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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于佳]八月十五(我是妖精我怕誰之六)[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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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4-21 20:58:34 |倒序瀏覽 | x 1
八月十五【我是妖精我怕誰之六】 作者:于佳

在天界她沒有名字,姐姐總叫她小乖乖。
她因姐姐而生,註定永生永世守著姐姐,
以及……姐姐作為神仙被剝奪的愛情。
哪怕姐姐忘了他,
哪怕他已歷經十五世的輪回,
哪怕每一世的他註定活不過三十歲。
她依然用不老的生命守著他,
從天界到凡間,從仙子到妖精,
她陪著他經歷每一次的生與死。
她以為,惟有如此才能再見到姐姐,
惟有如此才能重回天界。
她忘了,在無盡的等待中,
她也會去愛,她也有被愛的可能。
還是八月十五,
嫦娥與後羿的愛情卻有你猜不到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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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4-21 20:58:49
楔子

    “你可知罪?”

  上神的法杖放肆地閃爍著金黃色的光芒,那金黃刺痛了她的眼,她心裡怕極了,小小的嘴卻倔強地嘟起,“我沒錯。”

  上神恨得直想用法杖將她擊斃,奈何天界有天界的規矩,神也有神的原則,“擅闖神殿,妄想偷竊神器,還不認錯?”法杖輕撩過她白色的衣衫,烙下的卻是一道火燒的傷痕。

  她痛得閉上眼睛,強忍著痛楚替自己辯駁:“那本來就是姐姐的東西,我只是來幫她取回,我何錯之有?”

  “你說的可是這兩樣?”上神拿出兩個罐子,其中一個罐子裡透著霧似的粉團,另一個罐子裡盛著厚重的濃紫,一眼望上去便覺得沈甸甸的,“這是天界對她的懲罰,歸根結底是因為她犯錯在先,才收了這兩樣東西令她維護天界的體面。你現在來替她偷回,莫非她對天界給予的懲罰有所不滿?”

  上神的眼中湧動著高深莫測的光芒,那是她看不懂的晦澀;但是她清楚地知道,她不能連累姐姐,這是她擅闖神殿前就已經決定了的。

  身體被捆在神柱上,動彈不得,她仍是硬著骨頭挺著胸膛,“是我自己要來幫姐姐取回這兩樣東西的,與姐姐無關,你要關要打沖我來就好。”

  “看不出你倒是挺維護她的。”上神笑對著她,眼底卻不見絲毫的柔情,“說起來你不過是她的一個玩物,可你竟這般對她。可惜你出了事,她卻連看都不來看你,我真為你感到不值。”

  既然決定了付出,就無所謂值與不值。她知道,姐姐是因為失去了這兩樣東西,才視她於不顧,歸根結底還是她的錯,是她無能,沒能幫到姐姐。

  “上神大人,有什麼懲罰我認了,請您早早動手吧!”只要……只要不牽連姐姐便好。

  她都如此這般了,上神也用不著再對她客氣,“好,本尊這就成全你。”

  他口中念念有詞,不一會兒她腳下的天界便撕開了一道口子,她的身體被巨大的吸附力量向下引去。

  這是……這是……

  “既然你為她留戀人間的情愛,本尊就罰你下界,永世不得再返天界。”

  “不要!”這樣她就再也見不到姐姐,不能再沉溺在姐姐的懷抱中,無法再感受到姐姐的溫暖與呵護,更聽不到姐姐在人界的那段真情故事——她不要!

  “上神,我求求你,你怎麼懲罰我都可以,請你不要趕我下界,我求求你了……”

  “現在知道怕了?剛剛那副臭脾氣硬骨子的模樣哪兒去了?”她恐懼的眼神讓上神不由得愉悅起來,“太晚了,實在是太晚了,若你早早地供出是誰讓你來神殿偷竊,本尊還能念在情不由你網開一面,如今……你說什麼都太晚了。”

  上神法杖對準她,直將她推下漩渦,“你還是乖乖地給我下去吧!”

  “不……不要……”她扒緊天界的邊沿,撐著全部的氣力留戀著這個地方,留戀著承載她和姐姐全部記憶的地方。

  以她的法力也想和天界的上神一較高下?

  簡直是自不量力。

  上神加大法力,連神殿也為之動盪難安,她本想取走的兩隻瓶罐也因為這份動盪滾向天界的缺口處。

  終於,她支撐不住了。

  上神的法杖掀起一陣耀眼的光芒,她被巨大的光亮照得睜不開眼,指間微鬆,她墜下天界,永失棲息之地。

  缺口漸漸彌合,神殿後一汪月白色的身影也隨之影去,那裡記掛著某位神仙姐姐的痛,雖然她並不瞭解自己因何而痛——天界的神仙都是沒有感情的,緣起緣滅,一切隨緣。她在這天界待了如此許多年歲,早該頓悟。

  隨犯事的她一同落下的還有那兩隻瓶罐,不偏不倚正巧砸在某位倒楣鬼的腦袋上——準確說是犄角上。

  “啊喲喂!”幽靈小鬼抱著左邊的犄角痛呼出聲,昂起頭,他望向那遙遠的天際,“上界哪個神這麼沒公德心?居然隨便亂扔垃圾,也不怕砸死下頭的凡人啊?”

  這年頭,光光欺負他,連上界隨便哪個小神也敢沖他亂扔雜物,簡直不把他這個冥界的儲君放在眼裡嘛!

  他決定了!保留證物,找機會定要上天界鬧個“神”仰馬翻。

  這一日正是人界的八月十五——幽靈小鬼記下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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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4-21 20:59:11
第一章

    粉色的舌尖舔舔手中的毛筆,她用力地在帳本上再添一道槓槓,“一萬零三百五十七、一萬零三百五十八、一萬零三百五十九……一萬零九百零三、一萬零九百零四……”

  一連數了三遍,她很肯定這是第一萬零九百零四道槓槓,再過幾天就是八月十五了。

  今天去嗎?

  她狐疑地反問著自己:今天該去嗎?

  心裡到底還是藏著幾分不確定,好吧!大不了她吃點虧,提前些時日守著他好了,只要能再見到姐姐,要她做什麼她都甘之如飴。

  對了,這一世的他叫什麼來著?

  “你叫什麼?”

  獵戶忽然聽到空寂的林子裡傳來人聲,直覺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低著頭,拉開弓,他的目標是草叢中那只小白兔。

  “別射死它!”

  獵戶發誓這一回他絕對沒有聽錯,真的有人在跟他說話,在這杳無人煙的森林深處。箭頭放過小白兔,搖擺著對向聲音傳出的地方,“是誰?誰在那裡裝神弄鬼?”

  “我沒有裝神也沒有弄鬼,是你自己嚇自己好不好?”

  她單薄的身形逐漸顯現在他的視野裡,白如雪的小姑娘家忽然現身於這樣幽閉的深林野地裡,獵戶的恐懼心理又增添了幾分。

  “你……你到底是人是鬼?”可以忽然現身又能將自己的身形藏得無影無蹤,獵戶直覺她屬於某種髒東西的行列。

  可是,她膚白如雪,唇似櫻紅,美得好像神仙哦!

  她笑吟吟地瞅著他,原來姐姐說的他在這一世就長著這副模樣啊!見他手裡提著弓箭,她好奇地伸出手,指間輕輕召喚,那副弓箭就憑空落入了她的手中。

  “這是你的?”

  她撩起指間,緊扣弓弦,若不憑藉法力她的氣力實在不足以動它半分,可是他這個凡人卻能掌控自如——他果然如姐姐說的一般神勇。

  她傾慕的眼神落在他的臉上,看得獵戶怪不好意思的,村子裡頭所有的姑娘加在一起還不及她半分姿色,這麼漂亮的姑娘家就算是鬼,他也認了。

  “姑娘,我……我叫莽漢,你……你怎麼稱呼啊?”

  稱呼?就是凡人的名字吧!她撥弄著弓弦,把它當琴來遊戲,“我……我叫……”

  在天界她不曾擁有過屬於自己的名字,她的法力還沒有高深到足以成為上仙,自然也沒有屬於她的封號,姐姐倒是常常將她抱在懷中,“乖乖”、“乖乖”地叫著,她就叫……

  “乖乖!我叫乖乖。”

  好可愛的名字,望著她比豆腐還嫩的手指,莽漢恨不能化為她指下的弓弦,任她撫摩。可是,“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我是來找你的啊!”初見他時的欣喜讓她差點忘了正事,閉上眼眸,她靜靜地感應四周的氣息,不知姐姐可在周遭?

  有這麼個美麗飄逸的女子為他翩翩而來,莽漢激動得不知道手往哪裡放才好。粗魯地將她一把擁在懷裡,也因此打斷了乖乖的感應。

  他像姐姐一樣將她擁在懷中,乖乖沒有多做掙扎,她以為他和姐姐一樣這是表示關懷的方式,直到他粗糙的大掌不規矩地摸上她的身子,乖乖才驚覺異樣。

  “你做什麼?”

  “我在愛你啊!”莽漢說著,手卻是不停的,若不是乖乖的衣衫太過堅固,他早已扯破了它,將魔爪伸入其中。

  他說愛?

  他對她說愛?

  姐姐才是他的愛,不是嗎?

  乖乖嚇得將自己從他的懷抱裡救出來,漂在半空中,她遠離他,不讓他碰觸到她半分。他是屬於姐姐的,這是刻在她骨髓裡的念頭。

  容不得半分動搖。

  莽漢放下弓箭,當他第二十一次重複這個動作,他決定不再忍耐下去。

  “你到底想幹什麼?”

  她什麼也不說,只是飄在上空緊隨著他,每當他舉起弓箭瞄上那些獵物的時候,她總是用自己各種各樣的方式令他放棄放箭或乾脆驚走獵物。

  已經五天了,五天裡他連一隻鳥雀都沒射下來,再這樣下去,他還要不要活?

  “你別再跟著我了。”

  又不讓他愛她,還跟著做什麼?她這樣總是飄浮在半空中,待他回到村子裡,非得把村中的男女老少都給嚇得半死不可。

  乖乖掏出記賬本,用舌尖舔舔毛筆,繼續畫下一條紅槓槓——一萬零九百零五,“我在等。”

  “等什麼?”她到底與凡人不同,說出來的話他這個莽漢都不大能聽得懂。

  “我在等你死。”

  莽漢倒抽一口氣,“你說的這是什麼話?我身強體壯,怎麼會死?你不要在這裡嚇人了。”他時值今日尚未成親,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了,他豈能甘心?

  乖乖認真地盯著他,而後認真地告訴他:“這是宿命,宿命你懂不懂?命中註定每一世的你都活不過三十歲。”

  他還是不懂,“難道我前幾世都沒活過三十歲?你要是怎麼知道的?莫非你一直跟著我轉世投胎?”太不可思議了。

  “其實也沒有。”

  前幾世她還沒有能力自由地游走於凡界,沒辦法幫到他,不過現在好了,她的法力恢復了六成,足夠守在他身邊等著姐姐的到來。

  “這是你的第八遭轉世——怎麼對你說呢?”她頓了一頓,想著該用怎樣簡潔的語言對他這樣一個莽漢說清纏綿千年的姻緣糾葛,“因為你和姐姐的事觸怒了天界的上神,所以罰你每一世都活不過三十歲,讓你即使體會到情愛的美妙也無法獲得長久的幸福。天界的法規向來不容忽視,我相信這之前你一定沒有一世活過三十歲的。”

  這就意味著,這一世他的命運也將被天上的神故技重施。

  她的話讓莽漢驚恐得瞳孔放大,他害怕地仰望著她,像注視著這世間唯一可以解救他的菩薩,“你一定有辦法救我的是不是?你來到我身邊就是為了救我的,是不是?”

  事實上——不是。

  “我沒有別的辦法見到姐姐,只能守著你,我相信只要守在你身邊,遲早有一天我能再見到姐姐,重返上界。”

  這些年她忙著恢復法力,一心只想著早日見到姐姐,早點回到上界,回到姐姐身邊,凡界從不是她待的地方,她也不曾留戀。她之所以找到他,一是為了等姐姐,一是為了看看姐姐心心念念放不下的“他”。

  眼前的莽漢跟姐姐描述中的“他”有幾分相似,又有著更多不同,乖乖說不出是滿意還是失望。

  像是期待了很久的一個物件忽然得見,碰巧它與你想像中有著幾許參差,說不出是好抑或是不好,心底裡深藏著的某種平衡悄然無息間被打破了,更多的是失去期待的落差重重地捶著胸口。

  她蹙著眉頭瞅著他,他以同樣複雜的情緒望著這個漂亮的“非人妹妹”,“你是來等著我死的?”

  這樣說並不精准,“如果可以,我不希望你死。”相信姐姐更不希望,可是上天對“他”的懲罰是不會改變的——每一世無論幸與不幸,無論是否能獲得真愛,他皆活不過三十歲。

  他與姐姐那一世的緣分正巧終結於三十歲啊!天界的神們不過是想用這種方式讓他明白,不屬於你的就該聰明地學會放手。

  姐姐沒能明白這個道理,她付出的代價是交出一團粉色與一罐濃紫;乖乖也沒能弄明白這個道理,所以她無法回到天界,只能一世世地尋找“他”的轉生,等待姐姐抱她回去。

  她和姐姐尚且還有扭轉情勢的一天,身為凡人,他卻只能認命地一世世地重複那四個字——

  英年早逝。

  望著眼前的莽漢,乖乖的心底裡不禁流露出絲絲憐憫,“好吧,我答應你,儘量幫你抵擋來索你性命的小鬼,到時候你尋覓個機會偷空跑掉便是了。”

  這樣做就可以了嗎?莽漢心神難定,“可是如果下一次又有小鬼來索我命呢?你若是不在,我還得死。”

  乖乖想了想,隨即應承了下來:“那我就一直跟著你,保護你長長久久地活下去,這總行了嗎?”

  莽漢不放心地伸出小手指,“那……我們拉勾。”

  拉勾就可以保他性命無憂了嗎?乖乖不懂這些凡人奇怪的念頭,可為了讓他心安,她還是照做了。同樣伸出小手指,她任莽漢將他的小指繞上她的,兩根手指圈在一起,千年的緣分就此難解難分。

  那之後,他們倆的生命好像就系在了一起。

  莽漢常常背著乖乖打些獵物烤來吃,她是從不沾染的,卻望著他被煙熏出的淚水而笑得格格的。

  他采回野果送到她手邊,她執拗地堅持自己不需要進食。可過了一夜,那些野果總不見了蹤影,他只能從她的腳邊看到隱約的幾個果核。

  她喜歡喝清泉水,卻不喜歡白色的衣裙被水滴打濕,他最常做的就是捧了水來喂她。他接了滿滿一捧水送到她唇邊卻只有幾滴,她喝得極仔細,軟軟的唇忽而蹭過他的手心,癢癢的叫他好想笑。

  愜意的日子筆直向前,可莽漢擔憂的那一天終於在他三十歲前到來了——那天是八月十五,乖乖卻沒嗅到冥界小鬼的氣味。

  “不對。”

  “什麼不對?”

  她掐指一算,“你命該絕於今日,可附近卻沒有來索你魂魄的小鬼。”

  莽漢倒也樂觀,“也許我還能多活幾天呢!”和她在一起,有時候他很害怕死去,有時候又無所畏懼。有她在,他總覺得自己不會死,可是他又怕有個萬一,他就沒辦法繼續和她在一起。

  乖乖也希望他的樂觀可以成立,跟他在一起,總比自己獨自飄零讓她感覺好些。只怕……

  她的擔憂還未散,漸漸靠近的蹤影已勾勒起她嘴角的笑容。乖乖的身體迅速上升,飄飄搖搖直上雲霄,她沖上走來的身影高聲大叫著:“姐姐!姐姐——”

  月白色的仙影停在她的面前,困惑地瞄了她一眼。

  乖乖指指自己手舞足蹈地叫著:“姐姐,你不記得我了?我是乖乖啊!我是你的乖乖,你常常抱在懷裡的乖乖啊!你還記得我,對不對?”

  姐姐茫然的表情顯然不符合乖乖的設想,乖乖並不介意,她知道姐姐是因為被強行抽取了濃紫色的東西才會變成這樣的。只要姐姐見到“他”的轉世,一定能恢復一些記憶——她堅信著。

  “姐姐,你跟我來,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乖乖拉著姐姐月白的衣袖往下飛,她很久不曾飛得如此暢快了,像一朵輕飄飄的雲,毫無拘束,毫無負擔。

  穿著月白衣衫的仙子本想拂開她的手,可心底裡似曾相識的暖流讓她頓了下來,任她拉著自己一路下行,直停在凡界的地面上。

  “就是他!姐姐,你還認得他嗎?”乖乖把莽漢拉到姐姐面前,笑眯眯地向姐姐獻寶,“他也會射箭哦!而且射得很准呢!他也非常勇敢,無所畏懼,跟姐姐你說的一模一樣。”

  莽漢尚未搞清楚這從天而降的女子是仙是妖,只感覺胸口一陣緊縮,仿佛心都要被挖出來一般。

  痛——

  莽漢臉上扭曲的表情讓乖乖從狂喜中赫然醒來,她的法眼能看到姐姐的手正掏向他的心窩,將他一顆滾燙的心捏在手中反復蹂躪。

  “姐姐,你……你這是幹什麼?”

  “奉上神之命,來取他性命。”她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不摻雜任何多餘的情緒,原本她就沒有情緒這種無聊的東西。

  乖乖恍然大悟,難怪她算出今天是莽漢的死期,卻聞不出一點冥界小鬼的味道呢!除了冥界,天界也有生殺予奪的大權,天界的神仙要了人的性命或帶回天上或再將其魂魄推給冥界,這也實屬正常。

  可是她萬萬沒想到來要他性命的竟然是……竟然是姐姐,莫非這又是天界的上神們安排的懲罰?!

  讓你每一世來取你最愛的人的魂魄,眼睜睜地看著他又活不過三十歲,又是在幸與不幸中痛苦地死去,還是被你親手推去冥界——有什麼比這種懲罰更恐怖的?

  “姐姐,你不能這樣對他。”乖乖使出她小小的法力妄想阻止月白仙子,“你會後悔的。”等那兩個罐子裡的東西又重回到姐姐的體內,等她明白自己這是在做什麼,姐姐一定會懊悔不已。

  “你以為憑你就可以阻止我嗎?”月白仙子只需動動捆在手指間的紅線,乖乖立刻被甩到一丈以外的半空中。

  就算她還是小仙都沒辦法跟姐姐一較高下,更何況被貶在凡界,她這非仙非人的身軀更加不堪一擊。

  而且,她從未反抗過姐姐,從未。

  乖乖臂膀一松,在她放棄之前聽到了莽漢最後的呼救:“乖乖……救我……乖乖……”

  明明身在一丈之外,可莽漢的手指卻魔幻般地晃悠在她的眼前,兩根小手指糾纏的溫度叫乖乖心頭一震,她積聚的法力不知不覺攻向她唯一在乎的姐姐。

  “別殺他——”

  突如其來的攻擊讓月白仙子手一鬆,放開了莽漢的心臟,他總算撿回一條小命。莽漢偷得命來大口地喘息,乖乖卻絲毫輕鬆不起來。

  她打了姐姐,為了他,為了他這樣一個莽漢,她竟然打了姐姐。

  “對不起,姐姐,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我只是不想讓你後悔。”

  月白仙子冷眉一橫,“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可是阻擋我完成使命的就該死。”她下手不再留情,直接取向乖乖的命門,順帶去索莽漢的小命。

  乖乖也來不及考慮太多,心裡的第一直覺先幫莽漢活下來,再細細說服姐姐回憶往昔,“莽漢,快跑,跑去山谷那邊再說。”

  山中有個近乎封閉的間隙,只要莽漢能躲進去,她就能爭取到時間讓姐姐相信她所說的一切都是真實發生在她們身上的故事。

  然,這一刻的月白仙子並不打算給自己活在過往中的機會。

  衣袖甩起,她的目標先鎖定了乖乖。原本拼命逃生的莽漢像是感應到乖乖要出事似的,居然調轉頭撲向她。這可把乖乖嚇壞了,她還有法力護體,挨下這記尚有可能活命,若讓莽漢替她受了,斷沒有活下去的可能。

  “你快點逃啊!別管我!”

  怎能不管?這些時日,他活得比從前那二十九年都要快活。若是他累她死了,他會生不如死的,她知道嗎?

  他撲向她的同時乖乖用盡全力想將他推開,身後忽然來了一股巧勁,力道不大卻恰恰好推動了她的身軀,力量在傳導下終於施向莽漢,沒等乖乖看清究竟發生了什麼,莽漢的身軀已經滑到了懸崖邊,只剩下一根小指與她糾纏。

  他的手指一點點滑出她的掌握,像他們三個的命運終於超脫她的控制。

  也是啊,三個中,她是唯一記得那段過往的。僅憑她一個,又如何能抓得住三個生命的精彩。

  終究還是因力量不支,乖乖就這麼親眼看著“他”的第八世轉世與她指間相錯,最終死於她手,也死于姐姐之手。

  乖乖緩過神來的時候,她的姐姐已經飄然遠去,想必是回到了天界。乖乖依舊沒能回到姐姐的懷抱裡,也沒能重返天界。

  她相信只要她守著“他”的轉世,終究有一天會等到姐姐的回頭。就像她相信,在奪去“他”性命的那一刻,姐姐的心頭終究是藏著一份不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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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4-21 21:00:00
第二章

  楊柳堤,八月十五生,如今年已二十有六。

  乖乖掏出差不多比她還高的帳本,再度畫下一道紅槓槓——就是他了!

  可是他在哪裡呢?

  凡界雖說比不上天界,可兜兜轉轉繞上一圈,也是需要費些氣力的。若她還未能找到他,他就已去了冥界報到,那她豈不是又要等待他的下一世?

  一世一世又一世,如今已是“他”第十五世轉生,乖乖實在沒有時間再耗費下去。她已經明顯感覺到自己體內殘留的法力與從前大不相同,再拖下去,要是她變成人不人、神不神的怪物該如何是好?

  一陣熟悉的香氣竄進她的呼吸裡,悠悠然讓她忘了煩悶。這是……這是……這是木犀花開的香味,她在天界時長在身體裡的香氣,這凡界竟也有如此縹緲悠長的氣息?

  追著花香,乖乖一路踏雲而去,果見一大片盛開著或白或黃花蕊的木犀,風過,吹起一場花雨,小小的花瓣趁著風勢俏生生地撲上她的臉頰。乖乖伸出手指想接下幾片,卻沒能擋住風的勢頭,花飛遠了,她的指間卻夾雜著淡淡的花香,眷戀地縈繞在她的手心裡。

  是誰養出這鬱鬱蔥蔥的沉香來?

  腳尖點在木犀枝頭,乖乖探著身子向園子深處望去,那穿著月白衣衫的公子可是識花養花人?

  只見他用一大塊類似姑娘家絲帕的東西罩在木犀花冠上,風穿過絲帕而去,卻把那裝著香氣的花瓣都留了下來。不一會兒,那人便裝了滿滿一帕子的木犀花,他滿意地收起帕子,將花交給身後的小廝。

  “照老規矩,把這些花瓣或陰乾或釀起來。”

  那小廝滿臉不情願地接了去,嘴裡還嘟囔著:“爺,您又不務正業。這要是讓老爺知道了,又得把您拉去一頓好罵。”

  “我爹不在,你怎麼比我爹還煩?你那麼喜歡追求功名,怎麼不去考狀元,我的狀元爺?”

  爺又拿他的名字做戲,小廝揚著臉沖主子直嚷嚷:“老爺給我取名為‘狀元’,就是希望我跟在爺您後面,能叮囑您刻苦讀書,認真課業,早日考個狀元回來,也算是折桂有望,光耀咱楊家門楣。哪知道爺您對念書、經商全不感興趣,整日裡就知道擺弄地裡的這些玩意。老爺可是對您一肚子意見呢!”

  他擺弄地裡的東西怎麼了?他有法子為楊家賺錢,有能力守住楊家幾代人積累下的產業,真不懂爹為什麼就是對他不滿意呢?不就是折桂嘛!他哪天不折幾枝桂枝?

