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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瓊瑤] 翦翦風【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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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7 23:08:47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那偉大的一夜終於來臨了。
  我準時到達了谷風的家裡,被他們家的下女帶進一間特別的更衣室裡,換上我的仙女衣服,戴上冠冕,再在成打的面具裡選了一個洋娃娃臉的面具戴上。對著鏡子,我不認得自己
了,那個面具有張笑嘻嘻的嘴,我彷佛是個從天而降的,專為散布快樂的仙子。我忍不住在鏡子前面再旋轉了幾圈,我滿足於自己的裝扮,滿足於自己的長髮,雖然這長髮很可能洩露
出我的真實面目來。走進客廳,一時間,我覺得眼花撩亂,滿屋子那麼多稀奇古怪的人物,形形色色的服裝,和陌生的、滑稽的面具,使我如置身在一個夢幻的境界,或者是誤跑進了
什麼馬戲班的後台裡了。在那一剎那,我竟呆呆的愣在門口。就在我發愣時,一個小醜猛然一跳跳到我面前,把一個大大的氣球往我眼前一遞,說:「歡迎!雲裳仙子!」我嚇了一跳
,機械化的接過了氣球,然後,我就明白過來了,他的聲音暴露了他的身分。
  「你是小俞!」我說。「那麼,你是藍采!」他也高興的說:「如果我猜得不對,我在地下滾!」「你不用滾,你猜對了。」我說。
  「哈!又來了一個!」他拋開了我,蹦蹦跳跳的把另一個氣球往我身後的人遞去,我回過頭去,不禁驚得冒了一身冷汗,原來我後面正站著個印第安紅人,面部畫得五顏六色,圓
睜著一對兇惡猙獰的怒目,背上背著弓箭,頭上插著羽毛,手裡還高舉著一把亮晃晃的斧頭,眼看著就要對我當頭劈下來了。我本能的驚呼了一聲,閃在一邊,小俞的小醜已經笑嘻嘻
的獻上了他的氣球,嘴裡嚷著:
  「歡迎,好一個印第安鬥士!」
  誰知那土人竟一把格開了小俞,操著怪腔怪調、沙嘎粗魯的聲音,直奔我而來:「什麼氣球?我不要氣球,我要人頭!」他吼著,仍然高舉著他的斧頭,大踏步的對我衝來:「我
要人頭,要這個怪漂亮的小姑娘的人頭!」他那怪聲音唬住了我,我聽不出他是誰,而他那殘暴猙獰的面目還真的嚇住了我,我喊著,掉頭就跑,他卻一把抓住了我的長髮,斧頭對著
我的脖子就砍了下來,完全不像是「假戲」了。我大喊,一個人陡的竄了出來,一把攔住了印第安人的斧子,也操著怪腔怪調的聲音吼著說:
  「刀下留人!刀下留人!」
  「怎麼,你不許老子割人頭?」印第安人揮舞著斧子,暴跳著叫。我慌忙去看我的救護者,誰知不看則已,一看大驚,原來那也是個土人,是個非洲土人,也畫著臉,帶著象牙耳
環,裸露著的上身掛滿了動物牙齒組成的項圈和飾物,身上塗滿了黑亮的油彩,像一座鐵塔般挺立在那兒,其殘暴猙獰的樣子完全不減於印第安人,手中還象著把長刀。也揮舞著長刀
,他吼叫著,怪腔怪調的說:
  「這個小姑娘的頭我也要!」
  「什麼?你要?老子先發現的老子要!」印第安人說。
  「我說我要!你不給我我先割你的頭!」非洲土人說。
  「我先割你的頭!」印第安人吼了回去。
  「我先割你的!」非洲土人。
  「我先割你的!」印第安人。
  我聽出來了,印第安人是無事忙,非洲土人是小魏,現在,他們兩個都揮刀弄斧起來,其實刀和斧都是銀紙貼的,但在暗紅色的燈光下,還真是挺逼真的。我想,我的頭總算保住
了,乘他們彼此要彼此的頭的時候,我還是「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我悄悄的向旁邊溜開了,不料竟一頭撞在一個人身上,抬起頭來,我發現我闖了禍。在我面前,一個穿著長袍馬
褂,留著山羊鬍子,道貌岸然的老學究氣呼呼的用手撫著眼睛,原來我把他的眼鏡撞掉了,他滿地摸索著他的眼鏡,好不容易找到了,他戴了回去,對我很不滿意的,搖頭擺腦的說:
「小女子走路不長眼睛乎?有長者在前,不施禮乎?撞人之後,不道歉乎?」原來是祖望,他那一本正經的樣子,和那一連幾個「乎乎乎」使我「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他卻絲毫不笑
,繼續搖著腦袋說:「不知羞恥,尚且嬉笑乎?真是世風不古呀,世風不古!」
  「老夫子,你又在發什麼牢騷?」一個山地姑娘活活潑潑的跳了過來問,她手腕上腳踝上都戴著鈴鐺,一走動起來,叮鈴噹的非常好聽。這是紫雲。
  「瞧,」老夫子指指她裸露的手臂和及膝的短裙,以及那赤著的腳,大搖其頭:「奇裝異服,招搖過市,試問成何體統?豈不氣煞人乎?」紫雲笑彎了腰。把我拉到一邊說:
  「水孩兒?」我搖搖頭,不說話。「紉蘭?」她再猜。我還是搖頭。「那麼,你是藍采!」我點頭。她說:「那麼,水孩兒和紉蘭還沒有來。」
  那個小醜又蹦過來了,拿一個喇叭「叭」的一聲在我耳邊一吹,我嚇了一跳,那小醜鼓著掌,擺著頭,做歡天喜地狀,我罵著說:「又是你,小俞!」「我不是小魚,我是小貓!
」那小醜說,接著就「喵喵喵」的連叫了三聲,我這才發現,他真的不是小俞,是小張。等我仔細再一研究,原來三劍客都化裝成了小醜,不是「三劍客」了,而成了「三小醜」了。
我說:
  「你們該化裝成三劍客才對!」
  「服裝太難找了!」小張說,打量著我:「你很出色,藍采,比仙女更像仙女。」「謝謝你,你也很出色,比小醜更像小醜。」我說。
  「哼!」他打鼻子裡哼了一聲,「好好的恭維你,你倒挖苦起人來了。你們女孩子就是嘴巴最壞。」
  有個奇怪的人物向我們走過來了。他高大結實,滿頭烏黑的亂髮,穿著件褐色的衣服,從領子到下面釘著些陳舊的金扣子。(天,那件衣服看起來也夠陳舊了。)他的面具是特製
的,一張土紅色寬大的臉,額角寬闊而隆起,下唇比上唇突出,左邊下巴上還有個酒窩。一時之間,我有些眩惑,不大知道這是一種怎樣的化裝,只覺得這張面具「似曾相識」。他停
在我面前了,對我深深的一鞠躬,然後一連串的說:
  「我的天使,我的一切,我的我,——我心頭裝滿了和你說不盡的話,不論我在哪裡,你總和我同在——啊!天哪,沒有了你是怎樣的生活啊!咫尺天涯——我的不朽的愛人,我
的思想一齊奔向你——」我簡直被他這篇話驚呆了,尤其,從他的聲音裡,我已經聽出他是柯夢南。但是,這是什麼意思?他為什麼對我說這些?還是他認錯了人?我錯愕得不知道該
如何回答了,而他,還在一口氣的說個不停:
  「——我只能同你在一起過活,否則我就活不了,永遠無人再能佔有我的心,永遠——永遠——」
  我忽然有些明白了,這些句子我好像在什麼地方讀到過。我瞪視著他,這服裝,這面容,這些句子——我恍然大悟,他裝扮的是貝多芬,背頌的是貝多芬寫給他的愛人甘蘭士的情
書。我該早就猜出來的,他一直最崇拜貝多芬。但是,我又何幸而作甘蘭士!「你錯了,貝多芬先生,」我對他彎彎腰。「我並不是你的甘蘭士!」「我沒錯,」他含糊的說:「你就
是我的甘蘭士,藍采。」
  大廳裡是多熱呵,我感到我的臉在面具後面發著燒,我的心臟在不規律的跳動,我的血液在渾身上下奔流,怎樣的玩笑!柯夢南!你不該拿我來尋開心呵,我只是個傻氣的孩子!
很傻很傻的!我無法回答出任何話,我的舌頭僵住了,我開始感到尷尬的氣氛在我們之間醞釀。還好,有人來打破我們的僵局了!那是童話「玻璃鞋」裡的人物,辛德麗娜和她的王子
,他們雙雙走到我們面前,端著盤糖果的水晶盤子,於是,不用他們開口,我也知道這是懷冰和谷風。我抓了一把糖,高聲的說:「恭喜恭喜,辛德麗娜和她的王子!」
  「也恭喜你們!貝多芬和甘蘭士!」懷冰說,她顯然已聽到我們剛才的對白。我轉開身子,玩笑要開得過分了。一個山地姑娘在對我招手,我跑過去,笑著說:
  「老夫子呢?紫雲?」「我不是紫雲。」她笑得很開心:「我是彤雲。」
  「噢,你們姐妹連化裝舞會都化裝成一個樣兒,」我說:「連面具都一樣,誰分得出來?」
  「這樣才夠熱鬧呀,三個小醜,兩個山地姑娘——噢,水孩兒來了,她化裝得真可愛,不是嗎?」
  水孩兒化裝成了白雪公主,和卡通影片裡的白雪公主一模一樣的打扮,倒真的惟妙惟肖。接著,紉蘭也來了,她化裝成中國的古裝美人,她本來就帶點古典美,這樣一裝扮,更加
裊娜風流了。美玲是歌劇裡的蝴蝶夫人,老蔡是阿拉伯酋長——人差不多都到齊了,我們統計了一下,獨獨缺少了何飛飛。時間已經不早了,我們決定不再等何飛飛,大家把啤酒、果
汁、新鮮什錦水果調在一起,加上冰塊當作飲料,一齊向谷風和懷冰舉杯祝賀。然後,音樂響了,一闋輕快的「維也納森林」,谷風和懷冰旋進了客廳的中間,大家都紛紛的準備起舞
,但是,突然間,全體的人都呆住了。
  先是客廳的門「砰」的大響了一聲,接著,從客廳外面一蹦一跳的跑進一個奇形怪狀的東西來,那是一隻兔子和袋鼠的混合物,高矮和人差不多,一身灰灰白白的毛,有兩個長長
的耳朵和短短的尾巴,還有一個尖尖的,半像老鼠,半像狐貍的嘴巴,嘴巴上還有好長好長的幾根鬍鬚呢!
  「好上帝!」小俞首先驚呼了一聲:「我打賭這是從非洲叢林地帶鑽出來的東西!」那怪物早已目中無人的,直立著「漫步」到谷風和懷冰的面前,居然還彎腰行了個禮呢,大聲
的說:
  「祝你們百年好合,白頭偕老!」
  「啊呀,我的天,」紉蘭低聲的說:「是何飛飛呢!」
  「真的是何飛飛,」紫雲抽了口冷氣:「我簡直不能相信,她怎麼想得出來的!又打那兒弄來這樣一張皮的呀?」
  懷冰和谷風顯然也被面前這個怪物驚呆了,震驚得連舞也忘記跳,好半天,懷冰才吐出一句話來:
  「何飛飛,你這化裝的是個什麼玩意呀!」
  「這是世界的主人,名叫『三位一體』。」何飛飛說。
  「三位一體?你指天主教裡的聖母、聖子,聖靈嗎?」谷風問。「才不是呢!所謂三位一體呀,是人、神、獸三位的混合體,這世界不是就由這三位所組成的嗎?」
  「你這模樣就像人、神、獸的混合體嗎?」谷風說:「我看獸味很足,別的兩種顯然遺傳的成分不夠呢!」
  大家哄堂大笑了起來,何飛飛就在笑聲中又蹦又跳又罵:
  「胡鬧!見鬼!缺德帶冒煙!」
  她那副形狀,再加上蹦跳的樣子,逗得大家捧腹不已。拋開了谷風和懷冰,她跳著一個一個去辨認化裝下的面孔,立即,她被那三個小醜所包圍了,只聽到一片嬉笑怒罵的聲音,
接著就是那只大袋鼠舞著爪子叫:
  「哎喲,多好玩啊!真骨稽,骨稽得要死掉了!」
  彤雲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說:
  「說實話,這可真是骨稽呢!」
  「維也納的森林」被何飛飛擾亂了一陣,現在又重新響了起來,男女主人開始跳舞了。接著,大家一對一對的都紛紛起舞,印第安人和白雪公主,非洲土人和中國古代美女,阿拉
伯酋長和蝴蝶夫人,老夫子和山地姑娘——多麼奇怪的組合啊!在幽柔的燈光下,在美妙的旋律中,構成多麼離奇的一幅畫面!我站在那兒,不禁看得出神了!
