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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府天]奸臣[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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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7-3 02:24:55
第五百二十八章 善後難為

    “再有,便是你剛剛說的,我有什麼要求。之前安化王要你預備的財帛,應該還沒送走吧?這些東西你依舊入庫,我也不要你的。你只把之前給了安化王的那個彩雲班給我,接下來所謂說好話也罷,在朝中替你打點也罷,我都替你擔了下來。”

    身為男人,兩日之內被兩個別的男人當面索要自己家裡的女人,這對於生來便是金枝玉葉的朱台浤來說,著實不是什麼令人愉快的經歷。然而,既然能給人一次,給人第二次也就容易多了,再加上想想以朱寘鐇那德行,之前把人要了過去還不知道怎樣胡天胡地,既然是給人玷污了的,再要回來也著實沒意思,還不如送出去做個人情。這心下既然打定了主意,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定了定神,立時露出了笑容。

    “她們險些落入朱寘鐇魔爪,如今有平北伯看中她們,是她們的福氣。只是這些丫頭們被本藩養得嬌慣了,不免有些脾氣,還請平北伯千萬海涵!”說到這裡,他忖度橫豎做人情,索性把人情做得大一些,又含笑說道,“她們往日在王府樂戶中,什麼都是最上等的,一年四季衣裳八套,再加上首飾釵鐶都不少,之前跟著朱寘鐇走了,也沒來得及帶那些,如今本藩立時讓人去整理整理。畢竟她們也服侍本藩那麼多年,本藩看她們也就和女兒差不多,自然不能虧待了她們。”

    女兒?要是女兒那會兒面對朱寘鐇,你會那樣輕易送出去?徐勛哂然一笑,但旋即便享到,這世上有的是賣妻求榮乃至於賣女求榮之徒,淡淡一點頭也就算是答應了,卻是隻字不提塞上雪手刃朱寘鐇一事。如此烈舉換朱台浤幾滴不知是真是假的廉價眼淚,外加假惺惺的嘆息,那就沒意思了!

    他也沒心思去等朱台浤讓人整理的那些首飾衣裳,徑直吩咐到時候把東西送到總兵府,旋即便告辭離去。等到他出了慶王府,帶上曹謐等等一眾隨從疾馳回了關帝廟,才到門前還不及下馬,就早有親兵快步迎了上前。

    “大人,楊大人從興武營趕了過來,如今正在總兵府!”

    “楊大人來了?”

    徐勛不知道楊一清是得到了安化王朱寘鐇謀逆的消息而快馬加鞭趕了過來,還是因為自己此前送去的那一封信,沉吟片刻就撥馬直奔總兵府,立時便有人飛報了裡頭。他進門之後不多久,就只見楊一清和姜漢一前一後聯袂迎了出來。由於從興武營這一路趕過來,就是驛站快馬也得一天半,因而楊一清非但風塵僕僕,臉上也盡顯疲態。

    “邃庵公,讓你又跑了一趟,辛苦了。”

    “我部署完花馬池一帶的防務之後便急急忙忙趕了過來,所幸沒出大事。”

    楊一清臉上表情雖還勉強維持得住,但卻是滿心的後怕。若是真的讓安化王朱寘鐇佔據了寧夏城,那他這個陝西三邊總制不說別想幹了,甚至連體面致仕都是難能。因而,見徐勛含笑點了點頭,他陡然之間想起了之前從姜漢那兒聽到的昨夜經過,不免四下掃了一眼。

    “張公公人呢?”

    “哦,張公公和苗公公去鎮守太監府了。”

    儘管徐勛說得輕描淡寫,但是,李增鄧廣都已經是死人了,他們的府邸也是險之又險才沒有讓之前那些群情激昂的將士給血洗一遍,這會兒張永和苗逵去那兒能幹什麼,那自然只有一個答案。要知道,此前王寧可也是住在那裡的。於是,楊一清在微微皺了皺眉之後,便沉聲問道:“安惟學依舊沒有下落?”

    儘管安惟學鮮少和李增鄧廣混在一起,就連王寧也只見過一次,但徐勛又哪裡會不知道,這個寧夏鎮可說得上是絶無僅有的文官是個什麼角色。單單只看朱寘鐇設宴,寧夏鎮從總兵姜漢到兩大鎮守太監全都去捧場,只有此人託辭不來,而事後又在張永故意漏掉沒派兵去那兒救助的情況下,府邸被燒成了白地,可自己卻消失得無影無蹤,足可見此人的心術。

    於是,他只能無奈地搖了搖頭:“寧夏城從之前你下令六門封閉開始,就一直都是許進不許出的狀態,所以他應該還在城內。倘若是人沒死,到時候發現時局已定,應該會現身出來。倘若是死了,送到化人場的那些屍首,我已經讓認得他的人去辨認了,至今還沒傳出訊息來。”

    楊一清又問了幾句昨夜到今日的情形,隨即便看向了總兵姜漢。儘管徐勛也提到,彈壓的時候乃是姜漢親自出馬,可寧夏鎮的地盤上竟然發生這種匪夷所思的造反謀逆,而且姜漢竟然還毫不懷疑地去參加了朱寘鐇的宴會,事後追責下來絶不是一個小罪名。然而,姜漢坐鎮寧夏這幾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他想想便有些猶豫,但最後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漢升,畢竟是一夜動亂,之前我經過大街上仍能看到不少亂像。你親自帶上人出去維持,記住兩條。第一,不能放過一個真正造逆的犯人;第二,也絶不容許有人利用這個機會陷害欺壓良善!”

    儘管楊一清的品級不比姜漢高,但楊一清在陝多年,積威甚重,再加上如今自己是待罪之身,姜漢自然知道楊一清此時吩咐的這個任務,也是給自己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於是,他拱了拱手便應命而去。見他一走,楊一清便反客為主地虛手請道:“我們屋裡說話!”

    兩個人是老相識了,等進了帥府公堂,徐勛仍是把曹謐排在外頭看守,又將親兵把守四下其他門戶,隨即就和楊一清在相鄰的兩張椅子上坐了下來。兩人先是言簡意賅地說了此前用兵之事,緊跟著徐勛便提了江彬去見火篩的經過。而楊一清聽到徐勛竟直接讓江彬提出了內附二字,他一時忍不住站起身來,旋即方才緩緩坐了下來。

    “若不是梟雄末路卻依舊不肯認命,興許這事情就是另一個結局了。”

    “誰讓他老來卻沒有一個兒子繼承領地子民?”徐勛想到歷史上朱厚照的結局,再想想火篩殫精竭慮爭取來的這麼一個結局,心裡頓時百感交集,“越是梟雄,就越是不願意一輩子拚死拚活掙來的東西就此到了別人手中。就是外孫再不中用,他也希望其繼承自己的事業,而不是隨隨便便交給汗庭指定的人。所以,等寧夏城安定之後,我便會派人去和火篩定下見面之期。而我對他所提十二團營和京營枕戈待旦之事,也不全是虛張聲勢。要復河套,全憑陝西三邊目前的兵力自然不夠,所以哪怕只是做做姿態,也需得從各鎮調集兵馬來。”

    “以免巴爾斯博羅特敗退,小王子一怒之下立時興兵?”

    “沒錯!”

    楊一清飛速地盤算起了陝西三鎮的兵力,沉吟了一會便點了點頭:“陝西三鎮能調動的兵馬,立時三刻大約只有兩萬許,我會立時佈置在從清水營到鎮遠關一帶。此事我立時行文各處,固原鎮曹雄和延綏鎮張安應該都不會馬虎。”

    “那好,京城的摺子在此前出發之際我就送出去了,以皇上的性子,應該不會拖太久。”說到這裡,徐勛便一手支著扶手,一字一句地說道,“這件事固然要緊,但小王子即便怒不可遏,傾舉族之力來報仇,卻仍不是輕輕巧巧就能辦到的的。他想把蒙古變成和咱們中原似的一人說話萬人俯首,但事實卻是各部首領一直都不肯完全降服,而這一次便是比之前亦不剌兄弟反叛更加嚴重的事件。他如果不把內部先清理乾淨了就貿然出兵,只會給自己增加不必要的負擔。所以,趁著如今的當口,把咱們要做的事迅速推行下去,一定要快!”

    “我知道要快。”楊一清點了點頭,隨即啞然失笑道,“你推薦給我的那個監生夏言,我這一次也帶來了。此人在大局上的領略極強,就是還差歷練,心氣也高。這一次你要是去見火篩,我就不去湊熱鬧了,你帶上他吧。好歹讓他看看肆虐大明邊境幾十年的火篩是不是三頭六臂,如此一來見識過真正的梟雄,就不會小覷天下英雄了。”

    戰事說完,兩人閒適自如地又談了一會雜務,楊一清方才彷彿若無其事地問道:“這次安化王謀逆,雖是輕而易舉就鎮壓了下去,但李增鄧廣死了也就罷了,偏偏還死了個王寧,那是司禮監劉公公的心腹人,你可不要告訴我,這都是巧合。”

    “邃庵公還真是慧眼如炬。”儘管這事情是張永折騰出來的,但兩人相見之後,張永把那點子私心都倒了出來,而且也直言不諱地說,他們在前頭冒險,劉瑾在後頭拆台,總得給人一記狠的教訓,所以才縱容了此事。可當著楊一清的面,徐勛總不好把張永給賣了,因而索性攬在了自己的身上,“他們是咎由自取,再說沒有這三顆腦袋,不能安寧夏上下軍民之心,所以他們死了比活著好。”

    “那遠在千里之外,卻引發了今次動亂的那個人呢?”楊一清一把抓住扶手,目光炯炯地看著徐勛,“或者說,今次之事後,平北伯還以為能夠和劉公公井水不犯河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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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二十九章 一勞永逸,慶功大會
  
    屋子裡一片靜寂,兩個人四隻眼睛死死盯著彼此,良久都沒眨一下眼睛。良久,徐勛才彷彿是眼睛乾澀了疲累了似的,眼睛突然眯了起來,隨即又拿手去輕輕揉捏了一下鼻梁,這才似笑非笑地看著楊一清。

    “邃庵公,我不算是個純粹的武人,我那半吊子的弓馬,就是從卒伍之中隨便拉幾個人出來,興許我也要甘拜下風。”說到這裡,他彷彿絲毫不覺得這是在自曝其短,又不以為意地說,“當然,我也決不能說是個文人。雖說南監章大司成對我有半師之誼,曾經對我講授過一月經史,但就算我都能一字不漏地記下來,也曾經看過不少書,但我對經史卻並沒有太多的興趣。所以,我這個人很實際,你有話不妨直說。”

    楊一清對徐勛的性子已經有相當的認識,只是對於其在這種關鍵問題上的單刀直入,他仍是不免微微有些意外,但旋即就正色說道:“那我就徑直問了,平北伯究竟想忍到何時?”

    “忍到劉瑾犯下無可遮掩又無可挽回的大錯。當然,這一次原本是個最好的機會。倘若我不在陝西,你也不在陝西,又沒有那樣一位剛烈的姬人將朱寘鐇手刃刀下,那這件事的影響會比此刻大上十倍二十倍,應該便會大大動搖劉瑾的根基。只是我們既然在,便不得不負起責任來。”

    “那平北伯是在後悔?”

    “後悔?自然不,只是一夜,到時候人頭落地便至少要上百,若是戰火蔓延,這一場事情拖上三五日十幾日甚至幾十日,死的人又何止成百上千?為了一個所謂正義的目標便拖上一群同樣無辜的人去死。我雖然心狠手辣,但還不至於這麼沒人性。”說到這裡。徐勛微微一笑。這才看著楊一清道,“我之所以忍著劉公公,是因為他跟著皇上多年,皇上雖說信賴我。但對於他的信賴,絶不在我之下。興許還有過之。貿然鷸蚌相爭,興許只是漁翁得利。而且,若不讓人看到他行事的急功近利。又怎能顯出我的步步為營?”

    把這樣本該死死捂著的隱情大大方方揭開了。楊一清並沒有太多的意外。他知道這會兒徐勛並不是要自己回答,因而只是坐在那兒等著接下來的話。果然,下一刻徐勛便問出了最至關緊要的一句話來。

    “我不妨直接問邃庵公一句話,若要扳倒劉瑾,你覺得用何法最好?”

