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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瓊瑤] 月滿西樓【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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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6 22:56:28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前夜
  天漸漸的黑了,暮色像一層灰色的濃霧,從窗口、門外向室內湧了進來,充塞在每一個空間和隙縫裡。鄭季波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雙手抱住膝,凝視著窗外的一棵鳳凰木沉思。雖
然已經到了冬天:鳳凰木的葉子好像還是綠的,但是,現在什麼都看不清楚了!那模糊的枝椏上,彷彿也籠罩著一層厚而重的霧,使那一片片由細碎的葉子集合而成的大葉,只顯出一
個朦朧的、如雲片似的輪廓。天確實已經昏黑:一陣風吹過來,玻璃窗發出叮噹的響聲,鄭季波驚醒的站起身來,扭亮了電燈,下意識的看了看手錶,表上的長短針正重疊在六字上,
六點半,已不早了!
  「怎麼還不回來?」鄭季波自言自語的問了一句。事實上,這句話他在一小時前就說過一次了,從五點鐘起,他就在期望著女兒的歸來。其實,平常還不是天天見面,他不瞭解為
什麼今天這麼渴望著見到她?或者,因為這是她最後一晚做他的女兒了。門鈴響了,他急急的跑去開門,快到門口的時候,他又本能的放慢了步子,似乎有點不好意思讓女兒發現自己
正在等她。打開了門,出乎意料的只是一個郵差,是從台南寄來的匯票,又是給絮潔的禮金!鄭季波收了匯票,有點失望的關上大門,走上榻榻米。鄭太太從廚房裡跑了出來,手裡拿
著一個鍋鏟,帶著點不由自主的興奮問:
  「是絮潔回來了嗎?」「不是,是郵差送匯票來,四弟給絮潔寄了兩百塊錢禮金!」「啊!」這聲「啊」用著一種拉長的聲調,微微的帶著幾分失望的味道。鄭季波望著太太那矮
矮胖胖的身子,那很善良而缺乏智慧的臉孔,以及那倒提著鍋鏟,邁著八字步退回廚房的神態,忽然對她生出一種憐憫的心情。不禁跟著她走到廚房門口。廚房桌子上堆滿了做好的菜
,預防冷掉和灰塵,上面都另外蓋著一個盤子。鍋裡正好燒著一條大鯉魚,香味和蒸氣瀰漫在整個廚房裡,鄭太太忙碌的在鍋裡下著作料,一面抬頭看看他,有點不自然的笑了笑,似
乎需要找點解釋似的說:「紅燒鯉魚,絮潔頂喜歡吃的菜,孩子們都像你,個個愛吃魚!」他感到沒有什麼話好說,也勉強的笑了笑,依然站在廚房門口,看看太太老練而熟悉的操作
。魚的香味衝進他的鼻子裡,帶著幾分誘惑性,他覺得肚子有點餓了,鄭太太把魚盛進了碟子裡。魚在碟子裡冒著熱氣,皮燒得焦焦的,灰白色的眼珠突了出來,彷彿在對人冷冷的瞠
視著。
  「幾點了?」鄭太太把煤油爐的火撥小了,在爐上燒了一壺水,有點焦急的問。「快七點了!」鄭季波回答,望著桌子上堆滿的菜。那種憐憫的情緒更具體而深切。
  鄭季波幫著太太把菜一樣一樣的拿到飯廳裡。一共有六個菜一個湯,都是絮潔平日最愛吃的菜,黑壓壓的放了一桌子。鄭季波笑笑說:「其實也不必做這麼多菜,三個人怎樣吃得
了?」
  「都是絮潔愛吃的,明天就是別人的人了,還能吃幾次我做的菜呢?」鄭季波沒有接話,只看了她一眼。鄭太太低垂著頭、花白的頭髮在腦後束了一個髮髻,使她看起來比實際的
年齡還要老些。她在桌子的四周不住的摸索著,彷彿在專心一致的安放著碗筷,其實一共只有三副碗筷,實在沒有什麼好放的。鄭季波默默的走出了飯廳,回到客廳裡,在沙發上坐了
下來。要辦的事早在前幾天都辦完了,現在倒有點空蕩蕩的閒得慌。伸手在茶几的盒裡取了一支煙,他開始靜靜的抽起煙來,其實,他並沒有抽煙的習慣,只在情緒不安定的時候才偶
爾抽一兩支。明天絮潔就要出嫁了,這原是一定會發生的事,不是嗎?天下沒有女兒會陪著父母過一輩子的。先是絮菲,再是絮如,現在輪到絮潔,這將是最後一次為女兒辦喜事了,
以後再也沒有女兒可以出嫁了。像是三張卷子,一張一張的答好了交出去,這最後的一張也答完了。原可以好好的鬆一口氣,享受一下以後沒有兒女之累的生活。但是,不知為了什麼
,鄭季波感到一陣模糊的、空虛的感覺。這感覺正像煙蒂那縷輕煙一樣:縹緲、虛無、而難以捉摸。「還沒有回來嗎?」鄭太太走過來問,當然,她自己也明知道絮潔還沒有回來,只
是問一句而已。鄭季波搖了搖頭,茫然的望著鄭太太那雙改造派的腳,和那搖搖擺擺的走路姿勢,隱約的記起自己和鄭太太新婚的時候,每當他注視到她這一雙腳的時候,她就會手足
失措的把腳藏到椅子底下去,好像有一個莫大的缺點被人發現了似的。那時她很年輕,很容易臉紅,喜歡用那對秀麗而溫柔的大眼睛悄悄的注視著別人,當別人發現了她的注視時,她
就會馬上羞紅了臉把頭低下去。這一切都別有一種惹人憐愛的韻致,可是,當時他卻並不這麼想,他只覺得她很幼稚、很愚昧、又很土氣。
  「是不是所有的事都辦好了?照相館接過頭了嗎?出租汽車訂好了沒有?花籃和花都要最新鮮的,你有沒有告訴花店幾點鐘送花來?」鄭季波點了點頭,表示全都辦好了。他倒有
一點希望現在什麼都沒有弄好,那他就可以忙忙碌碌的有事可幹了。就像絮菲結婚那次一樣,一直到走進結婚禮堂,他都還在忙著。但,現在到底是第三個女兒結婚了,一切要準備的
事都駕輕就熟,再也不會像第一個女兒結婚時那樣手忙腳亂了。鄭太太搓了搓手,似乎想再找點問題來問問,但卻沒有找出來,於是走到書架旁邊,把書架上的一瓶花拿了下來,自言
自語的說:「兩天沒有換水了,花都要謝了,我去換換水去!」
  鄭季波想提醒她那是今天早上才換的水,卻沒有說出口,目送著她那臃腫的身子,抱著花瓶蹣跚的走出去,不禁搖搖頭說:「老了,不是嗎?結婚都三十幾年了!」
  年輕時代的鄭太太並不胖,她身材很小巧、很苗條,臉龐也很秀麗,但是,鄭季波並不喜歡她。當他在北平讀書,被父親騙回來舉行婚禮時,他對她只有一肚子的怨恨。婚前他沒
有見過她,舉行婚禮時他更連正眼都沒有看過她一眼,進了洞房之後,她低垂著頭坐在床沿上,他很快的掠了她一眼,連眼睛、鼻子、眉毛都沒有看清楚,就自管自的衝到床前,把自
己的一份被褥抱到外面書房裡,鋪在椅子上睡了一夜。他不知道她的新婚之夜是怎麼過的,只是,第二天早晨,當他醒來的時候,出乎意料的她竟站在他的面前,靜靜的捧著洗臉水和
毛巾。他抬起頭來,首先接觸的就是她那對大而黑的眼睛:脈脈的、溫馴的、歉然的望望他,他的心軟了,到底錯誤並不在她,不是嗎?於是他接受了這個被硬擲入他懷裡的妻子。但
,由於她沒有受過教育,更由於她是父母之命而娶的女子,他輕視她、討厭她、變著花樣的找她發脾氣。起先,他的母親站在兒媳婦的一邊,總幫她講話,漸漸的,母親卻偏向他這一
邊來了,有一天,他聽到母親在房裡對她說:
  「一個妻子如果不能博得丈夫的歡心,那她根本就不配做一個妻子,我們鄭家從沒有過像你這樣無用的媳婦!」
  她忍耐了這一切,從沒有出過怨言。
  「那時太年輕了,也太孩子氣了!」
  鄭季波對自己搖了搖頭,香煙的火焰幾乎燒到了手指,他驚覺的滅掉了煙蒂,手錶上已經七點半,望了望大門,仍然毫無動靜。習慣性的,他用手抱住膝,沉思的望著窗外。月亮
已升起來了,那棵鳳凰木反而清晰了許多,雲一樣的葉片在風中微微的顫動著。鄭太太抱著花瓶走了進來,有點吃力的想把它放回原處去,鄭季波站起身來,從她手裡接過花瓶,放回
到書架上。這種少有的慇勤使鄭太太稍感詫異的看了他一眼。他坐回沙發裡,掩飾什麼似的咳了一聲嗽,鄭太太看了看天色問:
  「怎麼還不回來?再不回來,菜都要冷了!」
  「她除了燙頭髮之外還要做什麼?為什麼在外面逗留得這麼晚?」鄭季波問。「要把租好的禮服取回來,還要取裁縫店裡的衣服,另外恐怕她還要買些小東西!」
  「為什麼不早一點把這些雜事辦完呢?」
  「本來衣服早就可以取了,絮潔總是認為那件水紅色的旗袍做得不合身,一連拿回去改了三次。」
  「何必那麼注意小地方?」鄭季波有點不滿。
  「這也難怪,女孩子把結婚的服裝總看得非常嚴重的,尤其是新婚之夜的衣服,記得我結婚的時候……」鄭太太猛然住了口,鄭季波看了看她,努力的想記起她結婚那晚穿的是一
身什麼樣的衣服,但卻完全記不起來了。
  八點十分,絮潔總算回來了,新燙的頭髮柔軟而鬈曲的披在背上,懷裡抱著大包小包的東西,一進門就嚷著:
  「媽!你看我燙的頭髮怎麼樣?好看嗎?」
  本來絮潔就是三個女兒中最美的一個,把頭髮一燙似乎顯得更美,也更成熟了。但,不知為了什麼,鄭季波卻感到今晚的絮潔和平常拖著兩條小辮子時完全不一樣了,好像變得陌
生了許多。鄭太太卻拉著女兒的手,左看看、右看看,讚不絕口,絮潔興奮的說:「我還要把禮服試給你們看看,媽,我又買了兩副耳環,你看看那一副好?」「我看先吃飯吧,吃了
飯再試好了,菜都冷了!」鄭太太帶著無法抑制的興奮說。鄭季波想到飯廳桌上那滿桌子的菜,知道太太想給絮潔一個意外的驚喜,不禁讚歎的、暗暗的點了點頭。「喔,你們還沒有
吃飯嗎?」絮潔詫異的望了望父母:「我已經在外面吃過了。你們快去吃吧,我到房裡試衣服去!」
  絮潔撒嬌的對鄭太太笑了笑,跑上去勾住鄭太太的脖子,在她臉上親了一下。又回過頭對鄭季波拋來一個可愛的笑靨,就匆匆忙忙的抱住她那些大包小包的東西往自己的房裡跑去
。鄭太太愣了一下,接著立即抱著一線希望喊:
  「再吃一點吧,好嗎?」
  「不吃了,我已經飽得很!」
  鄭太太呆呆的望著女兒的背影,像生根一樣的站在那兒,屋裡在一剎那間變得非常的沉寂。鄭季波碰了碰鄭太太,用溫柔得出奇的語調說:「走吧,玉環,我們吃飯去!」
  鄭太太驚覺的望了望鄭季波,嘴邊掠過了一絲淡淡的苦笑,搖著頭說:「可愛的孩子,她是太快樂了呢!」
  鄭季波沒有說話,走進了飯廳,在桌前坐了下來,鄭太太歉然的望著他問:「菜都冷了,要熱一熱再吃嗎?」
  「算了!隨便吃一點就行了!」
  桌上堆滿了菜,雞鴨魚肉一應俱全。那盤紅燒鯉魚被觸目的放在最中間,直挺挺的躺在那兒,灰白色的眼珠突了出來,好像在冷冷的嘲弄著什麼。鄭季波想起他和鄭太太婚後不久
,她第一次下廚房做菜,顯然她已經知道他最愛吃魚,所以也燒了一個紅燒鯉魚。那次的魚確實非常好吃,他還記得每當他把筷子伸進那盤魚的時候,鄭太太總是以她那對溫柔的大眼
睛熱切的望著他,彷彿渴望著他的讚美,但他自始至終沒有誇過她一句,他不瞭解自己何以竟如此吝嗇?
