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太陽映着湖泊,湖面閃爍金光,湖水很幸福地也被日光烘暖了。長相嚴肅的落羽松,在陽光下仿佛也懶洋洋起來。何淮安帶戴英霞去木造露台上休息,那兒有一株極大的面包樹,可以遮蔽陽光。
戴英霞躺在樹蔭下,背貼着溫暖的木頭,幾隻綠繡眼小鳥在樹梢間淘氣跳躍。
何淮安趴在她身旁,打開書本閱讀。
白雲冉冉的,在藍天緩慢移動,一切是這麽的甯靜美好。
戴英霞把雙手枕在腦後,正打算好好欣賞雲朵,手機尖銳地響起,她慌亂地接起電話--
“我那份上半年的财務報表爲什麽沒在檔案櫃裏?”曹複急問。
“老闆你忘了啊?昨天你帶回家看了啊。”
“我有嗎?”
“你拉開檔案櫃,在财務報表空着的那一欄裏面是不是貼了一張便利貼,上頭寫着‘老闆帶回’,還有标注時間。”
“哦,有,我看到了,你感冒好多了嗎?好好休息,沒事了。”
戴英霞關上手機,躺下。
陽光在面包樹巨掌狀的空隙間閃耀,從那空隙望去,雲兒白綿綿--
鈴--手機又響,又是曹複。戴英霞接起,又是他急躁的嗓音。
“英霞啊,我快瘋了,你把我的鋼筆收哪去了,你不在我都找不到,我一定要用那枝筆才順手,你--”
何淮安看着戴英霞,看她好性子地溫柔地慢慢跟老闆講話。
“您先别急,現在走到你的茶幾前,那邊有沒有?……沒有。好,那就是電話機旁邊,你常講完電話就把筆放那裏……電話簿呢?筆是不是夾在裏面?……沒有。好,那我想隻有一個地方了,您去廁所馬桶旁邊的衛生紙箱上看……是吧,嗯,找到了吧……對啊,您老是把雜志帶進去看又畫重點的,上完廁所就忘了……好,我知道,會好好休息,掰。”
“你老闆很依賴你喔。”何淮安感覺不太舒服,悶悶的。這曹複也太依賴英霞了,又不是他老婆。
“要命。”戴英霞翻個白眼,再躺下。閉上眼,凝聽風聲,鳥叫,樹梢搖蕩的沙沙聲。
鈴--手機又響了。戴英霞猛一坐起,瞪着手機,又是老闆。她呻吟,打算接起。
何淮安先一步把手機搶去,按丁關機鍵,扔一旁。
“清靜多了。”他說。
“喂!”戴英霞趕緊拿回手機。“我老闆欸,萬一有重要的事--”
“比方衛生紙沒了還是奶瓶髒了?”何淮安搶下,不給她接。
戴英霞搶回去,打過去。
“老闆什麽事?”
“英霞,我現在胸口很悶,我等一下要跟客戶開會,可是小張給我泡的咖啡完全不對,你平常給我的咖啡我喝着習慣,現在他怎麽弄就是怪,我很焦慮快不能呼吸了,你那咖啡是怎麽弄的?”
咖啡?隻是因爲咖啡?戴英霞眼角抽搐,何淮安說得對,她根本不該接。她看到何淮安嘴角噙着笑意看書,八成心裏在嘲笑她。
戴英霞壓低聲音說:“那個咖啡啊,隻要到樓下咖啡館買摩卡咖啡,味道就會一模一樣,因爲我也是跟他們買來給您喝的……好的,我知道,我會好好休息,掰。”休息個屁,秘書難得請一次病假,曹複的表現還真教人感、動!
這次,不用何淮安搶,戴英霞自己把手機關機,躺下,歎氣。
“怎麽了?”何淮安放下書本,靠過來,雙手放在她臉龐兩側,俯在她上頭笑看她。
“實在是……實在是……唉……實在是有點心酸。”
“心酸?隻因爲老闆不夠體貼你?”
“不是,心酸是因爲我把自己想得太偉大了。”戴英霞有感觸。“平常我們老闆總是說他不能沒有我,對我充滿了感激,也對我很好的,我也賣力工作,可是……可是忽然覺得有點心酸,不知道爲什麽……”
“我知道爲什麽。你覺得你很努力協助老闆,盡心盡力,可是當你請病假,老闆嘴上說好好休息,行爲上卻讓你完全不能休息,芝麻綠豆大的事也要打來騷擾你,你看到老闆自私的一面,結果自己感傷起來,戴英霞你好幼稚。”
“幼稚?”戴英霞氣得要坐起,被他按回去躺好。
“聽我說完。首先,老闆跟員工,本來就是一種商業關系。這種商業關系一旦涉入私人感情,就會産生不切實際的期待,包括類似這種我對你那麽好你怎麽可以怎樣怎樣,或我爲你犧牲奉獻你怎麽能對我怎怎怎諸如此類--”
“不然你認爲該怎麽樣?老闆跟員工要相敬如賓冷冰冰?”