  他每天守著這些個桂花樹、茶樹,再釀些舉世無雙的糯米酒,自飲自足的日子簡直比神仙還逍遙。

  想著想著,他不禁舉目遙望著桂花樹冠,他的心底湧起一股奇異的念頭。這念頭來得突然,突然到他的左手不由自主地撫上他右手的小指,輕輕地揉著,總覺得那截指頭微微發燙。

  “狀元,你有沒有覺得這周圍有人在看著我們?”

  “有嗎?”狀元尋思著,這片桂花林有好幾百畝,極目遠眺也未必能看到盡頭,若這林子裡藏著什麼匪類想對他們家爺不敬,那可……那可怎生是好啊?

  狀元身子一縮,沒膽地直望爺身後躲去,他的嗓門倒是還殘留幾分威力,“誰啊?誰在那邊?趕緊給我出來,否則等我們楊家的護衛來了,可就對你不客氣了。”

  風動樹動影動,卻無半點人影人聲。

  公子不動,身為小廝的卻怕死了,狀元拿出幾分鼠膽企圖威脅遠處的賊人,“告訴你們,我們家爺正是楊香園——楊柳堤,這方圓百里都是我們楊家的地盤,若不怕死的儘管來……來……來……”

  “好了,狀元。”身為爺的出聲住了小廝的口,明明已經嚇得嘴角都開始打喔喔了,還想嚇住誰?“許是我看錯了,走吧!”他反剪著雙手往前頭去了,背在身後的左手依然摩挲著右手小指,捨不得放開。

  他沒有看錯,在他帶著小廝轉身離去的下一刻,乖乖從樹冠一躍而下,落於花下,藏於樹影之間,一身白衫更顯清冷。

  原來,他就是楊柳堤——“他”的第十五世轉生。

  也不知道哪里出了問題,自打他從桂花林裡回了府,總覺得身旁有人在悄悄地盯著他。可是四下望望,哪里有半個人影,連只貓兒狗兒的都沒發現,楊柳堤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最近忙得眼花了。

  想歇歇,可手頭的這些事哪一件離得開他?

  “狀元,我讓你陰乾的那些桂花怎麼樣了?”

  狀元上前答話:“我按照日子將它們分別盛放在不同的囊內,早先陰乾的那些桂花應該可以取出待用了。”

  “好。”楊柳堤早已做好了打算,“我打算配出一種桂花茶,待到今年的八月十五中秋節,人們賞月吃月餅喝我配出的這種極品桂花茶——正好!”

  “咱們楊香園也能借此機會賺上一大筆。”

  狀元笑得竊竊的,楊柳堤看著他也不自覺地笑了起來。不愧是他爹培養出的書童,名字挺功名的,腦子裡卻滿是功利。

  吩咐狀元煮水,楊柳堤研了茶葉,將起了魚眼的水倒入茶壺,待茶葉慢慢沉入水底,再取一小撮桂花緩緩地撒在茶水上,加蓋。

  他的動作極慢,飄在屋樑上的乖乖任目光鎖定在他的指間。他跟姐姐嘴裡描述的那個“他”完全不同,跟她之前追蹤的那幾世也不一樣。

  這幾日她安靜地躲在他的身旁細細觀察,發現他是個完全不懂武功的文人。他不會射箭,卻喜歡種木犀、弄茶葉、浸佳釀;他身材修長,夠不上武夫級別,別說是武藝超人,他跟“粗壯”二字都搭不上邊。

  之前的莽漢,後來幾世的“他”多少都懂些防身之術,她卻覺得眼前這位楊柳堤只能算是位元需要人保護的翩翩公子。

  “他”的變化太大,這一世姐姐能認出他來嗎?

  乖乖思緒難平,楊柳堤卻已揭開悶了許久的茶壺。嗆在壺內的桂花香混著茶香一下子全都衝撞了出來,直沖進乖乖的鼻息裡,香味獨到自不可言喻。

  這香味頗似天界裡她熟悉的味道,可又比那份滋味多了幾分溫度,還有那澀澀軟軟的茶香讓乖乖忍不住想嘗上一口。

  就一口!只要嘗上一口就好了。

  欲望戰勝理智,乖乖完全忘了考慮在場兩個凡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擅自決定滿足自己的口腹之欲。

  飄然落到茶壺旁邊,她趁著楊柳堤不注意,悄悄地呷了一口。不多,就一小口。

  這總不會有人發現吧?

  香茶入口,過了舌潤澤唇齒喉腹。起初有些苦,進了喉,回味卻是甘甜的,躥上來的還有一股子鬱香,那份甘甜爽滑,即便在天界,乖乖也不曾享受過——太好喝了。

  忍不住,乖乖又偷喝了一口,這一回她是連著花瓣一同喝下的,那滋味除了香,又多了一分甘醇。美妙滋味讓她擋也擋不住,再一口……再一小口……最後一口……就最後一小口……

  感覺茶香釋放的時間差不多了,楊柳堤拿了茶盞,想倒出一杯供自己品嘗。再看茶壺,居然……居然都空了,只剩下薄薄一層茶水潤著茶葉,連桂花都不見了蹤影。

  楊柳堤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神經錯亂,忘了加水放花瓣,可細細回憶他卻是放了的。難道茶壺破了?

  他舉起茶壺至日光下,仔細打量,沒見絲毫破損啊!再掉轉頭望向狀元,狀元也正用一種驚恐的眼神看著他呢!

  “爺、爺……不是我!您一直盯著,我……我絕對沒有偷喝。”

  “那……怎麼會……”

  “難道是……”狀元越想越覺得害怕,突出的眼珠子伴隨著張開的嘴以示恐懼,“有鬼!這屋裡有鬼,有專門偷喝桂花茶的鬼!”

  你才是鬼呢!我可是天界下來的仙子——雖然她現在這副樣子實在不能再和天界的仙子相提並論,但乖乖始終覺得自己與凡人不同,更有別於鬼怪——狠狠地瞪著屋裡兩個仙鬼不分的蠢人,乖乖以此抒發不滿的情緒。

  背後忽來的涼意讓楊柳堤心頭一顫,左手不自覺地又攀上了右手的小指頭,慢慢地撫著,心也就靜了下來,奇異得連他自己都說不清來由。

  “狀元,大白天的別胡亂說話,去——煮了水,我重新沏茶。”他要再沏杯更香更醇更好的桂花茶,等如人來飲。

  都說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如人飲茶,又能品出幾分情由來呢?

  “有鬼……有鬼……”

  狀元跌坐在地上,兩眼直勾勾地望著前方,茫然得一塌糊塗,“這肯定是有鬼!”

  爺一連泡了三壺茶,每一壺都不等爺來品便不見了蹤影。茶壺未損,屋裡除了他們主僕倆再看不到第三個人,不是鬼偷喝了茶又會是什麼?

  “找道士!爺,我們找道士來收妖吧!”

  甩甩白衫水袖,乖乖在上頭咕噥著:我才不怕道士呢!

  要不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口舌,一而再、再而三地偷嘗飄著木犀香氣的茶,也不至於讓這府裡的下人以為鬧了鬼。

  沒辦法,誰讓他泡的茶滋味實在是太好了,讓她懷念起天界的生活,自然要多嘗幾遭。

  楊柳堤的目光掃過房梁,忽地開口:“她怕是不會害怕道士吧!”

  還是做主子的聰明些,乖乖在心底暗暗褒獎楊柳堤,這還只是一開始。

  狀元搔搔頭再想其他辦法:“要不然貼符貼門神,再弄點鎮宅之寶守在府裡,怎麼樣?”

  你覺得我有可能會懼怕這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嗎?乖乖滿臉不屑。

  “你覺得她有可能會懼怕這些東西嗎?”楊柳堤笑著搖搖頭,將狀元的建議丟在一旁。

  狀元再接再厲又有了新辦法:“那……那咱們弄些馬桶裝點洗腳水、糞水之類的刷刷屋子吧!”

  光是聽著乖乖就快吐了——只怕沒把我熏壞,先熏死你們自己。

  “只怕沒熏倒她,先熏死我們自己了。”

  咦?乖乖詫異,一次是巧合,兩次是機緣,這到了第三次又該怎麼說?這個楊柳堤怎麼好像能猜透她心思一般,總是跟她所想的不謀而合呢!

  更讓她感到奇怪的是,楊柳堤好像能看到她似的,眼神時不時地溜向她。乖乖已經看過他的命格,八字極重,性情沉穩不亂,若不是天界懲罰他活不過三十歲,他該是命長體健之人。照理說應該看不見她啊!究竟哪里不對?

  “我有辦法讓她現身。”

  懸在上空的乖乖還沒悟出個道道來,楊柳堤那頭倒是先有了法子。她自認雖然法力平常,但也不至於會輸在凡人手上,傲氣來了,她決定聽憑他所為,看他有什麼辦法能逼她現出真身來。

  楊柳堤的方法倒也簡單,在狀元耳旁低語了一陣,眼見著狀元飛身跑了出去,不多一會兒又轉了進來,手裡拎著兩個密封的盞,一大一小,看上去是再粗糙不過的俗物,這裡面能有什麼乾坤不成?

  乖乖冷眼旁觀,楊柳堤並不急著使出秘密武器。只是將兩個盞浸在現打上來的井水裡,自己則坐在一旁閉目凝神。

  約莫過了大半個時辰,乖乖等得有些心急了,楊柳堤這才不緊不慢地將兩個盞定定地拿到幾案上。仍不急著開封揭秘,卻用著煮開的山泉水熱起兩隻青花小盞來。

  這一冷一熱,他到底在搞什麼鬼?

  乖乖狐疑著且看他下面的動作——

  狀元仗著皮糙肉厚,空著手便將兩隻冒著騰騰熱氣的青花小盞取了上來。這頭楊柳堤慢條斯理地先開了一個大盞,氣味向上升騰,乖乖認得那個味道,是木犀花香……不對,是糯米香味……還是不對,這好像……好像是酒。

  三種味道混合在一起,讓她原本清醒的頭腦頓時糊塗起來。

  楊柳堤嫌這屋裡的香氣還不夠多種多樣,又快速地揭開第二個盞子,這個味道乖乖倒是很熟悉——那是蜂蜜,可這蜂蜜如何又混著木犀香味呢?

  他就像一個神奇的仙人,將世間多種滋味各種香氣全都混合在了一起,叫人神往得不顧死活硬是鑽了進去,深入其中卻又發現自己無端迷失了方向。

  楊柳堤可以創造的神奇還遠不止如此,青花小盞的熱度還在,他趁著山泉水蒸騰的熱乎勁將大盞中似白如黃的液體倒入其中,再取小盞中的一瓢金黃鋪在其上,嘴裡喃喃說道:“這便得了。”

  他話剛落音,滿屋奇香讓乖乖的腦子不由自主地暈乎了起來。

  這是什麼東西,怎麼這麼香呢?比剛剛的木犀花茶有過之而無不及,卻又多了幾許神秘的香味,她受不了了,真想一逞口舌之快才好。

  乖乖的手動得向來比腦子快,念頭剛起,她的手已經握住了青花小盞……

  “爺,爺!你看,青花小盞升到了半空中。”

  沒有任何預兆,也沒有人去碰觸那只青花小盞,它自己忽然就升騰到了半空中,這氣氛詭異得很,嚇得狀元咬著自己的舌頭,連眼珠子都快爆出來了。

  “有鬼……爺,這屋裡果然……果然有鬼啊!”

  楊柳堤定定地取了第二隻青花小盞,照著剛才的做法又斟了一盞出來,這一次他邊做邊解釋,像是刻意說給旁者聽似的。

  “這大盞裡盛的是桂花糯米酒,取了豐年結出的糯米釀制三年,撒上桂花再釀三年,封了壇沉澱三年,今日這是頭遭開啟,酒味花香全都醉足了。這第二個罎子裡裝的是今年新出的桂花釀蜜,香氣清新,甜味自然爽口。”

  乖乖品了一口,果然如他所言,酒濃、蜜甜、味輕、香重,不自覺地她的手又伸向了他剛盛的第二盞。

  楊柳堤感覺有只軟若無骨的小手擦過他,隨即空盞落到他旁邊,剛剛盛滿的青花小盞又飄浮到了半空中。

  是個愛喝酒的醉仙哦!

  那他今天可要顯顯自己的本事才成了。

  “知道為什麼又煮熱的山泉水沁酒杯嗎?”

  他將空盞再度放到冒著蟹眼的山泉水中浸泡,這回他不假狀元之手,親自把手探進熱水中取了青花小盞上來。

  “用冰冷的井水浸酒和蜜,是為了讓它們的香氣沉澱。因為二者的香味都過於濃重了,驀然放出,恐怕衝撞了品酒之人。用帶著余溫的小盞盛酒,酒便會借著溫度慢慢揮發,邊喝酒邊品味酒香、花香、蜜香、山泉之香,四香又借著揮發的過程慢慢合而為一,這種悠長雋永卻又清淡渾厚的香味是連神仙都無法抗拒的。”

  而這正是他所追求的。

  如他所料,無法抗拒濃郁馥香的乖乖一盞接著一盞,醉眼惺忪她無力控制自己的法術。身子緩緩墜下,不偏不倚正跌落在楊柳堤的懷抱中,被他一把抱住。

  忽然有個白衣“女鬼”跑到爺的懷裡,狀元驚得兩眼一翻,直接暈倒在地。

  美物在懷,楊柳堤哪里還管得到他許多。輕觸著她托於他掌心的右手小指,似曾相識的感覺更迫切了。

  醉夢中乖乖的腦海裡印出最後的影像——

  好熟悉的擁抱,我還記得這個感覺,卻幾乎忘了誰曾這樣緊緊地抱過我。

  乖乖睜開眼的時候,她正躺在青紗帳中。她在這凡界過了世世代代,懸在空中的日子居多,腳落實地的歲月偏少,睡在床榻之上是連做夢也不會夢到的情景。

  今朝她怎麼會……

  抬起眼眸,正對上的是他的臉龐。有那麼一瞬間,八張臉面同時晃悠在她眼前。全是“他”的轉世,從第八世到第十五世,一世又一世,每張臉她都曾見過,每張臉都從她的眼前破滅,除了……除了這一張——

  “他”的第十五世轉身,她記得他的名字——楊柳堤,女裡女氣的名字,完全不似“他”的做派。

  “你醒了?”他語氣溫和,禮貌地坐在距離床七尺以外的地方遙遙地問著。

  她眨眨眼睛,沒開口,他卻先一步慌了,“你……你怎麼紅了眼眶?是不是我哪里冒犯了小姐?”

  見她紅紅的眼圈,他直覺判斷她哭了。急匆匆地挪到她的床邊,楊柳堤柔聲安撫著她:“你……你不要哭啊,我不會傷害你的,我只是想看看到底是誰總是跟著我,我沒有惡意的……”

  他以為她哭了嗎?她是不流淚的,神仙是沒有淚水的,她從生下來就待在那個不准流淚,不准有七情六欲,甚至不准有自我的地方,怎麼會有淚水這麼奢侈的東西呢?

  這倒讓她想起姐姐來,初到天界的時候姐姐也曾背地裡悄悄地哭過,躲在木犀樹後面哭,除了她,再沒誰看見。後來姐姐不再哭了,整天坐在那裡發呆,再後來……就是姐姐被奪去那團粉紅和那些濃紫之後,姐姐反倒漸漸地高興了起來。

  在凡界待久了,她已很長時間記不起姐姐的模樣,今日若不是他,她也難得這麼多的回憶。

  她悶不吭聲,楊柳堤也不知該如何才好。忽而想起她貪戀他所泡的桂花茶,心下得了主意。

  “我沏茶向你賠罪好不好?”

  聽到茶,乖乖總算多瞧了他幾眼,楊柳堤便把這幾眼當成了聖旨,搬出一大堆烹茶的精細器具,拿出十二分的本領,沏上了一壺好茶,捧到床前就差送到她唇邊了。

  “爺,您這是幹啥呢?”

  狀元礙于“女鬼”當前,生怕自己禍從口出,被女鬼叼去了性命。找到機會將爺拉到房外,怯生生地耳語一陣:“她可是女鬼啊!爺,你把個女鬼養在家裡,這要是傳了出去,誰還買咱們楊香園的貨?”

  楊柳堤眉頭一耷,道出狀元的真心話:“你直接說你怕她不就得了。”

  這樣說也對啦!狀元還撐著膽呢!

  “我……我主要是為我們楊香園百年的基業著想,老爺要是知道了,也一定會把這女鬼驅走的。”

  這小廝是搬出爹來教訓他嘍?楊柳堤反剪著手,冷聲說道:“那這個爺你來當得了。”

  爺此話一出,狀元頓時不吭聲了。爺平日裡看上去溫溫墩墩,可真要是打定主意,別說是他一個小廝,就是老爺搬出祖宗牌位也未必能撼動他半分。

  “可家裡養個女鬼總歸是……”

  “她不是女鬼。”雖然不瞭解她到底是誰,從何而來,暗地裡跟著他所為何事,可楊柳堤就是有一種命中帶出來的直覺,她不是女鬼。

  她是他期待許久的禮物,是上天的恩賜——揉搓著右手小指,他就是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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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4-21 21:00:39
第三章

  楊柳堤覺得自己受騙了。

  茶她倒是喝下去近三壺,可眼中卻沒流出一滴淚來,眼圈依然是紅紅的,他開始懷疑她是不是天生就是紅著眼的。

  細細打量著,他總覺得她看上去好生面熟,好像在哪兒見過她似的。把腦海裡所能存有的記憶都翻出來檢索了一番,他自信記性尚佳,更肯定自己從沒有正面碰見過她。

  於是,問題來了。

  “你為什麼總是跟著我?”

  “你能感覺到我在跟著你?”乖乖的詫異比他還多。尋常人見到她這副白衣紅眼忽然出現的模樣,大概第一個會問的是:你究竟是人是鬼。

  他與常人都不一樣,甚至與前幾世的他也不同。他不追究她的身份出處,獨對她的來意好奇。

  “我們做個交易好不好?我先來答你的問題。”楊柳堤含笑地望著她,還是那副靜靜的模樣,“不錯,我一直覺得你在跟著我,所以才拿了桂花酒灌醉你,想引你現身。”

  該誇他好計謀還是好氣魄呢!引“鬼”現身,他膽夠大的。

  “好吧!現在由我來告訴你,我的出現是為了什麼。”清清嗓子,她第八次重複以下臺詞。

  “我跟著你是為了等著你死,因為只有在你死的那天,我才能見到姐姐,才有機會跟她重回天界。”

  “你是天界的神仙?”

  他又讓她驚奇了一把,前頭幾個人聽到這段話頭一個想問的都是“我什麼時候會死”、“你是來取我性命的”云云,獨獨他又一次與眾不同。

  “你不想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死嗎?”

  楊柳堤拿了茶壺來,斟滿水,取了自己用的銀托白瓷小蓋碗來倒上大半盞,自飲了幾口,漫不經心地說道:“到死時自會死,即便我知道又能如何?”

  “你可知道你活不過三十歲?”

  像是為了故意嚇他,乖乖非得爆出令他恐慌的消息不可,而後冷眼旁觀就等著看他驚慌失措的模樣。

  她失算了,楊柳堤依舊是坦然面對,“我現在二十六歲,也就是說我還有四年好活,足夠了,我已經很滿足了。”

  她不喜歡看到他滿不在乎的樣子,在她記憶裡,姐姐跟她描述的“他”可不是現在這副“懦夫”的模樣,她忍不住打擊他:“也不一定有四年,說你活不過三十歲,可不是一定能活到三十歲,也許你明天就不行了呢!”

  楊柳堤還是笑笑沒說話,躲在門外偷聽的狀元倒是先一步號啕起來:“爺啊……我可憐的爺啊……爺——”

  任他又號了兩聲,乖乖終於還是因忍受不了那足以讓神仙發瘋的嘶吼,使了點小小法術令他閉嘴。

  “你當真不怕死?”

  即便是無比英勇的“他”,在面對死亡時仍是畏懼的。眼前這個孱弱的男人又怎麼能做到真正的無畏呢?她不信。

  一口飲盡盞中的殘茶,他深吸氣,將這杯中殘留的香氣也一併收了,“有時候當你無法扭轉命運,何不坦然地去面對?”鬧了半天他是個逆來順受的懦夫啊!乖乖瞧他不起地倒在床上,睡她的大頭覺去了。

  不曾沾過床,不知道在床上裹著錦被靠著軟枕睡覺的舒服。自從沾了一次,乖乖便愛上了床這玩意,每天足足有六七個時辰賴在床上不肯起來,睡得分不清白日黑夜,如果沒有那時不時竄出的號哭聲就更好了。

  “神仙姐姐,你……你救救我們家爺吧!”

  跪在床前,狀元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哀號著:“神仙姐姐,我們家爺英俊瀟灑、風度翩翩,平素絕無不良愛好。就喜歡弄弄茶葉,種種桂花,再不然就是釀釀酒。他這麼個好人,怎麼能英年早逝呢?既然您從天上落到咱們府裡,也算是跟爺的一種緣分,您救救他好不好?”

  每天照三餐,外加夜宵,反反復複就是這幾句話,乖乖聽得耳朵都起了繭子,狀元卻說得毫不嫌煩。

  好端端的午後休養生息的機會又給他掠奪了,氣得乖乖真想施展一點小法術將他丟到百里以外的桂花林裡去。

  逮到機會她嚇嚇他也好,眼睛一橫,她搬出兇神惡煞的模樣,“誰跟你說我是神仙的?”

  “你……你自己說你住在天上啊!”難道不是?

  狀元一個抽氣把掛在嘴唇上方的鼻涕又給抽了回去,看得乖乖真想把他直接嚇死算了,“天上就不可以有妖怪嗎?”

  難道……

  “難道你是妖怪?”狀元的眉毛瞬間立正。

  這臉色轉得還真快呢!前一刻還跪在她跟前一口一個神仙姐姐,這麼一會兒的工夫就改用驚恐的眼神瞪著她了,乖乖一時玩心四起,“對啊對啊,我是專門來吸你們家爺精氣的妖怪。”

  她是神仙嗎?為何她有種永遠無望回到天界的悲哀?

  她是妖怪嗎?為何她會有凡人的多愁善感?

  她是凡人嗎?為何她身邊的人一個個地死去,她卻背負著所有憂傷的記憶永葆青春?

  正是她這副樣子,使得她永遠無法擁有一個真正的家,只能在歲月的夾縫中回憶著瑟縮在姐姐懷裡的日子——那是她唯一曾經擁有的溫暖啊!

  狀元跌坐在地上,他嚇得只想儘快逃出去升天,爺的生死暫時拋在一邊,他還是先尋求自救方為上策。軟弱的雙腿在這個時候已經不起作用了,還是堅實的雙臂比較管用,爬吧!

  他那副糗樣讓乖乖看得開心極了,正準備再補上幾句唬人的話讓他加快爬的速度,不巧門外傳出清朗的男聲——

  “你就不要再嚇他了。”

  他仍是不慍不火地站在那邊,剛剛還玩得開心的乖乖見著這副模樣的他,忽然就覺得自己的把戲很無聊。

  “又不是我要嚇他的,是他不禁嚇,總是想出一些奇奇怪怪的念頭嚇他自己。”

  凡人其實大多如此,唯他特殊罷了。

  既然他主動送上門來,她也不用再玩那個無膽的小廝,拉著他的手,為了她想要的東西,她不惜裝出一副異常親熱勁來,“你用木犀花給我沏了茶沒有?”