  他應該已經很餓了,可是,對著這滿桌子豐盛的菜餚,他卻有點提不起食慾來。但,雖然提不起食慾,他仍然努力的做出一副饕餮的樣子來:大口大口的扒著飯,拚命的吃著菜,
好像恨不得把這一桌子的菜都一口嚥下去似的。一抬頭,他發現鄭太太正在看著他,猛然,他衝口而出的說:
  「這魚好吃極了!」「是嗎?」鄭太太注視著他,一抹興奮的紅潮竟染紅了她的雙頰,鄭季波詫異的發現這一句讚美竟能帶給她如此大的快樂。這才想起來,這一句可能是他生平
給她的唯一的一句讚美。離開了餐桌,他默默的想:「這句話早該在三十二年前就說了,為什麼那時候不說呢?」
  回到客廳裡,鄭季波緩緩的踱到窗口。窗外的月光很好,這應該是一個美好而靜謐的晚上,夜晚總帶著幾分神秘性,尤其是有月亮的夜。這該是屬於年輕的情侶們的,躲在樹葉的
陰影下喁喁傾談,望著星星編織著夢幻……可是,這一切與他都沒有關係了,他已經老了,在他這一生中,從沒有戀愛過,年輕時代的光陰完全虛擲了。
  「爸爸!」鄭季波轉過身來,呆住了。絮潔垂著手站在客廳門口:穿著一件白緞子拖地的禮服,大大的裙子襯托出她那細小的腰肢,低低的領口露出她豐滿圓潤的脖子,頭上扣著
一圈花環,底下披著一塊霧一樣的輕紗,黑而亮的頭髮像瀑布一般披在肩上,耳環和項煉在她耳際和脖子上閃爍。但,這一切外在的打扮仍然抵不住她臉上那一層煥發的光輝,一種無
比聖潔而熱情的火焰燃燒在她微微濕潤的眼睛裡,嘴角帶著個幸福而甜蜜的微笑。鄭季波簡直不敢相信這就是他那跳跳蹦蹦,愛鬧愛撒嬌的小女兒。「我美嗎?爸?」「是的,美極了
!」鄭季波由衷的回答,想到明天她將離開這個家而投入另一個男人的懷抱,不禁感到一陣難言的、酸澀的味道。是的,小燕子的羽毛已經長成了,你能夠不讓她飛嗎?門鈴忽然響了
起來,鄭季波望著女兒說:
  「我去開門,你不要動,當心把衣服弄髒了,大概又是送禮的,或者是郵差送匯票來!」
  「不是,一定是立康,他說過那邊房子完全佈置好之後還要接我去看一次!」絮潔說。
  「可是,」鄭季波站住了:「絮潔,我以為你今天晚上要留在家裡和爸爸媽媽一起過的,你知道,這是……」他本來想說「這是最後一個晚上了!」但覺得「最後」兩個字有點不
吉利,就又嚥了下去。「喔,真對不起,爸,我們還有許多零碎事情要辦呢!」絮潔有點歉然的望著鄭季波。
  這個「我們」當然是指她和立康,鄭季波忽然覺得自己在和這未來的女婿吃起醋來,不禁自嘲的搖搖頭。開了門,果然是立康,鄭季波望著這一對年輕愛人間的凝眸微笑,脈脈含
情的樣子,目送著他們雙雙走出大門,猛然感到說不出的疲乏和虛弱,他身不由己的在沙發上坐了下來。三十年來,這一付擔子是何等的沉重啊!
  鄭太太關上了大門,走回客廳裡。客廳好像比平常空曠了許多,鄭季波無聊的又點燃一支煙,狠狠的吸了一口,把嘴做成一個弧形,想吐出一個煙圈。但是,煙圈並沒有成形,只
吐出了一團擴散的煙霧。鄭太太找出了一個沒有繡完的枕頭,開始坐在他對面一針一線的繡了起來,空氣中有點不自然的沉寂,鄭太太不安的咳了一聲,笑笑說:
  「他們不是滿恩愛嗎?絮潔一定過得很快樂的!」
  鄭季波的視線轉向了鄭太太,他知道她又在給絮潔繡枕頭了。她老了!時間在她的鬢邊眼角已刻下了許許多多殘酷的痕跡,那對昔日明亮而可愛的眼睛現在也變得呆滯了,嘴角旁
邊也總是習慣性的帶著那抹善良的、被動的微笑。「可憐的女人,她這一輩子到底得到了些什麼?」鄭季波想。於是,他又模糊的記起,當鄭太太生下了他們的第一個女兒絮菲的時候
,曾經臉色蒼白的望著他,含著淚,祈諒的說:
  「我很抱歉,季波!」她覺得抱歉,只為了沒有給他生一個兒子,其實,這又怎能怪她呢?鄭季波又何嘗希望有兒子,他對於兒子或女兒根本沒有絲毫的偏見,只是,因為對她有
著過多的不滿,因為恨她永遠是他的包袱和絆腳石,所以,沒有生兒子也成為他責怪她的理由了。「那時是多麼的不懂事啊!」他想。
  「記得我們剛來台灣的時候,覺得這幢房子太小了,現在,房子卻又太大了!」鄭太太環顧著房子說,嘴邊依然帶著那抹溫馴的微笑。鄭季波覺得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三個
女兒,三個饒舌的小婦人,常常吵得他什麼事都做不下去,現在,一個個的走了、飛了,留下一幢空房子、一桌沒有吃的菜,和許多零零碎碎的回憶。「我應該給你生一個兒子的,季
波!」
  鄭太太注視著鄭季波,眼光裡含著無限的歉意。忽然,鄭季波感到有許多話想對鄭太太說,這些話有的早該在三十年前就說了的。他望著鄭太太那花白的頭髮,那額上纍纍的皺紋
,那凝視著他的、一度非常美麗的眼睛。他覺得自己的情緒變得有點紊亂了,太多片段的記憶,太多複雜的感情,使他感到迷惑,感到暈眩。滅掉了煙蒂,他不由自主的坐到鄭太太的
身邊,衝動的、喃喃的說:
  「玉環,我從沒有想要過兒子,女兒比兒子好,尤其因為……」他感到說話有點困難,他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停了半天,才又囁嚅的接下去,「因為女兒是我們的,我和你的…
…」他感到辭不能達意,不知道為了什麼,他覺得有點緊張、有點慌亂,這種感覺是他從來沒有過的。但是,顯然鄭太太已經瞭解了他的意思,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眶有一點兒濕
潤,裡面閃耀著一種奇異的光輝。這表情他剛剛也曾看過,那是絮潔年輕的臉上,充滿了對幸福的憧憬與渴望。鄭太太低低的、猶疑的問:「那麼,你並不因為我生了三個女兒而生我
的氣嗎?」
  「生你的氣嗎?玉環,為什麼要生你的氣呢?」
  「女兒是要走的呢!」鄭太太有點不安的說。
  「兒子長大了也是要走的,孩子們長成了,總是要去追求他們自己的幸福的,這樣也好,現在,只剩下我們兩個了!」
  鄭季波凝視著鄭太太,當他說「現在只剩下我們兩個了!」的時候,忽然心中掠過了一抹前所未有的甜蜜又淒涼的感覺,像是有一隻無形的手,捏緊了他的心臟,酸酸的、甜甜的
。他再也說不出話來了,垂下了眼睛,他又看到了鄭太太那雙改造派的腳,隨著他的視線,鄭太太忽然羞怯的把腳往椅子底下藏去,鄭季波詫異結婚這麼多年後,鄭太太還會做這個她
在新婚時常做的,惹人憐愛的舉動。
  「你為什麼要把腳藏起來呢?」他問。
  鄭太太瞬了他一眼,像年輕時代般羞紅了臉,接著又微笑了起來,有點靦腆的說:
  「我本來裹了小腳,和你訂婚沒有多久,他們告訴我,你堅持要退婚,說我是小腳,又沒有讀過書,我就哭著把腳放了,只是不能放得像天足那樣大,我怕你看了不喜歡。本來我
想在婚前唸書的,可是來不及了!」
  鄭季波靜靜的凝視著她,好像直到這一瞬間,他才第一次瞭解了她,認識了她,她那溫柔的眼睛,她那馴服的微笑,她那花白的頭髮,這一切是多麼的動人啊!鄭季波覺得他的心
像一張鼓滿風的帆,被熱情所塞滿了!他不知不覺的握住了她的手,那雙手並不柔軟光滑,那是一雙做過許多粗事的手,上面應該和她那善良的心一樣受盡了刺傷和折磨,他吶吶的、
不清楚的、吃力的說:
  「玉環,我愛你!」感到婚後這麼多年再來講這話未免有點可羞,他的臉微微的紅了起來,又結結巴巴的補了一句:「現在……講這話……不是……太遲嗎?」
  「遲嗎?」鄭太太像喝醉了酒一般,眼睛裡模糊的薄霧,兩頰因激動而發紅,嘴唇微微的張著,呼吸變得急促而緊張了:「遲嗎?我等這句話足足等了三十二年了!」
  夜彷彿已經很深了,風從開著的窗子裡吹進來,掀起了窗上那薄薄的窗紗。小桌上的時鐘滴答滴答的響著,牆上的日曆捲起了一角,似乎在等待著被撕去。
  窗外,鳳凰木舞動著它雲一樣的葉片,在風中微微的點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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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6 22:56:51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藍裙子
  孟思齊捧著一大堆書,沿走廊向校園走,腦子裡還在想著剛才和康教授所討論的一個歷史問題:「從天災看朝代之興亡」。真的,每個朝代將亡的時候,一定先發生天災,繼而是
饑民造反,然後英雄豪傑群起,接著就是一次大革命。
  「有道理!有道理!」孟思齊一面想著,一面點頭晃腦的自言自語。「喂!」一個聲音在他面前響了起來,「請問一聲,三○九號教室在哪裡?」孟思齊吃了一驚,連忙抬起頭來
,只感到眼前一亮,一個女孩子正站在他面前。他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有點意亂神迷似的看著這個女孩子。一件鑲著小花邊的白襯衫,底下繫著天藍色的大闊裙,小圓臉,嵌著一對
清澈如水的眼睛,微微向上翹的小鼻子,底下配著道小巧玲瓏的嘴巴,烏黑的頭髮,紮著兩根辮子垂在胸前。孟思齊欣賞而詫異的看著她,心裡在自問:「哪裡跑來這樣一個超凡脫俗
的女孩子?我才不信我們學校裡會有這麼漂亮的女同學!」