“相敬如賓是爲大家好。淡淡然的,一方不用過度感情用事,另一方也要務實,不需表演奉獻犧牲,拿多少錢做多少事,把雙方需求談清楚,做事明明白白,規定清清楚楚。”
“所以你把我們公司的郭達明挖角過去,然後成功地氣到我們老闆後就把他開除。”
“這是你們老闆說的?”何淮安哈哈笑。“曹複真有幹編劇的本事。戴英霞,我沒興緻爲了氣他搞這種事,是郭達明自己寫推薦信想到我公司上班,至于爲什麽他不想待在原公司,他是有說他的理由,不過我不CARE,也不好在這邊跟你說。
“至于我把他開除,是因爲他沒達到當初要進我公司時說的那些目标,我自然開除他。我說過,我是公司的負責人,我重視公司的結構與産能,我付他要求的薪水,但他的表現不如别人,我一定開除,否則無法服衆,就這麽簡單。”
何淮安說的跟老闆說的不同,是全新的版本。但教戴英霞驚訝的是,自己竟被說服,心裏覺得何淮安說的才是真相。從和何淮安相處以來,他的真誠、自信、直率無僞的作風,漸漸俘虜戴英霞。她知道愛上強勢的男人很辛苦,她抗拒愛上何淮安這樣不同陣營的麻煩人物,可是……偏偏又被他的自信魅力所吸引。
她立志要跟超級偉大的人物談下一次戀愛,結果上天呼應她的懇求,果然來了個偉大卻難以掌控的家夥。果然有一好沒兩好。
戴英霞歎息。“還是看雲當傻瓜好了。”
何淮安也躺平了,跟她一樣把雙手枕在腦後,一起看雲,看樹,賞鳥,沐浴在篩落露台上的細密的影子裏。他們沉默一陣,凝聽大自然的各種聲音。後來,何淮安側身,手肘微撐起上身,笑觑着戴英霞。
戴英霞注意到他熱切的視線,瞪他。
“你笑什麽?”
“看到美麗的東西,當然會笑。”
“嗟。”戴英霞笑了。“我很久沒這樣靜靜看過雲和樹,這樣躺在大自然裏,背後貼着被陽光烘暖的木頭,聽着樹聲鳥聲,真享受。你這地方找得好,怪不得你每隔一陣子就想來。你一個人來這裏時,不寂寞嗎?”
“一個人來也許偶爾某個片刻會寂寞,但是帶不對的人來,好好的旅行會變成折磨。”
“那麽現在是折磨嗎?”
“現在很享受。”
戴英霞瞅着眼前俊帥的男人,伸手撫着他的臉龐。“談了七次戀愛……你是個讓女人很沒安全感的男人,跟你戀愛的話肯定要吃苦頭。”
“假如是聰明又很自信的女人,說不定吃苦頭的人是我。”
他吻戴英霞,她也熱烈響應,熱情又被觸燃,這兒沒有人打擾,他們熱烈擁吻,感覺到彼此身體強烈的渴望對方,一旦對方靠近,立刻就想迎上前去,纏吻,摟抱,緊抵,膩貼着。愛情與激情交織成浪漫多情的午後,成就這趟旅程最香豔的風景。
當旅行結束,何淮安送戴英霞回去時,在車上,他說:“你不要有壓力,也别急着設限,我們就順其自然地交往,看彼此能走到什麽時候。”
戴英霞微笑,點點頭。就試試看吧!人天生渴望伴侶,她寂寞很久,也希望有個溫暖的胸膛,在孤單的夜裏依躺,隻是這号人物……
唉,這号人物啊,他說得倒輕松,和他交往怎麽可能沒壓力?
結束假期,戴英霞一回公司,心情馬上沉重起來。
見她走進辦公室,曹複合上報紙,好親切熱情地迎上來。
“氣色很好啊,感冒好了是不是?太好了,我很擔心你的狀況,本來晚上還想特地去探望你,結果你手機關了。”
“我吃了藥一直昏睡,所以手機沒電都不知道……”
曹複拿來一份企劃書,給戴英霞看。“這怎麽樣?我兒子昨天提給我的,他希望擴大企劃部規模,這小子還挺有頭腦的,他做了功課,提出這些業界優秀的業務高手,可以花錢派他們幫我們拉廣告主,按業績比例配傭金很不錯啊--”曹複頗得意,真認爲兒子已經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戴英霞不敢說實話,花錢請這些業務高手,但這些人她一個都沒聽過。不知道曹銳鋒從哪找來的,背景也不知真假。她直覺地想叫老闆先找人确認這些高手的身分背景是否如實,但及時忍住。萬一查驗不實,曹複跟兒子沖突起來,她的處境又尴尬了。看老闆喜孜孜的臉,有必要潑他冷水嗎?
