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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月關]醉枕江山[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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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0-9 18:09:19
第十六卷 美人劫 第四百四十八章 不愛江山

    這是什麼地方?

    這是天津橋!

    橋北就是皇城所在,橋南左右兩坊住的則大多是達官貴人、皇親國戚,他們要出入宮闈、前往各處衙門,都要經過這裡,所以極少有人敢在此處招搖,誰知道會不會迎面碰上一個比你更大的官兒呢?

    可是偏偏此人卻毫無顧忌,楊帆初見那馬車招搖上橋,心中也有些納罕,心道:“這是何人?恐怕當今皇帝最寵愛的太平公主或者是做事一向最跋扈的武三思,也不敢有如此作派了,放眼整個天下,大概也只有薛師才會……”

    楊帆想到這裡的時候,已然看到了車中的人:張昌宗!

    只看一眼,看到那位姿容殊麗尤勝女子三分的張昌宗,楊帆就認出了他。

    原來是他,那就難怪他會如此囂張了。

    這時,自楊帆身後又有一輛牛車緩緩馳來,官幡高高地挑著,有那眼尖的士子看見,立即興奮地嚷道:“快看!大鴻臚來了!位列九卿的大鴻臚來了,大鴻臚專司禮賓兼皇室、大臣之禮儀,這假男人敢在天津橋如此招搖,這下可有熱鬧瞧了!”

    大鴻臚,如今叫司賓卿,位列九卿,主持朝廷禮賓事宜,接待四夷諸國使者,兼主皇室、大臣之凶儀,對於禮儀自然也有權過問。簡直言之,大鴻臚有一部分職能像是負責糾察的憲兵,只不過僅限於禮儀方面,不像御使可以無所不告。

    如今大周朝的司賓卿名叫豆盧欽望,豆盧欽望擺著官駕儀仗剛從宮城裡出來,他端坐車中,手捻鬍鬚,頗有些沾沾自喜的感覺。

    眼下,朝中以李昭德一家獨大,上受天子寵信,下攝文武百官,簡直是說一不二。豆盧欽望眼見李昭德大權獨攬。氣焰熏天,有心巴結於他,百般示好之下,今日終於蒙李昭德在政事堂召見了。

    一番交談下來,豆盧欽望覺得李相對他似乎頗為賞識。心中自是歡喜不勝。

    此時。他正唸著鬍鬚,細細品味著同李昭德會面後,李昭德同他說過的每一句話:“今日拜訪,李相特意提到了三法司。說什麼法紀敗壞,綱常不正,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呢?我只是糾察禮儀的官員,李相特意和我說到此事……”

    豆盧欽望正琢磨著,前方忽然炸起一道響鞭。有人喝道:“讓路!讓路!我家六郎在此,閒雜人等迴避!”

    豆盧欽望一聽眉頭一皺,心中頓時不悅,他位列九卿,官職何止不低,勉強也算位極人臣了,雖然實權不重,但是論品級,朝中能與他比肩的官員可是屈指可數。這個六郎……一聽就不是在朝的官員,這是什麼皇帝國戚,敢叫自己讓路?

    豆盧欽望想著的時候,他的官駕儀仗已經停下來與對方叫罵起來,豆盧欽望冷哼一聲。漫聲喚道:“管家……,管家……”

    豆盧欽望府上的管事被人從前邊喚了回來,氣呼呼地挽著袖子,一副忠心護主的模樣。湊到車旁道:“阿郎,你叫我?”

    豆盧欽望撫著鬍鬚。不悅地道:“前方路上何人招搖,竟敢阻擋本官的儀仗!”

    管家道:“不曉得是哪家的兒郎,好大的排場,一輛馬車就占了大道的中央,車中只有一個少年,衣著華麗,貌若處子,說是什麼姓張的,只聽他的家奴喚他什麼六郎,小的倒不曾記得當朝有什麼皇親國戚喚作六郎的……”

    豆盧欽望本極不悅,聽他一說,心中忽如電閃,一個前不久剛剛聽說過的人物陡然躍上心頭,豆盧欽望急忙問道:“姓張,此人姓張?家人喚他六郎?”

    豆盧欽望一邊說著,不待管家回答,已經趨身向前,“唰”地一把掀開了轎簾兒,他探頭向對面一看,只見對面華車金頂,紗幔飄揚,車中大模大樣地仰坐著一個華服少年,從他的角度看到,只能看見一個極秀氣的下巴,車前這場爭吵,貌似他根本就沒有放在心上。

    “是他,一定是他!”

    豆盧欽望心中想著,急急大喝一聲道:“統統住口!”

    豆盧欽望喝住自己的家奴,趕緊鑽出車廂,管事剛放好腳踏,豆盧欽望就急匆匆撩袍下車,快步趕到那輛華車前面,雙手高拱,滿臉堆笑地問道:“請教,車上這位公子可是積善坊張府的六郎君麼?”

    車上那少年仰身坐著,手中也不知把玩著什麼,理都不理他,他手下一個青衣小帽的家丁趾高氣昂地道:“不錯,車上正是我家六郎,你是什麼人吶?”

    豆盧欽望一聽,趕緊又欠了欠身,滿臉堆笑地道:“啊!果然是六郎當面,老夫司賓卿豆盧欽望,久仰張公子的大名,今日一見,果然風神俊朗,如玉樹亭亭,欽望今日得見六郎,實是三生有幸啊。”

    那張府家丁不耐煩地擺手道:“去去去,快些讓開,我家郎君要入宮面聖去,若是耽擱了,你擔待得起嗎?”

    豆盧欽望馬上向自己手下的人擺手道:“快快快,把車駕讓到路邊,請張公子先過去!”

    豆盧欽望府上的人也不知道來人是多大的來頭,竟能讓自家主人如此的巴結,趕緊依言把車駕儀仗讓到路邊,豆盧欽望又向車上長揖一禮,謅媚地道:“打擾公子了,公子請。”

    這時候,張昌宗才坐正了身子,淡淡地瞟了他一眼,懶洋洋地問道:“你叫豆盧欽望是吧?你這人很不錯!”

    豆盧欽望聽了滿心歡喜,笑得更加謅媚了,趕緊點頭哈腰地道:“是是是,下官正是豆盧欽望,打擾公子,實是罪過,欽望恭送公子大駕!”

    張昌宗笑了笑,把手一擺,車駕便揚長而去,豆盧欽望撅著屁股站在那兒,直到張昌宗的車駕走下天津橋頭,他才敢直起腰來。

    天津橋上的士子匹夫,一個個都看的目瞪口呆,許多人直到此刻依舊猜不出那少年究竟是何人,竟讓這位九卿之一的豆盧欽望如此禮敬。

    楊帆將這一切看在眼裡,心道:“看來,這張昌宗受女皇寵愛一事,官場上的人大多都已知道了。只是,薛師受女皇寵愛,橫行洛陽,為所欲為,其威風霸道比起這張昌宗猶勝三分,但是在立儲一事上卻也是插不了嘴的。不知太平煞費苦心捧出這個張昌宗來,能不能幫她達成心願。”

    橋頭這場小插曲,片刻間就過去了,橋頭依舊恢復了熙熙攘攘的模樣,待張昌宗和豆盧欽望的車駕先後離開後,他也策馬繼續向白馬寺而去。豆盧欽望和張昌宗已被他拋到腦後,他並未想到此後自己會與他們有什麼交集。

    ※※※※※※※※※※※※※※※※※※※※※※※※※

    楊帆趕到白馬寺面見薛懷義,一見面就向他表明了自己的來意。

    他不可能把此事對薛懷義有什麼隱瞞,接觸日久,他發現薛懷義並不像外人所感覺的那樣僅僅是個魯直的粗漢,他雖然常常犯混,還是挺有心眼的,如果對他有所隱瞞,被薛懷義察覺之後,就會影響他們之間的關係。

    再者,在薛懷義和斛瑟羅中間,他與薛懷義明顯更親近一些,所以他沒有坑薛懷仁義的道理。他之所以肯幫斛瑟羅這個忙,是因為他覺得這對薛懷義來說並沒有什麼損失,斛瑟羅早已被烏質勒架空了,想調他手下那些能征善戰且對東突厥最為熟悉的西突厥兵去打仗是不可能的。

    至於利用斛瑟羅對突厥人的熟悉,那更沒什麼用處,邊軍中熟悉突厥人的將領和士兵遠比斛瑟羅這位名義上的西突厥之王更多。他自幼生長在大唐,成年後才回到部落,沒幾年功夫就被烏質勒架空了權利趕回大唐來,他能有多熟悉東突厥部落呢?

    斛瑟羅最擅長的也許只是他個人的騎射功夫罷了,可是在戰場上一個人的武勇能起多大作用呢?再者說,朝廷也絶不可能允許斛瑟羅去衝鋒陷陣,充當一員戰將,讓他死在戰場上,他對朝廷的用處遠比一員戰將大的多。

    如今的斛瑟羅鋭氣全消,死氣沉沉的像個小老頭兒,也許這和他在長安這兩年多的生活有著密切的關係。

    這兩年裡,他帶進關中的整個部落的老幼婦孺要寄人籬下,不可能對他毫無怨尤;一個部落有自己的生活習慣和民族風俗,同關中本地人必然也有諸多的磨擦,他要居中調和,要做諸般安排,必定也讓他心力憔悴。

    如今的阿史那斛瑟羅早已不復昔日的鋭氣,還是讓他做個生活優渥的洛陽寓公吧,這樣對誰都好。

    阿史那斛瑟羅的宅第在敦化坊,距楊帆的家只隔著兩個坊,在洛陽城裡也算是近鄰了。楊帆和薛懷義又帶了幾個心腹的弟子趕到斛瑟羅的府邸,只看他府中的佈置,就知道自己此前的判斷不假。

    斛瑟羅是西突厥可汗,可是他的宅室之中,從陳設部置上已經看不出一點突厥人的樣子,他是一員武將,家中卻連演武場、兵器架一類的東西都沒有,看來這位繼往絶可汗,是真的滿足於做一個太平盛世的富家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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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卷 美人劫 第四百四十九章 一拍即合

    要說斛瑟羅還保留著一些突厥人的風格,那大概只能從斛瑟羅府上的家僕下人、歌妓舞姬身上才能有所體現了,斛瑟羅府上的人還是以西域人種居多。

    內廳中,細羊毛團花密織的厚軟氈毯鋪地,兩行美人紅裙舞動,廣袖輕舒,正在廳中跳著歡快迷人的異域舞蹈。

    兩廂屏風前,十多個樂工聚精會神地撫箏彈琴、敲鼓奏笛,兩排十二個舞伎裙裾翻飛,嫵媚妖嬈。

    《二刻拍案驚奇》卷三十四《任君用恣樂深閨,楊太尉戲宮館客》開篇時作者即道:“世間富貴人家,沒一個不廣蓄姬妾。自道是左擁燕姬,右擁趙女,嬌艷盈前,歌舞成隊,乃人生得意之事!”

    此一語,道破男兒本色,這堂前兩行十二名美女,不但個個肢體妖嬈,而且或棕眼高鼻、或金髮碧眼,或冰肌雪膚,或小麥色的誘人膚色光滑如緞,一個個萬般別緻的異樣風情,嫣然動人。

    美人儘是一等一的胡姬,胡姬之美本在大唐早負盛名,斛瑟羅府上這些舞姬更是胡姬中一等一的人物。

    酒也是好酒,是品質最佳的劍南燒春。

    美人嬌艷,奈何薛懷義卻是看得動不得,這就是為人面首的悲哀了,他的一切都來自女皇帝,需要付出的就是他的身體和人身自由,所以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拚命喝酒,把那三勒漿都當成了那些惹火的美人兒,惡狠狠地一口吞下去。

    楊帆自然不受此限,不過對於逢場作戲的事情,他興趣不大,沒有感情的卿卿我我,他是比較排斥的,若非如此,在南洋時候,受到那麼多火辣熱情的南洋姑娘追求,他也不會把童子之身保留到洛陽了。

    斛瑟羅小心翼翼地陪伺在側。眼見薛懷義喝的高興,這才把自己的意思拐彎抹角地說了出來,薛懷義此前已經聽楊帆向他說過斛瑟羅的用意,自然滿口答應。斛瑟羅沒想到薛懷義答應的如此痛快,不禁又驚又喜。

    其實。他是多慮了。他根本不需要請託楊帆出面,只要在薛懷義面前略露怯意,薛懷義自然不會用他。打仗這種事,在薛懷義心中從來都和打架沒有什麼區別。什麼調兵遣將、排兵佈陣,從來不在他的考慮之中。

    他的思維一直停留在街頭打架的套路上:“我小弟多,我把巷子兩頭一堵,用人壓死你!”如果哪個小弟膽子小,他當然是懶得用的。

    薛懷義隨口答應了斛瑟羅。扭頭看見楊帆,又醉眼朦朧地囑咐道:“這一遭,你得罪了大理寺和御使台,武承嗣那兒少不得也想尋你的麻煩,為師不在京裡時,你自己多加小心。”

    楊帆心中一熱,說道:“師父此番出征,也要多加謹慎。弟子在此先祝師父旗開得勝、馬到成功!”