    “我若是說請平北伯造膝密陳劉瑾的罪責,恐怕平北伯直接就要拂袖而去了。”楊一清自嘲地一笑。繼而就倏然語氣轉為鄭重,一字一句地說道。“所以,辦法只有一個,請劉瑾那些昔日同僚對皇上去說!張公公也好,谷公公也好,而八虎之中的其他人則更理想。三人成虎,更何況劉瑾本來身子就是歪的,不怕參不倒他!”

    “然後呢?”徐勛似笑非笑地問道:“你要知道,之前就是王岳等人,也只是杖責之後發南京,皇上並沒有想要他們的命。他們都如此,就更不用說劉瑾了。而憑著劉瑾的本事,就算把人趕出了京城,你不怕他會東山再起?”

    “所以,只有讓他永無翻身的機會,才能一勞永逸。”楊一清聲音低沉地回答了一句,隨即停頓了許久,聲音竟是變得有些乾澀,“便只有如同此次朱寘鐇這樣的謀反大逆,才能讓皇上對其大失所望,如此一來……”

    “如此一來是一勞永逸,但邃庵公想過沒有,一直都在自己身邊的人,一直都是自己最信賴的人,卻被人指斥告發謀反大逆,皇上會怎麼想?一個最親信的人尚且會背叛,那麼是不是還有下一個,下一個之後是否還會有下一個?”徐勛連珠炮似的丟出了這幾個問題,見楊一清顯然是沒準備,他這才意味深長地說道,“皇上雖打出娘胎沒多久就是太子,也是先帝一直帶在身邊教導,但卻一直都是重情的人。倘若按你說的去辦,與其說皇上之後會審慎地分辨是非曲直,還不如說在大失所望之下,做事會越發偏激。”

    因為那樣在皇帝心中種下懷疑種子的同時,還會種下接下來無法無天的種子。

    自從到了這個時代,又親眼見識了那個歷史上出了名荒唐的正德皇帝朱厚照是怎樣的性子,徐勛比劉瑾琢磨小皇帝琢磨得更多,因而說出這番話的時候,見楊一清面上露出了少見的凝重之色,他便知道這位聰明人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所以,他便往後頭靠了一靠,似笑非笑地說道:“所以,倘若真的有造反謀逆這樣的罪名栽到劉公公頭上,我恐怕還會為他辯解一二。”

    不為別的,只是為了自己將來不被人如此對付一遭!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他未必就是一輩子這麼順風順水!就算對付劉瑾,主動權也要掌握在他自己的手裡!

    直到第二日傍晚,寧夏城中的滿城大索方才漸漸放鬆了下來。進出城門的限制稍稍放寬,但從總兵府到都司衙門的牢房中,卻塞滿了各式各樣的人犯。這還是甄別進行得異常迅速的緣故,否則就連都司衙門的屋子都險些騰了出來。然而,眼看太陽落山,都司衙門的幾個軍官卻都顧不上這些收尾工作了,一個個都在那交頭接耳。

    “聽說今晚平北伯在總兵府設宴,宴請有功將士。”

    “什麼總兵府,你知道這次跟出去的有功將士有多少人?是總兵府旁邊的校場,聽說五千多人全都去了,單單酒肉就是莫大開銷。倘若不是平北伯發了一注大財,總兵府和都司衙門非得被掏空了不可!”

    “什麼大財?”

    “嘖嘖,這你都不知道?一來慶王殿下把彩雲班拱手送了給平北伯,還搭上首飾行頭,這一筆至少就有上萬兩。二來,這安化王死了,鎮守太監府的兩位公公也死了,這得發多少死人財?別說宴請五千多號人,就是多一倍人也請得起。”

    儘管旁人看來異常容易,但這一夜校場上的慶功宴,卻著實備辦得並不容易。酒倒是現成的,拿著錢到各家王府攤派,即便有人不樂意,可強買強賣也總比強拿來得好,再加上朱寘鐇出事,慶府諸王都是惶惶不安,誰也不敢在這當口得罪了平北伯徐勛。至於肉食,寧夏鎮並不算缺乏,只這一趟過去之後,市面上的肉食價錢陡然上漲了三成。

    在這個沒有麥克風高音喇叭的時代,在這兩千餘人面前要說些什麼話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然而,當彩雲班的那些歌女舞姬樂姬入場的時候,當絲竹管弦聲響起的時候,四周圍仍然頃刻之間鴉雀無聲。即便偶爾有不湊趣的人,也會被同伴打得滿頭包。對於平日只能去最便宜的地方找最便宜的姑娘,不少連婆娘都娶不起的正軍來說,儘管只是遙遙看一眼那些平日想都不敢想的美貌姬人演上一段歌舞,那也是莫大的享受,至少老來是對人吹噓的本錢。

    所以,當一曲終了,大多數人都是戀戀不捨。然而,直到依稀聽到上首傳來了有人說話的聲音,原本已經竊竊私語起來的眾人方才安靜了下來。可隔著這麼老遠的距離,不少人都聽不清楚,直到前頭的人炸開鍋似的嚷嚷了起來,這一個傳一個,徐勛所說的話才一下子四下里傳開了來。

    今晚說是照功勞簿賜美酒一杯,而且不止這一丁點賞賜,最要緊的是,奇功首功居前的人,還會由那些剛剛獻上歌舞的美人兒們過目。倘若投了美人的眼緣,那平北伯答應親自做媒!也就是說,幸運兒可以名利雙收,兼且抱得美人歸!

    “老天爺,這樣的好事兒,可是從來都沒聽說過!”

    “怎麼沒聽說過?想當年威寧伯經略陝西三鎮的時候,聽說就賞過美貌的歌舞姬人給下頭的有功將士。”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再說了,也不曾一次性賞過那麼多美人!聽說那裡有三十六個,整整三十六個!只可惜聽說最漂亮的那個死了,而且是和安化王同歸於盡,好烈性的姑娘!”

    “知道就好,所以這可不單單是賞,得人家姑娘看對了眼才行!而且剛剛平北伯還說,會連她們的嫁妝一塊賞了,不想娶可以提出來,可娶回去之後倘若變心,他可不會放過那個負心漢!”

    下頭議論的聲音越來越大,一時竟是群情激昂。因而,當第一個被報上名字的陸海上台之後,他便爽朗地笑道:“末將都已經快六十了,膝下孫子也已經有三個,這樣的大好機會,就讓給下頭的年輕人吧!”

    今日本應是仇鉞第一,但仇鉞先率軍去了鎮遠關加強守禦,便是陸海第一,但若加上去見火篩的功勞,江彬拔得頭籌也是理所當然,然而那件事畢竟如今還是隱秘,因而江彬卻也不爭這個。輪到自己的時候,他卻和陸海一樣同樣笑眯眯地推說自己只是大同邊將,此來不和寧夏鎮官軍爭美人,一時又引來了下頭陣陣歡呼。等到了第三個第四個,全都是各式老將,一色的高風亮節,等第五個總算是輪到一個年輕軍官上台,當他回頭得意一笑,不報名字官階,卻先說自己如今正單身時,這氣氛自然而然就推到了頂點。

    哄笑之中,他便用熱絡的目光看著那些姬人,隨即清了清嗓子說道:“俺是慶府中護衛總旗韓永,雖說這一回敘功,俺頂多也就是一個百戶,但俺家裡就俺一口人,沒人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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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三十章 樂戶民戶,美人英雄
  
    儘管今日的慶功宴乃是徐勛一手導演,但他著實沒料到竟然會跳出這麼一個能說會道,還調動起了全場氣氛的活寶來。大笑之餘,他見一旁的楊一清依舊眉頭緊鎖,忍不住打趣道:“怎麼,邃庵公是擔心這傢伙放下豪言壯語,卻沒有姑娘肯嫁給他?”

    “你就別開這種玩笑了!”楊一清嘆了一口氣,隨即正色說道,“都已經這好幾天了,安惟學竟然就是不見蹤影。他一個大活人竟然能在此前戒備森嚴的寧夏城中失蹤,怎叫我不多想?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總不能放著人不管。”

    徐勛對這個寧夏城中此前唯一的常駐文官並不感興趣,微微一皺眉正要說話,突然只聽得下頭傳來了一陣起鬨聲,立時就分了神。定睛看去,就只見一群姬人之中,卻是有一個頭梳雙鬟的少女款款而出。只見她年方二九,臉上雖是妝容甚厚,但細細審視卻仍是一個美人。她笑吟吟地走了出來,而在她身後,那些姬人們不少都是露出了懊悔的表情。

    第一個雖未必是最好的,可這個年輕的的

    “賤妾白鷺,只想問韓爺一句話。若是賤妾願意跟了韓爺,韓爺剛剛說的話真能說到做到?”

    “那當然,俺雖然不是君子,可俺說過的話,絶不會那些負心書生那樣說了當放屁!”韓永高聲嚷嚷了一句,隨即便興沖沖地趨前幾步在徐勛的面前單膝跪了下來,“平北伯,卑職願意娶這位白鷺姑娘為妻!而且卑職不自量力,回頭想請您到家裡喝一杯喜酒!”

    此話一出,徐勛見下頭議論聲嚷嚷聲不絶於耳,見那韓永單膝跪在那兒滿臉的誠懇。反倒是那白鷺彷彿沒料到這一出,原本大大方方的姑娘竟是站在那兒發愣。臉上還飄著紅霞。他頓時笑了起來:“好,就衝你這和戰場上敢打敢拚一個架勢,我就答應了你!只不過,我酒量有限。若是接下來人人都學你,我可消受不起!就此一次。下不為例!”

    倘若說韓永的直截了當讓下頭眾將士已然大吃一驚,此時此刻聽到徐勛竟然真的答應了,頓時又是好一片嘩然。幾個和韓永往日交情甚好的。這會兒的聲音尤其大。其中一個按理該排在他後頭的漢子就捶胸頓足地說道:“這小子平時看上去腦子就一條筋。怎麼今天一下子就聰明了?這區區一頓喜酒居然能請到平北伯大駕光臨,這面子簡直是大得頂天了!”

    “懊悔也沒用,沒聽見下不為例?哎,這小子真是擋都擋不住的好運氣!”

    韓永一時興奮得臉上放光,索性就勢屈下另一條腿磕了個頭。磕完頭的他正要喜滋滋站起身來,突然嗅到旁邊傳來了一個動人的馨香。一側頭就發現那位白鷺姑娘竟是緊挨著自己盈盈下拜。剛剛隔著還遠看不清楚,可此時此刻緊挨著人。那柔滑的脖頸,細嫩的臉頰近在咫尺,他一時間只覺得心猿意馬,一顆心更是滾燙滾燙的。

    “多謝平北伯成全!”

    然而,這兩人彷彿夫妻拜高堂似的拜了下去,後頭卻突然響起了一聲暴喝:“且慢!”

    儘管這又不是真的就此成婚,但此時此刻傳來的聲音,卻讓人不由自主想到了那些小說話本戲文裡頭常見的場景。無數人扭頭過去看究竟怎麼回事的同時,還有韓永的同僚在那起鬨嚷嚷道:“得,是老天爺也看不得這傻小子快快活活抱得美人歸,這下子有人來攪和了!”

    “莫非是那位白鷺姑娘是已經許人了?”

    “那可是慶王府的姬人,許什麼人,除非慶王殿下把人送出去卻反悔了,今兒個晚上又親自過來討要!可想也知道這不可能,要我說,一定是韓永那小子當了負心漢,他青梅竹馬定過親的姑娘來這兒討公道了!”

    “呸,你這什麼児多,那叫且慢的分明是男人!”

    “男人又怎麼了,那不會是人家姑娘的哥哥來給妹妹討公道?”

    下頭是眾多樂得看熱鬧起鬨的將士,而上頭的韓永和白鷺雖是往後張望,但看著那邊廂出聲叫喚的人,兩人卻都根本不認得。而徐勛依稀看清楚那是一個文士打扮的人,心裡正沉吟,一旁的楊一清卻已是霍然站起身來,沉聲說道:“是安惟學!”

    徐勛頓時眉頭大皺。因見有軍士把人攔了下來,那人說道了幾句拿出一件東西一揮,立時三刻被人放了行,他立時信了楊一清的話。果然,等到那中年文士漸漸來到眼前的明處,他當即就認出了這個見過沒幾次的寧夏巡按御史。

    安惟學到了近前,先是拱了拱手,隨即便沉聲說道:“聞聽平北伯今日大開慶功宴,還要將這些原本隷屬慶王府的姬人賞賜給下頭的有功將士,下官雖大病初癒,卻不得不趕過來阻止!我大明律上有一條律法清清楚楚,那便是不得娶樂人為妻妾!”

