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于歸
“去找!人就在莊園里面,不可能不見!”
暴怒的吼聲,回蕩在肅穆的莊園里。
“但是……四處都找遍了,連花房也去了好幾次,真的沒看見恬恩小姐——”
僕人緊張的聲音,被一記暴響打斷。
“再去找!就算把整個莊園翻過來,也要將恬恩找出來!”
黑爝殺氣騰騰的咆哮,幾乎震垮屋頂,僕人們全都擠成一團,縮著頭瑟瑟發抖。
“汪!”杵在他腳邊的小黑,看見走進門來的縴影,立刻快樂地奔過去。
所有人聞聲望去,當他們發現來者是誰,都松了一口氣,臉上露出得救的笑容。
“恬恩小姐回來了!”
黑爝轉身,看見被那只笨狗迎人大廳里的身影,他松了一口氣。
“你到哪去了?我擔心死了!”他大步上前,急著審視她的周身,確定她毫發無傷,然後又轉向一旁呆傻的僕人們,“還站在那里做什麼?去準備開飯!”
小黑在恬恩身邊興奮地亂竄,猛搖著尾巴,一下咬她的裙擺,一下從黑爝與恬恩中間穿過,搞得黑爝火氣不打一處來。
“你這只笨狗!”真想把它丟出去。
恬恩拍了拍它的大頭,“到旁邊去玩,賽勃勃斯。”
剎那問,黑爝的血液凍結。
他震驚的眼眸對上恬恩的視線。
“你……”
她微微一笑,卻不是恬恩的笑,而是珀瑟芬的笑。
“我什麼都想起來了,黑帝斯。”
這句話,令他的心髒猶如沉入冰窖里。
他知道這一天終究會來臨,卻沒想到來得這般令人措手不及。
仿佛被什麼給掐住,黑帝斯的喉頭泛著苦澀。
“什麼時候知道的?”
珀瑟芬沉默了下,“今天下午,我見到我母親了。”
他先是一怔,然後苦笑。
“原來如此。”
這麼說,恬恩已經從狄蜜特那里得知了一切。
狄蜜特不屑他,厭惡他,所以她絕不會涉足幽冥,但這一次,她卻破了例——
他沒有想到,自己千防萬防,卻忘了對狄蜜特設防。
他怎麼會忘了,她是世上最痛恨他的人?因為他奪走了她的愛女,讓她們母女陰陽兩隔,為此,她永遠不會原諒他。
在空曠的大廳里,恬思如同初次前來一樣,違巡眼前的一切。
“這莊園,是仿造冥府而建的吧?”這里的布局,與冥府完全相同。
黑帝斯揚了揚唇,給了她一個出乎意料的答案。
“不是建的,這莊園就是冥府,你所踩的這塊土地,仍是幽冥。”
只是,在他所設的結界里,她看不見亡靈。
她驚訝地望住黑帝斯。
“那……為什麼會有日月星辰?”
“那只是虛像。”他淡然回答。
原來,這一切都是他精心布置的舞台。
“何必這麼大費周章?”
他扯了下唇角,看起來像是笑,卻帶著自嘲。
“難道你不明白我所做的一切是為了什麼?”
“我明白,我當然明白,”珀瑟芬轉頭望住他,目光清冷,“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取得我的誓言。你要我在神的面前發誓,心甘情願的嫁于你為妻……”
她冷漠的目光,像是一把無形的利刃,直直地插入他的心髒。
黑帝斯深吸一口氣,咬牙忍住那心坎上的痛。
“你真的覺得,那就是我所圖謀的?”他反問她。
“難道不是嗎?”
“不是,那並不是我真正的目的。”
“你費心搭出的布景與舞台,不就是為了要我在神的面前發誓,答應嫁給你為妻嗎?”
面對她近乎尖銳的質問,黑帝斯只是沉默——一種蕭索的沉默。
“珀瑟芬……直到現在,你仍然如此恨我嗎?”
她應是恨他的!但不知為什麼,面對著他,珀瑟芬卻說不出口。
“你期望我回答什麼?”
“珀瑟芬……”他上前一步,伸手輕觸她的臉龐,帶著痛楚的眼眸深深凝視著她,“我不是有意傷害你的,或許我做錯了,但我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愛你。”
珀瑟芬卻猛地退開,不讓他踫她。
“你剝奪一個人的意願,並且加以掠奪,那能稱之為愛嗎?”
她搖搖頭,“不,那不是愛,那只是自私!”