    說到這裡,楊帆略一猶豫。又認真地囑咐道:“行軍佈陣、調兵遣將之事,師父還是該多聽聽麾下將領們的意見!”

    薛懷義大笑著舉杯道:“那是自然!你不用擔心過甚,為師出馬,何人堪為敵手啊?哈哈哈哈,喝酒、咱們喝酒。先慶戰功唾手可得!”

    ※※※※※※※※※※※※※※※※※※※※※※※※※

    默咄率兵攻打靈州的消息傳到洛陽後,朝廷迅速作出了反應,決定立即派兵反擊,由右衛輔國大將軍、鄂國公、護國法師薛懷義擔任三軍主帥。掛帥出征。

    這一年的深秋時節,薛懷義擔任伐逆道行軍大總管。統兵二十萬,由楊執柔、蘇味道兩位宰相充當他的幕僚,共計十八位能征善戰的武將作為他的麾下將領,隨其出徵了。

    之所以武將共計十八人,卻是出自薛懷義的要求,他覺得十八之數正合十八羅漢,這才與自己這位佛爺相匹配。

    武則天特意停朝一天,讓文武百官前來相送。來到十里長亭為薛懷義餞行的不只是滿朝文武,還有皇親國戚、宗室子弟、勛戚權貴,規格隆重之極。

    或許是武則天雖然有了新寵,對這位陪伴了她十多年的舊愛依舊沒有忘情,又或許是因為心中對他有所歉疚吧,這一次餞行的規格比上一次薛懷義帶兵出征時還要隆重,這倒也讓滿朝文武們弄清楚了一件事:薛懷義聖寵未衰!

    徽安門外,十里長亭,旌旗蔽日,鼓樂喧天。

    二十萬大軍已集結已畢,刀槍林立,氣勢森然。

    李昭德站在最前面,對一身戎裝的薛懷義道:“本相代皇帝陛下、代文武百官、代皇親國戚、代大周萬千黎民,以此薄酒一杯,為大將軍閣下餞行,願大將軍旗開得勝、馬到功成,祝大將軍早日凱旋而歸!”

    李昭德從托盤上捧起一杯酒敬給薛懷義,又取一杯酒,向他高聲祝酒。

    薛懷義一身金盔金甲,他本來就身材魁梧,面容英俊,這身金黃色的明光鎧穿在他的身上,愈增三分顏色。若是不知道他底細的人,只看他這面相身形,再配上這樣的甲冑,倒真是威風凜凜的一員大將。

    薛懷義接杯在手,二話不說,一仰脖子便一飲而盡,頭盔上那一蓬鮮紅如血的紅纓在秋風中突突亂抖。

    李昭德再取杯在手,敬楊執柔、蘇味道兩位宰相。

    這兩位宰相要隨薛懷義這個只會打爛仗的渾人去與突厥名將默咄為敵,心中不無惴惴,可是當著這麼多的文武百官、皇親國戚,他們也不敢有所表現,忙也捧杯在手,故作豪邁地一飲而盡。

    薛懷義乜著眼看著楊執柔和蘇味道,見二人飲罷壯行酒,立即扳鞍上鐙。

    還別說,薛懷義的一身個人武勇和馬術都很不錯,這跨鞍上馬的動作瀟灑帥氣,矯捷之極。

    薛懷義翻身上馬,雙腿一夾馬腹,駿馬疾奔,在靜立如山的三軍前面馳出約半里地,猛地一勒馬繮繩,駿馬嘶鳴一聲,人立而起!

    薛懷義“鏗”地一聲拔出腰間寶刀,寶刀划著一道電光,向前用力一劈,猛地定格在空中,一聲霹靂般的大喝在軍中炸響:“眾將士,突厥狼子野心,屢犯大周,掠我財富,殺我百姓!今日,我等為國出征,此一去,不破突厥,誓不還朝!”

    “不破突厥,誓不還朝!不破突厥,誓不還朝!不破突厥,誓不還朝!”

    三軍將士以槍矛頓地,以刀劍擊盾,同聲應喝,聲震天地。

    薛懷義仰天大笑三聲,喝道:“出征!”

    說罷一馬當先,便向遠處馳去,駿馬過處,濺起一抹輕塵。

    李昭德笑了笑,嘴角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他身形一轉,便有侍衛牽來坐騎,前來送行的文武百官、皇親國戚們也三三兩兩地說著話,準備回城。

    “相爺,太平公主有幾句話兒想跟相爺說,她……”

    李昭德剛要扳鞍上馬,一名親信侍衛便快步走過來,對他低語了幾句。

    李昭德的目光微微閃爍了一下,依舊扳鞍上馬,穩穩地坐定,這才倨傲地道:“那就有請公主殿下過來吧!”說罷一踹馬鐙,昂然而去,只是把馬速刻意放緩了一些。

    豆盧欽望本想趁這機會再與李相公親近親近,瞧他這番舉動便知道必有用意,倒不敢再上前叨擾了。文武百官都是人精,有那想與這位權勢炙手可熱的大宰相親近一下的,瞧這架勢便也不再上前自討沒趣了。

    太平公主的馬伕許厚德得了李昭德的回信,匆匆趕回去向太平公主複述了一遍李昭德說過的話,怒不可遏地道:“真是小人得志,竟然如此無禮!他也不想想,當初他與薛和尚征討突厥時,只因意見相左,便被薛和尚揪住衣領,一頓耳光扇得他昏頭脹腦,薛和尚還不肯善罷甘休,回京後要參他一個不聽將令之罪,當時他是如何央求殿下在皇帝面前為他說好話的了。”

    太平公主穿著一身男裝,正候在那裡。聽許厚德這番話,不禁莞爾道:“此一時彼一時也。如今的李昭德是母皇身邊最寵信的大臣,自然有目中無人的本錢。呵呵,他叫本宮就教,本宮過去就是了。”

    太平公主笑吟吟的也不生氣,她讓許厚德牽來一匹通體雪白的駿馬,翻身上馬,便向緩緩而行的李昭德追去。

    太平公主追上李昭德,與他並轡而行,先讚了幾句自他主持政事堂以來,酷吏幾乎為之絶跡的功績,也不知太平公主是有意還是無意,這個話題恰恰搔到了李昭德的癢處,李昭德立即侃侃而談,對她抒發起了自己的見解:

    “公主殿下,酷吏之害,甚於一切啊!漢代的酷吏郅都,敢面折大臣於朝,不避親貴。他做太守的時候,一到任就捕殺紈褲,摧折豪強,權貴們都不敢正眼看他,稱其為‘蒼鷹’。張湯更是專治諸侯親王,誅戮富商、大姓、豪強,以強項著稱。

    王溫舒治廣平的時候,大肆捕殺郡中豪猾,連坐千餘家,流血十餘里。不到一年,就殺得郡中連犬吠之盜都不見了,可謂路不拾遺啊!這些酷吏不但能幹,而且大多非常清廉,郅都從來不收禮,在任的時候連親朋好友寫給他的私信都不拆。

    張湯死後遺產不到五百金,王溫舒甚至連五十金都沒有。隋朝的酷吏厙狄士文更是甘於貧苦,家無餘財。這樣的官吏,又能幹,又清廉,本該萬眾褒揚才是。可是為什麼從古到今,從官員到百姓,都恨之入骨,讓他們個個落得遺臭萬年的下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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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0-9 18:10:14
第十六卷 美人劫 第四百五十章 眾矢之的

    李昭德感嘆道:“因為他們手段殘酷,常以小罪而入大罪,遇案唯恐其不大,株連唯恐其不廣,誰也不知道他這殺人的鋼刀下一刻會不會就莫名其妙地落到自己頭上。這些人為國執法,實際上卻成了法的最大破壞者。

    酷吏們妄圖以嚴刑峻法來解決一切問題,完全是捨本取末,無視實際存在的矛盾,他們不想著如何解決這些問題,而是以暴力酷刑強行維持自己想要的局面,縱有一點效果,其後的反彈也會更加嚴重百倍。

    酷吏嚴延年擔任太守時,為了樹威,把各縣的死囚全部集中到郡府行刑,血流數里,此後在其轄地,但有小罪者,也是盡皆處死,一時間駭得野無行盜,庶幾太平。然而沒過幾年,更多的人鋌而走險,盜賊蜂起,愈演愈烈,最後乾脆從盜賊變成聚眾謀反了。

    百姓們說:“寧要貪官,不要酷吏!”為何如此?因為貪官固然攫取財富,橫行不法,卻沒有酷吏那般明目張膽,對於貪官,民眾至少還可以揭發他們,對於酷吏,民眾就只能三緘其口,敢怒而不敢言,甚至不敢怒也不敢言。

    今之酷吏,較之古之酷吏更加不堪,為了取悅皇帝,樹立政績,他們無所不為,為了斂財奪權,同樣無所不為。知古可以鑒今,想那古之酷吏,較之今之酷吏不知高尚幾許,於國於民仍是有害無益,今日酷吏為害之甚可想而知。老夫自為相以來,深覺酷吏之害。打擊酷吏、還朝政之清明,是老夫一直在做的事。”

    太平公主微笑道:“宰相所言甚是,太平深以為然。自周興伏法、來俊臣貶謫以來,朝中酷吏偃旗息鼓,貌似不復為害了,可是他們無時不刻不在等待機會,試圖東山再起。前些日子三法司會審一案中。他們蠢蠢欲動就是為此,要防止他們死灰復燃,宰相責任重大啊!”

    李昭德道:“老夫一向以打擊酷吏為己任,只是不知公主殿下對於打壓酷吏可有什麼高見麼?”

    太平公主笑道:“本宮一介婦人,能有什麼高見?不過……,刑部司新任郎中楊帆,自執掌刑部司以來,對於大理寺和御使台的冤獄撥亂反正。頗有功績,他的作為倒是與宰相的想法不謀而合啊。”

    李昭德頷首道:“楊帆麼,老夫也曾注意過他,只可惜他的鋒芒只是曇花一現,如今在刑部泯然眾人,已毫無作為了。”

    太平公主嫣然道:“李相睿智,卻也有看走眼的時候,想必是操勞國事,日理萬機,所以有所疏漏了。楊帆如今之所以鋒芒稍露。即作隱晦,只不過是因為他只是刑部司的一個郎中。上面還有個頂頭上司崔元綜。崔元綜此人膽小怕事,對楊帆百般掣肘,楊帆縱有千般本事,怕也施展不出來了。”

    李昭德眸中露出一絲微微的笑意,說道:“楊帆麼,畢竟還太年輕,總要有人在上面把握大局的。否則他不是成了一匹脫繮的野馬麼?真惹出不可收拾的事來,誰去替他收拾殘局?不過嘛,崔元綜此人確是少了一些鋭氣。身在法司。卻喜歡瞻前顧後,甚為不妥!”

    太平公主馬鞭輕搖,灑脫地道:“是啊,如今刑部尚書之位久懸無主,崔侍郎又是個不務其業的,本宮以為,這刑部的正堂該換換人了。”

    李昭德輕輕蹙了一下眉頭,緩緩說道:“可是崔元綜為官並無大錯,能把他換往何處呢?”

    太平公主道:“無錯那就是有功了,以崔元綜的資歷,升一個宰相也還可以的吧?政事堂裡有李相公作主,相信崔元綜若升做宰相的話,可以在李相身邊做更多的事情。至於刑部呢,若能換一個肯做事、肯放手讓手下人去做事的人,於國於民都是好事。”

    李昭德的目光微微閃動著,問道:“那麼公主以為,何人可為刑部尚書呢?”

    太平公主道:“李相公上佐天子,下攝百官,這刑部尚書的人選,當然該由李相斟酌才是。”

    李昭德捋著鬍鬚微微一笑,徐徐說道:“嗯,老夫覺得,現任司賓卿豆盧欽望性情穩重,堪當大用,可惜……他的資歷略嫌不足!”

