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姬憐憐與林明遠
「姬小貓,你哭什麼?」躲在角落喵嗚嗚的女娃,本來沒有注意這人在跟她說話,但這人一雙黑靴在她轉了個方向時如影隨形,她不得不擡起眼一一
這人是背著光的,她看不清長相,但覺得這人好高大,就像那些頭發白白的老長者。
其實,這個人一點也不高,至少還沒到一般青年的高度,他只是一個少年;她年紀小,身形更小,蹲在地上擡頭看,難免以爲看見巨人一一這是幾年後她的頓悟。
她抹了抹眼淚,齜牙咧嘴。
「我不叫姬小貓,我叫姬憐憐。」
少年嗤笑一聲。
「你看起來就像小貓,小臉花花。」他彎下身,食指輕輕戳了下她臉上的墨痕。
「小貓,哭什麼啊?」
「我……」她緊緊閉著嘴。
他挑起眉。
「是被夫子罵了吧?我都瞧見了喔。不過你也不要在意,人嘛,都是這樣的,出身好,不表示才能好,才能好,也不見得出身好。你背書稍得磕磕絆絆的又如何?反正這世間,女子不用活的太認真。」自始至終,他都笑著說,身後輕輕揉著她的腦袋瓜。
他轉身離開時。低聲說著:「……普通……廢物……不過爾爾嘛……」
姬憐憐聽不真切,揉揉眼睛,往他背影看去。
春天的陽光映在他身上,記不清他當時穿了什麼,只知明亮而刺眼一一這就是姬憐憐第一次與他的接觸。
他叫明遠。
姬憐憐早就知道這號人物了。遠初入三姓大家族時,跟其他孤兒沒有什麼兩樣;但很快地,他便立於衆人之首,入了三姓家族長老們的眼,因爲他太有聰明瞭,
……或者該用身價形容?姬憐憐尚小,字的精準她還不太會拿捏。她只感覺到,書念得好的孤兒,長老們很容易關注,而這個明遠就是大家關注之一。
至於她介不介意關注?幹萬別,她躲都來不及。她胸無大志,完全不需要誰誰的關注,只要她……會認字就好。
她到今年……還不會認字。學堂上比她小的都有,人人都會認基本的幾個字了,她卻連一個都不識,這開智也未免太晚了點,還是……
她躲在窗下,一雙圓眼悄悄看著學堂裏的學子朗讀,暗暗跟著背下;雖然功課不一樣,她聽不懂居多,但現在先弄個眼熟,將來背書好入門。
東邊學堂裏的學子都是少年的年紀,裏頭正有那個叫明遠的。她往他看去一眼,想看穿這人到底是怎樣聰明的。她偷看了半天,明遠在跟著朗讀時,手指總會彈得十分好看。她想了下,一邊暗自背著,—邊跟他一起彈著;彈著彈著,她眼一亮,這手指彈得很有闆眼的味道耶,她才跟著背兩段她完全不懂的句子,現在居然還能記住幾句,這個明遠果然是聰明透了。
她再看他的眼神,有了崇拜。
「那個人就是夫子嘴裏的明遠耶。」
一塊躲在窗下的小同伴交頭接耳的,都是姬憐憐一張嘴誆來的。她年紀小,卻已懂得「合群」、「同伴」的道理,只要隱在一群人中,不突出不特別,那就不會有人發現她的異樣。
每次爲了多背點書,她煞費苦心,就求老天快點給她開智,一點就通,不然……不然……
「快成林明遠了呢。」小男娃羨慕地低聲說:「聽說他入了林家後,要走官路。明明都是孤兒的,他出身比……比姬憐憐還差呢,是不?」
有得必有失,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姬憐憐混在「合群」裏,要從雜音裏仔細聽學堂裏的朗讀本就不易,一聽見有人叫她的名字,一臉茫然地轉過頭。