黑帝斯臉色一白。
他從沒愛過,也不曾被愛過。
對于想要的東西,他唯一知道的方式,就只有掠奪。
“你知不知道,因為你的緣故,我的母親像游魂一樣走遍世界,就只為了尋我……你怎麼忍心這樣奪人所愛?”
黑帝斯啞口無言。
不能否認,從他有生以來,他從未在意過別人。
他只知道,他想要她,想要得近乎瘋狂,于是他便出手掠奪。
過去他從不覺得這有什麼錯,他只是不想要一個人永生永世的活著,做個寂寞的神祗。
“有些事情,一旦發生了,就無法回頭。我省悟得太晚,或許我的方式錯了,難道這個錯誤永遠都不能被原諒嗎?”
珀瑟芬抬頭望住他,那雙眼眸里盛滿了痛楚。
“黑帝斯,如果我原諒你,我該如何面對我的母親?她所受的苦,又有誰來還她一個公道?”
黑帝斯痛苦地閉了閉眸。
“我對你的感情,難道沒有任何意義嗎?”
他的話,幾乎擊潰了所有的武裝防御,令她心酸落淚。
忽然間,她憶起了他們相處的點點滴滴,從遠古,到近日為了救回幾乎在冥河里溺死的她,他是如何力抗亡靈。
當她被夢非斯帶走時,他幾乎是賭上性命般的沖入夢境里。
當她作惡夢時,他耐心地陪著她,哄著她。
以及,那些激情纏綿的夜晚……不,她不能想,也不該想!
“珀瑟芬,我知道我傷害了你,也傷害了你的母親,這是我犯的錯,我全都承認……但我有心要彌補,我希望你能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彌補我曾犯下的過錯。”
得知她為了躲避他而轉世,他痛醉好幾日。
他心疼她必須舍棄無病無痛的本相,去屈就那身脆弱的皮囊,經歷生老病死的折磨。
他本也想追隨她轉世,卻被波賽頓拉住,用吼的將道理吼進他腦中,要他記得自己是什麼身份,該盡什麼本分。
于是,他退讓了一步,幻化成人,保留三分神力,以及所有的記憶。
從她出生開始,他便守護著她。
他知道她所有的一切,包括她的家庭與喜好,甚至是大學時那段來不及萌芽的暗戀。
在狄蜜特有意的阻撓下,他甚至無法踏上凡間的土地,他想見她,唯有想方設法,從別的地方下手——讓王大常在他的鑽石谷賭場輸光了身家,由他親自帶著恬恩前來。
他知道她一定會來,為了藍月玫瑰,那株由她的眼淚凝聚而成的精魄,將牽引她來到他的面前。
黑帝斯握起她的手,放到唇邊印下一吻,然後放在自己的胸口。
“我曾以為愛是佔有,但是我錯了。這段日子與你在一起,我才明白愛情勉強不來,是你教會了我,愛是心甘情願的給予,不求任何形式的回報。”
“別說了,黑帝斯……”淚珠在珀瑟芬的睫毛上搖搖欲墜。
黑帝斯托起她的臉,將一縷散落的發絲勾回她的耳邊,那姿態是那麼憐惜,那麼輕柔,仿佛她是一個輕輕一踫就會受傷的水晶娃娃。
“我無法讓那個錯誤不存在,甚至不敢祈求你的原諒,但是……我只希望你給我們一次機會,這一次將會很不同。”
“我叫你別說了……”
“你知道我從不求人,但我求你,不要否定我們之間的一切,看在愛情的份上,至少給我們彼此一個機會……”
“不!”她用力抽回手,背過身,掩面而泣。
他驀地由背後抱住她,緊得讓她快要無法呼吸,粗糙的下顎,緊貼在她淚濕的頰畔,像是守財奴抱著最心愛的珍寶。
“我愛你,珀瑟芬,沒有你的冥界我待不下去,沒有了你,無盡的生命對我而言只是無盡的絕望……”他的聲音震顫,在此時此刻,尊嚴對他已沒有任何意義,“還有,你說錯了一件事,其實我根本不在乎什麼誓言,我只要你願意留在我身邊和我在一起,那是我唯一的願望……”
背對著黑帝斯,她幾乎哭得力竭,但仍死命的咬住下唇不許自己哭出聲音。
當她終于止住淚水,她用力地掙開他的擁抱。
“我該走了,我的母親在等我。”
在這一刻,那深沉的絕望,甚至讓他掉不出眼淚。
看著她決絕的背影,他感覺自己像是被抽空了。
“天啊,珀瑟芬!”他的聲音破碎。
“保重。”珀瑟芬離開了。
她連一次,也不曾回頭。
恬恩回家了。
兩個星期前,兩眼紅腫,一臉憔悴的恬恩返回台灣,迎接她的,是家人們的錠呼與擁抱。
“恬恩!你怎麼突然回來了?”姑媽見到她回來,立刻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
“恬恩,黑爝他真的讓你回來看我們啊?沒想到他人還滿不錯的啊!呵呵!”
