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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于晴]一花一世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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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4-25 16:51:47
第十章

     「你喜歡你表哥嗎?」

  「……什麼喜不喜歡。不就是表哥嗎?」姬憐憐淡淡說著。

  趙靈娃揮揮衣袖,似笑非笑。「你九歲入青門,嘴裏提到的故人唯有你表哥。林明遠才高八鬥,林明遠聰明伶俐,林明遠無所不能……我們聽著,都在想,這人真有這麼好?聽了十年,總算能一睹風采……原來是個貪官啊,你嘴裏滿□林明遠的好,到頭來只是個貪官啊……」

  姬憐憐悶著聲說道:「人總有走錯路的時候,我表哥只是太聰明,看到的路太多了,不小心選錯路了,他遲早會明白的。」

  「姬師妹,就因爲你這樣日也說夜也說,那日你救林明遠,我們才默許,我們都想看看你嘴裏說的林明遠有多好,偏偏我只看見他相貌好,比一般男子俊些而已……如今一回想,你不喜歡他,又怎會如此惦記他,如此千辛萬苦負他回來?」

  姬憐憐笑了一聲,盾痛讓她喘了好幾下。她不明白爲何趙靈娃想試探這種事,她現在只想問心底最想知道的。

  「我表哥還好吧?已經順利離開這裏了吧?」以果有事,何水兒那麼多嘴,一定會告訴她;正因一切照著計劃走才會一句不提,所以,林明遠安全離開了吧?

  趙靈娃起身道:「你好好休息吧。天罡派掌門藉著壽誕,想拉江湖勢力入朝堂,青門不做這等事,等壽誕後我們就尋個理由離開。」

  姬憐憐聽見門合上的聲音。她閉上眼,心裏松□氣。趙靈娃故意避而不提,也只是吊吊她的心,會這樣欺她,林明遠必定沒有事,

  人走了啊……很好啊……很好啊……趙舍也解決了,一切可以步回正軌,她很歡喜,真的。

  門被打開,熟悉的藥味飄了進來,她聽見姬連的聲音。

  「藥熬好了。是你要喂……」

  門又關上了,有人慢慢地走過她的床邊……

  忽然間,她忍著肩痛,棉被蒙住頭,不想見人。

  室內靜悄悄地。良久,才有聲音說道:「姬憐憐,躲什麼?不敢見我了麼?連我的腳步聲都聽不出了嗎?」

  「姬憐憐,你真是一個蠢蛋。」

  姬憐憐掀了棉被,一雙泛紅的大眼憤怒地瞪向他,她本想說她哪裏蠢了,但林明遠就坐在床緣,靜靜地看著她。

  沒有往昔的戾氣與怨恨,沒有不肯居於人下的倔強。現在的林明遠,沉靜如水,彷佛過往的鋒芒盡卸。

  姬憐憐微地疑惑,又注意到他一身男衫並不是出自她在成衣店買的,而是墨袍廣袖,上頭隱有邊繡,質料好到連她都看得出非普通貨色。

  「趁藥還溫著,快些喝了吧。」林明遠平靜地說道。

  姬憐憐側身支著,想多坐起來,但沒一會兒就冒出冷汗。她暗罵自己真不中用,都躺了十五天了,還像弱雞一樣……正這麼想的當日,林明遠移了過來,一手抄過她的後腰,另一手環住她的肩,將她半抱半扶地坐起來,姬憐憐悶嗯了一聲。

  林明遠停下動作。「痛了?」

  「沒……我只是沒想到你抱得動我。」

  她聞到他身上淡淡的藥味。這藥味她很熟悉,根本就是在夢裏有人喂藥的藥味。驀地。她想起何水兒說的一直照顧她,所以弄得身上全是藥味。

  林明遠瞟她一眼,淡淡說道:「我連劍都拿得動,也殺過人了,會抱不動你?」

  她本來一直垂著臉,回避他的靠近,一聽到這話,立刻面對他……太近了,什麼時候林明遠說話喜歡湊近人?哪學的啊他?她屏住呼吸,瞪大眼嗆他:「林明遠,說好了,那個淫賊算我殺的,我必頇在青門建功,你不能跟我搶的,以後也別提……你能不能遠一點,近到我沒法呼吸了。」

  林明遠依言退了一點,坐在床邊,伸手輕碰她的肩。

  姬憐憐臉色不變,目光追隨著他脩長的手指。她穿的不是青門衣袍,而是一般女子的冬衣,質料身好且厚;但由於她肩上有傷,是以衣領略松,清楚可見她的鎖骨,再扯得用力點,連肩頭也是可以露出來的。

  現在的情況星……

  姬憐憐正考慮著要不要翻臉不認人,卻見他手指將她衣領慢慢拉好,拉得妥妥當當,徹底遮住細緻的鎖骨。

  「你師妹連上個藥也馬虎,明知你身骨弱,怎不注意細節。」

  「……林明遠,我記得。你之前不是跟我……鬧翻了嗎?」

  林明遠揚起一道眉,鎖住她目光。

  「姬憐憐,你對我不也是鬧翻過,我瞧現在你跟我還挺好的。」

  她愣了下,沒想過這問題。

  「……也許星我們從小就相識……」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林明遠就順暢地接了過去。

  「這就是青梅竹馬,隋同……情同家人吧。你我都是無父無母孤伶人,就算你惱我是人渣還是會回頭救我。」他一頓,看著她一字一語說道:「我這輩子就是個記仇的人,我惱了人必會惦在心上,只要有機會我一報還一報,絕不放過,只有姬憐憐你,唯一的例外。我氣你惱你,但絕不會傷你。不論惱了多少次,吵了多少次,我都舍不了你。」他嘴角淺淺彎起。

  「你道,這不是家人還會是什麼?這世上,就只有你我互屬。」

  姬憐憐傻住。

  他上上下下打量她,又道:「我以爲你換了新衣新裙,理當比以往更明亮,女子的美色七分靠衣裝,怎麼在我眼裏,你穿青袍或新衣都一個樣兒?」說到此處,他面色隱隱溫柔。

  ……這話深具禪意,她想,不知是該發怒還是……

  「藥要涼了,先喝吧。」

  是啊,先喝藥,轉開這話題才是上策。姬憐憐秉持著想不透就跳過的經驗,她要接過藥碗,見到林明遠淺淺喝了一日。然後看著她。

  「……你要喂我?」姬憐憐看他神色自若。好像這種事已做過千萬次一樣。這人怎能厚臉皮至此?她無視之,主動接過碗。但手力不足,最後還是林明遠幫忙扶著,協助她一鼓作氣喝完。

  「看。我自己行的!」姬憐憐強調。

  林明遠沒有表情地咽下嘴裏的藥汁。

  「你也不嫌苦。」

  「習慣成自然,這話你聽過吧?」

  「我就習慣不了,每次喝了這藥,都得吃點東西才行。」

  他這話讓她想起夢境裏的喂藥……她維持鎮定,當作什麼都聽不懂;但,在他真的含了顆糖後,她小臉差點破功。這藥苦得她都快崩潰了,他倒好,原來不是共患難。還把話說得這麼好聽呢。

  姬憐憐差點氣笑了,但氣歸氣,她也不會去問「爲什麼你要喂我藥」、「難道你不知道男女授受不親」這種蠢話。她雖不識字,但還不至於會做出那種挖井往下跳的蠢事。

  「林明遠,你何時要回京?」

  「人都死了,我怎麼回去?」見她一臉驚愕,林明遠淡然以對。

  「趙舍殺的官員,就是與我會面的官員,我一一」

  「你沒事吧?趙舍殺那人時,你在哪?」

  林明遠聞言,墨眸頓時明亮。他沙啞道:「那幾日,我自然藏得妥當,哪像你,打不過也不懂得先躲……過去的事我就不提了,但你要記得,以後凡事有我,再不濟,你也算上一份吧,一人計短,兩人計長,總能護住我倆,你又何必像個蠢蛋一樣跟他拼個你死我活?」說到最後,他已有些怨她的不知變通。

  姬憐憐愈聽愈心慌。什麼一人兩人的,雖然說得很含蓄,但她聽懂了。她有聽說過,讀過書的人用詞無比含蓄,但其實已經在表白了。她不是已經拒絕了嗎?怎麼他還不死心?她害怕之中又有些許高興……林明遠喜歡姬憐憐,喜歡這個掩藏住自己缺憾的姬憐憐,這個她有時都會搞混哪一面才是真實自己的姬憐憐。

  但,當她聽到最後一句蠢蛋時,臉皮抽動,很想抗辯那是自己有生以來最聰明的一次了。居然被這混蛋當成蠢事……

  「姬憐憐,你是個傻子嗎?」林明遠想到當時,忍不住又重複—次。

  「林明遠,我才不是傻子呢!」她用了全部的力氣喊著。

  林明遠一愣,垂下眼想了半天,沒有說話。

  姬憐憐心知自己好像小題大作了些,但也無所謂了。

  「林明遠,我累了……現在趙舍死了,能認出你的江湖人不多,你以後也不用擔心了,回三姓大家族吧……我、我……其實一點也……」正所謂快刀斬亂麻,這話必定很有用,要不,也不會被人放在嘴上這麼多年,曆久不衰。她無意給林明遠任何期待,因爲期待之後必是濃濃的失望,所以拜託,到此爲止吧。