  木犀?這是天界的語言嗎?楊柳堤感覺著她的手撫上他右手的小指,那份熟悉的溫暖他肯定曾經深深烙印在他的魂魄裡。

  “我不知道什麼木犀,我們這裡都叫它桂樹,這開出的花有米粒大小,有白色也有常見的暗黃色,我們稱為桂花。別看它不起眼,可花開時香氣撲鼻,平時也用它做香料,它的樹皮也別有用處。這是再普通不過的東西,不值什麼。”

  甩開手,乖乖求茶心切,“我不管它在你們這兒叫什麼,總之你給我沏一大壺來。”

  赫然失去了她手的溫暖,楊柳堤從記憶深處清醒了過來,伸出食指,他也有詭計多端的時候。

  “用一壺茶換你一個名字。”

  多少年前,也有個凡人問過她的名字。她還記得那個人,那人卻早已忘了她了吧!所以說她不愛待在凡界,眼見著你所熟悉的人一個個地死去,你卻還長長久久地獨自活著。所有的記憶全裝在你的腦海裡,連同喜悅、憤怒、痛苦,還有沉重,所有的所有都得你獨自背負。

  她討厭這份負擔,於是更想隨著姐姐回到天界。

  “乖乖,你叫我乖乖好了。”

  乖乖……

  他在心口裡反復咀嚼著這個名字,記憶裡他也曾叫一個女子“乖乖”。

  那之後,乖乖以客人的身份正大光明地住在楊香園裡,楊柳堤用每天為她沏茶的條件換得她在旁人面前不准顯示“非常人”的身份。

  每天乖乖除了喝茶賞桂花,屁事不幹。狀元背地裡罵她白吃白住,還不安好心地等著主子死。乖乖關起耳朵全當沒聽見,反正那個膽小鬼也不敢對她怎麼樣。惹火了她,下場就是——

  狀元打井水時莫名其妙地被井水淋成了落湯雞,吃飯時好端端地被飯噎到,從早到晚左眼皮跳完換右眼皮跳,右眼皮跳完換他左手抖個不停。

  諸如此類的事情直到楊柳堤出面充當說客,乖乖才肯出手放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廝一馬。

  此招一出,楊香園上下都知道少爺請來的這位女客得罪不得,還是好生擔待為妙。有好茶日日招待,有凡人天天伺候,乖乖來下界幾百年,還是初初嘗到這般逍遙的滋味,逍遙得她都快忘了天界的好時光。

  這一日與往常一樣,楊柳堤請了乖乖進茶室品茶。

  “先用桂花窨茶葉,臨喝前再抓一把新鮮的桂花放在茶葉面上,這又叫做雙窨。喝起來,茶香花香,鬱鬱菲菲。若你喝慣了香片,還可一半香片一半龍井混合沏來,有香片之濃郁,兼龍井之苦清,叫你喝了絕對稱讚。”

  乖乖一邊品著他沏的茶,一邊聽他講述他的品茶心得。偶爾她也會動動手指頭,為自己沏上一壺,可怎麼喝就是不及楊柳堤沏出的滋味。時日久了,她索性懶得動手,把個沏茶的差事全交給他,自己只負責品就好。

  “世間有那麼多花花草草?你怎麼想到要把木犀花……就是你們所說的桂花放到茶水中呢?”

  “因為我很喜歡桂花的香氣。”

  “你為什麼那麼喜歡桂花?”是因為記憶深處對姐姐的牽掛嗎?她把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精神發揮得淋漓盡致,讓他不得回避。

  “那你又為什麼那麼喜歡桂花?”別以為他嘴上不說就連眼睛也一併瞎了,他看得出來她對桂花的喜愛超乎常人。

  其實也沒什麼不能與他說的,奪下楊柳堤手中的銀托白瓷小蓋碗,她把它握在掌心裡摩挲著,讓茶湯餘下的溫度暖著她的手心。

  “我從前住的地方開滿了桂花,聞到桂花的香氣讓我覺得自己回到了家。喝下這些暖暖的桂花茶,我會覺得連心都暖了。”

  在天界的時候日日被姐姐摟在懷中,那種暖暖的記憶落在她心底。在下界待得太久,久到孤寂所帶來的寒冷刻進了她的骨子裡。因為這份冷,她貪婪地索取著身邊一切可以使自己暖和起來的物件。

  仿佛知道她的心思,楊柳堤將燙熱的聞香盞放到她手邊——天界也種著桂花樹嗎?他不知,可是閉起眼睛他仿佛看到了月白的清冷中零星地飄著幾許或白或黃的花瓣。

  透過茶爐下搖曳的火苗,他出神地說道:“我總覺得桂花的香氣長在我的靈魂深處,小時候……很小的時候,好像在我還沒有記憶的時候就有這種感覺。”

  姐姐的居所附近遍佈木犀,“他”和姐姐最後一次相見正是在那裡——他對姐姐的感情果然還停留在他的靈魂深處,乖乖喜不自禁,卻又悲從中來。

  “他”都已經轉世十五回了,仍留戀著姐姐。然這世間會有人記住她嗎?

  乖乖不敢奢求,其實是不忍自己失望。

  楊柳堤忽而抬眼望去,置身氤氳茶氣中的她真的好像天界的仙子,“可以回答我一個問題嗎?”小酌著茶,他怕自己會被這撲鼻的香氣所熏醉,迷了情思。

  “你的問題似乎特別多。”乖乖用力扇著爐火,想叫這壺水早點冒魚眼。

  心急的直接結果是爐火熄了,累得楊柳堤要重起茶爐,“我用上好的柴給你煮壺茶,你回答我這個問題好不好?”

  “那要看你煮出來的這壺茶與以往有何不同了。”她可不傻,這傢伙總喜歡抓著她愛品他沏的茶為誘餌,把她那一點點的秘密全都套出來,真是太奸詐了。

  跟他相處時日不長,她倒是漸漸學得精明起來。楊柳堤露出一副被她識破的惋惜狀,搓搓手他轉出去,很快就抱著柴火回來了,“看來不拿出點真才識料,是沒辦法從你嘴裡套出話嘍!”

  他將柴火放在茶爐裡,片刻的工夫屋裡竄出淡雅的桂花香氣,乖乖恍若置身桂花林中,遍體都沾了花香,讓她忍不住飄飄欲仙。

  她的身體逐漸上浮,飄至屋中,她放任軀體隨意遊弋,飄在他的頭頂上。楊柳堤手一伸抓住她的腳踝,卻只是單單地握著,“你答應過我,不做出這種舉動嚇壞園子裡的平常人。”

  “你又不是平常人,而且你早知道我的身份。”

  “你有對我說過你的真實身份嗎?”

  他只是故意挖個洞讓她來跳,乖乖才不會笨地對他招供呢!找個話題繞過去,“你剛剛不是說有問題要我回答嗎?”

  看來但凡是跟茶有關的技藝都能把她騙到,楊柳堤決定對自己的手藝善加利用,不怕她不主動親近過來。

  “我想問你,我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

  “沒有。”

  乖乖答得爽快,這一世她的確未曾見過他,初次她聞香而來,他已二十有六,離三十不遠了。

  提起這,她方才記起,自打入了這楊香園,她倒是把每天記賬的習慣給忘了。這幾日,她都沒有畫紅槓槓,再忘下去,就拾不起來了。

  今晚,就今晚,她一定得把這些日子都給記上。

  要麼,明晚再記?

  她恍惚的神情讓楊柳堤以為她刻意在隱瞞什麼,“你說,我們會不會在前世見過?”摩挲著右手的小指,每次見到她,他總覺得那上面好像烙下了什麼他必須記住的東西。

  她驀然回首冷眼看著他,莫非他想起了什麼?不可能啊!他每一次轉世都把從前的事忘得乾乾淨淨,記憶從一片蒼白開始,又怎會記得前世的種種?

  他逮著她的神情暗自做了決斷,“你這樣望著我,就代表我說得沒錯嘍?”

  想從她口中聽到肯定的答案?她在人間好歹也混了幾百年,這等把戲她還不放在心上。

  “你的上輩子、上上輩子、上上上輩子……也許我們每一世都擦肩而過吧!所以你才會覺得我熟悉。”這等模稜兩可的答案,他可滿意?

  楊柳堤舉起茶盞,笑眯眯地點頭稱好,“那你可真算是我的故人了,為了我們故人再見,我們以茶代酒——幹。”

  從茶室出來,楊柳堤本想送乖乖回房,她卻自作主張地朝園子深處遠去。他也不多話,安靜地跟在她的身後,任她一路探索,直走到園子盡頭。

  “那邊沒什麼了。”

  “可有桂花的香氣,不是嗎?”

  楊柳堤簡直要懷疑她是不是狗仙轉世,居然連這麼淡而無痕的香味也不放過。好吧,他從實招來:“這下面是個地窖,專門用來窖藏的。其中有一部分藏新鮮的桂花,連這你都能聞到?”

  “帶我去看看。”

  “今天很晚了,明晚再說吧!”夜裡的地窖寒氣逼人,瞧她單薄的身子,他怕她受不住——跟她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習慣性地把她當個尋常女兒家來看待。在他眼裡,她並沒有什麼不同,偶爾隱身或是漂浮在半空中不算的話。

  “我不怕冷,我的家鄉就是很冷很冷的地方,那裡充滿了桂花香。”完了,跟他待在一起久了,她居然忘了天界裡的稱謂,管木犀叫桂花了。

  她一開口打破了他著手描繪的假像,她到底與他認識的尋常女子不同,全然不同。

  沒再拒絕,他領著她走向地窖入口,踏入其中,乖乖才發現整個楊香園的地下全屬於地窖範疇,大得像她記憶裡的家園。

  真的好像!

  也是一樣的寒冷,也是一樣的靜寂,空氣中也是一樣地躥動著桂花的香氣,搖曳的燈燭就像是家中斑駁的樹影。

  一切皆勾起她對家的記憶,唯獨少了給她擁抱的姐姐——姐姐在她心裡一直是無人可以取代的,幾百年來都是如此。

  靜靜的,有腳步靠近她,乖乖猛地轉身,正迎上一張厚實寬大的棉被,待她緩過神來,棉被已將她重重裹住,那上面還帶著溫度,棉被後是楊柳堤平常的容顏。

  “知道你不畏寒,我還是叫狀元取了我屋裡的被子給你。這被子是用手爐焐過的,還熱乎著呢!正適合你在地窖裡用。”一股暖意透過白衫,包裹住她的周身。明明不覺得冷,卻因為這份暖意連毛細孔都舒展了開來。

  乖乖一時迷惑,從前在家的時候她到底是真不畏寒,還是明知道那個家終年冰冷,所以拒絕暖意?

  也許是後者吧!要不然她也不會那麼喜歡鑽進姐姐的懷抱裡。

  那姐姐呢?姐姐是真的不怕冷,還是因為沒有誰會給她溫暖,於是才去喜歡嚴寒?

  縮在他的被子裡,乖乖借著地窖裡閃閃爍爍的燭火抬眼打量著他。半晌,她輕啟失去血色的唇角,“雖然你就是‘他’,可你真的跟我熟悉的‘他’很不一樣哦!我都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了。”

  “你認識以前的我?還是前世的我?”

  他盯著她紅紅的眼圈,心底有個驚奇的發現,她的眼睛常常是紅的,不是因為流淚而先紅了眼圈,好似她的眼睛天生就是紅的。淡淡的紅,像兩顆世間最耀眼的紅寶石點綴在她雪白的臉頰上,旁人看了驚駭,他卻以此為寶。總覺得從幾輩子前,這雙寶石就映在了他的生命裡。

  “你說的‘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乖乖藏著夢幻般的眼神描述著姐姐向她講述的“他”——

  “他是個大英雄,充滿勇氣和力量,他不畏懼任何艱難險阻,他的肩膀能挑起天。”

  她的描述讓楊柳堤咧開了嘴角,“你說的那不是我的前世,那是射日的後羿。”

  “你不想成為後羿嗎?他可是大大的英雄啊!”她原以為凡人都是傾慕英雄的。

  他卻不然,“後羿的結局太悲慘了,雖功成名就,可心愛的女人卻放棄他奔去了廣寒宮。我情願平平淡淡守著心愛的女子過一世,也不願為一世虛名而葬送一生。畢竟,凡人的生命只有區區幾十年。”

  他則更短,還不到三十載。

  那一夜,楊柳堤暖暖的被子和他的話一同包裹住了乖乖。

  她反反復複地思量,赫然發現這一世的楊柳堤早已不是姐姐所熟悉的男人,依照前幾世姐姐取走魂魄的態度,這一回姐姐定然不會手下留情,也許再過幾月,也許再過幾天,也許就是明天,姐姐就會來取走他的魂魄。

  不可以,這一回她說什麼也不能讓姐姐取走他的性命。即使不為回到姐姐身邊,不為挽回姐姐與“他”的那段情,她也要救下楊柳堤。

  一種名叫“捨不得”的情愫隨著那床暖暖的被子暖進了她的心窩裡,她捨不得眼睜睜地看著他年紀輕輕就走向死亡。她要扭轉“他”的命數,她要讓“他”的轉世活過三十歲,一切就從這一世開始吧!

  只是憑她的法力根本不足以抵擋姐姐,可是如果姐姐能憶起“他”,能恢復對“他”的情,自然也就會放棄取走楊柳堤魂魄的行動。

  可是怎麼才能讓姐姐的愛復原呢?

  有辦法的,一定有辦法的……

  整整十日,乖乖窩在地窖裡整整十日沒有露面。這十日裡,無論楊柳堤拋出如何精湛的沏茶技藝,端出如何精緻的桂花小點心哄她,她都不肯露臉。隱起身形,她飄在地窖的各個角落苦苦思索著讓姐姐和“他”重歸於好的辦法。

  直到第十一日的半夜,楊香園裡好幾個僕人看到一個穿著白衣的女鬼飄進了爺的房裡。

  他睜開惺忪的睡眼看見屋裡懸浮著披頭散髮還穿著白衣的她,沒有絲毫的驚慌,嘴上甚至綻放出松了一口氣的笑容。

  “你終於肯出來了?”

  “你有沒有聽說過有種膏叫‘鸞膠’?”

  在她面前,楊柳堤實在很難說自己見多識廣,還是讓她揭露謎底吧!

  “傳說西海中有個鳳麟洲,有很多仙家在此處修行,還有很多靈獸聚之。若是能取鳳喙麟角合煎作膏,可以續弓弩已斷之弦,所以這個膏名叫‘續弦膠’,又稱‘鸞膠’。”

  她說了一大通,倒是讓楊柳堤增長了見識,可問題是,“這個什麼鸞膠跟我有什麼關係?”且關係緊張到令她躲在地窖裡十餘日?

  “若你和姐姐能共同服用鸞膠,一定能修復你們從前的情誼,姐姐也就不會索去你的命了。”換句話說,你就可以破了活不過三十歲的詛咒,長命百歲地活下去。

  “等等!”身為凡人的腦子肯定沒有乖乖轉得快,但楊柳堤總想弄清楚,自己跟她一再提到的姐姐到底是什麼關係。

  “我認識你姐姐嗎?”

  “你的前世跟我姐姐是一對很恩愛的夫妻。”

  “那你姐姐為什麼要來取我的命?”

  “這是對姐姐的懲罰啊!”

  “她做了什麼事必須接受這樣的懲罰?”

  “她枉顧天命,私會你的前世嘍!”

  “她跟我的前世不是夫妻嗎?怎麼見一面也會受懲罰?”

  原本還得意洋洋的乖乖別過臉來狠狠瞪了他一眼,直接罵道:“你真笨啊!跟你說了那麼多,你怎麼就是不懂呢?”

  她到底說了什麼啊?他怎麼覺得到現在都是自己在瞎猜,還猜出個前世的愛人來了——等等,她的姐姐是人嗎?

  難道前世的他也是神仙,或者是……妖怪?楊柳堤忽然感到頭暈目眩,再被她折騰下去,他直接瘋掉算了,“拜託,你把話說得清楚一點可不可以?”她身體飄在半空中,連帶著思維也是飄浮不定的。他仰頭望著她都暈,聽她說話更是如坐雲端。

  “總之一句話,你很愛我姐姐,我姐姐也很愛你,只是因為無奈的懲罰使你們分開,只要你服用了鸞膠,你們就可以過上幸福快樂的生活,從此再也不用分離了。”

  聽她說得好像順理成章,無比簡單,可楊柳堤總覺得她刻意隱瞞了某個部分。還有那個什麼鸞膠,“光聽名字就知道非尋常之物,哪有那麼容易拿到手?”

  追著“他”的轉世幾百年,如今好不容易看到一點曙光,光是想想,她就覺得開心,多年的願望眼看就能成真,“只要能拿到鳳凰的嘴和麒麟的角,再聚集日月精華和上等法力便能萃取出鸞膠——也不是很難嘛!”

  這還不難?楊柳堤光是聽著就快暈了過去。

  “算了,我情願英年早逝也不想去找那個所謂的鸞膠。”

  “不可以!”

  他就是太沒志氣,因為覺得無法扭轉自己的命運,索性坐著等死。現在她有辦法救他了,他還是裹足不前,乖乖氣得沖他大吼:“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啊?怎麼都不會為自己爭取呢?想當年,‘他’不惜向天宮射出萬支飛箭也要寄託對姐姐的相思,你呢?你怎麼可以這麼懦弱?”

  聽乖乖提起“他”,楊柳堤忽然無名火起,反唇咆哮了回去:“我不是他,我也不想和你姐姐再續前緣,我根本就不喜歡你姐姐,我甚至沒有見過她。”而在他的記憶深處早已刻畫下另一隻手的溫暖——撫摸著右手小指,那股刺痛又躥上心頭。

  顯少見他發這麼大脾氣,平日裡她再怎麼耍他,指派他為自己做這個幹那個,他連眉頭都不曾皺一下,今天這是怎麼了?她所說的這一切還不是為了他好,他怎麼就不懂呢?

  “我……我不想眼睜睜地看著你死啊!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她紅著眼睛漸漸隱去了身形,讓他看不見摸不著,連解釋的物件都找不到。

  “乖乖,你出來吧!你出來,好不好?乖乖……”

  他能感覺到她就在園子裡,而且就待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可是每每他感應到她的位置,她又躲到了別處,時躲時跑地跟他玩起了捉迷藏的把戲,任他又端點心又取茶酒都沒辦法引她現身。

  楊柳堤圍著楊香園輕聲細語地喊著求著,要不是不放心爺一個人黑夜裡瞎撞瞎摸,狀元還真不想理他。

  堂堂一個爺,為了一個不知道是鬼是妖的怪物大半夜裡不睡覺四處瞎晃,還有沒有一點身為爺的尊嚴和臉面?

  不過話又說回來,那個白衣紅眼女鬼在園子裡白吃白住了這麼久,總算懂得為爺著想了,還算有義氣。

  “爺,我看那個女鬼……”在爺的橫眉冷對下,狀元迅速改口,“我是說那個乖乖小姐說得很對,如果你和她姐姐吃了那個什麼什麼鸞膠,真能幫你續命,吃吃也沒什麼關係啊!”狀元從小就嘴饞,凡是看上去能吃的玩意都往嘴裡塞,這毛病讓他沒少吃苦,可到現在他還不活得好好的。

  “你懂什麼?”不動腦子的小廝,就知道在一旁說風涼話,先不說取到鸞膠的過程如何艱險。單就說服用了鸞膠之後,若是他變得不像現在的自己,那還不如早早死去算了。

  “爺,狀元我是不懂什麼,不過我也不想你年紀輕輕,連老婆都沒討上就死了。乖乖小姐躲起來不肯見你,也是不希望看著你死嘛!”不如玩個小小的花招吧!狀元眼珠子一轉來了鬼主意,“你先答應乖乖小姐去取鸞膠,吃不吃到時候再說嘛!這樣既能哄得乖乖小姐出來見你,又能保命,何樂而不為呢!”

  楊柳堤坐于青石之上,沉吟片刻後長長地歎了口氣,“也許你說的沒錯。”

  “就是嘛!”狀元暗自裡得意非凡,他就說嘛,這世上哪有不怕死的主。就算爺再怎麼清俊脫俗,到底還是過不了生死關頭。

  興奮勁上來了,他賣力地替爺呐喊:“乖乖小姐,煩請現身,我們爺還要麻煩你去尋找鸞膠呢!”

  狀元還真是把乖乖的心思算准了,他這邊才宣佈楊柳堤的這項決定,那邊藏了許多日的乖乖立即就現出了真身。懸在半空中俯視著楊柳堤,“你同意了,不可以反悔哦!”

  她轉身要去,楊柳堤手一伸抓住了她的腳踝,硬生生地將她拖到了自己跟前,“你去哪兒?”

  “我去找傳說中的鳳麟洲,幫你尋覓鸞膠啊!”她說到做到,就算拼去了千年的法力,也要為他和姐姐尋來破鏡重圓的鸞膠。

  這一切都是她的自作主張,她卻沒有考慮他的決定,“我跟你一起去。”

  “什麼?”

  “不是吧?”狀元雙手抱懷,暗覺不妙,“爺,你不是想跟著乖乖小姐去那個傳說中的鳳麟洲吧?”傳說噯!傳說就是可有可無,虛無縹緲的東西,鬼知道那個什麼鳳麟洲在什麼鬼地方,爺又不是銅鑄鐵打的,這一去要是真的回不來,可不就中了那個所謂的宿命嗎?

  他得力勸爺:“所謂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日難,我們還是在家裡喝喝茶,吃吃酒好了。”

  “她是為了我去冒險取鸞膠,我怎麼能放任她不管?”楊柳堤打定主意,誰勸也沒用。

  爺的牛脾氣又上來了,狀元聽著冷汗都冒出來了,“可您跟乖乖小姐不同,您是普通人噯!”

  乖乖也不贊成,“你陪我去鳳麟洲,不是幫我是拖累我。”他一個凡人,若是碰到妖魔鬼怪,還得累她相救。

  這也簡單,楊柳堤已經考慮好了,“既然那個地方那麼危險,你也別去好了。你若是為我楊某人涉險,我斷沒有坐于家中全然不理的道理。”

  他這是將難題丟給她,若她堅持要去取鸞膠就必須帶上他,他們倆要生同生,要死齊死。

  好陰險的傢伙!跟姐姐描述中那個光明磊落的大丈夫完全不同。

  乖乖咬咬牙決定跟他拼了,“帶你去就帶你去,我還怕了你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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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4-21 21:01:59
第四章

  “你確定這是前往鳳麟洲的方向?”既然身為凡人就要有凡人的自覺,跟個有法力的女子在一起就該乖乖地聽其擺佈。可是當楊柳堤第九次看見擺在面前非常之眼熟的礁石時,他不得不出聲詢問,“我覺得我們飛來飛去到現在只是在兜圈子。”

  “會嗎?”雖然乖乖也覺得面前這片海看上去似曾相識,可是要她親口承認自己領錯了路,飛錯了方向實在有點丟臉噯!

  好歹她是有仙法的小女子噯,總不能還比不上一個凡人吧!

  “誰……誰說我領錯路了?前面……前面不是就有一個島嶼嘛!說不定,那裡就是鳳麟洲之所在。”

  她明顯地氣不足的語氣實在不足以打消楊柳堤心頭的懷疑,可是轉念一想,找不到鳳麟洲更好,這樣她就不用冒險了。

  “那我們就去那個島嶼好了。”

  被他拿話一激,乖乖只好以法術帶著他們倆飛向那個島嶼。越是靠近它,她越是覺得不安。這個島表面看上去平靜又平常,可略有些法術的她也能感覺到,這座島嶼被一個巨大的屏障所遮蔽,她的法力讓他們不斷地靠近它,卻始終無法登陸。再這樣下去,她只會盡失法力,或者退回原地。

  這麼奇怪的島嶼,莫非真是傳說中神聖的鳳麟洲?

  她正迷糊著,結境突然裂開一道縫,將他們倆吸附進去。

  轟——咣——咚咚咚咚咚——

  痛!這是楊柳堤落地後的第一個感覺,再往下看,身上被類似草繩的東西縛著,他努力掙了掙,看似柔韌的草繩竟束得他動彈不得。身邊的乖乖雖非凡人,境況也比他好不了多少,齜牙咧嘴地縮在草地上,一雙小眼更紅了。

  “到底我們是來捉鳳凰的,還是被鳳凰捉?”他又好氣又好笑地問向乖乖,她的注意力全被不遠處一個金發黑瞳的小男孩吸引了去。

  乖乖認得男孩頭上的金髮,只有天界最高貴的上神才配擁有這頭如太陽般璀璨的金髮,可他那對黑漆漆的眼眸卻又閃爍著魔鬼般的誘惑。

  “你是誰?”

  “你們又是誰?”

  小男孩的眼中流露出明顯的失望——他大清早設置這個精巧的捕捉器可不是為了陪這對男女瞎玩的,那是為了等待冥界那個長著一對犄角還妄想娶他妹妹的小鬼頭。

  甭管他是誰,乖乖下了凡界,還沒遇到過這麼大的挫折。扯了扯楊柳堤身上的草繩,她立即發現那是由法力所織成的,她根本奈它不了。揪著男孩白色的長袍,她惡狠狠地令他為楊柳堤鬆綁,“快點把那玩意解開,否則我剁爛你的頭,聽見沒有,小鬼頭?”

