:「她整天在光天化日之下勾引男人,還說她不淫蕩!生來的蕩婦相!」
  「一偉,」章伯母忍耐的說:「你就少說兩句吧!問題在這兒,你發脾氣於事無補呀!」望著凌霄,她說:「為什麼你到現在才說?事情一開始你為什麼不承認?」
  凌霄垂下頭去,半晌,他才抬起頭來,眼底有一抹淡淡的羞慚和迷惑。
  「我不知道,」他困難的說:「我想,人都有一些弱點,在那種情況下,我覺得承認了很丟臉。而且,我和綠綠並不是——很認真的,我想,我只是玩玩而已,並沒料到我需要真
正的負責任——」
  「現在你為什麼又承認了呢?」章伯母繼續問。
  「我不能讓凌風代我受過,」凌霄垂下了眼睛:「他已經挨了一刀,不能再因此失去詠薇,」他看了我一眼。「何況——何況——那個孩子總是我的呀!」
  「我不瞭解,」章伯母臉上有困惑之色:「綠綠為什麼不肯指出你來呢?」
  「我告訴你為什麼她不說,」章伯伯憤怒的插了進來:「因為她也不能確定孩子是誰的,我打賭和她睡過覺的男人起碼有一打!」
  「這是不對的,」凌霄的臉色又蒼白了,他有些掩飾不住的激動:「綠綠不是這樣的人,她不承認,只是因為我沒有承認,她也是一個人,她也有自尊,她不願勉強我,而且,她
怕她的父親會傷害我。」
  「那麼——」章伯母沉思片刻,「你現在預備怎麼解決這件事情?」
  「我——」凌霄仰了一下頭,低低的說:「我娶她。」
  「見鬼!」章伯伯跳了起來:「你要娶誰?」
  「綠綠,」凌霄靜靜的說:「我要對她和孩子負責任。」
  「你敢!」章伯伯暴跳著說:「我絕不允許我家裡有綠綠那種兒媳婦!我絕不允許!不管怎麼樣,我不承認那個孩子,我也不許你和她結婚!」
  「爸爸!」凌霄白著一張臉,眼睛黑幽幽的閃著光,平心靜氣的,說:「你忘了,我已經將近三十歲,早就到了可以自主的年齡,我希望你能讓我決定自己的婚事!」
  章伯伯把桌子一拍,大罵著說:
  「混蛋!你——你——你簡直是造反了!你是我兒子,你就得聽我的話——」
  「一偉!」章伯母又攔了進來,她柔和的聲音向來對章伯伯的壞脾氣有莫大的功效。「你不要這樣大呼小叫,好在現在總算弄清楚了真相,關於如何善後,我們再慢慢商量,如果
凌霄喜歡綠綠,讓他們結婚也未為不可,你何必固執的持地域的偏見,綠綠那孩子純樸美麗,我倒很喜歡她。總之,我們出去談吧,凌風需要休息,大家一直在這兒吵,他的傷口怎麼
會收口?走吧!我們出去談!」
  章伯伯詛咒著向門口走去,大家都跟著走了出去,凌風握住我的手不放,韋白把手放在我的肩上,低聲的對我和凌風說:「一天雲霧都散清了,嗯?今天的太陽真好,不是嗎?把
握你們的今天吧!」
  大家都出去了,章伯母最後離去,用含有深意的眼光看了我們一眼,帶上了房門。
  室內有一陣岑寂,我低著頭,心中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而且,還有幾分愧怍和歉疚。為什麼我認定是凌風幹的呢?多麼不合理的固執!竟連解釋的餘地都不給他?不聽信他
任何一句話!我是多麼幼稚又多麼武斷呀!幸好我是回來了,如果我沒有回來,這誤會要那一年才能解除?
  「詠薇!」他低喚。
  「嗯?」
  「還生我的氣嗎?」
  我望著他,他的臉色依然蒼白,眼神也很疲倦,我用手輕輕的撫摸他?著繃帶的左肩,支吾著說:
  「痛不痛?」
  「這兒痛,」他把我的手拉到他的胸前,按在他的心臟上。「被你急的。詠薇,」他憐惜的撫摸我的面頰:「你昨天受了多少苦呀?」
  「沒有你多。」我輕輕的說,坐在他的床沿上,彎下了身子,主動的送上了我的唇。
  他立即攬緊了我,這一吻,我吻進了我全部的歉疚,懺悔,憐惜,和深情。
  抬起頭來,他的眼角有淚,我用手指拭去了它,問:
  「怎麼了?」
  「這兩天以來,像兩百個世紀一樣長,我覺得你像失而復得一樣。」
  「我也這樣感覺。」我低低的說,緊握著他的手,從沒有一刻,我覺得如此平靜和滿足。
  太陽透過了竹林,映滿一窗明亮的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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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5 21:16:5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二章】
  那一整天的時間,我差不多都逗留在凌風的床邊,凌風自從受傷之後,一直都沒有好好的平靜和休息過,因此,看來十分憔悴和蒼白。我靜靜的依偎著他,四目相對,都有恍如隔
世般的感覺。想想看,兩天以來,多少事情發生過了,多少糾葛和痛苦來臨過了,從死亡的手裡逃出來,從離別的邊緣擦過去,生離死別的威脅,愛恨交集的矛盾,肉體和心靈雙方面
的折磨,而今,這一切都已成過去,我們依然相處一起,手握著手,心對著心。這以後,應該再也沒有煩惱,沒有波折,沒有誤會和爭執了。
  「我以後會用我整個心靈來信任你。」我說,把他的手貼在我的面頰上。「甚至不再去相信我自己的眼睛,它有的時候會欺騙我。」
  「誰欺騙你?」
  「我的眼睛呀!」我說,想起柴房門口的一幕,和那些揉碎的喇叭花瓣。
  「其實,詠薇,」他不安的欠動著身子,咽了一口口水。「你的眼睛沒有完全欺騙你,我挨這一刀也並非完全無辜,我必須告訴你,對於綠綠,我也發生過興趣。她像一匹美麗的
野馬,常常會不經意的就吸引人要去降服她,我就是這種心情,所以——那天在柴房裡,我確實——糾纏過她,還有好幾次在樹林裡,我也遊戲似的追逐過她。不過,我的心理純粹是
好玩,只是想逗逗她,就像有時我們會去逗弄一隻小貓小狗似的。並沒有惡意,也沒有做出任何越軌的事情來。你——信任我嗎?詠薇?原諒我嗎?」
  他的眼睛忠誠而坦白,帶著那樣濃重的祈諒的神色望著我。我立即原諒了他,也信任了他。凌風,他絕非一個聖人,也非完全的君子,但他是有分寸的,他還有一分強烈的責任感
,這幫助他走入正途。不過,我相信,窮此一生,他永遠抵制不了美色的誘惑,以後,我的嫉妒心恐怕還要接受很多的考驗。
  「為什麼不說話?詠薇?」他擔心的望著我:「又生氣了嗎?不原諒我嗎?」
  「我在想——」我微笑的說:「人有愛美的天性,我無法去責備人的天性,是嗎?」
  「別縱容我,」他也微笑了:「我是不能被縱容的。」
  「危險分子!」我說,把手指壓在他的眼皮上。「你自己也明白你的弱點。現在,你應該睡一睡,不要再說話了,你不知道你的臉色多壞。」
  「我不想睡,」他掙開我的手:「怕睡著的時候你會溜走,我寧願醒著看著你。」
  「現在,十匹馬也不能把我從你身邊拉開,」我輕輕的說,俯頭輕吻著他的額角和眼睛。「睡吧!凌風!我就在這兒,看著你睡。」
  他闔上了眼睛,仍然緊握著我的手。他是十分疲倦了,兩天來,他的面頰已經消瘦很多,顴骨也高了起來。看到他那樣一個精力旺盛的人,變得如此憔悴衰弱,使我心中酸楚。疲
倦征服了他,只一會兒,他的呼吸均勻的起伏,睫毛平靜的垂著,他睡著了。
  我試著把手從他的掌握裡抽出來,他立即又張大了眼睛:「你幹嘛?別走!」
  「我沒有走。」我說。
  他闔上眼睛,又睡了,這一次是真真正正的睡著了。
  午後,凌風仍然在沉沉熟睡,凌雲走了進來,把我叫出去。一天之間,我不知道凌霄和綠綠的問題談出結果了沒有,也不知道章伯伯是否同意了這件婚事。凌雲顯然帶了消息來,
