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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那種會使得在旅社的場面一發不可收拾的感覺,H以為已經散去了,沒想到卻在子夜時分,死灰復燃地在已準備入睡的H體內隱隱作祟,讓H有股衝動想打電話跟她說:「想妳。」不過,H不知道她是否也一樣還沒入睡,一樣地回想著白天的一切,因為H還是像白天一樣地懸崖勒馬,沒有起床打電話。
隔天,即將開始一段日夜顛倒的打工生活的H,在晚上要出門到他國中同學的父親開設的塑膠射出工廠之前,打了通電話給她,她可能是房間裡等他的電話,因為接通的鈴聲響了一聲後,便聽到她的一聲「喂」了。
「我要去藍聖琅他家工廠了,可以的話,晚一點再打給妳。」
「好啊。」她以像是猜對某件事後的高興口吻說。
「如果是12點過後呢?」H想到工作中不知何時才有空檔。
「沒關係,我會把客廳的那支線拔掉。」
「喔,那我要出門了,還要去李俊傑家載他。」
「李俊傑也要去藍聖琅他家工廠打工?」她似乎還想多講幾句話。
「這件事是他跟藍聖琅提的,好了,先這樣,我看中間有沒有適當的空檔,再打給妳。」在聽到她的一聲「BYE」後H便掛了電話。
藍聖琅他家的塑膠射出工廠是很小型的,民國70年代的臺灣,正處於經濟起飛後的爬升階段,那一類的工廠很多,機器是二十四小時不停運轉的,所以當時的工廠都將作業員分成日班和大夜班。日班的工作時間是早上8點到晚上的9點,大夜班的工作時間則是晚上9點到隔天早上的8點。大夜班的工作只是單純的生產,沒有日班的其他雜項工作,藍聖琅他家的工廠只有三部機器,大夜班便只僱用了兩名作業員。
由於H和李俊傑只是打工性質,藍聖琅事先已告知只要做搬運、協助將原料送入機器、協助將射出後的產品裝袋送定位以及協助看顧機器的運轉,遇有機器故障等特殊狀況時,一律由作業員處理。還說可以輪流睡一下。
打工的第一天,作業員告訴他們兩人,一人跟一個作業員搭配分成兩組,每組輪流睡三個小時,H跟其中一個是從12點到3點。作業員還解說了工作主要是把原料倒入機器上的大型漏斗,進入機器後,機器會將原料融化再射出而落入架在下方裝滿水的細長溝槽,此時須將落入水中的射出品,小心地牽引至溝槽的末端,形成一條條細長的線,再經過架在溝槽末端的切割機器,切成一小段段地落入切割機器下方的大型圓形槽,再以人工杓入包裝袋,秤重後封口。作業員說,那牽引成的線必須保持不斷,一有斷掉,須馬上重牽引。
H不喜歡牽引的事,雖然是戴著棉布工作手套,也拿著一根細細的長夾,但是因為溝槽內的水溫實在是高,一不小心,手指便會被燙傷。大二的寒假,他一樣去那家工廠打工,手便曾不小心浸入溝槽內的水中,那是痛徹心扉的痛,是讓人不自覺地掉下男兒淚的痛。H納悶,機器內的溫度到底有多高?攝氏數百度?還是超過千度了?