    他是正兒八經的進士出身,此時見自己此話一出,懾服住了面前包括徐勛楊一清在內的眾多官員,他不禁冷笑著斜睨了一旁的寧夏總兵姜漢一眼,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凡官吏娶樂人為妻妾者,杖六十,並離異。若官員子孫娶者,罪亦如之,附過,候蔭襲之日,降一等,於邊遠敘用。”

    說完這話,他瞥了一眼呆若木雞的韓永,這才似笑非笑地說道:“若是這位韓總旗今次沒有立功,還只是總旗,那麼沒有官身,娶一個樂戶女子也就算了,可他既是正在敘功,娶了樂戶女子那就與律法不合了。不止是他,今次這些有功將士全都是如此,所以,還請平北伯三思,否則硬要賞賜,反而讓上上下下為難。”

    安惟學之前一直行蹤全無,今日現身這一擊卻又準又狠。此時此刻,他又轉過身看了一眼下頭一片嘩然的眾將,提高了聲音說道:“諸位都是大好男兒,何必為區區幾個樂戶女子,葬送了大好前程……”

    韓永原本只覺得整個人從地底到了雲端,隨即又從雲端一下子重重跌了下來。然而,當他發現身旁的那位白鷺姑娘跪在那兒,臉上的含羞帶喜已經全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淒然徬徨,身子還在微微顫抖,血氣方剛的他只覺得一股熱流直衝腦際,竟是忍不住霍然站起身來,衝著正打算滔滔不絶的安惟學喝道:“大好男兒,也得好姑娘配,俺沒那麼多大志向,只想著老婆孩子熱炕頭,大不了俺這前程不要了!”

    說完這話,他便突然轉身衝著徐勛又直挺挺跪了下去,大聲說道:“平北伯,俺是個粗漢,不知道那麼多大道理!俺只知道剛剛俺求娶了白鷺姑娘,她也答應了,您還答應了賞臉來喝一杯喜酒,這事情究竟還算不算數?”

    徐勛原本正冷冷看著安惟學慷慨激昂地做戲,此時突然插上來這麼一出,他微微一愣後,頓時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眼見安惟學看著這兒臉色發青,他便似笑非笑地說道:“怎麼不算數?只要你願意娶,那我便充一回家長,眼下就把白鷺姑娘許配了給你!”

    安惟學見那韓永竟是大喜過望,再次磕頭拜謝,一時氣得腦袋發昏。他怎麼都沒想到世上還有這樣的二愣子,願意為了一個微不足道的樂戶姬人把即將到手的前程都丟了。然而,讓他更沒有想到的是,下頭也不知道是誰起鬨似的嚷嚷了一聲。

    “韓老大好樣的!”

    “韓老大象條漢子!”

    安惟學一氣之下,頓時衝著徐勛惡狠狠地說道:“平北伯,他一個區區總旗不尊律法,你身為朝廷大臣,正經勛貴,便是這樣罔顧朝廷律法的麼?”

    徐勛瞥了一旁那三十餘名姬人,見她們人人都是面露震驚和殷羨,他這才看著安惟學,淡淡地說道:“朝廷是有律法,官吏不得娶樂人為妻妾,可若她們不在樂籍,那麼這一條便沒用了!先頭朝廷便有律例,清查各王府的樂戶,不在先前所定樂戶額度之中的姬人,放歸。此次正好慶王殿下把她們放了出來,一併毀了樂籍,所以,從此之後,她們便是民籍民戶,誰說娶了她們便會前程盡毀?”

    說到這裡,徐勛再也不看安惟學一眼,上前兩步掃了一眼下頭亂鬨哄一片的一眾將士,伸手按了一按。頃刻之間,雲集了兩三千人的大校場竟是就這麼平靜了下來。這時候,他才高聲說道:“你們浴血奮戰,殺敵有功,我平北伯徐勛自然不會教你們在前程美人之中二選一。今次這些全都是脫了樂籍的美人,正好堪配爾等英雄!”

    片刻的沉寂之後,下頭頓時傳來了山呼海嘯一般的叫好聲。而就在徐勛身後,儘管剛剛放出了豪言壯語,可韓永還是立時覺得整個人一鬆,竟是忍不住坐在了地上。等到徐勛迴轉了來,他這才慌忙挪動了一下腿腳,卻不防徐勛竟是伸手在他的肩頭上輕輕拍了一記。

    “好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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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三十一章 獨當一面

    安惟學這一鬧,非但沒有讓今日的慶功宴遜色半點,反而由於韓永大大出乎人意料的表態,以及徐勛的一番話,把場面推上了最高潮。接下來在功勞簿上排在前列的軍官們,但使年輕未娶的,無不都爭先恐後地求娶,甚至還有家中有妻室卻還涎著臉想求一個的,誰料卻是下頭早有人嚷嚷戳穿。到最後功臣們的美酒尚未賜完,三十六名原屬慶王府樂戶的姬人卻是全都名花有主,沒趕上的只能在下頭捶胸頓足惋惜不已。

    然而,在這種喜慶歡快的氣氛中,楊一清卻仍是不禁想到安惟學拂袖而去時那陰寒的眼神。此時此刻,他哪裡還會不明白安惟學此前潛蹤匿跡,恐怕是生怕有人趁著這寧夏城中動亂之際取他的性命,而後在這種大庭廣眾之下公然露面,一來是為了確保安全,二來則是為了落徐勛和他的面子,攪和了這一場慶功宴。由此看來,此人的心計不可謂不深。

    “邃庵公,此次你奔波辛苦,我敬你一杯。”

    楊一清這才回過神來,見徐勛含笑送了一杯酒過來,他連忙伸手取了,一飲而盡之後,他才沉聲說道:“平北伯若要見火篩,最好儘快。安惟學事到如今還敢鬧這麼一場,恐怕是知道這一場亂事的根子從何而來。京城那裡不能再拖,你需得儘快回去,至少不能讓此人先回去搬弄是非。而且,即便此次省卻一場大戰,陝西這兒仍是需要增兵,以防小王子再次興兵來襲。即日起,我就立時動用那些閹人和征發民夫開始重築邊牆,爭取一個月之內,先把河套穩住!”

    “好!”

    兩隻小小的酒杯輕輕一碰,旋即一老一少便各自一飲而盡。等到徐勛回頭再看場中飲宴的那些將士時,卻只聽有人興高采烈地划起了拳來,四處都是歡快的笑聲。因而,和楊一清又閒談了幾句,他便站起身來,突然發現高台一角的陰影處,苗逵和張永正在那兒說話。

    想當初張永為了掌兵,還曾經在朱厚照耳邊告過苗逵的刁狀,但此前一塊並肩打了一回仗,再加上隨著朱厚照登基為帝,張永水漲船高,連此前那御馬監太監的名頭都不在乎地扔了,兩人之間反而有了些共同語言。這會兒張永便低聲說道:“李增到寧夏才幾天?往京城送的銀子便不下一兩萬,這還是不刮地皮,足可見這互市不開也是開,開也是開。倘若設個卡收稅……”

    “收稅那才多少錢?”

    張永聽到背後突然傳來了這麼一個聲音,回頭一看是徐勛,他便沒好氣地說道:“那些小兔崽子實在是不像話,一看到你就想都不想放行了,萬一我和苗公公正在背後說你的壞話,這不得被抓一個現行?”

    “你們要真是有心思在背後說我壞話,還能不吩咐人一看到我就死死攔著?再說了,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不好說,偏要到這大庭廣眾之下來說?”徐勛哂然一笑,見苗逵亦是啞然失笑,他便正色說道,“此前我都在見寧夏上上下下的將校,一直也沒顧得上你們在鎮守太監府的收穫。剛剛聽老張的口氣,似乎你們查出了不少事?”

    “當然不少,只不過,要按照律例,那自然是十惡不赦,可要是按照朝廷往外頭派鎮守太監的做派,他們也就是和前人差不多。而且在楊邃庵的手底下,想要大貪也貪不起來,誰不知道他這眼睛毒手底狠,還有你給他撐腰?”苗逵見徐勛但笑不語,他頓了一頓便繼續說道,“只是,走河套這一路的商隊一直都不在少數。尤其是冬天黃河封凍的時候,哪怕路上難走,可一個冬天只要走一票,而且路途又不算遠,就能比得上在本地一個冬天的利潤,所以大家都願意冒險。故而,火篩一部因為挨著寧夏這塞外小江南的關係,其實頗為富裕。”

    張永也接著說道:“正因為火篩占著河套,而且陝西三鎮都是只要他們不來擾邊就謝天謝地了,根本不會進兵剿滅,所以他方才有和小王子叫板的本錢。即便留著老弱婦孺在河套,帶著大軍遊走塞外和小王子周旋,這條後路卻一直都是沒人敢抄的。楊邃庵雖說深通邊略軍務,可貿然啟邊釁,這種事他卻不會做,火篩自然後顧無憂。只可惜,火篩沒兒子,即便是對小王子心存不滿的蒙古各部,也多半覺得他這注下了風險大,再加上小王子強勢多年,那個三王子也是一號人物,否則他也不至於孤立無援。”

    “兩位果然是厲害,剛剛還說李增鄧廣呢,這會兒就說起火篩來了。”

    徐勛打趣了一句,卻是直截了當地說道:“所以,把火篩圈了進來,生意可以繼續做,而且不妨做得明一些。內附的事情暫且是兩邊心照不宣,但等到這邊局勢穩了下來,那就不能再藏著掖著了。至於剛剛老張說的收稅……”

    他笑眯眯地看了一眼張永,這才含笑說道:“坐地收錢是不錯,但指望讓人吐出錢來,不是那麼容易的。若你們兩個肯留一個下來,把李增鄧廣的那點子家產投進去,也在其中摻和上一腳,一兩次三四次搶生意做下來,恐怕更多的人就會樂意奉上買路錢的。畢竟,寧夏城上下軍將這次免不了要清洗一次,新來的人初來乍到,恐怕難以鎮得住場面。所以,一路來是這寧夏城以慶王府,總兵府牽頭的走私路子,應該可以換一換了。”

    徐勛這話並不是開玩笑,然而,他看到張永和苗逵對視一眼,分明是在交流些什麼,他不禁有些愕然地挑了挑眉。讓他沒想到的是,苗逵輕咳一聲,竟是說出了另一個主意來。

    “這寧夏城的兩個鎮守太監都死了,朝廷總要派新人下來,這當口咱們兩個留一個下來,未免就有故意壓制人的嫌疑了。與其如此,還不如在這新任寧夏總兵的事情上動動腦筋。平北伯就沒有想過,把老陳留下?”

    陳雄?留下陳雄任寧夏總兵?

    徐勛在片刻的愕然之後,隨即便醒悟到,這恰恰是一個最合適的辦法。陳雄也是一員帶兵的老將了,留在京城練兵固然好,但對於這樣的老將來說,恐怕最希望的還是在邊陲獨當一面。沉思片刻,他便索性招手叫來了張永派在不遠處守著的一個小火者,吩咐去請陳雄過來。不消一會兒,就只見喝得滿面紅光的陳雄大步走來,身上儘是酒氣。

    “咦,這慶功宴上,三位不好好去飲酒作樂,躲在這種地方談什麼正事?”

    陳雄的酒量頗巨,此時腦袋還清醒得很。所以,一句打趣過後,他見三人全都在打量自己,他不禁大為詫異,低頭看看自己身上並未有什麼狼狽出洋相的痕跡,他頓時不解地問道:“我說平北伯苗公公張公公,你們這般看我做什麼?”

    “老陳啊。”苗逵見徐勛沒有阻止,便笑眯眯地說道,“你可願意留在寧夏鎮?”