  她……很高興了,真的!林明遠喜歡那個僞裝過後的姬憐憐,一個正常的姑娘,雖然功夫不好,但,就是一個普通的姑娘,這樣她就很滿意了;所以別拖著林明遠,讓他誤解了什麼,那對兩人都不是好事。

  她心裏是這麼想的,說起來偏有點結巴,尤其她看見林明遠驀地起身就往床尾走,她一頭霧水,探頭看他在做什麼。

  他走到床尾後,原來有兩張沒把的掎子並著,上頭塞著棉被跟男人的冬衣,分明、分明他一直守在這裏。她昏了十五天……十五天……她緊握著拳頭,大眼不由得微微紅了。

  林明遠翻出略有摺痕的紙,一跛跛又坐回床邊,沉默地遞給她。

  姬憐憐不接不行,她輕顫地接過,紙上有字。她默默數了數,八個字……什麼字?林明遠,姬憐憐?不對,數目不對。三字經裏的字嗎?他給她看是什麼意思?發現什麼了?她腦中不停算著。

  林明遠湊了過來,說道:「你眼睛紅成這樣,怎了?想哭了?」

  「沒……哪有啊……我累了,我想睡……」

  他湊得更近。修長的手指落在第一個字,一個接著一個下滑。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她暗松□氣。

  「是……是嗎?」

  他擡起眼,眼瞳隱有燦爛的波光。

  「先前你不是問過姬連,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麼?」

  「嗯……」林明遠到底從哪學來,怎麼動不動就愛貼近人的臉?

  「所以你明白了麼?我教你念的意思?」他盯著她看。

  姬憐憐嚇得松了手,也虧得林明遠動作快,將飄落的紙及時拿去。

  他蹙起長眉,說道:「姬憐憐,有什麼事我一向不瞞你,你是不是也有車要跟我說呢?」她一怔。

  「不管你藏了什麼心事,我都不嫌棄你。」他一字一語地說著。

  「林明遠……你在說什麼啊……」她的聲音幹巴巴地。

  「你的秘密,是不是該告訴我了?我說了。我不嫌棄你,嗯?姬憐憐的真面目,大字寫不出一個?青門上下沒有一個人發現,唯獨我察覺了,難道你沒想過爲什麼嗎?」

  他說得平和,沒有波瀾起伏,彷佛這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但轟的一聲,姬憐憐身體裏有什麼猛地炸開,造成她短暫耳嗚,她甚至分不清到底是林明遠沒有說話了,還是她聽不見了。

  忽然間,一顆淚珠就這麼無聲無息蹦了出來。她怔住,不太理解自己怎麼了;緊跟著眼眶裏的淚水;洶湧而出,連連不止,她完全無法控制。

  她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就這麼瞪著林明遠。看似鎮定地抹去頰上淚水,但抹完了又落,最後,她放棄了,

  林明遠驚得呆了。一你哭什麼。我並沒有……」

  「林明遠,你發現了啊。」她試著輕快地說,聲音卻虛弱又顫抖。原本,她有往最壞處想去,哪天真要青門師姐發現了,她會耍無賴表達她的無所謂;卻從沒有想過事到臨頭,發現的竟是林明遠,而她會如此孬種。

  「這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這世上有多少人一生都上不了學堂,我就當我沒上過學堂吧。林明遠,你別說話,這一次就讓我說個夠……終於有人發現了啊,我幾乎要以爲,我可以隱瞞到老呢。我想過,是不是我出生時,誰不小心撞著了我的頭,讓我莫名其妙地不識字。你老嫌你的出身,可是你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你,我甯願跟你換出身,我不想當姬滿的子孫,不想當那個世家子弟林鳳歌的子孫。所以我說,我最討厭聰明人了,青門裏的人不會發現,可是你們這些讀書人一定遲早會看穿。」她深深歎了□氣,充滿疲累。

  「姬憐憐,你分不清我與青門弟子的差別麼?這根本不是聰明與否的關系。」林明遠心裏惱恨她分不清,但沒有表露出來。他隱隱有所感覺,如果此刻踏錯一步,或許他跟姬憐憐就此擦身而過。

  他垂下目,壓下心裏焦灼,尋思著,只聽見她無所謂地說道:「林明遠,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你吧。當你背書這麼輕松朗朗上□時,我躲在學堂聽著你們背,一次又一次。我抱著頭,怎麼也背不完,因爲我不認字,怎麼那些字都瞧我不起,不肯爲我所用。這樣的人,一定是笨蛋吧。」

  「……你不是笨蛋。」

  她笑了下,沒有理會他,繼續說道:「背不起來,我要怎麼辦?不能讓人察覺我是笨蛋,那只好逃課嘍。三姓大家族最後不求我在青門圖謀什麼,不是因爲我是笨蛋,而是我頑劣過分,給我的評語就是孺子不可教,遠遠好過姬憐憐是笨蛋,對吧?」她聲音沙啞,但從頭到尾保持著笑容,從他手裏抽回那張紙,點著上面的字,慢慢念著一一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看,我念再多遍,盯其它再久,下一次你再寫給我看,我還是看不懂,」她慢慢撕成碎片。扔了。

  「林明遠,這種話,寫給別人吧,我不要這種東西。你不嫌棄我?這是施捨?我才不要呢。這或許是我的缺慽,但這就是真實的姬憐憐。現在我過得很好,你也不要搞什麼屈就。就這樣……」她聲音低了下來。

「如果你願意繼續爲我保密,我很感激你;如果你想大聲嚷嚷,我也無話可說,是我藏得不夠好。所以就這樣結束吧。」

  「……不是屈就。」他擡起眼,輕聲說著。

  她哈哈笑笑到連肩都痛起來,笑得頭暈眼花,眼淚又流了出來。一林明遠,千萬別告訴我,你沒有想過自己該娶什麼樣的妻子。你飽讀詩書,何時想過自己會娶一個大字不識一個的女人?算了吧!好累。」她輕歎□氣,真是累了。她藏著掖著時,是膽戰心驚,沒想到說了出來,還是全身疲惓,滿嘴的苦澀……絕對是藥味。她不想理他了,只想再眯一下,睡醒了養足精神,可以讓她多些恢複正常步調。她想回到青門,一輩子再也不要出來了。

  她背對著床外躺著,閉上眼,眼裏還有點濕意,又酸又疼的,真是打從心裏累人。真的,還是在青門時好,每天嘻嘻哈哈,小心防備點就行。

  她睡不著,可是很累,恍恍惚惚地,也不知道林明遠走了沒有,但她並不想回頭古看。

  「……不是屈就。」

  她背後,男人的聲音輕輕響起,重複著同樣的話。她緊緊閉著眼睛,就當沒有聽見好了……一個人唱獨腳戲也是會累的。

  「我林明遠,從不屈就。我心甘情願與韓朝香結婚盟,是爲利益交換;我心甘情願殺那淫賊,因他窺視你澡堂沭浴……我心甘情願殺趙舍,只因他在破廟裏看見你的肌膚;我心甘情願殺文緻思那個京官,我不得不除,他居然覬覦青門覬覦你……」

  林明遠緩緩摸上她一頭柔軟的青絲。她仍是沒有動靜,背對著他。

  他凝視許久之後,再度開□一一

  「我的妻子是什麼樣的麼?誰都可以只要能助我功成名就,只要能讓……有一天能讓三姓大家族的姬憐憐看,我不輸她。我配得起她,不只配,還能高高在上看著她,我就是這麼一直只想著自己的男人。」

  他又盯著她的背影半天,微微俯下身,環住她的腦袋,低聲說道:「……我……我真是吃了一驚,你居然認不了字。這世上怎會有這種人?是笨蛋嗎?姬憐憐原來就是個笨蛋嗎?」他驀然感到身下的人緊繃又排斥他。他連忙道:「我這是心裏話。你不想聽麼?我認識的姬憐憐,原來就是個傻瓜蛋嗎?可是我內心……我內心……其實松了□氣,你不是嫌我跛。我出身原就沒你好了。如今又落魄至此,左腿跛了,在你眼裏我還是人渣……如果你真認不了字,也沒比我好上多少……這就是眼裏只有自己的林明遠。現在,你昍白了麼?」

  「……只要你認識三字經,我就求娶,我曾告訴自己這就是我對你的最低要求。」

  「……天罡派的吳地回來說,他見到姬連上藥鋪,趙舍跟在後頭。我是親眼看見你跟姬連離開的,我腦袋一片空白。你不識字算什麼?一輩子也寫不出一篇三字經算什麼?趙舍看了你的肌膚,毀了你的清白算什麼?就算你被看光又怎樣?林明遠只要姬憐憐活著就夠了……」

  「……其他人識不識字,與我何幹?姬憐憐不識字,有林明遠在,別怕。」

  「……我喜歡你跟認不認字有什麼關系?你就是個傻子,我也是個傻子……」他埋在她的頸肩,聽見她從無聲到後來發出低微嗚嗚嗚的小貓似哭聲。

  以往,他總要與她針鋒相對,非占贏面不可。他自傲又自卑,心裏是喜歡她的,但非要高一截,逼她先說出□,他面子才過得去;他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他會心甘情願放下他的驕傲。他的自卑。