王大常也高興得不知所措。
“我們才正要開始打包行李,準備過兩天飛去看你。”大姐琦愚笑道。
“你是回來看我們的吧?沒想到你會決定和藍月玫瑰的主人結婚,好像童話故事哦!”二姐欣愚一臉夢幻地說。
面對家人們熱切的歡迎,她再度紅了眼眶。
“對不起……沒有婚禮了!”
就這樣,家人們不曾再提起結婚的話題。
恬恩如往昔一般照顧著玫瑰園,遵循著大自然的規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離開了黑帝斯,她的心底像是被什麼給挖走了一塊,久了,那里便開始莫名地疼痛。
但在這小鎮平靜得近乎單調的生活中,痛苦似乎漸漸的變得可以承受,也許再過久一點,這痛也會被時間療愈,並逐漸地淡忘。
然後,某二天,玫瑰園里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哇,這里可真難找啊!”
聽見熟悉的聲音,在溫室里噴灑辣椒水的恬恩倒抽一口氣,轉頭一看——那個金發碧眼,渾身肌膚曬成了古銅金,連笑容都閃閃發亮的家伙,不是阿波羅是誰?
看見他俊朗的神情,恬恩便下爭氣地想起另一張總是欠缺表情韻面容。
不!別想了!搖搖頭,她努力搖去那個不該想起的身影。
“保羅……不,阿波羅,你怎麼會來這里?”
聽見她喚了他的本名,阿波羅顯得很開心。
“來看你啊!當我知道你見過狄蜜特女神後,我以為你會回歸本相,沒想到你竟然還死守著這具人類的軀殼。”
他的話使恬恩笑了。
“我怎麼能丟下我現世的家人呢?這樣他們會傷心的。”
“你母親難道沒有意見嗎?”狄蜜特女神對女兒的獨佔欲,可是很驚人的啊!
恬恩微笑著搖頭,“她可以理解我的難處。”
他舉目四望,看著玫瑰盛開的花園,笑道︰“沒想到轉生的你,仍然選擇了務農的家庭啊。”
“我喜歡親近植物,”她垂眸,望著面前嬌艷欲滴的紅玫瑰,“它們不會傷人。”
“珀瑟芬……”
“你還是叫我恬恩吧,畢竟我還未脫去凡身。”
“說得也是。”阿波羅笑著伸臂給她,“來吧,農家女恬恩,帶我逛逛你家的玫瑰園!”
恬恩暫時放下工作,脫掉工作服,領著阿波羅在玫瑰園中散步,一路無語。
“你究竟為什麼而來?”恬恩終于忍不住問了。
“我來這里,一定要有什麼目的才行嗎?”他一派輕松地回答。
恬恩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嗯……真理之神無法說謊,所以就用反問代替回答嗎?”
阿波羅不由,哈哈大笑。自從恬恩得知自己的身份後,果然比較不好唬弄啊!
兩人走著走著,不覺走出玫瑰園,來到小溪邊。
他們席地而坐,阿波羅順手拔了根野草,放到唇邊咀嚼。
“我到這里來,其實就只是想來看看你,順便告訴你,我和你是一國的,如果你想見黑帝斯,只要喊我一下,我就會現身幫助你。至于呼喚我的咒語嘛……”他摩挲著下巴想了想,“有了!你在尚未日出前到阿里山上,朝著東方呼喊︰萬能的天神,清賜給我神奇的力量!阿波羅現身!”