    “留在寧夏鎮?咱們不回京?”儘管陳雄腦袋還清醒,但反應卻沒這麼快,此時有些莫名其妙地問了一句,見徐勛和張永都笑開了,他突然一個激靈驚醒了過來,一時又驚又喜,“這是說……這是說……”

    “這麼簡單的意思你還不明白?出了安化王朱寘鐇這麼一檔子事,姜漢的寧夏總兵自然是當不下去了。既然要人遞補,咱家和苗公公商量覺得肥水不流外人田,再說你從游擊到參將,也曾經在邊鎮多年,此前數戰也大功小功積攢了無數,又升了官廳副總兵,這總兵你是當得起的。”苗逵畢竟是陳雄的老相識,這會兒仍然是他開口,但說到這裡,卻少不得加重了語氣說道,“就看你願不願意挑了。”

    儘管兵部尚書是劉宇,而且九邊總兵這樣的職司並不是那麼容易定下的,但陳雄絲毫不懷疑眼前這三個人有這樣的能耐。因而,他只是片刻的遲疑之後,便爽快地點了點頭道:“怎麼會不願意?在京城憋悶了這許久,有獨當一面的機會,我求之不得!”

    “好!”

    徐勛笑著點了點頭,隨即就對張永和苗逵說道:“老陳陰謀詭計的事情他不擅長,你們兩個和他說說,我就不摻和了,再四處走走。”

    眼見徐勛竟是瀟瀟灑灑當了甩手掌櫃,走得比誰都快,張永和苗逵一愣之後,便雙雙罵了一聲,緊跟著,苗逵便拉著陳雄道:“放著大好的酒宴不吃,偏要在這吹風說話,咱家和張公公幹過一次這種傻事,眼下可不這麼傻了!走,咱們邊喝邊說!”

    下頭的慶功宴上已經是不少人都醉得東倒西歪,徐勛知道,倘若自己還是當年的府軍前衛指揮使,這當口下去與眾同樂沒關係,如今卻不適宜去湊這熱鬧。因而,在幾個高階軍官的席上露了個面喝了兩杯,他便悄悄退席,很快得知了寧夏總兵姜漢亦是早早消失不見的消息。稍一沉吟,他便喚了曹謐過來,對其耳語吩咐了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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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三十二章 雙雄會
  
    敗軍之將,不可以言勇。這句話從古到今,幾乎都是不變的真理。

    文官們若是在朝堂中一時錯判了形勢,興許還能東山再起;而武將們一旦打了敗仗,性命多半就直接賠進去了,還得搭上下頭無數將士。就算僥倖能夠保全自己的性命,回到京城也避免不了被追究敗軍之將的罪責,國朝之初最有名的一次便是深受寵信的淇國公丘福一仗大敗喪師三十萬,儘管自己當場身死,可盛怒之下的永樂皇帝仍是將其家眷一併流海南。

    姜漢卻一直認為這公平得很。武將戰功封爵,世職則是可以讓子孫後代承襲,就算出了敗家子,一般情形下總有條養家餬口的路子。可文官的蔭襲也就是一兩代人,本朝那麼多有名的宰相,家裡別說能夠三代都出進士,連著兩代能夠出息的就很少見了,竟是印證了一句話,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換成大白話便是富不過三代。所以,他一直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凡事都謹慎得很,可結果這一次卻捅了這麼大的一個簍子!

    從熱熱鬧鬧的慶功宴上回到了自己的總兵宅,儘管地方還是原本的地方,人還是從前的人,姜漢仍然忍不住生出了一種異常蕭索的感覺。他已經快到知天命之年,在各鎮總兵中算得上是年輕的,妻子留在老家照顧身體病弱的母親,撫育一對兒女,他身邊只有一個老妾照顧起居,丫頭僕婦兩隻手就能數得上來,倒是外院的親兵養了不少。

    此時此刻,此前喝了好幾杯悶酒的他一點也不想回到內宅休息,索性徑直來到了西邊的演武場。月光照在水磨青磚的地上,照在兵器架子上。顯得空曠而又幽深。酒意被風一吹,原本就有些漸漸上頭的他一時興起。索性走到兵器架旁。隨手抄起了一把少有用過仿唐陌刀,掂了一下份量便奮力揮舞了起來。然而,畢竟酒喝多了些,再加上腳下虛浮。這陌刀的份量又著實太重,他最終還是無力地垂下了胳膊。隨即苦笑著嘆了一聲。

    “也不知道回京之後是個什麼下場。”

    話音剛落,他就聽到外頭傳來了一個親兵的聲音:“大人,曹大人來了。”

    儘管曹謐的品級原本還不到被人稱之為大人的地步。但姜漢卻一丁點都不敢小看了這位年紀比自己兒子還小的少年人——要知道。年紀和曹謐也差不多的徐勛,是一個怎樣妖孽的存在。因而快步迎出來的他強打精神和曹謐寒暄了兩句,正要試探著問其來意,曹謐卻直接問道:“聽說剛剛姜總兵逃席而去,結果回來在演武場練了一會武?”

    “呃……”姜漢有些尷尬地斜睨了一眼那親兵,暗罵人多嘴。但隨即便賠笑道,“年紀大了。多喝幾杯就吃不消,所以只能逃席而去。結果也是因為酒喝多了,老夫聊發少年狂,到演武場隨手試一試,結果一把陌刀便經受不住了。”

    曹謐這才輕輕點了點頭,一板一眼地說:“我家大人看見姜總兵逃席而去,所以讓卑職來看看姜總兵去了哪兒。既然姜總兵是回了總兵府,又還有豪興演練兵器,我家大人讓卑職捎帶的話便可以說了。大人說,倘若姜總兵還有東山再起之志,那讓卑職對您說一聲,閒住之時,別把武藝軍略給丟下!”

    等到曹謐深深行禮後轉身離去,姜漢先是愣在了那兒,隨即便一下子明白了過來,此前的徬徨難安一掃而空。他的治下出了這樣了不得的謀逆大案,他這個總兵難辭其咎,輕則削職為民,重則流放,他根本沒想過還有冠帶閒住的可能性。畢竟,保住了官身,便是異日還有東山再起的希望,而不像削職為民那般,只能寄希望於下一位新君登基的恩赦,畢竟小皇帝還年輕,那不知道要等多少年。

    數日之後,寧夏平虜城東岸十幾里處的一個小丘上,先到一步的徐勛看著不遠處那一支三四百人的小股兵馬疾馳而來,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而他身邊的陸海等人,就沒有這麼輕鬆了,連續不斷的軍令傳了下去,一時間箭上弦刀出鞘,一副劍拔弩張的架勢。直到那邊廂的兵馬在相隔兩百步遠處停住了,緊跟著又有人出來喊話,這邊廂江彬看了一眼徐勛,便主動撥馬上了前去。好一會兒,他才掉轉馬頭疾馳了回來。

    “大人,是火篩沒錯。”說了這麼一句話後,江彬又補充道,“那個烏魯斯博羅特也來了。”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對於尋常人來說自然如此,但對於今次見面這三個人來說,至少從表面上來看,在最初提防地逐漸接觸之後,竟是彷彿一時相談甚歡。然而,只有緊緊跟著徐勛以備翻譯兩邊話語的江彬和曹謙才知道,笑吟吟地唇槍舌劍並不是儒生的專長。而眼尖的他們甚至能夠清清楚楚地發現,烏魯斯博羅特那隻手一直正在玩弄袖子裡那把短刀。一時間,兩人全都只覺得後背上的毛都炸了起來。

    一番試探之後,火篩方才若有所思地笑道:“中原有一句古話,叫做自古英雄出少年,所以,我對平北伯已經仰慕很久了,今天能第一次相見,說來也是長生天賜下的緣分。”

    火篩知道徐勛年輕,但這樣的年輕,仍是讓他驚嘆不已,一時間竟冷不丁想到了達延汗巴圖蒙克即位時的情景。那時候的巴圖蒙克只不過是滿都海背著四處征戰的一個孩子,如今時光一晃過去了幾十年,他老了,而巴圖蒙克雖是正當盛年,可也好不到哪兒去。征戰給巴圖蒙克帶來了眾多創傷和舊病,只可惜不曾磨滅了他的野心和雄心壯志。

    蒙古和明國,必然還會有一戰!只可惜,他未必能看得見了!

    “我對太師也是聞名多時了。”

    儘管達延汗巴圖蒙克並沒有封過火篩為太師,而明朝對太師這種銜頭也是絶不會輕易封賞,但徐勛還是用了這樣一個火篩一直對外的自稱。然而,下一刻,他便詞鋒一轉道:“從宣府大同直到延綏寧夏,你的足跡踏遍了我大明諸邊,但凡武將,有的畏你如虎,有的則是痛恨得恨不能噬你骨肉,至於百姓,則是一聽到你的名字便會驚懼交加。只可惜,再驍勇的將領也扛不住時光。太師,你老了。”

    被人當面說老了,換成別人必然會怒不可遏,但火篩是什麼人?他眯起眼睛笑看著徐勛,好一會兒才彷彿漫不經心似的說道:“誰都會老,就如同平北伯如今正當少年意氣風發,又受你們皇帝的信賴寵信,可這種東西能有多長久,你自己應該清楚才是。倒是我這輩子活了七八十歲,本錢都已經活回來了!”

    烏魯斯博爾特也冷笑道:“鳥盡弓藏的事情,你們中原的皇帝可沒少做過!”

    江彬和曹謙簡直不敢翻譯這種大逆不道的話,很想找兩個更加妥當的詞語,但在徐勛那逼視的目光下,兩人不得不硬著頭皮分別把火篩的原話和烏魯斯博爾特的一塊譯給了徐勛聽。見這位平北伯微笑著彷彿沒事人似的,他們方才鬆了一口氣。

    “我的事情,就不勞太師和二王子擔心了。”徐勛哂然一笑,這才慢悠悠地問道,“不知道汗庭的那位濟農三王子,此番狼狽而歸之後會怎麼在你們那位大汗面前交待?”

    剛剛彼此試探之後又是一陣言語交鋒,此時涉及正事,烏魯斯博爾特也就收起了此前的敵意。儘管他是敗在徐勛手中方才有之後的屈辱和亡命,但畢竟不是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看了一眼火篩,他便沉聲說道:“巴爾斯博羅特大敗而歸,汗庭之中支持我大哥兒子為繼承人的呼聲就占了上風。他雖然僥倖逃了一條性命,但損兵折將之後威望大減。而我派人把圖魯勒圖完好地護送了回去,也讓不少圖魯勒圖的追求者覺得他無能。”

    說到這裡,烏魯斯博羅特想起火篩曾經對江彬說要把圖魯勒圖送給徐勛,忍不住又盯著徐勛看了片刻,這才似笑非笑地說道:“如今汗庭之中紛爭不斷,太師正好能夠騰出手來。之前平北伯那個趁火打劫的提議,如今要收回去還來得及!”

    “收回去?”徐勛見火篩饒有興緻地看著自己,他突然哈哈大笑了起來。好一會兒,笑聲戛然而止的同時,他便直截了當地說,“我怎麼聽說,二王子那位父汗,如今正在各部點兵,不日就會大軍開拔?”

    烏魯斯博羅特頓時臉色一沉,旋即方才嗤笑道:“平北伯莫非以為我是三歲小孩,會被你這一詐嚇倒?”

    “是不是詐你,二王子自己知道。”徐勛斜睨了一眼火篩,無所謂似的說,“橫豎對我大明來說,你那位父汗率兵過境不是一兩次了,如今從宣大一直到陝西三鎮,全都是嚴陣以待,再加上京城正在點兵,你那位父汗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真的全線攻進來。可是對於你們來說,這一擊恐怕就未必吃得起了。倘若二王子認為我之前那提議是趁火打劫,那容易得很,咱們就此別過,就當我今天沒來過!”