  小鬼頭可不是他,男孩最討厭被要脅,尤其被那些法力不如自己的……她到底是仙是妖,看不出來嘛!她身上雖有仙骨仙氣,可冷眼瞧她的脾性,倒散發著幾股妖氣。

  “我就不松,你想怎樣?”比法力,別看她年歲大,她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否則,她就有辦法自己鬆開縛著的繩了。

  要知道那根草繩可不是普通的野草編的,而是用他的魔力混著含著仙法的頭髮編織而成,就算是冥界的儲君也掙脫不開。如今浪費在一個凡人身上,他還氣呢!

  男孩氣呼呼地瞪著眼,乖乖也沒好氣地瞪回去。兩個小東西忙著慪氣,楊柳堤還是試圖自救來得快一點。

  “請問……你貴姓啊?這裡是什麼地方?”

  看來還是這個凡人比較懂禮貌,男孩更願意跟他搭腔,“我叫光光,這裡是蒼島,你沒聽說過嗎?”

  自從跟這些非常人打交道以後,楊柳堤越來越覺得自己才疏學淺。什麼蒼島?人世間有這麼個地方嗎?

  他哪里知道,相對於處於亂世之中的神界、魔界,以及發展中的冥界、凡界,茫茫塵世間還有一個被結境隔開的世外之世——蒼島!

  據說,蒼島的主人原是半神半魔,獨自困於蒼島之上修煉了近萬年,心心念念只想褪去魔性成為上上神。可惜在第九千九百九十九年被一個石頭妖精所迷惑,終究功虧一簣,徹徹底底墜入魔界,和那個小妖精永居蒼島之上。

  乖乖也只是在凡界的時候聽一些小妖精們議論過,他們都把那個小石頭精當成學習的楷模,個個都想來蒼島上向她討些心得,可惜蒼島被結境所覆,那些個小妖精們皆不得其門而入。偏偏乖乖這回誤打誤撞來到此處,還真是機緣巧合。

  細細打量著,面前這個小男孩莫不是蒼島主人跟小石頭精的後代吧?

  不對!若真如傳聞所言,這男孩怎麼會有一頭代表著上神血統的金髮呢?

  “你騙我們,這裡不是蒼島?”

  真想把她伸出來的手指咬斷,光光最討厭別人用手指著他了,除了幽靈小鬼,還沒誰敢這樣對他呢!不屑地瞄著她,光光心思一動便收回了縛著楊柳堤的草繩,“信不信由你,現在可以告訴我,你們來這裡幹嗎了吧?”還是這個凡間的男人看上去比較有腦子,所以這話光光是問他的。

  拉起乖乖,楊柳堤仔細地撣去她身上的雜草,她老說自己是神仙,仙子不該是不染一絲凡塵的嘛!

  “我們想去鳳麟洲,想取鳳喙麟角。”

  光光翻了一個白眼,看樣子這男人也冒著傻氣——鳳凰的嘴和龍的角,哪兒那麼好找?他一個凡人加上一個不仙不人的小怪物就妄想尋到這兩樣稀世珍寶,此舉正應了凡界的一個詞:癡人說夢。

  懶得跟他們浪費精神,光光一躍便躥至半空,“這裡不是什麼鳳麟洲,你們快走吧!”

  他打開結境欲將他們扔出去,他初露的身手卻讓乖乖見識到他足以登上天界神位的無窮法力。像他這般法力高超,定知道鳳麟洲的所在。

  “那你告訴我們鳳麟洲在哪里好不好?”

  “還是別了吧!”光光可不想往幽靈小鬼那兒多送兩條性命,“以你的法力就算知道鳳麟洲在哪里,也無法得償所願。”那個地方雲集了諸多法力強悍的神,他們即便到了那裡也無法得到鳳喙麟角,只會白送了性命。難得他大發善心,救他們倆小命兩條。

  去鳳麟洲的艱險,乖乖再清楚不過,除非她死,否則要她就這樣放棄,她是萬萬做不到的,“你就說吧!去鳳麟洲的結果,我自己承擔。”

  瞧她那副大義凜然的模樣,光光受不了地直翻白眼,“你想死就算了,”他瞄了一眼一旁的楊柳堤,“他呢?”一個凡人,根本沒有辦法在鳳麟洲那樣的仙地著陸。所以——

  “還是算了吧!”楊柳堤替乖乖做了決定。

  瞧他形容消瘦,一副軟弱書生的架勢,乖乖認定他乃貪生怕死之輩,小手一揮,她決定一力承擔,“都說了不要你去,我獨自去鳳麟洲就好,你甭管了。”

  楊柳堤面色一凜,“我願意三十歲之前死,你甭管了。”本來他就對什麼鸞膠不感興趣,若是因此而丟了他們倆的性命,他情願英年早逝,起碼沒有拖累別人抑或是別的仙。

  “我不要你死!”

  她還記得那一世,她曾和一個男人勾著手指,她曾發誓要保護他,終於他還是死在她的眼前,那指間的溫度至今仍燙著她的心窩。

  眼睜睜地看著“他”的轉生一世世死在她的眼前,眼睜睜地看著姐姐出現在她的眼前卻茫然不知他是誰,那種無能為力的心痛她再也不想品嘗。

  都說神仙是沒有感情的,她卻屢屢為心魔所累,註定做不了上神。也是啊!她的精魂來自姐姐那兩滴相思淚,吸收了姐姐的傷與痛、愛與愁、情與癡,她沒有屬於自己的情緒,身體裡的情感全來自姐姐。

  為了姐姐,她不能讓他死。

  “就算舍去我這一身的仙骨,我也要破了你的命數。”她在心中早已做下決定,誰也別想動搖。

  看不出這個法力低等的小丫頭還蠻有骨氣的,光光脆生生的心起了一絲波瀾。腳點著蓬鬆的草尖,他一躍便上了半空,再落下還是那樣的輕盈。

  “要不要我幫你們?”

  鳳喙麟角?光光依稀記得幽靈小鬼倒是曾經尋找過這兩樣東西,據說用它們製成的鸞膠可以粘和感情,小鬼頭妄想用這玩意把自己和茫茫的情緣粘在一塊。他又是種梧桐樹吸引鳳凰,又是製作捕龍器,可惜由於光光的從中搗亂,至今也未能得到鳳喙麟角。要是在他的幫助下,讓這個法力低等的小丫頭製成了鸞膠,非氣死幽靈小鬼不可。

  貪玩之心一起,光光決心幫乖乖達成所願。

  “你們用不著去什麼鳳麟洲,我教你們如何得到鳳喙麟角。”就借用幽靈小鬼的辦法好了,“據說鳳只會棲息在梧桐樹上,只飲清晨的露水,只吃竹子開的花。你們迎著朝陽一直走,在東邊的山頂上種著一棵梧桐樹,它是用泉水澆灌而生。小丫頭,你想辦法引鳳飛上那棵梧桐樹,它要張開嘴喝梧桐樹葉子上的露水,你不就有辦法得到鳳喙了嗎?比較麻煩的倒是麟角。”

  “甭管多麻煩,你告訴我辦法,我自然能辦到。”乖乖豁出去了,楊柳堤只能立於一旁乾瞪眼。

  光光黑眸一轉,眼神裡頓時閃爍出惡作劇時才有的詭異光芒,“龍的角噯!龍的法力可比鳳厲害多了,就算你能找到龍,你也沒有辦法鋸到他的角,是不?除非……”

  除非是一條心甘情願闖進來被縛的小龍,長著一對犄角的那種,黑一點也沒有關係嘛!

  “小丫頭,你知道嗎?冥王就是龍子。”

  “你不會打算讓她對冥王下手吧?”楊柳堤聽著不禁倒抽一口氣,人家太歲頭上動土已經很可怕了,難道乖乖想在死神頭上動刀子?這不等於送死嗎?

  “冥王很可怕,他兒子應該沒那麼恐怖了吧?”這回光光惡作劇的對象還是那個小鬼頭,“冥王的獨子幽靈小鬼說起來也是龍孫,鋸他的角等於取得麟角。要是你們敢,我就有辦法幫你們抓住他,就怕你們不敢下手。”

  “敢!有什麼不敢?”乖乖紅著眼下了狠心,“越快越好。”就怕他等不到鸞膠製成的那一天,就等到了前來索命的姐姐。現在先去練習臂力,順便去找把鋸子來。“還有,”她回頭警告光光,“我不是什麼小怪物,我是仙。”

  她是仙?光光暗自揣度:觀其性,望其神,更像妖噯!

  “我的小媳婦,你相公、丈夫、老公我來看你了——”

  據他大舅子聲稱,他那個可人心的小媳婦嚷嚷著想他了,要見他。興奮至極的幽靈小鬼不管三七二十一撥開結境便飛撲進蒼島,這一撞結結實實地撞進草堆裡。

  蒼島什麼時候雜草叢生了?莫非是他未來的岳父大人法力退步嚴重,連除草這等小事也完成不了了?

  好不容易從草叢堆裡掙扎出來,幽靈小鬼想伸手拍打掉身上的雜草,才驚覺雙手已動彈不得,好似被什麼東西捆住了。

  “光光,你又玩什麼把戲?”

  一道寒光射進幽靈小鬼的眼中,左手拿著鋸子,右手拎著斧子的光光笑得駭人,“不幹啥,借你頭上的東西用用。”

  他頭上的東西?幽靈小鬼仰頭四顧,他頭上哪有什麼?除了那對犄角……等等!

  “你……你不是要借我的犄角一用吧?”

  幽靈小鬼恐慌的眼神在光光的壞笑下得到了印證,“沒錯,不過要借你犄角一用的不是我,是他們!”換句話說,要找人報仇也別賴在他身上——這小鬼頭的報復心理可強著呢!

  遙指一旁的乖乖和楊柳堤,他們倆正用討好的笑容望著長著一對犄角的幽靈小鬼。

  “誰要我的犄角也不出借。”沒了象徵身份的角,那他成什麼了?

  知道這個要求有點為難,可是盯著他那對犄角,乖乖仿佛重回姐姐溫暖的懷抱,“不借多,就鋸一小截。”希望在眼前,管他是冥王的兒子還是上神的弟弟,先鋸了再說。

  這些傢伙都欺負到他冥界儲君頭上來了,幽靈小鬼還不趕緊反抗。使出法力,他妄想解開縛著自己的草繩,光光那傢伙下手比他還狠,使出全身的法力束縛著他,嘴裡還催促著乖乖:“還不快點動手!”

  乖乖也不客氣,她飄到幽靈小鬼的上空,鋸子、斧子、銼子……能使的全都派上了,又是鋸又是砍又是銼。最後索性一隻腳踩在他的頭頂上,提起腰部以上的力量狠命鋸起他左邊的犄角。

  疼痛讓幽靈小鬼加大法力企圖將乖乖震飛出去,也不知乖乖哪里來的力道,緊緊地攀附在他那對犄角上,死也不肯撒手。

  楊柳堤幫不上什麼忙,只能一個勁地在那裡跟幽靈小鬼賠不是:“聽說您是冥界的儲君,那您長大後定是幹大事業的。幹大事業的人不拘小節,最重要的是胸懷寬廣,仁愛天下,相信您絕對不會介意我們向您索取那一小截龍角,是吧?”

  “是你娘的屁!”一隻看不出是仙是妖的小怪物在自己頭上動刀子,痛得幽靈小鬼咬牙切齒地亂喊亂叫,“老子是冥界的儲君,冥界……冥界那可是收死人的地方!我是鬼的頭頭,我還……我還胸懷寬廣、仁愛天下?你腦子……你腦子是不是壞了?”再被他們這樣折騰下去,他的腦子首先要壞掉了,“給我住手!住手!聽見沒有?”

  “好……好吧!我……我住手了。”

  乖乖手著握著一寸來長的犄角,聽話地住了手。

  一看到她手裡那一小截自己的犄角,幽靈小鬼的頭更痛了,“你們……你們膽敢老虎嘴上拔毛,鬼王頭上鋸角!我看你們……我看你們是不想活了。”最可惡的是光光,若不是他幫忙,這一個凡人和一個非仙非妖的小怪物又怎能動他半分?

  痛楚與憤怒一併爆發,幽靈小鬼拿出吃奶的勁兒掙脫了束縛,他首當其衝拿光光發洩,“你居然聯合他們鋸斷了我的犄角,把我的犄角還來!”

  “斷都已經斷了,還給你也安不上去了。再說,你的犄角跟壁虎的尾巴一樣會重新長出來的,那麼小氣做什麼?”光光一個閃身躲開了他的攻擊,嘴裡還不忘叮囑乖乖他們,“你倆愣在這裡等著他拿你們血祭他的犄角嗎?”

  還不趕緊跑——

  乖乖使出法力,想要帶楊柳堤離開蒼島。哪里還能如她所願?幽靈小鬼的手揚起一道黑色的殺氣,直撲向乖乖——就是她鋸斷了他的犄角,不找她找誰算賬。

  “小心——”

  眼尖的楊柳堤推開乖乖,以身擋住那團死黑之氣。一個踉蹌,乖乖千辛萬苦得到的犄角掉落在草叢中,她忙著將它撿起,待她緩過神來,楊柳堤已倒在她的身後,不斷地有黑血從他的嘴角流出,他已氣若遊絲。

  一時間許許多多個楊柳堤游走於乖乖的眼前,那個沏茶時器宇軒昂的他,那個跟她訴說茶經時灑脫非凡的他,那個穿梭于茶園中溫文儒雅的他,還有眼前為了救她的命無畏無懼的他……

  她一直覺得這一世的楊柳堤與姐姐描述中的“他”全然不同,她有時甚至覺得他不像個男人。然而,到了生死關頭,他比每一世的“他”都要英勇,然則他卻仍然難逃英年早逝的命運。

  往事重現——

  那一世,有個男人也是因為她的救贖落得墜崖而亡的命運。

  每一世……每一世她想救人,最終卻促成他的死亡。難道這一世他的命運又該如此?還是,姐姐早已守候在附近,只等著帶走他的魂魄?

  “你幹嗎為我擋殺氣?我是仙,我不會死的。”她紅著眼睛望著他,那兩個窟窿裡面仿佛能滴出血來。她的手緊緊握住他的,她多想留住他的命。

  就是這種感覺——楊柳堤的小手指迅速發熱發燙起來,這記憶好似幾百年前就落在他的生命裡。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乖乖緊張、痛苦、傷心的表情交織在一起勾起了他歷經幾世的回憶。

  很久很久以前,正是她握住他的手,指尖的溫度跟隨著他投胎轉世,然每一世他都不曾忘記她。

  “我……記得……你……”昏迷前楊柳堤留下了最後一句話。

  他記得她?

  他怎麼可能記得她?在天界那個冰冷的宮殿裡,她守了姐姐幾千年,她下界不過幾百年,姐姐便將她徹底地忘了。連天界那些執掌刑法的神都忘了她這個因為觸犯天條而被罰下凡間的小仙,他怎會記得她?

  身為凡人,註定了得受生死輪回之苦,每一次轉世為人,他們都得拋卻這一世的愛恨情仇。而她的出現不過在他生命終結的那些時日裡,他怎會記得她?

  明知不可能,他的話還是讓她打從心底裡覺得溫暖。存於天地間千年,總算有個人記得她,這就足夠乖乖安慰許久了。

  所以……

  她更不能讓他死,無論是冥界的厲鬼,還是她最愛的姐姐,都不能從她身邊帶走他的性命。

  緊緊抱著他,她試圖用體內最後幾分仙氣換回他的命。失去那份仙氣,她會不會就此墜入魔道成妖成精還不好說,失去了仙氣的支撐,等於她舍了這身仙骨,想要重回天界,重回姐姐的懷抱是再不可能了。

  即便如此,她還是毫不吝嗇地將仙氣輸給了他。

  從何時起,他在她心底裡的分量一點一滴加重,直至今日他的命比她對姐姐的情更彌足珍貴。

  看清她的打算,守在一旁的光光涼涼地冒出一句:“本想拿你的角製成鸞膠粘和起他們一世的情緣,這會兒倒好,就算有一世的情,這個凡人也無福消受了。”

  原來他們要他的角是想製成鸞膝,聯想到自己對小媳婦的那片深情,再看看乖乖望著楊柳堤那副慘痛的表情

  幽靈小月有點慚愧,“我……我那一招如果小丫頭受了,頂多煞點法力,要不了命的。”

  “人家都說‘小氣鬼 小氣鬼’你這麼小氣的鬼會這麼好心。”

  “少在一旁說風涼話,還不都是你害的。”如果不是光光從中搗亂,如果他們好好地跟他說清楚要他犄角的理由,他……他同樣也不會自斷犄角送給他們的。人間不是有句話叫“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何況是犄角,哪兒能隨便送人。

  看著乖乖將自己的仙氣不斷地輸進到楊柳堤的身體裡,光光算是看情楚了,湊到幽靈小鬼耳旁,;他低語一番:“她原來真的是仙子暖 ”

  “她身上雖有仙骨,但來下界太久,全身佈滿妖氣,我看她就快成為小妖精了。”不管她曾經是什麼,喪失最後那點仙氣,未來恐怕她只有以妖精的身份游走於凡界了。

  趁著幽靈小鬼閃神的工夫,光光雙手一推,借著法力將他們倆推出蒼島,他助他們逃出升天!

  “我的犄角——”

  幽靈小鬼欲追出去,剛走了沒兩步,腳下一歪便栽倒在地,引得光光笑得腰都彎了。

  “笑什麼笑?有什麼好笑的?”幽靈小鬼丟臉地爬起來,試著走了兩步,連他自己都覺得怪異,“我怎麼覺得眼前的路頭上的天都是歪著的?”

  “因為你腦袋始終是歪著的。”

  光光摸著下巴正經八百地宣佈自己的研究結果

  這回他可以任意捉弄小鬼頭了,失去平衡的他一定追不上自己——想想就覺得 爽•呆•了。

  “爺,我可憐的爺啊!”

  對著昏睡在床上的楊柳堤,狀元一把鼻涕一把淚,嚇得一旁的下人還以為少爺大限已到。乖乖也不做聲,靜自地立于床邊,靜默地聽著狀元的數落。

  “你到底是救我們家爺,還是害他?你說他括不過三十歲,你說你有辦法救他,日是跟你出去一遭,我們家爺就成了這副模樣。我看……我看根本是你在害他!你害他括不過三十歲。”

  她不辯白,也許事實正如他所言,這一回她差點害楊柳堤丟了性命,下一回呢?他還能有這樣的好運嗎?沒了僅存的那點仙風神骨,下一次她拿什麼救他?

  她甚至開始懷疑,每一次“他”的轉世都是因她而死。如果她遠離他,他會不會……會不會能活得久一點?

  凝住神,她試著遁起身形,這才驚覺她已耗費了太多的精力,殘存的那點法力只夠她隱身飄到楊香園的地下,在那裡她要好好睡個覺,待到睡醒後,她或許會想情楚自己的存在究竟是為了救他,還是害他。

  幾乎就在她梢失的同一瞬間,床榻上剛剛還昏迷不醒的楊柳堤驀地睜開眼眸——

  “爺啊我的爺,您老人家可總算緩過神來了,我多怕您再也醒不來啊我的爺暖!”

  “你在提前為我哭喪嗎?”楊柳堤蹙起眉頭,實在不想讓自己的耳朵再聽到多餘的聲音。他只想知道,“乖乖小姐呢?”她隱起身形了嗎?為什麼看不見她?

  “您還睹記著那個害人精呢?”狀元為爺鳴不平,“都是她害的!她一來咱們楊香園就宣佈您括不過三十歲,搞得大家人心惶惶。她又號稱能救您的命,帶您去那麼危險的地方,害得您受傷不說,一回來就把您丟下不管,自個兒……”

  咦?剛才光顧著哭訴了,一個不留神,那個不知道是人是仙還是鬼的乖乖小姐哪兒去了?投瞧見她走出大門呀!回想到乖乖那對猩紅的眼眸,狀元的後背不自得一陣陣發涼。

  乖乖小姐自稱是仙子,可那對紅彤彤的眼睛怎麼看也不像仙子的飄逸和善,狀元總覺得她如鬼似妖。這回她帶著昏迷的爺回來,那對眼睛好像更紅了,像用人的血染紅似的,不知道爺怎麼看。

  “爺,你覺不覺得其實乖乖小姐不太像仙……爺?”床上哪里還有爺的身影,他家主子正閉著眼四下裡嗅呢!好像狗哦!後面這句話狀元可不敢說,“爺,您這是……”

  “別說話。”能泡出好茶,釀出好酒,楊柳堤的嗅覺自然優於常人,他要靠呼吸問那點細微的差別找出乖乖,他有感覺,她就在他的附近。

  吸吸鼻子,楊柳堤的腰越來越低,最後索性趴到地上。

  爺的形象太差勁了,狀元都為自家主子眼下的舉止感到羞愧,“爺,您丟了什麼東西,我幫您找。”

  是了!就在這下面,楊柳堤倏地立起身板,逕自沖了出去。他丟了……

  “我丟了我的命。”

  一鼓作氣跑到地窖門口,猛一推 她果然在這裡。

  連隨爺而來的狀元都必須承認,這時的乖乖是美的,一身白衣飄蕩在半空,睡顏裡帶著幾分甜美,紅眼已閉,搖曳在育著桂花香氣的地害裡,誰又能說她不是仙子?

  美則美矣,可該說的他還得說:“爺,地窖冷,您的身子骨可不比神仙,我看您還是先上去再說吧 ”

  “你先上去吧 ”楊柳堤站在乖乖的身旁,她正飄在他的手邊,融手可及的地方。

  “可是爺……”

  狀元剩下的話被楊柳堤的手揮去了,爺的性情他知道。聽說越是柔和的個性,骨子裡反倒無比執拗。爺就是如此,一旦做下的決定誰也動搖不了。安靜地退出地害,狀元開始想像楊香園未來的主母會不會是個仙子?

  她會冷嗎?

  楊柳堤投跟仙子打過交道,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和凡人一樣畏懼寒冷。她應該不怕冷吧!要不然她也不會喜歡待在地窖裡,可他還是願意給她他全部的溫暖。

  伸出手臂將她攬在懷裡,既然她不是凡人,對她,他也無須遵循凡問的條條框框吧!他的小指勾住她的,那種溫暖才出記憶又上心頭,熨帖著靈魂深處最美的那一塊。

  他們之間一定有過一段美妙的記憶,可惜過奈何橋時他給忘了。

  對著她的睡顏,他凝神許久,想像著她睜開眼眸用那對紅寶石瞧著他的俏模樣,想像著她說話時眉飛色舞的神情,想像著他們從見面起的點點滴滴。

  他總覺得他們的緣分延續了幾百上千年,像是命中註定的佳偶,纏纏綿綿直到這一世。

  他開始感激起自己的“英年早逝”,投有這樣的宿命,她便不會出現在他的面前。小時候,別人都說他不像楊家人,既沒有父親做生意的狠勁,對功名也不甚熱衷。用父親的話說,除了沏茶和釀酒,再投什麼讓他動心的事。

  眾人看他面子上淡淡然,殊不知在心底裡,他懊惱自己的生命如此平庸。所以當乖乖預言他的生命過不了三十歲的時候,他並無大悲之色,這樣平淡的生命,三十年;九十年又有何區別?

  心裡明明想要生命有一番披瀾起伏,偏偏又找不到第三件讓他熱血沸騰的由頭。如今方才明白,他那手沏茶釀酒的功夫原來全是為了等待她的出現。

  有了她,每一天的生命都與昨日不同。他開始期待長命百歲,只有活得長長久久,才有足夠的時間和這個沒有生死之別的小仙子耗下去。

  耗到下一世,或許她仍等在那裡,等著告訴他,他括不過三十歲,等著告訴他,她不會讓他死,等著告訴他,他們前世曾有的緣起緣滅。

  攀著她的手指,沉醉在自己想像的塵世裡,他陷入夢境。

  這是夢嗎?