站在走廊裡,她握著我的手,臉上有著真正的喜悅之情,說:
  「詠薇,我們家要熱鬧了。」
  「怎麼?」我問。
  「爸爸已經同意了婚事,韋校長和媽媽費了好大的口舌才說服了他,現在,大哥娶了綠綠,將來你和二哥再一結婚,我再也不會寂寞了。」
  「算了吧,別提我!」我說,漲紅了臉。「章伯伯居然同意了綠綠!我以為他怎麼也不會同意的!」
  「主要是為了綠綠肚子裡那個孩子,」凌雲說:「爸爸的家族觀念很強,他不願意章家的骨肉流落在外面。」
  「他終於相信了那個孩子是凌霄的?」
  「你不瞭解大哥,」凌雲微笑的說:「他是從不說謊的!他既然說孩子是他的,那麼,孩子就一定是他的。」
  從不說謊?他不是也否認過那個孩子嗎?忽然間,我腦子裡閃過一個新的念頭,一種奇怪的感覺抓住了我,有什麼事情不對了?我無法具體的分析出來,但我直覺的感到這裡面還
有問題,那孩子真是凌霄的嗎?為什麼一開始他不承認?這是問題的癥結。
  蹙起眉頭,我竭力搜索著我的記憶,他在凌風的屋子裡說,他對綠綠並不是認真的,只是玩玩而已,可是——可是——可是我知道他是認真的,誠懇的,並非玩玩而已!這裡面還
有問題,絕非外表這樣單純!他從不說謊,但是他說了謊,為什麼?為了掩飾一件事,什麼事呢?我搖搖頭,覺得腦子裡一團亂麻,理都理不出頭緒來。或者,我是太多心了,凌風該
說我又在編小說了。
  「婚禮預備在什麼時候舉行呢?」我問。
  「當然是越快越好,韋白已經到林家去談了,想想看,本來是冤家,現在要做親家了,人生的事情多奇怪,是不是?山地人對韋白都很尊敬,韋白去談是最好的。林家一定會喜出
望外,我們沒有告他們,反而答應娶綠綠了。噢!」凌雲嘆了口氣:「綠綠真是個美人,我從沒見過比她更美的女孩子。」
  我也有同感。望著院子裡的幾竿修竹,和滿院陽光,我朦朦朧朧的想著這個事件,本來的一團烏煙瘴氣,現在將以婚禮做一個總結束,還有比這樣更圓滿的結束嗎?我甩了甩頭,
甩掉了那困擾著我的疑惑。
  剛好凌霄從對面走來,我微笑的望著他說:「恭喜你,凌霄,我剛剛聽說事情解決了。」
  他的臉微微的紅了一下,眼底有些不自在。遲疑了一會兒,他說:「有件事,詠薇,我沒有找到綠綠。」
  「你還不知道她受傷沒有嗎?」我問。
  他搖搖頭。「不知道。我希望——她父親不至於傷害她。」
  「反正,韋白會帶消息回來。」我說。
  黃昏的時候,韋白回來了,他的臉色並不像我們預期的那樣喜悅,反而意外的沉重,站在客廳裡,我們大家包圍在他身邊,章伯母擔心的問:
  「怎麼,不順利嗎?」
  「不是,」韋白搖了搖頭,「林家無條件的答應了婚事,而且非常高興,老林說他要親自來請罪,說希望章家原諒他的莽撞,綠綠的母親高興得直哭——」
  「那不是很好嗎?」章伯母說:「還有什麼問題呢?」
  「問題是——」韋白頓了頓,慢吞吞的說:「綠綠失蹤了!」
  凌霄驚跳了起來,一時間,屋子裡沒有一點聲音,人家面面相覷,都說不出話來。最後,還是章伯母先開口,望著韋白,她說:「怎麼知道她是失蹤了?」
  「前天晚上,凌風被刺之後,綠綠就逃開了她的父親,竄進了一座黑暗的樹林裡,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然後,一直到現在,她還沒有露過面。她家裡找遍了附近所有的地方,都
找不到她。他們懷疑她下了山,到埔里或者台中去了,反正,她失蹤了。」韋白緊蹙著眉說。
  室內又靜了下來,大家沉重的呼吸著,各自在思索著這件突來的意外,半晌,凌霄輕輕的說:「她不會下山,她不會到都市裡去,她一定還在這草原的某一個地方。」
  「你怎麼知道?」章伯母問。
  「她是屬於這山林的,」凌霄說:「一隻山貓絕不會跑到城市裡面去。她還在這附近,如果她一直不露面,除非是——」他沒有把話說完,但我們全體都瞭解他沒說完的那兩個字
是什麼——「死了。」
  陰影從窗口罩了進來,室內的空氣凝肅而沉重,沒有人知道綠綠是否負傷,但都知道她沒有食物充饑,也沒有衣服蔽寒。而且,她不可能會從地面隱沒。好一會兒,章伯伯突然跳
了起來,用粗魯的聲調說:
  「大家都呆在這兒做什麼?還不分頭去找?快呀,通知老袁,散開來到各處去找!」
  這似乎是目前所能採取的唯一辦法了,我望著章伯伯,在這一瞬間,才發現他暴躁的外表下,藏著一顆多麼溫暖而善良的心!立即,大家都採取了行動,韋白把附近山區森林劃分
為好幾個地域,分配給大家去找,免得浪費人力在同一個地域裡。我們女性都被留在家裡,因為凌風還要人照顧,而且,我們也不是好的搜索者。
  搜索的隊伍出發之後,我又回到凌風的床邊。凌風仍然在熟睡,我坐在床前的椅子裡,望著他孩子一般的、沉睡的臉龐。四週非常安靜,滿窗的夕陽把室內都染紅了。我靜靜的坐
著,尋思著綠綠可能去的地方。草原面積遼闊,到處都是森林和岩石,如果她安心躲起來,無論怎麼搜索,也不可能找到她,除非她自己從匿藏的地方走出來。她為什麼要躲藏呢?怕
她的父親會殺她嗎?還是因為她已經心碎?
  我就坐在那兒,迷迷糊糊的想著這種種問題,室內靜悄悄的,落日把竹影朦朧的投在窗玻璃上,遠方,有晚風在竹梢低吟,輕輕的,柔柔的,像一支歌。我用手托住下巴,半有意
識,半無意識的冥想著。我仿佛又看到綠綠,她的臉浮現在夢湖的綠波裡。晚風在竹梢低吟,輕輕的,柔柔的,像一支歌——像一支歌——一支我聽過的歌,那歌詞我仍能依稀記憶:

  「曾有一位美麗的姑娘,在這湖邊來來往往,白雲悠悠,歲月如流,那姑娘已去向何方?去向何方?去向何方?只剩下花兒獨自芬芳!」
  我猛的跳了起來,夢湖!為什麼沒有人想到夢湖?如果,要躲藏起來,最可能去的地方就是夢湖!那兒是山地人認為不祥,而不願去的地方,那兒有她愛情的回憶,是她多次流連
的地方!還有那支歌!那歌詞會暗示她什麼嗎?「曾有一位美麗的姑娘,在這湖邊來來往往,白雲悠悠,歲月如流,那姑娘已去向何方?——」歌詞、苦情花、夢湖,一個山地女孩的
殉情——我機伶伶的打了一個冷戰,誰知道她會做些什麼?誰知道?我站起身來,似乎有種不自覺的力量在推動著我,我走出了凌風的房間,穿過走廊,走出竹葉居的大門,然後,我
每根神經都在提醒著我:「夢湖!」「夢湖!」「夢湖!」我向夢湖的方向跑去,越過阡陌,跑過草原,穿過樹林,我奔向那座山,攀過了岩石,邁上了山坡的小徑,我一直對夢湖走
去。
  原野上的風仍然在唱著歌:「曾有一位美麗的姑娘,在這湖邊來來往往——」落日的嫣紅已轉為暗淡,小徑上黃葉紛飛,秋意濃重的堆積在樹林裡,暮色靜悄悄的彌漫開來。我急
步的走著,聽著自己踩在落葉上的腳步聲,清脆的聲響在林內佪蕩,給人一種陰森森的恐怖之感。寒意爬上了我的背脊,我停住,揚著聲音喊:
  「綠綠!你在哪兒?」
  風在迴旋,樹木在低吟,山谷裡響起了空洞的回音:
  「綠綠!你在哪兒?」
  我繼續向前走,薄暮的陽光昏昏暗暗,秋風蕭瑟陰涼,叫不出名字的秋蟲在草裡低鳴。遠方,不知那一棵樹上,有隻鵓鴣鳥在孤獨的啼喚。落葉飄在我的頭髮上,再墜落到地下。
小徑上,不知不覺的就佈滿了流螢,閃閃爍爍的在黑暗的深草裡流竄,像一顆閃亮的星星,被敲碎在草叢裡。
  我加快了步子,幾乎是奔跑著向夢湖走去,我不願黑暗趕上我,一面跑著,我一面不斷的喊:
  「綠綠,你在哪兒?綠綠,你在哪兒?」
  穿過了樹林,我喘著氣跑出去,停在夢湖湖邊。把手按在狂跳的心臟上,我四面張望,一面仍然在喊著:
