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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斯人獨憔悴
第一次見到他好像還是昨天的事一樣。那時,我是個靦腆的小女孩子,他是個靦腆的大男孩子。在大哥的那一群朋友裡,就是他最沉默、最安靜,總是靜靜的睜著一對恍恍惚惚的
眼睛,若有所思的望著談話的人群,或是凝視著天際的一朵游移的白雲。那次還是我初次參加大哥的朋友們的聚會,拘束得如同見不得陽光的冬蟄的昆蟲。大哥和他的朋友們那種豪邁
的作風,爽朗的談笑,以及不羈的追逐取鬧,對於我是既陌生又惶恐。私下裡,我稱他們這一群作「野人團」,而他,卻像野人團中唯一的一個文明人。
那天,我們去碧潭玩,大家都叫我小妹,取笑我,捉弄我,也呵護我。只有他,靜靜的看我,以平等的地位和我說話,好像我是和他們一樣的年紀,這使我衷心安慰。因而,對他
就生出一種特別的好感來,而且,他那對若有所思的眼睛令我感動,他說話時那種專注的神情也使我喜愛。當我們兩人落在一群人的後面,緩緩的向空軍公墓走去時,他問我:
「小妹,你將來要做一個怎麼樣的人?」
「我?我不知道。」真的,我不知道,我還屬於懵懂無知的年紀,沒有太多的時間去計劃未來。因為他問話時的那種誠摯,使我反問了他一句:「你呢?」
「我?」他笑笑:「做一個與世無爭的人,過一份平平穩穩寧靜無憂的歲月。」他望望天,好像那份歲月正藏在雲天深處。「世俗繁華,如過眼雲煙,何足羨慕追求?人,如能擺
脫庸庸碌碌雜雜沓沓的世事糾纏,就是大解脫了。」
我茫然的注視著他,他的話,對我來說,是太深了些,但他說話的那種深沉的態度讓我感動。他對我笑笑,彷彿是笑他自己。然後,他不再談這個。我們跑上前去,追上了大哥他
們,大哥笑著拍拍我的頭說:
「哈,小妹,『詩人』和你談了些什麼?」
「他有沒有跟你談人生的大道理呀?」另一個綽號叫「瘦子」的人嘲弄的問。「他告訴了你雲和天的美嗎?花和草的香嗎?」再一個說。
於是,他們爆發了一陣哄笑。聽到他們如此嘲弄他,我暗暗的為他不平,我並不覺得他有什麼值得笑的地方,雖然他有點與眾不同。我不高興大家這種態度,於是,我走近他,他
看我,笑笑,似乎對那些嘲弄毫不在意。看他臉上那種神情,倒好像被嘲弄的不是他,而是大哥他們。他的滿不在乎和遺世獨立的勁兒,使我為之心折。
那時,我才剛滿十五歲。
然後,有一段時間,他這個文明人雜在野人團裡面,經常出入我的家,我也常常和他們一起出遊。不過,那段時間很短暫,沒兩年,野人團就隨著大哥的大學畢業,隨著他們要受
預備軍官訓練而宣告解散。大哥受完軍訓後,野人團中的一些人雖然又恢復到我家走動,他卻始終沒有再露面過。有時,我想,他或者已找到了他的境界,而隱居在什麼深山幽谷之中
,度那與世無爭的寧靜歲月。不過,在我那稚弱懵懂的年齡,還確曾為他耗費過不少精神,徒勞的浪費了不少的懷念。最後,在我逐漸的成長和時光如水的流逝中,我終於埋葬了對他
的這段不成形的、朦朧的、幼稚的感情。
此後,一年一年的過去,他在我記憶中逐漸模糊,終至消失。到底十五、六歲還是個幼小的年齡,而接踵而來的生活中又充滿了太多絢麗的色彩,我度過了一段光輝燦爛的少女時
期,然後,和野人團中一個雖平凡,卻穩重的青年結了婚,人人都滿意這個婚姻,包括我自己。
再和他見面,距離初次見到他,已經是整整十年了。十年,給每一個人的變化都很大,大哥已經做了兩個孩子的父親,我也不但已為人妻,且將為人母了。