    太平公主道:“所謂資歷都是人捧出來的。人人都覺得他有資歷,那他自然就有資歷了,如果李相有意於豆盧欽望的話,本宮雖不在官場,卻也有些人脈,如果李相作出提議,本宮願意幫李相搖旗吶喊。”

    李昭德趕緊拱拱手道:“老夫一番苦心,都是為了天下黎民。公主若能促成此事,老夫真要代天下謝過公主恩德了。”

    太平公主莞爾道:“不敢當李相一謝。太平以為,刑部如今官吏不全,李相既然想以刑部牽頭,整肅綱紀,這刑部裡就要多多充實些精明幹練的官員才行。竊以為,若豆盧欽望為刑部尚書,還需一位能與他配合默契的侍郎,才會避免重蹈刑部司左右郎中爭權的覆轍。據本宮所知,左諫議大夫陶聞傑熟諳律法,精明幹練,又兼性情沉穩,寬厚待人,如果讓他擔任刑部侍郎,相信會與豆盧欽望相得益彰。”

    李昭德輕輕“啊”了一聲,沉吟著道:“左諫議大夫陶聞傑麼?嗯,老夫對他的為人也略知一二,此人若為刑部侍郎麼,老夫以為,確可擔此重任!”

    說到這裡,兩人相視一笑,心照不宣,一番重大的人事任命就在這走馬逍遙之間完成了。

    ※※※※※※※※※※※※※※※※※※※※※※※※※

    御史中丞萬國俊騎著一匹老馬,懶洋洋地走在回城隊伍的邊兒上。

    現在御史台還不是張揚的時候,騎一匹老馬也會顯得低調一些。

    前方不遠處,楊帆挺拔地坐在一匹棗紅馬上,萬國俊冷冷地盯了一眼他的背影,對策馬走在一旁的衛遂忠道:“怎麼樣,還沒拿住他的什麼把柄嗎?”

    衛遂忠本是坊間一個潑皮,被來俊臣慧眼識英才,提拔重用起來,如今雖然做了侍御史,依舊痞氣不改,方才滿朝文武送薛大將軍離京,他還能扮扮樣子,這時騎在馬上,腰也塌了,肩也斜了,全無一點官形。

    他用馬鞭蹭了蹭襆頭,苦惱地道:“我安排了好幾名懂律法的御使,想著尋他公務上的岔子,可是楊帆現在根本不做事啊,那個陳東本來做事就小心,現在更是滴水不漏,想在他辦的案子上找漏洞更不可能,此人在法司衙門打了半輩子滾,會叫我們抓著把柄麼!”

    萬國俊尋思了一下,道:“那麼他的私節呢,就沒有一點有虧德行的地方?他最近沒跟太平公主在一起麼?”

    衛遂忠攤手道:“還真沒有。這些天他帶著洛陽府的人一直在些尼庵道觀裡出出入入的,你不是說此事涉及魏王和梁王,叫咱們不要插手麼,我就沒怎麼理會,這兩天……聽說他常去一座什麼尼庵,卻沒有洛陽府的人陪著了。”

    萬國俊皺了皺眉,疑惑地道:“不要洛陽府陪同,卻獨自出入一座尼庵,這是什麼意思?”

    衛遂忠嘿嘿笑道:“誰知道呢,莫不是這些天辦案子,在尼庵裡發現了什麼俊俏的女尼,想勾引人家動凡心吧?”

    衛遂忠本是一句玩笑話,萬國俊卻雙眼一亮,道:“衛兄此言,沒準真就一言中的了。此人既與太平公主有私,定也是個貪慕富貴、迷戀女色之徒。他獨自一人出入尼庵做什麼?太也不合情理,依你此言才合乎情理……”

    衛遂忠一聽也來了興趣,莫非那尼庵裡真有什麼小尼姑,生得天姿國色,迷得這位已經折了洛陽之花的楊郎中神魂顛倒麼?

    他馬上興沖沖地道:“既然如此,我會派人盯緊了他,若是有空,我會親自去盯著他!”

    ……

    千金公主的車子此時也夾雜在一大群皇親國戚中間,緩緩地往城裡頭走。從十里亭到城門,還有相當遠的一段距離,車水馬龍的送行隊伍在官道上綿延數里,緩緩而行。

    千金公主車後緊隨著的是一輛牛車,兩頭大青牛皮毛光鮮,頭頂兩盤牛角粗大茁壯,十分威武。

    車子的簾子是垂下來的,看不見裏邊的情形。今天來為薛懷義餞行的人五花八門,形形色色,許多人彼此之間都不熟悉,因此無人知道這輛未打官幡的車上是什麼人,也懶得去問。

    車中坐的人就是姜公子,側坐在他旁邊的是司徒亮。陸伯言並沒有隨他出來,儘管陸老頭兒功夫精湛,可是畢竟年紀大了,精力不足,再加上有傷在身,從長安一路跋涉至此,縱然是鐵人也有些吃不消,此刻他正在千金公主府上歇養身體。

    車上懸掛著竹簾兒,從裏邊能依稀看清外邊的行人,外邊的人卻無法看清裏邊的乘客。姜公子此刻就端坐車上,定定地看著右前方挺拔地坐在馬上的楊帆背影,目光一片森然,如果目光能殺人,楊帆此時早已千瘡百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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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卷 美人劫 第四百五十一章 心魔

    姜公子定定地看著楊帆,看了半晌,輕輕吁了口氣,將身子倚在座墊上,微微闔起了雙目。

    司徒亮向外面冷冷地看了一眼,微微傾身,低聲請示道:“要不要小人去殺了他?”

    姜公子淡淡地道:“殺他何益?本公子從來不做無聊的事情。”

    司徒亮道:“可是,阿奴因為他……”

    姜公子猛一睜眼,目光森寒,司徒亮連忙噤口不言。

    姜公子冷冷地瞟了他一眼,又慢慢闔上雙目,淡然道:“人無信不立!本公子一言九鼎,言出必鑒!”

    司徒亮垂首道:“是!”

    司徒亮口裡答應著,眼珠卻微微轉動起來。

    喜歡阿奴的,又何止是姜公子一人?

    姜公子素有潔癖,且目高於頂,他以前並未發現自己已經深深地喜歡了阿奴,即便發現,他的愛也比較另類,他只要讓阿奴待在他身邊就滿足了,或者……他喜歡的是一種精神上的愛戀與滿足,任何肉體上的接觸與他而言都是骯髒的。

    然而喜歡阿奴的其實還有一個人,那就是司徒亮。當初陪著公子奔波在十室九空、災民遍野的村落間時,就是他奉公子之命,把那個骨瘦如柴、輕的像一片羽毛的黃毛丫頭抱上了自己的馬背,那時他從未想過會有這麼一天,自己那樣的迷戀她。

    但是,他從小侍奉公子,深知公子的潔癖之深、之奇,而公子居然肯讓阿奴在身邊侍候他,這是前所未有的異數,僅憑這一點,阿奴就只能是公子一人的禁臠,哪怕只是被公子當成一個侍婢留在身邊。

    從小奉公子如天人的司徒亮,根本不敢對阿奴有任何奢望。但他萬萬沒有想到,阿奴卻喜歡了那個姓楊的臭小子。

    “阿奴是公子的人,連我都不敢對她心生妄想,憑什麼這個姓楊的可以得到她的心?”

    一想到這一點,司徒亮就妒火中燒,如今楊帆就在前面,阿奴就是因為他才跳下懸崖,屍身飽以獸腹的,看著他挺拔的背影,司徒亮心中泛起了凜凜殺機:“阿奴死了,這個人……也該死!”

    ※※※※※※※※※※※※※※※※※※※※※※※※※

     “一更子裡,小尼姑進廟堂,懷抱小木魚淚汪汪,罵一聲爹和娘,老來無指望。二更子裡,大姐來燒香,穿紅披綠真好看,懷抱小兒郎,口口叫親娘……”

    楊帆坐在庵堂裡,盤膝打坐,屁股底下墊著個蒲團,哼哼唧唧地唱了幾句,忽然奇怪地道:“噯,緣靜小師太,你說這大姐為什麼要二更天來燒香呢?二更天這庵裡都關門了嘛,她一個婦道人家,還抱著孩子,噯……噯……你別走啊……”

    緣靜小尼姑氣得嘟起嘴兒,一撅一撅地走出了庵堂。

    楊帆搖搖頭,又哼哼唧唧地唱起來:“三更子裡,夢見來了一個小書生,左手拉著書生的傘,右手扯著書生的衣,醒來只見奴一人。四更子裡,小尼姑上早課,手敲木魚口口念彌陀……”

    住持房間裡,已經被楊帆搞得焦頭爛額的定性師太苦口婆心地勸著淨蓮小尼姑:“淨蓮啊,修行人是不能有嫉妒心的。眾生的快活就是我們的快活,眾生的喜悅就是我們的喜悅。貪心、嗔恨心、嫉妒心都不可以有。”

    天愛奴向她眨眨眼睛,遲疑地道:“師傅,你不是說弟子要佛心禪定,六情不動,才能度弟子入佛門嗎?如今楊帆就是弟子的外魔,弟子不為所動,不就堅定了佛心禪性嗎,師傅應該為弟子高興才是啊。”

    定性師太連連點頭道:“高興,高興,為師當然高興。不過呢……咳咳,你的嫉妒心……”

    “弟子沒有嫉妒心,弟子只是一心向佛!”

    “是啊是啊,不過,凡事有因必有果,楊帆出現在這裡,就是你造的因,所以結出今日這樣的果,你的造業,當然要由你去消彌。那要如何消彌呢?你應該馬上還俗,與他回去,如果你一心向佛,即便今世不能侍奉佛前,既已結下善緣,也是有利於你來世修行的。”

    定性師太數著念珠,為了哄走這個本來在她看來靈性最足,已準備將衣鉢傳授於她的好徒弟,煞費苦心地解釋著:“淨蓮,你不要否認,你是因為對楊帆的嗔怨心,對楊家娘子的嫉妒心,才決心捨身出家的。

    這樣,你是成不了菩薩的,因為這都是你造的業,孽業不消,如何成佛呢?你要先消了你的孽業,要如何消業呢?自然是與他結善緣,結善緣就要嫁給他,他開心了,你的業力就消除了。《無量壽經》說,‘不當嗔怒嫉妒’……”

    定性師太真是快被楊帆逼瘋了,她佛學高深,倒也認識一些有地位的居士,奈何好不容易託了人告到洛陽府,洛陽府一聽告的是楊帆,根本不加理會。她又去祠部告狀,祠部一聽是持有懷義大師法旨的人,差點兒沒把她轟出去。

    尼庵裡天天有這麼一個年輕英俊的男人坐在那裡,不但弄得來上香的善居士們為之側目,風言風語,眼看著廟裡頭那些年紀輕、定性差的女尼們都有些三心二意了,定性師太如何不急?

    阿奴要驅魔道,定佛心!

    無量那個佛啊,在定性師太眼裡,此刻的淨蓮小尼就是她淨心庵的魔,一定要驅除!

    定性師太鼓動如簧之舌,喋喋不休地道:“如果你把楊帆趕走,就能專心修佛了嗎?不!這樣你在菩提道上就會產生障礙,不但道業沒有修成,還有可能墮入三途。那應該怎麼辦呢?你要從事上改、從理上改、從心上改……”

    “好吧,弟子……會好好想一想的……”

    天愛奴被定性師太說的頭暈眼花,只好遲疑著應道。

    定性師太見她語氣有些鬆動,不禁喜上眉梢,連忙雙手合什道:“阿彌陀佛,你能慎重考慮此事那是最好。你若能就此踏出佛門,那恰恰是真正的踏入了佛門,擁有佛性,修持佛心,如此莊嚴圓滿,諸佛讚歎,菩薩護持,天龍八部嘉許……”

    定性師太從未察覺自己竟有這般好口才,簡直都說的天花亂墜了,好不容易勸得天愛奴心防鬆動,哪還能不大加贊語

    天愛奴合什謝過師傅,剛剛走出禪房,幾個老尼姑就鬼鬼祟祟地鑽進去,向定性師太迫不及待地追問道:“淨蓮決心走了麼?”