曹複急着問:“怎麽樣?覺得他的IDEA好不好?你很聰明,我需要你的意見才能決定--”
這時,有人敲門。戴英霞暗暗松了口氣,她不想蹚渾水啊。
助理拿了紙袋進來。“英霞的快遞--”
“我的?”戴英霞接來,打開紙袋,裏面是一個保鮮盒,外面貼着便利貼,寫着--
請享用。
她掀開盒蓋,一陣核桃香撲鼻。是那天在何淮安處泡茶吃到的餅幹,她贊不絕口的餅幹。戴英霞笑了。
曹複湊近看。“誰啊?還特地快遞餅幹給你。”
“喔,是我媽,她最近迷上做餅幹,急着要我試吃才請快遞送。”
“是嗎?我吃吃看。”曹複拿了一片吃,驚爲天人。“這餅幹也太香了吧?真脆真新鮮,你媽要不要做這個來賣?我第一個下訂單。”
戴英霞驚駭地看曹複吃着敵人何淮安送的餅幹,要是讓他知道是何淮安給的,不知道他會不會呸出來。
曹複一邊嚼着餅幹,一邊指着企劃書說:“你快花時間看看,跟我說一下你的意見。”
“這樣吧,我下班前給你答複,我先幫你處理要回的信件--”戴英霞暫且敷衍過去。
這一整天,那份企劃書就礙眼地躺在桌上。
中午,英霞泡咖啡,吃餅幹。那餅幹的滋味真是甜潤心房,她越吃越饞,越饞越覺得香,也越懷念跟何淮安在莊園過的與世隔絕的時刻。然後看着曹複吃完午飯靠在沙發呼呼大睡的邋遢樣,又想到曹銳鋒恨她入骨的表情……唉,戴英霞渴望時間停在莊園。
到了下班時,戴英霞交出企劃書。
“老闆,我沒辦法确認這份企劃好不好。”她決定給個模棱兩可的答案,她不能确定曹複能聽進真話。曹複既然不顧她反對堅持任用兒子,她又何必冒險多說什麽?
“你怎麽可能不知道好不好?”
“因爲我不是企劃部的人,老闆問企劃部好不好?”
“唉,我不信任他們,而且他們都不喜歡我兒子。”
我也不喜歡你兒子。戴英霞忍住不吭聲。
“好吧,我再想想,你也再幫我衡量看看,我相信你。”
被相信,是多麽沉重的壓力。
“老闆,我有件事我想跟您說實話。”在這個午後,戴英霞有了決定。她想順從内心的渴望跟何淮安交往,她也不想對不起曹複。拿人錢财要講道義,她不想瞞着曹複鬼祟和何淮安交往。太累了,壓力很大。
“我打算跟何淮安交往--”
“什麽?!”
“‘若谷’的何淮安,我喜歡他,打算跟他交往。我認爲有必要告知你,如果老闆不能接受,我願意無條件離職。”
曹複驚駭地後退幾步,扶着桌子坐下。
“何淮安?你跟何淮安?你瘋了!”曹複瞪着眼前這位他委予重任、悉心愛護最信任的戴秘書,幾乎當女兒般疼愛的戴秘書。他給她全公司最高薪資,甚至心疼她與母親相依爲命,打算分一部分财産給她,結果她愛上他的死對頭,那個令他唾棄嚴重迫害他的何爛人?這無疑是在他臉上重甩一巴掌。事業上已經輸給何爛人,倚重的員工也跳槽到何爛人處、還被何爛人革職,現在,明知這些往事的戴英霞竟還去愛那個何爛人?
戴英霞回避曹複暴怒的眼色。“我知道您很難接受,很抱歉。”就連她自己也被這意外的緣分驚駭到。
“你們互通款曲多久了?”他大聲問,手握拳在發抖。
“剛決定開始交往,我認爲道義上需要知會您,所以說實話。”
“怎麽,連你也想去那裏上班嗎?想淪落到跟郭達明一樣的下場?被糟蹋利用後一腳踢開?戴英霞,我以爲你聰明,沒想到你這麽胡塗堕落。”
“他沒有利用我什麽。”
“是嗎?現在讓我這麽痛心,搶走我最信任的秘書,這不就是他最想達到的目的?他故意拿你打擊我!”