「什麼?」
「那個明遠的出身啊。據說他不是姬滿跟林鳳歌的後代,是姬滿妹妹的,到他父母那一代也只是衣戶,早與林鳳歌這一支斷了連系,也不知道他從哪裏聽見三姓大家族,在成孤兒後,自行尋了來。這裏的孩子,哪一個不是長老們帶回來的,偏只有他……厚臉皮呢……」
厚臉皮?她也是厚臉皮啊……她臉皮很厚很厚的……
另一個女孩說道:「這叫天資聰穎,他應得的。也不是說長老帶回來的就是好的啊,你們記得沒?上半年不是有個娃兒來了半年,才發現他腦袋瓜子跟常人不同。再後來人就不見了。」
姬憐憐聞言,手心又發起汗來。這事她也聽說過了。什麼叫腦袋瓜嚴跟常人不同?她打聽了好久,才知道那個娃兒是個傻瓜,不只不會背書,也不會認字……她會背書!真的會,只是不會認字。她並不想讓人指著鼻子喊傻瓜……所以她才說她臉皮比明遠還厚的,霸著這裏不走……
「嘻,反正都是厚臉皮的啦!這個明遠,臉皮這麼厚,說不定還是脆著求長老讓他進來的呢。只有厚臉皮的人,才會不該在這還硬賴著……」
姬憐憐炸毛了,用力推那娃一把。
「什麼叫臉皮厚!明遠人很聰明,聰明人是長老求進來的!才不是他跪著求呢!」她怒道。
窗外的娃兒們,瞠目結舌。
夫子采出窗,皺著眉。
「在做什麼你們?今天的功課都做好了嗎?你們夫子呢?」
哇的一聲,一群孩兒一哄而散,姬憐憐也混在其中,跑得比誰都快。
明遠隔桌的少年推推他。低聲笑道:「好像有提到你呢。」
明遠一臉不以爲然,一雙帶著戾氣的墨眸卻往那群跑得老遠的孩子看去,落在其中一個小小的背影上。
嗚嗚嗚嗚,細微的,如小貓的叫聲。明遠停了腳步。
雖有月光,但黑影幢幢,如果不是他心志堅定,不信鬼神,早就逃跑了。他尋了一圈,只有樹影搖曳,哪來的人?但這小貓叫聲實在耳熟……
他思索片刻,最後仍是循聲而去一一是他平日上課的地方。
三姓大家族他不喜歡,眼下卻必須仰仗它。現在,他扶其它才能站穩腳步,將來他會踩過它,往上走。
時值春末,學堂的窗子打開著,月身光微地落在人間,他看身靠近窗邊,坐著一個小姑娘。
這小姑娘他近距離打量過,生得普通,也沒聽過她有什麼出乎意料的才智,就是出身好一點,她也就這麼點出身拿得出手;他聽過長老想將她往林家送,但還沒有做最後的決定。
這小貓,送入林家,將來天天看見她,他可不願意。
他悄無聲息地湊近,近到可以睛見她正抹著眼淚,藉著月光認認真真地寫著字,鼓鼓的臉頰正撐著。像在吃什麼……
明遠臉色瞬間一變,沖了上去,長臂越過窗子掐住她的下巴。
「你是傻子嗎?吐出來!」姬憐憐嚇到差點驚聲尖叫。
「吐出來啊你!」
姬憐憐緊緊閉著嘴,打著死掐她不放的手臂。
「你是傻瓜嗎?旁人隨便騙你,你就信?姬憐憐,你太令我失望了!我還當你是什麼三頭六臂呢,也不過如此!人家騙你吃了我寫過字的紙就能變成跟我一樣,你就信了?蠢材!我在你這年齡時,旁人說什麼我都不信!」明遠怒極。今晚偶然聽見有人要戲弄人,存心拿他這個才子寫過字的紙去騙一個小姑娘吃,說是如此才會聰明些,那小姑娘在學堂上背書結結巴巴被夫子嫌了,定會上當。
也是因爲這鬧劇裏有他的名字,他才特別注意了一下;至於那小姑娘上不上當,從頭到尾不幹他的事;但如今一對,這小姑娘竟是姬憐憐!