    見徐勛竟真的扭頭就走,烏魯斯博羅特只覺得一股火氣直衝腦際,一直在袖子裡把玩的那把短刀一下子就露了出來。然而,曹謙和江彬原本就是一直嚴加戒備,此時雙雙佩刀出鞘,一下子擋在了烏魯斯博羅特身前。直到這時候,火篩方才再次開了口。

    “大戰至今也就過去了十日,敢問平北伯的消息是從哪兒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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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三十三章 抉擇
  
    聽到火篩的這話,徐勛方才緩緩停下了步子。然而,他卻沒有回頭,而是就站在那兒哂然笑道:“太師這話問得不嫌唐突麼?就好比當年我朝先帝崩逝,你們那消息比誰都快,如今這麼一場大戰,你們那位大汗是怎個光景,我朝當然不會不知道。”

    火篩聞言頓時面色一凝。

    這怎麼一樣!要知道明朝一直自居天朝大國,朝中人等甚至連蒙古國中君王更疊時那些親戚關係都弄不清楚,對於草原上重要大戰的交戰雙方乃至於死傷亦是不甚瞭然,怎會突然這樣消息靈通了起來?想起徐勛此次動用的手段,他心裡不由得突然閃現出了一個念頭。

    蒙古各部但凡稍有野心者,一直都有細作佈置在九邊各地,伺機打探中原朝廷變動,乃至於對蒙策略的變更,一切都瞭若指掌。而那些和各部有貿易往來的商賈邊將等等也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提供各種便利。但這是一把雙刃劍,倘若明國也在那些商賈中派遣探子……

    他衝著滿臉憤怒的烏魯斯博爾特又使了一個眼色,這才聲音平和地說道:“大戰將起,平北伯也不用一味說大話,你們明國雖然兵多將廣,但要從京城調動軍馬,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要知道,你們當年那位英宗皇帝御駕親征,調動軍馬是快了,可結果卻後續補給跟不上,再加上軍令混亂,結果當了也先太師的階下囚,你就算位高權重,也不是皇帝,這兵馬調動能有多快?事到如今,我們不如打開天窗說亮話!”

    被楊一清點名跟來的夏言距離這兒十幾步遠,雖說不得插話。可是,他身邊卻有一個精通蒙語的王景略在。聽其小聲翻譯著那邊的談話。他倒不虞有什麼話聽不懂。然而,就是因為王景略的翻譯過於大膽,他不禁聽得一頭冷汗直冒,暗想蠻夷就是蠻夷。對自己的君主都敢謀逆造反,更不用說在徐勛面前說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了。

    因而。見徐勛最終還是轉過身來,朝著火篩緩緩走了回去,而曹謙和江彬亦是緊緊跟上。一時兩邊又低聲說起了什麼。他不由得向身邊的王景略催促道:“他們都在說什麼?”

    儘管王景略已經是把自己的耳朵豎了起來,可竭盡全力也只能聽到寥寥幾個字,只能無可奈何地說:“夏相公,真不是我不給你翻譯,這實在是聽不見啊。我只聽見什麼茶磚,什麼邊牆。什麼劃定聚居區,別的什麼都聽不見!要不。咱們上前一些?”

    夏言倒是很想靠近幾步聽聽那邊究竟在商談什麼,可不說徐勛會不會因此認為自己莽撞,就是那邊廂虎視眈眈的蒙古人也不是好相與的,因而,他只能耐著性子站在那裡,聽王景略小聲翻譯好容易辨出的幾個詞句,心裡猜測著兩邊究竟達成了什麼協議。直到火篩等人大步離去,徐勛亦是帶著曹謙江彬轉身回來,他方才連忙迎上前去。

    “傳令下去,預備回寧夏!”

    等到那邊的幾個將校立時傳下軍令去,徐勛方才對夏言說道:“公瑾,你這幾天自己好好斟酌考慮,是留在陝西輔佐邃庵公,學一學那些實務軍略,還是隨我回京城。當然,你也可以選擇回鄉預備今年的鄉試。不管走哪條路,選擇都在你自己!”

    自己當初慷慨激昂地對徐勛說了一通復河套的利害關係,本以為頂多得到一聲讚許便是最好的結果了,可徐勛不但嘉賞了他的那番話,而且直接就把他捎帶了上路,還讓他跟著楊一清東奔西跑,領略了一回真正的行軍打仗是怎麼回事,此番又見識了從天順年間開始就肆虐邊疆,讓九邊上下不得安寧的火篩,還有烏魯斯博爾特這位蒙古王子——因而,當看著徐勛撂下自己徑直上了馬,夏言不禁露出了幾分猶疑。

    回去鄉試是不用再考慮了。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要是他志在今科鄉試,那麼此前就不會貿貿然丟下功課千里迢迢從南京跑到京城來。可徐勛給他的那前兩個選擇卻讓他委實難以決斷。士為知己者死,加上從前那一樁,他是應該跟著徐勛回京的,儘管徐勛家中便有一個赫赫有名的唐解元,但唐伯虎擅長詩詞書畫,實務卻是普通,他不愁沒有用武之地。可是,跟著楊一清那些天裡,他才知道什麼是紙上談兵,貿貿然置身於朝廷中樞政爭,他一個監生真正能做的事情其實極其有限。可是,這種二選一的抉擇,向來是最得罪人的!

    “夏相公,夏相公?”

    直到耳邊傳來了一陣喚聲,夏言才一下子驚醒了過來。見是王景略那張胖臉幾乎快湊到了自己的鼻根前,他慌忙往後退了一步,這才尷尬地乾咳一聲道:“對不住,一時走神了。”

    王景略剛剛就在夏言身邊,徐勛那幾句話他聽得清清楚楚,再加上這一程路上他奉了楊一清之命跟著夏言,心里約摸也有些計較,當即便笑眯眯地說道:“夏相公,恕我這個粗人多嘴說兩句。剛剛平北伯的話我都聽見了,此前我畢竟和他一路過一陣子,隱約覺得,他這話不是試探你,而是要你自個兒選一條路。跟著回京,自然脫不了幕僚策士,留在陝西說是輔佐楊大人,其實更要緊的是一個學字。否則,同樣都是讀書人考中進士之後放出去當官,為什麼有些人能當大官,有些人卻終身不過五品?”

    夏言不想這肥頭大耳的傢伙非但不是草包,反而能說出這樣精闢的話來,頓時愣了一愣。好半晌,他才反問道:“那你是說,我留在陝西?”

    “老王我可沒這麼說,主意還是要夏相公你自己拿。”

    王景略憨厚地一笑,可只要看過他王大胖子打仗風格的人,就知道這傢伙和憨厚完全搭不上邊。等到撇下夏言之後自己去上了馬,見那書生依舊眉頭緊皺拿不定主意的樣子,他便在自己那匹坐騎上舒舒服服伸了個懶腰,隨即使勁拍了拍那馬頸子。

    “大黑,還是你主人我爽利。楊大人問我是去京城還是留在陝西,俺二話沒說就直接答留下!京城那地方是好,可俺這胖子人生地不熟的,除了這一身肥肉之外,也就是些打仗守城的歪本事,去了京城豈不是連帶平北伯都惹人笑話?寧為雞頭不為牛後,咱在這兒好歹是個說得上話的人,何必到京城去看人臉色?”

    王景略的這自言自語實在是聲音大了些,聽得清清楚楚的夏言一面暗罵這胖子是故意的,一面卻終於下定了決心。當這一路回程終於來到了寧夏總兵府的時候,他下馬之後立時快步追上了前頭的徐勛。

    “大人,學生願意留在陝西向楊大人學習實務軍略!”

    徐勛立時轉過身來,見夏言滿臉鄭重,他沉吟片刻便笑著點點頭道:“好,回頭我就對邃庵公去說。既然你要留下,那你可得做好準備,接下來這幾個月是陝西最忙的時候,而且那不是忙於案牘,而是四處奔走的,到時候撐不下來可是你自己的事!”

    “是,學生一定會竭盡全力!”

    “那你自己去做預備吧!”

    見夏言長揖行禮過後轉身離去,徐勛不禁滿意地微微頷首。幕僚策士這等人他不是不需要,可甘於做這些事情的,不是科舉再無希望的落第舉人秀才,如張文冕此等人,就是像唐寅這樣曾經從雲端跌落谷底,如今雖說再次復起,卻已經猶如閒雲野鶴那樣的人。而夏言這樣年輕而又正當雄心勃勃的,留在身邊還不如放到好地方磨練磨練,如此一來他日一中進士,便能立時三刻派上用場!

    然而,當和楊一清會面之後,他卻沒有先提夏言的事,甫一落座便直截了當地說道:“和火篩已經談妥了,他會立時三刻組織麾下人馬騰出沿河那段地方,你先把人送上去預備築邊牆事宜。但是,不用進展太快,接下來就會到了黃河的豐水期,要渡河不是那麼容易的,所以,將此前興武營這一帶的邊牆加固嚴實,這才是重中之重。”

    “那火篩的條件呢?”

    “茶葉、糧食、兵器。”

    徐勛言簡意賅地說出了這六個字,見楊一清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來,他便開口說道:“茶葉可以給,糧食只能少量少量地給,至於兵器,讓先頭那些商旅去做,夾帶數量不許超過從前,而且要嚴格限制箭支數量。”

    楊一清微微點了點頭,隨即便面色凝重地說道:“河套雖好,卻不值得火篩非得占著這麼一塊地方不去,他應該能看出來,圈河套對他有一時之利,但卻有長久大害。難道說……”

    “也許你猜得沒錯。這次會面,火篩頗有些色厲內荏。他從天順年間就開始率兵入寇,如今七老八十,別說是草原上日日拚殺的漢子,就是中原養尊處優的富家翁,也應該快支撐不住了。倘若不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外孫又沒法接過重擔,他應該不會這麼容易屈服。”

    英雄末路,美人遲暮。對於這種話題,並不喜歡傷春悲秋的徐勛和楊一清都沉默了,但沉默之中卻有幾分如釋重負。足足過了好一會兒,徐勛方才話鋒一轉提到了夏言的事,楊一清自然爽快地答應了下來。下一刻,這位三邊總制卻開口道出了另一件事。

    “對了,安惟學離城進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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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三十四章 天子之怒
  
    對於京城來說,四月末的天氣已經足夠炎熱了。大中午的太陽火辣辣照得人腦袋發昏,但凡不是必得在這時候出來的人,往往都在陰涼去處躲著,而那些必要在這時候出來走路幹活的,也都動作飛快,只想著事情做完能歇口氣納個涼。

    然而,就在這大中午最毒辣的日頭底下,卻有一個五十出頭的乾瘦老漢一動不動站在那兒暴曬。他額頭已經滿是豆大的汗珠,身子也搖搖欲墜,但腳下卻不敢挪動半步。而就在他身前不遠處,便是他進進出出過無數次的凝翠亭,可這一次,就是那麼十幾步的距離,他卻愣是不敢靠近。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就在劉瑾只覺得整個人從內到外都是滾燙,眼前一片模糊,腳下也險些支撐不住的時候,旁邊卻突然伸出了一隻手攙扶住了他。迷迷糊糊的他看清楚那是瑞生,緊跟著就瞧見了面前餘怒未消的朱厚照。鬆了一口大氣的他蠕動嘴唇叫了一聲皇上,可下一刻,他便腦袋一偏昏了過去。

    朱厚照先是一愣,隨即便氣急敗壞地叫道:“劉瑾,給朕醒醒!”

    瑞生見自己攙扶著的劉瑾一動不動,而朱厚照那臉上表情說不清是焦慮還是擔心,情知這不是落井下石的時候,連忙出聲說道:“皇上,恐怕是中暑了,得趕緊請太醫。”

    “對對……你們還愣著幹什麼,快去叫太醫!把太醫院那幫子人都給朕叫來!”

    雖說此前心裡還窩著一肚子火,可是,真看著頭髮花白的劉瑾就這麼昏倒在面前,朱厚照仍然生出了幾分懊悔來。安化王朱寘鐇造反固然是可惡至極,張永和苗逵聯名的那通奏摺上所述王寧李增鄧廣的所作所為,固然這幾人全都是罪該萬死,可這也不能全都怪劉瑾,徐勛收拾善後的奏摺上不是提到,朱寘鐇早有亂謀。上上下下籠絡了不少寧夏文武?人派出去了。誰會知道竟然會在外頭打著他這個皇帝和劉瑾這個司禮監掌印太監的名號招搖撞騙?

    因而,等到將劉瑾送到了西苑太素殿中,幾個急急忙忙趕過來的太醫御醫先後診治,道是輕微中暑,開了好幾個方子,朱厚照卻仍沒有離去,直到院使親自趕來,幾針下去把劉瑾弄醒了,他這才總算安下了心。因見劉瑾誠惶誠恐地要坐起身來。他當即不由分說地把人按在了床上,又劈頭蓋臉地痛斥了起來。

    “朕正在氣頭上,你就不會乖覺些,先退下去等朕氣消了再來見?一大把年紀了,在那樣毒的日頭底下站著,你難道想找死?你死了倒痛快,不知道朕有多擔心麼?”