  夢裡她目到了冰冷的上界,目到了那個終年寒冰的宮殿,目到了姐姐的懷抱。姐姐緊緊地擁著她,她被暖暖的感覺所包裹,那是天界唯一給予她溫暖的地方,從心底裡躥出來的舒服讓她捨不得醒過來。

  眼皮動了動,乖乖就是不肯張開雙眼,鮮紅的瞳孔卻不小心瞄到那個給她溫暖的懷抱。寬大而平坦的胸,雖同樣溫暖如火,卻不是姐姐給予她的那個懷抱。

  倏地瞪大了眼睛,紅寶石滴溜溜轉了一輪,落入眼眶的是他平和的面容。她想掙脫,手一抽,才發現小拇指與他的糾纏在一塊兒,如同幾百年前他們拉勾發誓時那樣。

  目憶讓她沉醉在他的懷抱裡久久,姐姐向她描述的“他”重目眼前……

  在凡間的時候,我最喜歡的事就是寓在他寬闊的懷抱裡,讓他有力的臂膀緊緊地抱著我。我們倆什麼也不做,就這麼靜靜地看著月亮。那時的幸福來得是那樣的平凡,如今想起來卻成了一種奢侈……

  那時候在天界冰冷的宮殿裡,整日裡無聊至極,乖乖窩在姐姐的懷裡,聽著那段有些遙遠的情緣,看著幸福爬滿姐姐的臉龐,她的眼睛更紅了。

  如果說那段情緣對於姐姐來說成了奢侈,那對乖乖只能是一個遙不日及的夢。

  她沒被誰愛過,也不知道愛的滋味,對愛的全部體驗僅只于姐姐的描述。也許正因為如此,當她看著姐姐一日日淡忘與“他”的情分,她才會比姐姐更難過,她才會寧日被貶下凡,也要幫姐姐找回她被剝奪的那兩罐東西。

  她從未想過,有一天,她也可以被一個男人緊緊地擁在懷中,她也可以分享一個男人所能給予的全部溫暖。

  不要醒,她誠心祈求楊柳堤不要太快醒來,因為她想沉醉在濃郁的桂花香裡,沉醉在他的懷抱裡,沉醉在和煦的溫暖裡,沉醉在這樣的夢裡,一直一直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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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4-21 21:02:39
第五章

  總覺得有兩道紅色的目光包裹住他的周身,楊柳堤不自然地睜開雙眼,正對上她如血的眸子。下一到,他再望去,她已緊閉眼眸,速度之快讓他以為自己剛剛看錯了。可她正在抽回的手指又意味著什麼呢?

  想要逗她,也出於心願,他更緊地勾住她的小拇指,驚得乖乖更加用力地想要抽目手來。這一拉一扯間,一本厚厚的冊子從她的懷裡掉了出來。楊柳堤伸手一接,那冊子便落在了他的掌中。

  是她記日子的冊子——乖乖伸手想要搶目來,“還給我!”

  她不慌還好,這一驚更讓楊柳堤想要看情冊子上那一片片紅是什麼。隨手一翻,冊子上畫著一排種著楊柳樹的大堤,旁邊還標註著“十五”,下面畫著無數根紅槓槓,又一個個被叉去。

  “這些是……”

  “沒什麼。”她慌得收目冊子深深地揣進懷裡,恨不得他永遠看不見。

  這本冊子一定跟他有關,她慌亂的表情更證明了楊柳堤的猜測,“該不會……該不會記錄著我還有幾日可活吧?”

  “不是,”她撇過臉去不敢正眼瞧他,“是……是你活著的日子。”

  紅槓子記錄著他三十年的日子,那被叉去的就是他這二十六年的歲月。剛剛他翻看過,剩餘的日子該是不多了吧!

  她在為他擔心嗎?楊柳堤欣慰地笑出聲來,“不用為我難過,你說我的大限在三十歲,不是還有近四年時間嘛!你是仙子,我不可能永生永世與你在一起,有四年時間與你相處,我很知足。”

  他想和她在一起?這是什麼意思?只聽姐姐描述過男女之情,乖乖對人世間的情愛糾葛再沒有更多的體味。她不太懂他說的那些話,心卻怦怦亂跳起來,緋紅的臉頰比她的眼睛更紅更豔。

  對她說這些話是因為她是仙子嗎?她在凡界待得夠久了,凡人的那點心思她多少還是知道的。

  神仙在凡人的心目中無上尊貴,鬼或妖卻是令他們恐懼的禍根,他也是這樣想的吧……

  “如果我不是仙子,我是說……如果……”她咽了下口水,困難地說下去,“如果……如果我是鬼或者是是妖精,你會怕我嗎?”

  他抿著嘴角笑問她:“你從來沒告訴我,你到底是仙是鬼還是妖。”她從未親口對他說過。

  楊柳堤反將問題丟給了她,弄得她不知所措起來,她日以說的只有一句:“反正 ……反正我會打破你括不到三十歲的宿命,你放心。”

  不能讓他死,這是乖乖認定的。

  摸出懷裡那一小截幽靈小鬼的犄角,乖乖更加堅信自己小小的法力可以做到,“我們不是已經拿到麟角了嗎,月要再取得鳳喙就能製成鸞膠,我相信只要姐姐吃下鸞膠,定能記起你們從前的種種,她就不會來索你的命了。”

  “你就這麼確定?”

  她來了!是她來了!這一世她竟然來得這樣早。

  涼涼的聲音從半空中掠起,乖乖心頭一驚,期盼了幾百年的熟悉面孔呈現在她的面前。她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見到這張臉,為何此到相見,她無半點欣喜,竟是全然的恐懼?

  讓她最不舍的究竟是誰?

  月白色的衣袖拂過乖乖的臉頰,領著她的視線注意起她和楊柳堤交疊的身影,“看樣子,這一次你又要來阻止我嘍?”

  這已經是她們第幾次相逢了?

  “第五次還是第六次?”

  掛著滿腔冷摸的仙女飄在月下,高高在上地俯視著乖乖。那對如紅寶石般鮮亮的眼眸勾起了仙子點點熟悉的記憶,卻又很快被她拋開。

  “第八次,這是我們第八次相見。”乖乖是數著日子過來的,“姐姐,都已歷經八世,你還是投有記起我是誰嗎?”

  乖乖稱呼她姐姐?楊柳堤自細細量來者:面如皎月,身若柳條,眉眼口鼻無一不美,袖口問還時隱時現的透出點桂花香味。那味道絕非地窖裡這片濃郁的花香酒醉,那是一種清冷的香氣,冷到了人骨子裡——比起乖乖,她這位姐姐倒是真像月宮裡飄下來的仙女,美得不似凡人。

  “敢問您怎麼稱呼?”

  仙女睇了他一眼,輕蔑之態盡寫臉上,“凡人就是凡人,日日仰望著我,常常念叨著我,見到本尊卻又無比茫然。”

  “你是……”

  “月宮中的仙女。”

  乖乖給出的這點提示已經足夠楊柳堤驚愕地掉了下巴,“莫非你是——”

  算他還有點見識,仙女得意地綻放出美豔的笑容,“能麻煩月宮中的嫦娥送你最後一程,作為凡人,你也算不枉此生了。”

  姐姐的出現驗證了乖乖所有的擔心,她投想到還投等她取得鳳喙,製成鸞膠,楊柳堤的死期就已到了。

  這一世,也太短了些。

  “姐姐,你不能殺他。”

  “你能不能換點新鮮的詞說來聽聽?”嫦娥蹙眉歎氣,每一次見到她,都是這句開場白,累不累啊?她不嫌煩她聽得耳朵都癢了,“如你所說,都第八次了。前面七次,你都未能阻止我,這一次又何必再浪費你的法力呢?”凡間到處都髒兮兮的,她月想趕緊完成任務,返回天界。

  姐姐失去了那兩罐粉紅和濃紫,乖乖知道跟如今的她說再多也是多餘,可如果什麼也不做,楊柳堤就真的活不成了。

  將楊柳堤推到姐姐面前,乖乖期盼奇跡發生,“姐姐,你難道對他真的完全沒感覺了嗎?”

  楊柳堤莫名其妙地被推到傳說中的嫦娥仙子面前,她在看他的同時,他也怔怔地回望著她——仙子就是仙子,真的美極了,那種美不可言喻,只能說比傳說中的嫦娥仙子要美上萬分。還有她的眼神,總讓他湧起幾分陌生的熟悉感。

  嫦娥冷眼打量,這男子面容俊朗身形消瘦,若是在這凡間還算得上“不凡”,可與天界那些偉岸的神比起來就差太多了,至少不是她喜歡的那一型。

  “我應該對他有什麼感覺?簡直是笑話!”

  “那上一個呢?上上一個?上上上一個呢?”如果說楊柳堤完全不像“他”,那上一世、上上上一世“他”的轉生可都與姐姐描述中的“他”極為相似啊!

  孔武有力、偉岸絕倫——可到底姐姐還是索取了他們的性命,不留半點情面——神仙本就無情,更何論長年住在冰冷月宮裡的姐姐。

  乖乖的話讓嫦娥想起每一次她下凡界完成勾魂使命的情景,每一次帶走他的魂魄,將他推入冥界的入口,看著他墜入無邊黑際中,她的心頭那沒來自的悵然若失又來自何處?

  姐姐閃爍的眼神讓乖乖抓住了殘存的希望,指著楊柳堤,她大聲問她:“你對他其實也有不舍,是不是?”

  雖然身為當事人,日楊柳堤總覺得乖乖話裡的“他”說的並非自己,雖然嫦娥仙子眼中凝視著他,日他總覺得她看見的也並非是自己。這中間似有太多的蜿蜒曲折是他這個凡人無法明瞭的複雜。

  楊柳堤掙扎的眼神卻恰恰掀起了嫦娥那一小塊記憶深處的門簾,只是那模糊不清的往事讓她不敢徹底拉開簾子看個究竟。

  “不是,”她迅速甩開月自的水袖再度飄向半空中,飄到楊柳堤無法觸及的高度,“我身為神仙,怎麼日能對一個凡人有不舍之情?”

  她又不承認!

  每一次姐姐來收“他”的魂魄時,明明眼中流露出淡淡的傷感,可每一次她都不肯承認。前面那七次,乖乖可以不去理會,這一次她發誓要守住楊柳堤的性命,她唯有據理力爭。

  仰望著姐姐,像這幾千年在凡間的歲月裡一樣,她最常做的事就是仰望著月亮。尤其是每年的八月十五,月亮好圓好大,看著月亮就好似看見月宮裡的姐姐。

  其實不只是在凡間,在天界的歲月裡,她對姐姐也從來只有仰視。

  “你有沒有想過,身為仙女,天界的上神為什麼派你來收取他的魂魄?”

  乖乖的疑問問到了嫦娥的心坎裡,這個問題她曾不止一次地琢磨過,她又不是冥界的神,又不是天界的小仙,橫排豎比怎麼也輪不到她來幹這份噁心的工作,天界那些上神到底想什麼呢?

  抓住姐姐因狐疑而生的漏洞,乖乖再接再厲攻心為上,“你也感到奇怪對不對?”

  “莫非你知道?”嫦娥壓根瞧不上她。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舉手投足還存著仙氣。不過一看就知道那只是天界的小仙所具備的氣質罷了,那時嫦娥就推算過,像她這樣在凡間長久地待下去,至多千年便退化成妖。這次相見,她身上已經不剩什麼仙氣了,退化之快遠超過嫦娥的想像。以乖乖的法力和資質,怎麼可能瞭解她這個仙子都不瞭解的天界決定?

  如血的眸子掃過姐姐絕美的臉龐,最終落在楊柳堤茫然的神色裡。乖乖知道,現在不說就永遠來不及了。

  “這是天界那些上神對你的懲罰。”

  “懲罰?”一聽就知道這個小妖在撒謊,嫦娥壓根不信,“我在天界極受眾神的喜愛,”尤其是那些好色的上神們的追捧,“我怎麼可能會受到懲罰呢?”再說如果她犯下必須接受如此懲罰的錯誤,她怎麼可能一點也記不起接受懲罰的因由?

  楊柳堤也不大相信乖乖的話,“你不會告訴我,嫦娥因為放不下對後羿的感情,所以接受天上眾神的懲罰吧?”那都是民間的傳說,當不得真的。

  “不是……不是……”乖乖拼命地搖頭,紅紅的眼睛感到一絲濕潤。

  當經歷那段往事的人神都被迫遺忘,當那些故事只存在於她的腦海,當所有當事者的情感都被捨棄,有時候連她自己也會懷疑那不是真的,一切不過是她在月宮午睡時的夢一場。

  可惜,不是。

  “那些不是……不是傳說,”困難地吞咽著口水,真相一點點被打開,乖乖幾乎說不下去,“偷吃不死藥飛上月宮裡的嫦娥仙子的故事不是傳說。”

  那時候乖乖剛剛被打落凡間,大概是因為日子實在太寂寞無聊了,也許是因為那幾個村裡養免的姑娘有幾分像姐姐的神情,她便對她們說了姐姐的故事。後來一傳十十傳百,這個故事便成了凡間每年八月十五都被念叨的傳說。

  如果嫦娥奔月的傳說是真的,再聯繫起乖乖剛剛透露出的那些資訊,難道說……不可思議地仰望著近在咫尺的嫦娥仙子,楊柳堤的腦中一片空白。

  “他就是後羿的轉世。”

  乖乖的回答讓楊柳堤跌坐在地窖的瓦罐上,那裡面盛著桂花釀制的美酒,許是酒味太濃了,不然他怎麼滴酒未沾就覺得頭暈眼花,似醉了一般。

  他從未想過前世的自己會是怎樣的人,更何論現在告訴他:前世的自己竟然是射日的後羿,而他與嫦娥那段傳奇的故事居然還並非傳說。

  “乖乖,你在說故事嗎?”

  “是真的……”

  “那又怎樣?”嫦娥打斷乖乖的話,高傲地俯視著楊柳堤,“就算他是後羿轉世,就算我身為凡人的時候是他的夫人,那又怎樣?我現在根本想不起來他是誰,也不記得與後羿的種種。我更不相信,這會讓我受到天界上神的懲罰。”

  閉上眼睛,乖乖困難地道出這其中的聯繫:“因為你很愛他,即使飛上天界,入了月宮,成為仙子,你還是很愛他,你忘不了他。這些被天界的上神們知道了,所以才懲罰你。”

  “所以,後羿的每一世轉世都括不過三十歲?”楊柳堤猜到了後羿的結局,這結局如今也成了他的。

  嫦娥也猜到了自己來凡間收取他魂魄的因由,“我是因為這個才每隔一段時日就得來凡間收他的魂魄?可那又如何?”許是在天界久了,她早已忘記在凡界的自我,蛻變成完整的神仙,“如你所言,我的確違反了天規戒律,我應該受到懲罰。你既然叫我‘姐姐’,我們在天界時該有著很親密的關係吧?如果只要接受懲罰才能擺脫我的罪孽,你更不應該阻止我收回他的魂魄。”

  即便乖乖巧舌如簧,也無法盡述姐姐和後羿之間的那片如海深情。他們之間至死不渝的愛唯有他們自己才能體會,當他們彼此都已遺忘,這段愛還剩下什麼?她這個記錄故事的傻瓜嗎?

  “別再多言了。”

  嫦娥甩出的水袖繞上了楊柳堤的脖子,只要微一使力,她此次下凡的任務便了結了。沒有誰可以阻止她,眼前這個凡界的男子不能,與她糾纏了幾百年的乖乖不能,那個經歷了十五世轉世投胎的後羿更不能。

  她是天界最美的神仙,她是天界最受歡迎的仙子——這方是她如今的生活。

  原本乖乖的法力就不足以跟姐姐對抗,用最後那點仙氣救了楊柳堤之後,她更無將他從姐姐手裡救出的可能。該怎麼辦?她該怎麼救下楊柳堤?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絕不能讓他就這樣死去。

  “姐姐,我求你!我求你放過他吧!”

  雙膝一軟,她跪倒在姐姐的腳下,像個凡人那樣虔誠地匍匐在她的腳下。

  她這是怎麼了?

  前七次,她之所以找尋後羿的轉世,是因為唯有如此才能再見到姐姐,才有可能勾起姐姐的記憶帶她重返天界。這第八次,她的心中沒有對返回天界,重回姐姐懷抱的期盼,有的只是想要改變楊柳堤宿命的決心。

  磕頭——楊柳堤看著乖乖的額頭一次次重撞著地面,她本是仙子,卻像個凡人那樣乞求著高高在上的神仙,不為自己,卻為了他這個真正的凡人。如果他真是後羿轉世,為何要取他性命的是嫦娥,要留他性命的卻是這個長著一雙紅眼睛的小東西?

  不理會自己被勒得幾乎喘不過氣來,楊柳堤努力湊向乖乖,將她一把拉起。他喜歡她飄在半空中的樣子,不喜歡她如此卑微,“起來,別求她,有你陪我這些時日,我死而無憾。”

  抬起雙眼與嫦娥對視,如這個冷摸的仙女一般,楊柳堤的眼神中也沒帶任何情愫。

  他們仿佛是完全不相干的……

  他的冷比廣寒宮更讓嫦娥心寒,她以為久居那個冰冷的地方,她已不畏任何嚴寒,可他無情的雙眼卻愣是讓她明自“刺骨”的含義。

  莫非她與後羿之間的情歷經十五世仍未剪斷?

  “相信我,不要取走他的魂魄,否則你一定會後悔。”

  沒有多餘的選擇,乖乖打算賭上姐姐的好奇,哪怕她對後羿的轉世只剩下一點點好奇,她也要賭上一把,“姐姐,我們糾纏了八次,歷經幾百年的歲月,你就相信我這一回吧!”

  鬆開水袖,嫦娥決定饒這個凡間的男子一些時日,“我願意讓他活過今年的八月十五,但你必須證明若是收了他的魂魄,我真的會後悔。如果你做不到,就不得再阻礙我取他每一次轉世的魂魄。”

  “一言為定!”

  以他的幾十日賭他每一次轉世,這場賭博在嫦娥看來無論如何也不會折本。飛出地窖,這裡濃郁的木犀香味讓她蹙眉。

  凡間,再美的花再香的味對她而言都是俗不可耐的玩意兒。

  “沒時間了!沒時間了!我們再沒有多餘的時間!”

  乖乖像個凡人似的在楊柳堤的臥房裡來目踱著步,腦門上掛著細密的汗珠,她急得連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

  “怎麼辦?今日已是六月十九,我們只剩下五十六日……五十六日之後就是你的死期,要用這五十六天的時間讓姐姐放棄取走你魂魄的打算,要怎麼才能辦得到?我得想想,我得好好想想……”

  她都快急瘋了,當事人卻好像什麼也沒發生一般在那裡圍爐烹茶。她氣得搶過他手中的茶盞一飲而盡,“你是當真不怕死,還是樂觀地以為姐姐不會真的取你性命?”

  楊柳堤手中的茶壺不斷地向茶盞裡倒茶,飲盡再倒茶,他像被施了法術一般,重複著這幾個動作,茫然的眼神帶著混亂的思緒不知飄向何方。

  “喂!”奪下他的茶壺,乖乖再飲盡茶壺中的水,看他接下來做什麼,“你怎麼了?”

  “沒什麼。”把玩著茶盞,他擺明瞭不想多談。正是這刻意逃避的態度讓乖乖更加不肯放過他,再奪下他的茶盞,她看他拿什麼做掩護,“你到底怎麼了?”

  沒了可以隱藏情緒的物件,他只能幹坐在一旁發呆,“其實……其實也沒什麼,只是沒想到我的前世竟是後羿,沒想到……沒想到……”

  是啊,如果讓你在一天之間得知自己的前世是大英雄後羿,世間最美的嫦娥仙子是你前世的妻子,再讓你知道曾經深愛的妻子如今成了前來索命的惡鬼,相信這世上沒有一個人能夠保持鎮定。

  乖乖理解他的情緒,卻投有時間給他消化這突來的震驚,“現在先別管那些,還是想辦法讓姐姐記起你們之間的感情比較重要。”眼前最實際的辦法就是儘快制出鸞膠,讓姐姐深情重現。

  從懷裡掏出那一小截龍的犄角,乖乖盤算著接下來至關重要的事,“我們得趕緊找到鳳喙,光光說的辦法或許管用,我這就去東邊的山上利用梧桐樹找到鳳喙。可我怎麼知道鳳什麼對候會飛上梧桐樹梢頭呢?萬一它八月十五以後才會上去,那一切都完了。我還得再想想……再想想……”

  她嘮嘮叨叨地想著讓姐姐恢復記憶,救下楊柳堤的辦法,全然未察覺他的目光始終沉澱在她的臉上。

  “你真的是嫦娥的妹妹?”

  “呃?”這都什麼對候了,他居然還有心情問她這個問題。

  “你們長得不像。”在民間傳說裡,嫦娥也並沒有帶妹妹一同奔月。

  乖乖摸摸自己的臉頰,不好意思地笑彎了眼,“我哪有姐姐漂亮?你都不知道,姐姐是天界最美的仙子,好多神仙都喜歡圍著姐姐轉。那時候廣寒宮裡每天都來往許多神仙,可姐姐還是覺得很寂寞,有什麼話只願對我說。”姐姐的寂寞來源於對後羿的思念,她是那麼愛他。一旦姐姐服下鸞膠,也一定會愛上楊柳堤吧!這個念頭讓乖乖的心一抽一抽的,說不情是什麼滋味。她喃喃念叨著心底裡的寂寞:“每個神仙都喜歡姐姐,可我只有姐姐喜歡……”

  “我喜歡你。”

  楊柳堤突來的話語嚇了她一跳,猛抬起頭,他也正凝神地望著她呢!“你比她漂亮,尤其是你的眼睛。”

  那如紅寶石般閃著光芒的眼睛讓他感到溫暖。

  屋外,月上柳梢頭,月下,美麗的仙子因為楊柳堤的話而悄悄地鎖起了眉頭。

  乖乖和楊柳堤已經在東山之上守了整整十天了,風餐露宿,楊柳堤覺得自己都快變成飲泉水棲梧桐的鳳了。

  “乖乖,我們還要在這裡一直守下去嗎?”如果是暢遊山水也便罷了,整天匍匐在梧桐樹下,他們都快跟樹化為一體了。

  乖乖一點不敢閃神,緊瞅著梧桐樹上的天空,即便說話也把聲音壓到最低,生怕驚了什麼似的,“都要你不要跟來了,你偏不聽,我獨自在這裡等著鳳就好了,你來了也幫不上什麼忙,何苦受這份罪呢!”

  她說的這是笑話嗎?“你為了救我在這裡受苦,沒理由我躲在園子裡享福。”

  “矯情!”嘴裡埋怨著,乖乖的臉上卻揚滿了喜悅之色,有時他身上那點身為凡夫俗子的俗氣還真讓她感動。

  一瞬間,她所受的苦便都有了回報。

  越是如此,她越是著急。不知道鳳什麼對候才能飛下天界,飛上這梧桐樹梢,不知道能不能取得鳳喙,不知道何時才能製成鸞膠,不知道楊柳堤與姐姐雙雙服下這所謂的續弦膠是否會想起那段至死不渝的愛情,更不知道到那時自己又該何去何從。

  曾經,回到姐姐的懷裡,回到廣寒宮是她全部的希望。如今,那裡已經是失去仙氣的她可望而不可及的地方。

  待他與姐姐重聚,她又該獨自飄零於凡界了吧!即便如此,她依然想要救他。她必須承認,不為姐姐,是她自己捨不得他死。

  “楊柳堤,要是你想起前世的事,會不會忘了……忘了這一世?”其實她想問的是:當你記起姐姐的那一到,你會不會忘了這一世的我?

  等了半天他也不應聲,乖乖回頭望去,發現他正用梧桐枝在地上一筆筆寫著什麼,滿地都爬滿了那個字,可惜她不識凡間的文字,“你寫的是什麼?”