當外子帶我出席他們的校友會時,我是再也想不到會和他見面的。校友會在外子母校的大禮堂舉行,人很多很亂,主要就是大家聚聚,聯絡聯絡感情。有個規模不小的聚餐,聚餐
之後是舞會。我因為正害喜,對於室內那混濁的空氣和嘈雜的音樂感到不耐。而外子與幾個舊日的好友碰到了頭,立即聚在窗邊,高談闊論了起來。聽他們談了一些彼此的事業,年紀
輕輕的就唏噓著年華的老大,我是越來越不耐煩了。但外子正談得高興,看樣子並沒有告辭的意思,我只得悄悄的溜出了大禮堂,到外面清新的夜色中去透透氣。
禮堂外面幾步之遙,有個小小的噴水池。我踏著月色,向噴水池走去,站在池邊,看著那噴出的水珠在月光下閃爍,看著平靜的水面被粒粒落下的水珠擊破,別有一種幽靜的美。
我不知不覺的在池邊坐下,凝視著自己的影子在水波中蕩漾。我是那樣出神,竟沒有發覺有人走到我的身邊,直到一個聲音突如其來的嚇了我一跳:「小妹,你好?」我迅速的抬起頭
來,面前站著的男人使我不能辨識,一襲破舊的夾克,敞著拉煉,裡面是件骯髒的襯衫,和一條灰色卡其布的褲子。亂蓬蓬的頭髮下有張被鬍鬚掩埋的臉,只看得見在夜色中閃爍著異
樣神采的一對眼睛。衣領敞開,翻起的夾克領子半遮著下巴。瘦瘦長長的身子挺立在月光下,像個幽靈。我遲疑著,比遲疑更多的,是膽怯。
「不認得我了?」他的聲音平平靜靜的,沒有高低之分。「以前你大哥他們叫我詩人,記得嗎?」
「詩人?」我一驚,實在沒料到當年那個沉默靦腆的大男孩子竟是面前這個落拓潦倒的中年人,難道十年的光陰竟能把一個人改變得如此之大!我正錯愕之間,他已自自然然的在
我身邊坐下,從夾克口袋裡摸出一包煙,問我:
「抽煙嗎?」我搖搖頭,他自顧自的燃起了煙,然後靜靜審視著我。現在距離近了,我更可以看出時間在他身上所刻下的痕跡,他雙頰下陷,顳骨突出,憔悴得幾無人形。再加上
那奕奕有神的眼睛,顯得十分怪異。這突然的見面使我口拙,尤其是他那驚人的改變,令我簡直不知說些什麼好。
「這些年好吧?你長大了。」他說,聲音依然那樣平板,沒有帶出一絲情感來。「我已經結了婚……」我說。「我知道。」他打斷了我:「很幸福吧?」
我不置可否的笑笑,恢復了平靜,望著他說:
「你呢?這些年躲在哪裡?我們都看不到你。是不是已經找到了你希望的那種與世無爭的生活?」
他凝視我,雙眼灼灼逼人的燃著異樣的光,但我直覺的感到他並沒有看見我,他的眼光透過了我的身子,望著的是虛無縹緲的夜色,和虛無縹緲的世界。
「我幾乎找到了,」他說,嗒然若失的。「可是,我又失去了。」「怎麼回事?」他深深的抽了一口煙,再把煙噴出來,煙霧在寒夜裡很快的擴散了。他注視煙蒂上的火光,沉默
了一段很長的時間,然後輕輕的問:「要聽故事嗎?」我沒有說話,只用手抱著膝,做出準備傾聽的姿態來。他望著我,這次他是真的在看我,好半天,他說:
「你好像還和以前一樣,喜歡聽而不喜歡說。好久以前,我覺得你和我是同類的,現在也這麼覺得。那麼,你真的幸福嗎?你的丈夫能使你獲得寧靜和快樂嗎?」
我皺皺眉,我不想去分析,於是我說:
「告訴我你的故事。」他說了,用那種平板而沒有高低的聲調。
「我一直渴望著一種境界,你知道。」他說,微仰著頭,注視著寒空裡的星光。「我想找一個安靜而幽美的所在,我厭倦都市的繁華和一般人追逐名利的生活。因而,當我受完了
預備軍官的訓練,而湊巧知道東部山區中出了一個國校教員的缺時,我竟毫不考慮的接受了這個工作。」他看了我一眼:「你會奇怪嗎?一個大學畢業生到山地裡去教小學?」