姬憐憐聽見他這話,默默轉頭張開嘴,把饅頭碎屑全吐出來。
他低頭一看,一怔,松了手。
「我哪那麼笨!」姬憐憐悶聲說著:「只有傻瓜才會信吃了你寫的字會變聰明。我才不是傻瓜呢。」
「……那你在這裏做什麼?」
「要你管!跟掃地的婆子一樣,愛管閑事!八婆!」
他被她氣笑了。
「姬憐憐,你說得對,我管你傻子什麼啊!我跟你也不是同一宗!」他轉身就走。
姬憐憐氣憤地揉了紙團。用力擲到他背後。大叫:「我才不是傻子!臭明遠你這八婆!」
遠臉色剎那全黑,他氣沖沖地又繞了回來,迅速翻過窗子,臉臭得跟大便一樣。姬憐憐目瞪□呆,這種來勢洶洶的氣勢是來報仇的,她一向篤信先下手爲強,馬上滑下椅,趁他才落地,下了黑手推他一把。
明遠一時重心不穩,腰間爆開疼痛,他低頭一看,自己撞上尖銳的桌掎,不由得火上心頭,做了一件連他自己都不相信的事。
他惡狠狠地推了回去。
他比姬憐憐年長,比姬憐憐高,姬憐憐那小身闆,說得誇張點,他當球踢都遊刃有餘,這簡直是一面倒的勝負一一姬憐憐根本沒有抵抗能力地飛了出去。
所幸,她夠機靈,知道要先護腦袋,全身蜷成蝦球;所幸,明遠轉瞬就回過神,沖上前,用全部力量壓住她,伸手護住她跟自己的頭頂,隨即手臂撞上桌掎,兩人才止住沖勁。
他一回想,就是一陣膽戰心驚,想罵人,但他以大欺小是事實。他討厭這姬憐憐。不表示他想把她害死。
「你……你還好吧?」
姬憐憐一雙大眼瞪得老大,流露出恐懼,卻沒半滴眼淚。
明遠又戳了戳她的臉。
「你沒嚇傻吧?」這姓姬的委實怪了點,之前發出小貓似哭聲的就是她,現在被嚇成這樣還不哭不鬧?
「八婆,我跟你說我不是傻子你不懂嗎……」孤兒早當家,雖然三姓大家族有養他們,但連父母都有大小眼,何況是外人?姬憐憐平日張牙舞爪,可識時務了。她見明遠臉色一變,連忙說道:「先說好,我不叫你八婆,你也不準罵我傻瓜。」
他冷笑。
「你很好啊,姬憐憐。」
「那當然,我跟大家一樣好!」姬憐憐拍拍衣角,爬了起來。她有點遺憾今天練習的時間結束了,正要收拾筆硯,卻見人形陰影籠罩住她。
「這字……」明遠覺得十分眼熟,一掀開她村在下頭的字帖,不就是他的嗎?他往姬憐憐臨摹的字看去,仿得極好。
姬憐憐諂媚地說:「臨摹說不定會得到你的聰明寸智,塞到嘴巴裏才是蠢蛋所爲呢。」
明遠一怔。被自己長期以來看不順眼的人贊美,還真……這等於承認他最引以爲傲的才智。
「……才智比出身還重要麼?」
「這不是廢話嗎?要出身好做什麼?還不如聰明呢。」姬憐憐理所當然通。
「是麼……」明遠心裏挺複雜的。他一進三姓大家族就注意到姬憐憐這號人物,處處盯著她,老覺得她就是占了個好姓。如果他是姬滿之後,不必費盡心血才能進得了三姓家族。現在,他不得不承認,或許她在出身好外,還多了點胸襟廣闊,當然,除此外。沒有其它任何優點了。
「你被夫子罵沒背好書,來練字做什麼?」
她心一跳。
「我練字討好夫子……」
「你傻……你這年紀沒背好書也不意外,尤其你又是女孩,夫子氣只是氣一陣,但這字是要好好練的,要用心練。喜歡我的字?」
「喜歡!」喜歡得不得了,尤其是他的聰明才智,全都送給她更好。
他輕嗯了一聲,忽然說道:「坐回去。」他拿起毛筆蘸墨,鋪好紙。
「姬憐憐三字會不會?」
姬憐憐警惕地盯著他。
「不會。你想幹什麼?」
「坐上去啊,你這小矮子。」
明遠把筆塞給她,自她身後握住她的小手。
「習字要用心。你不用心,怎麼學?喏,姬、憐、憐。」他帶著她一筆一劃寫著。
姬憐憐張大了眼,無比渴望地看著那三個大黑字。