人最慘的就是無自知之明,戴英霞很想跟曹複說,“若谷”已經勝過“安頤”,何淮安哪需要用心在打擊他上面?
“老闆。”戴英霞歎息,真誠道:“我理解你對他的敵意,但是,我想對我的感情誠實,正是因爲您對我的信任,所以我不能隐瞞您,偷偷摸摸和他交往。我知道您很受傷,明天我就遞辭呈。謝謝您這幾年的照顧,很抱歉辜負您的期待。”戴英霞收給文件,決定離開。
曹複看她毫不留戀,内心更是火山爆發,可是就讓戴英霞這樣走了?
這帶來比憤怒更強烈的不安,還有不甘心。倚重的員工被搶走,現在連秘書也跑了,别人會怎麽看他?他變成一個笑話,徹底的失敗者,一個輸家。
“戴英霞。”曹複強抑憤怒。“我沒有要你辭職,我知道你爲人正直,謝謝你跟我說實話,我剛剛是太震撼了,所以講話大聲了點。我相信你的人格,我信任你,你不要辭職,請留下來,我需要你。”
“可是……我跟何淮安交往--”
“我知道,我知道。”曹複深吸口氣。“他年輕英俊又有才華,女人當然喜歡他。我又老又醜又病,行動都不方便了,我大勢已去,我沒辦法跟他比。”
“老闆--”
“算了、算了,既然你不相信我說的,堅持和他交往,我不會阻撓你追求幸福,女人都想有個好歸宿。可是,英霞,戀愛歸戀愛,我是男人,你聽我一句,男人戀愛時的話聽聽就好,女人還是要有自己的事業。你何必爲了他放棄工作?我相信我給你的待遇非常好。”
曹複走向戴英霞,拍拍她的肩膀,像慈父那樣關懷道:“現在你和他才剛開始,你怎麽知道未來怎樣?我不隻是把你當秘書,我把你當女兒照顧,我是真的爲你好才生氣,我不是隻爲了我自己啊。我也不要意氣用事,你也不要感情用事。你留下,我聽說何淮安常換女人,萬一你們感情發展不順,至少還有這裏可以依靠,是不是?你那麽聰明,怎麽忘了爲自己着想?說走就走,你真傻。他也支持你離開嗎?他怎說?”
他?何淮安沒有支持什麽,事實上何淮安不在乎她這方面的掙紮,他認爲工作隻是工作,他覺得她太感情用事。這會兒,曹複這樣體諒她,倒讓戴英霞有點感動。
晚上,何淮安約戴英霞到他家,他親自下廚做晚餐給她吃。
他廚藝極佳,重視菜色擺盤,每一道菜端出來都漂漂亮亮,宛如一幅畫,戴英霞吃得津津有味。現在放下心中大石,能光明正大跟何淮安交往,她感覺輕松多了,心情很好。
吃完飯,她收給碗盤,問何淮安:“有沒有圍裙?我來洗碗吧。”
何淮安攬着她回茶幾前。“女人洗碗手會變粗,晚一點我自己洗。來,坐下,泡茶給你喝。”說着掐她屁股。
“喂,乘機吃豆腐喔。”
“誰叫你穿牛仔褲這麽性感?”在她耳邊悄悄道:“晚上不要回去。”
“我考慮考慮。”
“我教你彈鋼琴,我們的鋼琴課已經荒廢好多天了。”
“欸,這主意不錯喔。”
“還是……彈别的東西?”他咬她耳朵,戴英霞在他懷裏咯咯笑。
他把戴英霞按倒在榻榻米,手也開始不老實,戴英霞搔他肚子反擊,兩人扭成一團鬧着。戴英霞手機響了,何淮安正在啃她脖子。
“我接一下電話,唉,你先讓我接電話啊。”戴英霞拿來手機,看到是媽媽來電,給何淮安使個眼色。
“是我媽。”
戴英霞接聽電話。
“你今天回不回來?你沒發生什麽事吧?怎麽最近常在外面住啊?都沒看到你。”戴媽媽終于有些擔心了,覺得女兒不太對勁。
“喔,我沒事啊,我睡朋友那裏啊。”
“還是你交男朋友了?有的話帶回來給媽媽看嘛,你都二十八歲了,媽也希望你找到好對象,以後老了才有人照顧你啊。你老是這樣一個人的,媽也很擔心--”
“沒有啦,媽,我不說了喔,我還有點事要做,回去再講,打手機很貴的。”戴英霞尴尬地關掉電話,但一陣的内疚。媽媽擔心她晚年沒人照顧,可是她卻阻止媽媽跟喜歡的男人結婚。戴英霞,你好不自私。
何淮安過來,摟着她。“怎麽了?你媽還好吧?”