    定性師太道:“淨蓮已經答應好好考慮一下。”

    幾個老尼姑一起雙手合什,口宣佛號:“南無救苦救難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

    西廂房,緣靜和另外幾個小尼姑對剛剛走進來的天愛奴七嘴八舌地說教著。緣靜道:“淨蓮啊,你可不能輕易答應他,就算你決心還俗了,也得拖一拖他,壓一壓他,要不然吶,一定會被他看輕了你。”

    “對啊對啊,男人嘛,越是容易到手的,就越不會去珍惜。這可是被丈夫休了才被迫出家的緣塵師姐親口說過的,如果他一求,你就跟他走了,他會把你當回事麼?再說,他已經有了娘子,你到了楊家算是什麼身份呢?總得拿一拿他,讓他給你一個承諾才好。”

    “嗯……,你們說的很有道理,我是不能輕易答應他!”

    已經被定性師太忽悠的頭昏腦脹的天愛奴,現在只想找個安靜的地方好好想一想,不想又被她們聒躁,只好隨便答應一聲,向她們告一聲罪,便避進了後禪院。

    “嘿!”

    待阿奴一走,幾個小尼姑就興奮地一擊掌,緣靜小尼姑歡天喜地道:“淨蓮晚走幾天,咱們就能多吃幾頓好吃的齋菜了。”

    另一個小尼姑興沖沖道:“我得抓緊時間讓她臨走之前,再幫我做幾套合體的僧衣。”

    ※※※※※※※※※※※※※※※※※※※※※※※※※

     黃昏時分,緣靜小尼姑氣鼓鼓地走到楊帆面前,單掌稽首,板著臉道:“僧值,天色已晚,本庵就要關山門了,你該離開啦。”

    楊帆一般是午後過了未時才來,大約比散衙的時間早了一個多時辰離開衙門,他到這庵中坐著,不管天愛奴願不願意見他,等到日薄西山時他就會離開。

    楊帆此舉,就是那招“烈女怕郎纏”了,在他想來,他和阿奴之間並沒有什麼過不去的結兒,阿奴出家是激於一時的氣憤和傷心,此時則是有些騎虎難下,這個纏的過程,就是讓她的心軟化的過程,而且每天這麼騷擾,就不信廟裡的那些老尼姑們不肯幫忙。

    事實也是如此,從許多細微處,他已經感覺到廟裡的老尼姑們態度已經發生了變化,看來為了能讓他從此不來庵中騷擾,老尼姑們是很希望阿奴能“以身事魔”的。

    楊帆偶爾見到阿奴時,阿奴那副又氣又羞的模樣,也讓他感覺到,與其說阿奴還在生他的氣、傷他的心,不如說是面對情郎的痴纏有些無可奈何,或者……在心中還有那麼一點小小的竊喜。

    楊帆好脾氣地向緣靜笑了笑,站起身拍拍屁股,對緣靜小尼姑道:“好,那我這就回去了,還請小師太代我向阿奴姑娘帶個好。”

    緣靜小尼姑撅著嘴兒不說話,楊帆起身往外走,緣靜小尼姑就隨在他的後面等著關山門。

    楊帆走到院中,向後院方向看了一眼,輕輕嘆一口氣,便舉步向山門處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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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卷 美人劫 第四百五十二章 去者

    庵堂側廂有一棵粗大的古樹,天愛奴躲在古樹後面,心口怦怦直跳。

    方才楊帆看那一眼險些就瞧見她了,幸虧她躲的及時。

    天愛奴按著胸口,慶幸地吁了口氣,又悄悄探身出去向外看,從這個角度已經看不到楊帆的身影了。

    天愛奴四下一看,並未見到周圍有其他女尼們在,便縱身一躍,像只輕盈的狸貓般躍上了庵牆,再一閃身,就消失在牆外的灌木叢中。

    天愛奴所恐懼的只是被拋棄的感覺,所氣憤的只是楊帆的不告而娶,如果她真的恨極了楊帆,又怎會在得知楊帆身陷囹圄的時候,立即毫不猶豫地重拾屠刀呢?

    如今佛堂前的那根燭台,依稀還有一絲血腥味兒呢。

    那天楊帆的表白,再加上此後連日造訪淨心庵的舉動,早就軟化了她的芳心。正如楊帆所預料的,她現在只是因為一個女孩兒家的羞澀和矜持,有些抹不開面子而已。其實,這幾天楊帆每晚離開的時候,她都會尾隨出去,直到把他“送”出叢林。

    此時已是深秋時分,林木蕭蕭。秋風一過,枝頭殘存不多的樹葉便會飛蝶般飄搖而下,楊帆獨自一人行於林間,腳下踏著沙沙的落葉,沐浴著一抹夕陽,夕陽殘紅如血,給他的身子鍍上了一層血色的邊緣。

    楊帆自林間那條走熟了的小徑上走著,腳下輕盈無聲。

    忽然,他的前腳抬起。離著地面大約還有三寸的距離,身子一下定在了那裡。

    秋風拂過,幾片枯黃的葉子飄下來,落在他的肩頭。蕭條的樹枝在秋風中搖曳著,地面上卷積在一起的黃葉微微顫抖著,彷彿下面有無數隻蠶,正在努力地拱著身子。

    楊帆依舊一動不動。

    也許只是剎那,楊帆突然動了,他邁在空中的右腿突然一收、一踏、一踢,動作快如閃電。地上被風捲積在一起的黃葉彷彿被一道驚雷擊中,“蓬”地一聲飛濺起來,炸得紛紛揚揚。

    楊帆就在落葉炸成漫天大雪的同時,趨身疾退,原地蓬地一聲,留下半截衣袖,被一道寒芒絞成了碎片,如亂蝶騰空。

    楊帆一閃、再閃、三閃,一連三閃。身形已在七丈開外,他每一次落地再彈身疾退的地方。都會在他身影消失的剎那有一道寒光一閃,寒光過處,樹折、枝碎、木屑飛揚。

    楊帆退到七丈開外,這才得以拔出佩刀,刀一出鞘,那道寒光就裹著一股旋風襲到了身邊,可楊帆既不是樹木也不是枝幹,他不會老老實實地站在那兒等著被砍。

    兩道寒光交織在一起,彷彿兩隻銀梭在空中飛快地往複。划出一道道銀輝。艷紅的夕陽就映在這兩道寒光之上,讓那一道道漫空飛舞的光芒也帶上了一絲血色。

    密集交織的光芒突然一分,再一合,兩道光芒的氣勢便為之大變,楊帆手中一口刀大開大合,驟進驟退,彷彿在他身周形成了一道道盤旋飛舞的匹練。而對面的那道寒芒卻依舊如銀梭穿空般驟進驟退、小巧緊湊。

    突然間兩件兵器猛一交擊,濺出一串火花,兩人驟然分開,各自如一頭大雁般後躍丈餘。挺身站定,楊帆這才看清那人模樣。

    這是一個看起來很平凡的中年人,大約只有三十出頭,像極了那些在店舖裡當了十多年夥計的老實漢子,但是他手中現在卻拿著一口刀,一口單鋒狹刃、式樣古怪的短刀。

    刀的樣子很怪,楊帆卻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口怪刀有多可怕,如果他方才的動作稍有遲緩,他現在就已經是一個開膛破腹的死人。

    這個人的刀法路數非常刁鑽古怪。楊帆的祖師爺是個使刀的大宗師,對於天下刀術知之甚詳。通常來說,劍走輕靈,刀法剛猛,可是眼前這個面相平凡的人,所用的刀法集劍的輕靈和刀的剛猛於一體,更有一種奇門兵刃的刁鑽狠辣。

    “為什麼要殺我?”

    楊帆冷冷地問道,他沒有自報官身,或者說些什麼沒用的廢話,在這個地方對他蓄意發起攻擊,絶不可能是認錯人或者其他什麼莫名其妙的原因,對方必定是有備而來,想殺的人就是他。

    可是楊帆實在想不出有什麼人會用刺殺的手段來對付他,從他當初到洛陽為止,一直以來扮刺客的人就是他,殺楊明笙、殺丘神績、殺苗神客……,這還是頭一回被別人刺殺,而且頭一回就遇到了一個難纏的用刀高手。

    司徒亮笑了笑,只說了一句話:“因為你該死!”然後就像瘋狗一樣又撲上來。

    他的樣子,就像一個被街坊鄰居眾口一辭地評價為脾氣好的不得了,性子溫吞的不得了、三腳踹不出個屁來的老實男人,可是他現在的舉動,卻像是那個老實男人突然發現老婆被人家睡了,孩子也是替人家養的。

    他持著一柄狹刃短刀,惡狠狠地撲上來,這一回他換了短促而快速的步伐,楊帆發現他的腳每一次落地時都不是腳尖,而是腳的外側或內側邊緣,他的步法就像他的刀一樣,同樣劍走偏鋒,奇險無比。

    他以不可思議的奇快步伐逼近過來,手中的短刀如雨點一般從上下左右、從胸腹腋背、襠下後腦等各種不可思議的角度斬向楊帆,此刻的司徒亮就像一個陀螺,而楊帆就是陀螺的中心。

    又或者楊帆才是那只陀螺,而他就是抽在陀螺身上的那根鞭子,兩柄刀此時的碰擊就像炒豆一樣短促而激烈,兩個人都在迴旋急舞,帶著身周的落葉也跟著急旋起來,空中有點點鮮血灑落,卻不知道是誰受了傷。

    “嚓!”

    一聲令人牙酸的響聲,楊帆的佩刀和司徒亮手中的刀突然同時折斷。

    楊帆失了先機,又是頭一回遇到這樣刁鑽詭異的刀法,還有些不適應對方的打法,被司徒亮逼近身來,他的長刀難以展開,身上已經受了幾處刀傷,好在他回護及時,傷勢不深,也不是要害。

    但是他心裡清楚,如果被對方這樣打下去,怕是稍有疏漏他就必死無疑,於是尋個機會與司徒亮的刀硬生生碰撞了一下,一撞一絞之下,兩柄刀齊柄而斷。

    這一回卻是楊帆占了先機,刀一斷,司徒亮便是一怔,楊帆早有心理準備,卻在刀斷的剎那即已合身撲上,他身形一矮,猱身抄起司徒亮一足,順勢一崴,肘往小腹一撞,將司徒亮撞得仰面跌倒,楊帆便狠狠壓了上去。

    楊帆不止擅長刀法,還擅長跤法,這縱身一撲,兩個人便在地上廝打起來,翻翻滾滾彷彿兩條地趟龍一般。

    若是不懂行的外人看著,這兩個人現在的戰鬥就和巷裡坊裡的潑皮無賴一般無二,雖然拳拳到肉,打的兇殘,可是哪有半點高手風範,高手會打成滾地龍一般,糾纏廝打滿地打滾麼?

    可是置身其中的司徒亮卻是有苦難言,楊帆兇狠猛烈看似無招無式的打法,其實大有章法,絶非潑皮無賴打架能使得出來的,其中拳中有跤,跤中有拳,拳中夾跤,跤中夾拳,讓人防不勝防。

    眼下兩人雖然糾纏在一起,在方圓數丈的空間裡翻轉騰挪,如同糾纏在一起的兩條蛟龍,可是楊帆總能在糾纏覊絆他的同時,巧妙地夾以拳腳,哪怕是在數寸之間發拳,拳力也是極其威猛。

    方才司徒亮仗著搶得先機和怪異的刀法,在楊帆身上開了幾道口子,此時卻被楊帆拖倒在地,片刻間就被打得鼻青臉腫,肋骨也斷了兩根,只是激戰之中一時還沒有發現,他已經開始吐血。

    拳怕少壯,司徒亮比楊帆高明的是搏鬥的技巧、武學的造詣,一旦變成這種只講究速度和力量的近身肉搏,楊帆又是擅長跤術的,他哪裡還是楊帆的對手,楊帆一頓暴風驟雨般的拳腳打得司徒亮暈頭轉向。

    司徒亮眼見如此下去不是辦法,便提足了一口丹田氣,硬生生捱過過數十記重拳,終於緩過一口氣來,他大吼一聲,雙腿往楊帆腿上一盤,上身一屈,以頭抵住楊帆,探手就向靴中摸去。

    他還有刀,他本就是殺手出身,如果這一次他不是試圖想跟楊帆正面交戰,堂堂正正地殺掉他,所以故意露出自己的蹤跡叫楊帆發覺,而是暴起突襲的話,楊帆早就變成了一具冰冷的死屍。

    如今迫不得已,司徒亮終於拔出了他的第二柄刀。

    五指一探,他便扣住了靴中刀柄,但是雪亮的刀芒只出現一半,就永遠停在了那裡。

    在他的胸口,突然出現了一條虯曲的“小蛇”,那“小蛇”是殷紅色的,還在一滴一滴地垂著鮮血,只是片刻功夫,那血滴就變成了血線,彷彿毒蛇垂下的蛇信,在風中飄搖著落下。

    那是一截樹枝,樹枝並不直,枝幹帶著一些彎曲,被鮮血染得通紅後模糊了它本來的形狀。

    在司徒亮前胸透出來的這截樹枝並不粗,比小指還細一些,但是他後胸刺入處卻已粗如雞卵,樹枝攥在一隻白皙纖美的素掌中,那隻手正一寸一寸地放開,長達三尺有餘的樹枝便懸在了司徒亮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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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0-14 00:16:25
第十六卷 美人劫 第四百五十三章 情人箭

    司徒亮驚愕地低下頭,看著他透胸而出的那截帶血的樹枝,又絶望地看了楊帆一眼,便艱難地扭過頭,想要看清到底是誰在他背後下的毒手。

    “你……你怎麼樣了?”