他又換了一張紙,帶著她寫上另外三個字。「這……」「林。明。遠,」
「林?」姬憐憐呀了一聲。
「你要去林家啊?」
他略帶自負地。
「難道要我去粗俗的秋山派?」
「難道要我去粗俗的秋山派?」
「是啊,那……林明遠,你這麼聰明,去林家是最好的。你還要當官,是吧?」
林明遠細細打量她的小臉,依舊是普通的,但她一雙大眼透露出對他的羨慕與崇拜,沒有半分的妒意或不屑。他嘴角微微翹起,說道:「我自是要當官的。這世上最能左右他人命運,也能改變自己命運的,唯有身在高位才能做得到。遲早有一天,我會坐在韓冬那個位置上。」說到這裏,他大笑,韓冬是誰,她哪會知道。
平日他是不會跟任何人說這種事,這是他內心最深的貪念,在他人眼裏最瘋狂的想法。那些長老多少也察覺了他的欲望,卻默不作聲地支持他,都是想要索求好處的人,還說什麼爲了這些無父無母的孩子著想,爲了三姓著想,哼,在他眼裏看來,不過也是些想要權勢名利的人罷了。
他又看向她。這姬憐憐以是出乎他意料之外……
她小心翼翼地摸著姬憐憐三個字,問他:「林明遠,他們說我名字叫姬憐憐,第一個人看見我憐惜,第二個人卻覺得我很可憐,所以我叫憐憐。爲什麼第一個人不覺得我可憐,第二個人不憐惜我呢?」
林明遠一怔。
「你這麼聰明,—定明白的吧?」
林明遠尋思片刻,皺眉。
「因爲第一個人是瞎子,第二個人有眼睛吧。」
「……嘖。」姬憐憐完全不採用這種可笑的答案。她收拾筆墨,準備回去了。
「別再讓人欺負了啊,傻蛋。」能看不起她的,只有他一人,其他人是什麼東西!
姬憐憐瞪他一眼。
「八婆!」她包袱款款,一溜煙地跑了。她總是抓緊私下的每一刻在學習,所以黑夜當空,她也能熟門熟路。她確定林明遠沒有追上來後,小心地拿起剛才寫的紙。她還特地分開,左邊是姬憐憐。右邊是林明遠。
原來她的名字是這樣寫……她的手在發抖,她在控制自己不要像傻子一樣真的吃進去;但,如果吃進去後就能變聰明呢?說不定真的有這個秘方呢!可是她又怕真的吃了沒有用處,她就變成林明遠嘴裏真正的傻子,她不要。
她慢慢蹲下來,抱著頭。她很害怕,真的很害怕。誰可以幫她?她不敢跟任何人說,萬一傳出去,確定她真是傻瓜蛋一個,那怎麼辦?她真不想常傻瓜的。
拜託。讓她好過一點吧……讓她一覺醒來。就能識字了。
小雨一直下。
她躲在山壁下僅容一人勉強塞進的凹洞,半合著眼,昏昏欲睡。
「姬憐憐,你又逃課了?」這質疑的聲音想都不用想是誰的。林明遠將要去京城林家,已經在整頓行李,就在這兩天了。
「是誰欺負你……不對。你不欺負人就不錯了。這兩年你怎麼這麼不爭氣,老愛逃課?」
「林明遠,林家、秋山派、青門,你說哪個適合我?林家如何?我想過了,我聽說當人小妾似乎還不錯?只要負責吃飯、打扮就夠了。」
「……你傻了啊,你是什麼貨色?你以爲你有這個姿色跟才情嗎?沒入兩天就被害死了吧!負責吃飯?你腦袋只想著吃嗎?到時一屍兩命,看誰替你收拾去。」那語氣恨鐵不成鋼。
姬憐憐畢竟年幼,聽不懂他的一屍兩命,但真的進林家,會躺著出來直接埋入土裏,她倒是明白了。」她默默地從心裏刪掉林姓。突然問道:「你說,有些比較笨的人都不見了,是不是被長老們偷偷殺死啦?」
「比較笨?你是說白癡嗎?」林明遠不以爲然道:「他們還沒壞到這種地步,那些白癡都送到朝廷辦的公義堂裏。」
雖然對他嘴裏動不動就說白癡,她心裏不舒服,但聽見那些娃兒有去處,她驚奇地張開眼,看向林明遠。
「他們有地方去?不是被丟棄了?」那她,是不是可以不用硬撐?