  有個人走到我面前來,打斷了我的「欣賞」:「我能不能請你跳舞?我的天使?」
  是化裝成貝多芬的柯夢南。我的心跳次數突然增快了。把手伸給了他,我一聲不響的跟他滑進了客廳中央。我的腦子有些混混沌沌,混沌得使我無法運轉我的舌頭,我不知道該說
些什麼好。「為什麼不說話?」他問。
  「你使我轉了太多的圈圈,我的頭昏了!」我說。
  「我比你昏得更厲害,」他很快的說:「從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昏了。」「你在賣弄外交辭令嗎?」我說,又是一個旋轉。
  「你認為我在賣弄外交辭令嗎?是你真不知道?還是你裝不知道?」他的語氣有些不穩定。
  「真不知道什麼?又裝不知道什麼?」
  「你是殘忍的,藍采!」
  「我不懂你的意思。」「你應該懂的,」他攬緊我,旋轉了又旋轉,他的聲音急促而帶著喘息。「除非你是沒有心的。你不要以為你永遠默默的坐在一邊就逃開了別人的注意,我
等待一個對你表白的機會已經很久了。」我的心猛跳著。「逢場作戲吧!」我含糊的說:「這原是化裝舞會。」
  「我們可以化裝外表,但是沒有人能化裝感情!」他的語氣激動了,面具上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到他那對火灼般的眼睛。我燃燒了,被他的眼睛燃燒,被他的語氣燃燒,被那
夜的燈光和音樂所燃燒。「散會後讓我送你回去。」他說。
  「你太突然了,」我繼續旋轉著:「你使我毫無準備。」
  「愛情不需要準備,只需要接受!」
  「我不知道——」我語音模糊而不肯定。
  「別說!」他迅速的打斷我。「假如你是要拒絕我,也在散會以後告訴我,現在別說!讓我作幾小時的夢吧!我的心已經快迸出我的胸腔了,你不知道我一向是多麼靦腆的,我必
須感謝這個面具,使我有勇氣對你訴說。但是,你現在別告訴我什麼,好人!」那是怎樣一種語氣,那是怎樣一種不容人懷疑的熱情!他的呼吸是灼熱的,他的手心是滾燙的——我不
再說什麼,我旋轉又旋轉——瘋狂呵,我的心在整個大廳中飛翔,到這時,我才恍然的自覺,我已經愛了他那麼長久,那麼長久了。
  音樂停了,他挽著我走向窗前的位子,我坐在那兒,在那種狂熱的情緒之下,反而默默無言。音樂又響了,是一支吉特巴,他問了一聲:「要跳嗎?」我搖了搖頭。我必須穩定一
下我的情緒,緩和一下我的激動,整理一下我的思想。我們就這樣坐著,直到一隻大袋鼠跳到我們的面前來。「哈!柯夢南!我知道化裝成貝多芬的,除了你不會有別人!來,不要躲
在這兒,難道男孩子還擺測字攤,等人請嗎?趕快來陪我跳舞!三劍客壞死了,都不肯跟我跳,他們硬說分不清我的性別。」她一連串的喊著,完全不給別人插嘴的機會,一邊喊,一
邊不由分說的拉起柯夢南,一個勁兒的往客廳中間拉。柯夢南無可奈何的站起來,被動的跟著她往前走,一面回過頭來對我說:「下一支舞等我,藍采。」
  「別理他,藍采,」何飛飛也對我喊著說:「我要他陪我跳一個夠才放他呢!」他們跳起來了,我坐在那兒,心裡迷迷糊糊的,一種不真實的感覺抓住了我,這是真的嗎?這是可
能的嗎?他愛的是我嗎?不是水孩兒?不是其他的什麼人?這是真的嗎?是真的嗎?一支舞曲完了,何飛飛果然沒有放開柯夢南,下一支他們又跳起來了,再下一支舞我和谷風跳的,
再下一支是那個要割我的頭的印第安紅人。
  「我不敢跟你跳,」我說:「怕保不住我的頭。」
  「沒有人敢動你的頭,藍采,」印第安人說:「你這個頭太好了,太美了。」再下一支是小何,接下去小俞又拉住我不放。我不知道柯夢南換了舞伴沒有,我已經眼花撩亂了。好
不容易,我休息了下來,溜出客廳,我跑到陽台上去透透氣,又熱又喘息。有個山地姑娘也站在那兒,我問:
  「是紫雲?還是彤雲?」
  「紫雲。」「怎麼不跳?」「我要休息一下,裡面太鬧了。」
  我們站了好一會兒,然後,我又回進客廳,在客廳門口,我碰到扮成老夫子的祖望,他問我:
  「那個山地姑娘在陽台上嗎?」
  「是的。」我不經思索的說。
  他往陽台去了,我忽然覺得有點不對,他是在找彤雲?還是紫雲?可是,沒有時間讓我再來考慮他的事了,柯夢南迎著我走了過來。「你在躲我嗎?藍采?」他有些激動和不安。

  「沒有呀,是你一直不空嗎。」我說。
  「那麼,現在能跟我跳嗎?甘蘭士。」
  「你叫我什麼?」「甘蘭士。」他很快的說:「當我扮作貝多芬的時候,請你扮一扮甘蘭士吧,如果你要否認,也等散會以後。」
  「可是——」他一把蒙住了我的嘴,幾乎把面具壓碎在我的嘴唇上。
  「別說什麼,跳舞吧。」
  那是一支慢四步,他攬住了我,音樂溫柔而纏綿,他的胳臂溫存而有力。我靠著他,這是一個男性的懷抱,一個男性的手臂,我又昏了,我又醉了。
  一舞既終,他低低的說:
  「取下你的面具,我想看看你。」
  「不,」我說:「現在還是戴面具的時候。」
  祖望匆匆忙忙的跑了過來,慌張的樣子非常可笑,一把抓住了我,他說:「彤雲呢?」「我不知道。」我說。「糟了,藍采,」他慌張的說:「我表錯了情。」
  「不,你表對了情了。」一個聲音插進來說。我們抬起頭來,又是個山地姑娘,這是彤雲。
  「你什麼意思?彤雲?」祖望的聲音可憐巴巴的。
  「你一直表錯了情,今天才表對了。」彤雲說。
  「彤雲!」祖望喊。「別說了,我們先來跳舞吧!」彤雲挽住了他,把他拖進舞池裡去了。「他們在說些什麼?」柯夢南不解的問我。
  「一些很複雜的話,」我說:「這是個很複雜的人生。」
  「我們也是群很複雜的人,不是嗎?」
  「最起碼,並不簡單。」
  我們在靠窗邊的沙發上坐了下來,柯夢南為我取來一杯「混合果汁」,他對我舉舉杯子,在我的杯子上碰了一下,低聲的說:「為我們這一群祝福吧!為我們的夢想和愛情祝福吧
!」
  我們都慨然的飲乾了杯子。大概因為果汁中摻和了酒,一杯就使我醉意盎然了。接下去,我都像在夢中飄浮遊蕩,我跳了許許多多支舞,和柯夢南,也和其他的人。舞會到後來變
得又熱鬧,又亂,又瘋狂,大家都把面具取下來了,排成一個長條,大跳「兔子舞」,接著又跳了「請看看我的新鞋」。跳完了,大家就笑成了一團,也不知怎麼會那麼好笑,笑得喘
不過氣來,笑得肚子痛。
  那晚的舞會裡還發生了好多滑稽事,何飛飛不知怎麼摔了一跤,把尾巴也摔掉了,爬在地下到處找她的尾巴。祖望一直可憐兮兮的追在兩個山地姑娘後面,不住的把紫雲喊成彤雲
,又把彤雲喊成紫雲。小俞和水孩兒不知道為什麼打賭賭輸了,在地上一連滾了三個圈子。然後,柯夢南又成為大家包圍的中心,大家把他舉在桌子上,要他唱歌,他唱了,帶著醉意
,帶著狂放,帶著痴情,帶著控制不住的熱力,唱了那支貝多芬曾為甘蘭士彈奏過的「琪奧伐尼之歌」,其中的幾句是這樣的:
  「若願素心相贈,不妨悄悄相傳,兩情脈脈,勿為人知。」大家鼓掌,叫好,吹口哨,柯夢南熱情奔放,唱了好多支好多支的歌,唱一切他會唱的歌,唱一切大家要他唱的歌,唱
得滿屋子都熱烘烘的。然後,大家把他舉了起來,繞著房間走,嘴裡喊著:
  「柯夢南好,柯夢南妙,柯夢南刮刮叫!」
  我不由自主的流淚了。何飛飛站在我的旁邊,也用手揉著鼻子,不斷的說:「我要哭呢!我真的會哭呢!」
  最後,天亮了,曙色把窗子都染白了,大家也都已經筋疲力盡,有的人倒在沙發上睡著了,有的躺在地上動彈不得,音樂還在響著,但是已沒有人再有力氣跳舞。我們結束了最後
一個節目,選出我們認為化裝得最成功的人——何飛飛。谷風和懷冰送了她一個大大的玩具兔子,和她所化裝的模樣居然有些不謀而合,又贏得大家一陣哄堂大笑。然後,在曙色朦朧
中,在新的一天的黎明裡,在修曼的夢幻曲的音樂聲下,谷風和懷冰站在客廳中間,深深的當眾擁吻。
  大廳中掌聲雷動,一片叫好和恭喜之聲,然後,舞會結束了。大家換回原來的服裝,紛紛告辭。
  是柯夢南送我回家。天才微微亮,街上冷冷清清的沒有一個行人,有些薄霧,街道和建築都罩在晨霧裡,朦朦朧朧的。春天的早晨,有露水,還有濃重的寒意。他把他的外衣披在
我肩上,低聲說:
  「散散步,好嗎?」我點點頭。我們沿著長長的街道向前走,好一會兒,兩人都沒有說話,最後,還是他先開口:
  「藍采。」「嗯?」「我現在準備好了,你告訴我吧!」
  我望著他,他的臉發紅,眼睛中流轉著期待的不安,薄薄的嘴唇緊緊的抿在一起。那神情仿佛他是個待決的囚犯,正在等待宣判似的。我望著他,深深的,長長的,一瞬也不瞬的
。「別苦我吧!」他祈求的說:「你再不說話,我會在你的注視下死去。」「你不需要我告訴你什麼。」我低低的說。
  「我需要。」「告訴你什麼呢?」「你愛我嗎?回答我!快!」他急促的。
  「你為什麼不去問問懷冰愛不愛谷風?」我說。
  他站住,拉住了我,我們停在街邊上,春風吹起了我的頭髮和衣角,吹進了我們的心胸深處。他緊緊的盯著我,喘了一口長長的氣,然後,他的頭俯向我,我熱烈的迎上前去,閉
上我的眼睛。從此,我的生命開始了另外的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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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從舞會回到家裡,媽媽還沒有起床,我躡手躡腳的回到我的房間,立即就合衣的倒上了床。
  我很疲倦,但是並沒有立即入睡,仰躺在那兒,我望著天花板,望著窗櫺,望著窗外的雲和天,心裡甜蜜蜜的、昏沉沉的,又是醉意深深的。我的眼前還浮著柯夢南的影子,他的
笑,他的沉思,和他的歌。好久好久,我就那樣一動也不動的躺著,讓那層懶洋洋的醉意在我四肢間擴散,讓柯夢南的一切佔據我全部的思維,直到我眼睛再也睜不開了。
  我睡著了,夢到許多光怪陸離的東西,一會兒我是在個遊樂園裡,一會兒我又在碧潭水畔,接著又變成化裝舞會——柯夢南始終在我前面,不住的回頭叫我,我拚命的向他跑去,
可是總跑不到他那兒,跑呀跑的,跑得我好累,跑得我腰酸背痛,可是他還是距我那麼遠,我急了,大喊著:
  「過來吧!柯夢南!」於是,我醒了,一室懶洋洋的陽光,斜斜的照射在床前。媽媽正坐在床沿上,微笑的望著我。
  「怎麼了,作惡夢?」媽媽問。
  「噢,沒有,」我怔忡的說,揉了揉眼睛。「什麼時間了?」「你睡得可真好,」媽媽笑著說:「看看窗子外面吧,太陽都快下山了。」可不是嗎?一窗斜陽,正閃爍著誘人的金
色光線,我從床上坐了起來,大大的伸了個懶腰,夢裡的一切早已遁了形,我渾身輕鬆而充滿了活力。
  「舞會怎麼樣?」媽媽關懷的問。
  我的臉突然發起熱來,噢,舞會!噢,神奇的時光!噢,柯夢南!「好極了,媽媽。太好了。」
  媽媽深深的注視著我。
  「舞會中發生了什麼事嗎?」她敏銳的問。
  「媽媽!」我喊,有一些驚奇,有更多的腆。「能發生什麼事呢?」我說著,一面側耳傾聽,是我的耳朵出了毛病嗎?何處傳來了口哨之聲?「那可多著呢!」媽媽說,走到窗子
前面去,拉開窗窗,她注視著窗子外面,好半天,她回過頭來,皺皺眉說:「有個傻子,今天一天都在我們家門口走來走去。」
  「哪兒?」我從床上跳了起來。
  「你自己看嘛!」我衝到窗子前面去,哦!果然,是柯夢南,他正靠在大門口的老榕樹上面,倒好像滿悠閒的,正在低低的吹著口哨呢!「哦,媽媽!」我喊:「那不是傻子呀!