    聽到小皇帝一怒之下,竟是說話顛三倒四了起來。原本心裡七上八下的劉瑾終於如釋重負。然而。當著朱厚照的面,他仍然哭喪著臉說道:“皇上,這都是奴婢看錯了人,方才招惹出了這麼大一場禍事,別說站在太陽底下思過懺悔,就是跪在這日頭底下也是應當的。都是奴婢識人不明任人唯親,這才讓皇上被人詆毀,奴婢罪該萬死……”

    “好了。你給朕閉嘴!”

    朱厚照惡狠狠地瞪了劉瑾一眼,隨即冷哼一聲道:“來人,把劉瑾送回直房歇息,要什麼藥只管去御藥局取,司禮監的事情不用他去照管了,奏摺全部送到朕面前來!”

    劉瑾聞言大吃一驚。皇帝這番話固然顯示出自己仍是寵眷未衰,司禮監也並未讓別人去染指。可小皇帝突然勤奮了起來,打算看這些天的所有奏摺,那萬一有什麼幹礙的東西,麻煩就大了。於是,儘管對張文冕建議這場苦肉計的結果最初還算滿意,此刻他卻不免有些慌亂了起來,一掀被子便順勢滾了下床跪在了小皇帝面前。

    “皇上,奴婢多謝您的體恤,可這大熱天的,如今累計的奏摺又多,倘若您真的全都看下來,別的事就什麼都甭想做了。司禮監少了奴婢一個耽誤不了事,還是讓他們照舊節略呈報才是,外頭還有幾位閣老呢。只是奴婢鑄成這樣的大錯,日後恐怕再也服侍不了皇上了,還請皇上一定要珍惜自個兒……”

    朱厚照也只是一時興起方才說要遍覽所有奏摺,可一想想那是一項多麼繁重的任務,他歪著腦袋一想,最終便決定還是聽劉瑾的。可聽到最後一句,他頓時惱了,上前一把抓住劉瑾的胳膊,輕輕巧巧就把這乾瘦的傢伙給拎了起來,端詳了人老半晌方才沉聲說道:“你回去先養著,這種喪氣話給朕少說!你才多大年紀,再跟朕十年二十年不在話下!”

    眼見劉瑾涕淚交加,想要跪下磕頭卻被朱厚照死死拽住,一旁的瑞生忍不住暗自咂舌。他起初還以為這次的事情足以讓劉瑾栽個大觔斗,甚至於下台也不足為奇,誰知道劉瑾連負荊請罪都還沒做到,只在太陽底下曬了這一場昏了這一次,小皇帝就說出了這樣的話來。一時間,他大為慶幸在最初得到消息之後偷偷溜出城去見了一回蕭敬。

    還是蕭敬鄭重地囑咐他,平日該怎樣現在還怎樣,千萬不要貿然行事以至於弄巧成拙!

    等幾個小火者把劉瑾抬走,朱厚照卻沒有離開這太素殿,而是面色很不好地跌坐在靠著南窗的軟榻上發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突兀地問道:“安化王朱寘鐇的那道檄文,你也看見了?”

    儘管這屋子裡除了瑞生,還有兩個太監在,但瑞生知道這話只可能是問自己。因而他遲疑片刻,這才低頭說道:“皇上忘了,小的不是看見,是您讀了出來,小的都聽見了。”

    朱厚照愣了一愣,隨即才突然笑了起來,但那笑聲卻不如平日裡的縱情暢快,卻是蘊藏著深深的怒火。因而,當他問出下一句話的時候,原本就氣氛僵硬的屋子裡更是瀰漫著一股讓人窒息的沉默。

    “主幼國危,奸宦用事,舞弄國法,殘害忠良,蔽塞言路……嘿,說得真夠好聽的!朕雖然年少登基,可也不是凡事被人糊弄的性子,怎麼在他們眼中,朕就成了個少不更事的幼主了?至於殘害忠良,朕就更不明白了,那些個忠良們一個個是自己要走的,還有就是上書危言聳聽的,這些人不走,難道還要朕把自個信賴的臣子給攆走?要不是徐勛說安化王朱寘鐇竟已經被一個歌姬手刃刀下,就沖這一篇顛倒黑白的檄文,朕就要把他押回京城碎屍萬段!”

    瑞生心裡很明白,小皇帝暴怒之下的這番話並不是對自己說的,而是發洩心中的怒火,因而只低下頭不吭聲。他都如此,另外兩個太監就更加沉默了,垂手低頭的時候,恨不得把頭直接埋進衣領裡頭去。果然,朱厚照越說越怒,隨著他劈手砸了一個杯子,這幾天在人前一直死死按捺的火氣,這會兒全都顯露了出來。

    “不但是西北,畿南一帶那些土匪盜賊搶地盤的連場大戰也被人拿出來做文章,要是他們知道那是徐勛設計在剿匪,朕看他們是不是無地自容!說什麼盜匪橫生,都是因為朝中奸佞橫行!說什麼民不聊生,需得施行舊時仁政,不能妄動祖宗成法!說什麼偏聽則暗,需得廣開言路,就差沒直接讓朕下罪己詔了!這些混帳,這些混蛋,混帳王八蛋!”

    朱厚照這一氣之下腦袋發昏,一口氣把那些在群臣面前不能露出來的髒話一股腦兒傾瀉殆盡,這才覺得心裡好受了些。他一下子往後重重一仰,好一會兒才無精打采地說道:“不知道徐勛什麼時候回來……他不在,劉瑾又那個樣子,朕都不知道該找誰好好說說話……”

    話音剛落,瑞生正為難該怎麼答話的時候,門外卻突然傳來了一個小心翼翼的聲音:“皇上,提督西廠谷公公求見。”

    “谷大用?”朱厚照微微一愣,一個鯉魚打挺坐起身來,歪著腦袋想了一想,突然悶聲說道,“對他說,朕心情不好,見他也是發脾氣,有什麼事改天再說!”

    這個答覆顯然不能讓外頭通報的那個小太監安心。然而,聲音還是立時沒了。只不過,隔了好一會兒,門外卻直接響起了谷大用恭謹的聲音:“皇上,奴婢真的有要緊的事情,可容奴婢進來說話?”

    不等朱厚照拒絶,隨著門簾被一隻手高高打起,竟是笑容可掬的谷大用直接闖了進來。見小皇帝愕然之後就露出了氣惱的表情,谷大用行過禮後就笑眯眯地說道:“皇上心情不好,才更應該見見咱們這些從前的舊人。您從前也有過不高興的時候,要說疏解這些情緒,有誰能比得過咱們?奴婢今兒個有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要告訴皇上。好消息是,聽說平北伯已經從西邊的寧夏動身回京了。”

    朱厚照聽到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原是根本不想聽,可谷大用一口氣把好消息說了出來,道是徐勛已經動身回京,他立時眼睛大亮,竟是連壞消息也不覺得有什麼愁人了,立時追問道:“那壞消息又是什麼?”

    “這個嘛……”谷大用卻停頓了片刻,這才乾咳一聲道,“奴婢察知,有人要對平北伯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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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三十五章 歸心似箭,殺意伏

    去的時候沿邊牆查看各堡兵備武備,或停留或深查,即便走馬觀花,一路仍然耗費了不少時間,而回程的時候徐勛就沒那麼多麻煩了。他依舊過其城而不入,日行夜宿,而且不再走沿邊驛道,而是邊鎮腹地的官道,因而只精選了三十名護衛馳驛而行,每日都要行進三百里左右,每日只睡三個時辰,其他時刻都在馬上。這樣的速度雖比不上四百里六百里這些特別加急的軍情文書,卻也已經相當驚人,當他耗費七八日,這一日午後終於進了居庸關南口時,身心疲憊的他頓時長長舒了一口氣。

    入關入關,雖說這個關字有眾多解釋,但對於時下來說,進了居庸關,那就算是真真正正快回家了。宣府到京城不到三百里地,他今日不到卯時就從宣府城外的驛站出發,看情形應該能在日暮之前進京——當然,就算關了城門,他就算坐了吊籃也非進城不可!

    居庸關的關溝便是赫赫有名的太行八陘之中的軍都陘,儘管如今的燕京八景被李東陽妙筆一添的十景詩中,又加了南囿秋風、東郊時雨兩項,變成了燕京十景,但居庸疊翠仍然位列十景之中,且享譽盛名。過了北關之後,走在兩邊重巒疊翠的關溝之中,即便時值中午,氣溫不可避免地漸漸上升,但徐勛仍是生出了幾許心曠神怡的感覺,一時不禁放慢了速度。

    他這一慢,別人自然紛紛跟著勒馬不提。曹謐此番仍是留在寧夏,此刻便是曹謙跟著策馬上來,見徐勛若有所思地仰頭看著兩邊的山巒樹木,他便開口說道:“大人,這兒自古以來就是兵家必爭之地。當初蒙人滅金就是進的此關,後來我大明建國,是中山王和開平王帶兵重建的這居庸關。此前咱們經過這兒的時候還查看過軍備,卻是比各邊那些堡壘好多了。”

    “就在近畿,要是連那些糊弄我們的表面功夫都不做,那就說不過去了。更何況……”徐勛想起前年虞台嶺之戰後,王守仁還曾經到居庸關整飭軍備,又想起人已經被遠遠打發到了貴州龍場驛,連帶其父王華也一樣左遷到了南京,忍不住怔忡了片刻。就在他這微微發呆的時候,江彬突然策馬疾馳了過來。

    “大人,這條道彷彿有些不對勁。”江彬見曹謙皺眉看他,他也不在乎,只加重了語氣說道,“這條道是京畿往西北的要道,平日裡怎麼也應該車來馬往絡繹不絶才對,可咱們從居庸關出來之後,這一路倒是超過了不少大清早出發前往京城去的車馬,可是來的車馬卻幾乎都連影子都看不見。可之前入關的時候,可沒人提起過這前頭出了什麼事。”

    被江彬一說,之前只想著進了居庸關便是京城的徐勛立時醒覺到了這一點,而曹謙更是滿臉的凝重。他甚至不等徐勛開口便立時建議道:“大人,江游擊既是如此說,那麼如今有兩個法子,一是派人去前頭探路,二則是立時回居庸關,讓人加派兵馬護送咱們回京。卑職建議大人用後一個法子,畢竟咱們此行總共就三十餘人,貿然分兵實屬不智。”

    江彬也好曹謙也罷,儘管一個才跟了自己數月,一個也不過跟了自己一年,但徐勛對他們的判斷自然信任。於公於私他都是歸心似箭,可因為心急而被人鑽了空子就得不償失了。再加上他此前曾經有意露出空子讓那江山飛行刺過一回,那滋味已經讓人心驚肉跳,如今實在不想嘗試第二次,於是,他只猶豫了片刻,便當機立斷地說道:“好,掉頭回居庸關!”

    關溝兩側雄峻險峭,再加上如今這天氣恰是樹木鬱鬱蔥蔥的時節,藏上個把人自是異常容易。因而,當山上埋伏著望風的一個漢子發現那一行人竟掉轉馬頭徑直往回疾馳而去的時候,不由得為之大愣,慌忙用銅鏡反光報信。可眼看那一行人去得風馳電掣,他就是再笨也知道這一回是追不上了。一時林中光影憧憧,一路傳信之後,當溝口那個臨時的巡檢關卡上的白瑛瞧見了林中的那一縷反光時,饒是他之前面對那許多被攔截下來的車馬和官吏亦是面不改色,這會兒卻登時心中一沉。

    徐勛那一行人怎麼會突然折返,是哪裡露出了破綻?若是他們再往前一些,便可以炸開山石封閉後路,來一個甕中捉鱉,如今看來卻難了!

    “各位鄉親父老,官道上那些倒伏的樹木還有亂石再過一陣子就能清理乾淨,請大夥兒再耐心等一會兒!”

    聽著那瘦高個巡檢大聲嚷嚷著安撫來自京畿的這些行路車馬人等,白瑛左思右想,最後終於打定了主意。那次白洋澱順利會盟之後,他固然是被人奉為盟主,可距離把那些刀頭上討生活的漢子聚成一股繩的目標還很遠,更讓人難以置信的是,馬頭寨的大刀馮突然聲勢大漲,原以為不過烏合之眾,可這些人居然陸續吞併了鄰近幾個州縣的不少響馬盜,隨即直接向楊虎下了戰書。若是按照楊虎的提議,他本該先去解決那股礙事山匪的。可現如今徐勛就要抵達京城,倘若被他安全回去,日後就別想有這樣的機會了。

    古往今來,白蓮教策動的民間起義不知凡幾,可真正聲勢震動天下的,便只有元末的那一回,說來說去,便是大勢。如今劉瑾任人唯親變革舊制,天下怨聲載道,無論是挑起兩虎相爭,亦或是真正除了徐勛,朝中再無可制劉瑾的人,必然朝綱更加敗壞,那時候席捲天下就不是沒有可能的!