面對他戲劇化的動作,恬恩只用一雙帶著驚詫大眼直勾勾地看著他。
“為什麼?”她好奇地問。
啊勒,搞笑居然沒人捧場,看來他不是走諧星的料。他尷尬地低咳兩聲,迅速恢復正常。
“我受了黛芙妮所托,當她知道你要轉世的時候,她對我提出一個要求——以你的個人意志為前提,保護你。”阿波羅解釋道︰“如果你的意願是留在黑帝斯身邊,我會守護你;如果你的意願是離開他,我也會守護你。這就是我和黛芙妮之間的約定。”
黛芙妮……
隱隱約約,腦海仿佛掠過一個模糊的身影,有著如同牝鹿一般靈巧的身形,一雙蘊含著靈氣與生命力的湖綠色眼楮……恍惚間,恬恩憶起她們之間相似的命運。
當年,初次陷入愛河的阿波羅,是如何用樂曲與詩歌贊美著黛芙妮,痴心地追逐著她;無論她在何處,他必緊追不舍……最後,被追得無處可逃的她乞求父親河神,將她變為一株月桂樹。
黛芙妮是他珍貴的初戀,阿波羅為此痛心疾首,近乎崩潰——愛之適足以害之,他只是愛她,沒想到卻是害了她!
“黛芙妮了解你的感受,正如同我能理解黑帝斯,我們都是犯了錯的男人,錯在那股佔有的執著。”他的笑意中,隱約有股淒涼,“只是我的錯,終其一生是無法彌補了,就算我將月掛葉編成桂冠,用無數的詩歌去榮耀她,也取得了她的原諒,但我終究無法讓時間從頭來過,讓我的傷害變成不存在。”
天知道他有多麼羨慕黑帝斯!黑帝斯至少還有個贖罪的機會,但他卻連一點機會也沒有。沒有人知道他有多麼痛悔,就算要他日日被大鷹啄取肝髒,以換回黛芙妮恢復原本的面貌,他也甘願啊!
“恬恩,你知道嗎?世上最可怕的事,並不是犯錯,而是犯了錯後不思悔過,還繼續犯錯,然後做出一些連自己都不知道該覺得可恥的事。黑帝斯已經得到懲罰了,他知道他從未曾給你選擇的機會便掠奪了你,所以當你選擇轉生之後,他也來到人間,他不曾動用任何神力使你愛上他,而是用他真實的感情面對你——這就是他所贖罪的方式,他的心意,難道你還不明白嗎?”
阿波羅憐惜地望著恬恩,看見她眼底浮現了淚水。
“在愛情上,黑帝斯不是一個很有慧根的男人,他不知道要怎樣去愛一個人,因為從沒愛過,所以用錯了方式。他曾剝奪你的選擇,所以他還你一個重新選擇的機會,是他所能想彌補你最好的方式——若不是因為你太過重要,他何必放著威風八面的天神不做,忍氣吞聲的把自己硬塞走人類的軀殼里,只為了留在你身邊?”
恬恩再也無法忍抑,眼淚滾滾而下。
“恬恩,能不能回答我一個問題?”阿波羅托起她淚流不止的臉龐,專注地凝視著她︰“你真的無法原諒他嗎?”
曾經,黑帝斯也這麼問過她——
“如果……有一個東西,你非常渴望,渴望到無法沒有它而活,所以你用了傷害別人的方式得到它……你覺得這是可以被原諒的嗎?”
“我不知道……”她哽聲道。
這個問題,對她而言是那麼困難,每每思及,都撕心裂肺。
“不,你一定知道,”他輕柔但犀利地反駁她,“答案就在你的心底,只是你願不願去面對而已。”
恬恩的手,悄悄的覆在自己的襟口。
是嗎?她的心里已有了答案?
她苦惱的模樣,令阿波羅有些不忍,但他並不願催促她。
“不急,你需要時間好好想一想。”他丟開嘴邊的野草起身,“我走了,改天再來看你。”
一抹柔和的金光將阿渡夢籠住,使他俊美的臉孔,變得有些朦朧。
這時,他忽然微微一笑,對著她吟頌起一首詩——
“正如愛給你加冠,他也將你釘在十字架上。
愛采集你好比一捆谷子,愛鞭笞你以使你裸露,愛篩分你以使你自皮莢中解脫,愛磨光你以使你潔白,愛搓揉你直到你柔韌;然後愛置你于聖火中灸烤,使你能變成聖餐中的聖餅。
如果你只想尋求愛的平安和愉悅,那麼不如遮掩著你的裸體,離開愛的打谷場,進入那無季節的世界,在那兒你將歡笑,但非全心的笑,你將哭泣,卻非盡情的哭。”
當他念誦之時,光暈也越來越強,恬恩不得不以手遮掩,當詩念完,她放下手,阿波羅已經消失。
阿波羅走後,恬恩變得更加沉默。
自從她返回台灣後,王家的人都關心著恬恩,盡管他們沒有過問,但他們擔憂的表情是那麼顯而易見。
“我很好,真的,我只是需要一點時間。”恬恩這麼對家人們說。
夜晚,當全家都入睡後,恬恩躺在床上難以入眠。過去一個月與黑帝斯相處的點點滴滴,總會—幕幕在腦中重演,直到她倦極入睡。
有時她會聽見他呼喚她的聲音,甚至是感受到逼真的氣息與溫度,但是當她驚醒,才發現自己仍是一個人,然後無眠到天明。
很快的,一個星期過後,恬恩變得消瘦許多。
大姐琦恩看不下去,她拿走她手上的鏟子。
“這里讓我來,你去後面的樹林教散心吧!”