  「不是傻子是什麼?就這樣吹了一個下午的口哨了!」
  「哦,媽媽!」我叫著,來不及說什麼,我就向門口衝去了,媽媽在我後面直著喉嚨喊:
  「跑慢一點兒,當心摔了!他一個下午都等了,不在乎這幾分鐘的!」「哦,媽媽!」我再喊了一聲,顧不得和媽媽多說了,也顧不得她的調侃,我一直衝出了大門,喘著氣停在
柯夢南面前,他的眼睛一亮,身子站直了。「藍采!」他喊。「你在幹嘛呀?」我問。
  「等你嘛。」「為什麼不按門鈴?」「我想,你可能在睡覺,我不願意吵醒你。」
  「你沒有睡一下嗎?」「睡了兩小時,滿腦子都是你,就來了。」
  我們對視著,好半天,我說:
  「你真傻,柯夢南!」他笑笑,不說話,只是呆呆的望著我。
  我拉住他的手腕,說:
  「進來吧,柯夢南,見見我的媽媽。」
  我們走進了屋裡,媽媽微笑的站在桌子旁邊,桌上,兩杯牛奶正冒著熱氣,一盤蛋糕,一盤西點,放得好好的,不等我開口,媽媽對我和柯夢南說:
  「坐下吧,藍采,你睡了一天,還沒吃東西呢,至於你的朋友,好像也很餓了。」她把牛奶分別放在我和柯夢南的面前。
  「媽,」我有些不好意思,低低的說:「這是柯夢南。」
  柯夢南對媽媽彎了彎腰,他也有些侷促。
  「伯母。」他喊。「坐下吧,坐下,」媽溫柔的笑著,注視著柯夢南。「先吃點東西,我最喜歡看孩子們吃東西的樣子。」
  我拉著柯夢南坐了下來,我確實餓了,何況那些點心正散發著誘人的香味。柯夢南也沒有客氣,我們吃了起來,吃得好香好香,柯夢南的胃口比我更好。媽媽坐在一邊,笑吟吟的
望著我們,她那副滿足和愉快的樣子,仿佛享受著這餐點心的是她而不是我們,一邊看我們吃,她一邊不停的打量著柯夢南,等我們吃得差不多了,她才問柯夢南:
  「你家住在哪兒?」「南京東路,離這兒並不遠。」
  我們住在新生南路。「你父親在哪兒做事?」
  「他開了一家醫院,不過我們家和診所是分開的。」
  「哦,」媽媽關心的望著他:「你有幾個兄弟姐妹?」
  「這個,」他的臉色頓時變了,眼睛裡閃過了一絲陰鬱的光,那張漂亮的臉孔突然黯淡了。「有兩個妹妹,一個弟弟,」他輕聲的說:「同父異母的。」
  「哦,」媽有些窘迫,我也有些驚異,對於柯夢南的家世,我根本不知道。「你的生母呢?」媽媽繼續問,她的眼光溫柔而關懷的停在柯夢南的臉上。
  柯夢南的頭垂下去了,他的牙齒緊緊的咬了一下嘴唇,再抬起頭來的時候,他的眼睛裡有著燒灼般的痛苦。
  「她死了!」他僵硬的說:「她原是我父親的護士,愛上了我父親,結了婚,生了我。可是,沒多少年,我父親又愛上了他的一個女病人,他和那個女病人同居,和我們分開了,
每個月他供給我們大量的金錢,讓我們生活得非常豪華,就算盡了他的責任,結果,我母親在我十五歲那年自殺了,她吞了安眠藥,藥還是我父親的處方,因為我母親患失眠症已經很
久了。」室內沉靜了一會兒,他又低下了頭,一語不發的喝光了杯中的牛奶,好半天,媽媽歉然的說:
  「對不起,我不該問你這些。」
  他很快的抬起頭來,振作了一下說:
  「沒關係,伯母。我現在已經比較能淡然處之了,以前我曾經渡過一段很痛苦的日子,痛苦極了,我就狂喊,狂歌,狂叫,在各種樂器上亂撥亂敲,用來發洩。現在,我好多了,
自從——和藍采他們接近以後。」
  媽媽點了點頭,她的眼光更溫柔了。
  「那麼,你現在跟父親住在一起嗎?」
  「不,」他堅決的搖搖頭:「我自己一個人住,有個老傭人跟著我,我永不可能跟我父親住在一起,盡管他用各種方法想挽回我。」「或者——他也有苦衷?」媽媽試探的說。
  「別為他講話,伯母!」柯夢南顯得有些激動。「他是個劊子手,他殺掉了我的母親!」
  「好,我們不談這個,談點別的吧!」媽說,端起了我們吃空了的碟子,送到廚房去,一面問:「你學什麼?」
  「音樂。」
  話題轉了,我們開始談起音樂來,這比剛才那個題目輕鬆多了,室內的空氣立即變得活潑而融洽。我們談了很久,柯夢南在我們家吃的晚餐,我發現媽媽幾乎是一見到他就喜歡他
了,這使我滿心充滿了興奮和愉快。
  飯後,我和柯夢南去看了一場電影,散場後,我們在街上慢慢的散著步,我說:「我從來不知道你家庭的故事。」
  「一段醜惡的故事,」他痛心的說:「我非常愛我的母親,她能彈一手好鋼琴,又能作曲,又能唱。而且,她是感情最豐富的,最善良的,她一生,都寧可傷害自己,而不願傷害
別人。」「我可以想像她,」我說:「你一定在許多地方都有她的遺傳。」「確實,」他點點頭,「不過,我比她堅強。」
  「那因為她是女人,」我說:「女性總比男性脆弱一些,尤其在感情上。」他看了我一眼,突然問:
  「藍采,你的父親呢?」
  「我很小的時候,他就和我母親離婚了。」我說。
  他靜靜的凝視著我,街燈下,我們兩個的影子長長的投在地上,忽而在前,忽而在後。好半天,我們都沒有說話,只是相依偎的走著。然後,他輕輕的嘆息了一聲,感慨的說:
  「我們都有一個不幸的家庭,或者,每個家庭中都有一些不幸。」他頓了頓,說:「藍采!」
  「嗯?」「我們以後的家庭,不能允許有絲毫的不幸,你說是嗎?我們的兒女必須在充滿了愛的環境裡長大,沒有殘缺,沒有痛苦!你說是嗎?」「噢,柯夢南,」我說:「你扯
得多遠!」
  「你說是嗎?」他逼問著我,盯著我的眼睛裡帶著火灼與固執,期盼與祈求。「你說是嗎?你說是嗎?藍采,是嗎?你說!」在他那樣的注視下呵,我還有什麼可矜持的呢?我還
有什麼可保留的呢?「是的,是的,是的。」我一迭連聲的說。
  他站住了,用雙手緊握著我的手,他的臉色嚴肅而鄭重,他的聲音誠懇而熱烈:「我們將永不分開,藍采。」
  我望著他,在這一刻,沒有言語可以說出我的心情和感覺,我只能定定的望著他,含著滿眼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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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7 23:09:33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說不出來那種日子有多沉醉,說不出來那種感覺有多瘋狂,也說不出那份喜悅和那份痴迷。我和柯夢南,都溶化在一種嶄新而神奇的境界裡,這種境界中沒有第三者,沒有天和地
,沒有世界上的任何東西,只有彼此。一會兒的凝視,一剎那的微笑,一下輕輕的皺眉,或一段短時間的沉思,都有它特別的意義,都會引起對方心靈的共鳴。然後,我們又驚奇的享
受著那心靈共鳴的一瞬。
  我們喜歡在清晨或是黃昏,手攜手的漫步在初升的陽光或是落日之下。我們喜歡迎著拂面而來的、帶著涼意的那些微風。我們還喜歡春天那份「惻惻輕寒翦翦風」的韻味。一切都
讓我們興奮,一切都讓我們滿足。當我們漫步的時候,我喜歡聽他輕輕的哼著歌。一次,我說:
  「記得你第一次在我們面前唱的歌嗎?在碧潭划船的那一次?」「記得,」他微笑的說:「是那支『有人告訴我』嗎?我作那支歌的時候情緒真壞,滿腔無法發洩的積鬱和怨憤,
壓得我透不過氣來,我不知道我活著是為了什麼,我迷失,我苦悶,我就寫了那一支歌。但是,現在,那一支歌應該改一改歌詞了。」於是,他低聲唱了起來:
  「有人告訴我,這世界屬於我,因為在浩瀚的人海中,
  有個人兒的心裡有我。
  有人告訴我,歡樂屬於我,我走遍了天涯海角,在你的笑痕裡找到了我。
  有人告訴我,陽光普照我,自從與你相遇,陽光下才真正有個我。
  我在何處?何處有我?
  你可曾知道?我在何處?聽我訴說:
  你的笑裡有我!你的眼底有我!你的心裡有我!」
  我們依偎著,那麼寧靜,那麼甜蜜,那麼兩心相許,兩情相悅。連那冷清清的街道上都彷佛洋溢著溫暖,充滿了柔情,穿梭的風帶來的是無數喜悅的音符,這正是春天哪!
  「惻惻輕寒翦翦風!」柯夢南說,緊握著我的手,注視著我的眼睛:「這是我們的春天,藍采!」
  是我們的。接連而來的所有的春天,都應該是我們的。不是嗎?我挽著他的手,斜靠在他的肩上。
  「你不再失落了?」我問。
  「失落是一個年輕人的通病,」他說:「最大的原因是寂寞。生命沒有目的,心靈沒有寄託。現在,我不會再失落了,我有了你。我應該積極一點,為了我,為了你——」
  「為了我們這一代吧!」我說:「你將來要做什麼?」
  「我要學音樂,我要成為一個大的聲樂家,或是作曲家,你不知道我對音樂有多狂,藍采。」
  「我知道。」我說:「畢業後準備出國嗎?」
  「是的,」他點點頭:「國內沒有學音樂的環境,我想去義大利。你願意跟我一齊去嗎?」
  「我不知道,」我搖搖頭:「我不願意離開媽媽。」
  「我們還會回來的,」他說:「我們一定會回來的,出國只是去學習,不是去生根哪,這兒到底是我們的土地嗎!」
  「那麼,你去,我等你回來!」我說。
  「不,」他攬緊了我:「如果你不和我一齊去,我寧可不去了,我離不開你。」「為了一個女孩子放棄你的前途嗎?」我說。
  「是的。」「你傻!」我說。「是的。」「你笨!」我說。「是的。」「你糊塗!」我說。「是的。」我們站住了,他望著我,我望著他,我們彼此望著彼此,然後,他笑了,重
新挽住我,他說:
  「別談這個了,藍采。在我們相聚的時光,不要提起別離。反正,還早呢!」「暑假你就畢業了,早什麼?」
  「還有預備軍官訓練呢!」
  「也帶著我一起去受訓嗎?」我瞪著他。
  「是的,我把你藏在我的背包裡。」
  我們對視著,都笑了起來,他說:
  「你的笑好美好美,藍采。」
  「告訴我你以前那個愛人的故事?」我說。
  「我以前的愛人?」他一愣:「我以前有什麼愛人?」
  「別賴,你唱過的歌,忘了?」於是,我輕哼著:
  「我曾有數不清的夢,每個夢中都有你,我曾有數不清的幻想,每個幻想中都有你,我曾幾百度祈禱——」
  他打斷了我,接下去唱:
  「而今命運創造出神奇,讓我看到你,聽到你,得到你,讓我訴出了我的心曲,我的痴迷。」
  我瞪著他。「你是什麼意思?」我問。
  「你就是那個『你』嗎!」他說。
  「別滑頭,我打賭你作這支歌的時候根本不認得我。」
  「確實。」他點點頭。「那麼——?」「但是那確實是你!」「解釋!」「這支歌的題目叫『給我夢想中的愛人』,一個我心目中理想的女性,我夢寐所求的那種女孩,你就是,
藍采。」
  「真的?」我問。「真的。」他嚴肅的說。
  我不再說話了,靠在他的肩頭,我那麼滿足,滿足得不知道自己還能有什麼希求了。街道很長很長,我們並著肩走著。向前走,向前走,向前走——我堅信,我們就要這樣並著肩
向前走一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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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7 23:09:56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
  這樣的戀愛是無法瞞人的,何況,我們也不想瞞人,舞會的第二天,柯夢南就急著要向全世界宣布他的戀愛了。最初知道這件事的是懷冰和谷風,而整個圈圈裡都知道卻是在舞會
後的一星期。那是一個假日,我們一起到鷺鷥潭吃烤肉去。
  這是舞會之後,大家的第一次聚會。我們帶了一鍋切好了的肉,帶了幾十根鐵簽子,預備用最原始的方式,穿了肉邊烤邊吃。這種吃法是柯夢南同校的一位藝術系的學生教他的,
據說是新疆遊牧民族的烤肉法,烤的都是牛羊肉。
  我們到了水邊已經快中午了,男孩子們負責架爐子生火,女孩子們負責穿肉掌廚,但是,經過了將近兩小時的步行才到目的地,大家都很累,把扛來的肉、簽子、鍋子往地下一放
,就都紛紛的奔向水邊,去舀了水洗手洗臉,誰也不管預先分配的工作了。何飛飛乾脆脫了鞋,踩在水中,發瘋似的亂跳亂叫,把水濺得到處都是。剛好小俞從她身邊走過,被濺了一
頭一臉的水,小俞一面用手擋,一面嚷著說:
  「你這是幹嘛?瘋丫頭!」
  「你叫我什麼?」何飛飛停了下來,伸過頭去問。「瘋丫頭!」「滾你的蛋!」何飛飛不經思索的罵著說:「我是瘋鴨頭,你還是瘋雞頭呢!」「哈!」小俞開心了,大笑著說:
「你是瘋鴨頭,我是瘋雞頭,可不剛好配上對了。」
  大家都笑了起來,這次何飛飛顯然是吃了虧,可是,笑聲還沒有完,就聽到一聲「噗通」的大響,和小俞的高聲大叫。原來,何飛飛趁他不注意,用手把他一拉,又用腳把他的腳
一踢,竟讓他整個栽進了水裡。小俞在水中大喊大叫,掙扎著爬起來,渾身從上到下的滴著水,頭髮濕淋淋貼在額上,水珠在睫毛上和眉毛上閃著亮光,真是說有多狼狽就有多狼狽。
何飛飛拊掌大笑,邊笑邊指著他說:
  「哈!真骨稽,真骨稽得要死掉了。你這下子不是瘋雞頭了,是落湯雞頭了!」我們笑得可真厲害,笑得都喘不過氣來。小俞就在我們笑聲中,一面渾身滴著水,一面吹鬍子瞪眼
睛,摩拳擦掌,他越是那副咬牙切齒的怪樣子,我們就越是笑個不停。終於,他大吼了一聲:「何飛飛,我今天不好好的整你一下,我就在地下滾,一直滾回台北去!」吼著,他就對
何飛飛衝了過來,何飛飛眼看情況不妙,回頭拔腳就跑,小俞也拔腳就追。何飛飛一直跑向我的身邊,柯夢南正站在那兒,笑嘻嘻的觀望著。何飛飛往柯夢南身後一躲,抓著柯夢南,
把他像擋箭牌似的擋在自己面前,嘴裡嚷著說:「柯夢南,趕快救我!」
  「我為什麼要救你呢?」柯夢南笑著問。
  「你是好人嗎,你不像他們那麼壞!好人應該幫好人的忙!」何飛飛說。「哦?你還是好人呀?」柯夢南滿臉的笑,對我做了個鬼臉。「我當然是,你別看我外表愛胡鬧,我內心
最好,最善良,最溫柔不過了,你不信問藍采。」
  「我可不敢擔保!」我笑著說。
  小俞已經衝到柯夢南面前了,何飛飛跳前跳後的躲著他,把柯夢南像車轂轆似的轉過來轉過去,於是,柯夢南成為小俞和何飛飛的軸心,三個人開始捉迷藏似的兜起圈子來。
  「柯夢南,」小俞吼著說,「你護著她幹嘛?她又不是你太太!」「柯夢南,」何飛飛也喊著:「別聽他亂扯,你揍他,趕他走!」柯夢南顯然被他們轉昏了,他討饒的嚷著:
  「好了!好了!我怎麼會捲進你們的戰圈的?現在雙方停火如何?」「我才不乾呢!」小俞叫著:「我今天非把她撳在水裡,讓她喝幾口水才甘心!」「你敢!」何飛飛喊。「我
為什麼不敢?」「好了。看我的面子,小俞,你就饒了她吧!」柯夢南說,急於想擺脫這場是非。「也行,」小俞說:「你既然出面調停,我就聽你,不過有條件的!」「什麼條件?
」柯夢南問。
  「宣布你的秘密!」「我有什麼秘密?」柯夢南詫異的問。
  「好,你不肯承認有秘密,就算它不是秘密吧,那麼,你當眾和藍采接個吻吧!」大家嘩然大叫了起來,驚詫聲,奇怪聲,詢問聲,議論聲全響了起來,我也大吃一驚,接著就滿
臉都發起熱來,說不出是什麼感覺,只感到心臟亂跳,血液加快,不由自主就低下了頭。耳中只聽到小俞的呵呵大笑,和高聲說話的聲音:
  「我是個通天曉,你敢不承認嗎?柯夢南?舞會那天我就看得清清楚楚了!對不對?柯夢南?你摘走了我們的一顆珍珠,從今起,不知有多少人因為你要害失戀病,你也非彌補一
下我們的損失不可!你先和藍采當眾接個吻,然後為我們唱支歌,大家說對不對?」
  接著是一片亂七八糟的叫嚷之聲,我的頭都昏了,也聽不出來大家在說些什麼。小俞和何飛飛的「戰爭」顯然已不了了之,全體的目標都轉移到我和柯夢南的身上。女孩子們把我
包圍了起來,七嘴八舌的問:
  「這是真的嗎?藍采?」
  「你怎麼一點也不告訴我們?藍采?」
  「你什麼時候和他好起來的?藍采?」
  「你可真會保密啊,藍采!」
  我被那些數不清的問題所淹沒了,躲不開,也逃不掉,大家把我圍得緊緊的。我既無法否認,只得一語不發的低垂著頭。在我旁邊,柯夢南也被男孩子所包圍著。接著,不知怎麼
一回事,我和柯夢南被推到了一塊兒,周圍全繞著人,一片吼叫聲:「表演一下,柯夢南!像個男子漢,吻吻你的愛人!」
  我的臉已經燒得像火一般了,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經驗,也從來沒有過這種滋味。可是,我心中卻充塞著溫暖和感動,從那些吼叫裡,我可以聽出大家的熱情,和那份善意。顯然,
他們也在分沾著我們的喜悅和愛情啊!