  「綠綠,你在哪兒?」
  湖面上堆積著厚而重的暮色,綠色的水面上,翠煙迷離,那些四季長開的苦情花,依然是那一片綠霧中的點綴。我沿著湖慢慢的走,邊走邊喊,忽然,我猛的收住了步子,用手蒙
住了嘴,我看到綠綠了。
  她靜靜的躺在離湖岸不遠的水裡,紅色的衣服鋪展著,像一朵盛開的苦情花,她的長髮在水裡蕩漾,半個臉浮出水面,蒼白而美麗,她像是在湖水裡睡著了,整個綠色的水柔柔軟
軟的伸展著,像是一條綠色的氈毯。
  我怔了兩秒鐘,接著,就狂喊了一聲:「綠綠!」
  不顧一切的,我踩進了水裡,伸手去拉她的衣服,我鉤不到她,湖水已經浸到我的腰際,我不敢繼續前進,因為我的游泳技術太差。折回到岸上,我奔進樹林裡,拾起一支枯枝,
再回到水邊。走進了水裡,我儘量深入,一直到水漫到了我的胸前。用樹枝伸過去,我勾著她的衣服,把她拉到我的面前,我喘著氣喊:「綠綠!綠綠!」
  她的手似乎動了一下,她的臉也不像一般溺死的人那樣蒼白浮腫,我心頭狂喜的浮起了一線希望:她還沒有死!緊緊的拉住她的衣服,我把她拖向岸邊。上了岸,我費力的抓住她
的胳膊,用盡全身的力量把她拉上岸來。一當失去了水的浮力,她的身子就特別沉重,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有力氣把她弄上岸來的。但是,她終於躺在岸上的深草和苦情花之中了
,而我渾身脫力的喘息著,顫抖著,像人魚一般滴著水。
  她確實沒有死,她的心臟仍然跳動,她的手心和胸前也有暖氣。我望著她,知道沒有時間下山去求救,我必須儘快救醒她,否則,時間一長,她絕對活不了。拉住她的兩隻胳膊,
我胡亂的拉上又拉下,真後悔中學上護理課學人工呼吸時總在偷看小說。我不知道我的人工呼吸是哪一種的,但居然也給我控出一些水來,而且,她開始轉動著頭,輕輕的吐出一兩聲
模糊的呻吟。我用力搓著她的胸口和手臂,希望能增加她一些熱力,一面大聲呼喊她:
  「綠綠,醒來!綠綠!」
  我拍著她的面頰,掐著她的人中,想盡各種我所聽說過的辦法來弄醒她。給我一陣亂搞之後,她長長的呻吟了一聲,忽然張開眼睛來,像是從夢中醒來一樣,她困惑的望著我,試
著要抬起她的頭來,大概體力還沒有恢復,她又頹然的倒回草地裡。
  皺著眉,她呻吟的說:
  「這是怎麼了?我為什麼這樣子?」
  「你差一點淹死了,」我說,看到她醒來,不禁高興得眉飛色舞:「你為什麼要這樣做?綠綠?幸好我的第六感把我引到這兒來,否則你就完了!你為什麼要這樣呢?任何事都好
解決,為什麼想不開?」
  她瞪大了眼睛望著我,仿佛根本不明白我在說什麼。
  「你——救我起來?」她喃喃的問。
  「是的,你以後千萬別再尋死了,」我說:「都是那個傳說中的故事太害人,你差一點成為第二朵苦情花。」
  「尋——死?」她困惑的問:「你是說自殺?」
  「是的。」我仍然在搓著她的手腕,她渾身冷得像冰,幸好並沒有受傷。我忘了她懂得的國語詞彙有限。
  「我沒有自殺,」她搖著頭,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著我。「我在這樹林裡躲了兩天,我不知道要做些什麼,也不知道要到哪裡去,我很熱,想泡泡冷水,我想,我是太累了,一
到水裡就發昏了。」
  「是嗎?」我凝視她:「你兩天都沒有吃東西?我想。」
  她的眼神疲倦而迷惑。
  「我——不知道,」她精神恍惚的說:「我不知道是怎麼了?我不敢回去,我——」她忽然瞪著我,意識回復了,張大了眼睛,她一把抓住我的手,熱烈的說:「他們要弄掉我的
孩子,你把我藏起來,好不好?我不能讓他們弄掉小孩,我要他!」她把手放在肚子上,臉上燃燒著一種母性的純情。
  在那一瞬間,我覺得如此被感動,我在她臉上看到一種原始的、母性的光輝。我瞭解了,為了保護這未出世的孩子,她才惶惶然的逃到這深山裡來,寧可挨餓受凍也不肯回家。而
且,她並不在意孩子的父親要不要她,只是本能的要保護屬於自己的小生命,像一切雌性動物所能做到的一樣。
  「你知道,問題已經解決了,」我拍拍她的手背,愉快的說,我高興我是第一個告訴她這件好消息的人。「凌霄已經承認了,章家到你家去正式求了婚,你爸爸媽媽也都答應了,
所以,你不必躲起來,你和凌霄馬上要結婚,也沒有人能搶走你的小孩。」
  她從地上坐了起來,眼睛瞪得好大好大,她的手緊抓著我,嘴唇顫動著,吞吞吐吐的說:
  「凌——凌——凌霄?」
  「是的,凌霄不是個不負責任的人,他說要和你結婚,你看,什麼問題都沒有了,是不是?」
  她的嘴唇仍然在顫抖,眼光困惑遲鈍。
  「可——可是,凌霄——為——為什麼要娶我?」
  「他要對孩子負責任呀!」我說:「而且,他不是一直很愛你嗎?」
  她垂下眼睛,手指冰冷。
  「他——他沒有對我做過——什麼,孩子——不——不是他的。」她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
  我的心臟陡的痙攣起來,四肢發冷,這時才感到我渾身的濕衣服貼著身子,而山風料峭。
  「是誰的?」我問。
  「那——那個——」她坦白的望著我:「那個畫畫的人。」
  余亞南!我的呼吸停頓了兩秒鐘,接著,我的思想就像跑馬一般的活動了起來,余亞南!那個長著一對迷人的眼睛的年輕畫家!他騙取了凌雲的感情,又騙取了綠綠的身體,然後
飄然遠引!那個收集靈感的專家!他對這些純潔的女孩做了些什麼呀!我坐在那兒出神的凝想,風冷颼颼的吹了過來,我連打了兩個寒噤,發現天已經黑了。
  綠綠從地上爬了起來,我實在佩服她的體力,她看來又若無其事了。在林邊的地上,她彎著腰尋找,我問:「你找什麼?」
  「火柴。」
  她在一堆殘燼邊找到了一盒火柴,我想,那很可能還是余亞南給她畫像時留下來的。我們在湖邊生了一個火,烤乾了我們的衣服和身體。
  我的思想已經成熟了,握住她的手,我說:「聽我說,綠綠,關於你肚子裡的孩子,這是我和你,和凌霄心裡所瞭解的秘密,你絕不要再講出去,章家都以為是凌霄的孩子,這保
障了你和孩子以後的生活和命運,你懂嗎?凌霄既然承認了,別的都沒什麼關係,你自己千萬別漏了口風!」
  她看著我,瞭解的點了點頭。她告訴我,她不敢說出余亞南的名字,因為怕她父親強迫她墮胎,又怕她父親下山去找余亞南算帳。
  「他會在城裡亂找,會不知道跑到哪裡去找,會去殺人,如果他走了,媽媽會傷心死了,害怕死了。」她說。
  我知道,她並不笨,她下意識裡未始不存著萬一的希望,希望凌霄會挺身而出。但是,我還有疑問:
  「你很喜歡余亞南?」我問。
  她撇了撇嘴,眼裡有慚愧之色。
  「我不知道,他對我說,我是最最完美的,是什麼女神的化身,我——我根本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他畫畫,畫我,他說要跟我躲到山裡面去生活,吃露水和果子——他講的話像故
事一樣,很好聽很好聽,我就——」
  我懂了,我幾乎看到了余亞南,如何去催眠這個終日流蕩迷失的山地女孩。
  我問:
  「你現在還想他嗎?」
  她很快的搖搖頭。「他跟我不是一樣的人,」她語氣很平靜:「他總是會走的。」她注視我,又加了一句:「我不知道會有小孩。」
  我在心底嘆息,發現她竟像一張白紙一樣純潔,她甚至還沒有瞭解愛情是什麼,章伯伯說她淫蕩,這是多大的誤解!或者,她比我,比凌雲,比任何一個大家閨秀更純潔些。