而當看到機器射出的是乳白色的物質時,H也大大地吃了一驚,因為那所謂的原料是五顏六色,像是各式各樣的塑膠碎片組合成的,融化後怎麼會變成乳白色的?念數學系的他,不懂過程中經過什麼樣的化學變化,好奇地開口問作業員,他們也不了解,還對H說:「你是大學生,你毋知?」叫H頓時無言以對,心想一定是藍聖琅他父親有跟作業員提過他念大學,隨即內心又自我解嘲:數學家將機器或設備比擬成函數,原料是自變數,產品是函數值的想法,未免太不食人間煙火了。
寒暑假到工廠打工,大一那一年的暑假不是第一次,H在國中畢業後的那個暑假便曾隨父親到一家鋁器具的製造廠打工,那是他父親辭去紡織廠的工作後再找的另一份藍領階級的工作。當時的勞基法並沒有現在這麼嚴格的規定與落實,所以很多需要人力的工廠,如果工作性質是現學即會的,那對於臨時工的年齡要求便不嚴格。不過那一次的打工經驗很短,因為和H同年齡的一位打工的學生,不知為何而去操作裁剪鋁板的機器,不慎將自己的手指也裁了。數天後,工廠便解僱了H那一類的青少年臨時工。
再來便是高中時代的寒假,由於春節前總是各製造業的旺季,需要臨時工的很多,年輕學子想找到臨時工的機率很高,所以H有過兩次的打工經驗,一次是貨櫃車裝卸貨的苦力工,另一次是保力龍的壓製工廠。當苦力工時,每天總是拖著一身疲憊回家,雖然當時是寒假,但是在進出貨櫃一段時間後,總是全身汗濕到得打赤膊;保力龍的壓製工廠的工作環境則是不時充滿著因為打開將保力龍顆粒壓制成像冰箱那麼大的塊狀的設備的閘門時,沖出的蒸氣,同時還得隨即將塊狀的保力龍送到溫度蠻高的保溫室存放一段時間,當時的H猜測是基於熱脹冷縮的原理,所以便沒問為何還要送到保溫室。
H的那些打工經驗,工作場所不是充滿噪音便是有著高溫,塑膠射出工廠還有著難聞的味道,而那些氣味對人體絕對是有害的,但也帶給他多樣的人生體驗,並見識了社會中下層勞工的生活哲學。
在塑膠射出工廠時,由於是大夜班,不會有日班進進出出的人,深夜3點到清晨的時段,如果機器運轉順暢,跟H同一組的作業員常會與他閒話家常,H才知道為何那位作業員總是像喝過酒後才來上工,原來是有喝「保力達B」的習慣,理由是可以「增氣提神」,所以每天晚餐後都會喝一瓶。
保力達B藥酒之類的飲料真的能增氣提神嗎?或許是心理作用吧。因為它的成分含有酒精,售價也不高,正好提供了生活困苦的勞工階層一個尋求心靈寄託的藉口。唐朝大詩人李白曾這樣形容酒:
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
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陳王昔時宴平樂,鬥酒十千恣歡謔。
主人何為言少錢,逕須沽取對君酌。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藥酒便是勞工階層所能享受得起的美酒,相信與生活富裕的人才能享受得起的高貴紅酒、白蘭地或威士忌,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當熟悉了藍聖琅他家的工廠運作,以及跟作業員混熟後,輪班睡的那三小時,不喜歡講電話的H,卻在那一段日子裡,將從藍聖琅他家的工廠到她家的那一段距離大約機車的十分鐘路程的電話線,變成他和她之間的熱線。不過畢竟不是自家的電話,他們通常只是簡單地聊一下而已。
持續每天午夜時分在電話上講幾句話的日子,經過了大約半個月,她在電話那頭說:「好久沒看到你了。」
「不然我現在過去找妳。」H臨時起意地說。
「現在?」她驚呼。
「是啊。」
「你能出來嗎?」她仍舊是不敢置信。