  「喂!」那女孩微微的摔了一下頭:「請問,三○九號教室在那裡?」「哦,哦!」孟思齊這才大夢初醒似的說:「在二樓,從這邊樓梯上去!」他給她指著路。
  「謝謝!」小圓臉上浮過一個淺笑,藍裙子輕輕的在空中劃了一個弧度,消失在樓梯的轉角處了。
  孟思齊愣愣的站著,什麼朝代興亡、天災人禍都從他腦子裡飛走了。他覺得在這一瞬間,他已經獲得了一種新的靈感,不,不是靈感,而是一種奇異的感應,不,也不對!反正那
是一種特殊的感覺,是他二十幾年來從來沒有感到過的。這種奇異的感覺瀰漫在他心裡,充塞在他的每個毛孔中,他呆呆的佇立著,努力想抓住這份虛渺的感受。
  「嗨,老孟!」一個聲音喊著,一位同學跑了過來,是同班的何子平。他看了看孟思齊,笑著拍拍他的肩膀說:「怎麼,老夫子,一個假期不見面,你竟變得更呆了!大概又和康
教授討論了什麼大問題吧!」
  孟思齊訕訕的笑了笑,若是在平日,他一定馬上把他和康教授討論的內容說出來,現在他卻並不這樣做,他只覺得今天不適宜談學問。本來嘛!開學第一天就埋在書本裡,一定要
讓何子平他們更取笑他是老夫子了。他把書本抱在懷裡,和何子平向校園裡走,何子平繼續說:
  「你真是康教授的得意門生,碰在一起就是談不完,剛才我找不到你,就猜你是去找康教授了!」
  「找我?你找我做什麼?」孟思齊問。
  「有件小事,今年的迎新會要你做主席。」
  「我做主席?」孟思齊把眼鏡扶正,仔細的望望何子平,想看出他是不是開玩笑。何子平嘻笑的望著他,一臉淘氣,使孟思齊莫測高深。「我做主席?」他只得再重複一句話:「
你開什麼玩笑?」「誰開玩笑,」何子平說:「你是大家公推的。」
  「我讓給你。」孟思齊說:「我只想做個打雜的!」
  「那麼,」何子平聳聳肩,用一種商量的語氣說:「你得參加一個表演節目。」「我?」孟思齊又推推眼鏡片:「除非要我學貓叫。」
  「隨便你表演什麼都行,」何子平忍住笑說:「反正我給你登記下來,你答允一個節目,到時可不許賴賬!」
  「那,那不成,我不會表演!」孟思齊吶吶的說。
  「那麼你還是做主席吧!」
  「我還是表演好了!朗誦詩行不行?」孟思齊皺眉問。
  「行!」「好,我就朗誦一首『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
  「要命!」何子平跺跺腳說:「規定要朗誦新詩!」
  「那不成!」孟思齊正要說,何子平已揮了揮手,自顧自走了。孟思齊站定在校園裡,望著何子平的背影消失。他不喜歡何子平,覺得何子平油頭粉臉,整天都是忙些什麼同樂會
、迎新會、舞會……等玩意,唸書只是名義上的,考試時作弊,居然也混到了大學三年級!他生平看不起這種「混」的人,他的人生觀,是要腳踏實地,苦幹!可是,今日的青年,抱
著像他這種觀念的實在太少了!他搖了搖頭,自嘲的笑笑,抱緊了懷裡的書本,向教室走去。
  迎新會在校內大禮堂裡舉行,時間是星期六晚上七時。禮堂裡擠滿了人,台上掛著一個紅布條,寫著「史地系迎新晚會」等字樣。何子平穿著一身嶄新的西裝,才理過的頭髮油光
閃閃,在台上台下穿梭不停,極力要顯出他的「忙碌」和「重要」。孟思齊倚門而立,依然穿著他那身破舊的黃卡其布制服,蓬著滿頭亂髮,腋下還夾著一本書,以一種不耐煩的神情
看著台上一個同學在表演魔術。
  「喂,請讓一讓好嗎?」
  一個聲音清脆的說,孟思齊嚇了一跳,這才發現自己正一隻手撐在門上,成了個攔門而立的姿勢,他慌忙放下手來,站正身子說:「哦,對不起,請進請進。」
  一個少女對他嫣然一笑,跨進門來,他一愣,怎麼又是她!那藍裙子裊裊娜娜的走進了禮堂,他仍然呆呆的站在門口,忘了自己胸前正掛著「招待」的紅條子,忘了去給她找一個
位子坐,忘了請她在門口的簽名綢上簽下名字,只是呆立著看那藍裙子向裡面擺動。然後,一個人影一陣風似的捲到她面前,一張嘻笑的臉彎向她,一連串客氣的聲音飄過來:
  「哦,周小姐,請坐,這裡這裡!」
  又是何子平!像個大頭蒼蠅,見不得花和蜜!孟思齊感到打從心底冒出一股厭惡,掉開了頭,他不想去看那諂媚的一幕,卻又不由自主的追蹤著那個藍影子,看到她在第一排的左
邊坐下,這是何子平費了大勁給她空出的位子。
  「下一個節目是孟思齊同學的朗誦詩!」
  麥克風突然播出的聲音嚇了他一跳,這才明白是自己的節目到了。整了整衣服,他大踏步的跨上台去,在麥克風前面一站,用手推了推眼鏡,輕輕的咳了一聲,還沒有開始朗誦,
台下已爆發了一片笑聲。等他皺皺眉頭,再清清嗓子,底下的笑聲更大了。他不明白為什麼別人看到他都要發笑,他覺得自己十分嚴肅,實在沒有什麼值得可笑的地方。可是,看他們
那發笑的樣子,好像他簡直是個大滑稽。
  他有些惱怒的掃了台下一眼,開始朗誦一首劉半農翻譯的新詩《惡郵差》。「你為什麼靜悄悄的坐在地板上,告訴我吧,好母親!
  雨從窗裡打進來,打得你渾身濕了,你也不管。
  你聽見那鍾已打了四下麼?是哥哥放學回來的時候了。
  究竟為著什麼?你面貌這樣希奇?
  是今天沒有接到父親的信麼?
  我看見郵差的,他背了一袋信,送給鎮上人,人人都送
  到。只有父親的信,給他留去自己看了,我說那郵差,定是
  個惡人……」這首詩是描寫一個孩子看到母親為等信而憂愁,就責備那不送信來的「惡郵差」。孟思齊音韻抑揚的念著,自認為這是一首很動人的詩,但台下笑得更厲害,好像他
在台上耍猴子戲似的。他眼波一轉之間,正好看到何子平正俯身和那個藍裙子的少女說話,一面說,一面指著台上的自己笑,那少女則微笑的凝視著自己。他頓時感到臉上一陣熱,他
能容忍別人取笑自己,但不能容忍何子平!尤其在「她」的面前!他開始覺得今天的朗誦是何子平故意安排好來拿他開玩笑,這使他怒不可遏,但他仍然念完了那首詩,當他念到:
  「父親寫的信,我都能寫的,你可以一個錯處也找不出。
  我來從A字寫起,直寫到K。
  但是,母親,你為什麼笑?
  你不信,我寫得和父親一樣好嗎?……」
  他看到台下的她,動容的收斂了笑,用一隻手托著下巴,靜靜的望著他。她那善意的表情,支持他把全詩念完。下了台,同學們笑著拍打他的肩膀,假意的恭維他。他哼了一聲,
冷淡的走向禮堂門口,才預備跨出禮堂門,聽到身後一陣掌聲,本能的他回頭望了一眼,原來是她!她正站在麥克風前面,代表新生客串一個節目。他站住了,她唱一首歌,是「跑馬
溜溜的山上」。孟思齊靠在宿舍的窗子旁邊,聽著同宿舍的兩個同學的談話,他手裡拿著本中國近代史,另一隻手握著筆,卻全神貫注在那兩個同學的談話中。
  「你知道,何子平這學期完全被一年級那個藍裙子弄瘋了!」一個說。藍裙子,這是大家給她取的外號,因為她永遠都是穿著藍裙子,深藍、淺藍、天藍、翠藍……各式各樣的藍

  「何子平,」另一個說:「他是見一個追一個!昨天我還在萬國舞廳碰到他,他正窮追那個叫什麼小玲的舞女!」「聽說藍裙子對何子平也滿有意思呢!」
  「你怎麼知道?」「有人看見他們從植物園的濃蔭裡走出來!」
  孟思齊把手裡的書狠狠的往床上一扔,不要臉!他想著,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罵誰。反正這時代的青年都是一塌糊塗,何子平這該死的傢伙!總有一天,他要揍何子平一頓,你玩舞
女可以,玩藍裙子就不行!但是,吹縐一池春水,干卿何事?他憤憤的走出宿舍,發誓不再去為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操心,人生什麼都是假的,唯有充實自己才是真的!這樣大好的光陰
,還是研究學問好些,他大踏步的向康教授的家走去。
  在康教授的客廳裡,一坐兩小時,不知怎麼,卻沒有以前那種高談闊論的情致。到了吃晚飯的時間,康太太從室內出來,堅決留他吃晚飯。他只好留下,雖然全心掛念著女生宿舍
,他想把藍裙子約出來,告訴她和別人玩,可以!和何子平玩則不可以!明知道自己管不著,卻就是心慌意亂的想管。走進康家的飯廳,眼前一亮,不禁呆了一呆。飯桌邊亭亭玉立的
站著一個少女,是她!藍裙子!怎麼會是她?她怎麼會在康教授家裡?或者是自己想得太多,竟生出幻覺來吧!他推推眼鏡片,把眼睛睜大了一點,再看,不錯,依然站在那兒,正抿
著嘴角對他笑,看樣子不像是幻影了。康太太走過來,笑著對他說:「你認得吧?她是我的侄女兒,現在和你同學,她總對我說你的學問好,還會朗誦什麼詩歌,難得你們今天都在這
兒,彼此見見,以後有個照應。」
  怎麼!她提起過他?學問好!她怎麼知道?此後有個照應,誰照應誰?他覺得滿腦子暈陶陶的,那對大眼睛看得他渾身無力,筷子在湯碗裡亂挾。她看著,想笑,又不好意思笑。
他猛悟到自己的失儀,用筷子挾了一筷子湯往嘴裡送,她噗哧一笑,慌忙低下頭。他銜著筷子,直發呆,你笑,笑什麼?你笑得真好看,有誰告訴過你嗎?
  晚上,康太太讓他送她回學校宿舍,他受寵若驚,和她緩步在人行道上,夜色如水,繁星滿天,他卻訥訥無言,她的高跟鞋在人行道上發出清脆的聲音,藍裙子不住碰著他的腿。
好半天,誰也不說話,校門卻已在望了,這是個好機會,不應該失去,應該告訴她,告訴她什麼?對了,告訴她不要再和何子平出去玩,何子平那傢伙不是好東西!