恬恩只好脫下工作服,離開玫瑰園。
她無意識的走著,直到她發現一處長滿荊棘的樹叢——這不是那時她救了賽勃勃斯的地方嗎?
忽然,恬恩聽見一縷細細的哭聲,循聲找去,她看見一個哭得臉頰紅通通的小男孩。
“小朋友,你怎麼在這里呢?你受傷了嗎?”她審視他的手腳,他似乎沒有受傷。
他吸吸鼻子,搖搖頭。
“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他又搖了搖頭,然後拿起一本書湊到她面前。
“念故事給我聽。”
“你要我念故事給你聽?可是……我們先去找你的爸爸媽媽好不好?找不到你,他們會很擔心的……”
“我要聽故事。”小男孩拿著書,非常堅持的模樣。
“好吧!”那就念完故事後,再帶他去警察局好了。
她打開他的童話書,開始念故事。
“從前從前,有一個商人在森林里迷了路,但是他發現森林里有一座城堡,他進到城堡里,發現桌子上擺滿了好吃的食物,他吃了食物,又在準備好的房間里睡了好覺,隔天一早他要離開時,他發現城堡周圍開滿了玫瑰,他想起小女兒最喜歡玫瑰,所以就摘了一朵,這時候,他的眼前忽然出現了一只可怕的野獸。野獸同意放走商人,條件是商人要把女兒送進城堡里……”
恬恩忽然停了下來。
“然後呢?”
小男孩催促著,望著他期待的眼神,恬恩只好繼續往下念。
“最小的女兒貝兒知道後,表示願意到野獸的城堡里去。野獸對貝兒很好,讓她豐衣足食,也和她分享見聞。每天晚上,野獸都會向貝兒求婚,但貝兒總是拒絕了,而每次拒絕野獸後,貝兒就會夢見一位英俊的王子,問她為什麼總是拒絕他的求婚……"
“野獸好可憐喲!”小男孩望著她,滿臉同情,“為什麼貝兒不肯嫁給野獸呢?她是不是覺得野獸很可怕?”
“不是的。”
“她不喜歡野獸嗎?”
“不是的……”
小男孩的臉皺了起來,看起來像是要哭了。
“那為什麼他們不能在一起呢?”
“野獸他……”恬恩覺得自己的喉嚨像是被僕麼梗住了,笑容破碎,“曾經做了對不起貝兒的事情……”
“因為這樣,所以貝兒不肯原諒他嗎?”他看起來很哀傷,“如果野獸跟貝兒說‘對不起’的話,貝兒願意原諒他嗎?”
“恬恩,你真的無法原諒黑帝斯嗎?”
如果……有一個東西,你非常渴望,渴望到無法沒有它而活,所以你用了傷害別人的方式得到它……你覺得這是可以被原諒的嗎?”
恬恩閉上眼楮,她以為自己又將再度陷入痛苫與迷惘中,但這一次,她的心底緩緩浮現了答案,那麼清晰,那麼明澈——
“貝兒愛著野獸,所以,她會原諒他的。”
當她說完後,她全身上下的每一個細胞,都回應著她心里的答案。
回去吧,回到黑帝斯的身邊!
她必須去找他,在擁抱與淚水中和解,然後握著他的手,一起共度未來的人生。
恬恩跳了起來,立刻往回程的路跑去,但跑了幾步,她想起那個被她丟在原地的小男孩。
“小朋友……”
她回首望向原處,但那里已空無一人。
那句咒語是怎麼念的?
是“神奇的天神,請賜給我萬能的力量”,還是“萬能的天神,請賜給我神奇的力量”?
恬恩裹著披巾,站在冷颼颼暗蒙蒙的阿里山上,拼命回想阿波羅說的那句咒語,卻始終不太確定。
她必須快,上山來看日出的游客越來越多,她不確定阿波羅會不會當著游客的面現身。
不管了!干脆兩種都念一遍,總會有一個靈的。
她找了一個離人群最遠的地方,面向遼闊的雲際,恬恩雙手交握在鼻子前端,豁出去般的大聲念著︰“神奇的天神,請賜給我萬能的力量!阿波羅現身!”