戴英霞笑着,搖搖頭。“沒事。”她偎進他暖暖的胸膛,聽見他沉穩有力的心跳,好舒服,好安心,好愉快的感覺。
人畢竟是需要愛的動物啊,即使愛情有時令人焦慮不安,患得患失,心情七上八下,可是仍然渴望愛的滋潤。再成功再多人青睐,也不能勝過被心愛的人擁抱的溫暖。當她被何淮安擁抱呵護着時,似乎更能體會母親一個人扶養她長大的心酸與孤單。
深夜裏,何淮安跟戴英霞熱烈的纏綿過,兩人滿足地偎躺着,赤裸的身體蓋同一條薄被。戴英霞枕在他臂彎,跟他談心。
“我已經跟我老牆報備我們交往的事,我認爲他有權知道。”
“喔?”何淮安反應很冷淡。
“你介意嗎?”戴英霞有點不安,難道何淮安希望隐瞞兩人的關系?
“我不介意,但是我認爲你這麽坦誠有點愚蠢。”
“難道我應該不顧他感受,還是你認爲我們應該偷偷摸摸的交往這樣才聰明?”戴英霞火氣又上來了。
何淮安看她快發飙了,微笑着,仍不愠不火地說:“不要生氣,我這麽說隻是擔心你以後在公司會很麻煩。”
“這你放心,曹複氣歸氣不過已經接受,我說要辭職他不同意,畢竟在專業上他還是很肯定我,他信任我。”
“嗯哼。”何淮安對曹複這個人有些了解,他不認爲曹複有這麽大器。
“你很不以爲然。”
“我是不予置評。如果你想聽實話,實話就是我不認爲你跟老闆坦誠和我交往的事是明智的。”
“因爲他對我很信任,我尊重信任我的人,我不想騙他讓他受傷。”
戴英霞義正辭嚴,她被信任的男人騙過,她憎恨那種滋味。“我希望我們的交往基礎也能建立在對彼此的坦白上。”
“坦白到什麽程度?有些事坦白隻會造成困擾,讓關系變得複雜。”
什麽?!戴英霞翻身,跨坐他身上,虎視眈眈瞪着他。“喂!”
“嘿。”他笑咪咪,戴小姐又要生氣了。
“所以你覺得,對我,你不需要坦誠?”
“你是不是被我養胖了?很重,快下來躺好睡覺。”
“少轉移話題。”戴英霞捧住他的臉。“上司跟下屬的關系就算了,我不能強逼你跟我想法一樣,畢竟你不是那個要拿人家薪水的。可是男女朋友之間,彼此坦白是互信的基礎,我最讨厭被瞞,這我們要講清楚。”
“喔。”他還是輕松的,笑笑的。
“打比方說--如果你跟别的女人吃飯,要先跟我報備。”
“如果是單純的朋友關系,爲什麽要報備?”
“那麽如果有女生向你示好,你認爲你要不要跟我說?”
“我一向很習慣女人對我示好,連這都要講那我事情都不用做了。”
很好,戴英霞的火氣越燒越旺,聲線更緊繃。“假如,假如--跟女生有肢體上的碰觸,你認爲需不需要跟我坦白?”最好你是連這項都說不需要!
“肢體上的碰觸,哇,這範圍太廣泛了。走路時手肘不小心擦到呢?”
“啊--”戴英霞揪住他頭發,氣炸了。
“冷靜,冷靜。”他大笑,抓她的雙手。
“你到底把我當什麽了?你以爲我可以忍受男朋友處處和别的女人亂搞?”