  柯夢南站在我的面前,終於向那些吼叫低頭了。他用手扶住了我的肩膀,在我耳邊低低的說:
  「怎麼辦?不敷衍一下無法脫身了!」
  說完,他很快的在我面頰上吻了一下,全體的人又吼叫了,拍掌的拍掌,提抗議的提抗議,說我們這個「吻」太「偷工減料」了。柯夢南微笑的看著大家,然後,他不顧那些吵鬧
,開始唱起歌來,他的歌一向有鎮壓紊亂的功效,果然,大家都安靜了下去。柯夢南唱得那麼好,那麼生動,是那支我所心愛的「給我夢想中的愛人」。
  他唱完了,大家用怪聲叫好,吹口哨,並且纏著他不停的問:「這支歌是你為藍采寫的嗎?」
  「這個『你』是藍采嗎?」
  「你訴過了你的心曲,和你的痴迷了吧?」
  他們纏著他鬧,他卻只是好脾氣的微笑著,聽憑他們起哄,直到祖望喊了一聲:「我們到底還吃不吃烤肉呀?」
  大家在笑聲中散開了,找磚頭乾爐子的去找磚頭,找木柴的去找木柴,生火的去生火,我也走到放東西的地方,把簽子拿到水邊去洗。水孩兒跟到我身邊來幫我洗,一面凝視著我
說:「藍采,我早就猜到會這樣的,你跟他是最完美的一對,上帝不可能有更好的安排了。」
  我望著她,有些訝異,這句話多熟悉呀!不久以前,我還這樣猜測過她和柯夢南呢,她的眼睛清亮的閃爍,唇邊帶著個溫溫柔柔的微笑:「恭喜你,藍采。」「水孩兒,說實話,
我——一度以為——」我結舌的說。
  「你想到那兒去了?藍采?」水孩兒很快的打斷我,停了停,她又說:「我說過我不愛湊熱鬧的,對不?」她揚起了睫毛,唇邊的笑容灑脫而可愛,站起身來,她用手按了按我的
肩膀:「改天告訴你我的故事,我愛上了一個圈外人。」
  「真的?」我驚異的問。
  她笑著點點頭,走開了。我拿起簽子,到草地上去坐下來,開始把肉穿到簽子上去,懷冰也和我一起穿,注視著我,她說:「藍采,你真幸福。」「你何嘗不是?」我說。
  我們相對而視,都忍不住的微笑了。
  火燒旺了,大家都圍了過來,一邊烤著肉,一旁吃著。肉香瀰漫在山谷之中,瀰漫在水面上,歡樂也瀰漫在山谷中,瀰漫在水面上。大家吃了半天,才發現少了一個人,是何飛飛
,而且好半天都沒有聽到她的聲音了。祖望說:
  「我敢打賭,她又有了什麼花樣。一向吃起東西來,她都是『當人不讓』的,現在躲在一邊幹嘛?」
  「我找她去!」我說,站起身來,走到水邊去張望著,找了半天,才看到她一個人坐在水邊的一塊大石頭上,呆呆的望著天空發愣,我喊了一聲說:
  「何飛飛,你在做什麼?」
  「我在看那些鳥兒呢!」她說,繼續的看著天空,天上有好幾只鳥在飛來飛去。「它們飛呀飛的好快活!我在想,我的名字叫做何飛飛,我何不也去飛飛呢?」
  她那認真的模樣和那些傻話使我笑了起來,我走過去,拍拍她的肩膀說:「你別想飛了,你再不去吃烤肉呀,那些肉都要『飛』進他們的肚子裡了,那你就什麼都吃不著了!」
  「我不想吃,」她悶悶的說,「我想飛,飛得高高的,飛得遠遠的,飛到另外一個世界裡去!」
  「你這是怎麼了?」我詫異的望著她。
  「我嗎?」她咧了咧嘴,聳了聳眉,又是她那副調皮的怪樣子。凝視著我,她用一種誇張的悲哀的態度說:「藍采,我失戀了。」「好了,好了,」我說:「你的玩笑開夠了沒有
?」
  「你居然不同情我嗎?」她瞪大了眼睛問。
  「好,很同情,」我抱住手一站,看樣子她一時間還不想吃烤肉呢!「告訴我,你愛上的是誰吧!」「柯夢南。」她咧著嘴說。「你讓給我好嗎?」
  我啼笑皆非的望著她,禁不住從鼻子裡哼出一口長氣,這個促狹的小鬼!怎麼永遠沒有一句正經話的呢!看到我的尷尬,她笑了,打地上一躍而起,叫著說:
  「放心!沒人要搶你的柯夢南!唔!好香,我要去搶烤肉了!」我們走回到爐子旁邊,大家正吃得開心,何飛飛從爐子上搶了一串肉就往嘴裡塞,剛剛離火的肉又燙又有油,她大
叫了一聲,燙得蹲下身子,眼淚都滾出來了,大家圍過去,又是要笑,又是要安慰她。她呢?一面慌忙用手捂著被燙了的嘴巴,一面又慌忙用手去揉眼睛,誰知她的眼睛不揉則已,這
一揉眼淚就撲簌簌的掉個不停了。我和懷冰一邊一個的攬著她,我急急的問:「這是怎麼了?怎麼回事?」
  「人家燙得好厲害嗎!」她帶著哭音說:「不信你瞧!」
  她把嘴唇湊近我,真的,沿著唇邊已經燙起了一溜小水泡,想必是痛不可忍的。懷冰也急了,說:
  「誰帶了治燙傷的藥?油膏也可以!」
  誰也沒帶。紅藥水、紫藥水、消炎藥都有,就是沒有治燙傷的。大家看到她那副眼淚汪汪的噘著個嘴巴的樣子,手裡還緊握著那串闖禍的肉,就又都忍不住想笑。小俞把一串剛烤
好的肉吹涼了,送到她面前去,一面笑著說:
  「別哭了,瘋丫頭,誰叫你這樣毛手毛腳呢!快吃一點吧,你還什麼都沒吃呢!不過,你燙這一下也是活該,你心眼壞,老天在懲罰你呢!」「滾你的!」何飛飛氣呼呼的推開他
:「別人燙了你還罵人!沒良心,你們全沒有良心!」說著,不知怎的,她竟「哇」的大哭起來了。我們全慌了手腳,摟著她問:
  「怎麼了?怎麼了?」「又是你,小俞!」彤雲狠狠的瞪了小俞一眼:「人家燙了,你還拿她開玩笑!你們男孩子沒一個是好東西!」
  「我又做錯了?」小俞愕然的瞪著眼睛:「這才是好心沒好報呢!」「你還不道歉?」紫雲推了他一把。
  「我道歉?」小俞叫:「我幹嘛道歉?」
  「你把何飛飛都弄哭了,你還不道歉?」彤雲罵著說:「快呀!去呀!」「好,好,好,我道歉,我道歉,」小俞用手抓抓腦袋,垂頭喪氣的站在何飛飛面前,對她鞠了一躬,像
背書一般的說:「小姐,我對不起,得罪了小姐,一不該讓火神燙傷你,再不該讓烤肉發燙,三不該好心送肉給你吃,四不該說笑話想討你開心,五不該——不該——」他眨巴著眼睛
,想不出話來了,最後才猛然想出來說:「不該讓那串發燙的肉,那麼快的跑到你嘴裡去!」何飛飛眼淚還沒乾呢,聽了這一串話,卻「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從地上一躍而起,她攬
著小俞,親親熱熱的說:
  「你是好人,他們都壞!」
  我們大家面面相覷,好生生的,我們又都「壞」起來了!小俞也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是,總算何飛飛不哭了,一件「燙嘴」的公案也過去了。我們又歡天喜地的吃起烤
肉來。那一整天,何飛飛都跟小俞親親熱熱的在一塊兒,我們甚至於背後議論,春風起兮,恐怕又要有一段佳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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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7 23:10:20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章】
  夏天將來臨的時候,大家都很忙,聚會的時間自然而然就減少了。主要是因為期終考馬上就要到了,而我們大部分都已是大三的學生,柯夢南比我們高一班,暑假就要畢業。別看
我們這一群又瘋又愛玩,對於功課,我們也都挺認真的,所以,那一陣我們只是私下來往,整個圈圈的團聚就暫時停止了。這並不影響我和柯夢南的見面,我們幾乎天天都要抽時間在
一塊兒談談,走走,玩玩。尤其因為暑假裡他要去受軍訓,我們即將面臨小別的局面,所以我們就更珍惜我們可以相聚的時間了。日子裡是摻和著蜜的,說不出來有多甜,說不出來有
多喜悅。我們沉浸在一種幸福的浪潮裡,載沉載浮,悠遊自在,把許多我們身外的事都忘了,把世界和宇宙也都忘了。許久沒有見到懷冰他們,也沒有人來通知我聚會的時間,我呢,
在忙碌的功課中,在戀愛的幸福裡,也無暇主動的去和他們聯絡。因此,我好久都沒有大家的消息,直到有一天,懷冰突然氣急敗壞的來找我:
  「藍采,你知不知道祖望出了事?」「怎麼?」我驚愕的問。
  「他喝醉了酒,騎著自行車,從淡水河堤上翻到堤底下去,摔斷了一條腿!」「什麼?」我大驚:「這是多久以前的事?」
  「兩天以前,現在在××醫院。」
  「你去看過他沒有?」「沒有,我正來找你一起去。」
  「等我一下。」我跑進去和媽媽說了一聲,立即走了出來。我和懷冰一面走向公共汽車站,一面談著。我問:
  「祖望從不喝酒的,怎麼會去喝酒呢?而且,他一向做任何事都是小心翼翼的,會騎著自行車翻下河堤,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假如是無事忙或者三劍客,都還有可能,祖望怎會
如此糊塗?」「還不是受了刺激!祖望就是那麼傻裡傻氣的!」
  「你是說彤雲?」我問。
  懷冰點了點頭,嘆口氣說:
  「有那麼傻的姐姐,又有那麼傻的愛人!」
  「你是什麼意思?」我怔了一下。
  「彤雲完全是為了紫雲,你看不出來嗎?藍采?她對妹妹的感情好到連愛人都要相讓,結果,祖望卻受不了她的拒絕,一個人跑去喝酒,當晚就出了事!」
  「我不認為彤雲完全是為了紫雲,」我說:「彤雲不會那麼傻,愛情又不是糖果或玩具,可以送給別人的!」
  「事實是如此!」懷冰說:「我問你,假若你的一個親密到極點的好友,也愛上了柯夢南,你會讓嗎?」
  我望著懷冰。「不!」我說:「絕不可能!你呢?你會讓掉谷風嗎?」
  她想了想,也搖搖頭。
  「所以,」她說:「我們都沒有彤雲偉大。」
  「不能這麼說,」我不贊同的說:「你忽略了人性,彤雲這麼做是不合理的,如果這其中沒有別的隱情,彤雲就是個大傻瓜!」「人有的時候就是很傻的。」
  「但是,彤雲是個聰明人。」
  「就因為是聰明人,才會做傻事呢!」
  我愣了愣,懷冰這句話仿佛哲理很深,粗聽很不合理,仔細一想,卻有她的道理在。我不說話了,我們默默的走向車站,我心裡恍惚不定的想著,我們這一群人都不笨,都是聰明
人,是不是也都會做些傻事呢?