「不。」我說。「可是,我的家人卻覺得很奇怪,在這兒,我必須先告訴你我的家庭。我父親是早年留德的學生,學工程,然後一直在大學中執教。我母親出自名門望族,畢業於
杭州藝專,是個薄負微名的女畫家。我有三個姐姐,兩個妹妹,我是家裡唯一的一個男孩子。我父親學的既是科學,受的又是新式教育,所以,總力言他是個男女一視同仁的父親,但
是,他卻是個最重男輕女的父親,他寵愛我,優待我視我如同瑰寶。母親就更不用說了。我在家裡的地位一直高高在上。父親讓我受最好的教育,期望我能出國留學,然後出人頭地。
他那望子成龍的苦心,為人子者,也真當感激了。所以,當我決定到山地去教書時,他如同挨了一記悶棍,整整三天三夜,他和我母親,還有我的姐妹,苦口婆心的勸我放棄我這荒謬
得『不可思議』的計劃。母親和我的姐妹甚至淚下。但是,我終於不顧一切,提著一口小皮箱,走入了山區。
「那學校坐落在半山的一個村落裡,簡陋到極點,那地區荒涼貧瘠,我實在不懂為什麼有人願意定居在這兒。所有的居民,都貧苦到衣不蔽體,六七歲的孩童,赤身露體都是常事
。學校中一共只有五個人管理,一個是校長,一個算術教員,一個常識教員,加我這個國語教員,另外還有個管理灑掃的校工。校長姓林,年約四十幾歲,是本省人,能說一口很好的
日語。對於我的來到,他表現了適度的歡迎,然後將我安插在一間半新舊的屋中。
「我負擔了從小學一年級到六年級的全部國語課程,事實上,每年級只有一班,班級越高,人數就越少,因為一般十二、三歲的孩子,都要幫家裡做事,家長就不肯放他們出來讀
書了。功課看起來忙,事實上並不太忙,只是,學生程度之低,和天資的愚魯,使我一上來就大失所望。我置身於一群破破爛爛,毫無天份的孩子之中,看著的只是山脊和梯田,竟有
種被欺騙似的感覺,這與我幻想中那寧靜幽美的神仙境地,簡直相差得太遠太遠了。可是,逐漸的,我開始安於我的新環境了,因為我發現這兒的孩子有一份特殊的淳樸,而生活在簡
單中,也有他的人情味。何況我還有很多空餘的時間,可以在深山幽谷之中去探索一些奧秘,凝思一些真理。於是,我也就心安理得的待下來了。
「是我到山地的第二星期,我曾托一個老太太幫我物色一個上班制的下女,因為學校沒有包伙,而我又從無烹飪訓練,再加上整理房間,洗衣,灑掃,在在都需要一個人幫忙——
(在這兒,你可看出我的公子哥兒脾氣仍然未改,我常想,我只是個理想主義者,而不是個實行主義者。)——所以,一天早上,維娜被帶到了我的房間裡。
「維娜是個小小巧巧的女孩子,大約十八九歲,棕色的皮膚,苗條而結實的身子。有一對大大的,帶著點疑問味道的眼睛,好像對世界上一切事物都充滿了好奇和追尋謎底的欲望
。鼻子挺直而有稜角,嘴唇厚實富於性感,我不知道為什麼把她看得那麼仔細,大概因為在這窮鄉僻壤中,生活太單調了,有一個人讓你研究研究總是好的。不管怎樣,我喜歡這個女
孩子,我接受了她。這,竟然影響到了我整個的一生。」
他停頓了敘述,重新燃起了一支煙。黑暗裡,煙蒂上的火光在他瞳仁中的跳動。他吸了一口煙,繼續說下去:
「維娜是她的漢名,據說是我的前任給她取的名字,事實上,大家都叫她阿諾,我不知道諾是不是娜字的發音,但,我喜歡叫她維娜。維娜每天一清早就到我的房裡,灑掃,整理
,把衣服抱到溪邊去洗。她在屋後的一塊小空地上煮飯,每天當我起床時,我會發現室內早已纖塵不染,而桌上陳列著碗筷和我的早餐。為了方便起見,我給了她一把我房門的鑰匙,