    他還沒有回過頭,就聽到耳畔響起一個很熟悉的聲音,司徒亮登時如遭雷擊,整個人都僵在那裡。

    “是她!竟然是她?她沒有死!竟然是她……殺了我!”

    天愛奴每次尾隨楊帆離開,都是從庵側跳出來,從庵後伊水邊的草木叢中潛過來,好在楊帆走的不快,她每次都能追上,然後就那麼若即若離地跟著,一直到他離開叢林,才依依不捨地返回尼庵。

    今天阿奴從河邊繞過來,沒走幾步就看到刀光繚繞,殺氣盈宵,阿奴大驚之下,趕緊衝到近處,此時楊帆已果斷折斷鋼刀,同對方展開了肉搏。阿奴只看了一眼,就曉得這兩個人絶對是生死之戰,馬上摺了一段樹枝撲過來……

    天愛奴是連皇帝都敢殺的人,哪裡會在乎這人是誰,既然是想殺死楊帆的人,那殺死他就是了。阿奴乾淨俐落地刺穿司徒亮的後心,一見楊帆身上血跡斑斑,不禁大為驚慌,她撲到楊帆身邊,顫聲問道:“你怎麼樣了?”

    一句話出口,就已珠淚盈睫,她被嚇哭了。

    其實楊帆傷的還真不重,只不過哪怕是刮破一層皮,不及時止血也要染紅一片,更何況他是被刀子割出的傷口,緊跟著又是一番激烈的拳腳,來不及止血,那血跡斑斑點點灑的到處都是,看著就像是受了極重的傷。

    阿奴從司徒亮身邊越過,一把抱住楊帆,緊張的渾身發抖,自始至終她都沒看司徒亮一眼。

    她從小就被當作刺客來培養。對自己的手法很有信心,那樹枝雖然不是筆直如劍,但她有把握那一刺就已刺穿了這個與郎君搏鬥之人的心臟。這人已是必死無疑,此時根本沒有反抗之力,她還擔心什麼。

    至於那個人的身份,管他是王侯將相,還是草野匹夫,在她眼中都只是該死與不該死之分。旁的倒沒放在心上。

    司徒亮陡然看到他以為早就死掉的天愛奴,先是一喜,又是一驚,繼而一悲,神色複雜的無以名狀,根本無法說出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

    他想開口說話,可是他先被楊帆打斷了肋骨,又被阿奴一劍穿心,血從傷口和口腔裡迅速地溢出,早已被抽盡了最後一絲力氣。哪裡還能喊得出一個字來?

    實際上因為心臟被刺穿,他現在連呼吸都已停止了。只是彌留之際,他的最後一絲意識還清醒著,還能接收來自外界的訊息,而他已經無法做出任何反應。

    “我……我沒事……”

    楊帆方才激戰之中還算冷靜,此時生死已定,想起方才諸般凶險,數次徘徊於鬼門關上。心中也是驚駭不已,不過眼見阿奴突然出現,對他又是如此關切。楊帆心中歡喜,那些許驚懼後怕早就不翼而飛了。

    “還說不重……”

    天愛奴開始抹眼淚兒:“你怎麼到處惹麻煩,看你一身的傷,流了這麼多血……”

    楊帆苦笑道:“不是我惹麻煩,我根本不認識他。我傷的真的不重,只要敷上藥包紮一下,沒兩天功夫我就能活蹦亂跳的,你不用擔心。”

    楊帆趁機握住她的小手,繼續誘女大計:“阿奴,你送我回家吧,我怕我這副樣子,自己走不回去!”

    楊帆越是說他傷的不重,天愛奴越是不信,楊帆再一說如果沒人相送,他就無法回家,天愛奴更是六神無主了,趕緊問道:“你傷在哪裡,快讓我看看!”

    楊帆窘道:“傷處……還是不要看了吧,我自己包紮一下就好。”

    天愛奴怒道:“怎麼不用,我幫你包紮不成麼?”

    楊帆乾笑道:“咳咳!還是不要了吧,我……我的傷處不是大腿根,就是屁股後面,你要是無所謂,那我就寬衣解帶唄……”

    天愛奴生氣了:“這種時候,你還胡言亂語的調戲我,怎會都傷在那些地方?”

    楊帆無辜地道:“我沒說謊啊,我怎麼知道為什麼盡傷在那些地方,這個莫名其妙的瘋子殺手,也不知道是從哪兒學來的刀法,他的刀法刁鑽的很,專門襲擊這些一般難以攻擊也不易防守的地方。”

    “他是誰?”

    阿奴這才扭頭看了一眼,只看了一眼,她便驚叫起來:“司徒亮!”

    司徒亮兩眼瞪的大大的毫無反應,他傷心死了。

    不管是生理上還是心理上,他真的是“傷心”死的。

    楊帆看了看天愛奴的表情,又看看那個活著的時候看來很平凡,死了之後看著卻很驚悚的司徒亮,問道:“你認識他?”

    阿奴吃吃地道:“是的!他……他是公子身邊的人,他叫……司徒亮!”

    楊帆輕輕嘆了口氣道:“原來不是我惹的麻煩,而是你惹的麻煩!”

    ※※※※※※※※※※※※※※※※※※※※※※※※※※※

    太陽西墮,暮色更顯蒼茫。

    楊帆撕了衣襟對傷處簡單地包紮了一下。

    司徒亮已經不見了,他被埋在林中深處,落葉被風颳著,很快就撫平了他下葬的地方,或許很多年後洛陽人口繁衍,這片叢林也變成一幢幢房屋的時候,人們才會在地下掘出一具枯骨,證明他曾經存在過。

    楊帆和天愛奴先回了一趟淨心庵,定性師太把庵中最胖大的一個尼姑的僧袍送給了楊帆,於是一身血污的楊帆搖身一變,也成了一個尼姑。

    定性師太受到了楊帆嚴厲的告誡:她的庵堂裡從來沒有過“葉天愛”這個女人,也沒有過淨蓮這個小尼姑,否則將會給她的庵堂惹來大麻煩。

    然後,不管天愛奴願不願意,她都只能跟著楊帆離開尼庵。

    最後一抹夕陽眷戀地掛在樹梢,兩個俊俏的小尼姑站在樹下,一個長得男人一些,一個長得女人一些。

    “這裡你不能呆了,姜公子的人既然能夠找到這裡,你在這裡太不安全,還是跟我回家吧!”

    楊帆聽阿奴說完發生在華山絶頂的一切後,如此說道。

    天愛奴驚訝地看著他,反問道:“你到底有沒有聽懂我說的話?他的目標是你,我跟你在一起,那不是害了你嗎?你知道公子有多大的勢力嗎,只要他想,就一定能夠殺了你!”

    “我不知道,也不相信!”

    楊帆曬然道:“我也曾經以為,學得一身高來高去的本領,就能縱橫天下。等我長大了,真的踏進這個圈子,我才知道,有太多太多的事,根本不是靠一身武功就能解決的。所謂憑一身武功快意恩仇,縱橫天下,無所不能,讓王侯將相都垂首低頭,那只是劍仙傳說裡才會發生的故事,只有那些天真無邪的孩子才會相信。”

    “我可不是小孩子!”

    “但是你從小跟在姜公子身邊,就像一個孩子相信他的父親是天下最厲害的男人,他的本事,早在你心裡紮下根,被你誇大了無數倍,而你自己也未察覺這一點!”

    “楊帆!我不是說笑的!”

    “我也不是說笑的。據我所知,他在長安與沈沐鬥法,大敗而歸。如果他身邊有個什麼陸伯言就能所向披靡,那他也不會敗給沈沐那傢伙了,那傢伙根本不懂武功,要是比武,就是我都能用一根手指捏死他!”

    “你一根手指怎麼捏死他?”

    “你又抬槓了!我就是說,武功不是萬能的!一根手指……當然捏不死他,但我能戳死他!”

    天愛奴長長地吸了口氣,道:“不管你捏還是戳了,我走,但我不能跟你走,我會避到天涯海角去,公子就算有再大的本事也不可能找到我,只要他不能證明我還活著,就不會背棄諾言對你下手。”

    楊帆眉毛一剔,沉聲道:“你以為我會讓你一走了之?我不允許!”

    天愛奴惱了,冷冷地道:“如果我想走,你能攔得住我?”

    楊帆也冷冷地道:“你要不要試試?”

    秋風蕭瑟,夕陽垂暮,將兩個擺出了起手勢的影子拉得好長好長,一個男人,一個女人。

    秋風中,就聽那個酷酷地擺著動手姿勢的男人幽幽地說:“我的傷口又流血了,你要是忍心,那咱就動手!”

    不久之後,那個男人上了那個女人的背,兩個人合成了一個人。

    兩個人慢慢向林外走,一路留下這樣一段對話:

    “你不用背我的,我走的動。”

    “別逞強!別廢話!”

    “咳!剛才那一刀真懸吶,差點就讓我做了太監,如果不是我閃的快……,現在想起來都直冒冷汗。”

    “活該!這就是你欺負我的下場!”

    “我有欺侮過你麼,我很無辜,我毫不知情啊!”

    “你不知情,就不是欺負我了?”

    “……說的也是,不過依著我朝律法,‘過誤所犯,雖大必宥;不忌故犯,雖小必刑’,阿奴姑娘是不是該對我從輕處罰呢?”

    “你當這是你的刑部衙門呢?我理都不和你講,還用和你講法嗎?”

    “你也知道自己不講理呀……”

    “你說什麼?”

    “沒!沒說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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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0-14 00:16:49
第十六卷 美人劫 第四百五十四章 俏小廝

    自從三法司一案之後,楊帆一直給人一種不務正業的感覺,但是見識過他在三法司會審時的本領之後,刑部司裡誰也不敢小覷於他,只是對他的疏於公務有些腹誹而已。

    可是忽然有一天開始,楊帆楊郎中按時上衙辦公了,不但上衙辦公,而且和皮二丁、陳東等人一樣,來的總比胥吏公差們早一些,散衙的時候又刻意走的晚一些,似乎一下子就融入了刑部官僚們最常見的生活狀態。

    楊帆在三法司一戰大捷之後,忽然把整個刑部司的事務全都交給了陳東,自己做起了甩手掌櫃,此事曾經在刑部引起過廣泛議論,誰也不清楚楊帆此舉到底有什麼特殊用意,直到許久之後楊帆始終如此,大家才相信他是真的懈怠政務,各種離奇的猜測才告平息。

    如今楊帆突然變得特別敬業,每天都早早趕到衙門辦公,每天都比衙差胥吏們晚一些離開,而且開始隨著陳東學習律法知識、學習處理各種行本公案,學習過往比較有代表性的案例,這些異常的舉動再一次引起了大家的猜議。

    其實身居高位者或者名頭太響亮的人總是這樣,他的哪怕是一個無心之舉,都會被一些無聊到除了扯淡再也無事可做、平凡到除了議論大人物或者名人再也沒有什麼存在感的閒人當作談資。

    刑部裡的人對楊帆這種迥異於平時的舉動頗多議論,卻很少有人注意到他身邊多了一個使喚的小廝。

    陳東身邊有長隨,刑部衙門裡員外郎以上級別的官員身邊大多都有一個長隨,這長隨有的是從衙門裡挑的伶俐得用的胥吏公差,有的是官員們自幼用慣了的書僮,作為長隨自然都是官員身邊的親信。