“恬恩,你念反。”
再度聽見那熟悉的、漫不經心的嗓音,恬恩從沒這麼高興過。
睜開眼,她所召喚的天神果然就在面前。
“阿波羅!”成功了!她成功了!
“嗨!”阿波羅笑眯眯地看著她,“你終于召喚了我,我還以為我等不到了。”
“黑帝斯他現在在哪里?”
“在冥界。”阿波羅溫和地望著恬恩,“你下定決心要去找他了?”
她點點頭,然後又露出猶豫的表情。
“阿波羅,如果我要去其界,我是不是先要……自殺?”
“天啦!不用!”阿波羅被她嚇了一大跳,“你雖是凡身,卻也是黑帝斯親口所封的冥後,冥後要回家不需要讓自己變成亡靈。”
“但我不知道該怎麼做……”
“放心,去冥府的路不是只有一條而已。早在遠古時代,我的兒子奧菲斯為了要進地府帶回心愛的妻子,也曾經大起膽子闖入冥府喔!”
恬恩瞠大了眼楮。“難道這次也用同樣的方式嗎?”
“呵呵!這一次倒不必那麼辛苦。”他看了看天色,揚起一抹微笑,“時間差不多了,今天的日出是五點十五分。”
阿波羅抓住她的手腕,問︰“你準備好了嗎?”
恬恩用力點點頭。“好了!”
“先把眼楮閉上,要上車羅。”阿波羅在戴上雷朋太陽眼鏡的同時,一陣柔和的金光襲來,恬恩覺得自己的是不像是失去支點,但很快的,她就感覺自己踏在什麼之上。
恬恩睜開眼,先是刺目的亮光襲來,她連忙低下頭,發現自己正站在一部U字形的戰車上,車下則是一望無際的七彩雲海。
“哇!”她驚呼一聲,連忙閉起眼,嚇得雙腿發軟。
“哈哈,歡迎光臨我的日車。”阿波羅笑著扶住她,“站好,風大,可別摔下去了!”
“沒想到,都二十一世紀了,你還是天天駕駛日車。”恬恩連忙用薄披巾裹好自己,把自己包得像是阿拉伯女人,免得被他的金光曬脫一層皮。
“我早就將日車自動化了,今天只是為了來接你才改成手動駕車,否則天天這麼早起誰受得了?”一面說著,一面脫下墨鏡給恬恩戴。
“謝謝。”戴上墨鏡後,恬恩總算可以稍微睜開眼楮,她往前一望,才發現拉馬車的,是兩匹白色有翼的獨角獸,散發著燦爛的余光。
“你出來時有跟家里人說嗎?”他問。
“有,”她微笑道,“他們支持我的決定。”
當她告訴家人,說她決定要回去找黑爝,他的家人們看見她,堅決的表情,知道她已下定決心,他們沒有阻攔,只給予祝福。
“去吧!去追尋你的真愛吧,我們支持你!”大姐這麼對她說。
有了家人們的支持,她更有信心勇往直前。
“開明的家庭,真不錯。”阿波羅低頭望了望,“啊,我們該下車了。”
“這麼快?”他們才剛上車不是嗎?
“閉上眼,恬恩。”
恬恩連忙照做。
只聽得耳邊一陣風聲,等她再睜開眼,她發現自己已置身于黑爝的莊園中。
再度回到莊園,恬恩心里涌起無限的回憶。
“這里找得到黑帝斯嗎?”
她發現,這里似乎像座空城,噴水池的水干涸了,連壯觀的花園都成了荒煙蔓草。
“他在這里,只是他在結界里,你看不到他。不過別擔心,這座莊園設有一個出入口,可以穿越結界。”
“真的?我都不知道有這麼個地方……”
阿波羅搖搖手指,“你知道的,就是那扇不準任何人打開韻門啊!”
恬恩想了想,“你是說……冥王星廳?”
“賓果!”
阿波羅帶著恬恩走入城堡,來到冥王星廳外。
“這個入口,古時候稱它做奧菲斯之門,也就是很久以前被我兒子以琴音打開的那個冥界入口。”
恬恩無助地看著他,“但是……我不會彈琴。”
阿波羅溫和地望著她,笑道;“你不需要彈琴,你是冥後,只要你想回家,這一扇門就永遠為你而開。”
是這樣嗎?恬恩看看那扇沒有門把的沉重大門,有些無措。
“把手放在門上,推看看。”阿波羅建議。
“不行……”她推了推,沉重的門紋風不動。
“再試一次,集中精神。”
恬恩將手貼在門上,閉上眼楮。
冥界之門,開啟吧!我是……珀瑟芬!