林明遠撐著傘,奇怪地看著她激動的表情。
「算是被三姓大家族丟棄了。如果沒有三姓大家族在,我們也會在那裏,但那裏遠不如這裏好。怎了?」
「沒事……林明遠,你聰明,你替我想想,我不愛讀書……也有一點點笨,去哪才好?青門、秋山派,林家……公義堂?」
林明遠瞪著她。
「你有病才去公義堂!好好的人,去那種地方做什麼?」
「對……對啊,我好好的,去那裏做什麼。那,你說我要去哪好呢?」
她極度渴望有人給她建議,林明遠這麼聰明,給的一定正確。林明遠遲疑一會兒,他發現自己居然希望她過得好一點。當然,他歸究在他會過得更好,而他不喜歡除他之外的人去壓制姬憐憐。
「別去林家。林家一點也不適合你。至於青門與秋山派,青門都是女子,女子眼界小,女兒身在江湖太辛苦,青門又閉門造車,不愛出鋒頭,尤其青門幾代掌門都是心慈之人,如此下去,只怕落魄指日可待。你去秋山派吧,秋山派掌門重男不重女,太危險的事不會讓女弟子去做,你去了,也有師兄可以護你。」
姬憐憐瞪大了眼。怎麼她煩惱這麼久的事,他這麼容易就解決?
林明遠自認此次是他對姬憐憐最無私的一次,替她選擇她最好的未來。
「去秋山……可以不用識字嗎?」她細聲間。
「你這愛逃課的家夥,就只注意這種小事。江湖打打殺殺,只用刀劍,不用筆,你放心吧。」
「只有打打殺殺啊……嗯,謝謝你,林明遠。我明白了。」姬憐憐朝他笑道:「林明遠,你一定會成功的!」
林明遠遠撇開臉,嘴角揚起,但嘴裏哼聲:「這還用說!你這娃的嘴什麼時候也懂得拍馬屁了。」
「怎麼叫我這娃?你也只長我幾歲而已,難道你還想跟那些長老比嗎?白鬍子一堆的。」姬憐憐抗抗議。
林明遠看她一眼,掩不住笑意,終於笑了出來。
那一年的那一天,林明遠偕同其他林姓子弟回三姓大家族。
那一年的那一天,姬憐憐坐著牛車前往青門。
「青門?」林明遠滿面驚疑。明明是跟她說秋山派的啊!去青門有什麼出路?她身骨看起來不像能練成高手,青門只會讓她悶死在山上,平常她古靈精怪的會連這點都不懂?
他掉轉馬頭,遙望那愈離愈遠的牛車。
車棚裏坐滿了人,有個小姑娘采出頭往這頭看來。臉小小的,尚未張開,就是個普通樣……遠到看不清面目,但他就是知道那星姬憐憐。
他進林家了,他在林家過得很好,林家看上他將有的前程,這是有價交換,彼此互惠,全都在他的預料之中,此次回三姓大家族,他想跟這小貓說……說若她在秋山派,江湖與官場總是互有勾結,說不得哪日再碰了面,他多多照顧她就是。例如將她這個秋山弟子明收爲門客,暗自白養她也就算了。她出身好有什麼用,人也不爭氣……
至於爲什麼偏偏只照顧她,林明遠此刻心裏尚是模模糊糊的,沒去深究過。
「這傻子……」怎會傻到選擇青門呢?那種在他眼裏完全沒有前程的地方,是傻瓜才會選的。
兩年來的片段回憶曆曆在目,尤其她在窗下對著其他人大喊明遠是聰明的,是長老求他來的,不是他跪著求來的。那樣的記憶他一直無法忘懷。
他自許聰明,只要有人肯給他一條夠長的繩索,他就能直攀而上;但,在最初時卻因出身不得不卑微求人,只有這隻小貓這樣地爲他說話……說他心裏沒感覺是假的。
他又往那牛車看去一眼,那小貓似的大眼一直在腦海中徘徊不去;他希望她師傅能被她的小臉所迷惑,這麼讓人心生憐惜的小臉應該能在青門通行無阻吧?