    楊帆新官上任,身邊也需要有個得用的人,這個小廝瞧著只有十五六歲年紀,長相甜美可愛。而且知書達禮,寫的一手好字。

    刑部司裡的人,尤其是對面陳郎中房裡的人,一開始都認為這個小廝是楊郎中使喚慣了的家裡人,後來見他晚上就宿在籤押房裡,便又猜測是楊帆的什麼遠房親戚,或者親朋友好友推介過來的使喚人。

    因為這個緣故,自然不會有人去討那無趣。偏向楊帆詢問這個小廝與他究竟有什麼關係。其他衙門的人更不會注意這件事,眼見刑部司裡的人對突然多出來的這個俊俏小廝處之泰然,他們便自行腦補了這小廝的來歷,無人以之為奇。

    這個小廝自然就是天愛奴。天愛奴本來年紀就不大,女孩子扮作男人後,又格外顯得年輕,所以在大家眼中,她就成了一個頂多才十五六歲的俊俏少年郎了。

    當然,阿奴還是利用她高超的偽裝技巧對自己做了一些修飾的,否則以她那等柔媚可人的模樣。縱然有張昌宗的美貌作示範,怕也很少有人會認為她是一個男子。

    天愛奴想躲的遠遠的。楊帆哪裡肯答應。再說,天愛奴也就是這麼一說,她不知道姜公子已經知道了多少,會不會對楊帆不利,此時真要她走,她也不放心。

    可是要她住到楊帆府上去,她同樣不肯。她倒不是因為還在和楊帆嘔氣,而是因為他們只是猜測姜公子可能已經知道她還活著,卻也不排除是司徒亮發現了什麼。還沒來得及稟報姜公子,如果她住進楊家,這不是主動暴露麼。

    所以楊帆就靈機一動,建議她住進刑部衙門。姜公子再如何聰穎,也不容易想到天愛奴和楊帆相聚以後,不住在他的家裡,卻以女兒之身在衙門裡謀了個差事。天愛奴此時就在楊帆眼皮子底下,卻是處於一種“燈下黑”的狀態,更容易隱匿形蹤。

    於是,刑部司裡就多了一個小廝,一個很討喜、卻不致於引人注意的小廝。

    “呵呵,你還別說,我原以為律法枯躁無比,不知道學起來有多頭疼呢,想不到這些案例都挺有趣的,看的人津津有味……”

    楊帆拿著一份卷宗,對天愛奴笑道:“阿奴無所不通、無所不精,不知對於律法懂得多少啊?”

    天愛奴青衣小帽,作小廝打扮。不過眼下房中沒有旁人,她對楊帆就不那麼恭敬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向他一乜,冷哼道:“我只是暫時避到你這裡,別跟我嘻皮笑臉的,我可沒答應就這麼……就這麼……”

    楊帆向她促狹地眨眨眼,笑道:“就怎麼?”

    天愛奴沒好氣地扭過頭去,道:“不知道!”

    楊帆笑嘻嘻地道:“什麼事情你不知道啊?”

    天愛奴嗔道:“你以為我是包打聽啊,我研究律法幹什麼,你說的那什麼律法,我不知道!”

    楊帆和她打情罵俏一番,見她故意岔開話題,心中大暢,不由呵呵一笑,也說回了正題,道:“喏,這是前幾年的一樁案例。你看這樁案子啊,說是甲乙二個人同船共渡,結果船走到一半,遭遇風浪沉沒了。

    這時候,甲和乙都落了水,水裡飄著一根木頭,半浮半沉的。兩個人都搶到了這根木頭,可是這根木頭擔不住兩個人,如果兩人都趴到木頭上,很可能會雙雙淹死。甲呢身強力壯,乙則身體孱弱,甲就仗著力氣大,把木頭奪了過來。”

    天愛奴聽出了一點興趣,問道:“後來怎麼樣了?”

    楊帆道:“當然是乙淹死了,甲獲救了。”

    天愛奴撇撇小嘴兒,道:“就這樣?這有什麼意思。”

    楊帆道:“有意思的事情在後面。這兩個人落水、爭木頭的過程,岸上是有人看到的。死者的妻子知道後就告到公堂,說她的丈夫是被甲害死的,要讓甲償命,她說如果甲不爭搶木頭,她的丈夫也許就不會死,是因為甲把她的丈夫推開,才致其死亡的。”

    天愛奴想了想道:“貌似有道理啊!說起來,這個乙就是死在甲的手裡嘛!”

    楊帆攤手道:“著哇!可是他們落水不是甲的責任,那是天災。而木頭呢,是他們兩個同時搶到的,甲如果把木頭讓給乙,那麼他自己就得淹死。如果他和乙各執木頭一端,誰也不放手,那兩個人可能都得淹死。

    甲也覺得委屈,他向官員申辯說我也不能把木頭讓給他,自己去死吧,我家裡也有妻兒老少需要照顧。如果我不推開他,他還是死,我也要死,那就是兩條人命。我推開他不假,可我推不推他都要死,憑什麼就把賬算到我頭上呢?”

    天愛奴聽出了興趣,說道:“我以前還以為斷案子很簡單呢,有罪就是有罪,無罪就是無罪,想不到世上還有這樣叫人撓頭的案子,原來做法官也不容易。那麼此案最終是怎麼判決的?”

    楊帆本就是想要逗她說話,一看她也來了興趣,剛要對她解釋一番陳郎中當初是怎麼斷的這樁案子,外邊忽然響起一片嘈雜聲,不知道有什麼特別的事情,惹得本司的那些書令胥吏和前來辦事的各衙公員們一起喧嘩起來。

    楊帆眉頭一皺,放下卷宗,對天愛奴示意了一下,舉步走出籤押房,站在門口清咳一聲,故作威嚴地問道:“爾等何故喧嘩?”

    羅令急忙趕到楊帆面前,神秘地道:“郎中有所不知,本衙崔侍郎榮升宰相啦!”

    “哦?崔侍郎做了宰相?”

    楊帆聽了頓時一怔,宰相固然威風,可是如今李昭德權柄日重,似蘇味道等一班宰相對他言聽計從,政事堂已經成了李昭德的一言堂,崔侍郎升為宰相,在各位宰相中也是排名最末的,實權比起現在的刑部正堂可要差著不少,這算是明升暗降了吧?

    羅令道:“是啊,朝廷剛剛下了旨意,司賓卿豆盧欽望調任刑部尚書,左諫議大夫陶聞傑調任刑部侍郎,嘿嘿!咱刑部尚書一職懸之久矣,如今皇帝一下子就把咱們刑部的尚書和侍郎都配齊了,看來咱們刑部在皇帝眼中要受重用了。”

    羅令說的揚眉吐氣,那崔元綜與他的主子陳東可是老冤家,崔元綜調走,他當然開心。另外,刑部以前是由崔元綜這個刑部侍郎兼代尚書一職的,三法司湊到一塊兒時,人家都有正堂,而刑部卻是由二把手代理一把手,在地位上無形中就差了半級,如今皇帝把刑部尚書和刑部侍郎都配齊了,顯然曾經在皇帝眼中最重要的刑部又重新變的重要起來。

    楊帆心中暗忖:“這番調動……,莫非是太平的手筆?想不到她還真有辦法。”

    楊帆想了想,向羅令道:“這麼說來,我們該去恭賀崔侍郎榮升之喜才是,侍郎在衙門裡麼?”

    羅令道:“崔侍郎入宮去了,想來皇帝對他另有訓教!”

    楊帆嗯了一聲道:“知道了,等崔侍郎回衙,告知我一聲,本官與陳郎中同去道喜。”

    楊帆說完,便轉身回了籤押房,門口眾人一見楊帆自始至終未曾露出驚訝的神情,不免竊竊私語起來。有人便道:“瞧楊郎中這副樣子,好像早就知道崔侍郎榮升似的,我瞧他方才的神色,可不像是才聽說。”

    羅令的主子陳東如今和楊帆一個鼻孔出氣,曾經視楊帆如寇仇的羅令,如今對楊帆自然也要維護起來,一聽這話神色一緊,趕緊搶白道:“胡說八道!上頭的任命,楊郎中怎麼可能事先知道?人家這叫處變不驚,這是城府,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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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卷 美人劫 第四百五十五章 密議

    羅令如此緊張不是沒有道理的,因為一旦坐實了楊帆事先知道此事,傳揚出去對楊帆將大為不利。

    朝廷各個衙門裡頭,都有一塊寫著“清慎勤”三字的匾額,以此提醒官員們要據此三字,做事做人。這個“清”指的自然就是“清廉”,“勤”則是指勤勉,那麼“慎”是什麼?就是謹慎保密。

    當年,有一次秦始皇登山散心,看見山下有丞相李斯的車隊經過,規模太過煊赫,秦始皇很不滿意,就發了幾句牢騷。沒過幾天,他又一次看到李斯的車隊,竟發現車駕儀仗已經精簡了。秦始皇馬上警覺到身邊有人向李斯報訊。他進行了一番調查,沒有確認通風報信的人,就把當時在場的所有太監統統殺掉了。

    漢元帝的時候,有人舉報一位縣令濫殺無辜,皇帝還未決定如何調查,那位縣令就上書辯解了,皇帝馬上察覺是朝中有人通風報信,一經查實,正是主管官紀監察的御史中丞向那位縣令透露了口風,皇帝馬上下旨把這位御史中丞撤職查辦,關進大牢。

    自魏晉南北朝以來,對於洩漏法令的要求更為嚴格,一旦洩漏了尚未公佈的朝廷政令,最輕的處罰也是罷官免職,而且不管你洩漏的消息本身有多嚴重。

    有些性格謹慎的官吏頭一次進宮見駕或辦事,出來以後家中的親人乃至長輩好奇地向他詢問宮裡頭台階前面種的樹是什麼品種,他都堅決不肯回答。

    提拔宰相、任命刑部尚書這樣的大事,如果皇帝還沒有下旨,楊帆一個刑部司郎中就先知道了,那就明擺著是有人洩漏,一旦皇帝知道追究起來,那可是大事,羅令曉得其中的厲害,是以急急搶白。

    不過。官府對洩漏政令的處罰雖嚴,例朝例代卻總有人洩漏政令,而那些消息靈通,能先人一步知道消息的人,在官場中也就成了手眼通天、令人敬畏的人物。羅令的這番搶白,反而讓大家更加認定楊帆早就知道消息了。

    有人已經開始恍然大悟地道:“我就說呢!難怪楊郎中最近一反常態,天天準時到衙裡辦公,還用心研究律法。如此勤勉刻苦,恐怕……他是早就知道這刑部衙門要換人了,所以刻意有所表現啊!”

    “是啊,看樣子人家楊郎中早就知道了。”

    “我說你們別扯了,這是什麼級別的事兒?這是宰相、尚書級別的官員調動,你沒看崔侍郎接到宮裡旨意,要宣他進見時他那副驚訝的表情,連他事先都不知道呢,楊郎中怎麼可能先得了口風?”

    “廢話,要不說人家有本事呢。莫非你忘了太平公主……”

    “噓!噤聲。噤聲,都散了吧散了吧。該幹嘛幹嘛去,別在這兒閒扯淡!”

    有些老成持重的胥吏發覺他們越扯越歪,趕緊出聲阻止。

    門口這番議論,已經走進門去的楊帆聽到了,尾隨他走出來的天愛奴也聽到了,天愛奴隨著楊帆回到內室,臉上始終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楊帆忍不住辯解道:“我和她真的沒有什麼關係!”

    天愛奴撇撇嘴,酸溜溜地道:“有關係沒關係,這事兒你都不用跟我講!”

    女人一旦吃起醋來那是根本不可理喻的。楊帆很識趣地放下了這個話題,他摸著鼻子,若有所思地道:“崔元綜調到政事堂做宰相,豆盧欽望擔任刑部尚書,陶聞傑擔任刑部侍郎,如此看來我的清閒日子快到頭了,這是要開戰吶……”

    天愛奴在炕桌邊上坐下,從靴筒裡拔出一柄鋒利的短刀,試了試刀刃的鋒利程度,又小心地插回去,喃喃自語道:“開戰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天天等著開戰,卻不知道你的敵人什麼時候動手……”

    ※※※※※※※※※※※※※※※※※※※※※

    “司徒亮失蹤了?”

    姜公子在小樓中輕輕地踱著步子,眉頭深鎖,疑聲道:“司徒亮怎麼會無端失蹤呢?”