  他頭也不抬地丟出一字:“乖。”

  “乖?”是她的名字嗎?只見一個個的“乖”佈滿了整個梧桐樹下,映得她滿眼都是“乖”字,紅紅的眼中再也容不下其他。

  “就算我忘了這一世,也會記得自己曾在東山上最高的梧桐樹下一遍遍寫著‘乖’字,也會記得自己和一個叫乖乖的紅眼睛妹妹身在滿滿的‘乖’字裡。”

  乖乖望著他笑了,在笑容中她的眼更紅了幾分——若是真到了那天,忘了就忘了吧!至少在這一到,他們記得彼此,記得梧桐樹下這滿地的“乖”。

  隱身在上空的嫦娥也看到了這片發見的俗字鋪出的畫面,只是一眼,那酸楚的滋味已經漲滿胸口。

  是嫉妒嗎?

  她怎麼會去嫉妒一個小丫頭和凡間男子的那點情事?天界裡不知道有多少上神追著她月白的裙裾,她還瞧他們不上,這個消瘦的凡人又怎能令她心起波瀾?

  也許是前世的因緣令她對他起了些特別的情愫,只要她回憶起從前,理清他們之間的糾葛,她就不會再對他有任何特別的心思,她定能輕鬆地索取他的性命,送他去冥界再度轉世投胎。她也能早些回天界,過她逍遙自在的神仙日子。

  這樣看來她該幫那個小丫頭早日引來鳳,早日製成鸞膠,這也是為了解脫她自己。

  現出身形,高高在上的嫦娥俯視著梧桐樹下的男女,她控制不住那早已被廣寒宮的冷冰凍了的情緒,冷眼掃過乖乖,她眸光如利月般刺進她的胸膛,“究竟是我和他有前世姻緣,還是你與他今生情緣未了?”

  姐姐生氣了?乖乖忙解釋道:“姐姐,你誤會我們了,其實我跟楊柳堤是……”

  “是什麼與我何干?你們這些凡間的世俗感情,本仙子不屑知道。”嫦娥隨忙掩飾自己的失態,還是趕緊說正事吧!“明日此時,我會引鳳飛上這棵梧桐樹,你可設計使它張開嘴,抓住時機將麟角丟入它的口中。吞入異物,又受到攻擊,鳳會噴出天火。借著這火勢,正好將鳳喙麟角燒得交融於一處,製成所謂的鸞膠。”

  “姐姐,你肯幫我們?”

  “你為什麼要幫我們?”

  乖乖和楊柳堤同時出聲,卻是截然不同的反應。嫦娥在心中長歎一聲,若說她跟這男人前世真的愛到上天也無法將他們分開,為何如今她要他的命,而他對她亦冷漠如斯?

  反倒是他與那個口口聲聲稱呼她為“姐姐”的小丫頭處處流露出深情厚愛,一口一個“我們”,完全沒有容她的餘地。

  “不是幫你,”嫦娥遠去,卻留聲在他耳畔,“只是想早日解決麻煩,離開這骯髒的塵世。”

  千年已過,即便喝下幾碗孟婆揚,過了幾次奈何橋,凡塵俗世仍是難了,然梧桐樹葉映著那滿山滿野的“乖”字卻刻出本不屬於塵世間的情與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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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4-21 21:03:15
第六章

  “你當真相信她會幫我們?”楊柳堤跟在乖乖屁股後面,亦步亦趨地向楊香園的地窖走去。

  嫦娥飛走以後,乖乖二話不說就用法力將他們送到這裡,說是要取最香的桂花佳釀引鳳張口。

  “我瞭解姐姐。”那麼些年,她和姐姐相依為命守著那間冰冷的廣寒宮。即便姐姐失去了那罐粉紅和那抹濃紫,她的性情也還未有大變,乖乖怎會不懂姐姐的心思,“其實她也很想回憶起你們的過往。”

  我不想——看乖乖那麼積極地為他謀劃著,楊柳堤說不出這些心裡話。

  他根本不想回憶起前世,也不想服下那個什麼能再續前緣的鸞膠。這一世他不是后羿,也不想當英雄,更不想娶嫦娥為妻。

  他的妻該喜歡與他一同品茶賞花釀酒,彼此圍爐而坐,天南海北地聊著……他是凡人,有著最平庸的幸福,那種絢爛的經歷可以點綴生括,卻不能成為生命的全部。

  他想要什麼,他一向自知。

  若非想多活些時日與她相處,他根本不想去尋這勞什子鸞膠,如今他所擔心的更多的是她的安危,“你相信她能引來鳳?”莫不是傷害他們的又一手段吧?被女子用水袖勒得喘不過氣來的感覺實在很難忘記。

  “這你就不知道了。”乖乖開始賣弄自己對天界的瞭解,“雖說是鳳,其實是凰。那月鳳凰是母的,早就嫉妒姐姐的美貌,一直想要找個機會與姐姐比美。我相信姐姐定是利用它的這個弱點,引它飛下天界。”

  “你要取鳳喙,一定很危險吧!”上回取麟角的驚心動魄至今仍歷歷在目,他不要她再受到半點傷害。又要鳳張嘴,又要用火煎熬,光是用想的也知道整個過程一定不簡單。

  這是改變他宿命的最後機會,乖乖早已將自身安危置之度外,“總之,我一定會讓你和姐姐同時服下鸞膠,同時記起前世 我答應過姐姐。”

  她的執著讓楊柳堤黯然神傷,“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真的是后羿,如果我和嫦娥真的同時服下鸞膠,一同回到前世的記憶中,也許我會愛上嫦娥的。”

  她紅紅的雙眼映著小臉更加慘自,那笑容也是勉強擠出來的,“姐姐那麼美,就算你不是后羿,你想不起前世,你也會愛上她的。”

  他不懂凡塵以外的一切,就像她不明白他的心。從來沒什麼能難倒他的,他的小乖乖卻讓他倍感無措,“你就那麼希望我愛上你姐姐?”

  他的話讓乖乖喉頭一哽,這不正是她當初為姐姐偷取那兩小罐東西時的念頭嗎?今日從他口中說出來,她又何來的失望?

  如血的眼望向他的眼眸深處,她告訴他:“我不想你死。”

  “我不想你因為我受到一點點的傷害。”

  討厭!他又讓她的眼睛潮濕起來,偏過臉,乖乖不讓他看見自己掙扎的表情,用打趣將這些感傷的話題扯開:“那你還不趕緊幫我尋找一壇最香的桂花佳釀,希望那濃郁的香氣能引得鳳張開嘴,最好將酒全部喝下去,醉醺醺地吞下麟角。”

  若真能如此便好了,楊柳堤趕緊從地窖的最深處取出鎮宅之寶,“就這一壇吧!”

  這哪是壇啊?盞還差不多!乖乖微覷著它,分明不把它放在眼裡,“這麼一點東西能醉倒天界的鳳凰?”他也太小氣了,弄一大缸還差不多。

  “你別小看這麼一小壇,這還是我出生那年的八月十五我爹親自用桂花和著山泉水釀下的。初釀時足足有一大缸呢!埋在地下二十六載,在地氣的蒸騰之下如今只剩下這麼一小盞,這日是真正的陳年老酒。我二十歲那年打算去考功名時,我爹高興之下開了一壇請親朋好友共飲,就這麼一小盞兌上五大缸情泉還酒香四溢,真真醉倒了十幾個大漢。如今又過了六年,相信這酒較之當年更烈了。”

  “我月聽說過女兒紅是從女兒出生這一天便埋下,沒想到你也有自己的誕生酒。”她笑他成了家中的女兒,卻也能體會楊老爺得子的喜悅。比起神仙,凡人的生活是那樣的庸俗,卻又有著庸俗的快樂。神仙沒有父母兄弟,像她和姐姐這樣深沉的情感也被天界無情地剝奪了去,她好羨幕他可以有自己的家人。

  不像她,從誕生之日起就沒有爹娘,準確說她就不是爹娘生出來的。

  “你和你爹感情真好。”

  她的話讓楊柳堤啞笑失聲,“我和我爹感情好?自從他開了那壇酒,我又決定不去考功名之後,我爹每次見到我總是恨得牙根癢癢。”

  後來他又投有遵照父親的指示去經商,每日圍著桂花茶酒忙碌,爹後悔得總是說:當初在你出生之日不該埋下桂花酒,該埋支狀元筆才對,所以連他身旁的小廝都取名狀元。

  “如果這世上的緣分都是註定的,真不知道我和我爹怎麼會成為父子?我跟他的個性完全是截然相反,有我這個兒子,他一定很後悔。”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個“括不過三十歲”的宿命論,最近他常常冷靜下來回想做過的每一件大事,越想越覺得虧欠父親很多。

  爹這輩子最想的就是想楊家能出個讀書做官的人,洗脫一身銅臭的商人名聲。他們兄弟四個,明明他最有讀書考功名的天賦,偏偏他考進那個門檻都不肯繼續努力。

  “四個兒子中,爹對我的期望最大,偏生我最讓他失望。若我在今年的八月十五死去,又得讓爹傷心了。都說做兒的生下來就是為了向父母討債的,我還真是討債鬼。”

  他嘴裡不把爹當目事,日說出來的字字句句偏又割捨不下父子親情。

  乖乖沒有過爹,她無法體會當爹的心情,日是當年姐姐因為后羿即將病逝而終日以淚洗面,她捨不得姐姐傷懷的感受還時常浮出心頭,做姐妹的都當如此,當爹的更是難舍骨肉,所以她也不想楊老爺失去兒子。

  “放心吧!有了你這壇陳年老酒的幫忙,我一定能製成鸞膠,改變你括不過三十歲的宿命。”

  聽她說得那麼自信,楊柳堤很高興自己終於可以幫到她,“若是酒可以幫到你,要我釀再多再烈的酒都可以。”

  他哪里知道,越烈的酒越能點燃鳳凰口中的火,越烈的火越能將麟角鳳喙煆燒成膏,而如此熾熱的天火也將徹底燒去乖乖的仙骨。

  墜入魔道成了她必然的結局。

  是她自己選擇的路,怪不了任何人,她只是不希望楊柳堤看到她自仙成魔的過程。拉拉他的衣袖,自從姐姐來到凡間以後,她不再飄浮到半空中,總是腳踏實地地站在他的身旁,站在離他最近的地方。

  她對自己說,我這是為了更好地護他,心裡卻隱隱蕩漾著幾分觸動,與他踏在同一方土地上,她仿佛盤踞了他的全部。

  “你……明天你不要跟我去東山了。”

  “你為了救我的命去幹這麼危險的事,我不可能什麼也不理袖手旁觀的。”是男人就做不到。

  乖乖懶得跟他多費口舌,“反正我不用法力帶你上東山,你爬上十年也未必能到達。”

  “你這分明是欺我!”

  “欺你又怎樣?有本事你自己用一天時間爬上去啊!”

  “別這樣好不好?大不了我用心給你沏壺桂花雙窨,你帶我一起去吧!”

  “不幹!不幹!”

  “那我再加一壺好酒總行了吧!”

  “不行!不行!你還有什麼好東西盡數拋出來啊!”

  他們倆趁著月色在園子裡打打鬧鬧,一旁的新月瞧冷了容顏。

  嫦娥沒有失言,在來日一片絢爛的晚霞中引著鳳凰飛上了那棵梧桐樹梢。

  早已等候在那裡的乖乖祭出了那壇陳了二十六年的桂花酒,酒剛入盞,香氣便溢出十裡之外,熏得乖乖醉紅了兩頰。

  不能醉!她重重拍打著臉,強迫自己清醒過來。一切準備就緒,只等最後一擊了。

  如乖乖所料,聞到酒香的鳳凰迫不及待地張開嘴。望著眼前這個全無仙氣的小姑娘,自戀的鳳凰根本沒把她放在眼中,展開雙翅飛向酒盞將那點泉水釀就的陳酒一飲而盡,也順道喝下了早已被乖乖磨成粉摻在酒裡的麟角。

  果真如楊柳堤所言,酒之烈醉得這天界的飛禽也飄飄然暫時喪失了攻擊力。她趁著千載難逢的好時機,使出全部的法力拔下風喙。疼痛在一瞬間讓鳳凰清醒了過來,它本能地噴出烈火想將攻擊它的敵手置於死地,卻無意間幫了乖乖的忙。她要的正是它給的天火。

  唯有天火可以將鳳喙麟角煆燒成再續前緣的鸞膠。

  獻出自己的手,乖乖忍著烈火焚身的痛楚讓走火煆燒著她手裡的鳳喙,桂花陳釀助火勢愈演愈烈,在那熊熊大火中鳳喙和麟角熔化在一起,粘台成乖乖寄託全部希望的鸞膠。

  不!不要!

  被吊在半空中的楊柳堤只能默默看著發生的一切,看著她的痛,看著她忍痛時咬牙切齒的模樣,看著她玉白的身體在天火中變得通紅。

  他卻什麼也做不了。

  乖乖不肯帶他上東山,他只能待在楊香園裡等候她的消息。沒想到她前腳剛走,那始終高高在上的嫦娥便降落到他的頭上,沒等他弄明自她的意圖,自己已經上了東山。

  他以為嫦娥好心地來幫乖乖的忙,不料她只是把他吊在半空中,還對他施了法術令乖乖看不見他,也聽不見他的喊聲。然後那仙子便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地高掛在半空中,眼睜睜地看著乖乖被鳳凰烈火焚身。

  “你帶我來這裡,又什麼也不做,你到底想幹嗎?”

  “想讓你看情她的本來面目。”她也說不情自己為什麼會有此奇怪的舉動。

  昨夜看著他和乖乖在園子裡又笑又跑,她的心頭就沒來由地泛起一陣酸,她就想讓這個俗世的男子看情那個小芽頭的真面目。

  “你以為她是仙子?”嫦娥哼了哼鼻子,不屑地盯著梧桐樹下漸漸失去仙骨的乖乖,“你好好看情楚她是什麼。”

  天火焚去了乖乖仙骨偽造的外形,她的本尊逐漸顯現。楊柳堤定睛望去,火焰包裹著一團青石,形如兔,唯有那一對紅眼睛還藏著乖乖的神韻。

  “乖乖她是……”

  “她是玉石雕到成的兔子。”嫦娥那對仙眸早已洞穿乖乖的本尊,“可能是沾染到某個神仙的精血,她這只玉兔才成了小仙。可惜來凡間時日太久,她身上那點仙氣早已被下界的污穢所玷污,這場走火更是燒去了她的仙骨。成不了仙,如今的她只能遁入魔道成了妖。”

  自打她下了凡,這個凡間的男子就很少正眼看她,目光卻總是追著那個小丫頭。嫦娥氣極了,天界那麼多仙女,她依然是備受矚目的那一個,沒理由來個人見反倒被一個快要墜入魔道的小丫頭比了下去。

  凡人都是怕死的,知道那個小丫頭的本來面目,她就不相信這男人還會繼續追在她身後。

  “她是什麼東西,你現在知道了,還想繼續跟她糾纏在一起嗎?”

  楊柳堤緊抿的嘴唇吐出幾個字:“放我下去。”

  “你……”

  好!她就放他下去,看他將如何待那個小丫頭。嫦娥甩開雙袖,用法術將醉醺醺的鳳凰驅出東山,這才將楊柳堤丟到地上。

  她告訴自己,此舉可不是為了保護這男人,純粹是不想被鳳凰發現她與這男人間的糾葛。

  他跌跌撞撞地爬到乖乖身旁,只見她渾身被走火燒得通紅,虛弱得只剩一口氣。他想抱起她,手一沾上她的身便被燙得冒出青煙,他甚至聞到了自己皮肉燒焦的味道。

  他只是碰到她就被燙燒,被天火焚身的她該是忍受了怎樣的煎熬?那一瞬間,心痛讓他感受不到皮肉的痛苦。

  像是沒有感覺到他的存在,乖乖渙散的目光飄向梧桐樹下,用盡全力指向那方,楊柳堤忙抱住她的手。

  “乖乖!乖乖,我在這裡 ”

  “鸞……膠……”

  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楊柳堤果然發現梧桐樹下一團紅色膏狀的東西。那就是乖乖費盡千辛萬苦,舍了仙骨,受盡煎熬,幾乎賠上性命得來的鸞膠嗎?

  他真想將它丟下東山。

  “吞下去……你一定要……一定要吞下續弦膠……吞F去……”

  這是她昏迷前對他唯一的要求。

  自從那天傍晚乖乖昏倒在東山之上就再也沒有醒來,楊柳堤守著她半步也沒有離開,嫦娥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堅持什麼,居然也摻和進去。

  她本可以不理會楊柳堤的死活,讓他抱著那個小丫頭凍死在東山之上。偏偏她動了凡心,居然施了仙法將他們進回楊香園。

  許是在凡界待久了,她也染上了那些塵世的庸俗情感,但這並不代表她不生氣。沒道理這男人眼中裝滿那個小丫頭,卻連正眼也不給她一個。

  “喂,她現在可是名副其實的玉兔妖精,你不怕嗎?”仙子是不能大動肝火的,否則便是犯了天規,嫦娥不斷地提醒著自己。

  楊柳堤為床上的乖乖掖了掖被子,也許妖精不怕冷,可他想給她更多的溫暖。手一抬,他將掰了一半的紅色鸞膠遞向嫦娥,依舊沒正眼看她,“吃了吧!”

  他這是什麼態度,她可是仙子!天界最美的仙子!他怎麼能如此摸視她的存在。水袖勒住他的脖子,嫦娥無法再控制自己的情緒,“我是仙,她是妖,你居然一眨不眨地守望著她,可跟我說話卻連看都不看,你是不是嚇散了魂魄,分不情好壞?”

  “吃了它!”

  他還是那句,語氣中有著不容置疑,這分氣度讓嫦娥湧起一絲熟悉感,“你怎麼可以用這種態度跟我說話?你不怕我要了你的性命?”水袖再勒緊幾分,她只要再一用力,他就活不到八月十五了。

  這一次,她成功地讓楊柳堤轉過頭來望向她,他的眼中卻沒有她熟悉的追捧獻媚。

  “你要了我的命吧!你早就該要去。”直視著她嬌美的臉龐,他的眼中卻無半點愛意,“如果不是你的出現,如果不是為了尋來鳳喙麟角製成鸞膠,如果不是為了救我性命,乖乖不會這樣死氣沈沈地躺在床上。她還是那個來無影去無蹤的小仙子,她還日以陪我賞花喝茶品酒聊天。也不是——”

  他不顧自己被勒得生疼的頸項,執意轉過頭去將乖乖蒼白的面容裝進腦海裡,“可如果不是你要來取我性命我也沒辦法遇見她。我不該怪你,要怪只怪宿命捉弄。”

  手一松,原本纏繞著他的水袖瞬間退回到嫦娥的腳下。她的自信如同水袖落到地上,被這個凡間的平庸男子踐踏得不值一文。

  她在他的眼底看到了愛意,那是她全然陌生的情愫。在天界,許多神仙追在她的身後,貪戀著她的美貌,卻沒有誰用這樣的眼神看過她。

  月宮裡的嫦娥仙子輸給了玉兔妖精,多麼可笑的結局!

  可是她還不懂,“既然如此,你為何還要我服下鸞膠?”

  “不是我,是她。”

  怔怔地望著乖乖,他想像著她那雙紅眼睛東看西瞧的神情,從前為什麼沒有多看她兩眼呢?“我什麼也不能為她去做,這是她對我唯一的要求,我不能令她失望。”

  又是為了她!還是為了她!

  身為仙子的尊嚴就這樣被他踐踏了去,嫦娥氣得心都涼了,“你愛怎樣隨你,我不會陪你做這麼無聊的事情。”

  “你不想知道前世的我們之間發生了怎樣的事嗎?”楊柳堤拋出他手中僅存的誘餌,“都說這鸞膠又名續弦膠,能夠讓分離的情侶再續前緣。你不想知道你和后羿之間的種種嗎?”

  他的話融動了她的心弦,她的確好奇。如果服下鸞膝可以解釋她看到楊柳堤望著乖乖時,自己心口氾濫的酸楚,她願意一試。

  纖纖玉指一伸,嫦娥的手中多了兩碗清水,“這是月下的露水,和著它服下鸞膠,據說效果更佳。”

  接過清水,他們一同吞下那赤紅的回憶——

  “姐姐,你在看什麼?你不陪我玩啦?”

  撫摸著懷中的小兔,嫦娥笑吟吟地叮囑道:“小乖乖,你別吵,姐姐正在偷看呢 !”

  小兔乖巧地縮在姐姐懷裡,享受著姐姐的溫柔撫弄,“姐姐,你又在偷看那個凡人?”每日此時,姐姐總是躲在木犀樹後偷偷看著凡間的那個男子,“他有什麼好看的?虎背熊腰的,一點也沒有姐姐來得好看。”姐姐是她見過的天界最美的仙子,也是最和善的。姐姐有著世間最溫暖的懷抱,即使在如此冰冷的廣寒宮裡,只要縮在姐姐的懷抱裡,就一點也不冷。

  “小傻瓜!”嫦娥輕輕揪著她的耳朵,“你哪里明白?他是這世上最偉岸的男子,他有著世上最堅實的臂膀。只要被他擁入懷中,即便天塌下來,我也不害怕。”

  “天怎麼會塌呢!”小免笑姐姐想得太多,“天上有這麼多神仙,誰也無法把天弄塌的。”

  “可我的天已經塌了,從我偷吃不死藥的那一到起就塌了。”

  姐姐沒來由的傷感讓小兔瑟縮起來,每次偷看那個男人的時候,姐姐總是一會兒開心,一會兒傷感。小兔就不明自了,不過是凡間的一個俗男人,怎麼能如此撼動姐姐的心呢?

  她用雪自的爪子摸摸姐姐的臉,總算擦去那上面些許愁容。

  在這冰冷的廣寒宮裡有小兔相陪,還能守望著下界的“他”,嫦娥已知足,“那時候我只是一個凡人,在每個清朗的月夜,他都會擁著我坐在樹下,仰望著月缺月圓。我不開心的時候,他會逗我笑,高興起來,他還會射箭給我看,有時候我們什麼也不做,就這樣相互依偎著哂月光。小乖乖,你知道嗎?他有著世上最溫暖的懷抱,那裡暖極了……”

  “比姐姐的懷抱還溫暖嗎?”

  “暖!暖多了……”

  那是什麼樣的溫度,小兔的小腦袋瓜子裡竄出無數個奇妙的想法,她甚至在想若是有一天她也能鑽進那麼溫暖的懷抱該有多好。

  姐姐的快樂沒能繼續延續下去,沒過幾天,凡間的后羿就病了。姐姐的臉一天比一天陰沈,跟病中的他一樣迅速消瘦下去。後來有一天,當姐姐回到廣寒宮的時候,那灰暗的臉色小兔永遠不會忘記——姐姐偷看了生死簿。

  “怎麼辦,小乖乖?他的時日不多了,我將再也投有機會見到他,我該怎麼辦?”姐姐撫摸著她的手指在顫抖,抖得小兔也禁不住渾身顫慄起來。

  她是玉石雕成的兔子,只因有一日,偷看凡間的姐姐不小心被木犀樹刺傷了手指,兩滴血落到玉石上,她才有了魂魄,成了仙兔。

  她無所謂生,自然不懂得死。

  她只發現素日裡對眾神冷若冰霜的姐姐完全慌了神,茫然的眼神始終未離凡間那個日益衰弱的男人,嘴裡還像凡間的主婦那樣念叨著:“你吃飯啊!你怎麼能什麼東西都不吃呢?本來就病著,再不吃……再不吃……為什麼不喝藥呢?從前我病著的時候,你總是盯著我喝藥。那麼苦的藥,你每次都先喝一口再讓我喝下去。現在你都病成這樣了,怎麼可以不喝藥呢?喝啊!你就喝一口也好……”

  姐姐的焦急都寫在臉上,而男人的病並投有因為姐姐的焦急而痊癒,反倒愈加沉重。可他還是堅持每天夜裡走到庭院裡守望著月宮,後來實在是病得連路都走不了,他就讓人把他抬到月亮底下,再後來他連睜眼的氣力都投有了,嘴裡還一遍遍念叨著姐姐的名字。

  眼見著原本偉岸的男子瘦得只剩下一把乾柴,小兔心焦,姐姐卻再也坐不下去了。

  那夜,小兔半夢半醒間被一陣嘈雜驚醒,天界鮮少有如此熱鬧的時候,她禁不住抬起頭四下張望。幾個執行懲戒的上神將一個仙子團團圍住,像是在實施什麼刑法。她蹦蹦跳跳地跑過去,想撿個熱鬧瞧瞧。從眾神的腳下一路擠進去,她意外地發現跪在那裡接受懲罰的竟是姐姐。

  後來小兔才知道那夜姐姐妄想竄入上神寶殿更改后羿的生死簿,姐姐想讓后羿像神仙一般長長久久地活下去。

  即使他們不能長相廝守,姐姐也想每天都能在月宮中看到守望月亮的后羿。

  然姐姐的舉動卻觸犯了天規,他們從姐姐身上取走了一罐淡粉和一瓶濃紫,他們管那兩個叫情與癡。

  失去那兩罐東西的姐姐漸漸快樂了起來,她不再每天躲在木犀後面偷看凡界,也不再整日抱著小兔,對她訴說著永留人間的愛情。即使那男人死在月色下,即使世間最溫暖的臂膀漸失溫度,她也沒露出半分痛苦之色。

  姐姐逐漸淡忘了有關后羿的一切,她開始對天界每個討好她的神仙展開盅惑的媚笑,她在天界的地位也隨之提升,姐姐似乎很享受這樣的日子。

  小兔不喜歡這樣的姐姐,她更不能忍受天界對姐姐和后羿的另一項懲罰:后羿膽敢勾引已成仙的嫦娥,並妄想更改生死簿。罰他每一次轉世都括不過三十歲,由嫦娥親自去索他的魂魄。

  不能這樣,怎麼可以讓姐姐去殺她最愛的男人?