  真要說蠢,他才是蠢蛋。他的人生不管重來幾次。沒有走到下一步,他仍會選擇原有的選項,在沒有姬憐憐千水萬水的背負他前,不管重回以前幾次,林明遠還是會選擇與韓冬結盟,與她錯身而過。人生看似無數通路任君選擇,但只要一個人的心志未變,在他面前的,永遠只會是那麼一條路;只要認定了,他就是一個死不回頭的人。

  這一次,如果他不先卸下心防,在往後的日子,他必會後悔莫及一一他隱隱有此感覺。

  卸下心防,將真心話說出來,實在太難……

  再也不會有了。

  再也不會有第二個人能讓他感到害怕了。

  害怕她不見,害怕她消失,害怕往後的路又錯身而過,而他仍死不回頭……

  林明遠一直是半抱著她的。她哭聲是低微的嗚嗚咽咽,狀似不激烈,但她抽搭得十分厲害以緻身闆震動得兇,他瞟了一眼她的左肩,抿起嘴來。

  「……剛當上官時,我去過京城的雲家莊。一開始我還是有想起你的……甚至想你在青門不好過。頭一年的薪餉存在錢莊裏,不是貪來的,就是存在那裏,怕你哪天在青門裏混不下去來尋我求助,後來……我被權勢迷了眼……就將你忘了……」

  「……你瞧京城裏那個皇宮裏,人人都認字,卻養出了一群人渣。姬憐憐,你是不是想成爲那樣的人?嗯?」

  「……我真的很貪麼?我是很貪很貪的。姬憐憐。我現在所貪的。正是我這輩子本不該有的……我偏要得到她,我非要不可。」

  「……往後我就住在青山上。你不理我也就算了,我就天天理著你就是。」

  「……小貓。你不認字,我替你認;我不懂武,將來你練了內功,就保護著我吧,不準保護旁人去。這種約定。難道你不動心嗎?」

  「……不可能有搭不上話的時候。在青門裏,你哪時見過我跟你搭不上話了?你就是個話癆,還愛跟我杠。」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去問姬連做什麼?爲什麼不來問我?我恨得不得了,你須得討好我才行。姬憐憐,我從蛛網裏脫身,往後你我有了孩子,我萬不會將她當籌碼送人,你說,你眼裏的人渣,是不是還有可取之處?」

  高亞男目瞪□呆。

  她摸摸自己圓潤的下巴,再瞅瞅姬憐憐很有骨感的小下巴,最後落在那空空的碗上。

  擺在一旁的兩個光潔大碗,加上姬憐憐手上那一碗,合計三碗粥。

  「姬師妹,昨日你才醒來,今天胃口真是無比強悍……」高亞男瞬間覺得這位師妹是真人不露相。

  姬憐憐滿足地喝完碗裏最後一口粥,得意洋洋地說:「也不知道爲什麼,今早多我一醒來,胃口大開,就連傷口也沒有昨日初醒時痛呢。」她的聲音還是沙沙的,卻不似昨日的氣若遊絲,而是偏向那種大哭一場後聲音被吃掉的感覺。

  高亞男認不出她是哭後失聲。師姐妹間就算再好,也不會特別鑽到對方的心看究竟,就連今早—見姬憐憐一雙兔子眼,她也隻當痛得受不了才哭上一哭。

  「這難道就叫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好漢不怕病來磨啊。」她們用早飯是讓店小二送進房的,高亞男很慶幸自己胃口向來好,預先多叫了兩碗,要不然,她實在不好意思一直叫小二哥來回跑。

  這一次姬憐憐沒有大怒更正那是叫好漢只怕病來磨。反正就算她偶爾說錯……也沒有關系吧。

  「你表哥倒是細心,說你重傷,青袍太單薄,定要讓你換上年衣,否則容易病情加重的。看,這料子夠暖吧,嘖嘖,用錢不少啊。」

  姬憐憐沉默一會兒,輕輕嗯一聲後,問:「他買的麼?哪來的錢啊?」

  「他借來的,跟趙師姐借來的。」

  姬憐憐驚訝了。

  「跟趙師姐?」

  「是。」高亞男雙眼發亮。

  「就是跟揠門的趙師姐借來的,趙師姐還借得一點也不肉痛。姬師妹,你知道趙師姐對青門的每一分錢都十分看重,她自己不藏私,全貢獻在青門上……你也知道師傅的緣故,現在青門愈發的手頭緊,趙師姐當上掌門後,必定會尋人管帳,這事青門人誰也不敢接,接了就是青門的罪人。」

  「沒那麼嚴重吧……」

  「那你來接嗎?」

  「絕不!」誰接了就承認自己是傻子了,她會嗎?她又不傻……她本來就不傻嘛。

  「偏有人自動跳啦!」高亞男笑得連眼都看不見了。

  「你要理解,我支持趙師姐,正是她許我可由由選擇青門職務,這等於默許我不接管帳之職。表哥願意暫代青門管帳的職務。」

  姬憐憐傻眼了。

  「他不是青門人吧……」這什麼跟什麼啊。

  「他不是青門人,但好歹是一個貪官……別這樣瞪我,我們要理性勾通。他絕對比我們懂得鑽營。他居然跟趙師姐說,他願意代管青門賬務,是因爲連自己的女人都吃不好穿不好,他還算男人嗎?姬師妹啊,這明擺著他說青門沒給你好日子啊。當場趙師姐那臉……我都可以看出趙師姐想變臉卻又怕趕跑了自動跳井的呆子……」

  「……」姬憐憐豈只是傻了,簡直是遙想那一幕,萬幸自己不在場。

  「坦白說……青山上下不對師傅懷有敬重的,就只有他一人了。那家夥啊,據說在錢莊還有銀錢,但此刻去取,會被追查到,現在就只能屈就青門了。」

  ……屈就?不,林明遠絕不會屈就。姬憐憐想起昨晩他說的每一字每一句,不是臨時起意,而是早已跟趙靈娃談妥條件,要在青山……落地生根了啊。

  昨晩,他說的話實在太多,多到她都想問他真記得住每一句話嗎?他自言自語一晚上,到最後居然是在設計未來的日子,還孩子呢,驚到她的悲傷都自動自發縮回去。偷偷專心聽他說話。聽到最後迷迷糊糊睡著了。

  今早起來,她全身舒暢,彷佛一股暖氣流至四肢百骸,精神也好極。古人果不欺人,把長年積壓在心上的糟心事說出去,就會痛快許多。

  而對方,是林明遠……真是太好了。

  但,她還是不希望青門任何師姐妹會發現她這個秘密,只要林昍遠知道就好了;這世上,只有林明遠知道她的秘密就夠了。

  今天一早趙靈娃帶人去祝壽,高亞男陪姬憐憐用過早飯也要趕去,只有姬憐憐這傷殘人士繼續養傷去;藥錢不怕,全由天罡派出。

  姬憐憐本就對這種熱鬧沒興趣,尤其出鋒頭那種事她敬謝不敏,不到萬不得已,她絕對堅守自身崗位。她陪著高亞男走出酒樓,下樓時她狀似不經意地身過那些用早飯的客人,納悶林明遠去哪了。

  高亞男說道:「好了好了,你再回去躺躺吧。嗯……人逢喜事精神爽,是不?你唇色是白了點,但其它都很好啊。」

  姬憐憐聞言,瞪她一眼。「什麼喜事精神爽的,高師姐,你別亂形容!」

  高亞男揮揮手,背著劍走了。

  姬憐憐低聲說:「哪來的人逢喜事精神爽……」她只是心情放鬆了。

  她的肩還是會挺得筆直,因爲不想讓人發現她的遺憾,同時證明自己不比著他人差;只是,以後身邊有那麼一個人在,她有種錯覺,這些年她一直懸空的雙足,終於踏實踩在地面上,可以偶爾說錯,偶爾放鬆,因爲有人會替她圓過去。

  寒風拂面,她縮了縮盾,半眯起眼掃過街通,正要退回酒樓裏,卻見林明遠自—頭一跛跛地走來。

  她瞬間想故作不知,但又覺得這實在不合姬憐憐厚臉皮的本性……不不,其實她一直是薄臉皮的,是生活磨厚她的臉皮。

  她硬著頭皮,直直看向他。他還是昨天那一套墨色廣袖長袍,完全襯出他本有的氣質,也可以說他在青門時穿的那些成衣是在躇踏這個人。

  林明遠自身的氣質本就與青門或江湖格格不入,加上他本性中藏著戾氣與涼薄。哪怕寒窗苦讀十年,也沒有消減過他半分怨氣,身成名就後更是貪權戀貴,除非脫胎換骨,否則林明遠就如同她不認字一樣,一輩子也改不了吧。不是有句話說,江山易改。本性推移嗎?她胡思亂想著。

  等她略略回過神時,發現不知何時,林明遠就停在離她七、八步遠的距離,目光灼灼凝視著她,彷佛看穿她剛才心中想法。

  「姬憐憐!」林明遠聲量略高帶點惱怒。

  她張開□,想說自己聽見了,又聽著他咬開切齒道:「我就是不要臉地喜歡你。」

  她呆住。

  他慢慢地,一步步拐著到她面前。一雙墨色眸子亮得驚人,直盯著她不放。

  「林明遠就是不要臉地。喜歡姬憐憐!你懂了麼?」

  「……」

  「你懂了麼?回我。」

  那麼直白,毫不含蓄,誰都聽見了,誰也都懂了吧。

  「嗯,我懂了。」

  林明遠伸出手,輕輕碰觸她紅成一片的腮面。可能是他手溫太暖了,她半眯著眼下意識地蹭了一下,林明遠耳根略紅地收回手,說道:「天這麼冷,你出來做什麼?要是傷上加病,你以爲我會一直照顧你嗎?」