他轉過頭,沒再看著遠去的牛車,任由歲月沖刷去他內心無法理解的心緒一一遺憾。惱怒、不甘以及模糊陌生的感情。
此時,他還不清楚人的感情是分遠近深淺的。當年第一個抱起姬憐憐說她好生令人憐惜的長者,是深愛她的父親;而第二個說她可憐兮兮的,不過是一個毫無感情的外人,
而且,他太過年少.更不知道一一有時錯過,就星一別終生。
林明遠支手托腮半合目.忽地.墨色眼眸猛地張開,
暈暗的燭光下,他看見足下的木質地闆,不由得心一跳,不是青山那竹屋泥石地,這裏是酒樓!他正要起身,有人走過他面前,這人嘴裏嘮叨著:「林明遠,你看這樣行嗎?方便你指點吧……嗯?」沒等到他的回應,這人微微偏著臉不要臉地湊了過來,青絲如墨披散在她白色裏衣上.
林明遠怔怔,對上她貓似的大眼,這小臉早已張開,是個大姑娘樣,但在第一眼,他就能認出她是姬憐憐……因爲她這臉就是很容易讓人心生憐惜,別無分號;尤其她身骨纖細,看似弱不禁風,手臂一張就能將她盡納懷裏,骨子裏卻最獨立不過。
「林明遠,你剛睡著了?」大師在前,姬憐憐自認體貼,以免大師甩手不理。
「算了,改天再開始吧,」他撇開視線,惱道:「誰說今天不行?姬憐憐,難瓸你不知道男女授受不親嗎?到底是誰教你這麼愛靠近人的?」
她眯一下眼,評估自身度量很寬,不是有一句姬憐憐肚裏能撐船嗎?她行的.她稍稍諂媚道:「也沒人教,因爲你是林明遠嘛,我就忍不住湊近啦.」林明遠沉默了一會兒,掩飾不住嘴線上揚。
「以後只準你……」
「我明白了,以後不會隨便湊近的啦.」林明遠轉回來狠狠瞪她一眼。
「姬憐憐,你不識相!」姬憐憐已經習慣他在她面前動不動就翻臉的舉動,遂問:「那……現在?」她的臉皮很厚的.用罪渴望的目光看著林明遠,她渴望得不得了啊。
終於有一個人知道她的秘密,現在她心裏松了口氣,以前認爲誰都可以揭穿她,唯獨他不行,現在心境不同了,知道她秘密的是林明遠,真是……太好了。
林明遠又看她一眼,意味深長道:「你急什麼?我一直在這.又不會跑掉.」他完全不奢望她能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他起身,繞了她一圏,又見她滿面的喜悅,真想問她:你這家夥到底是我喜歡你才這麼高興.還是有人能教你練內功了,你喜上眉梢了?但這樣一說,不就顯得他林明遠太小家子氣?
他拿過先前她背誦、他寫下的口訣再讀了一遍,又看著他畫的人體穴道,右手執起筆蘸墨,抿起嘴,說道:「姬憐憐,我這麼幫你,到底有什麼好處?」滿臉渴望的姬憐憐聞言.愣了下。
他又撇開臉一會兒,再轉回時又要開口,她湊過來踮起腳尖.親上他的嘴一口。
兩人同時頓住,林明遠左手拿他書寫的紙,右手拿筆,就僵在那裏.姬憐憐則松了一口氣。
「林明遠,這樣行吧?我對準了吧?以前我練飛鏢講究的就是眼利手快,這些年可沒落下呢.」
燭光的陰影令得林明遠的面容隱隱罩著黑氣.他臉色不太好看,低聲道:「這種討好手法也不知道你哪學來的……」
姬憐憐接過話:「以前師傳爲了讓我們瞭解男子多薄幸,不要隨便就栽了,所以帶我們上青樓看過.我瞧過這一幕,就記下來了.」
「你師傳……」林明遠咬牙.她師傳也不算做錯,只是他聖賢書讀多了,還是本能地認爲女子不該懂得這些。
但不懂得這些,也許有一天她就會被男人給蹭踏。
因爲是姬憐憐,所以他能接受,如果他與姬憐憐永遠錯過……他希望她師博教會她所有保護自身的方式,哪怕得上青樓數百次。
她承自江瑚的觀念,與他聖賢書下的觀念相違背;既然他入了江湖,勢必要改正自己的想法.所以在外人眼裏他是退了一步又一步,但他心裏卻知,無所謂退或不退.他不過是從一個世界踏入另一個世界,一個沒有姬憐憐他萬萬不會踏入的世界,一個因他極度的貪心而踏入的陌生世界。