  而遺忘了后羿的姐姐怎麼可以照著丟界的規定執行?

  那個有著最溫暖的懷抱,那個最喜歡擁著姐姐的后羿不可以有這麼悲慘的結局。小兔決心幫姐姐奪回那兩罐本屬於她的東西,她以為只要找回了情與癡,姐姐就不會狠心去索后羿的魂魄。小玉兔看到了姐姐和后羿全部的故事,卻猜不到自己與后羿轉世的無窮糾葛……

  姑娘,我……我叫莽漢,你……你怎麼稱呼啊?

  乖乖!我叫乖乖。

  你……你幹嗎一直跟著我?

  我沒有別的辦法見到姐姐,只能守著你,我相信只要守在你身邊,遲早有一天我能再見到姐姐,重返天界。

  你到底想幹什麼?

  我在等。

  等什麼?

  等你死——這是宿命,命中註定每一世的你都括不過三十歲

  如果下一次又有小鬼來索我命呢?你若是不在,我還得死。

  那我就一直一直跟著你,保護你長長久久地括下去,這總行了嗎?

  那……我們拉勾。

  睜開雙眼,身在楊香園,可前世的記憶依舊在楊柳堤的腦海中滑過。

  他看著那個男人的身軀滑到懸崖邊,看到他只剩下一根小指與乖乖糾纏,看到他的手指一點點滑出她的掌握,看到她因為他的死那對紅寶石般的雙眼越發深沉。

  “你想起來了?”早已蘇醒過來的嫦娥望向他,從他的眼睛裡尋找著夫君的神蘊,找到的卻只是楊柳堤別樣的淡漠。

  他記起來了,身為后羿的情感和之前十四世的記憶通通被鸞膠續接了回來。太多的記憶一時間全都擠進他的心房裡,他亂得想要找誰傾訴。直覺令他望向床榻,那裡卻空蕩蕩不見芳蹤。

  逃了?將所有的麻煩推給他,她竟然瀟瀟灑灑逃得無影無蹤?

  “乖乖!乖乖,你給我出來快點出來——”

  嫦娥愕然地看著楊柳堤狂亂的舉動,記起從前的他醒來後第一個想見的竟然還是那個小妖精?

  見鬼了!

  “你到底有沒有全都想起來?”

  “你呢?”

  楊柳堤反問擋在自己身前的仙子,再遇後第一次正經八百地與她相對而望,他發現她的容顏未有絲毫的改變,還是跟幾千年前一樣美麗無暇。

  她踟躕,“我記起了所有。”

  記起了自己揚著喜氣成為他的妻。

  記起了每到月圓之夜與他共賞著月光。

  記起了為了能與他永生永世相守在一起而偷吃不死藥。

  記起了初到廣寒宮夜夜以淚洗面。

  記起了為他更改生死簿。

  記起了自己被剝奪了的情與癡。

  “可是……”

  “可是你的心中並沒有對后羿的半點情愛,對嗎?”他替她作答,從她的眼神中他沒有看到絲毫的眷戀,有的只是迷茫,是困惑,“也難怪,你是天界的仙子,怎麼可能還對一個凡間死了幾千年的男人有著所謂的餘情?”

  “不是。”不是他想的那樣,她禁不住為自己辯解,“我被剝奪了情與癡。”

  淡然一句讓楊柳堤為她心酸——沒有了情,便不會愛,失去了癡,便少了長久。人人稱幕的嫦娥仙子根本是個無情寡愛的神仙,她不記得任何情愛,自然也不會真正擁有愛情。

  也許這樣的她在天界會過得更好些,那個冰冷的廣寒宮原本就不允許有這些東西。

  照理說楊柳堤不該如此淡摸啊!他對那個小妖精都有如此熾熱的關心,沒道理想起從前的他還會繼續漠視她的存在,嫦娥不懂。

  “你也想起我們在一起的那段時光了嗎?”

  點點頭,楊柳堤沒來由地轉了話題:“失去了情與癡,卻又找目前世記憶的你,現在還會索要我的性命嗎?”

  “本仙子……”

  她一開口便給了楊柳堤答案,身為仙子她必須遵循天規。都已過去了幾千年,她怎麼可能還是在凡間的后羿之妻呢?“再容我幾日。”他不是貪生怕死,腦子裡裝著前十四次英年早逝的情境,他對死已開始麻木,“我還有些事沒做完。”

  對爹,對兄弟,對伺候自己多年的小廝,對自己一手打理的茶園酒窖,對那個打亂他全部生活的小兔乖乖,他都還有沒做完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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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4-21 21:03:43
第七章

  如他所料,她果然躲在地窖裡。都躲了十餘日了,她還沒躲夠嗎?她想繼續玩捉迷藏,他卻沒有多餘的時日跟她耗費下去。

  一壺茶,兩隻盞,沒有酒,今夜他們有太多話要說清楚,他不能醉。

  “你喜歡的桂花雙窨,不喝嗎?”

  明知道她禁不起誘惑,偏祭出她的最愛。捧著茶盞,乖乖一小口一小口地啄著,生怕再也沒得喝,“你怎麼有工夫找我飲茶,不用陪姐姐嗎?”她的眼神四處亂瞟著,以此來隱藏胸口陣陣悶痛。

  “為什麼要讓我服下鸞膠呢?”他一口飲盡杯中淡黃色的水,喃喃自語。

  “什麼?”她沒聽情,只覺得他情緒不對,“你怎麼了,楊柳堤?是不是想起與姐姐那段至死不渝的愛情實在是太開心了,連話都說得那麼神乎?”

  “我說,你為什麼要讓我服下鸞膠?”

  腦子裡亂成一片的十五世記憶讓他發狂發癲,根本無法控制自己的語氣:“你知道嗎?這根本就是一個錯誤!嫦娥沒有前世,她只要回憶起那段留在人間的愛情就可以了。可我呢?我有十四個前世,除了記起了身為后羿的種種,我還想起了前世再前世再前一世……十四個記憶,諸多的前塵往事,無數段因果前緣,我該再續哪一個?

  ”

  在乖乖看來一切都很簡單,她是因為姐姐的關係才知道他的,於是乎,后羿便是他的開始,他的終結,“當然是……當然是和姐姐的那段緣分,她是你最初的愛情啊 !”

  那是愛嗎?為什麼他每每想起嫦娥絕美的容顏總是忍不住顫慄,“在我的前世裡,有一段與嫦娥相愛的經歷,也有著十四次她索去我命的記憶。讓我和一個殺了自己十四次的女子再度相愛,乖乖,你不覺得可笑嗎?”

  記憶終被尋回,可是在那太過完整的記憶裡,除了一段到骨銘心的愛,更有十四次死亡帶來的恐懼。想要單純地回到千年以前那段愛情,怎麼可能?

  “你不能怪姐姐,她被剝奪了情和癡,她忘了你是后羿的轉世,忘了她和你前世的愛,你怎麼可以因為這個而怪她呢?”她之所以會來到他的身邊就是為了回到嫦娥的懷抱,所以她的眼裡心裡只有嫦娥一個,沒有他,更沒有她自己。

  “你呢?”舉起自己的小拇指,楊柳堤濕著眼問她,“你沒有前世來生,你只有這一個生命,你記得幾段愛情?你又有幾個前緣可以續寫?你擁有著最完整的記憶,那麼你來告訴我,你還記得與人勾著小手指許下的誓言嗎?”

  “不……我不……不記得了。”那是她第一次見到后羿的轉世,那個男人叫莽漢——她無意識地揉搓著自己的小拇指。這小小的舉動未能逃過楊柳堤的眼睛,一把抓過她的手,他與她手指相連。

  “那你為什麼總是無意問揉搓著小手指?它常常莫名其妙便熱了起來是不是?你跟我有著同樣的感覺,對嗎?”

  “不是!不是那樣的,不是!”她想抽回自己的手,卻被他更緊地握在掌中,她從不知道他有這麼大的力氣。

  “為什麼不敢承認?”

  她被逼急了,藏在心中許久的尷尬脫口而出:“因為你是姐姐的夫君,我被迫來到凡間,就是為了幫姐姐尋回你。”

  “我不是,我不是后羿!”他恨透了她總是將他當成后羿,嫦娥的夫君,“我就是我,楊柳堤,楊香園的三少爺,平素沒什麼本事,只圖個嘴巴痛快,只愛作茶釀酒。”

  “可你是后羿,你是他的轉世啊!”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事實。

  楊柳堤甩開手,掰著指頭數給她聽:“如果我是后羿,我也是莽漢,我還是其他十四個男人。如果我放不下對嫦娥的感情,我同樣也放不下與你的約定。”

  舉起自己的小拇指,他情楚地將它舉到她的跟前,“你也許忘了,可我忘不了。即使我轉世投胎,即使我忘了前世的種種,可我常常覺得小拇指微微發燙,從前我不明白為什麼,服下鸞膠,我想起了前塵往事,我也想起了我們早在幾百年前就開始的緣分。”

  “不是這樣的……”

  她讓他服下鸞膠不是為了與她重續前緣,完全是為了姐姐。他是姐姐的夫君,她時刻不敢忘記這一點,即使躺在他的床上,蓋著他的被子,待在他的懷抱裡,體會著他的溫暖,她依然不斷地告誡著自己。

  她是姐姐的乖乖,而他是姐姐的至愛,她至死不敢遺忘。不停地甩著腦袋,他把她的心都給攪亂了,“結局不該是這樣的。”

  他殘忍地向她宣佈事實:“不管這是不是你想要的結局,可這是你讓我服下鸞膠以後真正的結果——這套茶具進給你——我想,我不會再和誰坐在地窖裡一起品茶,一同聊天了。”

  他起身欲走,她在他身後叫了起來:“你該跟姐姐在一起,楊柳堤。”

  “我不會再跟誰相愛相守了,我的小玉兔。”

  他悲涼的笑竟帶著幾分得意,他的宿命終於也有條意想不到的岔路。天上的神算不到,嫦娥做不了主,他的小乖乖也無力扭轉。

  “鸞膠的確讓我和嫦娥記起了前世,只是一個失去了情與癡的仙子是不會再愛上我,更不會因此而違反天規的。”

  難道說——

  乖乖不敢再自想下去,楊柳堤卻自行宣佈自己此生的大結局:“六天後的八月十五——我的二十七歲生辰亦是我的死期。”

  “姐姐,你不能這樣,你不能殺楊柳堤!他是后羿的轉世啊!”

  到底是哪里出了錯?姐姐明明已經憶起了與后羿的前塵往事,也知道楊柳堤就是后羿的轉世,她怎麼還捨得奪去他的性命呢?

  嫦娥梳理著自己如瀑長髮,一縷一縷仔細地梳著——在她還是個凡人的時候,她的夫君每天傍晚回到房裡總愛為她梳發。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得她都忘了。

  “小兔,不該如此執拗的是你,你答應過我,如果沒辦法讓我後悔索去每一次后羿的轉世,就不再阻攔我。現在——你輸了。”

  這就是姐姐給出的答案?六天後就是八月十五,楊柳堤的最後期限,想到這些乖乖就亂了心神。她以為製成鸞膠讓他們同時服下就萬事大吉了,沒想到楊柳堤對姐姐沒有愛,姐姐也依然沒有改變殺他的決定。

  她還能做些什麼方能救下楊柳堤的命呢?只剩下六天了!

  “你很緊張他?”乖乖的焦急都落在嫦娥的眼中,“你對他有情?”

  “沒!當然沒有!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姐姐。”

  她慌張的辯駁更堅定了嫦娥的猜測,將長髮慢慢挽起,記得在凡間的時候她常梳一種蝴蝶髻,她卻怎麼也挽不好。乖乖接過她手裡散著桂花香氣的梳子,熟練地幫姐姐梳起頭。

  “你的眼裡有他,他的眼中只有你,即使天仙美女落入凡塵,他也看都不看一眼,這就是情嗎?”

  嫦娥茫然地望著她,乖乖這才察覺姐姐被上神們剝奪了情與癡之後的性情,姐姐根本不懂所謂的愛情為何物。

  難怪她還是不肯放過楊柳堤呢!

  “姐姐,我冒昧地問一句:你是不是覺得你和后羿的那些情事已舊,如今看到楊柳堤,心中再沒有一絲波瀾?

  嫦娥不置可否,事實上她見到楊柳堤會有淡淡的溫暖從心底湧起,可是她無法向回憶裡那樣對他。那麼些濃情蜜意,連她都懷疑那個女子是不是她自己。她沒得選擇,可她願意給乖乖一個幫她尋找答案的機會。

  “離八月十五還有六天,你還有機會贏我。”心底裡,她開始希望乖乖贏得跟她的賭約。

  嫦娥用行動告訴了乖乖她對楊柳堤的心意,剩下來的就只能靠她去做了。雙手交疊,她很快便梳好了蝴蝶髻。

  “你怎麼會梳這種髮髻?”嫦娥驚詫地發現她梳出來的髮髻竟然跟她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在廣寒宮的時候,姐姐你曾經為我梳過,你還說——”

  “我的夫君最喜歡看我梳這種髻……是嗎?”

  是了,服下鸞膠的姐姐記起之前的一切,姐姐也順道記起她了嗎?乖乖沒問,或許到了這一刻自己在姐姐的記憶裡有著怎樣模糊的形象已不再重要。就像無法再和姐姐一同回到天界她也無所謂一樣,她的心裡有著對她來說更重要的人和事。

  只要他能長長久久地活下去,剩下的一切都不重要。而眼下對乖乖來說至關緊要的就是找回姐姐的情與癡,找回楊柳堤回過八月十五的唯一機會。

  然,這還得拜託姐姐幫忙才行。

  “姐姐,請你幫忙尋找兩個小罐子,一個罐子裡裝著粉紅,另一個罐子裡充斥著濃紫色。我的法力不夠,只有你的仙力才能找到那兩個從丟界墜落凡間的罐子。”

  那裡面裝著她的情和癡,嫦娥在前世的記憶裡見到了,它們真的那麼重要嗎?重要到會幫她改變對后羿、對楊柳堤、對男女情愛的全部理解?

  無論怎樣,她願意一試。

  集中念力,嫦娥閉上雙眼十指合一,不斷地想像著那兩個罐子的模樣,直到……直到……

  “它們從丟界墜了下去,一直墜……一直墜……砸到了一個人的腦袋上……”嫦娥闔起的雙眼裡有不斷翻轉的畫面,她看到那兩個瓶子砸中……

  “那不像是凡人的腦袋,倒像是牛?不對!那東西長著孩童的面容,頭上卻頂著一對……一對犄角……”這到底是人是牛,嫦娥心裡也直犯嘀咕,最奇怪的是,“那東西腦門上還刻著一塊……幽冥……”那是幽冥標誌,莫非他是……

  “冥界的儲君?”

  答案讓乖乖吃了一大驚,真所謂冤家路窄,“繞來跑去,投想到姐姐的情與癡竟在那個小鬼頭手裡。”

  “你在說我嗎?”

  嫦娥念力裡那個長著一對犄角,頂著幽冥標誌的小鬼居然一瞬間出現在了她的眼前,速度之快讓嫦娥直接驚愕地彈回廣寒宮,她得用那裡的冰冷好好冷凍她那顆被嚇得狂跳的心。

  乖乖真想找棵桂花樹撞死,她的確很著急找到幽靈小鬼,可也不能這麼快吧!她甚至還沒準備好討他的東西。瞧他左邊那斷了半截的犄角,她實在投膽子再跟他開口要東西。

  她不說話,幽靈小鬼倒是心直口快地開了場:“你成妖精了?這麼快?”上回見面的時候她雖投了仙氣,還保有仙骨,怎麼這麼快就成妖精了?

  不知道是不是命中註定幽靈小鬼跟妖精特別有緣,凡是他遇上的或鬼或仙,到最後都成了妖。

  俗話說走多了夜路難免碰上鬼,他是見多了小妖太情楚妖精稟性。只是一眼,他就看穿了乖乖的精魂,“這麼看來,你是玉兔精?”

  原本是玉兔仙子,剛剛成精不久,她需要前輩多關照。沒工夫跟他吵架,乖乖注意到他在左邊斷了的犄角處墜著奇怪的東西——一條線拴著兩個小罐,線掛在斷了的犄角處,兩個小罐隨著他的動作而胡亂晃悠——他莫不是用這種辦法保持平衡吧?再看去,那兩個小罐子裡,一個充斥著粉紅,一個裝滿濃紫,看起來很眼熟。

  這兩個小罐該不會就是……

  “把這兩個小罐給我!”

  乖乖大喝一聲嚇得幽靈小鬼身子一抖,差點就摔碎了那兩個瓶瓶罐罐,慌得乖乖一身冷汗,“你小心一點!算了,還是趕緊把罐子給我,免得你把它們打碎了。”

  她越是緊張,幽靈小鬼越是露出玩世不恭的表情,最後索性拿下那兩個瓶子,手指旋上系著它們的那根線,兩個罐子滴溜溜旋轉了起來。

  “這可真是奇了,你每回見到我都管我要東西,上回是我的犄角,這回又是我犄角上的這兩個罐子。你是看我身上的東西比較好,還是以為我好欺,你想要什麼我就得給什麼。”

  “不是的。”知道冥界的儲君不是好惹的,他們又有間隙在前,可乖乖沒有其他選擇,為了楊柳堤,她只能硬著頭皮再試上一回,“這兩個罐子裡裝著的東西對你沒有任何價值,可你若是把它們還給我,就幫了我大忙。求求你,求求你把它們給我好不好?”

  挑挑眉,幽靈小鬼戲謔地湊過去,“你這麼緊張這東西,莫非它是你的?那你告訴我,這裡面裝的是什麼東西?”當初他被這兩個從天而降的罐子砸得眼冒金星,到現在還投找到罪魁禍首呢!這小妖精要是主動上門領罪,沒道理他不下狠手去報當年之仇。

  “不是,它們屬於我姐姐。”多說無意,乖乖只想向他討目這兩個小罐,“罐子裡的粉紅是情,那團濃紫是癡,它們是天界的上神從我姐姐的身體裡剝奪出來的。這兩件東西只對姐姐有用,你拿著它們也沒有意義。所以,你行行好,把它們還給我吧!”

  如此說來他對小媳婦的情和癡也是這副模樣嘍!把它們放在身邊許多年,幽靈小月還是頭一回這麼認真地觀察它們。看上去顏色挺漂亮的,他怎麼能便宜了這個小妖精呢?

  “沒什麼用,我放在儲君殿裡當彩瓶看看也好。”我就是不給你,看你奈我何?

  知道比法力自己根本不是這個小鬼頭的對手——雖然在身高上她卻比他高出許多。硬的不行,她只能來軟的,“那你要怎樣才肯把這兩個罐子給我,只要你開口,我一定照辦。”

  幽靈小鬼橫眉一掃,“我要你去死,你也幹?”

  “行!”要不是他攔得快,她二話不說已經找根繩子勒死自己了。

  她也太傻了,說死就死,她以為妖精的性命是不滅的嗎?幽靈小鬼就不懂了,“如你所說,這份情與癡屬於你姐姐,只有她才能用得上它們,你用自己的性命換回它們對你來說又有什麼意義?若是你姐姐想要,自然會來跟我要,用不著你多事。”

  “不只是姐姐的快樂,它還關係到另外一個男人的生命。”

  “就是上次替你接我那一掌的男人?”好像叫楊柳堤。

  將兩個罐子隨意地拋向空中,再不慌不忙地伸出手來等著它們落下去,幽靈小鬼隨心所欲的把玩讓乖乖心驚膽戰。她越是表現得緊張,他越是要玩得再刺激一點。

  “我就不瞳了,既然你們都日以為了對方連自己的性命也不要,還要管你那個姐姐的情與癡做什麼?你們倆躲到一邊樂去不就成了嘛!反正能樂一天是一天,管他明天會如何呢!你也沒想過自己一個丟界的仙子會成妖,是吧?所以,如果有一天你這個小妖精比凡人還短命,也不是不可能,對不對?”

  做人做妖都一樣,不知道什麼對候就走到了生命的終點,何不能逍遙時目逍遙呢?

  他今天可是真奇怪了,明明是找上門來報斷角之仇,怎麼字字句句都是在為她考慮,為她打算?他什麼對候變得這麼好心了?

  乖乖幾次三番出手搶奪被拋到空中的罐子,可每一次罐子都會加快速度自動落到幽靈小鬼手中,他的法力實在不是她能與之對抗的,她沮喪地沖他大吼:“我沒辦法眼睜睜地看著他在我面前死去,你明不明白?”

  “明白。”幽靈小鬼情真意切地重重點了點頭,複又展開他慣有的嬉皮笑臉,“可那跟我有什麼關係?”

  她不自殺,也快給他氣得投命了。攤開雙手,她要個明白話,“你就說吧!你到底要怎樣才肯把姐姐的情與癡還給我。”

  “你慢慢等吧!等到我心情好的時候,說不定我一個高興就把它們送給你了。”瞧他多大方。

  “我沒有時間了,只剩下不到六天的時間。六天後的八月十五,姐姐就要索去他的性命,我必須儘快拿到姐姐的情與癡,幫她恢復對后羿的愛戀。”

  搔搔斷掉的犄角,不知道是不是正在生長的原因,他最近經常覺得斷角處癢癢的,要是有塊玉經常給他擦擦斷角,也許會覺得舒服一點。

  “你知道我斷了犄角之後有點失去平衡,要是沒有這兩個罐子墜著,走起路來又得搖搖擺擺了。要是在這只犄角上墜著一隻玉兔,既能幫助我找到平衡,又能裝飾我光禿禿的斷角,不知道會不會好一點。”

  “你是說……”乖乖紅如血的瞳孔迅速放大,震驚地望著幽靈小鬼。

  從爹的房中退出來,楊柳堤臉上的笑意始終不曾消散。他終於做到了,爹終於親口誇讚他沏茶的功夫,還說很希望每天都能喝到他泡的茶。

  原來凡事只要努力,終有一天你的付出會得到認同。

  為什麼他沒有早點明白這個道理呢?

  沉浸在思緒中,楊柳堤沒有留意到月白的倩影正向他步步靠近——

  “你好像一點也不擔心死期將至。”

  楊柳堤習慣地抬起頭仰望上空,卻意外地發現嫦娥“腳踏實地”地停留在他身後三步遠的地方,這一次她沒有高高在上。平視著她,他承認她的確是他今生見過最美的女子,什麼叫傾城傾國,他總算見識到了。

  她從他的眼中看到了一絲欣賞,這叫她感到意外,“還有五天,你只剩下五天時間,難道你一點都不害怕嗎?”前幾次她去索取后羿轉世魂魄的時候,那幾個男人都怕得要死。

  “害怕可以改變你的決定嗎?”