    陸伯言道:“公子,會不會是沈沐的人在搞鬼?”

    姜公子搖了搖頭,道:“不會,沈沐要打敗的人是我,他沒必要做這種無聊的事情。”

    陸伯言道:“這小賊陰險狡詐,什麼齷齪的手段使不出來。公子高看他了。”

    姜公子搖搖頭,道:“他對你用那些狡詐手段那也是沒有辦法,他手下沒有像你這樣的高手,難道為了表現那些無所謂的英雄氣概,他就毫不作為地等著你上門去殺他不成?不過這件事絶不會是他,我跟他鬥了那麼久,太瞭解他的為人了。他就算派人追到洛陽來,要殺的人也只能是我或者是你,而不會是司徒亮。”

    陸伯言白眉一皺,道:“可是若非如此的話,司徒亮還能出什麼事呢,又有誰能奈何得了他?”

    姜公子也皺起了眉頭,他對司徒亮的失蹤百思不得其解,可他實在想不到司徒亮去了哪裡,又幹了些什麼。

    一直以來,司徒亮就像一條忠心耿耿的看門犬,他忠於他的主人,他的主人對那個女子做任何事,他都只能默默地看著,不敢表達自己的感情,但是別人敢欺負、傷害那個女子,他卻會立即呲起他的牙齒,發出懾人的咆哮。

    司徒亮在車上時,曾經向他提議過,是否殺了楊帆為天愛奴泄憤,但是這件事早就被他忘掉了,即便想起來,他也很難把這件事和楊帆聯繫起來。因為他從未想過一條惟命是從的狗,也有屬於他的感情,也有擅作主張的時候。

    此時,司徒亮已經變成了荒林黃土下的一具屍體,被蟲蚊吞噬著他的身體,自始至終,他的主人不知道他曾經有過的感情,他深深喜歡著的那個女人也不知道。

    “司徒亮的消息要繼續查,咱們的行蹤也要更隱秘一些。等我們的人陸續趕到,我們就搬出公主府,另尋隱秘住處!”

    姜公子沉吟一番,下了決定:“我們的諸般計劃,不能因為司徒亮的失蹤而停止,你儘快安排一下我同那個張易之見面的事!”

    ※※※※※※※※※※※※※※※※※※※※※※※※※※※※

    刑部侍郎崔元綜榮升宰相了,這個結果對崔元綜來說,他是樂於接受的。儘管政事堂現在是李昭德一家獨大,但宰相畢竟比刑部尚書要高一級,一生之中做過宰相,才算是位極人臣,將來就算寫進家譜,也是值得子孫後代萬世欽仰的榮耀。

    再者,這大周的政事堂……

    崔元綜在心底裡冷笑:“這大周朝的宰相,簡直比地裡割的韭菜換的都勤快,今日風光若斯的李昭德,就不會有倒霉的那一天麼?到時候,他這個宰相說不定也有機會更上層樓,今日的首席執筆李昭德,當初在政事堂不也一樣是小字輩嗎?

    至於大周宰相更換如此頻繁對他也同樣意味著風險,崔元綜卻沒往心裡去。任何一個做官的,都像海浪般前仆後繼努力不息,至於那些倒在沙灘上的前輩下場是如何的悽慘,都被他們本能地忽略了,所有的官都覺得他會成為一個例外。

    崔元綜心滿意足,很開心地去了政事堂。

    新任刑部尚書豆盧欽望和新任刑部侍郎陶聞傑也走馬上任了。

    兩位官員到任的第一天,先見了見衙裡頭大大小小的官員,第二天則與楊帆召開了一個小型的三人會議。

    刑部衙門第三進院落裡,在右側有一個幽靜雅緻的小跨院兒,這個跨院是崔元綜曾經的書房所在。院子裡很安靜,原本掛在廊下的那只八哥兒,已經隨著榮升宰相的崔元綜離開了刑部,只有木架上一道被鳥籠磨出的痕跡還赫然在目。

    院門前有人把守著,書房裡坐著豆盧欽望、陶聞傑和楊帆。

    豆盧欽望是個很會說話的人,說起話來八面玲瓏,滴水不漏,畢竟是在司賓卿的職位上待了那麼多年的官,常年和四夷酋長、各國來使們會唔交談,所以場面話說的很漂亮。

    三個人彼此都不熟悉,但是在他的主持之下,三個人很快就熟絡的像是多少年的老朋友一樣,書房裡的氣氛也迅速融洽起來。

    原左諫議大夫陶聞傑與豆盧欽望的性格大不相同,此人不苟言笑,不擅言談,但是言必有物,思維縝密,這種性格與他做了很多年的規諫工作有關。

    御史台的御使們是監察百官的,諫議大夫則是監察皇帝的,專門負責對皇帝的言行舉止提意見。

    這個官很奇特,它既無足輕重,又重要無比,他除了一張嘴巴一點權利都沒有,但是他的權力又可以比任何人都大,這一切都取決於皇帝願不願意聽他的意見。魏徵當年就是諫議大夫,陶聞傑比起這位前輩來當然遜色多多了。

    在刑部眾人看來,兩位官員都是新官上任,在刑部原有的官員之中,以刑部司職權最重。楊帆則是刑部司左郎中,是這兩人之外刑部地位最尊者,所以召他來瞭解一下本衙的情形也屬尋常。

    但是誰也不會想到,刑部衙門一二三把手的這次會唔,所談的事情根本不是他們所想像的。這三個人此刻所商議的事情如果洩露出去,足以在大周官場上引起一場軒然大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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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0-15 00:53:20
第十六卷 美人劫 第四百五十六章 罪惡剋星

    豆盧欽望和陶聞傑、楊帆三人此刻商議的事情,竟是如何徹底打垮匯聚在御史台的那個酷吏集團。

    這三個人當中,楊帆和陶聞傑算是太平公主一方的人,豆盧欽望則是李昭德一方的人,李昭德和太平公主都想打掉御史台這個多年來一直致力於陷殺百官、打擊保李派大臣的強大敵人,豆盧欽望和陶聞傑事先都已經得到了主子的示意,所以三個人的商談很順利。

    這次會議,其實就是對李昭德和太平公主的交待進行一次細化分工,商量的結果簡而言之,就是以後由豆盧欽望利用他能言善辯的本領負責對外“和稀泥”,“扮濫好人”,“打太極推手”,陶聞傑則負責擬定具體的打擊御史台的戰略和行動計劃。

    至於楊帆麼……

    楊帆自然就要充當刑部的首席打手、雙花紅棍了!

    嗯,用豆盧欽望的話來說,楊帆就是:“打黑之先鋒,罪惡之剋星!”

    ……

    能被太平公主相中的人,自然都有一身不同凡響的本領。

    陶聞傑很快就擬定了一個縝密、詳盡、全方位、立體化的打擊御史台的計劃。

    這個計劃中許多手法同來俊臣當初蒐集罪證、打擊大臣的手段相類似。要知道來俊臣的《羅織經》裡所列舉的那些手段原本就不是憑空想像出來的,而是例代御史們蒐羅證據,打擊政敵的成功範例。來俊臣只是集其大成,編撰成書而已。

    與此同時,楊帆也通過趙逾瞭解到姜公子因為在長安吃了大虧,他在長安的多年基業已經盡數落入沈沐手中,此時他已轉戰洛陽,決心在這裡重新崛起。也就是說,此後姜公子會長駐洛陽。

    有鑒於此,天愛奴對楊帆也不敢再多作保留,她把自己知道的關於姜公子的各種情況都向楊帆合盤托出,楊帆瞭解到姜公子的勢力究竟有多大後也小心起來。

    當然。鑒於姜公子的勢力不大可能公開亮相與官府作對,他最忌憚的主要還是那位據說比司徒亮高明多多的陸伯言。但是自司徒亮莫名出現之後,姜公子那邊一直沒有什麼動作,楊帆也只能按兵不動。

    眼下,阿奴藏身在刑部衙門,與他朝夕相處,這種感覺份外甜蜜,無論是楊帆還是天愛奴,都不急著改變這種關係。

    這種關係是很特別的。既有甜蜜和曖昧,卻又與妻子或情人截然不同。挾雜於情愛曖昧之間的,是他們的共事關係。楊帆和小蠻也曾在宮裡共事,可是現在阿奴的身份是楊帆的長隨,這滋味就不太一樣了。

    這些日子,兩個人的關係漸漸恢復了,如今反倒是來自姜公子的強大壓力,成了阻止他們結合的強大力量,楊帆不知道姜公子此來洛陽究竟有什麼打算,也不知道他在洛陽有多少潛伏的實力。他只能以不變應萬變。

    但是另一方面,陶聞傑的計劃擬定以後,在執行上卻出現了困難。

    要對一個勢力集團進行圍剿,也要照應天時、地利、人和等各方面的因素。

    眼下將近年關,年對中國人來說,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節日,這個時候對御史台發起圍剿並不是一個合適的時間。一旦這邊發動了,卻因為年節的緣故,各個衙門辦事的效率緩下來,就會給御史台留出充裕的應變時間。

    豆盧欽望和陶聞傑、楊帆三人就年前展開進攻還是年後從容佈局尚未討論出一個結果。一樁意外使得他們徹底放棄了在年前對御史台發動進攻的計劃。

    這個意外,就是薛懷義薛大師凱旋了!

    薛懷義並沒有打仗,這位仁兄倒真是一員福將,他率領大軍浩浩蕩蕩地趕去西域,才走到一半,就不用繼續前進了,因為他的對手和上一回一樣,又不見了。

    那位率兵侵擾靈州的默咄也不知道是因為內部又發生了什麼變故,還是因為聽說大周出兵二十萬,考慮到自己孤軍深入,風險太大,總之他是退兵了。

    他撤回大草原,薛懷義自然就無仗可打了,薛懷義不可能自討苦吃,深入大漠去主動進攻。

    一直以來,大漠草原就是上天幫助遊牧民族對農耕民族設置下的一道天塹,農耕民族很少有能力派遣大軍深入大漠,想當年還沒有發明馬鐙的時候,匈奴騎兵還不像現在的草原民族這般強大,漢武帝征討匈奴都把國家搞的十室九空,行將崩潰,今日之武則天比不得漢武帝,今日之薛懷義也比不了衛青、霍去病啊。

    於是,薛懷義果真如李昭德為他餞行時所言一樣:馬到功成了,甚至是馬未到而功已成。他一矢未發,一箭未射,便成就了一樁大功勞,薛懷義興沖沖地給朝廷上表說,“默咄一聽到灑家的威名就逃之夭夭了,請求陛下允臣還朝!”

    薛懷義還朝對刑部圍剿御使台的計劃本來不會有什麼影響,但是薛懷義“大捷”的消息傳回洛陽之後,女皇武則天突然產生了一個想法:她認為大軍勞師動眾的,既然已經出發,就沒必要如此往返,徒耗軍需,莫不如讓大軍繼續出征,只不過把戰鬥目標改為“奪回安西四鎮”。

    經過這幾年的籌備,朝廷無論是在輜秣糧草、甲冑箭矢還是軍士訓練上,已經做好了收復安西四鎮的準備,如果不是因為突厥人突然來犯,武則天原也打算用兵的,她打算過了年就發兵收復安西四鎮,如今只是順水推舟,將計劃提前了幾個月。

    因為這件事,朝中又展開了一場激烈的辯論,有同意發兵的,有認為應按原計劃進行的,也有反對遠征的,各方意見莫衷一是,這個時候,顯然不是刑部向御史台發起進攻的時候,軍國大事當前,朝廷豈會把注意力放在這上面。

    豆盧欽望和陶聞傑、楊帆商議了一番,決定暫且中止計劃,等朝中這場紛爭結束再說。朝中一番激辯後,由於武則天本人贊成遠征,意見漸趨統一,同意發兵。只是原本籌措的軍餉是為了攻打突厥奪回靈州的,這時改成遠征安西四鎮,又逢年底,財政上未免有些吃緊。

    豆盧欽望巴巴地向皇帝提了個建議,建議大周所有九品以上官員奉獻兩個月的俸祿作為軍費,武則天有些意動,但是這種事實無先例,她就先把這個消息放出風來,試探百官的反應,這件事果然引起了官員們的不滿。

    豆盧欽望想表現他對皇帝的支持,表現自己為官的高風亮節,可風頭讓他占了,對別人來說卻只有損失。有些官員沒有外撈,全靠俸祿維持他們比較體面的生活,奉獻兩個月的俸祿,他們可吃不消。