  「喂,」他一驚,以為是自己在說話,卻原來是她在說。
  「怎麼?」他問。「沒什麼,只是,你那天朗誦得非常好!」
  「真的嗎?」「當然!」他望著她,她那夜色中的側影多美!他們在校門口站著,彼此望著彼此,卻都無言可說。然後,一陣鈴響,一輛腳踏車衝到他們面前,停了下來,車上跳
下一個人來,他定睛一看,是何子平!何子平望也不望他,就衝向藍裙子咧嘴一笑說:
  「等了你一個晚上,你到哪裡去了?」
  「去玩。」她輕輕說,對何子平微笑。
  「去玩?」何子平問,轉過頭來看孟思齊了:「和他嗎?」他不信任的問。孟思齊一肚子氣,何子平,我總有一天要揍你!他想著,一面和那微笑著的藍裙子生氣。那麼可愛的微
笑,應該吝嗇一點,送給何子平,實在太可惜!何子平又開口了,對她說:
  「現在還早,我請你去凱莉吃一點冷飲吧,怎樣?」
  不要答應!不許答應!孟思齊想著,但是,她卻笑吟吟的說:「好啊!」說著,她對他揮揮手:「孟思齊!再見!」
  再見?誰和你再見?你居然和這個小流氓出去!你別糊塗!他跨前一步,想阻止,但,何子平已把她弄上了自行車前的橫槓,帶著她如飛而去。臨行,何子平還對他拋過來充滿調
侃意味的一聲:「再見吧,孟同學!」「我一定著了魔了!」孟思齊想著,靠在一棵榆樹幹上,怔怔的望著前面的女生宿舍。那幢兩層樓的建築聳立在黑暗的夜色裡,窗口射出點點昏
黃色的光線。他不知道她住在那一間,因此,對每一個窗口都覺得怪親切,又怪刺心的。他就這樣站著,直到女生宿舍的燈光紛紛熄滅,他才歎了口氣,怏怏不樂的離開了那棵老榆樹

  「明天晚上決不到這兒來了!」他想,但,第二天,夜色一來臨,他又癡立在榆樹下了。
  就這樣,許多日過去了,許多夜也過去了。他忘了他的書本,忘了天災人禍與國家興亡的關係,忘了康教授,忘了許許多多東西,他的筆記本裡縱縱橫橫的寫滿了:「藍裙子!大
眼睛!」「該死的何子平!」「李家溜溜的大姐,人才溜溜的好喲,張家溜溜的大哥,
  看上溜溜的她喲!」最後那一條是《跑馬溜溜的山上》裡的歌詞,他生平不會唱歌,但偏偏對這首歌的每一句,他想把它忘記都忘不了。
  這天夜裡,他站在榆樹下,眼望著何子平把藍裙子送回女生宿舍。他看看手錶,已將近十一點。哼!你居然和這流氓玩到十一點才回來,你怎麼如此不自重!他渾身冒火,氣得鼻
子裡冒煙,悻悻然回到自己的宿舍裡。同寢室的都已入睡,只有何子平還沒有回來,他一面打開被褥,一面咬牙切齒。一會兒,何子平吹著口哨進來了,松領帶,脫皮鞋,弄得滿室聲
音,一股旁若無人的勁兒。躺在床上,還不肯安靜,得意忘形的說:「老孟,你看藍裙子怎麼樣?」
  「哼!」孟思齊哼了一聲,算是答案。
  「藍裙子長得還不錯,就是趕不上小玲的豐滿……」
  你居然拿藍裙子和舞女相比!孟思齊氣得牙齒都磨出了響聲。好,何子平,如果你不尊重她,我一定要好好的教訓教訓你……「老子玩女孩子,經驗多極了,」何子平仍然在大吹
大擂:「像藍裙子這種小嫩苗似的女娃娃,我只要小施手腕,她就逃不出我的掌心……」一句話沒說完,孟思齊跳了起來,衝到何子平的床前,一隻手拉起了何子平,另一隻手握了拳
就對著何子平的鼻子打下去。何子平驚喊了一聲,掙扎著站起來,孟思齊的第二拳又當胸打到,何子平大叫:
  「老孟,你瘋了!」叫著,就跳起身,一頭撞向孟思齊,孟思齊向後跌倒,撞翻了書桌。於是,全寢室都震動了,孟思齊打架,這簡直是天字第一號的大新聞。在大家把他們拉開
以前,他們已打了個落花流水,何子平鼻青臉腫,孟思齊的眉毛上給眼鏡片劃了個大口子,血流了滿臉,兩人都狼狽不堪。但是,這次打架的原因,卻沒有一個人瞭解,包括何子平在
內。
  打架的第三天,孟思齊在走廊上碰到了康教授,康教授看著他頭上扎的繃帶,笑笑說:
  「孟思齊,今天晚上到我家裡來便飯,我有點歷史上的問題要和你談談。」慚愧!這麼久沒有和康教授研究學問了。晚上,孟思齊到了康教授家裡,和康教授對坐在客廳裡,康教
授卻久久不發一語。最後才笑笑說:「求學問雖然重要,可是,我總覺得人生大事也是應該解決的,思齊,你這份書獃子脾氣簡直和我年輕時一模一樣。我以前追求你師母的時候,給
她寫了三年情書,一天一封,沒有間斷過,但是,怕她知道信是誰寫的,見了面不好意思,我居然不簽名,所以,你師母收了我三年情書,還不知道信是誰寫的!」孟思齊笑了,正好
師母走進來,也噗哧一笑說:
  「真是書獃子!我收到第三封信的時候,已經猜到是他的傑作了,他還以為我不知道,真不知道的話,怎麼他家一遣人來說媒,我家就馬上答應了呢!」
  康教授和孟思齊都笑了出來。康師母說:
  「來吃飯吧!」孟思齊一跨進飯廳,立即又呆住了!她!藍裙子!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康教授和康師母直對他笑,藍裙子卻低俯著頭,臉上紅紅的,眼梢帶著一抹嬌羞怯
怯的微笑。
  飯後,又是他和藍裙子一起告辭出來,走在寬寬的人行道上,兩人都默默無言,結果還是她先開口,低聲說:
  「為什麼和人打架?」他訕訕一笑,不知如何回答,她接著說:
  「昨晚你沒有到榆樹下來,我好擔心,以為你病了,後來才知道你在前晚和何子平打架。」
  原來他到榆樹下去癡立的事,她竟然知道!他呆住了,停了腳步愣愣的望著她,她也回視著他,眼睛是熱烈的,水汪汪的。他們注視了好長一段時間,她才輕輕說:
  「我從沒有和何子平怎麼樣,他只是單相思罷了!」
  他一把握住了她的胳臂,微一用力,她的頭就靠在他的胸前。她深深的歎息了一聲,偎緊了他,問:
  「我們現在到哪裡去?」
  「植物園,怎樣?」他說,這是他唯一想得出來的,適宜於談情說愛的地方,雖然他從來沒有試驗過,但他知道那兒的濃蔭深處,是多麼有利於兩心的接近。
  他們依偎著向植物園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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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6 22:57:13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斯人獨憔悴
  第一次見到他好像還是昨天的事一樣。那時,我是個靦腆的小女孩子,他是個靦腆的大男孩子。在大哥的那一群朋友裡,就是他最沉默、最安靜,總是靜靜的睜著一對恍恍惚惚的
眼睛,若有所思的望著談話的人群,或是凝視著天際的一朵游移的白雲。那次還是我初次參加大哥的朋友們的聚會,拘束得如同見不得陽光的冬蟄的昆蟲。大哥和他的朋友們那種豪邁
的作風,爽朗的談笑,以及不羈的追逐取鬧,對於我是既陌生又惶恐。私下裡,我稱他們這一群作「野人團」,而他,卻像野人團中唯一的一個文明人。
  那天,我們去碧潭玩,大家都叫我小妹,取笑我,捉弄我,也呵護我。只有他,靜靜的看我,以平等的地位和我說話,好像我是和他們一樣的年紀,這使我衷心安慰。因而,對他
就生出一種特別的好感來,而且,他那對若有所思的眼睛令我感動,他說話時那種專注的神情也使我喜愛。當我們兩人落在一群人的後面,緩緩的向空軍公墓走去時,他問我:
  「小妹,你將來要做一個怎麼樣的人?」
  「我?我不知道。」真的,我不知道,我還屬於懵懂無知的年紀,沒有太多的時間去計劃未來。因為他問話時的那種誠摯,使我反問了他一句:「你呢?」
  「我?」他笑笑:「做一個與世無爭的人,過一份平平穩穩寧靜無憂的歲月。」他望望天,好像那份歲月正藏在雲天深處。「世俗繁華,如過眼雲煙,何足羨慕追求?人,如能擺
脫庸庸碌碌雜雜沓沓的世事糾纏,就是大解脫了。」
  我茫然的注視著他,他的話,對我來說,是太深了些,但他說話的那種深沉的態度讓我感動。他對我笑笑,彷彿是笑他自己。然後,他不再談這個。我們跑上前去,追上了大哥他
們,大哥笑著拍拍我的頭說:
  「哈,小妹,『詩人』和你談了些什麼?」
  「他有沒有跟你談人生的大道理呀?」另一個綽號叫「瘦子」的人嘲弄的問。「他告訴了你雲和天的美嗎?花和草的香嗎?」再一個說。
  於是,他們爆發了一陣哄笑。聽到他們如此嘲弄他,我暗暗的為他不平,我並不覺得他有什麼值得笑的地方,雖然他有點與眾不同。我不高興大家這種態度,於是,我走近他,他
看我,笑笑,似乎對那些嘲弄毫不在意。看他臉上那種神情,倒好像被嘲弄的不是他,而是大哥他們。他的滿不在乎和遺世獨立的勁兒,使我為之心折。
  那時,我才剛滿十五歲。
  然後,有一段時間,他這個文明人雜在野人團裡面,經常出入我的家,我也常常和他們一起出遊。不過,那段時間很短暫,沒兩年,野人團就隨著大哥的大學畢業,隨著他們要受
預備軍官訓練而宣告解散。大哥受完軍訓後,野人團中的一些人雖然又恢復到我家走動,他卻始終沒有再露面過。有時,我想,他或者已找到了他的境界,而隱居在什麼深山幽谷之中
,度那與世無爭的寧靜歲月。不過,在我那稚弱懵懂的年齡,還確曾為他耗費過不少精神,徒勞的浪費了不少的懷念。最後,在我逐漸的成長和時光如水的流逝中,我終於埋葬了對他
的這段不成形的、朦朧的、幼稚的感情。
  此後,一年一年的過去,他在我記憶中逐漸模糊,終至消失。到底十五、六歲還是個幼小的年齡,而接踵而來的生活中又充滿了太多絢麗的色彩,我度過了一段光輝燦爛的少女時