    因而,他緩步走到滿頭大汗的巡檢面前,低聲說道:“柴巡檢,指不定這裡頭的路上還有人被堵得動彈不得,不如貧道帶人去知會一聲,讓他們莫要焦急。還請柴巡檢與貧道一道手書,貧道也好順路去居庸關一趟,與守將上下言明,讓他們派了兵馬來,收拾起來也快。”

    “好,好,多謝道長您仗義了!”

    那瘦高個巡檢原就糾結於自己的地盤上竟是出了這等倒霉事,一上午被人埋怨得頭皮都發麻了。此時此刻,他一面慶幸有這麼一個步行走路的遊方道士發現得早,現如今還能夠抓緊疏通,一面憂心這事兒回頭該怎麼報上去,對於這個熱心遊方道士的提議自然連連點頭。等到寫了手書交給白瑛,等白瑛過去了,他這才扯開了嗓門,再次開始安撫被自己攔了下來的車馬。

    一路輕輕巧巧躍過了那縱橫幾十棵樹木,以及那些滾落在官道上的亂石,又往前疾行了不遠,白瑛順順利利和早先安設在兩邊密林之中的人手會合了。此次白瑛本不打算親自動手,但此時既是出了岔子,他在問明事情原委,判斷徐勛等人不管是發現什麼也好,是另有事端也好,總之是折返了居庸關,他默立良久便吩咐其他人一塊暫且退走,竟是自己邁開兩條腿大步流星地往居庸關的方向趕去。

    白瑛自幼練氣練武,如今儘管已經五十開外,但此時做道士裝扮,看上去仙風道骨,一股出塵之氣。此刻從居庸關往東的路上已經有了不少車馬,但凡有人看見他這一步邁出去便抵得旁人兩三步,而且臉不紅氣不喘的樣子,人們大多都以為這是出了陸地神仙,待到人停下步子上前稽首道是前路堵塞,這才慌忙道謝不迭。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白瑛突然停住步子,隨即單膝跪下耳朵貼著大路聽了好一會兒,隨即站起身來,就這麼氣定神閒地站在了路當中。不多時,那馬蹄聲便由遠及近地傳來,須臾,官道遠處就揚起了一陣陣煙塵。

    徐勛一行人突然折返居庸關,讓居庸關參將吳綬嚇了一跳,待聽明白江彬和曹謙所述,他絲毫不敢怠慢,立時依言撥出了三百兵馬給徐勛隨扈,派了一個最最心腹的指揮僉事帶隊。這一路上江彬和曹謙都提高了戒備,就連徐勛自個兒也不時若有所思地往兩邊山道張望,這速度和之前日馳三百里的風馳電掣自然不可同日而語。因而,當前隊傳來路中央有人擋路的通報之後,隨著大隊人馬換換停下,徐勛只覺得一群護衛牢牢把自己擋在了正當中。

    “欽差平北伯回京,誰敢擋路?”

    “貧道白方,奉前頭巡檢司柴巡檢之命,特意往居庸關報信。前方不知為何亂石樹木倒伏在官道上,斷絶了通路,以至於東邊來自京城的車馬都過不來。巡檢司正在緊急清理,只是工程不小進展緩慢,所以讓貧道來知會一聲。這是柴巡檢的手書。”

    居庸關防範的主要是西北面的虜寇,雖則在關溝一帶也有部分駐軍,但卻人數不多,主要仍是在南口北關一帶。此時此刻,當一個親兵去接過了那個老道拿出來的書信,隨即送到了徐勛手中時,他取出信箋一看,見署名果然是給居庸關參將吳綬,便若有所思地遞給了旁邊護送他的那個指揮僉事,對其問了兩句後又在一群護衛的簇擁下到了前頭。

    打量了一番那個仙風道骨的道士,徐勛便沉聲問道:“這幾日京畿一帶並沒有下雨,怎會有樹木倒伏亂石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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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三十六章 殺局鬧劇
  
    儘管聞名已久,但這還是白瑛第一次見到徐勛。他在京城只是一個會兩手醫術,家境還算小康的平頭百姓,從沒有興趣和某些人一樣在達官貴人出行的時候圍著看看熱鬧,也從沒有興趣到那些庭院深深的大宅門前憧憬富貴榮華,更從來不會在官員豪紳面前顯示自己的杏林聖手。所以,和官場從未有過交集的他此時此刻真正見到徐勛,第一感覺便和其他所有頭一次見這位天子信臣的人一模一樣。

    實在是太年輕了……年輕得甚至有些過分了!

    然而,這種感覺卻在徐勛問出這第一句話之後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再次彎腰打了一個稽首,這才沉聲說道:“貧道也不知道究竟怎麼回事,只是好容易越過那些障礙之後,方才發現不少樹木都有砍伐的痕跡,至於那些亂石,發黑的地方彷彿被火燒過。聽說近畿這幾個月來常有盜匪山賊火拚,貧道猜測,興許是他們心懷叵測,蓄意所為。”

    徐勛聞言眉頭一挑,沉吟片刻便對策馬跟上來的那個指揮僉事道:“既如此,繼續往前,到那阻塞的地方之後,就地幫忙清理。這條關溝是溝通東西的要道,別說阻塞一天,就是半天也會耽誤無數事情,待清理完之後,我另有犒賞!”

    白瑛聽到這道軍令傳遍上下之後,四下里倏忽間便是一陣陣轟然應諾,不禁心中暗嘆——怪不得徐勛能以區區不到弱冠之齡就躍居如此高位,單單這出手大方就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有些官員有心無力,有些官員是生來的鐵公雞,但更多的官員則是怕言官彈劾籠絡人心。所以,當瞧見徐勛揚鞭朝自己示意的時候,他微微一沉吟便快步走了過去。

    “道長便是靠兩條腿走了這幾里路?”

    見白瑛點頭。徐勛便含笑說道:“勞煩道長走這一趟了。只是,這兒既然有五百兵馬。居庸關那一頭你也不用去了。徑直帶我們去那道路阻塞之處就行了。倘若你會騎馬,我便讓下頭人分一匹空餘的馬給你。”

    “多謝平北伯體恤,只是貧道雲遊天下素來靠的便是兩條腿,實在不會馬術。而且若是帶路。貧道不用騎馬。”

    “哦?”

    徐勛微微一愣,見那道士一個稽首之後。竟已經是扭頭大步朝來路行去,他只看了片刻就頓時眼神一凝,立時吩咐起行跟上。儘管此時軍馬並未全速疾馳。但只見那老道邁開大步。竟是一直保持在最前,他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氣。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看來日後不能小覷了這天下英雄!

    等到了那一片足有二三十米,到處都落滿了亂石樹木的阻塞之處,見已經東邊那一頭阻塞的車馬綿延出去老遠,就連西邊靠居庸關的這一邊。也已經有二三十輛車塞在那兒動彈不得,徐勛當即示意隨行軍馬上前幫忙清理。沒過多久。那邊廂發現動靜的巡檢司柴巡檢便在幾個弓兵的攙扶下費勁地爬了過來,得知竟然是平北伯徐勛,本以為是居庸關參將吳綬派了麾下將校來的他頓時唬了一跳,站在徐勛面前時甚至連話都有些不會說了。

    徐勛隨口問了兩句,見人太過緊張,哂然一笑之後便不再多言,只吩咐其讓巡檢司的人加緊清理,又拒絶了吳綬派來的那個指揮僉事讓他先回居庸關休息的建議,而是就在路旁尋了個乾淨的石頭坐了下來,從馬褡褳裡頭取出了紙筆,若有所思地寫寫畫畫了起來。

    這次他是日行三百里趕回京城,因而張永和苗逵都沒有同路,而是帶著剩餘的人馬一路上繼續招搖過市地回來,順便到大同宣府這些之前過其門而不入的堅城巡查一二。此時此刻,他三兩筆就在紙上勾勒出了河套的地形,正在琢磨接下來該當如何,突然就只聽耳邊傳來了兩聲叱喝。抬頭一看,他就發現曹謙和江彬一左一右擋在了自己面前,而起頭那個道士站在十幾步遠處,臉上有些不自然。

    “道長找我有事?”

    此時天色漸漸昏暗,白瑛本思量著能否趁著徐勛對自己未起疑心,上前試一試是否有出手的機會,倘若可以便趁機下手,然後從山上潛逃。然而,看到徐勛那些護衛一個個全都是虎視眈眈,他便知道要在這樣防範周密的情形下動手著實困難,而且事成之後十有**得搭上自己的一條命。於是,他便只在原地打了個稽首。

    “貧道正急著往京城去,不知道能否先行一步?”

    先頭已經瞧見了人矯健的身手,因而徐勛雖瞧見了那柴巡檢一路爬過來之後那身上破破爛爛的模樣,卻知道路上這點亂石樹木攔不住這道士。因而,他微一沉吟,便頷首說道:“道長此前帶路辛苦了。若是你此後要到京城掛單,我可以手書一封讓你帶去。”

    “呵呵,平北伯好意,貧道心領了。雲遊僧人到了別處多半要投靠寺院掛單,可我輩修道之人素來都是四海為家,卻沒有掛單之說。今日能夠見到大名鼎鼎的平北伯,實在是貧道人生幸事,貧道就此告辭了。”

    白瑛從小便跟隨白蓮教上一代聖主,自幼學教義學武藝,心志堅毅,雖不至於被徐勛這些小恩小惠打動,可也不免覺得此子和傳聞中一樣禮賢下士,但眼尖耳靈心思縝密,再呆下去保不準什麼時候露出破綻。直到輕輕巧巧翻過了兩株大樹,他回頭一瞧,見徐勛身邊那幾個護衛都已經圍了上前,顯然是規勸其先回居庸關,他不禁暗嘆了一口氣。

    錯過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真真可惜!

    就當他最後一躍踏上了東邊的官道平地的時候,耳畔卻傳來了一陣更急促的馬蹄聲。眼見那邊擁塞的車馬後頭傳來了一陣陣驚呼,他眼睛一眯便迅速幾個起落往那兒趕了過去,當看清楚暮色中招展的旌旗以及過來的眾多軍馬時,剛剛還在懊悔的他立時倒吸一口涼氣。

    莫非真走漏了風聲?看那旗號,分明是那些從十二團營擇選精鋭組建的左右官廳軍馬!

    然而,就在他驚疑不定之時,卻只聽自己剛剛過來的方向突然傳來了一陣喧嘩騷動,緊跟著便是一聲石破天驚的嚷嚷:“有刺客!”

    那一瞬間,別說白瑛愣在了當場,之前被徐勛從那邊趕了回來,才換了一身便服的那柴巡檢也是呆若木雞。下一刻,柴巡檢便立時氣急敗壞地喝道:“還愣在那兒幹嘛,快,快給我過去打探打探!”

    而當這有刺客三個字一路傳到今日親自帶隊的神英耳中時,他一驚之下只覺得後背心汗津津的。想當初徐勛遇刺的時候,小皇帝震怒得無以復加,廠衛也不知道吃了多少掛落承受了多少壓力,這還是徐勛最終並無大礙,否則他簡直難以想像小皇帝的怒火。因而,當他十萬火急地趕到跟前,卻發現路途被樹木亂石所阻,他那股氣急敗壞就甭提了。

    於是,他根本就沒工夫去聽那柴巡檢誠惶誠恐的稟報,幾乎是立時吩咐麾下人等下馬翻越過去,自己也顧不得一大把年紀,提起下襬便要跟上去。這時候,旁邊這一趟跟出來的馬橋慌忙伸手死死攔著。

    “涇陽伯,這天都要黑了,讓他們過去看看就行了,您可千萬別逞強!再說了,那邊廂現在喊殺聲已經低下來了,就算真的是刺客,也肯定不是束手就擒就是格殺當場,否則不會像現在這麼安靜!”