  「讓我們回去吧!」我站了起來,「章家會以為你沒有找到,我又失蹤了。」
  我們向青青農場走去,她很軟弱,我們走得很慢。一路上,我都朦朧的感到有個好神靈在我們的旁邊,它牽引我到夢湖來救了綠綠,也讓我獲知了事情的真相。
  但是,凌霄為什麼要承認這個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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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接連的幾天,大家都在籌備婚事。老林和他的妻子來幽篁小築道過歉,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謙和,和拿著刀子砍人的那晚簡直不可同日而語。吞吞吐吐的,他用一半山地話,一半
國語,再夾著一些日語,和章伯母講了很多很多。他的妻子是個瘦小乾枯的女人,臉上也同樣的帶著刺青,時間和生活的重擔已把她壓榨得憔悴蒼老,她彎著腰,無限謙卑的向章伯伯
和章伯母鞠躬如也,再三的代她的丈夫致歉,而且還帶了大批的治療刀傷的藥草來。章伯伯依然面有不豫之色,章伯母卻待之以上賓之禮,一再告訴他們:
  「這以後,兩家就是親家了,以前的事都不必再提了,將來大家要彼此照顧,做好朋友。」
  我不知道老林夫婦是不是完全瞭解章伯母的意思,但,那次他們的來訪總算非常和洽,章伯伯也隱忍著沒有發脾氣。
  他們走了之後,章伯母嘆口氣說:
  「唉,世界上的人類,無論哪一個種族,無論是野蠻還是文明,做父母的那份對子女的愛心都是一樣的。別看老林凶巴巴的,其實他心裡才寵綠綠呢!他說,管她呀,打她呀,還
不都是為了保護她!現在,他的一塊石頭落了地,就希望綠綠能在我們家做好媳婦,別再成天在山裡遊蕩。唉!」章伯母做了結論:「老林是個粗人,但是,他絕對不是一個壞人!」

  婚事的準備很急促,但是,並不很簡陋,凌霄現在的臥室被改為新房,一張全新的雙人床從埔里運來,蚊帳、棉被、窗簾一概全部換新,還有成疋的衣料也從埔里買來,凌雲整天
埋在縫衣機上,趕著給綠綠縫製新裝,這原該女家做的,可是,綠綠家裡太窮了,章伯母就一概包攬。章伯母表示,無論如何,結婚總是喜事,尤其,凌霄是章家的長子,即使是在鄉
下,也要把婚事辦得漂亮些。章伯伯裝作對婚事漠不關心,他對凌霄仍然在生氣,對綠綠也諸多不滿,而且一再強調這門婚事是「門不當,戶不對」。不過,當老袁每次去埔里採辦時
,他總不忘記叮囑他:「多買些鞭炮回來。」
  婚禮被選定在那一個星期六舉行,借用山地小學的大禮堂,而且是新式的婚禮,新娘將穿一件白緞子的洋裝,頭上披一塊齊肩的白紗。所有山胞村的人幾乎都被邀出席,晚間還借
山地小學的操場,預定擺十二桌酒席,這可能是山胞村上數年來所絕無僅有的婚禮。
  婚禮前好幾天,村上的人都在沸沸揚揚的談論這件婚事了,韋白常把村上的消息帶來,他認為這件婚事會打破山地人和平地人的界線,以後,像苦情花那種悲劇是再也不會發生了
。總之,村裡的人對於章家以盛大的婚禮娶綠綠的事,感到十分快慰和高興。
  那是婚禮的前一天,我在蠶豆架下看到凌霄,他正彎著腰在拔除莠草,儘管他即將做新郎,他仍然不放鬆自己的工作,整個準備婚事的過程裡,他都平靜,安詳,而滿足。仿佛他
這一生,再沒有什麼可要求的事了。
  「嗨!」我招呼著他:「這似乎不是新郎該做的工作。」
  他抬頭看看我,微笑的用鏟子弄鬆泥土,拔出野草來。他的神情幸福而愉快。
  「我喜歡做這些,什麼事都不做使我覺得心慌,」他用手拍拍泥土:「這是一個讓人安定的好朋友。」
  「有什麼事讓你不安定嗎?」我嘴快的問。
  「沒有,」他猶豫了一下。「我想是沒有。」
  我在田埂上坐下來,用手抱住膝,默默的審視他。黃昏的天氣已不再燠熱,落日的餘暉遍灑在草原上。我控制不了我的好奇心和我的疑惑。
  「凌霄,」我靜靜的說:「你為什麼承認那個孩子?」
  他迅速的抬起頭來望著我,他的眼底有警戒的神色。
  「你說什麼?」他問。
  「綠綠沒有告訴你?」我說:「我都知道,你不必介意,我絕不會說出去的。我只是奇怪,你為什麼要承認這個孩子?你不必要做這樣的犧牲。」
  「犧牲?」他愣愣的說,眼光定定的停在我的臉上。「為什麼你說那是犧牲呢?我得到了綠綠,不是嗎?」
  我愕然的張大了嘴,在這一刻,才瞭解他愛綠綠竟如此之深,一層敬意從我心中昇起,我看清了他的愛情境界,比我和凌風都深刻得多。
  「難道你對那孩子不會有敵意?」我喃喃的問:「那並不是你的親骨肉,你或者會恨他。」
  「孩子是無辜的,」他寧靜的說:「我也不是媽的親骨肉,她疼我並不亞於凌風,而且,她比爸爸更喜歡我。詠薇,你不會去恨一個孩子的,他們就像小動物般天真無知。」
  「對於那個男人呢?你也沒有醋意和恨意?」
  他停止了工作,把一隻腳放在田埂上,胳膊肘支在膝上,托著下巴注視我:「我告訴你吧,詠薇,在我承認那孩子的時候,我以為孩子是凌風的。」
  「是嗎?」我驚異的問。
  「是的,你和我一樣清楚,凌風有時就喜歡胡鬧。當時我想,凌風愛的是你,他是我的弟弟,他的孩子還不也就等於我的孩子,如果我承認了,可以解除他的困難,彌補你們間的
裂痕,而我——」他瞇起眼睛,望著遠方的雲和天。「我對綠綠——是不會怪她的,因為她什麼都不知道,我不顧一切,也要得到她。」
  「哦。」我有些明白了。「那麼,你會不會恨余亞南?」
  他搖搖頭,淡然的說:
  「世界太大了,形形色色的人都有,余亞南並不可恨,他只是個可憐的角色,他不能面對現實,也不能面對世界,一生只是找藉口來逃避。這種人生來就自己在導演自己的悲劇,
我不恨他,我可憐他——」他頓了頓,又加了一句:「也輕視他。」
  「你怕不怕——」我沉吟的說:「他會忽然跑回來?」
  「只怕他明天來胡鬧,但他也不是會胡鬧的典型,過了明天,沒有什麼可怕的了,我會保護我的妻子和孩子。」
  我知道他不安定的原因了,他怕那個真正的父親會在婚禮上突然出現,來搶走他的新娘。
  「你不用擔心,」我說:「余亞南不會回來,如果他會回來,當初他就不會走。而且——」我想起凌雲。「他逃開的原因,還不止綠綠一個呢!」
  「你說什麼?」他問。
  「沒什麼。」我站起來拍了拍泥土,預備回幽篁小築。
  他叫住了我:「詠薇!」
  「什麼事?」
  「我想——」他沉吟的說:「關於那孩子,不會再有其他的人知道了?」
  「你放心,」我說:「我絕不會說出去一個字。」
  第二天,婚禮順利舉行了。在山地小學的禮堂裡,婚禮盛況空前,全村的人都湧了進來,包括孩子和老婦,嬉笑叫鬧的聲音充滿一堂。凌風抱病參加,他已經可以行走自如,只是
左臂必須吊在脖子下面,像個傷兵。他笑著對我說:
  「沒想到那傢伙砍了我一刀,竟然還做了我哥哥的岳父!」
  新娘出現的時候,引起滿屋哄然的議論,接著就鴉雀無聲的靜了下來。穿著白緞禮服的綠綠,美得像夢裡的仙女,罩在白紗下的臉龐,從沒有這樣寧靜柔和過。低垂著頭,她緩緩
的、莊嚴的邁著步子,走向她生命中嶄新的一頁。她頭上戴著一圈花環,是凌霄親手用鮮花為她編起來的,也是凌霄親自給她戴上去的。她手裡抱著一束新鮮的菊花和山茶,臉上淡淡
的脂粉增加了她迷人的韻致。她不再是那個迷失在深山裡的女孩了,不再是流蕩在森林裡的女妖,她那樣沉靜,安詳,泰然的走向她的歸宿,她已經找到了她的家,休息下她漫遊的、