期,然後,和野人團中一個雖平凡,卻穩重的青年結了婚,人人都滿意這個婚姻,包括我自己。
  再和他見面,距離初次見到他,已經是整整十年了。十年,給每一個人的變化都很大,大哥已經做了兩個孩子的父親,我也不但已為人妻,且將為人母了。
  當外子帶我出席他們的校友會時,我是再也想不到會和他見面的。校友會在外子母校的大禮堂舉行,人很多很亂,主要就是大家聚聚,聯絡聯絡感情。有個規模不小的聚餐,聚餐
之後是舞會。我因為正害喜,對於室內那混濁的空氣和嘈雜的音樂感到不耐。而外子與幾個舊日的好友碰到了頭,立即聚在窗邊,高談闊論了起來。聽他們談了一些彼此的事業,年紀
輕輕的就唏噓著年華的老大,我是越來越不耐煩了。但外子正談得高興,看樣子並沒有告辭的意思,我只得悄悄的溜出了大禮堂,到外面清新的夜色中去透透氣。
  禮堂外面幾步之遙,有個小小的噴水池。我踏著月色,向噴水池走去,站在池邊,看著那噴出的水珠在月光下閃爍,看著平靜的水面被粒粒落下的水珠擊破,別有一種幽靜的美。
我不知不覺的在池邊坐下,凝視著自己的影子在水波中蕩漾。我是那樣出神,竟沒有發覺有人走到我的身邊,直到一個聲音突如其來的嚇了我一跳:「小妹,你好?」我迅速的抬起頭
來,面前站著的男人使我不能辨識,一襲破舊的夾克,敞著拉煉,裡面是件骯髒的襯衫,和一條灰色卡其布的褲子。亂蓬蓬的頭髮下有張被鬍鬚掩埋的臉,只看得見在夜色中閃爍著異
樣神采的一對眼睛。衣領敞開,翻起的夾克領子半遮著下巴。瘦瘦長長的身子挺立在月光下,像個幽靈。我遲疑著,比遲疑更多的,是膽怯。
  「不認得我了?」他的聲音平平靜靜的,沒有高低之分。「以前你大哥他們叫我詩人,記得嗎?」
  「詩人?」我一驚,實在沒料到當年那個沉默靦腆的大男孩子竟是面前這個落拓潦倒的中年人,難道十年的光陰竟能把一個人改變得如此之大!我正錯愕之間,他已自自然然的在
我身邊坐下,從夾克口袋裡摸出一包煙,問我:
  「抽煙嗎?」我搖搖頭,他自顧自的燃起了煙,然後靜靜審視著我。現在距離近了,我更可以看出時間在他身上所刻下的痕跡,他雙頰下陷,顳骨突出,憔悴得幾無人形。再加上
那奕奕有神的眼睛,顯得十分怪異。這突然的見面使我口拙,尤其是他那驚人的改變,令我簡直不知說些什麼好。
  「這些年好吧?你長大了。」他說,聲音依然那樣平板,沒有帶出一絲情感來。「我已經結了婚……」我說。「我知道。」他打斷了我:「很幸福吧?」
  我不置可否的笑笑,恢復了平靜,望著他說:
  「你呢?這些年躲在哪裡?我們都看不到你。是不是已經找到了你希望的那種與世無爭的生活?」
  他凝視我,雙眼灼灼逼人的燃著異樣的光,但我直覺的感到他並沒有看見我,他的眼光透過了我的身子,望著的是虛無縹緲的夜色,和虛無縹緲的世界。
  「我幾乎找到了,」他說,嗒然若失的。「可是,我又失去了。」「怎麼回事?」他深深的抽了一口煙,再把煙噴出來,煙霧在寒夜裡很快的擴散了。他注視煙蒂上的火光,沉默
了一段很長的時間,然後輕輕的問:「要聽故事嗎?」我沒有說話,只用手抱著膝,做出準備傾聽的姿態來。他望著我,這次他是真的在看我,好半天,他說:
  「你好像還和以前一樣,喜歡聽而不喜歡說。好久以前,我覺得你和我是同類的,現在也這麼覺得。那麼,你真的幸福嗎?你的丈夫能使你獲得寧靜和快樂嗎?」
  我皺皺眉,我不想去分析,於是我說:
  「告訴我你的故事。」他說了,用那種平板而沒有高低的聲調。
  「我一直渴望著一種境界,你知道。」他說,微仰著頭,注視著寒空裡的星光。「我想找一個安靜而幽美的所在,我厭倦都市的繁華和一般人追逐名利的生活。因而,當我受完了
預備軍官的訓練,而湊巧知道東部山區中出了一個國校教員的缺時,我竟毫不考慮的接受了這個工作。」他看了我一眼:「你會奇怪嗎?一個大學畢業生到山地裡去教小學?」
  「不。」我說。「可是,我的家人卻覺得很奇怪,在這兒,我必須先告訴你我的家庭。我父親是早年留德的學生,學工程,然後一直在大學中執教。我母親出自名門望族,畢業於
杭州藝專,是個薄負微名的女畫家。我有三個姐姐,兩個妹妹,我是家裡唯一的一個男孩子。我父親學的既是科學,受的又是新式教育,所以,總力言他是個男女一視同仁的父親,但
是,他卻是個最重男輕女的父親,他寵愛我,優待我視我如同瑰寶。母親就更不用說了。我在家裡的地位一直高高在上。父親讓我受最好的教育,期望我能出國留學,然後出人頭地。
他那望子成龍的苦心,為人子者,也真當感激了。所以,當我決定到山地去教書時,他如同挨了一記悶棍,整整三天三夜,他和我母親,還有我的姐妹,苦口婆心的勸我放棄我這荒謬
得『不可思議』的計劃。母親和我的姐妹甚至淚下。但是,我終於不顧一切,提著一口小皮箱,走入了山區。
  「那學校坐落在半山的一個村落裡,簡陋到極點,那地區荒涼貧瘠,我實在不懂為什麼有人願意定居在這兒。所有的居民,都貧苦到衣不蔽體,六七歲的孩童,赤身露體都是常事
。學校中一共只有五個人管理,一個是校長,一個算術教員,一個常識教員,加我這個國語教員,另外還有個管理灑掃的校工。校長姓林,年約四十幾歲,是本省人,能說一口很好的
日語。對於我的來到,他表現了適度的歡迎,然後將我安插在一間半新舊的屋中。
  「我負擔了從小學一年級到六年級的全部國語課程,事實上,每年級只有一班,班級越高,人數就越少,因為一般十二、三歲的孩子,都要幫家裡做事,家長就不肯放他們出來讀
書了。功課看起來忙,事實上並不太忙,只是,學生程度之低,和天資的愚魯,使我一上來就大失所望。我置身於一群破破爛爛,毫無天份的孩子之中,看著的只是山脊和梯田,竟有
種被欺騙似的感覺,這與我幻想中那寧靜幽美的神仙境地,簡直相差得太遠太遠了。可是,逐漸的,我開始安於我的新環境了,因為我發現這兒的孩子有一份特殊的淳樸,而生活在簡
單中,也有他的人情味。何況我還有很多空餘的時間,可以在深山幽谷之中去探索一些奧秘,凝思一些真理。於是,我也就心安理得的待下來了。
  「是我到山地的第二星期,我曾托一個老太太幫我物色一個上班制的下女,因為學校沒有包伙,而我又從無烹飪訓練,再加上整理房間,洗衣,灑掃,在在都需要一個人幫忙——
(在這兒,你可看出我的公子哥兒脾氣仍然未改,我常想,我只是個理想主義者,而不是個實行主義者。)——所以,一天早上,維娜被帶到了我的房間裡。
  「維娜是個小小巧巧的女孩子,大約十八九歲,棕色的皮膚,苗條而結實的身子。有一對大大的,帶著點疑問味道的眼睛,好像對世界上一切事物都充滿了好奇和追尋謎底的欲望
。鼻子挺直而有稜角,嘴唇厚實富於性感,我不知道為什麼把她看得那麼仔細,大概因為在這窮鄉僻壤中,生活太單調了,有一個人讓你研究研究總是好的。不管怎樣,我喜歡這個女
孩子,我接受了她。這,竟然影響到了我整個的一生。」
  他停頓了敘述,重新燃起了一支煙。黑暗裡,煙蒂上的火光在他瞳仁中的跳動。他吸了一口煙,繼續說下去:
  「維娜是她的漢名,據說是我的前任給她取的名字,事實上,大家都叫她阿諾,我不知道諾是不是娜字的發音,但,我喜歡叫她維娜。維娜每天一清早就到我的房裡,灑掃,整理
,把衣服抱到溪邊去洗。她在屋後的一塊小空地上煮飯,每天當我起床時,我會發現室內早已纖塵不染,而桌上陳列著碗筷和我的早餐。為了方便起見,我給了她一把我房門的鑰匙,
使她可以在我未起身時進房裡來工作。她每次來,輕悄得像一隻黑夜行路的小貓,居然從沒有驚醒過我。因而,她來的頭一兩天,當我早上醒來,看到室內井然有序,而桌上的飯菜熱
氣騰騰,竟驚異的以為我像童話中的樵夫,拾回家一個田螺,夜裡,田螺中會走出一個美女,為他灑掃煮飯。我起床後,吃過飯,她立即又輕悄的走了回來,鋪床疊被,然後就吃著我
吃剩的飯菜,很快的吃上幾大碗飯。她做事時沉默寡言,可是動作迅速優美。沒幾天,我就發現她成了我生活中不可缺的一環。「一天早上,我被雨聲驚醒,睜開眼睛來,天才微微有
點濛濛亮,我翻身想再睡,卻聽到鑰匙輕輕的在鎖孔中轉動的聲音。我知道是維娜來了,只為了好奇,我假裝熟睡未醒,卻偷偷的窺視著她進房後的工作情形。她走進室內,頭髮上滴
著雨水,身上,她慣穿的一件灰白色的連衣裙已經濕透,貼在她豐滿而小巧的身體上,看起來竟出奇的動人,她看了看床上的我,拾起我換下來的一件襯衫,用來抹拭頭髮上的雨水。
然後,她輕快的在室內移動,整理著一切,身子轉動的線條優美而自然,我忘了裝睡,禁不住呆呆的凝視著她,於是,她一下子就停住了,看著我,試著對我微笑。
  「『早,先生。』她說,她的國語很生硬。
  「『早,維娜。』我說。
  「『下雨了。』她說。「『到房裡來煮飯吧!』
  「她把炊具搬進房裡,鼓著腮幫子吹那已濕了的木柴,火光映著她的雙頰,帶著一份原始的自然的美。
  「『你家裡有些什麼人?』我沒話找話說。
  「『婆婆、爸爸、媽媽、弟弟、妹妹。』
  「『你有幾個兄弟姐妹?』
  「『十二個。』「哦,天呀!十二個!在山地裡,女人生孩子就像母豬生小豬一般簡單。「『你是第幾個?』「『最大的。』她回頭看著我。突然反問了我一個問題:『先生,你
是平地人,為什麼要到山上來?』
  「她把我問住了,我怎麼能向她這樣的女孩子解釋我上山的動機?怎能告訴她我那些人生的哲理?於是,我好久都沒說話,最後,我勉強的說:
  「『因為山上比平地美麗。』
  「她的眼睛看來懷疑而不信任,還帶著幾分被愚弄了似的表情。但是,她沒有多說什麼,也沒有表示什麼。我反倒有些不安,我渴望能讓她明白我並沒有欺騙她。於是,第二天,
我竟荒謬的把她帶到山裡。在山中的谷地裡,到處都開著一串串紫色的小草花,還有蒲公英。我像一個傻子一樣的,費了將近兩個小時的時間,告訴她那花是多麼的美,草是多麼的美
,岩石又是多麼的美……我又熱切的向她形容城市,繁忙的人群,擁擠的車輛,嘈雜的噪音,那些庸俗的追逐著名利的人,彼此傾軋,彼此傷害……我告訴她人心的險惡,訴說著社會
的百態,一直說個不停,她靜靜的傾聽著,用她無邪的眸子關切而憐恤的注視著我。那神情就彷彿我是個發著熱病的孩子。終於,我停了下來,因為我發現我想令她瞭解我的意境,這
念頭的本身就實在荒唐!她根本就無法體會,她是個既無邪又無知的孩子,和那山、那草、那岩石一樣的單純,一樣的只屬於大自然的一部分。我又何必要把這樣的一個單純的腦筋中
灌輸進去『思想』,徒然使原有的簡單變成複雜呢?我一停止說話,她就對我綻開一個溫柔的微笑,然後跳蹦著在山谷中收集著野花,她奔跑的小身子在山谷的暮色中移動,恍如一個
森林的女妖,我感到被眩惑了。
  「從這一天開始,她每日清晨來的時候,都要給我帶來一大束山谷中的野花。她顯然誤會了我的意思,以為我狂熱的愛著這些花朵。她把花束插在瓶中,上面經常還帶著露珠,我
知道她為了採這些花,必須多繞一大段路。往往,我會對這些花沉思,幻想著維娜赤著腳,奔跑在曉霧朦朧的山谷中,那是怎樣的一幅畫面。「隨著日子的流逝,我和維娜就越來越熟
悉,越來越不拘禮了。她開始和我同桌吃飯,開始為我做一些不屬於她工作範圍之內的工作。她為我補衣服,補襪子……在她該回去的時間,她還盡量的逗留在我的室內。晚上,我們
常用一盞煤油燈(我不記得我有沒有告訴你山中是沒有電燈的)。我在燈下批改作業,她在燈下為我補綴衣服。往往,我從作業上抬起頭來,就可以看到她黑髮的頭,映著燈光的明艷
的雙頰,微微起伏著的胸部,和裸露在短衫外的棕褐色渾圓的手臂。這時,我會幻覺她是我的,幻覺她是個仙子和幽靈的混合品……因而竟忘了工作,對她怔怔的凝想起來。於是,她
會抬起頭來,給我一個既高興又羞怯的笑,吶吶的用她所特有的那種不純熟的國語說:「『看什麼呀?先生?』
  「我對她微笑,她也對我微笑,逐漸的,我們會對笑得很長久,笑得忘記了許多事情,笑得天和地都醉醺醺的,笑得精神朦朧恍惚。然後,我會突然想起工作,而回到我的作業裡
,她就會俯下頭去,輕輕的吐出一聲,像是惋惜,又像失望的輕歎。「山中的歲月千篇一律,難免會有些枯寂。林校長是有家眷的人,他有個日本籍的妻子,和兩個小孩,在山中頗得
人望,山胞們大都說山地話和日語,小部分年輕人會說國語。日子一久,我就發現大家很尊敬林校長,但是對我和另外的教員,卻有點『敬鬼神而遠之』的態度,我很難和他們打成一
片。而我本人也不長於交友,再加上言語不通,更不易和他們相處,因而,我顯得孤僻落寞。在寂寞中的人,是十分容易和對他親近的人交友的,這也是為什麼我和維娜的友誼與日俱
增的原因。「我發現維娜的縫紉工作越來越多了,她在燈下停留的時間也越來越長久。終日面對著她,我早忘記她只是個村姑,我開始在她身上發掘,而發掘出來的東西,竟多過了我
所意料的。「一天晚上,我厭倦了作業本,當我抬起頭來的時候,我接觸到她關懷的眼睛,我放下筆問:
  「『維娜,你從來沒有下過山嗎?』
  「她搖搖頭。「『你的父親呢?』「『很早以前,爸爸下山去賣鹿角鹿骨,回來的時候,沒有帶回一毛錢,連鹿角鹿骨都沒有了。』
  「『怎麼回事呢?』「『不知道,不過,他從此不肯再下山,而且提起平地人就恨得要死。』「『維娜,你想下山嗎?』
  「她注視著我,彷彿在思索,終於,她搖了搖頭,對自己微笑,笑得十分稚弱動人。
  「『不。』她說:『我下山做什麼呢?平地人都很聰明,我太笨了,只能留在山上,到平地去,大家會笑我的。』
  「她說出了一份真實,當我審視她的時候,我不由自主的拿她和桌上的那瓶她採來的蒲公英相比較,她就像一朵小小的蒲公英,淳樸自然,應該屬於曠野和山谷,而不能屬於高樓
大廈。「山中的冬天來得比平地早,陽曆十二月初,天氣已經寒陰陰的了。我穿上了毛衣,清晨和深夜,還禁不住有些瑟縮。可是,維娜依然裸露著她微褐色的手臂,在清晨的寒風中
來到,赤著的腳踏過冰冷的朝露,似乎絲毫不覺寒冷。一天,我在溪邊看到她,捲著高高的裙子,裸著大腿,站在冰冷的溪水裡給我洗衣服,一面洗著,一面還高興的唱著歌。她的歌
喉低柔而富有磁性,唱起來頗能令人心動。當時,在溪邊還有別的女人在洗衣服,我只遠遠的看著她,並不想驚動她,但她一定憑她的第六感發現了我,她抬起頭來,用眼光搜索到了
我,於是,她給了我一個悄悄的微笑,眼睛裡煥發著光彩,唱得更加高興了。猛然間,我心中微微一動,我覺得我與她之間,已經有了一份默契似的情感,這情感隱密而微妙,但它顯
然是存在著。這發現使我有點兒不安,不過並不嚴重。當天晚上,當我們又坐在燈下工作時,我問:
  「『維娜,今天你在河邊唱的歌是什麼意思?』那歌詞是艱澀難懂的山地話。「『噢,』她微笑著停止縫紉:『我不會說,我不知道用國語該怎麼說。』「『試試看。』「她微笑
沉思,一層紅暈在她面頰上散佈開來,她用眼尾悄悄的注視我,臉上有種朦朧的、幸福的光彩。然後,她試著翻譯那歌詞的意思給我聽:
  「『那歌的意思是說,有一朵小小的雲,頂在我的頭上,也頂在你的頭上,一朵雲下的兩個人,有兩顆不同的心,哪一天,兩顆心變成一顆,你知道了我的心,我就不用再躲躲藏
藏,擔驚害怕……噢,我不會說了!』她笑著結束了那對她很困難的翻譯工作,漲紅的臉和含羞的眼睛,流轉著盈盈的醉意。我望著她,呆住了。「『你看什麼啦?先生?』
  「我收回了視線,但,我改不下本子了,作業簿上的字在我眼前跳動,越過練習本,我可以看到她放在桌上的胳膊,渾圓的手臂帶著女性的魅力,我有衝上前去握住它的衝動。可
是,我克制了自己,隱隱的,我感到這份感情已經過份了,過份則充滿危機。我到山上來是尋求寧靜,不是製造問題。幸好,這時候,寒假的來臨結束了這危險的一刻,放寒假的第二
天,我就束裝下山了。」
  他停了下來,天際有星光在閃爍,大禮堂裡的音樂隱約可聞,不遠處的草堆裡,有個不知名的蟲子在低唱著,我們身後的噴水池中,水珠紛紛濺落發出細碎的輕響,彷彿有人在喁
喁的訴說著什麼。他滅掉了手裡的煙蒂,用手抱住膝,微微的仰起頭,凝視著天邊的星星。好一會,他才繼續了他平板的聲調的敘述……
  「我回到台北,回到我熱鬧的家庭裡,我的父母和姐妹包圍住我,想找出我身上有沒有野人的氣息,母親說我黑了,卻結實了,父親用探索的眼光研究我,想發掘出我內心深處的
東西,他一直不能瞭解為什麼我會願意待在山上。短短的三個星期中,也發生了許多事情,我的大姐在陰曆年後出嫁。我的二姐正整理行裝,準備出國。我的三姐想說服我寒假之後留
在台北,她振振有辭的說:
  「『爸爸媽媽只有你這樣一個男孩子,好不容易巴望到你大學畢業,你既不承歡於膝下,又不準備出國深造,更不找個有前途的好工作,居然跑到深山裡去和野人為伍,簡直是荒
唐。留在台北,我保證你可以在洋機關裡謀到一個差事,每月兩三千的收入,豈不比在山野裡賺那幾百塊錢強!』
  「我只能對她們苦笑,我發現,全天下的人竟然都不瞭解我,我變成父母的哀傷,姐妹們的失望,好像我是個病入膏肓而不可救藥的人。兩個妹妹把握住一個寒假,拖著我進入繁
華的中心,去追逐享樂。我們到過最大的餐廳,跳過舞,看過數不清的電影。每晚,霓虹燈閃耀得我睜不開眼睛,街頭巷尾播放的熱門音樂震耳欲聾,來往穿梭的汽車使我神經緊張,
而那忙忙碌碌陶醉於酒綠燈紅的人徒然讓我覺得他們可憐。於是,當夜深人靜,我拖著滿身的疲乏躺在床上時,我會那麼深切的懷念著山上那份簡單而寧靜的時光,懷念我那間只能聊
蔽風雨的小屋,懷念那群無憂無慮的孩子,懷念山谷中蔓生的蒲公英和紫色的花串,還有——懷念在煤油燈下為我縫紉的那個小小的女孩。
  「一個寒假,我家人為我做的努力算是完全白費。寒假剛結束,我就又僕僕風塵的回到了山上。
  「我回到小屋的時候,正是日暮時分,山谷中暮靄騰騰,空氣在曠野中堆積。我停在屋前,想找鑰匙開門,但是,我立即發現,門是虛掩著的。帶著幾分詫異,我推開了門,頓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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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6 22:57:36 |只看該作者
間,我呆住了。「室內整理得井井有條,纖塵不染,我沒有帶下山的書,都整齊的擺在書架上,床上鋪著新鮮的稻草,屋角的小几上,放著一盆清水,繩子上搭著我的毛巾,這一切,
就像我只剛剛離開了十分鐘一樣。而最讓我心動的是書桌上的小瓶中,一串串紫色的小草花正生動的迎風點頭,彷彿是才從枝椏上採下來的。我跨進室內,把箱子放在地下,環室注視
,下意識的以為我那森林中的小妖女會躲在什麼隱密的角落,可是,她並不在室內。我走到桌邊,用手撥弄那串紫色的小花,感到一層溫暖正由花朵上輸進我的手心,又由我的手心輸