    比如監察御史王求禮,他是在來俊臣等御史台官員或被殺或貶官或流放之後,才調進御史台的,這位御史倒還清廉,家中也沒有什麼積蓄,扣他兩個月薪俸的話他可受不了,於是這位御史立即寫了一篇義正辭嚴的彈劾奏章,引經據典地駁斥豆盧欽望的荒謬言論。

    王求禮的這番駁斥,得到了大批官員的響應,武則天一見官員們反彈太大,只好放棄了這條計劃。

    此時,武三思還在緊鑼密鼓地張羅著鑄造天樞的事情,三陽宮和興泰宮的匠師已經趕赴建造地點,清理地面,規劃圖紙,購置磚石木料。這三項工程耗資巨大,卻沒有一個人提出來暫緩停建以濟軍資,而武則天本人也有意似無意地忽略了。

    最終軍費問題還是由戶部絞盡腦汁給解決了,所用的法子不外乎是寅吃卯糧。薛懷義大將軍得到皇帝旨意,功成身退,回返朝廷,而大軍則繼續向西開拔,朝廷另派熟悉西域情況的大將軍王孝傑擔任統帥,正式拉開了收復安西四鎮的戰爭序幕。

    ※※※※※※※※※※※※※※※※※※※※※※※※※

    王孝傑被任命為武威軍大總管,風塵僕仆地追趕他的遠征大軍去了,此時洛陽城業已迎來了新一年的元旦。

    這一年的元旦,是十一月一號。

    夏商周的時候,夏朝以正月初一為元旦,當時的元旦和春節是同一天。商朝則以十二月初一為元旦,周朝以十一月初一為元旦。秦始皇嬴政一統天下後,認為自己的功績不遜古之帝王,於是別出心裁地搞出了一個十月初一為元旦。

    此後各朝各代的元旦大多以中國第一個大一統的朝代夏朝所建立的曆法為準,以正月初一為元旦。不過武則天建立大周朝後,一切依照周朝的規矩復古,所以元旦又變成了十一月一號。

    一元復始,萬象更新。

    元旦之日,皇帝當率文武百官祭祀天地。

    武則天在萬象神宮召集所有在京五品以上官員隆重舉行了祭天祀地的大典,武則天身著黑色袞冕服,衣飾十二章紋,另有蔽膝、革帶、大帶、綬等諸多配飾。頭戴冕冠,十二排綴以寶玉的冕旒將她蒼老的面孔擋在後面,若隱若現的愈增三分威儀。

    楊帆是五品官,恰在今日有資格參與天地大祭的官員之中,他也穿著一身莊嚴的祭服,整個萬象神宮裡黑壓壓一片,隨著大鴻臚的高聲唱禮,一起一伏,膜拜天地,聽武則天宣讀祭天禱文。

    皇帝初獻之後,當由皇太子亞獻,但是武則天宣讀了祭天禱文退過一旁之後,意外的一幕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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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0-16 02:08:20
第十六卷 美人劫 第四百五十七章 一個訊號

    眾目睽睽之下,大鴻臚竟然走向了武承嗣。

    武承嗣顯然早有準備,他的臉上沒有一點驚訝的表情。也許他在禮部的安排之下早就排演過祭祀天地的禮儀程序了,只見他步履沉穩地隨著大鴻臚的導引,從文武百官和皇親國戚們中間一步步走上前去。

    由武承嗣作亞獻,那麼皇太子呢?

    儘管這裡是莊嚴肅穆的殿堂,萬象神宮裡還是傳出嗡的一聲響,沒有人敢在這個地方、敢在這個時候交頭接耳,這只是人們驚訝的本能反應,千餘名官員粗重的呼吸同時匯聚到一起所形成的一股氣浪。

    太平公主的臉色陡然蒼白,她連忙低下頭,籍以掩飾她驚訝惶恐的表情。

    楊帆是五品官,今日有資格到這大殿上參加祭天的官員中最低品級就是五品,所以他是站在最後一排的,這意外的一幕也讓他張大了眼睛,他向殿上望去,超卓的目力讓他看清了武則天的面容。

    但他看清的只是垂在武則天面前的十二排冕旒,武則天站的穩穩的,面前用絲線垂掛的十二串珠玉就像一個密密的簾子,把她的面部完全擋住了,楊帆注意到,那冕旒靜靜地垂著,一動不動。也許,冕旒後面的武則天,此刻正用那雙鋭利的老眼掃視著群臣的反應?

    楊帆深深地吸了口氣,強壓著心頭的震撼,也垂下頭去:“女皇這是向群臣、向天下公開表明她要易嗣的決心了麼?還是說……,對了。還有終獻,會不會……女皇是想讓太子做終獻呢?”

    楊帆心中陡然又萌生了一線希望,官員們也陸續想到了這一點,在亞獻結束之後,他們悄悄把頭抬高了一線。這個抬頭的動作很輕微,但是無數人同時做著同樣的動作,再輕微的動作也足夠壯觀了。

    文武百官、皇親國戚們,彷彿是有一根無形的絲線牽著他們的腦袋,在武承嗣退下後,他們齊刷刷地仰了一下頭。站在高高的丹陛之上的武則天嘴角微微一勾,勾起一抹冷峻的笑意!

    武承嗣退下之後,大鴻臚又向前走來,開始導引負責終獻的人。

    萬象神宮寬敞巨大,堪稱天下之最的宮殿上,無數雙眼睛隨著他的身形移動著,移動著……,所有的人都屏著呼吸,看他走向誰。大鴻臚一步一步。終於走到了梁王武三思的身邊,滿朝文武目瞪口呆。

    隨著一臉肅穆的大鴻盧的導引。武三思邁開大步,登上了丹陛。

    當武三思朗朗的聲音在金殿上迴蕩起來的時候,沒有人望著他,也沒有人聽他說什麼,當武三思做“終獻”大禮的時候,文武百官已都把目光投向了武則天的兒子,投向了那位曾經的大唐皇帝、如今的大周太子李旦。

    站在後面的人,有的人能看到他的背影,有的人只能隨著別人望去的方向大致行一個注目禮。根本看不到他的存在,但是站在李旦左右的人是能夠看到他的。李旦神色從容,沒有一點異樣。

    他的皇位被母親奪走了,朝夕相伴、共過患難的兩位妃子也被他的母親活活打死了,如今在眾目睽睽之下,他受到這般羞辱,他的太子之位也行將失去。但是李旦臉上沒有一點羞怒、激動的神情。倒是站在他身後的幾位小皇子,臉孔漲紅,憤怒到無以復加。

    祭祀,不只是一場祭禮。它是一個再明確不過的政治訊號。

    當初,那位“樂不思蜀”的阿斗登基為帝的時候,詔告天下說:“政由葛氏,祭則寡人。”

    即便是阿斗這樣的人,也很清楚有些東西必須掌握在他的手上。他可以把蜀漢政務無論大小,全部交給諸葛亮負責,但是祭祀天地這件事,他必須得在繼位詔書中予以明確,這是他的權利,旁人不能沾手。

    即便掌握了全部政務也只是一個權相,不是一國之主,而祭祀天地則不然,這是君王權力的象徵。

    ※※※※※※※※※※※※※※※※※※※※※※※※※

    大祭結束了,文武百官、皇親國戚們紛紛退下,一退出萬象神宮,便步履匆匆地向外走,今天這一幕大祭情形透露給他們的信息量太多了,他們需要回去好好消化一下,一時間連交頭接耳的現象都不多見了。

    皇太子一家人在這人群中是最尷尬的,自從皇帝下旨不許皇太子再接見百官之後,實際上他一家人已經被軟禁在太子宮,除了身邊侍候的人,一個外人都見不到。而今天儘管他們置身在如許之多的朝臣和宗室之間,卻依然有種孤獨無比的感覺。

    所有的人都在避免與他們接觸,以致於他們看到皇太子一家人走過來時,都要垂下眼睛,加快腳步地避開去,李旦依舊神色自若,但是走在他身後的幾個兒子,卻是悲憤已極。李成器和李隆基表現的尤其激動,以至於李旦不得不低聲訓斥,喝令他們克制。

    這時候,太平公主卻走向了李旦,一些朝臣看到了,他們唯一能做的事只是把頭垂的更低,走的更快,好像什麼都沒有看到。而武氏子侄和已經倒向武氏的人則一臉不屑的冷笑。

    誰也不知道這對兄妹究竟說了些什麼,他們就站在萬象神宮前面寬敞的空地上,對站良久,李旦黯然向妹妹拱了拱手,轉身行向太子宮。

    楊帆是最先退出大殿的一批官員,卻要讓後退出來的品秩高的官員先走,所以他成了走在最後的一批人,當他走到太平公主和李旦兄妹旁邊時,他沒有像那些對太子一家人如避蛇蠍的大臣們一樣急急走過,而是微微頓了一下腳步。

    李隆基看到了他,目光定在他的臉上,楊帆站住腳步,向他拱手一揖。

    這是禮節,既然已經同這位臨淄郡王照了面,理應行禮,但是整個朝堂上,今日行完祭天大禮之後,依舊守禮的,也就只剩下楊帆一人了。

    李隆基並沒有露出高興的表情,他認出了楊帆,在他的記憶中,這個楊帆同武家有很密切的關係,所以他只是咬著嘴唇,冷冷地扭過頭去。

    楊帆在心底裡嘆息了一聲,從他們身邊慢慢走了過去。

    李旦帶著幾個兒子走向太子宮,太平公主則向宮門外走來,很快就追上了楊帆。

    方才在李旦面前,太平公主表現的很從容、很平靜,可是與李旦分手之後,她的臉色卻異樣的蒼白,看她飄忽的眼神兒,心神也已恍惚。在過金水橋時,太平公主腳下一絆,“哎呀”一聲就向前跌去。

    “公主,小心些!”

    楊帆一個箭步躍到太平公主身邊,伸手一扶,又迅速收回手去,向她揖了一禮。

    太平公主花容慘淡地看了他一眼,邁著沉重的步子向橋上走去,楊帆略一躊躇,便舉步跟在她的後面。

    太平公主旁若無人,好像根本沒有看到他似的,踽踽地走出宮門,許厚德趕來馬車,放下腳踏,太平公主正要登車,楊帆突然急趕幾步,走到她的身邊,低聲道:“殿下!”

    太平公主瞟了他一眼,冷冷地道:“楊郎中,有何見教?”

    楊帆明白她現在的心情,所以只是淡淡一笑,道:“可以與公主談談麼?”

    太平公主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如果你不怕人家說閒話,那就上車!”說罷當先舉步走上車去。

    楊帆毫不猶豫地跟著上了馬車,太平公主走進車廂坐定,一見楊帆居然真的跟著上來,不禁有些意外。

    楊帆咧嘴笑笑,笑的一臉陽光:“反正全天下都知道我跟你是怎麼回事,雖然咱們並不是那麼回事。”

    如果換作以前的太平,此時少不得又要幽怨地糾正他的話,但是此刻太平公主心亂如麻,哪還有那個心情。

    她沉默片刻,幽幽地道:“這件事是我不對,李家……就要完了。也許母皇歸天之日,就是我李氏家族被武氏家族一網打盡之時,我不該連累你的,我會想辦法……和你撇清關係。”

    楊帆道:“很多年前,我是一個小乞丐,我背井離鄉,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其實我只是想離仇人遠一些,這樣能更安全一些,但我當時絶不會想到在那裡我會遇到什麼。如果我當時選擇的方向不是向南,也許我今天依舊是一個乞丐。”

    太平公主的眼神陡然有些古怪起來,但是楊帆並沒有注意,他繼續說著:“很多年後,我到了洛陽。如果我沒有在水渠旁救過一個人,如果我不曾接受她的計劃到洛水河邊踢了一場球,如果我在馬橋被押上刑場的時候沒有決定去劫法場……,如果如果,許多如果,那麼,我現在就不會坐在這裡……”

    太平公主微微皺起眉,道:“你究竟想說什麼?”

    楊帆道:“我想告訴你,人的一生,每一步都面臨著選擇,每一個選擇,他都認為自己的決定是最正確的,其實在選擇之前,永遠不會有人明白他的選擇究竟是對還是錯,更不知道他的選擇會不會再發生變化,因為……未來可以影響它的事情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太平公主慘然道:“我還有選擇的餘地麼?”

    楊帆意味深長地道:“我現在說的,不是你的選擇,而是皇帝陛下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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