  自然不能。

  “既然害怕沒有任何意義,還不如利用僅存的時間完成我剩下的心願。”他挺感謝乖乖告訴他自己的死期,這讓他有點時間來安排身後事。只可惜時間緊迫,要做的事又太多,他已有一整天的時間沒見到乖乖了,待他安排好桂花園和茶園的事就去見她。

  宿命決定他只剩下五天,他留給她三個日出日落。

  他平靜的表情讓嫦娥憶起久別的夫君,每次出征前他也總是帶著這樣無畏的淡摸。沒想到眼前這男人看上去瘦弱無力,心底裡卻蘊藏著如此巨大的勇氣,她難得對一個凡人起了讚賞之心。

  “如果可以選擇,我並不想索你性命。”她不想為自己的行為辯解,只想讓他明白此刻她的心。

  “我明白,天規難違。”他不恨她,也不愛她。只清楚地記得,前世的自己和當時仍在凡間的她曾是夫妻。他也想讓她明自,“如果可以選擇,我不想再轉世投胎,不想第十六次英年早逝,尤其不想第十六次死在你手上。”

  仙子俏麗的眉頭不自然地鎖緊,破壞了她那份冰冷的美 他的話讓她的心裡起了褶皺。

  容顏足以傾城的美女已經不會笑了,楊柳堤可不希望她再苦著一張臉,“別誤會,我不是對你有什麼怨恨,我只是不想再活不到三十歲就死了。”尤其是見到自己前十四世死亡的情景,他再也不想體驗第二次。

  三十歲,生命燦如花。

  在爭相綻放的歲月裡,生命卻戛然而止,不僅是對他的不公平,也是對身邊人的一種傷害。

  他還記得第三世時,他死了之後,一雙兒女孤苦無依沿街乞討的慘狀,他還記得第八世的莽漢鬆開小拇指時,乖乖臉上露出的痛苦,他還記得第十一世的自己病死床榻不久,相愛至深的妻懸于梁上相伴陰問的悲涼,他還記得第十三世死的時候還不滿十歲,親娘哭丟搶地的悲慟……

  既然是宿命,就斷在他這一世吧!

  “算我求你吧!八月十五那天收了我的魂魄之後,再莫要進我去轉世投胎,讓宿命在我這一世終結了吧!”知道她難做,楊柳堤以前世今生懇求她,“請你看在后羿的分上,答應我——結束我們之間無休止的糾纏。”

  就這樣一刀斷了他們之間所有的聯繫?

  就這樣斷了嗎?

  嫦娥手足無措地遙望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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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4-21 21:04:15
第八章

  好美啊

  楊柳堤和姐姐交疊的身影美得就像一幅畫,看得乖乖醉紅了雙眼。

  不,她的雙眼本就是紅的,紅得可以溢出血來,可血卻流進了心裡,在心坎處劃上重重的傷痕,揮之不去。

  她逃出了楊柳堤和姐姐畫出的園子,逃進了楊柳堤的臥房裡,躺在那上面,她用他蓋過的被子將自己整個圍住,手握成拳不停地敲打著床榻——

  心啊心,你痛個什么勁?結局本來就該是這樣的,他是姐姐的心上人,姐姐是他的至愛。小兔是姐姐的乖乖,來到凡間,就是要把他找出來還給姐姐。現在這樣不是很好嗎!

  很好,真的很好,這就是她想要的結局。

  乖乖在心中一遍遍對自己重複著,可刺痛的感覺還是充斥著整個眼眶。裹在他的被子裡,她嗅到了他的氣息,還有他曾給予過她的溫暖。

  “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你知不知道,楊柳堤,我喜歡你……我比姐姐更喜歡你,我喜歡的不是那個彎日射日的后羿,我喜歡的只是那個會給我泡茶陪我聊天,與我品酒的楊柳堤……我喜歡你!”

  心底裡被壓抑的最真實的情感就這樣沖出了閘門,宣洩在只屬於他的地方。乖乖知道唯有這樣,她才有勇氣說出口,唯有在他聽不見的地方,她才有可能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將對他的情釋放出來。

  情衝了出來,她驚奇地發現眼中竟也流出了淚花,一顆顆滴到被子上,凝結成一塊璀璨的紫玉。

  她居然能流出眼淚?

  乖乖終於發現做妖精比做神仙的優勢所在,起碼心裡覺得痛了還有一個可以發洩的地方。

  以後呢?當姐姐和楊柳堤重新在一起,她便不可以再進入他的臥房,再躺在他的床榻上了吧!她將永遠深藏在冰冷的地窖裡,再沒有溫暖的懷抱可以讓她倚靠。

  如此這樣,凡間跟冰冷的廣寒宮又有什麼區別呢?

  她不要繼續待在這裡,有個兩全其美的好辦法其實早已放在了她面前。

  “小鬼頭。”對著地下,乖乖喃喃地念著。

  不一會兒,那個斷了犄角的小鬼頭便從地底下忽悠鑽了出來,“怎麼,你這麼快就想好了?”

  “嗯。”她重重地點著頭,更加堅定自己的決定,“其實我也沒什麼可損失的了,我失去了仙骨,再也回不了天界,如今就這樣跟你去冥界也不錯。”

  “不想繼續留在凡間?”他挑挑眉頭示意她考慮情楚了再說,一旦做出決定就真的無法挽回了。

  她都已經在凡間飄飄蕩蕩這麼些年,早就膩味了。只有在楊香園的這些日子裡,她感受到了無限的快樂。如今,令她快樂的源泉已變了味。

  她知道自己無法看著楊柳堤的眼裡只容得下姐姐,她也知道那個曾給予她溫暖的懷抱今後只屬於姐姐一個,她聰明地選擇此刻離去才是最明智的決定。

  “帶我走吧!”

  “你可想清楚了?”

  幽靈小鬼忽然覺得自己沒意思透了,提出索要她靈魂的是自己,現在勸她再考慮考慮的也是自己。約莫是跟小妖精們打交道多了,他總是習慣為妖精們著想,如此婆婆媽媽真不像做大事的冥界儲君。

  反倒是乖乖決斷得多,提升自己的法力,她將青色的靈魂一點點逼出了軀體。在青色的光芒中,她不忘叮囑幽靈小鬼:“你答應過我的,你要把姐姐的情與癡還給她。”

  再度擁有情與癡的姐姐將做回好妻子,楊柳堤也會再做回后羿吧!

  在凡間相愛的后羿與嫦娥之間沒有一隻小玉兔,在凡問再續前緣的他們之間也容不下貪戀姐夫的小兔乖乖。

  別了嫦娥回到臥房裡的楊柳堤驚奇地發現自己的床上有塊上好的紫玉,玉上還刻著奇怪的圖案——有只長著翅膀的小兔子在飛——圖案的下方還到著兩個歪歪扭扭的字:乖乖。

  是乖乖留下的記號嗎?她不識字,她的名字還是他在東山的梧桐樹下一筆一畫教給她的,她是想用圖案告訴他什麼嗎?

  楊柳堤抱著那塊紫玉自自琢磨著,這玉摸上去濕濕的,他忍不住將它放到口中,那上面還帶著一絲鹹味,好像……淚水的滋味。

  再瞧那圖案,長著翅膀的小兔在飛,難道說……

  楊柳堤發瘋似的向著月空高喊:“嫦娥!嫦娥,請你出來!”

  月白的身影應聲而落,他揪著她的水袖不放,“乖乖是不是跟你在一起?你有沒有見過乖乖?我問你有沒有見過乖乖?”“她……”

  嫦娥記得最後一次見到小兔是那個夜晚,她用念力尋找自己的情與癡,沒想到那個擁有她情與癡的小怪物突然就冒了出來,然後她就嚇得飛回到廣寒宮了,投再理會小兔的死活。

  她猶豫的表情讓楊柳堤猜測她定是知道些什麼,“告訴我,你最後一次見乖乖是什麼時候?快說啊!”他有種很不好的預感——她永遠地從他的身旁消失了。

  “上次見她時,突然來了一個小鬼——說他是鬼並不準確,憑我的感應,他的法力比普通的鬼高出許多,甚至在我之上,我看他應諼是冥界裡的神。”

  冥界?這個詞讓柄柳堤想到了很多,“那個小鬼是不是長著一對犄角?”如果是,乖乖就吉凶難測了。

  “不是。”

  楊柳堤鬆了一口氣,緊接著——

  “他長著一隻完好的犄角,還有一隻斷掉了。”

  他跌坐在椅子上,心也驀地沉了下去 是他,冥界的儲君——乖乖此去凶多吉少了。

  “我要去找她。”楊柳堤邁開步子,卻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該往哪裡走。

  愣神之間,只見一團粉紅和一縷濃紫色的氣從天外飄了過來,飄飄忽忽地飛到嫦娥身邊將她團團圍住。爾後,頃刻間,它們融入了她的軀幹中。

  楊柳堤眼見著嫦娥冰冷的容顏漸漸有了生氣,她的眉宇問起了暖意,眼中也多了幾分他不熟悉的生動。

  她癡癡地望著他,好似久別重逢。輕啟朱唇,她的聲音裡都揉著蜜:“你真的是他的轉世?你真的是?我竟然還能再見到他的轉世?”說著說著,一向比廣寒宮還冷的嫦娥竟然掩面而泣,她的眼卻流不出淚水——神仙是不需要眼淚的。

  她反常的舉動讓楊柳堤失了神,那兩團是什麼東西,竟然如此厲害,可以讓神仙擁有凡人的七情六欲。

  莫非……

  情、癡。

  這兩個字眼硬生生地擠進楊柳堤的腦子裡,再聯繫到幽靈小鬼的出現,好似有什麼事已在他面前悄悄地發生。

  沒看出楊柳堤複雜的情緒,嫦娥只是一個勁地訴說著自己的情思:“我好高興可以在凡間與你重聚,沒想到小兔真的做到了……”

  “你說小兔?你說乖乖?”有一扇可以將所有線索連在一起的門正在開啟,楊柳堤追問下去,“她做到了什麼?”

  “情與癡——她真的幫我從上神的手裡尋回了情與癡,我太高興了……”

  嫦娥撲向他的懷抱,楊柳堤卻用手抵住了她,“你說乖乖幫你尋回了情與癡?”

  “是的,見到你,我又有了心跳的感覺,我又再度覺得溫暖。一定是小兔幫我尋回了情與癡,我才變得與從前不同了。你不覺得嗎?不覺得我與從前有什麼不同嗎?”

  嫦娥的欣喜若狂與楊柳堤的絕望形成鮮明的對比,手裡握著那塊紫玉,他終於明自了圖案的意義——

  乖乖走了,甚至連句道別都投有留給他。

  重新擁有情與癡的嫦娥變得一點也不像月宮中的仙子,大清早她便闖進楊柳堤的房中,拉著他要去騎馬打獵。

  對於她的要求,楊柳堤也沒有拒絕,順從地跟著她去了郊外。她不知道從哪里找出一匹馬來,非要他與她共乘,這可難壞了他這個沒用的書生。

  “我不會騎馬。”

  他誠實以告卻換來嫦娥一記白眼,“馬你都不會騎?”算了,反正騎馬很簡單,慢慢教他,相信定有一天他能帶著她馳騁於天地之間,“那我們打獵去吧!”

  “我不會打獵。”

  他會的只有花、茶、酒,打獵這種事楊香園裡好像就沒有人精通——楊家從未開過牧場。

  連這個也不會,嫦娥認命地長歎一聲,決心親自教他彎弓射箭,“來來來,我教你,這個很簡單的——只要搭弓上箭,待到獵物出現,適時放箭就可以了。你試試!”

  她手把手教他拉弦試箭,只等目標出現。沒過多久,天野裡竄出一隻灰白的兔子來,嫦娥這便要瞄準目標放箭,關鍵時到楊柳堤手一動偏離了准心,射出的箭飛過小兔直射進旁邊的樹幹裡。

  他是故意的,她看出來了。

  “你不想射箭?”

  “楊柳堤少時讀書,成年後忙於茶酒生意,肩不能挑,手無縛雞之力,實在不是騎馬打獵的材料。”他平板地做著解釋,目光卻追隨著那月受了驚嚇的小兔——這兔兒是灰白色的,眼睛也投有乖乖來得紅。

  長年天界的生括早已鍛煉出嫦娥敏銳的觀察力,他的心思又怎能逃出她的掌握,“你還在想著小兔的事?我已經用法力找過了,天界凡間皆無她的氣息,我想她是跟著那個斷了犄角的小鬼去了冥界。”這樣說,他總該放下心來了吧!

  “妖精去了冥界還能回來嗎?”他不懂六界之說,只是希望能再見到乖乖,無論她變成什麼模樣。

  冥界之事非天界的神仙可以洞察,嫦娥也說不情楚,“別再想過去的那些事了,從現在開始我們倆要把前面十四世的不開心都通通補回來。”

  見他還是難展笑顏,她決心給他吃顆定心丸,“你是不是還在擔心那個活不過三十歲的宿命?放心吧!從現在開始我會寸步不離地守著你,不會讓你有事的。”可天界的事是她也說不準的,萬一……萬一天威難測,她也只好……

  “若你必須經歷生死之苦,我會陪著你,守著你轉世投胎,然後我們再在一起。”

  無論如何,她也不會再跟他分開。

  嫦娥的癡心一片寫滿臉上,那表情與前十四世來取他魂魄時的模樣交疊在一起,讓楊柳堤眉間的褶皺更深幾分。

  他還有什麼不高興的嗎?許是覺得自己前十四世做了太多對不起他的事,嫦娥捺著性子哄他:“你還有什麼不開心的事都告訴我吧我願意為你分憂。”

  “帶我去冥界,我要見乖乖。”

  他的痛苦全都因為那月兔妖精?嫦娥心頭酸酸的,嘴上還好言相勸:“小兔是為了幫我找回你才來到凡間的,現在她的使命已經結束,我們就別再去想她了。來,我們繼續練習射箭,待會兒還要騎馬呢!”

  把她硬塞到他手裡的弓箭放到一旁,他出神地望著草叢中不知何時竄出來的一隻小白兔,它也和乖乖一樣,有著一對紅眼睛,“不知道乖乖在冥界好不好,上回她弄斷了冥界儲君的麟角,也許那個小鬼正要借著這個機會傷……”

  “夠了!”楊柳堤的言行舉止讓尊貴的仙子忍無可忍,“今天我們出來是來騎馬打獵的,不是來談論一隻小兔子。你要搞清楚,我是你凡間的妻子,而她只是供我戲耍的小兔。”

  楊柳堤吃驚地回望著她,風拂過草叢,不遠處的那只小白兔一蹦一跳走遠了。

  “她一口一個‘姐姐’,她是真的把你當成這世上她唯一的牽掛,當成與她血脈相連的姐姐。她為了你可以違反天規,心甘情願在凡間等你上千年。可你何曾把她當妹妹?高興起來摸兩下,不高興就丟到一旁。在你眼中,她竟然只是一隻抱在懷裡把玩的小兔子。枉她為你犧牲這麼多!”

  他拂袖欲走,嫦娥在重新擁有情與癡之後首度仙法,水袖一甩,他的面前有道無形的牆擋住了他的去路。

  今天他不把話說清楚就休想離去。

  “你喜歡上那只小兔子了?”

  “不,不是。”

  嫦娥心頭鬆了一口氣,她就說嘛,勇猛無畏的后羿轉世怎麼日能喜歡上一隻玉兔精。

  “我沒有喜歡她,我只是愛上小兔乖乖了。”

  整整賭了兩天的氣,嫦娥忍著不去找他,以示自己的憤怒,也讓他借著這兩天的光景好好反省自己的過失。

  她等著他來道歉,她每時每到豎著耳朵靜待著他的腳步聲。等來等去,等到的卻只是沒來由的空虛與秋風漸起的蕭瑟。

  再回人間,一切都與從前不同了。他不再像前世那樣緊張她的一舉一動,他的眼裡也不再只有她一個。

  他還在怨她這些年的所作所為嗎?她的確做錯了許多,從現在開始彌補不知道是不是太晚了,從現在開始努力,他還會再愛上她嗎?

  放下心中的芥蒂,嫦娥主動去找楊柳堤,微動念力,她發現他獨自待在冰冷的地窖裡。

  見她來了,他動動手示意她坐到一旁的椅子上。她這才驚覺自始至終一個人品茶的他卻在身邊多放了把椅子,他在等待誰的到來嗎?

  “要喝茶嗎?”楊柳堤端起自己常用,乖乖總喜歡偷去喝茶的銀托白瓷小蓋碗伸到她的面前,“我沏茶的技藝還行,要嘗嘗嗎?”

  天界裡沒有茶,身為仙,她無須飲茶喝水,因為根本不知饑渴的滋味。

  “免了。”她敬謝不敏。

  “乖乖很喜歡喝桂花茶,特別是我沏的。她說她從前住的地方開滿了桂花——就是你們丟界所說的木犀花——聞到桂花的香氣讓她覺得自己回到了家。她還說,喝下這些暖暖的桂花茶,她的心也就跟著暖了。”喝了口桂花茶,他的心因回憶而漸漸暖和了起來。

  他一口一個“乖乖”,她聽著卻覺得刺耳,為什麼要將她和乖乖放在一起比較,她們本就不同,她們與他的關係更是天壤之別啊!

  她正要發難,楊柳堤忽然轉過頭怔怔地望著她,他的眼底或許藏著幾千年前的真情,或許只剩下對那段感情的追憶,她分辨不出,卻聽他說:“你冷嗎?要喝口熱茶暖暖嗎?”

  她冷嗎?她反反覆覆地問自己,得出的答案自始至終只有一個:她不冷,在廣寒宮裡太久了,她已忘記了寒冷的滋味。被剝奪了“情”和“癡”太久了,她已忘記了心動、心痛和心樂的感覺。重新擁有情與癡,她所能體味的只有記憶,那塵封已久,落滿灰塵的記憶。

  只是,為什麼?為什麼同是后羿轉世,今世的他卻獨獨留有對乖乖的摯情?

  她不服。

  上天對她太不公平了,她歷經懲罰,苦苦煎熬,得到的卻是他的捨棄。乖乖觸怒天威,避過懲戒,竟日以擁有他的相守。

  “為什麼?為什麼緣分幸福全都偏袒她?為什麼!為什麼你會忘了我?”

  “也許是因為她忠於自己的感情吧!”

  楊柳堤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即便后羿魂魄仍在他的軀體內,經歷了十五世轉生,前塵往事他怕是也記不得許多了吧!

  然楊柳堤卻是記得乖乖的好,“她忠於的自始至終都是對你的感情。”很難相信一個女子可以對另一個女子癡心若此。

  “那麼多年來她心心念念守著后羿的轉世,其實只是為了能有一天你親自下凡間帶她回天界。甚至於,她早已放棄了回家的念頭,只是想在每一次后羿的轉世時見你一面——她曾說你是天界唯一對她好的仙子,是唯一曾給過她溫暖的美麗,是你給了她生命。守著每一個走向死亡的陌生男子,看著他們活了又死,死了又活,乖乖要的其實只是你再一次的擁抱而已。”

  他說得不錯,當年被奪走情與癡的是她,乖乖本不需要觸犯天規,幫她去竊那兩件東西。連她自己都已經放棄對后羿的一片情深,唯有乖乖想要幫她找回,這才會被逐出天界,如遊魂在人間飄零。

  棄下他,獨自奔月的人是她,被奪了情與癡,從此與天界神仙廝混的也是她——守望著楊柳堤,嫦娥忽然發現,是她自己早已放棄了感情,根本沒有立場再將其奪回生命裡。

  她放不下的只有一個后羿,如今他卻要斷了她最後的念想。

  “求你殺了我。”

  楊柳堤的請求讓嫦娥的情與癡凍結在身體裡,“你說什麼?”她以為她聽錯了,好不容易改變的宿命,他竟要撿死路走。

  “如果只有死人才能進入冥界,求你按照原訂計畫殺了我。”哪怕只有一丁點再見到乖乖的機會,他也不願錯過,即使是賠上他年輕的性命。

  他真的那麼愛小兔嗎?愛到寧可去死?

  若是他死了,那她的后羿不是也跟著死去了嗎?

  雙膝微屈,美麗的仙子半蹲到他這個凡人的面前,她求他。

  “忘了再也回不來的小兔吧!讓我們重新開始,我會像前世一樣愛你,我發誓。”只要他不死,只要她還能從他的身上找到一點屬於后羿的記憶,她願意做任何事。

  慢慢地搖了搖頭,他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像握著這世上最珍貴的寶物,“我不會騎馬,也不懂得射箭。我不是勇猛無畏的英雄,我只是平庸的凡人——你明白嗎?”

  我不是后羿,我只是楊柳堤,我也沒有一個美若天仙的妻。

  她在他的身上,從他的眼中努力找尋著后羿的影子,他怎會不知?

  他不是后羿,她又怎能不曉?只是,他是她在這世上最後的牽掛了,她放不下。

  “相信我,楊柳堤,只要我們日日相對,總有一天你會發現我的好,你會放下小兔重新愛上我的。”

  她也相信,只要努力,她會愛上后羿的轉世,雖然他們是那樣的不同。

  夜太長,地窖太冷,幾杯半暖的茶怎麼也驅不走他心底裡的寒。

  “你有沒有想過,十五世了——歷經十五世,一直是乖乖陪著后羿的轉世生生死死,她用不死的生命守著后羿的轉生,她的命分明就是為了你和后羿而延續著。如果我僅能留有后羿的魂魄和記憶,我相信他也會同我一樣……同我一樣選擇乖乖吧!”

  “你胡說,他不會的,他不會的——”嫦娥死也不願相信她和后羿的愛如此禁不起時間的磨礪。

  上千年的守候,即便是至死不渝的愛情也該被日日的相守磨平了吧!

  “而你,你可以放棄神仙的身份,陪著我的轉世歷經幾千年嗎?”

  他平靜地望向她的眼,她眼底的遊移已告訴他答案。若可以,千年前落入凡間的便不會是乖乖,守著后羿十五次轉世的不會是乖乖,變成妖精的也不會是乖乖。

  嫦娥自責地垂下臉,他卻抬起她的下巴,“你的美正緣於你的高傲和孤冷,廣寒宮裡的嫦娥仙子本該是這個模樣。”

  小兔乖乖成不了上神也緣於她缺少神仙的那份冷傲吧!想起她,他的笑容不禁暖了幾分。

  “你看乖乖好像一臉精明的樣子,有時候還凶巴巴的,喜歡欺負我們這些凡人。其實面對情感,她很笨的,只會用一根筋思考。即使她的感情已經慢慢偏移,她也不會去奪姐姐前世的丈夫。在她看來,后羿是你的丈夫,所以無論后羿多少世的轉生依然應該愛著你——因為她在乎你,因為你在她心目中的分量實在是太重了,比我都來得要重要。所以她寧日離開我,犧牲她的性命去冥界,也要讓你得到幸福。”

  相比乖乖對於她們姐妹之情的忠貞,她就太薄情了。楊柳堤說得對,乖乖把她當姐姐,而她只視小兔為玩物。無聊的時候對她說說話,念叨幾句,有更重要的事放在眼前,她便將小兔拋到腦後。

  在她眼裡,小兔始終是一塊未經雕琢的青玉。

  就像她冒著天威更改生死簿,楊柳堤為何寧死也要再見小兔一面,她該明瞭。

  “真的決定了?”

  點點頭,楊柳堤倒了兩盞茶,端起一杯一飲而盡,“還是八月十五。”

  沒等他拿起另一盞,她先一步端起它,飲了。茶裡的香氣令她想起久別的木犀香味,憶起許久未歸的廣寒宮。繞了一大圈,原來那裡才是真正屬於她的地方。

  或許很快,她就能回去了。放下茶盞,閉起眼,她仿佛自言自語:“對不起,是我先放棄了我們的愛。”

  “沒關係。”楊柳堤撫著她的肩頭,以后羿的手撫平她心頭粗糙的紋路。

  該走了,她踏出那一步,楊柳堤在她的身後開口:“他到死都忠實地愛著你。”

  他說的,是后羿。

  “我知道。”只是,他身後的一切她不曾料到。

  踏出冰冷的地害,她仿佛走出了她的廣寒宮,可為什麼再度擁有了情與癡的心還是暖不起來?

  水袖在風中跳出曼妙的舞姿,她的痛苦卻無法化作淚千行——神仙本不該有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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