  我們到了醫院,祖望住的是二等病房,一間房間兩個床位,但是另一個床位空著,所以就等於是一個人一間。我們去的時候,谷風已經先在那兒了,無事忙和水孩兒也在,另外,
就是彤雲和紫雲姐妹。祖望的父母反而不在,大概因為我們人多,他們又要上班,就不來了。我們一進去,就把一間小房間擠得滿滿的了。祖望躺在床上,腿已經上了石膏,頭也綁了
紗布,手臂上也纏著繃帶,看樣子這一跤摔得非常厲害。好在沒有腦震盪什麼的,他的眼睛大大的睜著,神志十分清醒。
  「瞧!又來了兩個!」無事忙看到我們就嚷著:「祖望,你簡直門庭若市呢!剛剛一個護士小姐抓著我問,你是不是交遊滿天下,怎麼朋友川流不斷的!」
  我們走到床邊上,我問:
  「怎麼搞的?祖望?」祖望苦笑了一下,笑得淒涼,笑得苦澀。
  「天太黑,我看不清楚路。」他低聲說。
  紫雲坐在床沿上,痴痴的望著祖望,聽到這句話,她眼圈陡的一紅,忍不住的說:
  「什麼天太黑?好好的去喝酒,又不會喝,自己找罪受嗎!何苦呢?」她的眼睛閉了閉,再揚起睫毛時,已經滿眶淚水,祖望注視著她,他的臉色變了,用牙齒輕輕的咬了咬嘴唇
,他的眼光溫柔的停在她的臉上。然後,他拍了拍她放在床沿上的手,像安慰孩子似的說:「我根本沒什麼關係,紫雲,我很快就會好的,真的,紫雲。」經他這樣一安慰,紫雲完全
控制不住自己了,她猛然間撲倒在他床邊上,「哇」的大哭了起來,哭得好傷心好傷心,似乎把她所有的痴情,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焦慮和擔憂,都藉這一哭而發洩無遺了。祖望大大
的動了容,費力的支起了身子,他撫摩著她的頭髮,一迭連聲的說:
  「怎麼了?怎麼了?紫雲?我真的沒什麼呀,你看,我只不過傷了點皮肉呀!噢,紫雲!」
  他的手攬住了她的頭,眼眶也不由自主的濕潤了。彤雲站在床邊上,目睹這一幕,也不住的用手擦著眼淚,但是她的唇邊帶著笑,分不出是喜悅還是悲哀。然後,我們忽然醒悟到
應該退出這間房間了,我對懷冰和水孩兒使了個眼色,拉著彤雲、谷風、和無事忙,一起悄悄的退出了房間,留下紫雲和祖望,讓他們好好的哭一哭,好好的訴一訴。無事忙為他們關
上了房門,站在門口說:
  「我要守在這兒,幫他們擋駕別的客人。」
  一個護士被哭聲引來了,急衝衝的要衝進病房裡去,無事忙一把攔在前面,笑著說:
  「別去,小姐,裡面沒事!」
  「有人哭呢!」護士小姐說。
  「你沒聽過哭聲嗎?」無事忙笑著問:「別去打斷她,這眼淚是可以治傷口的,比你們的特效藥還好!」
  那護士莫名其妙的望著我們,搖了搖頭,又莫名其妙的走開了。我們大家彼此對望了一下,都禁不住的微笑了起來。我拉了拉彤雲的袖子,低低的說:
  「我要審你,彤雲。」我和她離開了大伙,走下醫院的樓梯,來到醫院前的大花園裡,站在噴水池前,我說:
  「你想做聖人嗎?彤雲?」
  「想做凡人。」她說,安安靜靜的望著水池中的荷葉。
  「你真不愛祖望?」「我告訴過你。」「你確定?你不會弄錯自己的感情?」
  她抬起頭來,深深的望著我,好一會兒,她說:
  「最起碼,我沒有紫雲那麼愛他,我對他的感情早就不忠實了。」「我不懂。」我說。「我告訴你吧,」她深吸了一口氣:「我確實跟祖望好過一陣,有一段時間,我甚至想,我
會愛上他的,會跟他結婚,會跟他過一輩子。可是,當有個男孩子闖進來的時候,我馬上就變了。這證明我對祖望的感情沒有生根,也禁不起考驗。而紫雲不同,她從高中的時候起,
眼睛裡就只有祖望一個人,從沒有對其他任何一個男孩子動過一點點心。所以,她才是祖望所該愛的人,她才是能給祖望幸福的人。你懂了嗎?藍采?」
  「還是不太懂,」我凝視她,她的眼光熱情而坦白。「你是說,你和另外一個人戀愛了?」
  「不是我和另外一個人戀愛了,是我愛上了另外一個人,但是,這已經是過去了。」
  「圈圈外的?」「圈圈裡的。」「誰?」「你難道不知道?」我們相對注視,好半天,兩人誰也不說話。然後,她灑脫的一笑,用手拍撫著我的肩膀,故作輕鬆的說:
  「別放在心裡,藍采,這事早就成為過去了,每個女孩子都會做一些傻氣的夢的,是不是?何況,在我們這個圈圈裡,有幾個女孩沒有為他動過心呢?除去一片痴情的紫雲,和永
不會戀愛的何飛飛以外。」
  我垂下頭,水池裡的一片大荷葉上面,滾動著一粒晶瑩的小水珠,映著日光,那小水珠閃爍出五顏六色的光線。彤雲碰了碰我,說:「你對我的話介意了?」
  「不,只是有點難過。」
  「為了我?」她問,笑了。「別傻了,藍采。每個人有屬於每個人自己的幸福,你焉知道有一天,我不會比你更幸福?」
  我抬起頭來,誠懇的望著她那對閃亮的眸子,握緊了她的手,我由衷的說:「但願你會!我祝福你!彤雲。無論如何,你在我的眼睛裡是偉大的。」「別輕易用偉大兩個字。」她
說:「我們都很平凡。不過,生命多複雜呵!假若我們每個人都像何飛飛一樣單純就好了!」她嘆息了一聲。是的,生命多麼複雜,像荷葉上那粒滾動的小水珠,閃爍出那麼多五顏六
色的光采。但是,它是美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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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7 23:10:44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
  當祖望完全復元的時候,已經是柯夢南入伍的前夕了。為了慶祝祖望的康復,為了歡送柯夢南,我們在谷風家裡舉行了一個盛大的晚宴。因為人太多,我們採取了自助餐的形式,
飯後,大家散在客廳裡。不知怎麼,竟失去了往日的那份歡樂和高談闊論的情緒,我和柯夢南是離愁萬斛,祖望和紫雲是兩情脈脈,彤雲的心情一定很複雜,水孩兒和紉蘭一向就比較
沉默。最奇怪的,是連何飛飛都提不起勁來,一個人縮在客廳的角落裡,安靜得出奇。客廳人那麼多,大家都不說話,就顯得特別的沉悶和別扭。最後,還是小俞忍不住了,站在房子
中間,他大聲的說:「今天是怎麼回事?大家都變成啞巴了?」
  「來玩點什麼吧!」小張說。
  沒有人接腔,小何走去開了唱機,放上一張探戈舞曲的唱片,音樂聲衝淡了室內的嚴肅,又增加了幾分羅曼蒂克的情調。小何走到何飛飛的面前,彎了彎腰說:
  「請你跳支舞好嗎?」「不好!」何飛飛乾脆的回答。「你怎麼了?」小何問:「吃了炸藥嗎?」
  「砰!」何飛飛說。「爆炸過了,就跳支舞吧!」小何好脾氣的說。
  何飛飛不帶勁的站了起來,谷風和懷冰已經跳起舞來了,探戈舞曲就有那麼一種輕快優雅的浪漫氣息,柯夢南看了看我,我們一語不發的站了起來,滑進了客廳的中央。紫雲和祖
望也跳起來了,一時間,大家都紛紛起舞。
  我依偎在柯夢南的身邊,舞動著滿懷柔情,也舞動著滿懷愁緒。整整跳完一支曲子,我們一句話都沒有說,許多時候,沉默是最好的語言。探戈舞曲結束之後,不知是誰換上了一
張慢華爾滋。又不知是誰把客廳的大燈關了,就留下一盞小壁燈,室內光線幽暗,音樂輕柔。我的頭倚靠在柯夢南的肩上,他的下巴輕輕的擦著我的額,我們旋轉著,旋轉著,旋轉著
,旋轉著——「藍采。」他輕輕的喚我。
  「嗯?」「藍采。」他再喚了一聲。
  「嗯?」「藍采,藍采,藍采!」他不停的喚著,聲音溫柔得像一聲嘆息。我們旋轉著,旋轉著,旋轉著,旋轉著——。
  「我入伍以後你要做些什麼?」他問。
  「想你。」我說。「還有呢?」「還是想你!」「還有呢?」「想你,想你,想你!」我不停的說著,像是夢中的囈語。「一直想到你回來。」「藍采!」「嗯?」「我愛你。」
他輕輕輕輕的說。
  我閉上眼睛,淚水充溢在我的眼眶裡,依偎著他,我不敢張開眼睛,怕他的面容在我的淚眼中變得太模糊,我不敢說話,怕我已經緊逼的喉嚨會不受控制,我也不敢思想,怕那成
千上萬的離愁會把我絞死。
  我們繼續旋轉著,旋轉著,旋轉著,旋轉著——
  突然間,音樂停了,突然間,客廳中燈光大亮,我們驚愕的停住,我張開眼睛,這才發現整個客廳中只有我們一對在跳舞,跟隨著燈光的明亮,周圍爆發了一陣掌聲和笑聲,中間
夾著小俞的叫嚷:「多麼美!多麼好!多麼羅曼蒂克!」
  我的臉一定燒得通紅了,這些人多惡作劇啊!可是,這些惡作劇又多麼親切,多麼善良呵!
  燈光重新轉暗,何飛飛走到我們面前來:
  「藍采,把你的舞伴借我一下好嗎?」
  「當然好,」我笑著讓開。
  「你知道,藍采,他一直欠我一舞,」何飛飛說:「在化裝舞會的時候,他說好要陪我跳最後一支舞,但是他陪你跳了,你不知道我吃醋得多厲害。」
  「是嗎?」我問。「真的,」她誇張的嘆息了一聲:「我回家去後一直哭到天亮呢!」「記住,那天散會的時候已經天亮了。」柯夢南提醒她。
  「那麼,我是一直哭到天黑。」
  「我很同情。」我笑著說。
  「你嘲笑,藍采,」她板起臉來:「你多殘忍!只因為你是勝利者,你就這麼欺侮我,其實,我覺得我比你可愛,就不知道柯夢南怎麼會愛上你而不愛我?」她掉頭瞪視著柯夢南
:「為什麼?」「誰說我不愛你?」柯夢南笑吟吟的:「我才愛你呢!」
  「真的?」何飛飛揚起了睫毛,閃爍的大眼睛向他逼近了。「真的?真的?」「真的,像愛我家那只小哈巴狗一樣。」
  「哼!」何飛飛氣呼呼的說:「柯夢南,你變壞了。」
  「都是跟你學的。」柯夢南繼續笑著。
  「好吧!不跟許多囉嗦了!」何飛飛拉住了他:「陪我跳支舞吧,跳完了這支舞,就算我們之間的帳結了,我就不再為你傷心了。」轉向了我,她說:「藍采!你不會吃醋吧?」

  「保證不會!」我說。「那我就放心了,」她說:「不過,假如他是我的愛人啊,我連他看別的女人一眼都不許!」
  「你不是別的女人,你是哈巴狗嗎!」我說。
  「噢,藍采!」她瞪大了眼睛:「你們聯合起來欺侮我,你們是恩恩愛愛的,我是你們的玩意兒,給你們消遣找趣兒的!噢,藍采,你多殘忍!你是我平生碰到的最殘忍的人,不
止你,還有你!」她望著柯夢南。
  「好了,你的牢騷發夠了沒有?」柯夢南問。
  音樂已經又響起來了,是一支快華爾滋,何飛飛不說話,他們開始跳起舞來。我正預備退下去,谷風接住了我,笑著說:「跟我跳一曲吧,藍采,懷冰被三劍客搶走了。」
  我們跳著,谷風說:「你們什麼時候訂婚?藍采?」
  「還不知道,等他受完軍訓再說吧!」
  「紫雲和祖望要訂婚了!」
  「是嗎?」我並不驚異。「多好!又是一對!」
  「你幫幫小俞的忙吧!」谷風說:「他對何飛飛著迷了!」
  「真糟!偏偏是何飛飛!」
  「怎麼?」「她是不會戀愛的!她還是個小孩子,沒開竅呢!」
  「小俞也知道,」谷風說:「但是,總要有一個人幫助她長大呀!」「何必呢?」我說:「她多快樂呀!」
  真的,我望過去,她正和柯夢南酣舞著,她的上半身微向後仰,小小的鼻子美好的翹著,她仿佛跳得很開心,旋轉得像一個展開翅膀的小銀蝴蝶。她是會享受生活的,不是嗎?她
不必和某一個人戀愛,卻擁有每一個人的喜愛,這也夠了,不是嗎?一曲既終,柯夢南回到我身邊來,拭去了額前的兩粒汗珠,他對我苦笑著搖搖頭:「這個小妮子,我拿她真沒辦法
!」他說。
  「誰拿她有辦法呢?」我笑著說。「她又跟你開玩笑了?」
  「可不是!」他說,握住了我的手。「藍采,我們溜到花園裡去,好嗎?」我們溜了。室內燈光暗淡,音樂喧騰,大家都在酣舞之中,沒有人注意到我們溜走。我們到了花園裡,
園中玫瑰正盛開著,滿園花香,滿園月影,花木參差。我們肩並著肩,一直走到水池前面。水池中有月亮的倒影,有花樹的倒影,還有我們的倒影。「看到嗎?」他低低的問我。
  「什麼?」「水裡,」他指指我們的影子:「我們就要這樣並肩,永遠站在一塊兒。」晚風輕拂著,水面漾起無數的波紋,一瓣石榴花的花瓣輕輕的飄落在水池裡,我們的影子盪
漾著,盪漾著,好半天才平息。兩個頭,聚在一塊兒,重疊著花影、樹影、雲影。
  我們抬起頭來,長長久久的對視著。
  「我愛你,藍采。」他低低的說:「我每一根纖維都愛你。」
  我靠近了他,他俯下頭來,他的嘴唇灼熱而濕潤。我緊攬著他的頭,意識從我的胸腔裡飛走,飛走,飛走——飛到不知道什麼地方去,飛得那麼遙遠,那麼遙遠,似乎永遠不再回
到我的身體裡了。然後,我恍恍惚惚的聽到一個歌聲,很遠很遠,很細微很細微,唱的是:
  「我曾有數不清的夢,
  每個夢中都有你,我曾有數不清的幻想,
  每個幻想中都有你,我曾幾百度祈禱,祈禱命運創造出神奇,
  讓我看到你,聽到你,得到你,
  讓我訴一訴我的心曲,我的痴迷。
  只是啊,只是——你在哪裡?」
  我的意識還沒有回復,那歌聲消失了,並沒有引起我們的注意。好一會兒,我們分開了,我才神思恍惚的說:
  「聽到了嗎?」「什麼?」「有人在唱歌。」「是客廳裡傳來的吧!別管它!」
  我們繼續留在花園裡,直到客廳的燈光大亮,我們不能不回到人群裡去了。懷冰迎著我們。「何飛飛呢?」她問。「何飛飛?」我一怔:「我不知道呀!」
  「她不是和你們一起到花園裡去了?」
  「沒有呀,我們沒看到。」
  「這鬼丫頭不知溜到哪兒去了。」懷冰說:「八成她又要耍花樣。隨她去吧!來,你們剛好趕上吃消夜,我和彤雲合作,煮了一鍋蓮子湯。」我們跑了過去,跟著大家吃喝起來,
夜已經深了,我們吃了很多很多。而何飛飛呢,那晚她沒有再出現,直到大家都追查她的下落時,谷風家的下女才報告說,她早已經悄悄的、一個人走掉了。為什麼?沒有人問,她原
是個鬼神莫測的瘋丫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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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7 23:11:08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章】
  我們犯了多大的錯誤!我們是多麼的幼稚和疏忽,經常只憑自己的直覺,而肯定一切的事與物,我們只是一群不懂事的孩子,一群自作聰明的傻瓜!
  等我們了解過來的時候,往往什麼都遲了。
  一年很快的過去了,這一年,柯夢南在南部受訓,我又即將畢業,生活就在書信往返和繁重的功課重壓下渡過。懷冰他們也都是大四了,每個人的生活都不像往年那樣輕鬆,因此
,圈圈裡的聚會停止了,變成大家私下來往,即使是私下來往,也都不太多。我和懷冰、彤雲姐妹比較接近,至於水孩兒和何飛飛,這一年幾乎都沒有見到過。
  「何飛飛還是老樣子,一天到晚嘻嘻哈哈的沒個正經樣,」懷冰有時告訴我一些她的情形。「而且越來越瘋瘋癲癲了。現在人人都管她叫瘋丫頭了。」
  「小俞追到她沒有?」「早就吹了,何飛飛這人呀,恐怕一輩子也不會戀愛,她眼睛裡的男孩子和女孩子好像都沒有什麼分別的!」
  「水孩兒呢?」「要結婚了!」「真的?」「對象是個商人,經營塑膠加工的,比水孩兒大了二十歲,而且是續弦。」「什麼?」我驚異的問:「她幹嘛要嫁這樣一個人?」
  「那人是個華僑,可以帶她到美國去,現在去美國變成一窩蜂了!」「可是,水孩兒不是這樣的人,」我肯定的說:「她一向就是個純情派,既沒有崇洋心理,也不愛虛榮,她是
最不可能為金錢或物質繁榮而出賣自己的!」
  「世界上的事沒有絕對的,地球每秒鐘都在轉動,什麼都在變。藍采,你對人生又了解多少?」
  真的,我對人生又了解多少?在接下來的那件大變故中,我才明白我實在一無所知!