  他背過身,故作無事地蹲下。

  「好了,快上來,我背你上去吧。」他等了下,沒承受到預期的重量,頭也不回地輕聲說道:「還是你嫌我跛?背不了你?」

  姬憐憐看著他的背,摸上她收在□袋裏摺疊妥當的紙張。今天她一醒來,就見到被她撕成碎片的紙又黏好放在枕邊。

  其實他何必這麼辛苦?重寫一次就好了,偏她不識字,再寫一次這樣放在她床上,她一定會苦思上頭寫了什麼。

  「我可以背你的。你都能背著那樣的我走過幹山萬水,以後,我也能承受你所有的重量。」

  所以這是一種承諾嗎?只要她肯讓他背,就是她回給他的承諾,是這樣吧?林明遠老愛含蓄,每每都要讓人猜,他沒有把她當傻子般地交流啊……也對,這家夥心高氣傲,心裏喜歡的人會差到哪去呢?他喜歡的人就算不認字,但勝在夠機敏。

  姬憐憐抿著笑,慢慢覆上他的背,雙手環住他的頸,她幾乎可以感覺他暗地松了好大一口氣。

  忽然之間,她就是想笑。一直笑善,一直笑著。

  林明遠起身時,因爲一時不平衡,他喊著「別跳下來」。及時雙手撐住地面。他小心翼翼穩著站好,感覺她在他背上悶著笑。

  「有什麼好笑的?熟能生巧你聽過嗎?」

  「林明遠,你真暖和。」姬憐憐滿足地歎□氣。

  「誰怪昨晩我睡了一場好覺,老覺得很暖呢。」

  他沉默一會兒,才輕聲通:「以後都會暖的,你明白的。」

  姬憐憐臉紅了,仍在笑。

  「太深奧的,我聽不懂。林明遠,你得白話點。」

  「姬憐憐,你不要得寸進尺!」他咬牙。

  「林明遠,放我下來吧,幾階梯我還能走的,你這樣走樓梯不好走,這要跌倒,我準成你肉墊的。」

  「不準。我要摔了你也陪著一起!」

  酒樓外,正要回來拿東西的高亞男無比感慨。

  「這就是所謂的不知羞恥。丟人現眼嗎?沒看見這裏裏外外都在看嗎?哎啊,好羞人啊。萬幸姬師妹沒穿著青袍,不然趙師姐肯定掐死她。」她春心蕩漾地笑著,雙手合十:「感謝姬師妹收了表哥,以後青門就靠表哥了。」

  高亞男一身青袍,站在附近的攤位,遠距離偷窺……其實是她臉皮薄,不敢太湊近,以免被人視作同伴。

  正在攤位吃早飯的一名年輕人,往她瞟去一眼。這年頭要一個讀書人在大庭廣衆下說出那種不要臉的俗話,簡直是十個裏一個都找不到;所以那男子一說出□,就讓吃早飯的年輕人注意到了。

  可是,那叫林明遠的一見就知道不是江湖人,身上帶著傷的年輕姑娘也不怎麼像江湖人,因此,他也只是隨意一聽,純看戲。

  如今,這青門女子說那一對男女也是青門人。他尋思片刻,自布袋裏抽出本子,在上頭留下龍飛鳳舞的墨蹟。

  晚點從天罡派回來,再來查個詳細吧。

  然後,收錄在專記江湖史的雲家莊裏。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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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4-25 16:53:10
番外一:姬憐憐與林明遠

     「姬小貓,你哭什麼?」躲在角落喵嗚嗚的女娃,本來沒有注意這人在跟她說話,但這人一雙黑靴在她轉了個方向時如影隨形,她不得不擡起眼一一

  這人是背著光的,她看不清長相,但覺得這人好高大,就像那些頭發白白的老長者。

  其實,這個人一點也不高,至少還沒到一般青年的高度,他只是一個少年;她年紀小,身形更小,蹲在地上擡頭看,難免以爲看見巨人一一這是幾年後她的頓悟。

  她抹了抹眼淚,齜牙咧嘴。

  「我不叫姬小貓,我叫姬憐憐。」

  少年嗤笑一聲。

  「你看起來就像小貓,小臉花花。」他彎下身,食指輕輕戳了下她臉上的墨痕。

  「小貓,哭什麼啊?」

  「我……」她緊緊閉著嘴。

  他挑起眉。

  「是被夫子罵了吧?我都瞧見了喔。不過你也不要在意,人嘛,都是這樣的,出身好,不表示才能好,才能好,也不見得出身好。你背書稍得磕磕絆絆的又如何?反正這世間,女子不用活的太認真。」自始至終,他都笑著說,身後輕輕揉著她的腦袋瓜。

  他轉身離開時。低聲說著:「……普通……廢物……不過爾爾嘛……」

  姬憐憐聽不真切,揉揉眼睛,往他背影看去。

  春天的陽光映在他身上,記不清他當時穿了什麼,只知明亮而刺眼一一這就是姬憐憐第一次與他的接觸。

  他叫明遠。

  姬憐憐早就知道這號人物了。遠初入三姓大家族時,跟其他孤兒沒有什麼兩樣;但很快地,他便立於衆人之首,入了三姓家族長老們的眼,因爲他太有聰明瞭,

  ……或者該用身價形容?姬憐憐尚小,字的精準她還不太會拿捏。她只感覺到,書念得好的孤兒,長老們很容易關注,而這個明遠就是大家關注之一。

  至於她介不介意關注?幹萬別,她躲都來不及。她胸無大志,完全不需要誰誰的關注,只要她……會認字就好。

  她到今年……還不會認字。學堂上比她小的都有,人人都會認基本的幾個字了,她卻連一個都不識,這開智也未免太晚了點,還是……

  她躲在窗下,一雙圓眼悄悄看著學堂裏的學子朗讀,暗暗跟著背下;雖然功課不一樣,她聽不懂居多,但現在先弄個眼熟,將來背書好入門。

  東邊學堂裏的學子都是少年的年紀,裏頭正有那個叫明遠的。她往他看去一眼,想看穿這人到底是怎樣聰明的。她偷看了半天,明遠在跟著朗讀時,手指總會彈得十分好看。她想了下,一邊暗自背著,—邊跟他一起彈著;彈著彈著,她眼一亮,這手指彈得很有闆眼的味道耶,她才跟著背兩段她完全不懂的句子,現在居然還能記住幾句,這個明遠果然是聰明透了。

  她再看他的眼神,有了崇拜。

  「那個人就是夫子嘴裏的明遠耶。」

  一塊躲在窗下的小同伴交頭接耳的,都是姬憐憐一張嘴誆來的。她年紀小,卻已懂得「合群」、「同伴」的道理,只要隱在一群人中,不突出不特別,那就不會有人發現她的異樣。

  每次爲了多背點書,她煞費苦心,就求老天快點給她開智,一點就通,不然……不然……

  「快成林明遠了呢。」小男娃羨慕地低聲說:「聽說他入了林家後,要走官路。明明都是孤兒的,他出身比……比姬憐憐還差呢,是不?」

  有得必有失,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姬憐憐混在「合群」裏,要從雜音裏仔細聽學堂裏的朗讀本就不易,一聽見有人叫她的名字,一臉茫然地轉過頭。

  「什麼?」

  「那個明遠的出身啊。據說他不是姬滿跟林鳳歌的後代,是姬滿妹妹的,到他父母那一代也只是衣戶,早與林鳳歌這一支斷了連系,也不知道他從哪裏聽見三姓大家族,在成孤兒後,自行尋了來。這裏的孩子,哪一個不是長老們帶回來的,偏只有他……厚臉皮呢……」

  厚臉皮?她也是厚臉皮啊……她臉皮很厚很厚的……

  另一個女孩說道:「這叫天資聰穎,他應得的。也不是說長老帶回來的就是好的啊,你們記得沒?上半年不是有個娃兒來了半年,才發現他腦袋瓜子跟常人不同。再後來人就不見了。」

  姬憐憐聞言,手心又發起汗來。這事她也聽說過了。什麼叫腦袋瓜嚴跟常人不同?她打聽了好久,才知道那個娃兒是個傻瓜,不只不會背書,也不會認字……她會背書!真的會,只是不會認字。她並不想讓人指著鼻子喊傻瓜……所以她才說她臉皮比明遠還厚的,霸著這裏不走……