“有時候商場拜會什麽的總要交換名片握握手嘛,你不要這麽激動。我知道你的意思,我隻是鬧着你玩,唉呦,冷靜,我頭發被你揪痛了。”
他又笑又求饒,可是戴英霞覺得他不誠懇。
“何淮安我都不知道你的愛情觀這麽寬--”戴英霞沮喪,懷疑他骨子裏根本是個感情沒定性的浪蕩子,而曹複那句何淮安常換女人更讓她惶恐。她知道自己不是那種隻要曾經擁有不在乎天長地久的女人,她要的是可以互相扶持照顧,心靈上能溝通,很冷的冬天可以躲在被子裏一起取暖,傷風感冒時另一個人呵護備至,她要這種像穿舊了也不會扔掉的毛衣的那種感情、相守到老,她不要貪圖新鮮的激情,可是何淮安也有自己的主張。
他捧住她的臉,嚴肅道:“英霞,我愛你。但是,我喜歡在戀愛中,各自保有自己的天空。你不需要事事向我報告,我也不必樣樣向你坦白,就像國畫中說的留白,給彼此保留一些自由的空間,彼此信任,這樣感情才能美麗而長久。”
“我睡了。”
聽不懂,不想聽。戴英霞躺下,背對他,不談了。多麽耳熟的話,給對方自由?給對方信任?直到被賣了都不知道。想想江明芳不也是給蕭華最大的自由跟信任?想想自己當初兩段感情不也都完全的給予信賴嗎?再想想男人,就覺得男人很殘酷。
不得不承認當初母親跟爸爸戀愛,造成爸爸抛家棄子,那個原配妻子肯定也痛不欲生。男人爲什麽在感情上都這樣自私?要自由,要信任?可是當女人接受了你的追求,陷入了愛情裏,卻隻想着給予,想着付出,想着一生一世,毫無空間再去想着什麽自不自由。
“還在生氣?”何淮安輕聲問。
戴英霞淡淡地對身後的淮安說:“我認爲從決定去愛某人的那一刻起,我們就失去自由了。”
何淮安抱住她。“我們幹麽浪費精神辯論彼此的愛情觀?放輕松,順其自然才對吧,何必給彼此壓力。”
“不把原則談好,我沒辦法放心跟你交往,那才是對我真正的壓力。”
何淮安說的都有道理,但是太唱高調了。戴英霞不安,和他走下去會有未來嗎?還是哪一天忽然這個說着要自由的男人撇下她,一句緣盡了然後換新伴侶,結果她掏心掏肺已經投入太深感情回不了頭?
以前熱烈追求她的男人,雖然有的交往後變心了,可是在熱戀期,從未提過要信任要自由的,誰不是滿街日夜追着她跑。而這個何淮安,過分到兩人感情剛開始,就已經提醒她,他要自由,要自己的天空,他不要樣樣都坦誠。戴英霞懷疑這個極懂得生活情趣的男人,隻把她當個有趣的過客。戴英霞懷疑他的“湖心亭看雪”是跟誰都可以一起看的。當她爲了跟他光明正大好好交往選擇跟老闆沖突時,他卻在她耳邊唱他愛情的高調?
戴英霞有挫敗感,不知道這麽愛下去對不對?還是該趕快煞住?他的戀愛觀,太飄忽了。她在心态上,難以跟随,掌握不住。對于掌握不住的東西,她想,是不是甯可不要,省得投入越多越傷心?
後來,他們都睡着了。
何淮安一直将戴英霞攬在懷裏。可是這次,戴英霞不覺得溫暖,反而覺得彼此距離如天涯海角。
淩晨兩點,戴英霞的手機突然響起。怕吵醒何淮安,她跑到陽台說話,是王彎彎打來的。
“怎麽了?”戴英霞惶恐,深夜的電話令人緊張。
“明芳在警察局,你快來。”
“爲什麽?”
“好像是蕭華的媽媽報案的,說是被威脅,明芳跑去人家那裏鬧,你過來再說,我在出租車上就快到了。”
戴英霞蹉手蹉腳地穿上衣裙,拿了皮包,悄悄開門--
啪!燈光猝地亮起,何淮安撚亮立燈,他坐起來,看着戴英霞。
“這麽晚去哪?”原來他已經被吵醒。
“你睡吧,我去一下警察局,明芳出了事。”
“我載你過去。”何淮安說着就下床穿上衣褲。
戴英霞站在門邊看他。“我自己搭出租車,你睡吧。”
“胡說什麽。”他穿好衣褲,走過來闆着面孔訓她。“淩晨兩點跑出去,還自己搭出租車,不知道要叫醒我嗎?”
戴英霞冷冷地說:“看你睡得舒坦,不想打擾你的‘那片天空’以及‘個人空間’。”
何淮安觑着她,忽然非常狠地掐她屁股,她痛呼。
“很痛欸。”
他笑了。“女人就是小心眼。”
“喂!”
“唉,怪不得都說女人麻煩。”
“你夠了喔,我沒要你麻煩,我不給你麻煩行吧?”
“過來--”他握牢她的手,帶她出門。“你一個人晚上搭車要是出了事,才真的給我添麻煩。還有,我醒來看不到你,你是打算讓我擔心死嗎?還有,護送女朋友,保護自己的女人,是身爲男朋友的責任。”
何淮安一邊罵,一邊牽她出去,他拉開車門,将她推進去。
戴英霞坐入車内,系上安全帶。
何淮安發動汽車。戴英霞看着他,忽然在他臉上親了一口。
他笑了,瞪她:“這下又高興了?”