    儘管馬橋勸得句句在理,但神英仍是不放心。他畢竟是從劉瑾那兒改換門戶跟了徐勛,這爵位也是先頭那一仗得來的,要真的徐勛有什麼三長兩短,他這一趟特意帶兵出來相迎白費不說,從前無數努力功夫都付諸東流。然而,就當他使勁甩開馬橋的時候,那邊廂就傳來了一個他異常熟悉的叫喊聲。

    “可是涇陽伯?刺客已經就地格殺,我平安無事,還請你讓下頭軍士儘快清出一條路來。還有,這段路不好走,你不用忙著過來,你預備好馬匹給我換乘,我這就帶人過去!”

    神英聽到徐勛說自己平安無事,一時鬆了一口大氣,答應一聲後也就不再堅持。一刻鐘之後,當他看見徐勛在幾個護衛的簇擁下翻過近在眼前的那一棵大樹,他立時疾步走上前去,上上下下端詳一番後,確認人果然是完完整整的,他這才忍不住抬起袖子擦了擦之前急出一頭汗的腦袋。

    “幸好趕上了……我一大早才得了皇上急令,點了八百精鋭急急忙忙趕了過來。”神英見徐勛眉頭一挑,他便低聲說道,“西廠得到消息,說是有人要行刺於你,皇上本來昨晚上就要派人來和你會合,還是谷公公死活勸住,否則我昨晚上就應該出發了。”

    想到剛剛那個貿貿然舉刀從商旅之中鑽出來的黑衣刺客,徐勛與其說是覺得驚悸,不如說是覺得好笑。可當那個人被亂刀格殺,臨死之前卻惡狠狠地說劉公公不會放過你的,他那感受就大不相同了。儘管他絶不相信劉瑾會派出這種如同笑話的刺客來,而且剛剛也已經傳令一概封口,但此時此刻聽神英這番話,他仍是覺得心頭沉甸甸的。

    回京之後的那一場較量,恐怕不比在陝西面對內憂外患好到哪兒去!

    第七卷 寒光照鐵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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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7-5 01:31:29
第五百三十七章 歸來

    戌初一刻開始夜禁,然而,關閉城門的時辰卻遠遠比戌初一刻更早。白天從城外眺望只覺得巍峨的京城,入夜之後從黑夜裡看去,就更像是一個矗立在平原上的龐然大物。四面城牆上,透過在那些城樓上高掛的燈籠,以及每隔幾個箭垛上插著的火把,隱約可見來回走動的巡邏人影。間或有人會從垛口上往下張望,甕城門上方的城牆和箭樓上亦是黑影憧憧。

    因而,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阜成門西邊漸次傳來的時候,訓練有素的軍士們立時一層層報了上去,這一夜當中在城樓中當值的千戶李梓立時帶著幾個親兵來到了阜成門甕城門上的城牆。還不等他喊話,下頭就有人高聲喝道:“涇陽伯護持欽差平北伯回京,快放吊籃!”

    李梓先是一怔,隨即立時嚇了一跳,然而,這守禦阜成門的職司異常要緊,他略一思忖就吩咐隨行的副千戶坐在吊籃裡頭下去。等到下頭傳來了確認的信息,他才朝下屬打了個手勢,待到下頭第一撥兩個人登上城牆,他藉著火把的光輝一看,見是一老一少,年老的那個顯然已經七十開外,年輕的那個則是彷彿不到二十,站在那兒對比強烈得讓他心中直犯嘀咕。

    老的那個他認識,是神英無疑,年輕的那個他倒是沒見過,可既然和神英一塊上來,定然是那位天子面前最受寵信的平北伯無疑。

    “卑職參見平北伯,涇陽伯。”

    “嗯。”

    徐勛點了點頭,隨即含笑說道:“你倒是謹慎,還打發了人下去查探,不錯。”

    這一句不錯聽著平淡,但李梓仍是喜笑顏開。等到城下大約一二十名從人都一一上了城樓,其餘則是將空著的坐騎牽走回了西山營地,徐勛環視了一眼那幾個轉動輪盤把吊籃一回回拉上來的軍士,使了個眼色給曹謙:“路上遇到了一些波折,所以不得不連夜進城,有勞諸位辛苦了。今夜各位當值,明日午間我請諸位在西四牌樓福慶樓吃酒!”

    說完這話,他便對神英道:“時候不早了,涇陽伯,咱們進城吧!”

    因為阜成門也已經關閉,城門內側的樓梯就是下去了也無法進城,因而李梓少不得又帶著眾人用吊籃將徐勛一行人全數送下去。等到人都送走了,他想著徐勛所說的請吃酒,見上下十幾個軍士全都攀著垛口處城牆看著那快步沿阜成門大街往東邊行去,不由乾咳了一聲。

    “看什麼看,平北伯素來說一不二,明日午間那一頓少不了你們的,還不各歸其位!”

    “李千戶,這平北伯和涇陽伯一行人莫非準備走著回家?”

    聽到這話,李梓先是一愣,隨即便沒好氣地斥道:“別忘了還有五城兵馬司的巡丁在路上,不一會兒就能碰上,用不著你們瞎操心。各歸其位,都打起精神來,要是敢偷懶,明日那一趟酒你們也不用吃了!”

    城樓上的一眾人等結束了之前短暫的騷動,各歸其位繼續守禦的時候,徐勛和神英這一行人也很快與西城兵馬司的一隊巡行衛士相遇。徐勛和神英的家宅都在西城,晚上出行也是家常便飯,認出他們的兵馬副指揮不但爽快地借出了自己的坐騎,還把幾個下屬的馬匹也都扒拉出來一併借了,甚至還去幫忙敲開了阜成門大街北邊的兩戶店家,直截了當開口借馬。而徐勛直接留下了銀子做押,再加上他的名號著實好使,兩戶原本心不甘情不願的店家立時爽快地牽出了馬來。

    儘管歸心似箭,但徐勛卻沒有第一時間趕回家去,而是和神英一行人徑直疾馳到了靈濟胡同。當他在西廠門前俐落地一躍而下時,聽著動靜出來查看的一個番子只瞅了一眼,立時一陣風似的扭頭就跑。

    “谷公公,頭兒,平北伯回來了!”

    這一陣大呼小叫須臾就把裡頭人給驚動了出來。當谷大用和慧通一前一後出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徐勛手提馬鞭大步進來的身影。兩邊一打照面,谷大用先是停下步子打量了徐勛好一會兒,這才三兩步上得前去,笑眯眯地抱了抱徐勛的兩邊臂膀。

    “好嘛,西北轉了一圈回來,看上去黑了瘦了,結果卻結實了不少!”

    “這還用得著說?成天吃沙子,不瘦不黑才怪!”徐勛笑著端詳了一下谷大用,又打趣道,“倒是你在京城大補的東西吃了不知道多少,人看上去又胖了一圈!”

    “人家是心寬體胖,我是心燥體也胖,沒法子!”谷大用嘿嘿一笑,隨即又衝著神英說道,“涇陽伯,咱們成天抬頭不見低頭見,我就不招呼你了。好歹徐老弟在外頭都混了快三個月回來,家裡大胖丫頭還沒抱上,我得先慰勞慰勞他!”

    神英頓時苦笑了一聲:“你是該慰勞慰勞他,可也該慰勞慰勞我!他早就進了居庸關,結果在路上被不知道打哪兒來的亂石大樹阻住了路途,緊跟著又遭了一回刺客,天知道我聽見那有刺客三個字的時候,心都快蹦出嗓子眼了,就怕和之前似的又來那麼一回驚險的!”

    慧通跟在谷大用後頭,只是和徐勛目光交匯了一下。可此時此刻聽到真的遇上了刺客,他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竟忍不住插嘴說道:“涇陽伯都親自帶兵去迎了,還是遇到了刺客?”

    “貨真價實。”徐勛言簡意賅地吐出了這四個字,隨即便說道,“裏邊說話吧,這院子裡到底不便。”

    谷大用把徐勛和神英一塊請進了屋子,慧通自是叫來了西廠幾個管事的招呼其餘人等。然而,待要進去的時候,他突然注意到曹謙旁邊還有一個看起來精幹的漢子,忍不住多瞅了幾眼。等他耽擱了這好一會兒,來到谷大用平日處置公務的屋子時,一邁進門檻就聽見了砰地一聲,顯然,是三人之中不知道哪一位拍了桌子。

    然而,他真正進了屋子之後,三個人卻誰也沒露出拍桌子的端倪。還不等納悶的他開口說些什麼,谷大用就突然扭頭看著他吩咐道:“老鐘,你去宮中遞個話,就說平北伯回來了,務必去皇上那邊送個信,讓皇上睡個安穩覺。這從下午到晚上,皇上就問過無數回了,可涇陽伯除了說會合,其餘的消息就都沒送!”

    “我那會兒忙著收拾殘局都來不及,哪有功夫說別的,我這不是把人囫圇送回來了嗎?”

    神英見慧通答應著出了門,這才又沉聲說道:“谷公公說得對,這事情不可能是劉公公幹的!”

    徐勛也無可奈何地一攤手:“我知道不可能,誰都知道不可能,但事情已經出了,即便我下令封口,可那時候四周圍畢竟還有些過往車馬路人在,這種消息瞞不住。老劉的性子你們都是知道的,十有**會覺得是我在給他下套,讓他背黑鍋,更何況,老谷你剛剛已經說了,安惟學居然在今天早上就已經到了京城。”

    “是啊,難為他一個文官,居然能夠三百里馳驛到京城,這一路折騰可不是小事。”

    谷大用嗤笑一聲,隨即又井井有條地將近來京城發生的大小事務一一解說了一遍,尤其是此前御道留書告發劉瑾,以及這次劉瑾中暑的事情,他著重揀了出來詳詳細細給徐勛說了,這才笑眯眯地說:“前頭一樁讓老劉大動肝火,可結果瑞生倒機靈,挑唆皇上往咱們未來的皇后那兒轉了一圈,緊跟著又去了清寧宮太皇太后那兒,最後不了了之了。要我說,老劉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這文官的德行都是恨不得文死諫,誰會這麼鬼鬼祟祟的?做這事情的不是羅祥就是魏彬馬永成,羅祥之前從淮揚回來的時候,甭提多灰溜溜了……”

    徐勛一面聽谷大用說這些京城中的大事,一面又詳詳細細問了劉瑾這些日子以來的政令,聽說其在陝西那道荒謬的屯田令之外,還有丈量田畝、釐定運河鈔關稅法……林林總總的新政不下小二十條,他不由得暗自咂舌。

    這劉瑾的心思,實在是太大太急了!

    慧通素來是雷厲風行的性子,谷大用既然吩咐了下來,他便立時三刻往西安門送去了訊息,於是,即便是深夜裡,西苑立時傳來了馳馬聲。等到消息從西華門一層一層最後傳到了承乾宮,得到消息的瑞生如釋重負之餘,走到西暖閣門前輕輕打起門簾瞅了一眼,見床上之前輾轉反側的人影現如今不動了,他躊躇片刻就躡手躡腳走了進去。

    他本打算守在床頭,萬一朱厚照醒了便能立時三刻稟報,不想他人才在床前一站,原本背對著他的朱厚照就突然嘟囔道:“這麼晚了,又有什麼事?”

    “皇上,平北伯已經進城了,這會兒正在靈濟胡同西廠。”

    “嗯?!”

    倏忽間,朱厚照便一下子掀開被子坐了起來,盯著瑞生看了片刻,確定對方並不是在虛言誆騙自己,他頓時長長舒了一口氣,隨即便開口埋怨道:“千里迢迢趕了回來,也不回去看媳婦孩子,怎麼先去的靈濟胡同西廠,還不如先來見朕呢!”

    “皇上,宮門已經下鑰了,平北伯也是到西廠報個平安,這樣谷公公能送信進宮……”

    被瑞生這麼一提醒,朱厚照方才輕哼了一聲,隨即便目光炯炯地說:“瑞生,宮門下鑰別人進不來,朕出不出得去?”

    面對朱厚照那興緻勃勃彷彿立時就要做的眼神,瑞生遲疑了好一會兒,最後方才無可奈何地說道:“倘若皇上想讓平北伯才剛回來便被兩宮太后宣到宮中怒斥一番,那奴婢就捨命陪天子了。”

    朱厚照盯著瑞生看了好一會兒,見小傢伙一臉不通融的樣子,他到最後不由得氣咻咻地往後重重一倒,隨即一把抓起被子矇住了頭。

    這個死腦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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