  又是暑假了。柯夢南被調回台北某單位中受訓了,這比我的畢業帶來了更大的喜悅,一連好幾個晚上,我都和柯夢南在一起,訴不完的思念之情,說不盡的相思之苦,歡樂中糅和
著歡樂,喜悅中摻和著喜悅,我們又幾乎把天地和日月都忘了。
  整個圈圈裡都知道柯夢南調回台北了,這個暑假是很特別的,大家都畢業了,男孩子們馬上就要受軍訓,不知道會被分發到什麼地方去,女孩子們呢,有的準備要出國,有的準備
要結婚,有的要到外埠去工作,我們這個小團體,眼看著就要各地分飛,風流雲散了。如果我們還想聚會一下,這暑假最初的幾天就是最後的機會了。剛好柯夢南有三天的休假,於是
,谷風和懷冰發起了一趟旅行,決定大家一起去福隆海濱露營。這是我們圈圈裡最後一次的聚會。
  我們全體都去了,浩浩蕩蕩的一大群人,帶了四個帳篷,男生住兩個,女生住兩個。鍋、盆、碗、壺都帶全了,還有毛毯、被褥、游泳衣等。柯夢南還帶著他的吉他。小何帶了口
琴。我們預計要在海邊住兩夜,玩三天。白天可以游泳,吃野餐。晚上可以賞月,聽潮聲。
  海邊美極了,藍的海,藍的天,白的浪,白的雲,還有那些帶著鹹味的沙,和在淺海中游來游去的、五顏六色的熱帶魚。我們把帳篷架好之後,就有一半的人都換上游泳衣,竄進
了海浪裡。離開了都市的煩囂,我們開心得像一群小孩子,不斷的在海邊和水裡呼叫著,嬉笑著,打鬧著,追逐著。水孩兒和何飛飛在海浪中大打出手,彼此用海水潑洒著對方,然後
又彼此去捉對方的腳,最後兩個人都灌了好幾口海水,把旁邊的我們都笑彎了腰。海邊的第一天簡直是醉人的,我們都被太陽曬得鼻尖脫皮,背脊發痛,都因為游泳過多而四肢酸軟無
力。但是,當落日被海浪所吞噬,當晚霞映紅了海水,當晚風掠過海面,涼爽的撲面而來,我們又忘記疲倦了。海上的景致竟是千變萬化的,我們神往的站在沙灘上,望著遠天的雲彩
由白色轉為金黃,由金黃轉為橘紅,由橘紅轉為絳紫,由絳紫而轉為蒼灰——。海水的顏色也跟著雲彩的變幻而變幻,美得使我們喘不過氣來。然後,一下子,黑夜來了,天空閃爍出
無數的小星星,海面變成了一片黑暗,閃耀著萬道粼光,夾雜著海浪洶湧的、聲勢雄壯的呼嘯、怒吼,和高歌之聲。
  我們把毯子舖在沙灘上,大家浴著星光月光,坐在毯子上面。冥想的冥想,談天的談天。柯夢南懷抱著他的吉他,跟我坐在一塊兒,有一聲沒一聲的撥弄著琴弦。我的頭倚在他的
肩上,用全心靈在領會著生命的那份美,那份神奇。
  接著,漁船出海了,一點一點的漁火,像無數的螢火蟲,遍布在黑暗的海面上,把海面點綴得像夢境一般。漁火閃閃爍爍,明明暗暗,和天上的星光相映。我們眩惑了,迷醉了。
瞪視著海面,大家都無法說話,無法喘息,美呵!我們一生也沒有領略過這種美。塵市所有的困擾都遠離我們而去,我們的生命是嶄新的,我們的感情是醒覺的。這份美使我們不止感
動,而且激動。漁火慢慢的飄遠了,飄遠了,飄遠了,終於被那茫茫的大海所吞噬了。當最後一點漁火消失之後,我禁不住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來。柯夢南也不知所以的嘆息了一聲,重
新撥弄起他的琴弦,小何也吹起了口琴。
  何飛飛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了我們的身邊,用手抱著膝,她把下巴放在膝頭上,安安靜靜的坐在那兒。她的大眼睛對柯夢南閃了閃,輕聲的說:
  「柯夢南,為我唱支歌吧!」
  「為你嗎?」柯夢南不經心的問。
  「是的,為我,你的每支歌都讓我著迷呢!」何飛飛說著,我不由自主的看了她一眼,忽然有某種異樣的感覺,是我神經過敏嗎?我覺得她的聲音在顫抖。
  「好吧,我唱一支,你喜歡聽什麼?」
  「那支『給我夢想中的愛人』吧!」何飛飛說。
  柯夢南撥弄著吉他,開始唱起那支歌來,歌聲纏綿而輕柔的隨著海風飄送,海浪拍擊的聲音成為他的伴奏。這歌有那麼深的感人的力量,盡管我已經聽了幾百次,它仍然引發我胸
中強烈的激情。  「——我曾幾百度祈禱,祈禱命運創造出神奇,
  讓我看到你,聽到你,得到你,
  讓我訴一訴我的心曲,我的痴迷——」
  他唱完了,我們都那麼感動。沒有人鼓掌,怕掌聲破壞了這份情調。大家靜了好一會兒,四周只有風聲、潮聲,和柯夢南吉他的吱嚓聲。然後,何飛飛悄悄的站了起來,一股腦兒
鑽進帳篷裡去了。夜漸漸的深了,但是,大家都了無睡意,躺在毯子上,懷冰建議我們做竟夜之談。我們談著星星,談著月亮,談著海浪,談著我們那些不著邊際的夢想,論著談著,
有些人就這樣睡著了。海風逐漸加強,我開始感到涼意,站起身來,我想去帳篷裡拿一件毛衣,柯夢南一把拉住了我,說:
  「別走,藍采。」「去帳篷裡拿一件衣服,馬上來!」我說。
  「一定要來呵,藍采,我們一生都不會再碰到這麼美的夜!」他說。我怔了怔,這話何其不祥,但是,這是什麼年代了,那兒跑來這些迷信?我向帳篷走去,一面說:
  「一定就來。」鑽進了帳篷,我吃了一驚,帳篷頂上掛著一盞燈,燈下,何飛飛正孤獨的睡在帳篷裡,她的臉朝著帳篷的門口,眼睛清亮的睜著,滿臉都是縱縱橫橫的淚痕。我喊
了一聲:
  「何飛飛!」她也猛然吃了一驚,似乎沒有料到我的闖入,一骨碌從地上坐起來,她慌張的拭著淚痕,我跪下去,用手按住她的肩膀,我說:「怎麼了?何飛飛?」「什麼怎麼了
?」她作出一個勉強的笑容,反問了我一句。「我沒事呀!」「告訴我,何飛飛,」我說:「到底是什麼事?」
  她對我扮了個鬼臉,笑著說:
  「怎麼我一定該有事呢?難道你以為我失戀了?」
  我心裡怦然一動,緊盯著她,我說:
  「是嗎?」「什麼是嗎?」她裝糊塗。
  「你自己說的。」「失戀?」她大笑,握著我的手說:「是呀,我告訴過你的嗎,我愛上柯夢南了。」我繼續緊盯著她。「是嗎?」我再問。「哎呀,藍采!」她叫了起來:「你
以為全天下的女人都和你一樣,會對柯夢南發狂的呀!」「那麼,你幹嘛要哭?」
  「哭?誰說我哭來著?」她挑著眉梢,瞪視著我,嘻皮笑臉的。「告訴你吧,我在海水裡泡得太久了,海水跑到眼睛裡去了,當時我不覺得疼,現在眼睛越來越不舒服,風一吹就
要流眼淚,所以我就到帳篷裡來躺躺,剛剛滴了眼藥水,你以為是什麼?我在哭嗎?」她嘆了口氣:「你們學文學的人呀,就是喜歡把任何事情都小說化!趕明兒你還會對人說,何飛
飛失戀了,一個人躲在帳篷裡哭呢!」
  我凝視著她,是這樣的嗎?她那明朗的臉龐上,確實找不到什麼烏雲呢!顯然又是我神經過敏了,何飛飛本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嗎。我釋然的站起身來,說:
  「那就好了,你還是多躺躺吧!外面風好大,當心眼睛發炎,別吹風吧。我來拿件毛衣。」
  取了毛衣,我重新回到沙灘上,在柯夢南身邊坐下來。柯夢南問:「怎麼去了這麼久?」「何飛飛的眼睛不舒服,跟她談了幾句。」
  「怎麼了?」「大概進了海水。」我們不再關心何飛飛的事了,望著那像黑色緞子般反射著光亮的海水,望著那無邊無際的閃爍著星星的天空,我們靜靜的依偎著,有談不完的話
,計劃不完的未來。
  「藍采,跟我一起出國吧!我已經申請到三個學校的獎學金,僅僅靠獎學金,也夠我們在國外的生活。」他說。
  「我丟不開媽媽,」我說:「她只有我一個女兒!」「和她商量商量看!」「如果和她商量,她會鼓勵我跟你去,她是只為我的幸福著想的,我們不能太自私,是不?夢南?」
  他沉吟了,我仰躺下來,用手枕著頭,望著天空。
  「如果你要去,什麼時候走?」我問。
  「明年春天,我結訓以後。不過,這還要看你,你不去,我也不去。」「傻話!」我說:「你該去,我們可以先訂婚,等你學成歸國,我們再結婚!」「誰知道我要去幾年?」他
說:「任何一種成功的引誘,都抵不上和你片刻的相聚,別說了,藍采,你不去,我也不去。」
  「你真是孩子氣。」我說:「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這是詩人的自欺之言,藍采,」柯夢南說:「兩情相知,就在於朝朝暮暮呢!假若愛人們都不在乎朝朝暮暮
,那麼也不必結婚,也不必因分別而痛苦了。總之,我是俗人,藍采,我要爭取能跟你相聚的每一分,每一秒,不但朝朝,而且暮暮!」「你傻!柯夢南。」我說。
  「是的,我把感情看得重於一切,名利,前途!這該是我母親的遺傳。」
  「你很久沒去看你父親了吧?」我不經心的問。
  「別提他!藍采!」「你不該和你父親記恨,」我說:「他總歸是你父親!」
  「他是個劊子手,他殺了我母親!我永遠不會原諒他,你別幫他說話I」他煩躁了起來。
  「或者他是無意的,或者他不能自已,或者他有苦衷,你該給他解釋的機會,不該拒絕他!例如我,雖然我的父母離婚了,但我不恨我的父親,假若他有一天回來了,我會投進他
的懷裡去!」「我們的情況不同,不要相提並論,」他打斷了我,又冷冷的加了一句:「你辜負這麼好的夜晚了,藍采。」
  我不再說了,我了解他,別看他外表很溫柔,固執起來的時候,他是毫不講理的。然後,我們又談起別的來,談起即將來到的黎明,談起我們無數無數個明天。一直談得我們那麼
疲倦,那麼盡興,那麼銷魂,然後,不知道怎麼回事,我就這樣睡著了。睡在天幕的底下,睡在大海的旁邊。海,不斷的洶湧著,喧鬧著,歌唱著——是一曲最好的催眠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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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我被強烈的太陽光所照醒了,迎著陽光,我睜不開眼睛,支起身子來,我滿頭髮裡,滿衣襟裡都是沙。好不容易張開了眼睛,柯夢南正站在我面前,對著我微笑。
  「早,」他說:「我的睡美人。」
  「幾點了?」我懶洋洋的問。
  「不到七點。」「太陽出得真早呀!」「太陽五點鐘就出來了,你錯過了日出,又錯過了漁船的歸航。」「你一夜都沒有睡麼?」我問。
  「睡不著,看你睡比什麼都好,像一幅最美的畫。」
  我有些靦腆,生平第一次,就這樣在露天之下睡著了。何況,還在一個男人的注視之下。站起身來,我掠了掠頭髮,又撲掉滿衣服的沙子。這才發現自己渾身都是沙,連睫毛上,
眉毛中,和嘴巴裡都是。撲了半天,也弄不清爽,我說:
  「我要去泡泡海水。」「去吧!換游泳衣去,我等你!」
  我向四面看了看,一半的人都已經換了游泳衣,鑽進海浪裡去了,還有幾個猶在睡夢之中。柯夢南說:
  「你去換衣服,我去給你買點吃的來,空著肚子游泳最不衛生!」「好!」我說著,跑進帳篷裡去了。
  帳篷中很陰暗,但是也很悶熱,何飛飛已經不在了,大概早就跑去游泳了。帳篷裡只有水孩兒,也在翻找著游泳衣。
  「你先換吧,我幫你看著門。」我說。
  她換起衣服來,我說:
  「聽說你要結婚了。」「是的。」她說。「準備請大家吃喜酒嗎?」
  「恐怕沒辦法,他在美國,我要到美國去結婚。」
  我望著她。「水孩兒。」我喊。「嗯?」「你為什麼要嫁這樣一個人?你愛他嗎?」
  她愣了愣,用牙齒輕咬著嘴唇,注視著我。然後,她又繼續換著衣服。「並不是每一個人都和你一樣幸運,可以得到愛情的,藍采。」她說。「我不懂。」「我想,我和他談不上
愛情,」她說:「他需要一個妻子,看中了我的容貌,我呢——」她頓住了。
  「你呢?」我追問:「你所為何來?」
  她深深的注視著我,接著卻不知所以的笑了笑,說:「就這麼回事,嫁一個丈夫,有一個安定的家就行了,他的年紀比較大,可以保護我,我一向是需要人保護的,我很女性,我
承認。」「沒有愛情的婚姻是可怕的!」我說。
  「別武斷!」她站到前面來:「幫我繫一繫帶子!」
  我幫她繫好游泳衣的帶子,她說:
  「我來幫你看門,你換衣服吧。」
  我換著衣服,一面說:
  「我還是不懂你為什麼要嫁給他?」
  「藍采,」她靜靜的說:「你一定要問,我就告訴你吧!我一度愛過一個人,柯夢南——噢,你別插口,聽我說完,我很為他神魂顛倒過一陣,直到他和你戀愛了。好長一段時間
,我恍然若失,然後,我碰到了這個人,他回國來物色一個太太,對我很溫柔,很體貼,很細心,於是,我想,我還有什麼可求的呢?世界上只有一個柯夢南,不是嗎?噢,別說,藍
采!就這樣,我答應了他的求婚,不過,你放心,我會幸福的,結了婚,我就會竭盡心力去做一個好妻子,你懂嗎?藍采!你決不許為我擔心,我今天會把這件事告訴你,就表示我對
這事不在乎了,從今天開始,我們都把這件事拋開,誰都不要再提了,好不?」我望著她,對她搖了搖頭。
  「水孩兒,」我想說什麼,但我說不出來,只能呆呆的凝視著她。「別煩惱,藍采,我告訴你一句話,好嗎?」她走過來,為我拉好游泳衣的拉煉,攬住了我的腰:「我很快樂。
」「是真心話?」「我發誓,百分之百的真實,我的那個他並不羅曼蒂克,但他很實在,對我,這樣配合最好,因為我太愛做夢了。好了,別發呆了,你的他在叫你呢!」
  真的,柯夢南正在外面直著喉嚨喊:
  「藍采,你好了沒有?藍采!」
  「去吧!」水孩兒拉了我一把:「我也要去游泳了!」
  我們一起鑽出帳篷,柯夢南正從遠處走來。水孩兒對我和柯夢南拋下了一個微笑,就對著海浪衝過去了,我注視著她,直到她跑進了海水之中。柯夢南用手腕碰了碰我,說:
  「你在幹嘛?這兩杯牛奶都快要被太陽曬滾了!」
  原來他一手端了一杯牛奶,穿過了遼闊的、太陽照射著的沙灘,又要維持牛奶不潑洒,又要注意腳下高低起伏的沙丘,已經走得滿頭滿臉的汗珠,顯得傻瓜兮兮的。我看著他,禁