疲倦的腳——她停在凌霄的身邊了。
  結婚證人是韋白,介紹人是臨時拉來的兩位小學裡的教員。觀禮的山地人都竊竊私議著那些行禮的規矩,三鞠躬和交換飾物。當一聲禮成和鞭炮齊鳴時,我把彩紙對著一對新人頭
上拋去,那些紙屑漫天飛撒下來,像些五顏六色的小星星,客人們鼓掌歡呼,一對新人手執著手,相視微笑,那些小星星落在他們的頭髮上,肩上,和衣服上。
  我感到眼眶發熱,每次看到這種令人興奮的場面都使我想流淚。依偎著凌風,我滿眶的淚水,感動的說:
  「多麼美!多麼好呀!」
  他緊挽著我的腰,在我耳邊說:
  「下一次就輪到我們了,你要怎樣的婚禮?」
  那一切都是美好的,婚禮之後,在操場中大張筵席,客人們盡興喝酒叫鬧,夜深,大家醉倒在操場上面,就這樣沉沉睡去。連月亮和星星,小草和流螢,都跟著他們一起醉了。
  深夜,我們回到了幽篁小築,一對新人立刻進了新房,沒有客人跟到幽篁小築來,無形間省掉了他們鬧新房的一關。可是,凌風不肯饒他們,拉著我的手,他說:
  「我們繞到他們窗子外面去,我從窗子裡跳進去,嚇唬他們一下。」
  「何必呢?」我說:「你也不怕累,你還沒有完全復元呢,當心明天又發燒!」
  「別掃興!」他拉著我就向外跑,我只得跟著他從大門外跑出去,繞到凌霄的窗子外面。
  窗子裡面,一定高燒著一對紅燭,映得整個窗玻璃都是紅的。我們潛到窗子下面,正好聽到凌霄在輕輕低喚:
  「綠綠!綠綠!」
  綠綠低應了一聲,然後,凌霄的聲音在說:
  「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受委屈。」
  綠綠滿足的、長長的嘆息,輕聲的說:
  「凌霄,我現在才知道,我多麼愛你呀!」
  窗玻璃上,他們兩個的頭湊攏來,疊成了一個。我拉拉凌風的袖子,悄悄的說:「我們走吧!何必打擾他們呢?」
  我們走到竹林旁邊,月光如水。凌風突然擁住我,月光把我們的影子投到了地下,兩個頭湊攏來,也疊成了一個。
  婚禮的喜悅持續了好幾天,一對新人像浸在幸福的酒裡,帶著喜悅的醉意。章伯伯終於接受了他的兒媳婦,倒也經常滿意的點著頭,仿佛根本忘記了他曾堅決反對她。章伯母時常
會突然陷進沉思裡,洗手時就把手浸在水中沉思,做飯時把菜刀停在碪板上沉思,或者,她在回憶她的年輕時代,和她的新婚?我和凌風分潤了凌霄他們的喜悅,更深更深的深浸在我
們的愛情裡。只有凌雲——婚禮提醒了她什麼嗎?她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顯得特別的沉靜。
  這天早晨,我在鴿房前面碰到凌雲,她正在餵鴿子,看到那些鴿子圍繞在她身邊,有的停在她肩上,有的站在她手背上,有的繞著她的頭頂飛翔,那情況美得像一幅畫。我走過去
幫著她飽,一些鴿子也聚攏到我身邊來,那隻有著粉紫色羽毛的「晚霞」在鴿群中特別出色,牠使我回憶到第一次發現凌雲的戀情,這是一隻愛情使者,不是嗎?但,那藉著牠傳信的
青年是怎樣的人!他值得凌雲為他這樣一往情深嗎?我不能把綠綠的事告訴她,否則,我一定要把她從夢裡喚醒。
  用手托起晚霞,我撫摸著它的羽毛,不經心的說:
  「這是個好使者,你們怎麼想到去利用牠?」
  她愕然的瞪著我。
  「你說什麼?」她問。
  「哦,」我想起來了,她從不知道我曾發現過她的秘密。笑了笑,我說:「我才來的時候,就發現這件事了,我並不是有意探求什麼,完全無意發現的——」
  「發現什麼?」她裝傻。
  「信呀!」我說:「晚霞帶給你的信,余亞南的信。」
  「信?」她一臉的狐疑,凝視著我:「我完全不懂你在說些什麼!」
  「好吧!」我嘆了一口氣:「就算那不是信吧,只是紙條而已,余亞南寫給你的紙條!」
  「余亞南從沒有寫過紙條給我,」她的眼睛坦白而真誠。「他也沒有什麼信給我,我們只是偶爾在竹林裡相聚,談幾句話,或者他早上的時候,等我餵鴿子時來找我,有時他也來
幽篁小築坐坐,不過很少。」
  「你們沒有藉鴿子傳信?」我皺起了眉,困惑的望著她。
  「藉鴿子傳信?」她驚訝的張大了嘴:「詠薇,你是在開玩笑吧?我只藉鴿子傳過一次信,傳給你。」
  我完全糊塗了,她的樣子不像是隱瞞了什麼,而且也沒有隱瞞的必要。那麼,那張紙條是怎麼一回事?我走到鴿房旁邊,伸手到晚霞的鴿房裡去摸了摸,什麼東西都沒有。我知道
不會有的,以前我已經檢查過一次。如果那張紙條不是余亞南給凌雲的,那會是誰給誰的?我愣愣的站在那兒,苦苦的搜索我的記憶,難道——難道——難道我完全弄錯了!難道是—

  「詠薇,你是怎麼回事?」凌雲遲疑的說:「你在鴿子身上發現過什麼?」
  「哦,」我腦中一團混亂,各種亂七八糟的思想和念頭在毫無組織的奔馳著,匆促的,我掩飾的說:「沒有什麼,大概有人開玩笑。」
  「開玩笑?怎麼開玩笑?」
  「有人在鴿子身上綁了張紙條,我還以為是余亞南寫給你的呢!」
  「寫些什麼?」她好奇的問。
  「根本沒有寫什麼,我都記不清了,一定是有人隨便寫著好玩的,別理它了吧!」
  凌雲對我看看,微微一笑,她是十分容易把這些小事拋開的,立即就釋然了。我們繼續餵著鴿子,但是,我的心已經不在鴿子身上了。那張紙條不是寫給凌雲,一定是寫給這棟房
子裡的另外一個人,誰最可能?有種奇異的靈感來到我的腦海裡,我覺得滿懷惶悚。
  「你想,」凌雲忽然說:「余亞南還會回來嗎?」
  我被拉回到現實。
  「余亞南?」我怔了怔:「你還沒有忘記他?」
  「一個人能這樣容易的忘記她的愛人嗎?」她輕聲說。
  「我不以為他還會回來,」我說:「而且,我敢說——」
  我嚥住了,凌雲眼裡帶著固執的深情,小小的臉龐上一片光輝,她是多麼癡情!我必須對她潑下滿頭冷水嗎?
  「我也知道他不會回來了。」凌雲說,臉上有夢似的微笑,眼睛朦朦朧朧的,像罩在霧裡。「他不是一隻家鴿,他是個流浪者。不過,無論他走到哪兒,我相信,他必定不會忘記
我。」
  「是——嗎?」我礙口的說。
  「是的,你信不信?」她望著我:「最近,我想了很多很多,也看了很多很多,看到大哥和綠綠,二哥和你,我想,我瞭解愛情是什麼了。有一天,我或者還會碰到一個人,還會
再戀愛,但是,我永不會忘記余亞南,他也不會忘記我,這是一段最純潔,也最狂熱的感情。無論是誰,初戀都在她感情生活裡佔最重要的位置。」
  「我想——」
  我頓了頓,讓她保持她最美的回憶吧,人生不盡然全是美麗的,但她的感情美得像詩,何必用醜惡的真實來擊破她的夢?
  「我想,你是對的,」我終於說了出來:「他不會忘記你的。」
  她笑了,她的笑容像天邊初昇的朝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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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5 21:17:4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四章】
  和凌雲談過話後,我就一直思緒紊亂,我無法擺脫「晚霞」給我的困惑,有些想法使我驚擾。站在院子裡,我望著這幾椽平凡的小屋,望著那包圍著房子的幾竿修竹,詫異著在僻
靜的鄉間,一幢農村的平房裡會掩藏了多少感情的秘密!