  「嘻,反正都是厚臉皮的啦!這個明遠,臉皮這麼厚,說不定還是脆著求長老讓他進來的呢。只有厚臉皮的人,才會不該在這還硬賴著……」

  姬憐憐炸毛了,用力推那娃一把。

  「什麼叫臉皮厚!明遠人很聰明,聰明人是長老求進來的!才不是他跪著求呢!」她怒道。

  窗外的娃兒們,瞠目結舌。

  夫子采出窗,皺著眉。

  「在做什麼你們?今天的功課都做好了嗎?你們夫子呢?」

  哇的一聲,一群孩兒一哄而散,姬憐憐也混在其中,跑得比誰都快。

  明遠隔桌的少年推推他。低聲笑道:「好像有提到你呢。」

  明遠一臉不以爲然,一雙帶著戾氣的墨眸卻往那群跑得老遠的孩子看去,落在其中一個小小的背影上。

  嗚嗚嗚嗚,細微的,如小貓的叫聲。明遠停了腳步。

  雖有月光,但黑影幢幢,如果不是他心志堅定,不信鬼神,早就逃跑了。他尋了一圈,只有樹影搖曳,哪來的人?但這小貓叫聲實在耳熟……

  他思索片刻,最後仍是循聲而去一一是他平日上課的地方。

  三姓大家族他不喜歡,眼下卻必須仰仗它。現在,他扶其它才能站穩腳步,將來他會踩過它,往上走。

  時值春末,學堂的窗子打開著,月身光微地落在人間,他看身靠近窗邊,坐著一個小姑娘。

  這小姑娘他近距離打量過,生得普通,也沒聽過她有什麼出乎意料的才智,就是出身好一點,她也就這麼點出身拿得出手;他聽過長老想將她往林家送,但還沒有做最後的決定。

  這小貓,送入林家,將來天天看見她,他可不願意。

  他悄無聲息地湊近,近到可以睛見她正抹著眼淚,藉著月光認認真真地寫著字,鼓鼓的臉頰正撐著。像在吃什麼……

  明遠臉色瞬間一變,沖了上去,長臂越過窗子掐住她的下巴。

  「你是傻子嗎?吐出來!」姬憐憐嚇到差點驚聲尖叫。

  「吐出來啊你!」

  姬憐憐緊緊閉著嘴,打著死掐她不放的手臂。

  「你是傻瓜嗎?旁人隨便騙你,你就信?姬憐憐,你太令我失望了!我還當你是什麼三頭六臂呢,也不過如此!人家騙你吃了我寫過字的紙就能變成跟我一樣,你就信了?蠢材!我在你這年齡時,旁人說什麼我都不信!」明遠怒極。今晚偶然聽見有人要戲弄人,存心拿他這個才子寫過字的紙去騙一個小姑娘吃,說是如此才會聰明些,那小姑娘在學堂上背書結結巴巴被夫子嫌了,定會上當。

  也是因爲這鬧劇裏有他的名字,他才特別注意了一下;至於那小姑娘上不上當,從頭到尾不幹他的事;但如今一對,這小姑娘竟是姬憐憐!

  姬憐憐聽見他這話,默默轉頭張開嘴,把饅頭碎屑全吐出來。

  他低頭一看,一怔,松了手。

  「我哪那麼笨!」姬憐憐悶聲說著:「只有傻瓜才會信吃了你寫的字會變聰明。我才不是傻瓜呢。」

  「……那你在這裏做什麼?」

  「要你管!跟掃地的婆子一樣,愛管閑事!八婆!」

  他被她氣笑了。

  「姬憐憐,你說得對,我管你傻子什麼啊!我跟你也不是同一宗!」他轉身就走。

  姬憐憐氣憤地揉了紙團。用力擲到他背後。大叫:「我才不是傻子!臭明遠你這八婆!」

  遠臉色剎那全黑,他氣沖沖地又繞了回來,迅速翻過窗子,臉臭得跟大便一樣。姬憐憐目瞪□呆,這種來勢洶洶的氣勢是來報仇的,她一向篤信先下手爲強,馬上滑下椅,趁他才落地,下了黑手推他一把。

  明遠一時重心不穩,腰間爆開疼痛,他低頭一看,自己撞上尖銳的桌掎,不由得火上心頭,做了一件連他自己都不相信的事。

  他惡狠狠地推了回去。

  他比姬憐憐年長,比姬憐憐高,姬憐憐那小身闆,說得誇張點,他當球踢都遊刃有餘,這簡直是一面倒的勝負一一姬憐憐根本沒有抵抗能力地飛了出去。

  所幸,她夠機靈,知道要先護腦袋,全身蜷成蝦球;所幸,明遠轉瞬就回過神,沖上前,用全部力量壓住她,伸手護住她跟自己的頭頂,隨即手臂撞上桌掎,兩人才止住沖勁。

  他一回想,就是一陣膽戰心驚,想罵人,但他以大欺小是事實。他討厭這姬憐憐。不表示他想把她害死。

  「你……你還好吧?」

  姬憐憐一雙大眼瞪得老大,流露出恐懼,卻沒半滴眼淚。

  明遠又戳了戳她的臉。

  「你沒嚇傻吧?」這姓姬的委實怪了點,之前發出小貓似哭聲的就是她,現在被嚇成這樣還不哭不鬧?

  「八婆,我跟你說我不是傻子你不懂嗎……」孤兒早當家,雖然三姓大家族有養他們,但連父母都有大小眼,何況是外人?姬憐憐平日張牙舞爪,可識時務了。她見明遠臉色一變,連忙說道:「先說好,我不叫你八婆,你也不準罵我傻瓜。」

  他冷笑。

  「你很好啊,姬憐憐。」

  「那當然,我跟大家一樣好!」姬憐憐拍拍衣角,爬了起來。她有點遺憾今天練習的時間結束了,正要收拾筆硯,卻見人形陰影籠罩住她。

  「這字……」明遠覺得十分眼熟,一掀開她村在下頭的字帖,不就是他的嗎?他往姬憐憐臨摹的字看去,仿得極好。

  姬憐憐諂媚地說:「臨摹說不定會得到你的聰明寸智,塞到嘴巴裏才是蠢蛋所爲呢。」

  明遠一怔。被自己長期以來看不順眼的人贊美,還真……這等於承認他最引以爲傲的才智。

  「……才智比出身還重要麼?」

  「這不是廢話嗎?要出身好做什麼?還不如聰明呢。」姬憐憐理所當然通。

  「是麼……」明遠心裏挺複雜的。他一進三姓大家族就注意到姬憐憐這號人物,處處盯著她,老覺得她就是占了個好姓。如果他是姬滿之後,不必費盡心血才能進得了三姓家族。現在,他不得不承認,或許她在出身好外,還多了點胸襟廣闊,當然,除此外。沒有其它任何優點了。

  「你被夫子罵沒背好書,來練字做什麼?」

  她心一跳。

  「我練字討好夫子……」

  「你傻……你這年紀沒背好書也不意外,尤其你又是女孩,夫子氣只是氣一陣,但這字是要好好練的,要用心練。喜歡我的字?」

  「喜歡!」喜歡得不得了,尤其是他的聰明才智,全都送給她更好。

  他輕嗯了一聲,忽然說道:「坐回去。」他拿起毛筆蘸墨,鋪好紙。

  「姬憐憐三字會不會?」

  姬憐憐警惕地盯著他。

  「不會。你想幹什麼?」

  「坐上去啊,你這小矮子。」

  明遠把筆塞給她,自她身後握住她的小手。

  「習字要用心。你不用心,怎麼學?喏,姬、憐、憐。」他帶著她一筆一劃寫著。

  姬憐憐張大了眼,無比渴望地看著那三個大黑字。

  他又換了一張紙,帶著她寫上另外三個字。「這……」「林。明。遠,」

  「林?」姬憐憐呀了一聲。

  「你要去林家啊?」

  他略帶自負地。

  「難道要我去粗俗的秋山派?」

  「難道要我去粗俗的秋山派?」

  「是啊,那……林明遠,你這麼聰明,去林家是最好的。你還要當官,是吧?」

  林明遠細細打量她的小臉,依舊是普通的,但她一雙大眼透露出對他的羨慕與崇拜,沒有半分的妒意或不屑。他嘴角微微翹起,說道:「我自是要當官的。這世上最能左右他人命運,也能改變自己命運的,唯有身在高位才能做得到。遲早有一天,我會坐在韓冬那個位置上。」說到這裏,他大笑,韓冬是誰,她哪會知道。

  平日他是不會跟任何人說這種事,這是他內心最深的貪念,在他人眼裏最瘋狂的想法。那些長老多少也察覺了他的欲望,卻默不作聲地支持他,都是想要索求好處的人,還說什麼爲了這些無父無母的孩子著想,爲了三姓著想,哼,在他眼裏看來,不過也是些想要權勢名利的人罷了。

  他又看向她。這姬憐憐以是出乎他意料之外……

  她小心翼翼地摸著姬憐憐三個字,問他:「林明遠,他們說我名字叫姬憐憐,第一個人看見我憐惜,第二個人卻覺得我很可憐,所以我叫憐憐。爲什麼第一個人不覺得我可憐,第二個人不憐惜我呢?」

  林明遠一怔。

  「你這麼聰明,—定明白的吧?」

  林明遠尋思片刻,皺眉。

  「因爲第一個人是瞎子,第二個人有眼睛吧。」

  「……嘖。」姬憐憐完全不採用這種可笑的答案。她收拾筆墨,準備回去了。

  「別再讓人欺負了啊,傻蛋。」能看不起她的,只有他一人,其他人是什麼東西!