“唔。”戴英霞點點頭,有點孩子氣地笑咪咪。
“嗟--真情緒化。”
戴英霞微笑,看他開車。這時候的何淮安,又是一級棒哪。
趕到警局,看到江明芳的狀況,戴英霞驚愕。
“怎麽弄成這樣?”
江明芳癱靠着牆面坐在長椅上。才幾天不見,豐潤的臉頰凹陷,眼窩黯淡浮腫,眼皮更腫成兩倍大,八成是哭壞的。她兩眼茫然,目光呆滞,見了朋友來,也不打招呼,隻是空洞地盯着前方,喃喃地重複說着:“他怎麽可以這樣,怎麽可以這樣,怎麽可以這樣……”
戴英霞哭出來,何淮安握住她的手,默默傳遞溫暖。
王彎彎跟警察斡旋完畢,氣呼呼過來。“爲了個爛人這樣糟蹋自己,她瘋了我看。”
那個明朗愛笑的江明芳死掉了,眼前是渾身酒氣,頭發幹燥紊亂,穿着男人的寬版睡衣,赤着雙腳,腳底肮髒,神色渙散,手足還微微地顫抖,不知是不是太久沒進食?
王彎彎跑過去,站在江明芳面前,插腰瞪她。“喂,瘋也有個限度,拜托你争氣點,人家劈腿了也不要你了,還鬧到人家爸媽家去幹麽?哭鬧到讓警察押上車?這樣糟蹋自己有比較舒坦嗎?”
江明芳緩緩地将視線移到王彎彎臉上。“蕭華被那個女人騙了,那女人不好,會害了蕭華,我讓伯母勸勸他--”
“勸個屁,人家要是向着你就不會叫警察攆你走了,你看你這樣子,跑去隻會讓他們吓到,慶幸兒子甩了你!”
“爲什麽他不跟我認錯?爲什麽他不來安慰我,我快活不下去了,爲什麽他還能正常上班去約會去吃飯,他不可以這樣,不公平……”江明芳啜泣。
“不要哭了,想想非洲難民,想想日本大地震,你隻是失戀好嗎?”
江明芳大叫:“管他什麽非洲難民管他什麽大地震,我江明芳的悲傷就是我江明芳的悲傷,我就是很痛,我很痛還不能哭嗎?關世界什麽屁事,你閉嘴!”
“确實是不關别人的事,也不關我王彎彎的事。我受夠你這鳥樣了,在我這個無父無母隻能靠自己的人眼中,你爲了個男人堕落成這樣就是吃飽太閑!我不管你了!”王彎彎轉身走。
戴英霞攔住她。“别這樣,她已經夠難受了。”
“别告訴我你也支持她這樣糟蹋自己!”
“我不是,我隻是覺得明芳現在……我是怕她會想不開。”
“她現在跟死了有什麽兩樣,我看了就火大,我--”忽然,王彎彎住口,看着江明芳。
戴英霞見她驚訝的模樣,轉身,看何淮安脫下他身上的薄外套,蓋在隻穿着睡衣的江明芳身上。
江明芳呆呆看着他。
他扶江明芳起來,問一旁做完筆錄的警察:“請問可以帶她走了嗎?”
“喔,可以。但是你們要看好她,對方有備案了,不要讓她再跑去人家那裏鬧。”
何淮安點點頭,又問:“可以跟你們借雙拖鞋嗎?”
警察拿來一雙室内軟膠拖鞋,何淮安蹲下,幫江明芳穿上。戴英霞跟王彎彎在一旁看着,戴英霞看江明芳雙腳都是髒污泥,可是何淮安毫不介意地幫她把鞋穿上。
何淮安套着拖鞋時,微笑跟江明芳說:“走吧,很晚了,回家睡覺了。”
他對江明芳笑,好像什麽事都沒發生,好像這不是她江明芳最悲慘的時刻,好像她的醜态他全沒看見,好像她很正常。“你也累了吧?回去躺着,躺着舒服,然後想哭的話再好好地哭。”
江明芳看着這溫暖的眼神,這安然的微笑,她胸腔一緊,放聲哭。
是,她累她痛她不想活,她在掙紮着要活下來,可是她必須瘋一瘋,因爲她太痛了。她不要聽訓,什麽愛自己,什麽自尊心,什麽非洲難民、地震難民,那些離她此刻的痛太遠,她隻需要被理解。結果是這個不熟的男人最體己,多荒謬,隻有他沒叫她振作,沒批判她的痛苦。
王彎彎歎息,拍拍戴英霞的肩膀。“你們送她,我還一堆稿子趕着交。”王彎彎走了。
何淮安送江明芳回家。
開車時,瞥見後視鏡裏,戴英霞摟着啜泣的江明芳。他想,她們的感情真好,像一對親姊妹。
江明芳哭哭啼啼地抱怨不甘心。“英霞,你以前被抛棄的時候,是怎麽走出來的?你怎麽有辦法撐過去,那時候我還勸你放下,我真白癡,我現在終于知道你那時候爲什麽七天不出門……”
“沒事,你會好起來的。”嗳,戴英霞尴尬地看何淮安一眼。這江明芳,沒大腦欸,她的新歡就在現場,幹麽提她的糗事?