林明遠垂下眼,在她的白色裏衣上分別點上好幾圏,一一說明這些穴道,以及配合青門口訣。
姬憐憐專心聽著.當年她入門吋,師博已年邁,都是趙靈娃教的;趙靈娃本身讀過書,喜歡引經據典,搞得她痛苦萬分,一句口訣可以連到哪本書哪句話,哪怕她再會背,也不可能融會貫通;當她欣喜若狂懂上一句話時,趙靈娃與其他弟子早不知進展到哪了,她就這樣每次落下一點點,落到最後,她一直站在那裏動不了。
偏她死也不肯讓第二個人知通她的缺憾,咬死她懂得她什麼都懂,就是懶了點,就是愛招搖她的姬姓,也虧得青門近年因爲師傳的老邁,沒有摻入過多的江湖事件,她這才躲躲藏藏了十年.如今她聽著林明遠一句句解說,既耳熟又陌生,許多不懂的她都敢間,甚至問到青門口訣上的疑惑,林明遠居然都面不改色地細細說與她聽.甚至畫著圖做輔助……
這也未免說得太通暢了點吧,她想.這林明遠到底費了多少工夫在瞭解青門的內功心法上?
都是爲了她吧……姬憐憐心裏既是感激又是想笑.這陣子,她就是發自內心一直想笑,墨汁忽地點在她臉上,林明遠看她一眼.[專心點.」「是.師傳.」他頭也不擡.
「嗯?江湖裏師徒可以共結連理的麼?」她一證,「好像沒聽說過……」
「那以後就別叫我師傳了.」他自然地放下紙筆.姬憐憐自動替他轉白話:林明遠與姬憐憐是要共結連理的,所以什麼師徒閉嘴!原來這麼含蓄的話她也能理解.她還真不笨,她想.男人的手掌輕壓在她白色裏衣下的丹田.「這真麻煩.在衣上凃穴,不夠精準.瞧,感覺到了沒?從這移到這……再從這……」掌心輕輕滑過她的腰肉,讓她又癢又想笑.
「青門內功心法頗爲有趣,照我理解,與老子的道法自然有異曲同工之妙,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若然如此,青門劍招豈不多餘?無生有,有終無……我見過……你們練劍……雖是門外人……也能見到劍招俐落……劍如人,趙靈娃的劍卻不合青門……自然……」
姬憐憐聽他愈說愈是斷斷續續,以爲他在思考,聰明人思考總是不一樣,她崇拜得很.
他忽然拾起頭,一雙亮得驚人的黑眸對上她的大眼,半天.他才沙啞道:「你有在聽麼?」「有.我聽得十分認真!」她只差沒用子弟之禮拜他了,「……嗯.」林明遠自然地收回手,耳根略紅;又停頓一會兒,他道:「我剛摸的方向你記得麼?」「記得.」
林明遠看她一臉正經,重複摸一輪他剛碰過的地方,自丹田而上,再到腰際幾個穴道.最後停到她柔軟心口上.他撇開臉,掌心似有火焰饒灼著,嘴上說道:「姬憐憐,這不合禮法,我們得重新想個法子.」「什麼?」他瞪她一眼.
「你要我天天這樣摸你麼?你以爲我摸不到什麼嗎?你當我是木頭人嗎?」她傻眼,瞬間臉紅.「我……很正派也單純,根本沒往那頭想去……」
「所以我滿腦子淫念麼?」林明遠瞪看她,他捫心自間,他並不是一個:沖動的人.偏偏這家夥就是能拉低他的智力,跟他杠上.
「林明遠,現在是我的重點戲,你不能想歪啊,那我抱抱你,讓你稍稍滿足一下?」姬憐憐低聲說著,沒擡眼看臉已經全黑的林明遠.她自動自發,主動之至,絕不欲擒故縱欲語還休,她雙臂打開.馬上環住他的腰身.「……姬憐憐!」林明遠連動也沒有動,似有有些僵硬,「哎,林明遠啊,我知道不合你嘴裏的禮法,但我就是想看看,是不是真像書裏寫的那種,一被情郎抱,姑娘家魂都到九重天外去,骨頭還會爛成一堆香泥,站也站不住……」
「……你都從哪聽來的?你這十年來就只有這種不入流的書可以聽麼?」「哪不入流啦?林明遠,青門裏都是女子,對這種故事當然好奇,說的人多了,我聽著聽著也就會背了.我知道你們這種人喜歡含蓄點……」她閉上嘴,因爲被人緊緊回抱住.她滿臉通紅,滿面止不住的笑.