使她可以在我未起身時進房裡來工作。她每次來,輕悄得像一隻黑夜行路的小貓,居然從沒有驚醒過我。因而,她來的頭一兩天,當我早上醒來,看到室內井然有序,而桌上的飯菜熱
氣騰騰,竟驚異的以為我像童話中的樵夫,拾回家一個田螺,夜裡,田螺中會走出一個美女,為他灑掃煮飯。我起床後,吃過飯,她立即又輕悄的走了回來,鋪床疊被,然後就吃著我
吃剩的飯菜,很快的吃上幾大碗飯。她做事時沉默寡言,可是動作迅速優美。沒幾天,我就發現她成了我生活中不可缺的一環。「一天早上,我被雨聲驚醒,睜開眼睛來,天才微微有
點濛濛亮,我翻身想再睡,卻聽到鑰匙輕輕的在鎖孔中轉動的聲音。我知道是維娜來了,只為了好奇,我假裝熟睡未醒,卻偷偷的窺視著她進房後的工作情形。她走進室內,頭髮上滴
著雨水,身上,她慣穿的一件灰白色的連衣裙已經濕透,貼在她豐滿而小巧的身體上,看起來竟出奇的動人,她看了看床上的我,拾起我換下來的一件襯衫,用來抹拭頭髮上的雨水。
然後,她輕快的在室內移動,整理著一切,身子轉動的線條優美而自然,我忘了裝睡,禁不住呆呆的凝視著她,於是,她一下子就停住了,看著我,試著對我微笑。
「『早,先生。』她說,她的國語很生硬。
「『早,維娜。』我說。
「『下雨了。』她說。「『到房裡來煮飯吧!』
「她把炊具搬進房裡,鼓著腮幫子吹那已濕了的木柴,火光映著她的雙頰,帶著一份原始的自然的美。
「『你家裡有些什麼人?』我沒話找話說。
「『婆婆、爸爸、媽媽、弟弟、妹妹。』
「『你有幾個兄弟姐妹?』
「『十二個。』「哦,天呀!十二個!在山地裡,女人生孩子就像母豬生小豬一般簡單。「『你是第幾個?』「『最大的。』她回頭看著我。突然反問了我一個問題:『先生,你
是平地人,為什麼要到山上來?』
「她把我問住了,我怎麼能向她這樣的女孩子解釋我上山的動機?怎能告訴她我那些人生的哲理?於是,我好久都沒說話,最後,我勉強的說:
「『因為山上比平地美麗。』
「她的眼睛看來懷疑而不信任,還帶著幾分被愚弄了似的表情。但是,她沒有多說什麼,也沒有表示什麼。我反倒有些不安,我渴望能讓她明白我並沒有欺騙她。於是,第二天,
我竟荒謬的把她帶到山裡。在山中的谷地裡,到處都開著一串串紫色的小草花,還有蒲公英。我像一個傻子一樣的,費了將近兩個小時的時間,告訴她那花是多麼的美,草是多麼的美
,岩石又是多麼的美……我又熱切的向她形容城市,繁忙的人群,擁擠的車輛,嘈雜的噪音,那些庸俗的追逐著名利的人,彼此傾軋,彼此傷害……我告訴她人心的險惡,訴說著社會
的百態,一直說個不停,她靜靜的傾聽著,用她無邪的眸子關切而憐恤的注視著我。那神情就彷彿我是個發著熱病的孩子。終於,我停了下來,因為我發現我想令她瞭解我的意境,這
念頭的本身就實在荒唐!她根本就無法體會,她是個既無邪又無知的孩子,和那山、那草、那岩石一樣的單純,一樣的只屬於大自然的一部分。我又何必要把這樣的一個單純的腦筋中
灌輸進去『思想』,徒然使原有的簡單變成複雜呢?我一停止說話,她就對我綻開一個溫柔的微笑,然後跳蹦著在山谷中收集著野花,她奔跑的小身子在山谷的暮色中移動,恍如一個
森林的女妖,我感到被眩惑了。
「從這一天開始,她每日清晨來的時候,都要給我帶來一大束山谷中的野花。她顯然誤會了我的意思,以為我狂熱的愛著這些花朵。她把花束插在瓶中,上面經常還帶著露珠,我
知道她為了採這些花,必須多繞一大段路。往往,我會對這些花沉思,幻想著維娜赤著腳,奔跑在曉霧朦朧的山谷中,那是怎樣的一幅畫面。「隨著日子的流逝,我和維娜就越來越熟