  姬憐憐瞪他一眼。

  「八婆!」她包袱款款,一溜煙地跑了。她總是抓緊私下的每一刻在學習,所以黑夜當空,她也能熟門熟路。她確定林明遠沒有追上來後,小心地拿起剛才寫的紙。她還特地分開,左邊是姬憐憐。右邊是林明遠。

  原來她的名字是這樣寫……她的手在發抖,她在控制自己不要像傻子一樣真的吃進去;但,如果吃進去後就能變聰明呢?說不定真的有這個秘方呢!可是她又怕真的吃了沒有用處,她就變成林明遠嘴裏真正的傻子,她不要。

  她慢慢蹲下來,抱著頭。她很害怕,真的很害怕。誰可以幫她?她不敢跟任何人說,萬一傳出去,確定她真是傻瓜蛋一個,那怎麼辦?她真不想常傻瓜的。

  拜託。讓她好過一點吧……讓她一覺醒來。就能識字了。

  小雨一直下。

  她躲在山壁下僅容一人勉強塞進的凹洞,半合著眼,昏昏欲睡。

  「姬憐憐,你又逃課了?」這質疑的聲音想都不用想是誰的。林明遠將要去京城林家,已經在整頓行李,就在這兩天了。

  「是誰欺負你……不對。你不欺負人就不錯了。這兩年你怎麼這麼不爭氣,老愛逃課?」

  「林明遠,林家、秋山派、青門,你說哪個適合我?林家如何?我想過了,我聽說當人小妾似乎還不錯?只要負責吃飯、打扮就夠了。」

  「……你傻了啊,你是什麼貨色?你以爲你有這個姿色跟才情嗎?沒入兩天就被害死了吧!負責吃飯?你腦袋只想著吃嗎?到時一屍兩命,看誰替你收拾去。」那語氣恨鐵不成鋼。

  姬憐憐畢竟年幼,聽不懂他的一屍兩命,但真的進林家,會躺著出來直接埋入土裏,她倒是明白了。」她默默地從心裏刪掉林姓。突然問道:「你說,有些比較笨的人都不見了,是不是被長老們偷偷殺死啦?」

  「比較笨?你是說白癡嗎?」林明遠不以爲然道:「他們還沒壞到這種地步,那些白癡都送到朝廷辦的公義堂裏。」

  雖然對他嘴裏動不動就說白癡,她心裏不舒服,但聽見那些娃兒有去處,她驚奇地張開眼,看向林明遠。

  「他們有地方去?不是被丟棄了?」那她,是不是可以不用硬撐?

  林明遠撐著傘,奇怪地看著她激動的表情。

  「算是被三姓大家族丟棄了。如果沒有三姓大家族在,我們也會在那裏,但那裏遠不如這裏好。怎了?」

  「沒事……林明遠,你聰明,你替我想想,我不愛讀書……也有一點點笨,去哪才好?青門、秋山派,林家……公義堂?」

  林明遠瞪著她。

  「你有病才去公義堂!好好的人,去那種地方做什麼?」

  「對……對啊,我好好的,去那裏做什麼。那,你說我要去哪好呢?」

  她極度渴望有人給她建議,林明遠這麼聰明,給的一定正確。林明遠遲疑一會兒,他發現自己居然希望她過得好一點。當然,他歸究在他會過得更好,而他不喜歡除他之外的人去壓制姬憐憐。

  「別去林家。林家一點也不適合你。至於青門與秋山派,青門都是女子,女子眼界小,女兒身在江湖太辛苦,青門又閉門造車,不愛出鋒頭,尤其青門幾代掌門都是心慈之人,如此下去,只怕落魄指日可待。你去秋山派吧,秋山派掌門重男不重女,太危險的事不會讓女弟子去做,你去了,也有師兄可以護你。」

  姬憐憐瞪大了眼。怎麼她煩惱這麼久的事,他這麼容易就解決?

  林明遠自認此次是他對姬憐憐最無私的一次,替她選擇她最好的未來。

  「去秋山……可以不用識字嗎?」她細聲間。

  「你這愛逃課的家夥,就只注意這種小事。江湖打打殺殺,只用刀劍,不用筆,你放心吧。」

  「只有打打殺殺啊……嗯,謝謝你,林明遠。我明白了。」姬憐憐朝他笑道:「林明遠,你一定會成功的!」

  林明遠遠撇開臉,嘴角揚起,但嘴裏哼聲:「這還用說!你這娃的嘴什麼時候也懂得拍馬屁了。」

  「怎麼叫我這娃?你也只長我幾歲而已,難道你還想跟那些長老比嗎?白鬍子一堆的。」姬憐憐抗抗議。

  林明遠看她一眼,掩不住笑意,終於笑了出來。

  那一年的那一天,林明遠偕同其他林姓子弟回三姓大家族。

  那一年的那一天,姬憐憐坐著牛車前往青門。

  「青門?」林明遠滿面驚疑。明明是跟她說秋山派的啊!去青門有什麼出路?她身骨看起來不像能練成高手,青門只會讓她悶死在山上,平常她古靈精怪的會連這點都不懂?

  他掉轉馬頭,遙望那愈離愈遠的牛車。

  車棚裏坐滿了人,有個小姑娘采出頭往這頭看來。臉小小的,尚未張開,就是個普通樣……遠到看不清面目,但他就是知道那星姬憐憐。

  他進林家了,他在林家過得很好,林家看上他將有的前程,這是有價交換,彼此互惠,全都在他的預料之中,此次回三姓大家族,他想跟這小貓說……說若她在秋山派,江湖與官場總是互有勾結,說不得哪日再碰了面,他多多照顧她就是。例如將她這個秋山弟子明收爲門客,暗自白養她也就算了。她出身好有什麼用,人也不爭氣……

  至於爲什麼偏偏只照顧她,林明遠此刻心裏尚是模模糊糊的,沒去深究過。

  「這傻子……」怎會傻到選擇青門呢?那種在他眼裏完全沒有前程的地方,是傻瓜才會選的。

  兩年來的片段回憶曆曆在目,尤其她在窗下對著其他人大喊明遠是聰明的,是長老求他來的,不是他跪著求來的。那樣的記憶他一直無法忘懷。

  他自許聰明,只要有人肯給他一條夠長的繩索,他就能直攀而上;但,在最初時卻因出身不得不卑微求人,只有這隻小貓這樣地爲他說話……說他心裏沒感覺是假的。

  他又往那牛車看去一眼,那小貓似的大眼一直在腦海中徘徊不去;他希望她師傅能被她的小臉所迷惑,這麼讓人心生憐惜的小臉應該能在青門通行無阻吧?

  他轉過頭,沒再看著遠去的牛車,任由歲月沖刷去他內心無法理解的心緒一一遺憾。惱怒、不甘以及模糊陌生的感情。

  此時,他還不清楚人的感情是分遠近深淺的。當年第一個抱起姬憐憐說她好生令人憐惜的長者,是深愛她的父親;而第二個說她可憐兮兮的,不過是一個毫無感情的外人,

  而且,他太過年少.更不知道一一有時錯過,就星一別終生。

  林明遠支手托腮半合目.忽地.墨色眼眸猛地張開,

  暈暗的燭光下,他看見足下的木質地闆,不由得心一跳,不是青山那竹屋泥石地,這裏是酒樓!他正要起身,有人走過他面前,這人嘴裏嘮叨著:「林明遠,你看這樣行嗎?方便你指點吧……嗯?」沒等到他的回應,這人微微偏著臉不要臉地湊了過來,青絲如墨披散在她白色裏衣上.

  林明遠怔怔,對上她貓似的大眼,這小臉早已張開,是個大姑娘樣,但在第一眼,他就能認出她是姬憐憐……因爲她這臉就是很容易讓人心生憐惜,別無分號;尤其她身骨纖細,看似弱不禁風,手臂一張就能將她盡納懷裏,骨子裏卻最獨立不過。

  「林明遠,你剛睡著了?」大師在前,姬憐憐自認體貼,以免大師甩手不理。

  「算了,改天再開始吧,」他撇開視線,惱道:「誰說今天不行?姬憐憐,難瓸你不知道男女授受不親嗎?到底是誰教你這麼愛靠近人的?」

  她眯一下眼,評估自身度量很寬,不是有一句姬憐憐肚裏能撐船嗎?她行的.她稍稍諂媚道:「也沒人教,因爲你是林明遠嘛,我就忍不住湊近啦.」林明遠沉默了一會兒,掩飾不住嘴線上揚。

  「以後只準你……」

  「我明白了,以後不會隨便湊近的啦.」林明遠轉回來狠狠瞪她一眼。

  「姬憐憐,你不識相!」姬憐憐已經習慣他在她面前動不動就翻臉的舉動,遂問:「那……現在?」她的臉皮很厚的.用罪渴望的目光看著林明遠,她渴望得不得了啊。

  終於有一個人知道她的秘密,現在她心裏松了口氣,以前認爲誰都可以揭穿她,唯獨他不行,現在心境不同了,知道她秘密的是林明遠,真是……太好了。

  林明遠又看她一眼,意味深長道:「你急什麼?我一直在這.又不會跑掉.」他完全不奢望她能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他起身,繞了她一圏,又見她滿面的喜悅,真想問她:你這家夥到底是我喜歡你才這麼高興.還是有人能教你練內功了,你喜上眉梢了?但這樣一說,不就顯得他林明遠太小家子氣?