當她再度睜開眼,恬恩發現,自己已經置身子幽暗之中。
這虛無的氣息,這陰冷的牢氣……不需要更多證據,她已明白——
她進來了,她抵達了冥界。
在幽暗的黃泉之路上,開滿了接引之花——彼岸花。
彼岸花,花開開彼岸,花開時無葉,有葉時無花,花葉兩不耜見,生生相錯,如同生與死,再無關連。
鮮紅色的花朵,遠遠看上去就像是血所鋪成的地毯,又被稱作“火照之路”,這段路也是黃泉路上唯一的風景與色彩,亡靈就踏著這花的指引,步向幽冥。
走至盡頭,是一個渡口,冥河擺渡人卡倫正在那里等待接引亡靈。
看見恬恩,卡倫難得的主動開口。
“你不是亡靈。”
“對,但我必須見黑帝斯……”
“請上船。”
沒遇到任何刁難,恬恩上了船,卡倫便搖起了槳,緩緩將船駛離渡口。
浩渺的冥河,淵遠流長的冥河。
幾千幾萬年來,沉澱在漆黑河底的,是懸念、欲望、夢想與未酬的壯志,人的一生,所有未完成的願望,都在這里被淘盡,再不復還。
船再次停了下來,恬恩下了船,步上日光蘭之境。
自從恬恩上回在日光蘭之境引起暴動,這里已增派三倍的守衛,當她一踏上日光蘭之境,她那非屬于亡靈的氣味,立刻引來了注目。
“站住,你不是亡靈。”
一把雪亮的劍無情地指住她,恬恩害怕地縮起肩膀。
“退下!”一個首領模樣的人擋開了那把劍。“她是王後,不得無禮!”
在士兵詫異的表情中,她對那個認出他的人點點頭。
“謝謝。”
“請容我護衛您至冥府門口。”
在月光蘭禁軍首領的護衛下,恬恩安然通過目光蘭之境,來到由地獄犬把守的冥府大門。
“賽勃勃斯!”
“汪!”
填滿大門的巨型地獄犬一看見恬恩,竟然發出不威風的狗叫聲,同時高興得猛搖尾巴,用著如同絨毯般的大舌頭熱情地歡迎她。
“我要見黑帝斯,所以我回來了。”她拍著他的大鼻子說道。
賽勃勃斯聽懂了她的話,張開他的大腳,讓她毫無困難地通過。
恬恩通過冥府大門,大廳里的僕人早已排成兩列。
“歡迎王後回府!”他們異口同聲地說道。
這大廳,與莊園的大廳一模一樣。
“我要見黑帝斯。
“王此刻在火星廳。”一個聲音響起,恬恩仔細一看,發現她就是梅蒂。
恬恩感激地向她點點頭,“我去找他。”
歲壁爐里的火漸漸熄滅了,華麗的火星廳慢慢地暗了下來,顯得陰森如陵墓。
此刻,他穿著一身黑袍,坐在面向壁爐的大沙發上,在侵襲的寒意中,黑帝斯仿佛毫無所覺,他打開白蘭地酒瓶,為自己倒上滿滿一杯酒。
自從恬恩離開他後,他就幾乎泡在酒精里。
且醉且睡。
沒有了她,他的永生已經沒有任何意義,時間只是永不結束的輪回,他再也不在乎自己是醉是睡或是清醒。
他再也見不到恬恩了,只有在夢中,或是喝得夠醉時,才能見到她的幻影。
他是個可悲的天神,他可以主宰他人的生死,卻無法讓自己因為過度飲酒中毒而死。
天啊!他詛咒永生!
詛咒每一個沒有恬恩的日子!讓他死去吧!為什麼他的心都空了,卻還要活下去?
“黑帝斯……”
一抹輕幽的嘆息,那如夢似幻的聲音。
黑帝斯閉了閉眼,苦澀的唇角,終于有了一絲安慰的笑意。
“你怎麼喝成這樣?”
她的聲音聽起來那麼近,而她美好的氣息回旋在鼻端。
啊,她那混合著乳香及花香的香皂的氣味,以及略帶玫瑰的芬芳……那是他記憶深處的味道,專屬于她的甜美。
“黑帝斯,我來了,睜開眼看看我吧!”