「姬憐憐,你也算奇葩了,不認字也能背書,以後別亂背,要聽什麼都來問我,我念給你聽,讓你聽到求饒,」「嗯.」她笑.「那.變成爛泥了嗎?」她耳際響起沙啞的聲音.
「沒有,我變成暖被啦,林明遠,你真暖丨我沒有想到你全身上下真這麼暖,你們讀書人是不是讀了書,身子全都這樣暖呢?」她耳際狠狠被咬了一口.「你要我說,你們女人的身子都是冰冷冷的嗎?姬憐憐,」
「……」原來她說錯話了.這林明遠真是小家子氣,她想.一股濕熱的氣息沿著耳垂下滑,頸間的肌膚一路火熱,她以爲緊接看該是那個不過爾爾但其實她很喜歡的親嘴,爲此,她的唇間都有些渴望他的熱度,但他及時拐了個彎,肩上的裏衣被揭開,露出她雪白的眉頭,趙舍那一刀就自她肩骨砍下,如今一層層傷布緊緊包裏著,她肩上肌色幾乎要與傷布同色,他垂眸看了半天,最後唇畔小心翼翼碰了下傷布,再擡起一雙閃耀波光的墨眸與她對視。
接著,他斬釘截鐵地替她拉妥裏衣領,轉開臉,輕聲說道:「別鬧了……」
姬憐憐一臉微眇.她沒鬧吧?一開始她是十分正經的要練內功好不好,「……其實,也是可以早些成親的,旣然你心急,那一年算是最快了……好麼?夠我們準備了,」
姬憐憐如鰻在喉,很想問他:這一年到底要準備什麼啊?是要從東邊搬到西邊,還是要從西邊搬到東邊去這麼耗時?最重要的是,是誰心急啊?
「去把衣服穿上吧.你勢上帶傷,總是要好好養的,練功不急在一時.早點睡,嗯?」他聲音仍是略帶沙啞.
等到林明遠離開後,姬憐憐一直立在原地沒有動.
……所以現在是在避她如蛇蠍嗎?這句話是這樣用的吧?姬憐憐沉思如雕像,沒一會兒她就渾身發冷,十分懷念剛才林明遠的懷抱,她拾起床上厚件衣裙,穿上後躺在床上,又發起呆;她撫著唇瓣,若有所思道:「這家夥是故意的吧?明明知道我這麼急切地想要練內攻他卻怕擦槍走火……」她憋一眼桌上空空的,圖卷都被他帶走了.也是,留在她這裏沒意義,她又看不懂.
讀書人很看重婚事的吧?其實從兩人同住一屋,他守著禮教就知道在某種程度上他實在迂腐得很;但一年也委實太久.她真的很喜歡林明遠的體溫,那暖乎乎的讓她希望每晩都能抱著睡,若這樣說出口,不知會不會被他嫌不要臉?
她又摸著冰涼的唇瓣,嘀咕道:「難道他不知道江湖人成親也是可以速戰速決的嗎?怎麼我覺得他是在設一個局,他自己不肯不要臉地破,就要我不要臉地去破呢?林明遠,到底是我把你想得太陰險,還是我自己就這麼陰險呢?」
「到頭來,舊家、舊物,舊人……原來,舊人一直在那,」姬憐憐有些困盹地合上眼,想到舊人裏有一句話形容回頭燈火就在原地,明天古問問林明遠,那句原話到底怎麼說.
人前她總是不敢問,怕一問就被人揭穿,只能用盡心機旁敲側擊;她沒有想過有一天,僅僅是多了那麼一個人知道她的秘密,就能讓她這麼地安心,這麼地放鬆,甚至開始覺得她跟其他人沒有什麼不同,因爲有那個男人在.
她雙手輕輕捂住臉.良久,她才輕輕喃著:「林明遠,我也是不要臉地喜歡你.」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