  他拿過先前她背誦、他寫下的口訣再讀了一遍,又看著他畫的人體穴道,右手執起筆蘸墨,抿起嘴,說道:「姬憐憐,我這麼幫你,到底有什麼好處?」滿臉渴望的姬憐憐聞言.愣了下。

  他又撇開臉一會兒,再轉回時又要開口,她湊過來踮起腳尖.親上他的嘴一口。

  兩人同時頓住,林明遠左手拿他書寫的紙,右手拿筆,就僵在那裏.姬憐憐則松了一口氣。

  「林明遠,這樣行吧?我對準了吧?以前我練飛鏢講究的就是眼利手快,這些年可沒落下呢.」

  燭光的陰影令得林明遠的面容隱隱罩著黑氣.他臉色不太好看,低聲道:「這種討好手法也不知道你哪學來的……」

  姬憐憐接過話:「以前師傳爲了讓我們瞭解男子多薄幸,不要隨便就栽了,所以帶我們上青樓看過.我瞧過這一幕,就記下來了.」

  「你師傳……」林明遠咬牙.她師傳也不算做錯,只是他聖賢書讀多了,還是本能地認爲女子不該懂得這些。

  但不懂得這些,也許有一天她就會被男人給蹭踏。

  因爲是姬憐憐,所以他能接受,如果他與姬憐憐永遠錯過……他希望她師博教會她所有保護自身的方式,哪怕得上青樓數百次。

  她承自江瑚的觀念,與他聖賢書下的觀念相違背;既然他入了江湖,勢必要改正自己的想法.所以在外人眼裏他是退了一步又一步,但他心裏卻知,無所謂退或不退.他不過是從一個世界踏入另一個世界,一個沒有姬憐憐他萬萬不會踏入的世界,一個因他極度的貪心而踏入的陌生世界。

  林明遠垂下眼,在她的白色裏衣上分別點上好幾圏,一一說明這些穴道,以及配合青門口訣。

  姬憐憐專心聽著.當年她入門吋,師博已年邁,都是趙靈娃教的;趙靈娃本身讀過書,喜歡引經據典,搞得她痛苦萬分,一句口訣可以連到哪本書哪句話,哪怕她再會背,也不可能融會貫通;當她欣喜若狂懂上一句話時,趙靈娃與其他弟子早不知進展到哪了,她就這樣每次落下一點點,落到最後,她一直站在那裏動不了。

  偏她死也不肯讓第二個人知通她的缺憾,咬死她懂得她什麼都懂,就是懶了點,就是愛招搖她的姬姓,也虧得青門近年因爲師傳的老邁,沒有摻入過多的江湖事件,她這才躲躲藏藏了十年.如今她聽著林明遠一句句解說,既耳熟又陌生,許多不懂的她都敢間,甚至問到青門口訣上的疑惑,林明遠居然都面不改色地細細說與她聽.甚至畫著圖做輔助……

  這也未免說得太通暢了點吧,她想.這林明遠到底費了多少工夫在瞭解青門的內功心法上?

  都是爲了她吧……姬憐憐心裏既是感激又是想笑.這陣子,她就是發自內心一直想笑,墨汁忽地點在她臉上,林明遠看她一眼.[專心點.」「是.師傳.」他頭也不擡.

  「嗯?江湖裏師徒可以共結連理的麼?」她一證,「好像沒聽說過……」

  「那以後就別叫我師傳了.」他自然地放下紙筆.姬憐憐自動替他轉白話:林明遠與姬憐憐是要共結連理的,所以什麼師徒閉嘴!原來這麼含蓄的話她也能理解.她還真不笨,她想.男人的手掌輕壓在她白色裏衣下的丹田.「這真麻煩.在衣上凃穴,不夠精準.瞧,感覺到了沒?從這移到這……再從這……」掌心輕輕滑過她的腰肉,讓她又癢又想笑.

  「青門內功心法頗爲有趣,照我理解,與老子的道法自然有異曲同工之妙,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若然如此,青門劍招豈不多餘?無生有,有終無……我見過……你們練劍……雖是門外人……也能見到劍招俐落……劍如人,趙靈娃的劍卻不合青門……自然……」

  姬憐憐聽他愈說愈是斷斷續續,以爲他在思考,聰明人思考總是不一樣,她崇拜得很.

  他忽然拾起頭,一雙亮得驚人的黑眸對上她的大眼,半天.他才沙啞道:「你有在聽麼?」「有.我聽得十分認真!」她只差沒用子弟之禮拜他了,「……嗯.」林明遠自然地收回手,耳根略紅;又停頓一會兒,他道:「我剛摸的方向你記得麼?」「記得.」

  林明遠看她一臉正經,重複摸一輪他剛碰過的地方,自丹田而上,再到腰際幾個穴道.最後停到她柔軟心口上.他撇開臉,掌心似有火焰饒灼著,嘴上說道:「姬憐憐,這不合禮法,我們得重新想個法子.」「什麼?」他瞪她一眼.

  「你要我天天這樣摸你麼?你以爲我摸不到什麼嗎?你當我是木頭人嗎?」她傻眼,瞬間臉紅.「我……很正派也單純,根本沒往那頭想去……」

  「所以我滿腦子淫念麼?」林明遠瞪看她,他捫心自間,他並不是一個:沖動的人.偏偏這家夥就是能拉低他的智力,跟他杠上.

  「林明遠,現在是我的重點戲,你不能想歪啊,那我抱抱你,讓你稍稍滿足一下?」姬憐憐低聲說著,沒擡眼看臉已經全黑的林明遠.她自動自發,主動之至,絕不欲擒故縱欲語還休,她雙臂打開.馬上環住他的腰身.「……姬憐憐!」林明遠連動也沒有動,似有有些僵硬,「哎,林明遠啊,我知道不合你嘴裏的禮法,但我就是想看看,是不是真像書裏寫的那種,一被情郎抱,姑娘家魂都到九重天外去,骨頭還會爛成一堆香泥,站也站不住……」

  「……你都從哪聽來的?你這十年來就只有這種不入流的書可以聽麼?」「哪不入流啦?林明遠,青門裏都是女子,對這種故事當然好奇,說的人多了,我聽著聽著也就會背了.我知道你們這種人喜歡含蓄點……」她閉上嘴,因爲被人緊緊回抱住.她滿臉通紅,滿面止不住的笑.

  「姬憐憐,你也算奇葩了,不認字也能背書,以後別亂背,要聽什麼都來問我,我念給你聽,讓你聽到求饒,」「嗯.」她笑.「那.變成爛泥了嗎?」她耳際響起沙啞的聲音.

      「沒有,我變成暖被啦,林明遠,你真暖丨我沒有想到你全身上下真這麼暖,你們讀書人是不是讀了書,身子全都這樣暖呢?」她耳際狠狠被咬了一口.「你要我說,你們女人的身子都是冰冷冷的嗎?姬憐憐,」

       「……」原來她說錯話了.這林明遠真是小家子氣,她想.一股濕熱的氣息沿著耳垂下滑,頸間的肌膚一路火熱,她以爲緊接看該是那個不過爾爾但其實她很喜歡的親嘴,爲此,她的唇間都有些渴望他的熱度,但他及時拐了個彎,肩上的裏衣被揭開,露出她雪白的眉頭,趙舍那一刀就自她肩骨砍下,如今一層層傷布緊緊包裏著,她肩上肌色幾乎要與傷布同色,他垂眸看了半天,最後唇畔小心翼翼碰了下傷布,再擡起一雙閃耀波光的墨眸與她對視。

      接著,他斬釘截鐵地替她拉妥裏衣領,轉開臉,輕聲說道:「別鬧了……」

  姬憐憐一臉微眇.她沒鬧吧?一開始她是十分正經的要練內功好不好,「……其實,也是可以早些成親的,旣然你心急,那一年算是最快了……好麼?夠我們準備了,」

  姬憐憐如鰻在喉,很想問他:這一年到底要準備什麼啊?是要從東邊搬到西邊,還是要從西邊搬到東邊去這麼耗時?最重要的是,是誰心急啊?

  「去把衣服穿上吧.你勢上帶傷,總是要好好養的,練功不急在一時.早點睡,嗯?」他聲音仍是略帶沙啞.

  等到林明遠離開後,姬憐憐一直立在原地沒有動.

  ……所以現在是在避她如蛇蠍嗎?這句話是這樣用的吧?姬憐憐沉思如雕像,沒一會兒她就渾身發冷,十分懷念剛才林明遠的懷抱,她拾起床上厚件衣裙,穿上後躺在床上,又發起呆;她撫著唇瓣,若有所思道:「這家夥是故意的吧?明明知道我這麼急切地想要練內攻他卻怕擦槍走火……」她憋一眼桌上空空的,圖卷都被他帶走了.也是,留在她這裏沒意義,她又看不懂.

  讀書人很看重婚事的吧?其實從兩人同住一屋,他守著禮教就知道在某種程度上他實在迂腐得很;但一年也委實太久.她真的很喜歡林明遠的體溫,那暖乎乎的讓她希望每晩都能抱著睡,若這樣說出口,不知會不會被他嫌不要臉?