「可以,不是跟妳講過了,我們每天分成兩組,每組各睡三個小時。現在是輪到我和另一個睡覺,我跟他和李俊傑打個招呼就好了,倒是怕妳不能出來。」
「我爸媽是都睡了,弟弟都在房間裡,應該也睡了‧‧‧」
「怎樣?」
幾秒鐘後,她說:「好,你到我們村子口的路燈下等我。你大概幾分鐘後會到?」
「妳十五分鐘後出來。」
H心想不能讓她獨自一人站在午夜的路燈下,所以預留了他能先她一步到的時間。
她家位於一個住戶不多的村落,周邊都是農田,居民進出是靠一條與外界大馬路連接,長約二百公尺的鄉村小路。之前H送她回家,可能是怕村子裡的鄰居看到,她都叫H停在那一條小路中的某處,再步行一小段回家。
H到了之後,沒多久就看到她慢慢地走向他了。
「家人知道嗎?」H關心地問。
「不知道啦,知道了,我怎麼出來?不被罵死才怪!」她笑著說。
「萬一你爸媽突然醒來,打開妳房間門,那怎麼辦?」H有一點後悔不該那麼衝動找她出來。
「不會啦,就算他們突然醒來,也不會開我房間門的。」她似乎很有把握不會發生那樣的事,調侃他說:「怎麼啊,你會怕啊?」
見她似乎一點也不擔心的樣子,H放心許多了,笑著說:「怕啊,怎不怕,萬一你爸爸手拿著一根棍子出來要打我呢?」
「呵,是啊,打你這個色狼。」
「是啊,我是大色狼!」更放心的H,難得地輕佻,並伸出雙手將她拉進懷裡,右手並隨即托起她的下巴。
發覺H的企圖的她,馬上低下頭說:「不要在這裡啦!路燈那麼亮,萬一被人看到。」
「這個時間那還會有人?」H在她耳際輕聲地說。
「有啦,你沒看到還有人家裡的燈還亮著的嗎?」
H抬頭朝她身後看過去,看到有人家裡的還亮著白色的燈光後,便轉身以左手摟著她的肩說:「走吧,我們到前面暗一點的地方。」
她沒作聲,只是隨著H慢慢地走向路燈照不到的黑暗處,走了幾步,右手便環抱著他的腰。兩人像是在享受夜色裡那份偶有蟲叫聲的寧靜美,默不作聲地散步著。走了一小段路後,他們在路邊找了一處較為平坦的草地坐了下來,H摟著她的肩,而她則是頭依偎在H肩上。那景象就如同兩人第一次去雅座開始進入迷幻境界時的景象,差別在於不是坐在高背的沙發椅上,也沒有音樂,她也不是穿裙子而是運動短褲,但多了份幕天席地的遼闊感。
也許是沒看到人時,想講的話都已在電話裡講完了,見面只是為了看人,所以坐下後的兩人,依舊不發一語,只是以肢體來感受對方,並不停地變換接觸的部位,漸漸地,兩人完全都融入了彼此相互營造出來的迷亂情境。
也許是不像在雅座仍有旁人,不像在旅社裡有著一種害怕的潛意識,而是在寂靜無聲的夜空下,使得她發出的呼吸聲聽起來更清晰更原始、更肆無忌憚,連帶的也讓H湧出一陣一陣、比在旅社時更強烈的悸動。已沒有那種害怕的潛意識的她,一定也有類似的悸動,因為當H的一隻手不再只是表面地撫摸著她,而是更深一層地接觸她時,她並沒有像在空間不大的旅社房間中回過神來,反而彷彿是靈魂已出竅,漫遊在廣闊田野的上空,而無法抗拒那樣的接觸。
如果說,一對剛認識的男女的關係,如同一壺剛放在瓦斯爐上的水,那相約再見面,便是打開了爐火,有進一步的接觸,就是表示水溫已逐漸上升,爐火若是繼續燃燒,水最後將沸騰。他們那樣的接觸,已經是水溫攝氏九十度的程度了。
如果說,一對男女沒有經過一種火熱到會穿透筋骨的接觸,便無法將彼此的關係提昇至身心都融合的境界,那,他們那樣的接觸,雖不中,亦不遠矣。
如果說,女人是水做的,那,那樣的接觸,便使得她的情感肆意地在H身上流動,注滿每一個毛細孔,也讓H得以印證女人在被男人溫柔地觸摸後,身體所產生的變化與反應,真有三分像色情小說裡所描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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