進我的心底。像一個飄泊在外的遊子,驟然回到了家裡一般,我有種類似解脫的歡愉和滿足。閉上了眼睛,我靜靜的站著,靜靜的體會這種由心底向四肢擴散的安詳和和平感。直到一
聲驚喊由門邊傳來。「我回過頭去,維娜正目瞪口呆的站在門口,她手中捧著一束枯枝,顯然準備引火。她的長髮零亂而自然的飄垂著,穿著件破舊不合身的黑色短外衣,外衣裡面依
然是她那件灰不灰白不白的連衣裙,裸露著腿,赤著腳。她那無邪的大眼睛張得大大的,用種不信任似的神情看著我,一瞬間,我竟看不出她是悲是喜。可是,接著,她的手一張,枯
枝從她懷裡散落,她喊了一聲,向我跑過來,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激動的對我嚷著一大串的山地話,我雖然聽不懂,但我明白自己是如何在被期待著,這使我眼眶濕潤而情緒激盪了。

  「她喊了好一陣之後,才猛的縮了口。她退後一步,注視我,突然的羞怯起來,漲紅了臉。她吶吶的用國語說:
  「『哦,先生,你回來,真好。我以為,你——不回來了。』
  「我內心被柔情所漲滿了,不能不對她溫柔的微笑,我鼓勵的拍拍她的手,問:「『你來這裡做什麼?』
  「『整理呀,你不定哪天會回來的,總不能讓這裡亂七八糟的,我天天都來,以為你很快就回來,你一直不來,我就以為你不來了。』「我笑著,指指枯枝說:『做什麼?』
  「『燒開水呀!』說著,她又發出一聲驚呼,匆匆忙忙的拾起枯枝說:『我還沒有燒呢,你要沒水喝了!』然後,她跑到屋外空地上,頓時生起火來。空地上風很大,火很快的燃
著了,在辟啪的木柴聲中,在火舌跳躍的照射之下,在暮色蒼茫的背景裡,她渾身散發著一種原始的美,她偷偷的注視我,在火焰下對自己悄悄的微笑。提了水來,她把水壺放在爐子
上,又輕快的攏著火,撥著枯枝,然後,她唱起歌來,那支她曾在溪邊唱過的山地歌曲。她的活力使我振奮,使我動心,望著她赤著腳在火光中來回走動,我更感到她像個森林的小女
神了。「開學了,一切又恢復了以前的情況。早晨,維娜悄悄的走進我的房間,給我整理一切。晚上,我們共用著一盞煤油燈。她不時從燈下對我送過一個癡癡的微笑。我常會莫名其
妙的忘記我的工作,而對著她黑髮的頭沉思。日子一天天過去,五月裡,剛剛來臨的夏季就帶來了當年第一次的颱風。」
  他又一次停頓了敘述,再度燃起一支煙。在煙霧裡,他安靜的沉思了一會兒,回憶使他的眼睛暗幽幽的,看起來深邃難測。「那次颱風,我忘了她叫什麼名字,反正,有個很美的
女性的名字,卻有極潑辣的性格。當風力逐漸加強的時候,我正在上課,林校長來通知我停課,讓學童們在暴風雨來臨前趕回家去。停了課,我回到小屋裡,維娜正忙著給我那不太堅
固的木板窗子釘上釘子。
  「『維娜,』我說:『你回去吧,當心風大了回不去!』「她看看我,不在意的笑笑,然後說:
  「『沒有風雨會讓我害怕!』
  「我知道她說的是實情。豈只沒有風雨會讓她害怕,似乎沒有任何事會讓她害怕,寒冷、黑暗、酷熱,對她都一樣的不足重視。我常懷疑她的人體構造是不是與別人不同,否則她
怎麼那樣禁得起風霜。「窗子釘好了,她把爐子搬進了房裡,關好房門,一面給我做晚餐,一面唱著歌。雨來了,狂風穿過了山谷,呼嘯著,搖撼著我的小屋,大滴大滴的雨點,喧囂
嘈雜的擊打著門窗。我側耳傾聽,山谷中萬馬奔騰,風吼之聲如雷鳴般響著。我十分不安,怕維娜會回不去,但,維娜對那風雨恍如未覺,仍然輕快的擺著碗筷,輕快的唱著她那支美
麗的小歌。
  「我們一起吃過晚餐,燃上了煤油燈。屋外的風聲是更加可怕了。維娜把門開了一條小縫,想看看屋外的情形,風從小縫中直撲進來,煤油燈立即滅了。狂風向室內怒卷而來,門
似乎關不上了,我跑過去,幫助維娜把門重新闔上,費了大力和風掙扎,才把門扣上。維娜摸索著燃起煤油燈,我才發現我的手臂上被釘子劃破了一塊,正流著血,她趕過來,一看到
我的傷口,她的臉就變白了,她俯下頭,用嘴吸吮傷口,她的嘴唇清涼柔軟,一經接觸到我的皮膚,就使我全身掠過一陣輕微的顫慄。她抬起頭注視我,我在她的大眼睛裡看到原始的
,野性的火焰,她的嘴唇上沾染了一滴我手臂上的血,鮮紅而刺目。我凝視著她,直到煤油燈的火焰終於被窗縫中的風撲滅,我覺得自己拉了她一下,然後,她柔軟的身子緊貼著我,
小小的,結實的身體在我懷中如一塊燒紅的烙鐵……窗外,風雨是更加大了。「第二天早上,我醒來的時候,颱風早已過去,窗子大開著,室內和往日一樣,整理得清清爽爽,桌上放
著早餐。我起了床,她從門外進來,對我展顏微笑。她沒有提昨夜的事,好像那件事根本沒有發生過,我們一塊兒吃早餐,然後我去上課,她去洗衣服。看她的樣子,那件發生的事似
乎毫無關係,我不大明了他們山地人對貞操的看法,我想,可能他們是不重視的,後來,我才知道,他們在這方面竟比文明人更加保守。「維娜依然早來晚歸,安分守己的做著她自己
的工作,她從不向我提起未來的保證,更沒有和我談過『愛情』,只是,她顯得更加歡快活潑,她那支小歌,變得刻不離口,每次,當我聽到她磁性的歌喉,總會引起一種朦朧的、幸
福的感覺,隱居在這深山幽谷之中,有維娜這樣的少女相伴,人生,還要渴求什麼呢?我幾乎已找到了我一直尋求的境界,那種與世無爭的安詳歲月。可是,接著,暑假來臨了。
  「當我下山的前夕,維娜給我燒了一隻雞送行,還偷來了一瓶她家裡自製的米酒。她的酒量比我好,但我們都喝得醺醺然。那是第一次,她對我說了幾句情話,她說:
  「『你走了,我每天到這裡來等你,你不會不回來吧?』
  「『你放心!』我說,撫摸她的頭髮、面頰。於是,她縱身投入我的懷裡,她的胳膊如兩條有力的籐蔓,她渾身都燃著火,炙熱而激烈……「我下山後,剛好趕上我三姐的婚禮,
她嫁了一個年輕的工程師。由於三姐的結婚,我成了親友們矚目和關心的對象,父親鼓勵我早日成家,妹妹們竟然為我大作起媒,整整一個暑假,我就陷在大家好意的安排裡,我被動
的認識了好幾個女孩子,還幾乎被其中一個所捕捉。但我實在不想談婚姻,我怕負擔家庭,也怕生兒育女。所以,暑假一完,我就逃難似的回到了山上。「重回到山上,維娜果然在我
的小屋中等我,兩個月不見,她看來蒼白憔悴。猛一見到我,她對我撲來,把她的頭埋在我懷裡,她在我懷中揉擦、喊叫、反覆的說:
  「『我知道你會回來的!我知道你會回來的!我知道你會回來的……』「我等她平靜下去,然後托起她的頭來,她竟淚眼婆娑。她凝視我,又哭又笑,又說又叫,然後,她跳開去
,為我起火煮飯,她工作著,唱著歌,像個突然從冬眠中醒過來的昆蟲,一睜眼發現有那麼好的陽光,必須活動歡唱一番,以表示其內心的興奮。「到山上的第二天,林校長出其不意
的來看我,維娜恰好不在屋裡,林校長坐定後,竟對我提出一個大大出我意外的問題:「『聽說,你有意思要娶維娜,是嗎?』
  「我大吃了一驚,老實說,我從沒有轉過要娶維娜的念頭。我抗議的說:「『誰說的?』「『維娜。』「『維娜?』我皺起了眉:『她說了些什麼?』
  「『她堅信你會娶她。』林校長說,深沉的望著我,接著,他歎口氣說:『你知不知道你走後發生的事?維娜有了孕,她的父親鞭打她,一直鞭打到她流產,她父親討厭平地人,
認為你佔了維娜的便宜。維娜卻堅信你會回來,會娶她。』他看著我,搖了搖頭說:『老實說,如果我是你,我這次就不回到山上來了!』「我瞿然而驚,當然,我不可能娶維娜,無
論如何,維娜只是一個目不識丁的山地村姑,我怎能娶她為妻子呢?如果我這樣做了,我的父母會怎樣說?我的姐妹又會怎樣說?而且,我也從沒有想到要娶她,娶一個山地女孩子!
這未免太荒謬了!「『林校長,』我勉強的說:『關於這件事,我想我願意給她家裡一點錢,至於婚姻,不瞞您說,這是不大可能的。』
  「『我瞭解,』林校長說:『我一開始就知道你不會娶她的,問題是,這山上的人並不像平地上那樣講理,他們多少還遺留了祖先傳下來的野性,我怕這件事不是錢所能解決的…
…』「『您的意思是?』我不安的問。
  「『我怕他們會對你用武力。』
  「『什麼?』我又吃了一驚:『武力?難道他們要強迫我娶維娜?』「林校長苦笑笑,搖搖頭說:
  「『他們不會強迫你娶維娜,事實上,你要娶維娜都不簡單,他們還未見得肯把維娜嫁給你,他們的地域觀念十分重。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真有心娶維娜,我願意盡量幫你調停,
為你做一次媒。』「『如果我不想娶她呢?』我問。
  「『那麼,』林校長嚴肅的說:『下山吧!偷偷的下山去,以後也不要再到山上來。』
  「我開始明白事態的嚴重性,而認真的考慮起來。就在這時,維娜進來了,看到林校長,她有些錯愕。接著,就莫名其妙的羞紅了臉,顯然她以為校長是為了談婚事而來。林校長
也沒有再坐下去,只對我含意很深的看了一眼,就起身告辭了。「林校長走了之後,維娜在室內不住的東摸摸西摸摸,她很明顯是想知道林校長的來意,卻又不敢直問。我冷靜的注視
她,打量她。奇怪,在以前,我對她那棕褐色的皮膚,赤裸的腳,披散的長髮,都曾認為是原始的美的象徵,可是,在林校長提起婚姻問題之後,我再來衡量她,這往日的優點卻一變
而為缺點。我看到她的無知、愚魯、土氣和粗野。暗中,我把她和山下那幾個幾幾乎引動了我的女孩子比較,其中的差異竟不可以道里計,和這樣一個無知的土女結婚?我打了個寒顫
,這簡直是不容考慮的!