  鴿子從竹梢掠過,我驚悸而不安,初次領會到幽篁小築的每一個人,都和我息息相關,我不能漠視我所發現的秘密,和隱藏在竹葉裡的危機。凌風沒有忽略我的不安,但他認為我
在為離愁所苦,因為他再過一天就要去台南上課了,他的傷口已大致平復,成大也已經開學三個星期,他不能再繼續請假了。
  午後,我們踏著遍地的落葉,在拂面的秋風裡,再去拜訪了「我們的夢湖」。湖邊,黃葉在地上鋪上了一塊氈毯,幾絲游移的白雲,輕輕的從透明的藍天上掠過,綠色的寒煙氤氤
氳氳的浮在水面。我和凌風依偎在湖邊,他把苦情花結成花環,戴在我的頭上,宣佈我是他的新娘。我的頭靠在他的肩上,朦朧的想著這奇導的湖,多少事故,多少感情,都在這湖邊
萌生!
  我還記得第一次看到這湖的那分驚喜,那分迷惑。輕聲的,我念著他那次念給我聽的詞句:「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
。」
  他攬緊了我,說:「你知道嗎?詠薇?過了明天以後,我的情形就是這闋詞的下一半了。」
  下一半是什麼?我愁緒滿懷,默默不語。
  他卻毫不考慮的念出來:「黯鄉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他擁住我,深情的吻我。我的淚水沾濕了他的唇,他抬起頭來,故作歡快的說:「嗨!怎麼回事?我多愁善感的小新娘?喏,手帕在這兒,擦乾你的眼淚吧,我們不會分開太久,
是不是?放寒假的時候,無論你跟著父親還是母親,無論你在世界的那個角落裡,你一定要回到青青農場來,我們要在夢湖湖邊重聚。好嗎?詠薇?答應我嗎?」
  我一個勁兒的點頭,還有什麼力量,會比夢湖對我的吸引更大呢?接著的一天,我們走遍了草原,走遍了我們共同遊樂的地方,包括山地村落在內。望著那些簡陋的茅草房,那些
用泥和草糊出來的牆,那狹隘的窗口和門,凌風說:
  「或者我畢業之後,會回到這兒來。」
  「改善他們的生活?」我問。
  「重建他們的生活。」他指著那些笨拙的房子:「從這些破爛的建築開始,這些房子都該拆除重建,空氣不流通,狹窄、陰暗、潮濕,長年纍月生活在這樣的房子裡,怎能不生病
?」
  我想起凌霄,他曾說過,希望能教導山地人種植果樹,山田缺水,無法種稻,但是果樹不需要大量的水,他說,但願有一天,遍山遍野的果園,能帶給山地人富庶和幸福。可不可
能呢?說不定章家會是山地人的救皇,把他們從貧窮的環境裡改善過來。若干若干年後,這兒會成為一個世外桃源。
  我多麼想網住那一天的日子,讓它慢一點流逝,我多麼希望這一天化為永恆,永遠停駐。但是,這一天終於過去了,比任何一天都消失得更加迅速。然後,凌風走了。凌霄用摩托
車送他去埔里搭車,我和章家全體的人,還有韋白,站在青青農場的牌子下面,目送他們消失在滾滾黃塵之中。
  眼淚充塞在我眼睛裡,我呆呆的站在那兒,佇立凝望,失神落魄得不知道我身邊的人是何時散開的,好久好久之後,有人拍拍我的肩膀,說:「好了,詠薇,屬於傷感的時間應該
過去了,想想看,你們還有那麼美的遠景,這足夠你在離別的時間裡用來安慰自己的了!」
  我抬起頭來,說話的是韋白,他靜靜的站在我身邊,臉上有著瞭解和同情。攬住我的肩膀,他說:
  「走吧!讓我們回幽篁小築去!」
  章伯伯他們早已回去了,一定是章伯母讓韋白留在這兒安慰我,我想。我們慢慢的沿著黃土小徑走去,章家的羊群散在草上,秀荷依著一棵大樹睡著了,落葉盛滿了她的裙子。
  「唉!」我長嘆了一聲:「為什麼人類有這麼多的離別呢?」
  「不要傷感,詠薇,」他語重心長的說:「人類相愛,所以要受苦。天生愛情就是讓人受苦的。」
  「這是代價。」我說。
  「這是自然。」他笑了笑。「你們還年輕,只要能掌握住自己,將來沒有什麼是得不到的。想想看,世界上還有多少無望的愛情!你們夠幸福了,短短的離別算什麼呢?」
  「無望的愛情!」我咀嚼著他的話,心中酸酸澀澀的若有所悟。「什麼樣的愛情是無望的愛情?」
  「例如——」他想了想:「你愛上一個你所不該愛的人,或者,你所得不到的人。」
  「愛情一定要佔有嗎?」我問。
  「你認為呢?」他反問。
  「我想是的,最起碼,我全心想佔有凌風。」
  他沉吟片刻,他的眼睛深邃難測,定定的注視著草原的盡頭。
  「愛情有許多種,」他深沉的說:「或者你也可能做到無欲無求的地步。但是,要做到這一步,你必須在煉爐裡千錘百煉過,經過了燒灼、挫磨、炙心般的痛苦,才可能煉成金剛
不壞之身。」
  是嗎?他的話牽引我走入愛情的另一個境界,那種愛應該是至高無上的,是屬於超人的。我不會有那樣的境界,我只是一個凡人。而且,有多少人能受得了那份燒灼、挫磨,和炙
心般的痛苦?抬起頭來,我凝視著韋白,他受過這種苦嗎?
  「為什麼瞪著我?」他問。
  「看你有沒有金剛不壞之身。」
  他猛的震動了一下,迅速的望著我,什麼東西刺到了他?片刻,他放鬆了臉上的肌肉,微笑說著:
  「但願我有,你祝福我吧!」
  「我會祝福你的。」我也微笑了,我們說得都很輕鬆,但我直覺的感到並沒有開玩笑的氣氛。
  他眼底有一抹痛楚,太陽穴邊的血管在跳動,這洩漏了他激動的情緒和痛苦的感情。為什麼?我把握不住具體的原因,但是,我想,我知道的已經太多了。
  回到了幽篁小築,我有好幾天都沉浸在離愁裡,惶惶然不知何所適從。原野仿佛不再美麗了,落日也不再絢爛,夢湖邊堆滿了愁霧愁煙,小溪上積壓的也只是別情彆緒,我到處流
蕩,到處尋覓,找尋著我和凌風的夢痕。
  這種淒淒惶惶的情況直到收到凌風的第一封信時才好轉,他在信上說:
  「不許哭呵,詠薇,日子總是會流過去的,我們都得為重聚的日子活得好好的,是嗎?再見面的時候,我不許你瘦了,要為我高高興興的呵,詠薇!如果你知道,有個人血液裡流
著的都是你的名字,腦子裡旋轉的都是你的影子,你還會為離別而傷心嗎?」
  看過了信,我捧著信箋好好的哭了一場,然後,我覺得心裡舒服多了,也振作多了。我整理著我那本「幽篁小築星星點點」的雜記,試著把那些片片段段,零零碎碎的東西拼成一
篇完整的小說。我工作得很起勁。同時,每天晚上,我都要寫一封長長的信給凌風。這使我從離愁裡解脫出來,我安靜了,也成熟了。
  這天,我到章伯母的書房裡去找小說看,這間書房一直很吸引我。不止那滿目琳琅的書畫和雕刻品,還因為這書房裡有一種特殊的、寧靜的氣氛。坐在章伯母書桌前的椅子裡我望
著牆上韋白所雕刻的菊花出神。
  「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圃露庭霜何寂寞?雁歸蛩病可相思?」
  他在問誰呢?問菊花?菊花是誰?為什麼選擇這樣幾句話?我搖搖頭,或者什麼都不為,我太喜歡給任何事情找理由了。站起身來,我在書架上找了半天,不知道找那一本書好,
書桌上放著一本屠格涅夫的《煙》,我拿了起來,順手翻著看看,隨著我的翻弄,一張摺疊的信箋落了下來。我俯身拾起了信箋,出於一種朦朧的好奇,和探索的本能,我打開了它。
首先躍進眼簾的,是章伯母娟秀的字跡,抄錄著一首張籍的詩:
  「君知妾有失,贈妾雙明珠,
  感君纏綿意,係在紅羅襦,
  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裡,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在這首詩的後面,筆跡變了,那是韋白遒勁有力的字,洋洋灑灑的寫著:
  「涓:
  一切我都明瞭,經過這麼多年,我總算想透了,也瞭解你了,你不會離開他,我也無緣得到你。人生的事,皆有定數,請相信我,現在,我已心平氣和,無欲無求了。我該感謝詠
薇,你絕料不到這小女孩曾經怎樣用一句話提醒了我。這些年來,我被這份感情燒灼、錘擊、折磨——直到如今,我才算被煉爐所煉成了,以後,我應該有金剛不壞之身,不再去渴求
世俗的一切。但,允許我留在山裡,默默的生活在你的身邊,只要時時刻刻想到你離我這麼近,可以隨時見到你,儘管咫尺天涯,而能靈犀一線,我也心滿意足了!