不住噗哧一笑。接過牛奶,我說:
  「我真不知道你什麼地方迷人!」
  他一怔,說:「好說,藍采,你從哪兒跑來這麼一句話?」
  「可是,」我長長的嘆息了一聲:「我愛你,柯夢南。」
  他挽住了我,用手拍拍我的背脊。
  「傻藍采!」他說。「快喝牛奶吧。」
  我們喝完了牛奶,放下杯子,他拉住我的手。
  「走!我們游泳去!我要跟你比一下蛙式。」
  我們手牽著手,向著大海跑去,海水淹沒了我們的足踝、小腿、膝——我們繼續跑著,一個大浪湧上來,一直撲到我們的下巴上,我大叫,他拉著我,把我拉倒下來,跟著海浪,
我們淌出去了。「游吧!」他說。我們開始游了起來,像兩條魚,在水裡穿梭不停。他潛在水中,捉住了我,把我拉到他的身邊去,然後,在深深的水裡,他吻住了我,我喘不過氣來
了,我們一起衝出水面,長長的透了一口氣,拂掉滿臉的水,我們注視著,相對大笑。
  有個人穿了一身全紅的游泳衣,像一支箭一般從水裡射向我們,從我和柯夢南之間穿過去,把我們給分開了。那人從水裡冒了出來,是何飛飛。
  「噢,是你,何飛飛,」我笑著說:「你還是個冒失鬼,差點把我撞摔了。」她抹去了滿臉的水,微笑的看著我和柯夢南,她的氣色不好,眼睛紅紅腫腫的。柯夢南說:
  「你的眼睛沒好,怎麼又跑來游泳了?再給海水泡泡,待會兒又要叫疼了。」「謝謝你的關心,」何飛飛笑著說,聲音非常特別:「我的眼睛沒病,病在這裡,」她用手指指胸口
,然後對我們嫣然一笑,擺擺手說:「好了,不打擾你們,剛剛水裡那一幕太動人了!拜拜!」一頭栽進了水裡,她攪起無數白色的泡沫,又濺起好多的水珠,像條人魚般一竄就竄得
好遠好遠。我們目送她游遠了,柯夢南望了望我,聳聳肩說:
  「何飛飛是怎麼回事?」「她本來就是瘋瘋癲癲的嗎。」
  柯夢南搖了搖頭。「不對,」他說:「她有些不對勁。」
  柯夢南的話使我有種不安的感覺,但是,這份不安立即被柯夢南所分散了,他拉住我的手,說:
  「來吧,別管她了,我們游泳吧!」
  我們又重新游了起來,在水中又是追逐,又是嬉笑,玩得好不開心。游累了,我就躺在沙灘上的遮陽傘底下,他坐在我的身邊,靜靜的看著我,用手指在我的皮膚上輕輕的劃著,
我張開眼睛來,我們深深的注視,痴痴迷迷的相對而笑。
  沙灘上突然有一陣騷動,我們看到人群向同一個方向跑去,我坐起身來,問:「出了什麼事?」然後,我看到三劍客從水中走上沙灘來,周圍簇擁著一大堆人,小俞手裡抱著一團
紅色。我直跳了起來,喘著氣喊:
  「是何飛飛!」柯夢南也跳了起來,我們向那邊飛跑而去,一大群人圍在那兒,我抓住了彤雲,問:
  「怎麼了?怎麼了?」「我也剛跑來,是何飛飛,不知道怎麼了?」
  我鑽進人堆裡,何飛飛正躺在地下,小俞在搓揉著她的腿,她卻好好的,只是蹙著眉,咧著嘴叫哎唷,我問:
  「什麼事?怎麼了?」「沒什麼,」小俞笑嘻嘻的說:「她淘氣嗎,腿又抽筋了!」
  「噢,何飛飛,」彤雲用手拍著胸口說:「你真嚇了我一跳,我還以為來了條大鯊魚,吃掉了你的一隻腳呢!」
  「哎唷,哎唷,好難受,」何飛飛一個勁兒的叫著:「你們別站在那兒笑嗎,幫我想想辦法呀!」
  「去帳篷裡躺躺吧,」小俞說:「抽筋沒什麼好辦法,我看你少游一點吧,這次旅行對你來說真不順利,一會兒眼睛出毛病,一會兒腿又出毛病。」
  「去帳篷吧,」懷冰說:「我的旅行袋裡有松節油,擦一擦試試看。」「我們扶著何飛飛走進帳篷,」男孩子們看看沒什麼事,立即就散開了,我對柯夢南說:
  「我陪陪何飛飛,你去幫我們弄幾瓶汽水來好不好?我口乾了。」柯夢南走了。我鑽進帳篷,人都散光了,只有懷冰在給何飛飛擦松節油,一面揉擦著她的腿,以增加血液的循環
。我走過去說:「讓我來吧,我游了一個上午,也要休息一下了。」
  「好,」懷冰把松節油和藥棉遞在我手裡:「那就把她交給你吧!我還要去泡泡水。」
  我接過了松節油和藥棉,坐在何飛飛身邊,幫她揉擦了起來,懷冰鑽出了帳篷,回過頭來交代了一句:
  「何飛飛,多休息一下,別馬上又去游泳,腿抽一次筋就很容易抽第二次,好了,我等會兒再來。」
  她走了,我搓著何飛飛的腿說:
  「你倒真會嚇人,遠看著小俞把你抱上岸來,我還以為你淹死了呢!」
  她突然長嘆了一聲,把頭轉向一邊說:
  「淹死倒也罷了!」我愣了愣,說:「這是怎麼了?你這兩天怎麼一直怪裡怪氣的?」
  她猛的轉過身子來面對著我,我從沒有看過她這樣的神情,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裡面燃燒著炙熱的火燄,臉色卻蒼白得像一張紙,連嘴唇都失去了顏色。她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腕
,手指是冰冷而顫慄的,她喘著氣,胸部劇烈的起伏著,口齒不清的說:「藍采,你救救我,我真的要死掉了。」
  「這——這——這——」我大驚失色:「你怎麼了?何飛飛?這是怎麼回事?」她的手緊握住我的手腕,手指都陷進我的肌肉裡,接著,她渾身都像發瘧疾般顫抖起來。她的大眼
睛一瞬也不瞬的盯著我,微仰著頭,她像個跋涉於沙漠之中的垂死者,在期待一口水喝那樣,哀懇的說:
  「藍采,你救救我吧,只有你能救我!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我要死掉了。我寧可死掉!」
  「慢慢說,好不好?」我急急的說:「只要我能幫你的忙。」
  「我愛上了柯夢南。」「什麼?」我驚呼。「你聽到了嗎?藍采?」她用手掩住了臉,陡的大哭了起來:「我愛上了你的愛人!愛了好多年了!我為他要發瘋要發狂,我用各種方
法來逃避,我用一切嬉笑的面孔來掩飾自己,可是,我沒有辦法,我已經無法自拔,我愛他!我愛他!我愛他!我要為他死掉了!噢!藍采!藍采!藍采!」
  我嚇呆了,嚇怔了,嚇得無法說話了。她跪在地上,用手搖撼著我,神經質的哭喊著說:
  「你聽到了嗎?藍采?我愛他!從他在碧潭唱歌的那一天起,我就為他發瘋了!我沒有辦法忘記他,我用了各種方法,各種方法!但是我忘不掉他呀!我不能再對你掩飾了,藍采
,你不知道我對他的那種感情,那種狂熱,」她大大的喘著氣:「我要死了!藍采!」她繼續抓緊了我,我不由自主的向後退縮,嘴裡喃喃的說著一些自己也不了解的話:
  「你嚇住了我——何飛飛,你嚇住了我——你——你——別開玩笑吧!」「開玩笑?我開玩笑?」她大叫了起來,臉色更加蒼白了,她瞪著我的眼睛裡噴著火,然後,她的牙齒緊
咬住了嘴唇,她的頭轉向了一邊,她咬得那麼重,我看到鮮紅的血液從她的嘴唇上滴了下來。放開了我,她背轉身子去,用一種我從沒有聽過的那麼淒楚的聲音說:「為什麼我每次說
出心中的話,別人都要當作我是開玩笑?」
  我縮在那兒,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我還沒有從那份驚嚇中蘇醒過來,帳篷中有了一陣短時間的岑寂,然後,她重重的摔了一下頭,把頭髮摔向腦後,她的嘴唇還在流血,她的眼睛
裡閃耀著一種狂熱的光采,使她整個臉龐上都充滿了某種瘋狂的、野性的美麗。「毫無用處的,是嗎?」她對我說,聲音顯得無力而柔弱。「你無法救我的,是嗎?」
  我沉默了片刻,我的嘴唇乾燥,喉嚨枯澀。
  「何飛飛,」我困難的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我能怎樣幫助你呢?何飛飛?你——你明白,愛情——
  並不是禮物,你——你懂嗎?」
  她對我緩慢的點了點頭。
  「我想,我懂,」她輕聲的說:「我懂,我早就懂了,沒有人能幫助我,沒有!」她又咬住了嘴唇,舊的創口滴出了新的血,她轉過身子,向帳篷外走。
  「你去哪兒?」我本能的追問。
  「去游泳,我的腿已經好了,海水可以沖掉一切,可以淹沒一切!」她回過頭來,對我淒淒楚楚的微笑,那微笑那麼美,那麼動人,那麼孤苦,又那麼無助,我一生都忘記不了那
個微笑!「我去游泳,說不定海水可以澆滅我心頭的火燄。忘記我對你說的話吧;我說了好多傻話,是不是?我真滑稽?是不是?」「何飛飛!」我叫。「再見!」她「」的一聲,掀
開帳篷的門,衝出去了。我也追到帳篷外面,這才看到,柯夢南抱著好幾瓶汽水,像一根木樁般挺立在那兒,他一定聽到了我和何飛飛的全部對白,他的臉色已經表明一切了。驀然看
到他,何飛飛也大吃了一驚,但是,她並沒有遲疑一秒鐘,就對著大海跑過去了。柯夢南大喊了一聲:
  「何飛飛!」接著,他的手一鬆,汽水瓶全體跌落在地下,汽水湧了出來,在沙子上冒著泡泡。他沒有顧慮汽水,放開腳,他對著何飛飛追了過去,一面不停的喊著:
  「何飛飛!何飛飛!何飛飛!」
  一種鋒利的、異樣的感覺,尖銳的刺痛了我,我聽到我自己的聲音,嚴厲的喊:「柯夢南!站住!」他站住了,茫然的回過頭來,瞪視著我。
  「你要做什麼?」我問。
  「我——我——」他錯愕的說:「我不知道。」
  「你為什麼要追她?」我問,喉嚨更乾了。「你聽到她對我說的話了?」他點點頭。「追到她以後,你要對她說什麼?」我問,那尖銳的刺痛越來越厲害。「我——我不知道。」
他顯得困惑而迷茫。「我只覺得應該去追她。」我心裡像燒著一盆火,有兩股發熱而潮濕的東西衝進我的眼眶裡了,我望著面前這個男人,這個使多少女孩子魂牽夢縈的男人!我是個
幸運者,不是嗎?
  「我為什麼會和你戀愛?為什麼?」我啜泣著說:「我背著多大的重負!先有彤雲,又有水孩兒,現在又是何飛飛,我——我為什麼要愛上你?」
  「哦,藍采,」他的聲音顯得輕飄飄的。「你別哭,藍采。」
  我真的哭了起來,因為那聲音,那聲音突然對我顯得陌生了起來。某種直覺告訴我,何飛飛要得到他了。他不再是我的柯夢南了,他雖然站在我的身邊,但是他的心已經不在這兒
了。「別哭,別哭,藍采!」他重複的說著,他的手拍撫著我的肩,但是,他的眼睛正搜索著海面。
  「你愛上她了。」我說。
  「別傻!藍采!」「說不定你早就愛上她了,而你自己不知道。」
  「別說傻話吧!藍采!」他有些煩躁的跺了一下腳:「我應該追她去!」「是的,你應該!」我尖刻的說:「去吧!你去吧!」
  「藍采!」他停了下來,用手捧住我的臉,他深深的注視我,然後,他嘆息了一聲。「好吧,藍采,我那兒都不去,陪你在這兒坐坐,好不好?」他拉著我坐在帳篷的陰影裡。「
別哭了,好嗎?擦擦眼淚吧,好嗎?最起碼,這並不是我的過失,是不是?」我擦乾了眼淚,我們坐在那兒,有好半天都沒有說話,我心中有種模糊的恐懼,悄悄的注視著他,我覺得
他跟我之間的距離越變越遠了。他的手無意識的掬著沙子,他的眼睛仍然迷茫的投向海面。我們不知道這樣坐了多久,然後,我聽到三劍客在大聲呼叫,我聽到許許多多的人聲,看到
所有的人群在往海邊跑,我本能的站起身來,但是,我的腿在發抖,這種顫抖又立即由我的腿蔓延到我的四肢,我想跑出去,卻無法移動我的腳,我看到柯夢南抓住了飛跑過來的無事
忙。
  「出了什麼事?」是柯夢南緊張的聲音。「何飛飛,她的腿又抽筋了,我們來不及救她!我要找一點酒精!」「她怎樣了?」柯夢南大聲吼叫著問。
  「在那邊沙灘上,救生員和三劍客在給她施人工呼吸!」
  柯夢南拉著我向那邊奔過去,我跌倒,又爬起來,爬起來,又跌倒,就這樣跌跌衝衝的,我自己也不知道怎麼會跑到海邊的。一大群人包圍在那兒,卻是死一般的寂靜,我聽到柯
夢南在尖聲的問:「她怎樣?」「死了!」不知是誰的回答。
  我聽到一聲可怕的尖叫,劃破了寂靜的空氣,衝破了洶湧的潮聲,最後,才知道那聲音竟發自我的口中。我用手蒙住了臉,狂叫著說:「不!不!不!不!不!不要!不要!不要
!——」
  有人扶住了我,我的頭左右轉側著,不停的,瘋狂的哭喊著說:「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何飛飛,求你,求你,求你!——」接著,我的眼前一片漆黑,我倒了下去,失去
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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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7 23:12:01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章】
  接著,我病了。一連三天,我都是昏昏沉沉的,我腦海裡一直浮著何飛飛的影子,不論是醒著,或是睡夢中,我都看到何飛飛,用一對燃燒著的眸子瞪著我,用一雙冰冷的手抓緊
了我,哀懇的喊:「藍采!你救救我吧!我要死了!你救救我!」
  哦!何飛飛,何飛飛,何飛飛!我叫著,喊著,哭著,何飛飛!何飛飛!何飛飛!我哭得喘不過氣來,掙扎著要抬起身子來,於是,有一雙溫暖的手按倒了我,一個細緻的、輕柔
的、而又焦慮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藍采,別動,好好的躺著,你在發燒呢!」
  那是媽媽,我張開眼睛,一把抓住了媽媽的手,我喘息的,哭喊著說:「媽媽!你知道我做了些什麼?我殺了何飛飛了!媽媽!」我尖聲的狂叫著:「我殺了何飛飛了!我殺死了
她!我殺死了她!你知道嗎?媽媽!媽媽!媽媽!」
  「噢,藍采,別哭,別哭,別哭!」媽媽拍撫著我,用冷毛巾壓在我的額上,不斷的拭去我臉上的汗。「那不是你的錯,藍采,那不是你的錯!」「是我的錯!是我的!是我的!