  「維娜在我的眼光下瑟縮,終於,她抬起頭來望著我,紅暈在她面頰上擴散,羞怯在她的眼底流轉,無論如何,她依然姣美動人。她走近了我,大膽的仰視我,把她的手放在我的
胸前,玩弄我襯衣上的鈕扣。然後,她怯怯的,像述夢似的說:「『我們可以到你喜歡的那個山谷中,造一間房子,我曾經造過,可以造得比這一間更好。你說過,你喜歡那些小花,
那些小草,還有那山,那石頭,我們把房子造在那裡,我幫你煮飯,洗衣,讓孩子在草地上玩……你不喜歡我家裡的人,我就不和他們來往,就我們兩個,我們可以有許多許多的小孩
,你教他們念漢字,念你書架上那些厚厚的書……』
  「聽起來似乎不錯,這些話竟吐自一個村姑嘴中,不是很奇妙嗎?我有些眩惑了,望著前面這張醺然如醉的臉,我被她所勾出的畫面所吸引,這種境界不正是我所渴求的嗎?可惜
,我只是個理想家,而不是個實行家,我依然無法容納她為妻的念頭。人,往往就這樣可笑。儘管我嘴中說得冠冕堂皇,卻仍然屈服在庸俗的、世俗的觀念之下,一個堂堂的大學生怎
能娶個無知的村姑?就這樣,我竟把掬在手中的幸福硬給潑灑掉!「她倚在我胸前,絮絮叨叨的說了許多的話,許多超過她的智慧的話,許多空中樓閣似的幻想……而我,一直像個傻
瓜般佇立著,腦子裡紛忙想著的,只是怎樣向她開口解釋,我不能娶她的原因,解釋我要離開她的原因。她說得越熱烈,我就越難開口,然後,一件突然的事變發生了。
  「就在她倚在我懷裡述說的時候,房門忽然砰然而開,維娜跳了起來,同時三四個大漢從門外一擁而入。領頭的一個有張長長的臉,上面畫著斑駁的花紋,一進門就用山地話大聲
的吆喝咒罵。他們都赤手空拳,並沒有帶任何武器,我看這一局面,就明白不大好辦,但我仍然企圖能和平解決。可是,還沒有等我開口,維娜就驚呼了一聲,對著那花臉的男人撲過
去,她抱住他的腳,急切的訴說著,嚷著。這顯然更激發了那男人的火氣,他摔開她,對我衝了過來,另外幾個人也分幾面對我夾攻,急迫中,我聽到維娜哀號的狂叫了一聲:「『先
生,跑呀!快跑呀。』
  「我沒有跑,並不是我不想跑,而是沒有機會讓我跑,我的下顎挨了一拳,接著,更多的拳頭對我身上各處如雨點般落下,我倒在地上,有人用膝頭頂住我的胸口,打我的面頰,
在撕裂似的痛楚中,我只聽得到維娜發瘋般的狂呼哀號,然後,我失去了知覺。「醒來的時候,我正躺在地上,維娜蹲在我的身邊,細心的用水在洗滌我的傷口,我想坐起來,可是,
渾身上下竟無一處不痛,維娜按住我,把我的枕頭墊在我的頭下。她看起來居然十分平靜,雖然她的衣服撕破了,臉上也有著青腫的痕跡,可是,她對我微笑,輕輕的撫摸我臉上的傷
痕,好像一個母親在照顧她的孩子。我沙啞的問:
  「『那個畫了臉的人是誰?』
  「『我的父親。』她低柔的說,接著,她揉著我的手臂,我相信那隻手臂一定脫臼了。她在我的關節處按了按,放心的拍拍我,說:『他們只輕輕的打打你,林校長一定去說過了
,現在,他們不會再打你了,我們好了,沒有人會管我們了。』
  「『你是什麼意思?』我不解的問。
  「維娜的臉紅了,她那帶著青紫和污泥的臉使她像個小丑,她輕輕的說:「『爸爸對我說,如果我喜歡你,就跟了你吧!他這樣說,就是答應了。』「我悚然而驚,和這種野蠻人
聯婚!簡直荒謬,太荒謬了,這種只會用拳頭的野人的女兒,竟想做我的妻子!我試著坐起來,尖銳的痛楚和強烈的憤怒使我掀牙咧嘴,我抓住維娜胸前的衣服,冷笑著說:「『告訴
你,維娜,我不會和你結婚,我是個文明人,你是個野人,我們根本就沒有辦法結合,你應該嫁一個你的同類,不是我!』「她睜大了那對無邪的眼睛,莫名其妙的望著我,顯然她無
法明瞭我話中的意思。我對她重說了一次,她仍然怔怔的望著我。然後,她撫摸我,哄孩子似的說:
  「『你睡吧,先生,明天就不痛了。』
  「我洩了氣,在她純真的眼光下,我感到無法再說拒絕她的話。此後一星期,我就躺在小屋內養傷,她,維娜,像個忠實的小妻子,寸步不移的侍候在我床前,任何時候,我睜開
眼睛,都可以接觸到她深情款款的注視。無時無刻,都可聽到愉快的,磁性的歌聲,唱著那支浣衣時唱過的山地小歌。
  「這一星期內,我也認真的思考過和她結合的事,但終於斷定是不可能,我不會永遠生活在山上,我還有家,有父母和姐妹。可是,望著她歡快的在室內操作,聽著她單純悅耳的
歌聲,我實在不忍心告訴她。當我身體康復後,我去找一次林校長,我把現實的問題分析給林校長聽,林校長以瞭解的神態望著我。於是,我留了一筆錢在林校長那兒,請他在我離去
之後轉交給維娜。「第二天早上,當維娜去河邊洗衣服的時候,我收拾了我的東西,悄悄的走了。我沒有留下紙條和任何說明,因為她是看不懂的。我曾繞道河邊,對她的背影凝視了
一會兒,陽光在她赤裸的手臂上反射,流水從她的腿中流過去,烏黑的髮絲在微風裡飄拂,她彎著腰,把衣服在水中漾著,又提起來——那是我的一件襯衫,她站直身子,嘴裡唱著歌
……」
  他的敘述停頓了,煙霧把他整個的臉都遮了起來,那對亮晶晶的眼睛在煙霧裡閃熠。大禮堂裡正播放著一張圓舞曲,音樂如水般在黑夜中輕瀉。他拋掉了手裡的煙,站起身來,俯
身注視著噴水池中的水,那些紛墜的小水珠把水面漾開了一個個小漣漪,幾點寒星在水波中反射。
  「故事可以結束了,」他的聲音幽冷深遠,彷彿是從遙遠的山谷中傳來。「我下了山,找到一個收入很高的工作,投身於熙熙攘攘的人群,重去做一個正常的人。一切好像已納入
正軌,山上的一段荒唐的日子似乎已成過去。可是,這故事還有一個小小的尾巴。」他站直身子,眼睛凝視著遠方的一點。
  「數年後,我沒有在繁華中找到我所尋求的真實,我感到自己的心彷徨無依,像個遊魂般飄泊而無定所。我終日失魂落魄,午夜思維,我開始懷念起山間的歲月,懷念我那小小的
,純真的女孩,而這種懷念,竟一日比一日強烈。到最後,幾乎一閉上眼睛,我就會幻覺自己正和維娜生活在蒲公英花叢中的小屋裡,孩子們在谷中爬著玩,維娜握著一串串紫色的小
草花,赤著腳,唱著那支簡單而悅耳的山地歌曲,對著我嫣然微笑。這種幻覺擾得我無法工作,無法成眠,於是,一個冬日的黃昏,我又回到了山上。」
  他再燃起一支煙,猛吸了一口。
  「我回到山上,沒有直接去我的小屋,我先去找了林校長,林校長驚愕的望著我,然後,他告訴了我那故事的結局。維娜在我走後,固執的死守著那間小屋,無論誰的勸告都不肯
出來,她堅信我會回去,一年後,她絕瞭望,於是,她開始絕食,她的絕食被發現的時候,已經奄奄一息,他們曾經設法救活她,但她只是搖頭,臨終時指著山谷的方向,因而,他們
把她葬在那開滿蒲公英和紫色花串的山谷裡。
  「我曾回到我的小屋,做過最後一番巡視,自從維娜死後,這房子就沒人再住過。灰塵滿佈和蛛網密結的房間裡,有我的幾本書,整齊的放在桌子上,我那件未帶走的襯衫,靜靜
的躺在床邊,我又到了她的墳前去憑弔,墳上已遍佈青草,無數紫色的花串,在初冬的暮色裡,迎著風前後擺動。」
  他說完了。站在哪兒,他注視了我好一會兒,我被他這故事的氣氛所緊壓著,覺得無法透氣。我們沉默的待在夜色裡,誰也不說話。最後,還是他先打破了沉寂:
  「怎樣?小妹,你聽了一個故事,慘嗎?美嗎?維娜是個多美的靈魂,是嗎?希望這個故事不會影響你快樂的心情。你看,有誰從大禮堂裡出來了?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那是你
的丈夫和他的朋友,他們好像正在尋找你呢!好吧,我不打擾你們了,請原諒我先走一步。再見,小妹。」
  果然,外子正和他的朋友向水池邊走了過來,我站起身,想叫他別忙著先走,可是,他已經大踏步的走遠了。他向著龍柏夾道的小徑走去,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只一會兒
,那孤獨的影子就消失在小徑的盡頭了。
  外子和朋友們走了過來,外子說:
  「哈,你在和誰說話?害我們找了你半天!」
  真難得,他竟發現了我的失蹤。
  他的一個朋友說:「怎麼,剛才在這兒的好像是詩人嘛!」
  「詩人?」另一個說:「他是個可憐人,心理不正常,聽說他家裡預備把他送瘋人院。」
  瘋人院?我渾身一震,外子說:
  「他和你談些什麼呀?想想看,你竟和一個瘋人待在一起,多可怕!」「他告訴了我一個故事,」我輕輕的說:「一個很動人的故事。」「什麼故事?」「關於一個山地女孩子,
他和一個山地女孩子的戀情,以及那個女孩子的死。」「死?」外子的朋友驚詫的說:「誰死了?」
  「那個女孩子。」我說。
  「哦,」那朋友哦了一聲,接著就笑了起來,他的笑聲在這靜夜中顯得異樣的可憎,我有些生氣了。他終於止住笑說:「那女孩子並沒有死。」「沒有死?」輪到我來驚異了。
  「他告訴了你些什麼?」那朋友說:「他有沒有告訴你他娶了那女孩子?」「他說他回到山上去找她,但那女孩子已經死掉了。」
  「哼,」外子的朋友冷笑了一聲,帶著種了然一切的沾沾自喜的神情:「事實並不是這樣。他上了山,那女孩子居然還在他的屋裡等他,於是,他娶了她。可是,他犯了一件錯,
他把這女孩子帶到山下來了,結果,這女孩子學會了打扮,學會了穿旗袍,學會了穿高跟鞋,也學會了看電影,坐汽車,抽煙,喝酒,以及交男朋友,……她再也不肯回山上去了。」

  「然後呢?」我問。「他失去了這個女孩子,她跟人跑了。他到處找尋她,最後,終於找到了。」「在那兒?」外子問。「寶斗裡。」那朋友又縱聲大笑了起來,拍著外子的肩膀
說:「要去找她嗎?十五塊錢就可以和她睡一次。噢,在嫂夫人面前說這個話,太粗了,該打,該打!」
  「找到之後怎麼樣呢?」外子問。
  「怎麼樣?」那朋友聳聳肩:「詩人哀求那女孩跟他回到山上去,可是,那女孩子叫流氓把他給窮揍了一頓,叫他以後不許來找她,所以,」他又聳聳肩:「詩人就完了,瘋了,
這是他找尋真善美的結果。哈哈哈!」
  我跑開去,一陣反胃,想吐。外子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打了個哈欠說:「怎麼?又害喜了?醫生說懷孕三個月之後就不會嘔吐了。」我沒說什麼,夜已經深了,我們和外子的
朋友告了別,緩步走出校園。外子挽著我,哈欠連聲,但卻精神愉快,他招手叫了一輛三輪車,一面說:
  「唔,一個很好的晚上,不是嗎?和老朋友聚聚,談談,真不錯。老周告訴我,××公司的股票要漲,趁現在下跌的時候,應該撈一筆,明天要去看看行情……」
  我坐在車裡,外子的聲音從我耳邊飄過。車子駛進了熱鬧的街道,霓虹燈滿街耀眼的閃爍著,三輪車在汽車群中爭路,一片喇叭和車鈴聲。面對著一明一滅的霓虹燈廣告,想著剛
剛「詩人」寂寞而孤獨的影子,我深深的歎了一口氣。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我喃喃的念。
  「你在說什麼?」外子問我。
  「哦,沒什麼,」我說:「我累了。」
  我向他靠近,悄悄的拭了拭眼角。人,糊塗平庸的是有福了。我閉上眼睛,把頭靠在外子的肩膀上,什麼都不想去思索,只一任車子在夜霧和霓虹燈交織的街頭上向前滑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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