  想想看,多少人一生未能獲得愛情,我們雖然為情所苦,比起那些人來,又何其幸也!今生今世,不會再有人瞭解我像你那樣深,給我的愛情像你給我的那樣多,我飄泊半生,未
料到在這深山裡竟獲得知音,而今而後,我夫復何求?千言萬語,能傾吐者不到十分之一,未盡之言,料想你定能體會!
  即祝好
  韋白草草」
  信紙從我手裡落到桌面上,我呆呆的站在那兒,好半天都不能思想。這封信所表明的一切,並沒有讓我十分吃驚,卻整個撼動了我!韋白和章伯母!我早該看出他們之間的情形,
他們是同類,他們彼此瞭解而彼此激賞!現在,一切都很明白了。「晚霞」所傳的紙條,我一直認定是傳給凌雲的,其實是給章伯母的!某夜我看到的黑影也是他們!韋白為章伯母而
留在山裡,為章伯母而苦,為章伯母而佇立在竹林外。章伯母呢?這首詩表現得很清楚,章伯伯和她完全不同典型,也無法走進她的思想領域裡,但是,她仍然「事夫誓擬同生死」,
我想起她有一次和我談起大寫意和詩,她說過,她欣賞而瞭解大寫意。她是怎樣的一個女人!世界上有一種人最痛苦,就是感情和理智都豐富的人,章伯母屬於這種,她用怎樣的強力
去勒住了逸出常軌的感情,而那感情必定強烈瘋狂——她是髯可自苦了?寧可自己的心流血,也不願傷害到章伯伯和兒女。因為,她瞭解章伯伯,瞭解他是個粗心大意而善良耿直的人
物。是麼?所以,「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韋白呢?他也真能「用心如日月」,而且做到無欲無求!「儘管咫尺天涯,而能靈犀一線」,也就「心滿意足」了!怎樣的
一份感情!
  短短的一封信,總共沒有多少字,但我在裡面讀出了無數的掙扎,痛苦,和血淚。拾起信箋,我把它放回書本裡。覺得自己的眼眶濕漉漉的,韋白和章伯母的戀情使我感動,使我
心中酸楚而想流淚。人類的愛情是有許許多多種,有的僅是肉欲的追求,一剎那的刺激和感受,有的卻是心靈與心靈的契合,在那種境界裡,只有詩和歌,一切通俗的事物都飄逸到很
遠很遠的太空之外。
  我拭去眼淚,抹不掉心底那分朦朧的、酸澀的淒涼,某些時候,淒涼的本身就是一種美。我從沒有像這一刻這樣,對章伯母和韋白,充滿了敬佩和瞭解。我忘了再去尋找小說,只
是靠在書桌上冥想。這人生畢竟是美好的,不是嗎?多少美麗的感情存在著,它能使人類的靈性增高,而化戾氣為祥和。
  房門輕響了一聲,章伯母匆匆的走了進來,看到我,她愣了一下,眼光立刻投到書桌上那本《煙》上面,她一定是匆忙間把紙條夾在書裡,現在趕來毀去它的。她懷疑我看到了嗎

  我立即說:「我來找找看,有沒有可看的小說。」
  我的措辭顯然很笨,她有些不安,再掃了那本《煙》一眼,她遲疑的問:「找到了沒有?」
  「我還沒找呢,」我說:「我正在看韋白刻的這兩片竹子,他實在刻得很好,是嗎?你喜歡菊花嗎?章伯母?」
  「是的,很喜歡。」她微笑了,放鬆了緊張的神色。
  我望著那兩片竹子,我現在知道菊花是指誰了,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該是命運把章伯母隱居在這深山裡,讓她的花朵為韋白而開。
  我調回眼光來,凝視著章伯母,微笑的說:「這意境真美,是不?」
  「可惜,瞭解的人太少了。」章伯母注視著我。
  「可是,畢竟會有人瞭解和欣賞的。」我說。
  我們對視著,這一瞬間,我明白我們是彼此瞭解的,她知道我所發現的事情,她也知道我對這件事的評價。
  我向門口走去,她叫住了我:「詠薇!」
  我站住,她把那本《煙》拿起來,當著我的面抽出了裡面夾著的信箋,把書遞給我:
  「你不是在找小說嗎?這是本好書,不妨拿去看看!」
  我接過那本小說,默默的退了出去。拿著書,我走出幽篁小築,在原野上無目的的走著,穿過樹林,我來到溪邊,小溪靜靜的流著,白色的小鵝卵石在陽光下閃爍。沿著溪流,我
向上遊走,然後,我停住了,我看到韋白了。他正靠著一棵樹假寐,手裡握著一根釣竿。浮標安詳的躺在水面上,我猜,他的魚簍裡也裝滿了幸福。(有的人一生都未能獲得愛情,與
那些人比起來,他何其幸也!)
  我眼眶濕潤的遙望著他,模糊的,回憶起我曾經對他有過的朦朧而微妙的感情。現在,一切都過去了!我像這溪流一樣的平靜,也像這溪流纏纏綿綿的水流聲,帶著種難以描述的
、酸酸澀澀的調子,我告別了我的童年。
  沒有驚動韋白,我悄悄的繞開,一直走向夢湖。坐在湖邊,我讓那層迷濛的綠煙罩著我。雙手抱著膝,我把下巴放在膝上,凝視著那一平如鏡的湖面。秋風在水面回旋,在林間低
吟。一陣簌簌然的風聲掠過,無數的霜葉捲落在湖裡,無數的漣漪擴散在湖面。
  我想起我寫給凌風的小詩:
  「——秋水本無波,遽而生漣漪,漣漪有代謝,深情無休止——」
  想想看,初到幽篁小築的那個小女孩,帶著滿懷的不耐,對任何事都厭煩,對全世界都不滿。而今,卻坐在這靜幽幽的湖邊,漲滿了滿胸懷的溫情。成長往往是在不知不覺中間來
臨的,你必須經過許多的事故,才能發現你長大了。無論如何,這到底是一個美麗的愛情世界!
  我帶著滿身黃昏的陽光,和青草樹葉的香味,回到了幽篁小築,一走進客廳,我立即呆住了。
  我聽到章伯母的聲音,在欣喜的說:「詠薇,看看是誰來了?」
  我張大了眼睛,然後我奔跑了過去。那是媽媽!帶著渾身風塵僕僕的疲倦,以及期待的興奮,張著手站在那兒。我撲進了她的懷裡,用手緊抱著她的腰,把我立即就滿是淚痕的臉
埋在她的胸前,用模糊不清的聲音喊:
  「噢!媽媽!呵,媽媽!」
  媽媽緊攬著我的頭,用顫抖的手摸著我長長了的頭髮,和被太陽曬熱了的面頰,哽咽的說:
  「好了,詠薇,一切都解決了,我跟你爸爸取得了協議,你可以跟我了,我來接你回去。」
  我抬起帶淚的眸子,靜靜的望著媽媽。然後,我問:
  「媽媽,離婚之後,你比以前快樂些嗎?」
  「只要不會失去你。」媽媽也含著淚,帶著股擔心和近乎祈諒的神色。
  「哦,媽媽,」我把頭靠在她的肩上。「你永不會失去我,爸爸也不會,我愛你們兩個,不管你們離婚不離婚。」
  真的,我的心情那樣平靜,那樣溫暖。愛情有許許多多種,如果婚姻已經成為雙方的痛苦,那又何必一定要被一紙契約捆在一起呢?每個人都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權利,不是嗎?像
章伯伯和章伯母,最起碼,章伯母是欣賞而瞭解章伯伯的,章伯伯也離不開章伯母,他們的婚姻才有存在的價值。媽媽和爸爸呢?只是長年生活在爭吵和不瞭解之中。現在,我懂了。

  「媽媽,」我再說:「你不必在意有沒有我的監護權,無論有還是沒有,我都是你的女兒,不是嗎?也是爸爸的,是不是?你們雖然離婚,我並沒失去你們,是不是?」
  「噢,詠薇!」媽媽喊,捧住我的臉審視我,半晌,才吞吞吐吐的說:「你——變了很多,黑了,結實了,也——」
  「長大了!」我接口說。
  媽媽含著淚笑了,我也含著淚笑了,這是有生以來的第一次,我和媽媽之間,再也沒有芥蒂和隔閡,彼此瞭解,而彼此深愛。三天後,我和媽媽離開了青青農場。我們到鎮上搭公
路局的車子去埔里,再由埔里轉台中,由台中去台北。
  公路局的車子開動之後,我望著車窗外面,車子經過青青農場,原野,遠山,小樹林,章家的綿羊群——一一在我模糊的視線中消失,我長成的地方!我心中漲滿了各種複雜的感
情,淚水在睫毛上顫動。車子迅速的在黃土路上滑過去,捲起了滾滾的煙塵。
  「我必定會回來的!」我在心裡默默的說:「我必定會!」
  「詠薇,在想什麼?」媽媽問。
  「我——」我輕聲的回答:「我在想,我要寫一本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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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5 21:18:05 |只看該作者
【尾聲】
  寒假的時候,我又回到青青農場。
  青青農場別來無恙,只是羊兒更肥,紅葉更艷,而三兩株點綴在草原上的櫻花盛開了。