江明芳顯然是傷心過度,眼下可顧不到戴英霞的面子。她繼續說--
“真好,你現在又跟他談戀愛,可是我完全想不到自己還有可能愛上别人,我爲蕭華付出太多了,你知道的我本來可以跟我的老師到日本創業的,爲了蕭華我放棄機會。那時候我寵物美容比賽冠軍欸,我真蠢,我在家裏好可怕,都是跟他一起買的東西,床上還有他的味道,我本來要把他的東西扔掉,可是太多東西分不清楚是他的還是我的,書啦啦已經搞不清楚是誰買的,冰箱還有他的啤酒,我不喝啤酒的,可是我把它們全喝掉了,因爲扔掉太浪費了,結果喝到肚子難受跑去廁所尿尿,突然又想吐,趴在馬桶嘔吐,嘔吐時想到我這麽慘又哭到眼睛痛……”
“我知道很痛,可是,會過去的,相信我。”
“我哪裏做錯了?我一直想我哪裏做錯了,我什麽都爲他想,他說工作壓力大不想碰我,我就他媽的整整一年多沒有性生活,結果他是去搞别的女人,還是我同事?做人怎麽可以這麽可怕?太可怕了,他在跟那女人做時都不會想到我的感受嗎?他被我抓到我這麽慘他都不怕我想不開?”
江明芳咆哮完,忽然又怔住,看着車窗外,茫然地說:“英霞,你知道我最痛的是什麽?是我不敢相信自己這麽賤,他這樣對我,我還跑去哭去鬧去求他回來……你那時說要沒收我的手機是對的,因爲我恨我自己這樣下賤,可是我控制不了,我真好笑……”然後她又笑起來。
“明芳……”戴英霞難過,陪着掉淚。“我知道,沒關系,都會這樣的。”
“你也會嗎?你那時也有求他回來嗎?你這麽驕傲你才不懂,你失戀後很快振作起來,你說失戀是偉大的開始,英霞,你真了不起,我真遜。”
“我……”戴英霞湊在江明芳耳邊,不想讓何淮安聽見。“我其實也求過,我還跪着求。”
“你還跪着求他?”江明芳大叫。
這下何淮安不聽見都難了。
戴英霞蒙住臉。“你可以更大聲一點。”
“沒關系,當我不在。”何淮安呵呵笑。
江明芳忽然張臂大叫:“我要振作,我要振作起來,我要唱歌,我要喝酒,最後一天讓我堕落,然後我要振作起來!”
戴英霞拍手鼓掌。“贊贊贊,我支持你。”
“支持我就跟我去喝酒唱歌陪我堕落一天!”
“呃--現在嗎?”
“現在!”江明芳大叫。
何淮安說:“沒問題!我現在幫你們訂,然後到便利商店給你們買酒。”
“等一下。”戴英霞緊張,抓住椅背,靠近他耳邊說:“要是喝醉了怎麽辦?江明芳肯定會把我灌醉的,不然就是她爛醉發酒瘋,我搞不定啊。”
“所以不要跟男朋友計較什麽坦白啊,什麽自己的天空啊,男朋友就是照顧女朋友,女朋友需要的時候陪在身旁,對吧?”何淮安朝後頭的江明芳喊:“你盡量喝,盡量唱歌,我請你。”
“萬歲!”江明芳哈哈大笑,這是她這幾天來頭一次微笑。
戴英霞看她那麽開心,于是親了何淮安一口,回座位跟江明芳摟在一起。
江明芳笑咪咪喊:“何淮安你太棒了,我們英霞交給你我真是高興啊!你是我們英霞交過最偉大最棒的男朋友了,贊啦!”
“是啊,”何淮安不要臉地說:“戴英霞八成上輩子燒了很多好香。”
“你屁啦--”戴英霞拍手大笑。
大半夜的,何淮安不睡覺,負責守護她們。而這兩個女人,酒一喝,歌一點,就瘋了。他笑看她們又吼又叫又跳上沙發的鬧了好幾首歌,她們唱遍的《失戀萬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