“不……”他苦澀地低語。
“黑帝斯……”
“我只要睜開眼,你就會消失了。”他痛苦的低語。
就算是幻覺也好,他知道這一切都是自欺,可是那又怎樣?
他甘之如飴。
恬恩看著他猶如負傷的獸躲在暗處,因為長期酗酒而顯得灰暗憔悴的臉孔,止不住的心疼。都是她害得他變成這樣的……
“我不會消失。”她忍淚保證著。
“我不信。”
他不信,絕不相信!幾百次的教訓早已教會他,只要他一睜開眼楮,就會再度回到絕望的深淵里。
恬恩覺得有些鼻酸。
看著他既剛強又脆弱的側顏,她伸出手,捧住他的臉龐,然後深深地吻住了他。
起先,黑帝斯全無回應,但很快的,他發出一聲低吼,翻身壓住她,瘋狂而絕望地親吻她。
這是她的膚觸,這是她的味道,這是她的容顏……
黑帝斯抬起頭,看著被他壓倒在沙發上的縴影,強烈的呼吸使他胸腔劇烈起伏。
“恬恩?”他的聲音震顫,用力的甩頭。
可能嗎?她是真的回來了,還是酒精的戲弄?
她對他展露出一抹笑,柔荑貼住他粗糙的面頰。
“是我,我回來了。”
黑帝斯瞪著她,然後忽然間退開。
“你為什麼而來?”
他的目光,冷漠得像是在看著陌生人,毫無感情。恬恩的心頭不由一陣刺痛。
“我……想念你,”她緩緩從沙發上起身,看著冷硬地跪立在他面前的黑帝斯,“我想回來,和你在一起。”
“你的歸屬不在這里,你應該回你母親的身邊去。”他冷冷地說。
“黑帝斯……”她痛苦地低哺。
“滾!滾回你母親身邊!就算沒有你,我也不會死!我已經認了,這輩子我做錯一次,就再也沒有挽回的余地,我已經厭倦了一再地證明自己,信任、愛情……統統滾一邊去,我寧願什麼也沒有,我再也不要讓任何人隨意擺布我的心!滾,滾出去!”
黑帝斯當著她的面宜泄所有的憤怒,對她粗暴地大吼。
一切……都來不及了。
當她終于領悟自己不能沒有他時,她卻早已經失去了他。
多麼諷刺……恬恩閉上眼,淚水滾滾而下。
“對不起……”
她用破碎的聲音道歉。然後拖著仿佛老嫗般的腳步,走向火星廳的門口,她覺得自己虛弱得快要站立不住,但還是極力挺住。
從今以後,她該去哪里呢?她該怎麼辦?她要如何回到那個不曾認識他的生活里?她泫然欲泣,將手搭在門把上——
下一秒,恬恩被卷入一個寬大的懷抱中。
“黑帝斯?”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
“別走!”他緊緊地抱住她,如負傷的獸般嘶吼︰“原諒我該死的傲慢,我瘋了,我居然對你說出那麼可怕的話!原諒我,恬恩,我不能再次失去你……”
恬恩搖頭,拼命搖頭。
“不要說抱歉,沒什麼好抱歉的……該說抱歉的是我,我省悟得這麼晚,讓你受了那麼多折磨。”她臉上帶著淚,卻仍努力揚起笑容,用力地回抱著他。“你曾經掠奪了我,但你一直試圖補救,在我轉世之後,你不曾動用神力使我愛上你,而是以你的真心,一次又一次地證明你對我的感情,但我卻這麼盲目,對你的努力視若無睹,毅然放棄了我們之間的一切……”
“當你離開我的時候,我不知道我還能憑借什麼活下去,”他低啞地訴說藉︰“我甚至詛咒永恆的生命,恨自己不能死去……而現在,你來了,我不敢相信我終于等到你願意愛我。”
“黑帝斯,沒有了你,我的生命也沒有任何意義。”她深深地望著他,淚珠還掛在腮邊,但她卻笑了,笑得那麼動人,“我省悟了這一點,所以我回來了,回到你身邊,和你在一起。”
黑帝斯的胸口一緊。
“歡迎回來,吾愛。”黑帝斯吻住她,恬恩仰起小臉,給予他最深情的回應。
經過漫長的等待,他終于等到了他心愛的女人。
在這黑暗的幽冥國度,他終于不再孤獨,他將會與她廝守直到永恆。
千年如一日,一日如千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