  至於青青農場的人呢?章伯伯依然故我,喜愛著周遭的每一個人,卻要和每個人都發發脾氣。章伯母比以前更安詳,更溫柔了,她的眼裡有著光輝,精神振作而心情愉快。凌霄依
然在農場上終日忙碌,但他已不再憂鬱,不再落寞,他的眼光隨時繞著綠綠旋轉。綠綠,那是個變化最大的人物,她從野性一變而為沉靜,終日帶著個恬靜而滿足的笑容,幾乎從不離
開她丈夫的左右,她跟他到田裡,幫忙割草、施肥、耕種,有時就靜靜的坐在田埂上看著他——她已找到了那個使她平靜的人,休息下她漫遊的小腳。
  綠綠的父親常到農場上來了,他臉上的刺青已不再使我害怕。他成為章伯伯和凌霄的好幫手,一個人能做三個人的工作,他不大說話,做起事來沉默而努力。他有時仍會粗聲粗氣
的罵著綠綠,罵她不該搬重東西,會傷著肚裡的孩子——
  綠綠已將生產了——那種責罵裡,應該有著更多親愛的成分在內。
  凌雲比以前成熟了,也更美了,她依然羞澀,終日和針線、鴿子作伴。她為她未出世的小侄兒做了許多小衣服小鞋子。有時,也和我到附近野外去散散步。
  一次,章伯母私下對我說:「凌雲慢慢的好起來了,是不是?」
  「怎麼講?」我愕然的看著章伯母。
  「那段幼稚的愛情呀!」章伯母說:「時間會治療這傷口的——」她望著我:「怎麼?詠薇?你以為我不知道她對余亞南的愛情嗎?告訴你,沒有什麼事會逃過一個母親的眼睛的
。余亞南不是個壞人,他欺騙自己勝過他欺騙別人,我原諒他。至於凌雲,我何必去打破她初戀的那分美呢?讓她保留她美麗的回憶吧!反正,時間會治療她,每一個人,都是由孩子
長大的!」
  我望著章伯母,這個令我崇拜的女人!原來她什麼都知道,卻聰明的不聞不問。我想,連綠綠的孩子是誰的,可能她也已經知道了,但她並不在意,她會愛那個孩子,就像當初她
愛凌霄一樣。
  韋白怎樣呢?在小溪邊,我們曾經有過一段短短的對白。
  「韋白,」我說:「你是不是準備終老是鄉?」
  「可能,」他說:「我愛這兒的一切。」
  「不寂寞嗎?」
  「太豐富了,怎麼會寂寞呢?」
  「想必,你已經從煉爐裡煉出來了!」
  「嗨!」他笑著望著我:「你是個危險分子呵!」
  「怎麼?」
  「別去探測別人的內心,人太複雜,你看不透的。」
  「總之,我知道你。你滿足嗎?」
  「很滿足,對這個世界,我再也沒有什麼可要求的了!」
  這就是韋白,從一分危險的感情裡昇華出來,滿足的度著他平靜的歲月。他擺脫了痛苦,也不再苛求,反而享受著那種「咫尺天涯,靈犀一線」的感情。
  現在,該說說我和凌風了。
  我們的重聚帶著瘋狂的熱情,在原野上,我們又開始?手奔跑、散步。我們收集著清晨的朝霧,黃昏的晚霞,深夜的月色。沒有人比我們更快樂,更幸福,更沉浸在那濃得像蜜似
的感情裡。對我們,歡樂是無止境的,未來像黎明一樣光亮。我們也知道,未來不一定是一條坦途,但我們將終身手攜著手去合作,對兩顆堅強、相愛的心而言,還有什麼事情是可怕
的呢?
  在夢湖湖邊,我們相依相偎。那天,夢湖的水特別綠,天空特別藍,槭樹特別紅艷。我把一本冊子放在凌風的膝上,他打開來,驚訝的說:「一本小說稿!」
  「我的第一本書,」我說:「我帶著滿懷的感情來寫它!」
  他看了,費了四小時的時間來看,當他終於看完,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說:「它是多麼親切!我不知道你寫得好不好?但是它完全撼動了我。」
  「世界是美麗的,是不是?」我說:「儘管有人要說它醜陋,但我們所接觸到的總是美麗的,是不?」
  真的,湖面翠霧氤氳,綠水無波,林內柔風低吟,鳥聲啁啾。這到處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在在引人入勝,還有人類,天賦了那麼美的感情,足以化戾氣為祥和,我怎能不愛這
世界呢?人類因為有愛心,生命才有意義呀!
  凌風把冊子合了起來,微笑的望著我:
  「你的小說還沒有題目呢!」
  我接過冊子來,注視著湖面氤氳的綠色煙霧。多少的故事在這湖邊滋生呀!多麼美的雲天,多麼美的翠霧,我還記得凌風第一次帶我到這湖邊來,向我背誦的詞句:
  「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
  提起筆來,我在那小冊子的封面上,題下《寒煙翠》三個字。夢湖如夢,寒煙凝翠。我倆手攜著手,臨流照影,悠然神往。只要人們相愛,何處不是人間天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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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5 21:18:30 |只看該作者
【後記】
  一九六五年秋天,我剛結束了我的小說《船》,準備好好的休息一陣,同時,在台灣各地跑跑,疏散一下久困於書桌前的身心。於是,我和我的家人,有一趟小小的旅行。
  我們從台北飛花蓮,從花蓮包了一輛計程車,到太魯閣,走橫貫公路,到天祥,再到大禹嶺,然後走橫貫公路的支道,翻過合歡山,到霧社,再到埔里,然後到日月潭。
  這一趟旅行的路線有些別開生面,一路上也驚險重重,例如計程車爬合歡山,半途爬不動了,需要大家下來推車子。好不容易翻過合歡山,又發現汽油不夠,必須放空檔,諸如此
類。但是,畢竟玩得非常痛快。當車子翻過合歡山之後,我發現從合歡山到埔里這一段,沿途風景如畫,綠野紅楓,引人入勝。而且,這一帶有許多大大小小的農場,包括退除役官兵
辦的見晴農場,以及許多私人的小農場。我對農場興趣很高,一連參觀了好幾個。站在那些綠色的植物中間,望著面前的一片曠野、小溪、樹林——我不禁悠然神往。到霧社後,碧湖
又使我著了迷,於是,《寒煙翠》的故事在我腦子裡成型了。面對著一片醉人的綠,和原野上濃重的秋意,我想像著那樹林裡的一幢小屋,一群偶然相聚的人物,一個農場,以及中國
人對土地的感情。站在綠野裡,我默默的出了神。沿途的山地人也同樣吸引我,山地村落使我驚奇,一個美麗而原始的山地女孩給了我閃電般的靈感,我幾乎看到這山地女孩穿梭於樹
林之間,帶著她野性的美,在曠野裡遊蕩。於是,農場、竹林、一個家庭、曠野、湖水、山地女孩,和一個闖入者X—陳詠薇,就連鎖成了我的《寒煙翠》。
  對於這篇小說,我不想再多說什麼,因為我要表達的,《寒煙翠》裡已經說得非常明白。我一生,都熱中的追求著美麗的事物和感情,當然,我遭遇過打擊,一度也心灰意冷,但
是,至今我仍然相信人生是美麗的。或者,有人會認為《寒煙翠》過於「癡人說夢」,過於「不真實」。不過,我們畢竟要承認,人生還是會有許多美好的事物和感情存在著。最起碼
,讓我和喜歡「它」的讀者們,相信這份美吧!相信人類的愛心吧!儘管仇恨、嫉妒、殘忍——的種種惡性,依然在部分人的心中作祟,依然在社會上製造問題,但,人類的愛心應該
可以化戾氣為祥和,不是嗎?借我書中一句話:人類因為有愛心,生命才有意義呀!
  《寒煙翠》在寫作上非常順利,是我的作品中完稿得最快的一部,前後寫了四個月。完稿之後,我覺得有一分寧靜,有一分和平,我願讀者們能有同樣的感受。在我的意識裡,《
寒煙翠》中所有的人物,凌霄、凌風、凌雲、詠薇、韋白、章伯母、綠綠——都是真實存在的,我祝福他們!請你,也祝福他們吧!
  瓊瑤一九六六年秋補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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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21 1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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