」我大喊著,死命的扯住媽媽的衣服:「我拒絕幫助她!我讓她心碎的跑開,又阻止柯夢南去追她!我害死她了!我殺死她了!媽媽!是我的錯呀!媽媽!媽媽!」我周身淌著汗,汗
濕透了我的衣服、被單、和枕套。我不停的哭喊著,哭喊著,哭喊著——但是,我再也喊不回何飛飛了!那個天真可人的女孩子!那個時時刻刻把歡樂播散給大家的女孩子!噢!何飛
飛!何飛飛!何飛飛!我每呼喚一聲,這名字就像一把刀一樣從我心臟劃過去。於是,我忽然停止了哭喊,像彈簧一般從床上坐起來,拉住媽媽的手說:
  「媽媽,我在做惡夢嗎?根本沒有福隆啦,露營啦,游泳啦這些事,是不是?何飛飛還好好的,是不是?媽媽,是不是?是不是?」媽媽用悲哀的眼光看著我,我搖撼著她,大喊

  「是不是?是不是?媽媽!你告訴我!何飛飛在哪兒?何飛飛在哪兒?」媽媽拭去了眼中的淚水,用手抱著我,一迭連聲的說:
  「孩子,孩子,孩子,我的孩子!」
  於是,我大哭,哭倒在媽媽的懷裡,媽媽也哭,我們哭成了一團。可是,我們哭不醒何飛飛,哭不回何飛飛。
  三天後,我的燒退了,人也清醒了,只是軟弱、無力,而滿懷悲痛。我已經無法記憶我是怎麼被送回家的,也無法記憶何飛飛是怎樣被運回台北的。我最後的印象,就是沙灘上的
一幕,何飛飛穿著火紅的游泳衣,一動也不動的躺在那兒。
  對我而言,這三天的日子,比三百個世紀還長久。奇怪的是,三天中,柯夢南一次也沒有來看過我,我也幾乎沒有想到過他。我了解,他現在的心情一定比我更複雜,更慘痛。或
者,他還會有些怨我,恨我。我是該被怨的,被恨的,經過了這件事,我知道,我跟柯夢南之間,一切都不同了,不單純了,也不美了。但是,我沒有多餘的精力來思索我和柯夢南的
關係,我全部思想都還停留在何飛飛身上。一而再,再而三的去幻想整個的事件只是個夢,徒勞的渴求著醒來,醒來,醒來——醒來後一睜開眼睛,能看到何飛飛就在我面前,咧著嘴
大笑著說:「哎唷,真骨稽!真骨稽得要死掉了!我是逗你玩的呢!冤你的呢!」如果她並沒有淹死,如果整個只是她開的玩笑,我決不會和她生氣,我會抱住她,親她,吻她。只要
——只要——只要這不是真的!第四天,懷冰來了,坐在我的床邊,我們相對無言,接著,兩人就抱頭痛哭了起來。她一邊哭,一邊幫我擦著眼淚,一邊說:「藍采,你決不可以為這
件事情怪你自己,決不可以太傷心!」「是我殺了她!懷冰,是我殺了她!」我哭著說,固執的說。「你不知道,是我殺了她!她來向我求救,你猜我怎麼回答她?我說:『你要我怎
麼幫助你?愛情又不是禮物!』噢,懷冰,我殺了她了!她是安心去死的,我知道!」
  「不,不,不是這樣的,」懷冰也哭著,緊攬住我說:「你聽我說,藍采,你不可以這樣想!出事的時候我也在,她是腿抽筋了,我聽到她喊哎唷,也聽到她呼救,可是那時候大
家距離她都太遠,她一向就是任性的,你知道,我們拚命游過去,她已經淌到警界線外面去了,她還冒起來過兩次,等無事忙抓住她的時候,已經晚了。總之,藍采,這一切都是意外
,你決不可以那樣想,你懂嗎?」
  「是我殺她的!」我說:「怎麼講都是我殺她的!我曾經阻止柯夢南去追她,假若柯夢南追到了她,一切就不會發生了!」
  「你怎麼知道呢?藍采?」懷冰說:「說不定追到之後,悲劇發生得更大,你怎麼知道呢?藍采,別自責了,說起來,我也要負責任,假若我不發起這一趟旅行,噢,藍采!」她
掩住臉,泣不成聲。「假如我們能預卜未來的不幸就好了!假如我們能阻止人生的悲劇——噢,藍采,我們是人,不是神哪!」
  我們相對痛哭,哭得無法說話,媽媽也在一邊陪著我們流淚。哭了好久好久之後,我問:
  「何飛飛呢?葬了嗎?」
  「沒有,明天開弔,開弔之後就下葬。」
  「明天?」我咬咬嘴唇:「我要去!」
  「你別去吧!」懷冰說:「你還在生病!你會受不了的,別去了,藍采!」「我要去!我一定要去!」我堅定的說。「明天幾點鐘?」
  「早上九點。」我沉吟了一會兒,輕輕的問:
  「她的父母說過什麼?」
  「兩位老人家,噢!」懷冰又哭了。「他們不會說話了,他們呆了,傻了,何飛飛是他們的獨生女兒,好不容易巴望著讀大學畢業——噢!藍采!」
  我們又痛哭不止,手握著手,我們哭得肝腸寸斷。啊,何飛飛!何飛飛!何飛飛!我們的何飛飛!
  人怎麼會死呢?我一直想不明白。一個活生生的、能哭、能笑、能說、能鬧的人,怎麼會在一剎那間就從世間消失?怎麼會呢?怎麼可能呢?當我站在何飛飛的靈前,注視著她那
巨幅的遺容,我這種感覺就更重了。她那張照片還是那麼「骨稽」,笑得好美好美,露著一口整齊的白牙齒,眉飛色舞的。她是那樣富有活力,是那樣一個生命力強而旺的人,她怎會
死去?她怎能死去?我們整個圈圈裡的人都到了,默默的站在何飛飛的靈柩之前,這是我們最淒慘的一次聚會,沒有一點笑聲,沒有一點喧鬧,大家都哭得眼睛紅紅的,而仍然抑制不
住唏噓和嗚咽。柯夢南呆呆的站在那兒,像一座塑像,他蒼白憔悴得找不出絲毫往日的風采。我和他幾乎沒有交談,除了當我剛走進靈房,他曾迎過來,低低的喊了一聲:
  「藍采!」我望著他,徒勞的嚅動著嘴唇,卻說不出一句話來,他也立即轉開了頭,因為眼淚已經充塞在他的眼眶裡了。我們沒有再說什麼,就一直走到何飛飛的遺容前面,我行
不完禮,已經泣不成聲。懷冰走上來,把我扶了下去,我嘴裡還喃喃的、不停的自語著說:「這是假的,這是夢,我馬上會醒過來的!」
  但是我沒醒過來,我一直在夢中,在這個醒不了的惡夢之中!何飛飛的父母親都沒有在靈前答禮,想必他們都已經太哀痛了,哀痛得無法出來面對我們了。在靈前答禮的是他們的
親屬。直到吊祭將完畢的時候,何飛飛的母親才走出來。她沒有淚,沒有表情,像個喪失了思想能力和一切意志的人,蒼老、疲倦,而麻木。她手裡捧著一疊厚厚的本子,一直走向我
們,用平平板板的聲音說:
  「你們之中,誰是柯夢南?」
  柯夢南一驚,本能的迎了上去,說:
  「是我,伯母。」何老太太抬起乾枯而無神的眼睛來,打量著柯夢南,然後,她安安靜靜的說:「你殺了我的女兒了!柯夢南。」她把懷裡的本子遞到柯夢南手裡,再說:「這是
她生前的日記,我留著它也沒有用了,幾年來,這些本子裡都幾乎只有你一個人的名字,我把它送給你,拿去吧!」她搖搖頭,深深的望著柯夢南,重複的說:「你殺了她了,我知道
她是怎麼死的,你殺了她了!」
  柯夢南捧著那些本子,定定的站在那兒,沒有一個字可以形容他那時臉上的表情,他的面色死灰,嘴唇蒼白,眼光驚痛而絕望。那位哀傷過度的老太太不再說話,也不再看我們,
就掉轉頭走到後面去了。柯夢南仍然站在那兒,頭上冒著汗珠,嘴唇顫抖,面色如死。
  谷風走上前去,輕輕的拍撫著他的背脊,安慰的說:
  「別在意,柯夢南,老太太是太傷心了!」
  柯夢南一語不發的掉過頭來,捧著那些日記本向門口走去,他經過我的身邊,站住了,他用哀痛欲絕的眼光望著我,低低的說:「我們做了些什麼?藍采?」
  我咬住了嘴唇,不由自主的閉上眼睛,等我再睜開眼睛的時候,柯夢南已經走到門口了,我下意識的追到了門口,抓住門框,我惶然無主的問:
  「你——要到哪裡去?」
  他回過頭來看著我,他的眼光突然變得那麼陌生了。
  「我——要去看一個人。」
  「誰?」「我父親。」他唇角牽動著,忽然淒苦的微笑了起來:「我該去看看他了。」他轉身要走,我忍不住的喊:
  「柯夢南!」他再度站住,我們相對注視,好半天,他才輕輕的說:
  「藍采,你知道,從今之後,對於我——」他停頓了一下,眼光茫然淒惻。「——生活裡是無夢也無歌了,你懂嗎?藍采?」
  我凝視著他,感到五臟六腑都被搗碎了。我懂嗎?我當然懂。從今後,生活裡是無夢也無歌了,豈止是他?我更是無夢也無歌了。我沒有再說話,只對他點了點頭。
  他走了,捧著那疊日記本,捧著一顆少女的心。
  他走了。何飛飛在當天下午,被葬在碧潭之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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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這就是我們的故事。我常回憶起何飛飛的話:「瞧,整個就像演戲,誰知道若干年後,咱們這場戲會演成個什麼局面?」
  演成個什麼局面?我們是一群多麼笨拙的演員!還能演得更糟嗎?還能演得更慘嗎?到此為止,這場戲也該閉幕了。
  那年冬天,水孩兒出國去結婚了,接著,美玲、小魏、老蔡——也紛紛出國。至於柯夢南,他是第二年的初春走的。
  柯夢南離台的前夕,我和他曾經漫步在冷清清的街道上,做過一次長談。自從何飛飛死後,我很少和他見面,這是葬禮之後我們的第一次傾談,也是最後一次。我們走了很多很多
的路,一直走到夜深。那又是個「惻惻輕寒翦翦風」的季節,天上還飄著些毛毛雨,夜風帶著瑟瑟的涼意。我們肩並著肩,慢慢的踱著步子,穿過一條又一條的街道,步行於細雨霏微
之中。從化裝舞會那夜開始,我就不知有多少次這樣依偎著他,在街道上漫步談天,訴說著我們的過去未來。但是,這一次和以前卻是大大的不同了。我們都不再是以前的我們了,宇
宙經過了一次爆炸後再重新組合,一切都已不復舊時形狀。我們談著,走著,都那麼冷靜,那麼客觀,又那麼淡然,就像兩個多年相處的老友,閑來無事,在談他們的狗和高爾夫球似
的。「這次去義大利,是學聲樂?還是作曲?」我問。
  「主要是聲樂,但是也要兼修作曲和管弦樂。」他說。
  「要學幾年?」「學到學成為止。」「我相信你會成功的。」
  他沒有答話,他的眼睛望著雨霧迷濛的前方,嘴邊浮起一個飄忽的微笑,這微笑刺痛了我,我發現我說的話毫無意義。我們沉默了很久,輕風翦翦,涼意深深,而細雨朦朧。好一
會兒,他說:「藍采。」「嗯?」「我們曾經有過一段很美麗的時光,是不是?」
  「唔,」我模糊的應了一聲,不太了解他這句話的用意。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段日子!」他輕聲的說:「那是我生命裡最美好的一部份。不過,藍采,」他看了我一眼:「你一向最崇拜真實,我必須告訴你,假若何飛飛復活——」
  「我知道,」我打斷他:「你會愛上她。」
  他低下了頭,沒有說話。我看看黑濛濛的天空,又看看那長而空的街頭。心裡十分明白,我的話說得還不夠貼切,事實上,他已經愛上何飛飛了。
  「那是一個好女孩。」好半天之後,他輕聲的說:「假若你看過她的日記,那麼深情,那麼痴狂——噢!」他的喉嚨塞住了,他沒有說完他的話,他的眼光又投向空漠的雨霧了。
仿佛那雨霧中有著他尋找的什麼東西。
  「她不該把這份感情隱藏起來。」我低聲自語。
  」她沒有隱藏,她一再表示,表示了又表示,我們卻從不重視她的話。」柯夢南嘆了口氣:「我是個傻瓜!」
  我的心臟絞痛了起來,我已經沒有地位了!往昔多少恩情,現在皆成泡影。我畢竟沒有跟他遠渡重洋,跟著他去的,是何飛飛的影子。「藍采。」他又叫了一聲。
  「嗯。」我茫然的應著。
  「你會不會怪我?」「我?怪你?」我望著他,他的眼光已從雨霧中收回來了,關注的凝視著我,那眼光非常溫柔,溫柔得使我不能不幻覺往日那個他又回來了。但,我並不糊塗
,他的關注中有著濃厚的友情,卻絕非愛情。「不,柯夢南,」我語音含糊的說:「別提了,我想,我們有生之年,都會想念一個人,何飛飛。經過了這件事,我們不可能再重尋那段
感情了,一切都已經變了,是不是?」「是的,」他點點頭,深深的望著我。「不過,藍采,你仍然讓我心折。」我淒苦的笑了笑。「答應我一件事,藍采。」他振作了一下,說。
  「什麼?」「和我通信,把你的情況隨時告訴我。」
  「我會的。」
  他站住了,我們彼此凝視著,雨霧飄在我們臉上,涼涼的,風捲起了我的衣角,吹亂了我的頭髮。他幫我拉起了風衣的衣襟,扣上大襟前的扣子。在這一剎那間,我們覺得彼此很
接近,很了解,但,往日的一切,也從那翦翦微風中溜走了,我們彼此了解,彼此欣賞,卻不是愛情!
  「你真好,藍采。」他說:「我走了之後,會想念你的。」
  「我也會。」我微笑的說。「還會回來嗎?」
  「我會回來的,一定會回來!」他堅決的說。「這兒是我的土地呀!」「你回來的時候,我要去飛機場接你。」我說。
  「一言為定!」他說,也微笑著。「不論是多少年後,你一定要到飛機場來!」「一定!」「勾勾小指頭吧!」他伸出小手指,我也伸出小手指,我們在雨霧中勾緊了手指頭,他
笑著說:「好了,這下可說定了,不許賴,也不許忘!」我們凝視著,都笑了起來,笑得像一對小孩子,一對無憂無慮的小孩子,好開心好開心似的。可是,當我回到了家裡,我卻哭
了起來,哭得好傷心好傷心,我為所有我失去的歡樂而哭,為死去的何飛飛而哭,為那段隨風而去的愛情而哭——媽媽攬住了我,不停的低喚著:
  「藍采,藍采,藍采,藍采。」
  「媽媽,」我哭著,緊抱著她,把我的眼淚揉在她的身上。「為什麼人生是這樣的?為什麼我要遭遇這些事情?」「別哭了,孩子,」媽媽擦拭著我的眼淚說:「沒有人的生命裡
是沒有眼淚的,看開一點吧!你還年輕呢,在繼起的歲月裡去製造歡笑吧!」「可是,媽媽,」我哭著說:「失去的是不會再回來了。」
  「誰沒有『失去』的東西呢?」媽媽說:「有的人比你失去的更多!擦乾眼淚吧,藍采,讓我們一起來等待吧!等待一個充滿歡笑的日子!」「即使有那個日子,也和逝去的不同
了!」我啜泣著。
  是的,絕不可能再有這樣日子了,那些瘋狂的、歡笑的、做夢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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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22 0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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