  她又摸著冰涼的唇瓣,嘀咕道:「難道他不知道江湖人成親也是可以速戰速決的嗎?怎麼我覺得他是在設一個局,他自己不肯不要臉地破,就要我不要臉地去破呢?林明遠,到底是我把你想得太陰險,還是我自己就這麼陰險呢?」

  「到頭來,舊家、舊物,舊人……原來,舊人一直在那,」姬憐憐有些困盹地合上眼,想到舊人裏有一句話形容回頭燈火就在原地,明天古問問林明遠,那句原話到底怎麼說.

  人前她總是不敢問,怕一問就被人揭穿,只能用盡心機旁敲側擊;她沒有想過有一天,僅僅是多了那麼一個人知道她的秘密,就能讓她這麼地安心,這麼地放鬆,甚至開始覺得她跟其他人沒有什麼不同,因爲有那個男人在.

  她雙手輕輕捂住臉.良久,她才輕輕喃著:「林明遠,我也是不要臉地喜歡你.」

  --完--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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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匿名  發表於 2013-4-25 16:54:03
番外二:雲家莊之記

      咚的幾聲,櫃上的幾冊書落下地,傳尹本來在抄錄舊冊,聽見聲響起身去拾起.所謂舊冊,就是年代過久,爲防紙張出現不可預期的破損,每隔一陣誰有空誰就過來重謄一次,這就星他們數字公子的工作之一,

  雲家莊專門記載江湖史的,汲古閣裏収藏著前前後後連他們都數不清的江湖曆史,有的是小事,有的是大事,有的事件重疊卻由不同數字公子來寫,過程自然不一樣,看了也頗有一番樂趣,至於事件的真相?算了吧,傳尹老早就學到,凡事莫當真,除了一條老命真實外,其它都是可以玩弄的,

  他隨意翻了下掉下來的冊子,寫的正是青門,但不是如今的青門;如今的青門掌門姓嶽,他手裏這冊子的掌門姓趙,離今也有許久,子孫都不知幾代去了,那時青門掌門叫趙靈娃,在她手下青門確實風光幾十年.江湖事不就是這樣嗎?起起伏伏.趙靈娃手下的青門占了「起」這個字,現在的嶽掌門卻是占了「落」由盛轉衰,自然.而他之所以對青門印象深刻,是因青門的青袍太像道姑.道子的衣著,但其實根本不是,也不知道那姬滿是怎麼想的,競讓青門人穿這樣容易被人誤會的衣袍.

  「我想起來了!」傳尹眼一亮,從另一頭抽過更早年的青門冊子.

  「姬滿建派青門,當時江湖上哪來的雲家莊,哪來的江湖記史,皆由口耳相傳事蹟,江湖會寫史,還要歸功在林鳳歌身上啊!」林鳳歌是世家之後,逃入江湖,與青門掌門成爲夫妻,世家出身的他,會想到以文字相傳,實不意外可以說是沒有林鳳歌,江湖絕不會以文字相傳,也就不會有雲家莊;可惜林鳳歌只是起了個頭.到最後卻是與他毫不相幹的雲家莊延續寫史.傳尹一想起林鳳歌,又翻回原本那冊.當時的數字公子在偶然之下記載青門一樁微不足道的小事,一名讀書人.在酒樓前.對著青門弟子大喊不入流的情話,本來這名數字公子只是隨興記下這樁責門小事,哪知後來因緣巧合,發現這讀書人姓林,當過宮,因貪汙而定罪,傳尹掀開內頁加密的夾層,上頭寫著「朝堂門客趙舍與宦員文緻思,皆死於此人手上.終生未揭.」

  江湖史上若有與朝堂扯上關系,皆是加密,以防意外,終生未揭……表示至今仍是一個秘密.

  這叫林明遠的,厲害啊,

  趙靈娃在任那十幾年,是青門最風光的一代,傳尹本以爲是掌門之功但——

  讀下去赭然發現,那叫林明遠的功不可沒,

  林明遠入住青山,不拜入青門,也不學他祖先林鳳歌入螯青門,而是求娶裏頭一名姓姬的女弟子,

  傳尹特別注意了一下,一直到趙靈娃歿,林明遠的名字對自江湖冊裏消失,江湖史本就如此,一個門派內部杈力交替時,數字公子會在記錄上一併替它們重新換血,趙靈娃的吋代過去了,也就不會再記載林明遠,除非林明遠脫離青門,另起風光.

  但,這也證明,林明遠在入了江湖後.就再也沒有回頭過.傳尹想著,這姓林的貪官,到底是在官場上萬念俱灰後才入青門,還是在青門裏有什麼秘密令得他起了貪念?甚至貪到必須留上一生?

  林明遠三十突入青門,習青門內功心法,終其一生,未習劍招.這句突入傳尹眼底,他微感疑惑.三十才學武,是不是晚了點?林明遠幸在青門時才二十多,怎麼待了這麼欠才有學武之心?既有學武之心,又爲何不學劍招?難道青門的內功心法有其奧妙之處?

  博尹想不出個所以然來,索性不想了,反正都是老早的事,就算翻出什麼風浪,也與現在無關,在他合上冊子前,忽然瞄到先前在青門冊上幾次出現的女子名字,在最後與林明遠並列在一塊.

  青門姬憐憐,姬滿之後,三姓大家族之孤兒,不負姬姓,聰穎無雙,雙十入林門.林明遠之幸也,哦,原來,他倆是一對的,林明遠與姬憐憐.

  --完--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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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匿名  發表於 2013-4-25 16:54:44
後記 于晴

  嗨,老朋友們,好欠不見.新朋友門,初次見,

    這一次想換個氣氛,想寫個小品文,不需要如四國的大架構,就是單純青梅竹馬的故事.其實一開始,小品文是女大男小的姬滿與林鳳歌……(默默淚)︰但寫了大半,林明遠與姬憐憐忽然出現,於是就成為各位正在讀的這本小說了.至於姬滿與林鳳歌,我們下次再說.

    這個故事的章節僅分四卷,以類單元但同樣主角推進故事的方式呈現,因為是第一次嘗試,所以在切割單元上十分含蓄,井沒有那麼明顯,這是為了避免意外產生,例如被退回來的原因是小說有一定的固定型態、章節之類等等|到時事後再補寫連接劇情,通常會造成廢話過多的狀態,這是我個人所不樂見的.

    這次想用類單元來表達,一方面想在換景時,把可有可無的連結劇情刪除,讓字數別太多,另一方面則是表達主角們心境的不同.例如第一卷約兩章,卷名叫(殺生),隱含林明遠過去已終結……而最終卷(一生,便是一世),並不是單純指林明遠與姬憐憐一蜚子,而是“林明遠在江湖後的重生,就是他的一世了.他的新生始于江湖,生命也止於江湖,再也沒有貪過其它世界的東西了”(本卷名有點隱喻吧),總之每卷連下來就是完整的故事.

    寫小說嘛……其實每個人有各自表達的方式,有時只是微不道的小點,但寫起來特別樂,作家要永遠保有心態上的活躍性一一心靈上活躍度夠,也就不容易在不知不覺中流入一攤死水而不自知.我吋常這樣提醒著囪己.所以時常被人說,我真西是一個小孩心性啊……(我個人覺得用赤子之心更上乘),

    其實,不管姬滿或林明遠,這樣的小品文是出平我意枓的.我還記得剛開始

    寫小說時,是言情小說一個大轉變,時常會聽見“要寫輕松點啊”、“現在市場就是活潑逗趣”、“要輕松要輕松”,後來漸漸的……人變老油條了,開始偷偷用結實度來跟輕松度做魔鬼的交換.

    這兩年接到電話,聊到小說上的間題分析.

    “近年故事愁了點,但架構都沒問題”(對我小說的看法】,在當下,我還在想,沒在提點要輕松了嗎︰那……我忽然想寫小品交了!這就是老油條一生的使命啊(愛作對)!

    總之,雖然不知道言情市場到底如何,但至少,我盡量寫出我想寫的、想表達的意念、想嘗試的手法,這就是我目前寫作上的想法。

    我是一個非常念舊的人,也星一個非常心軟的人.雖然不想承認,不過我想,我就是本書裡趙靈娃那位心慈的師博(對,本次我戲分是佈景板】,這樣的人在背後推了一把青門的衰敗,但同時,她也帶出了對內可以吵可以鬧,但同門需要你了,我們就一致對外的青門女弟子.任何人事都是一體兩面,好壞實在很難分,這一點,當我們漸漸年長時.感觸會很深.

    不知道有沒有朋友發現,其實我不太喜歡“團體戲”,上一本的人跑來這一本,其它本的人跑來這一本,大家來場團圓年夜飯,我對這方面很不擅長,另方面是心理上過不去那道坎,因為人跑來跑古人名容易混亂,我就沒辦法說服自己這是獨立本,單看也行.因此,四國上下數百年,青門也約莫如此,都差幾百年了,我看你們怎麼跑來跑去,或許我該將此視作一個挑戰?讓我好好想想吧.

    我們啊,覺得別人怎麼看我們時,其實我們正以同樣的眼光回報著對方;因為我們想,所以以為對方也這樣想.聰明人林明遠正陷入這種迷田心,因為太多疑,掉進了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的陷阱.

    其實本書的書名原名星《林明遠與姬憐憐的故事》,但我想,它是會被打回票的.呈然是最通俗的書名,不過我很喜歡,

    太久沒聊了,不小心寫太多,暫吋告一個段落.下本書再聊.2013年間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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