悉,越來越不拘禮了。她開始和我同桌吃飯,開始為我做一些不屬於她工作範圍之內的工作。她為我補衣服,補襪子……在她該回去的時間,她還盡量的逗留在我的室內。晚上,我們
常用一盞煤油燈(我不記得我有沒有告訴你山中是沒有電燈的)。我在燈下批改作業,她在燈下為我補綴衣服。往往,我從作業上抬起頭來,就可以看到她黑髮的頭,映著燈光的明艷
的雙頰,微微起伏著的胸部,和裸露在短衫外的棕褐色渾圓的手臂。這時,我會幻覺她是我的,幻覺她是個仙子和幽靈的混合品……因而竟忘了工作,對她怔怔的凝想起來。於是,她
會抬起頭來,給我一個既高興又羞怯的笑,吶吶的用她所特有的那種不純熟的國語說:「『看什麼呀?先生?』
「我對她微笑,她也對我微笑,逐漸的,我們會對笑得很長久,笑得忘記了許多事情,笑得天和地都醉醺醺的,笑得精神朦朧恍惚。然後,我會突然想起工作,而回到我的作業裡
,她就會俯下頭去,輕輕的吐出一聲,像是惋惜,又像失望的輕歎。「山中的歲月千篇一律,難免會有些枯寂。林校長是有家眷的人,他有個日本籍的妻子,和兩個小孩,在山中頗得
人望,山胞們大都說山地話和日語,小部分年輕人會說國語。日子一久,我就發現大家很尊敬林校長,但是對我和另外的教員,卻有點『敬鬼神而遠之』的態度,我很難和他們打成一
片。而我本人也不長於交友,再加上言語不通,更不易和他們相處,因而,我顯得孤僻落寞。在寂寞中的人,是十分容易和對他親近的人交友的,這也是為什麼我和維娜的友誼與日俱
增的原因。「我發現維娜的縫紉工作越來越多了,她在燈下停留的時間也越來越長久。終日面對著她,我早忘記她只是個村姑,我開始在她身上發掘,而發掘出來的東西,竟多過了我
所意料的。「一天晚上,我厭倦了作業本,當我抬起頭來的時候,我接觸到她關懷的眼睛,我放下筆問:
「『維娜,你從來沒有下過山嗎?』
「她搖搖頭。「『你的父親呢?』「『很早以前,爸爸下山去賣鹿角鹿骨,回來的時候,沒有帶回一毛錢,連鹿角鹿骨都沒有了。』
「『怎麼回事呢?』「『不知道,不過,他從此不肯再下山,而且提起平地人就恨得要死。』「『維娜,你想下山嗎?』
「她注視著我,彷彿在思索,終於,她搖了搖頭,對自己微笑,笑得十分稚弱動人。
「『不。』她說:『我下山做什麼呢?平地人都很聰明,我太笨了,只能留在山上,到平地去,大家會笑我的。』
「她說出了一份真實,當我審視她的時候,我不由自主的拿她和桌上的那瓶她採來的蒲公英相比較,她就像一朵小小的蒲公英,淳樸自然,應該屬於曠野和山谷,而不能屬於高樓
大廈。「山中的冬天來得比平地早,陽曆十二月初,天氣已經寒陰陰的了。我穿上了毛衣,清晨和深夜,還禁不住有些瑟縮。可是,維娜依然裸露著她微褐色的手臂,在清晨的寒風中
來到,赤著的腳踏過冰冷的朝露,似乎絲毫不覺寒冷。一天,我在溪邊看到她,捲著高高的裙子,裸著大腿,站在冰冷的溪水裡給我洗衣服,一面洗著,一面還高興的唱著歌。她的歌
喉低柔而富有磁性,唱起來頗能令人心動。當時,在溪邊還有別的女人在洗衣服,我只遠遠的看著她,並不想驚動她,但她一定憑她的第六感發現了我,她抬起頭來,用眼光搜索到了
我,於是,她給了我一個悄悄的微笑,眼睛裡煥發著光彩,唱得更加高興了。猛然間,我心中微微一動,我覺得我與她之間,已經有了一份默契似的情感,這情感隱密而微妙,但它顯
然是存在著。這發現使我有點兒不安,不過並不嚴重。當天晚上,當我們又坐在燈下工作時,我問:
「『維娜,今天你在河邊唱的歌是什麼意思?』那歌詞是艱澀難懂的山地話。「『噢,』她微笑著停止縫紉:『我不會說,我不知道用國語該怎麼說。』「『試試看。』「她微笑
沉思,一層紅暈在她面頰上散佈開來,她用眼尾悄悄的注視我,臉上有種朦朧的、幸福的光彩。然後,她試著翻譯那歌詞的意思給我聽:
「『那歌的意思是說,有一朵小小的雲,頂在我的頭上,也頂在你的頭上,一朵雲下的兩個人,有兩顆不同的心,哪一天,兩顆心變成一顆,你知道了我的心,我就不用再躲躲藏
藏,擔驚害怕……噢,我不會說了!』她笑著結束了那對她很困難的翻譯工作,漲紅的臉和含羞的眼睛,流轉著盈盈的醉意。我望著她,呆住了。「『你看什麼啦?先生?』
「我收回了視線,但,我改不下本子了,作業簿上的字在我眼前跳動,越過練習本,我可以看到她放在桌上的胳膊,渾圓的手臂帶著女性的魅力,我有衝上前去握住它的衝動。可
是,我克制了自己,隱隱的,我感到這份感情已經過份了,過份則充滿危機。我到山上來是尋求寧靜,不是製造問題。幸好,這時候,寒假的來臨結束了這危險的一刻,放寒假的第二
天,我就束裝下山了。」
他停了下來,天際有星光在閃爍,大禮堂裡的音樂隱約可聞,不遠處的草堆裡,有個不知名的蟲子在低唱著,我們身後的噴水池中,水珠紛紛濺落發出細碎的輕響,彷彿有人在喁
喁的訴說著什麼。他滅掉了手裡的煙蒂,用手抱住膝,微微的仰起頭,凝視著天邊的星星。好一會,他才繼續了他平板的聲調的敘述……
「我回到台北,回到我熱鬧的家庭裡,我的父母和姐妹包圍住我,想找出我身上有沒有野人的氣息,母親說我黑了,卻結實了,父親用探索的眼光研究我,想發掘出我內心深處的
東西,他一直不能瞭解為什麼我會願意待在山上。短短的三個星期中,也發生了許多事情,我的大姐在陰曆年後出嫁。我的二姐正整理行裝,準備出國。我的三姐想說服我寒假之後留
在台北,她振振有辭的說:
「『爸爸媽媽只有你這樣一個男孩子,好不容易巴望到你大學畢業,你既不承歡於膝下,又不準備出國深造,更不找個有前途的好工作,居然跑到深山裡去和野人為伍,簡直是荒
唐。留在台北,我保證你可以在洋機關裡謀到一個差事,每月兩三千的收入,豈不比在山野裡賺那幾百塊錢強!』
「我只能對她們苦笑,我發現,全天下的人竟然都不瞭解我,我變成父母的哀傷,姐妹們的失望,好像我是個病入膏肓而不可救藥的人。兩個妹妹把握住一個寒假,拖著我進入繁
華的中心,去追逐享樂。我們到過最大的餐廳,跳過舞,看過數不清的電影。每晚,霓虹燈閃耀得我睜不開眼睛,街頭巷尾播放的熱門音樂震耳欲聾,來往穿梭的汽車使我神經緊張,
而那忙忙碌碌陶醉於酒綠燈紅的人徒然讓我覺得他們可憐。於是,當夜深人靜,我拖著滿身的疲乏躺在床上時,我會那麼深切的懷念著山上那份簡單而寧靜的時光,懷念我那間只能聊
蔽風雨的小屋,懷念那群無憂無慮的孩子,懷念山谷中蔓生的蒲公英和紫色的花串,還有——懷念在煤油燈下為我縫紉的那個小小的女孩。
「一個寒假,我家人為我做的努力算是完全白費。寒假剛結束,我就又僕僕風塵的回到了山上。
「我回到小屋的時候,正是日暮時分,山谷中暮靄騰騰,空氣在曠野中堆積。我停在屋前,想找鑰匙開門,但是,我立即發現,門是虛掩著的。帶著幾分詫異,我推開了門,頓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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