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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凌淑芬]十分鐘的女主角(壞男人啟示錄之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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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9-1 13:20:39 |倒序瀏覽
十分鐘的女主角(壞男人啟示錄之一) 作者:凌淑芬

這女人簡直莫名其妙至極!
每次碰見她,「莫名其妙」就是最常出現的感想
而他痛恨這種莫名其妙的感覺!
他是香料王國的執行長
向來只有他的規矩是規矩,別人的想法都是屁
偏偏這個女人完全不吃他那一套
還聯合一個三歲的小鬼頭整得他慘兮兮!
他很想甩頭就走,不理這一女一小
可惜他們一個是他的前妻,另一個則是他的小孩
加上為了自己的人身安全著想
他只能很委屈的假裝失憶,和他們攪和在一起……
平心而論,他對前妻一點都不好
沒想到這個女人卻說他是優良丈夫楷模
還說他們以前其實是一對相愛的小夫妻
只是現在的他忘記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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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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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9-1 13:22:42
    匆匆又一年  凌某人


    轉眼間,又是書展了。

    上一回寫刀青梅的故事參加去年書展,彷彿還是不久前的事,時間過去的速度真是令人招架不住。

    其實,每當出版社有特殊活動,凌某人那一回的前言或後記就會想得特別頭大。

    既然有活動,好像應該針對相關活動說些什麼,不過每次想來想去,還是想不出個頭緒來,所以,呃……凌某人還是決定依照以往寫前言後語的方式,隨興下筆。(轉開頭不敢去看小鄭鄭和詹姊鐵青的臉)

    ***************

    我想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這樣的經驗。

    有一個主體──這個主體可能是一首歌,一本書,一個明星,一位作者,一個朋友,一種感覺等等,不一定。

    然後我們一開始對這個「主體」的想法,可能是喜歡,可能是沒感覺,可能是偶爾看到會注意一下,但無論如何,我們一開始對這個主體並沒有太強烈的壞印象。

    有一天,你必須討厭它!

    你討厭它的原因也不一定,有可能是你的朋友不喜歡它,或你最厭惡的那個人偏偏很喜歡它,也有可能是你覺得自己長大了不再需要它了,總之你必須說服自己,你很討厭這個主體。

    接下來,你可能在每個場合不斷說服自己,它是壞的,它是糟的,它是不好的。如果這個主體是一個人,那麼你可能放大這個人的每個小缺點,忽略所有的優點。

    你用盡各種方法說服自己:我就是討厭它。然後,有一天,你發現你成功了,你真的前所未有的討厭這樣東西、這個人、這本書,或這份感覺。

    你會忘了,其實,一開始你對它真的沒有那麼排斥的。

    這就是男主角章柏言對「愛情」的態度。

    人的自我說服力,某方面來說,也是一種很成功的自我欺騙。有時候我們自我說服成功,有時候失敗,但無論如何,這個世界上,最困難的事,不是讓別人來指責我們失敗──我們大多數的人都一樣,面對別人的指責往往能振振有詞地反駁回去──最困難的事,往往是讓我們自己承認自己的錯誤。

    所以,這是我寫男主角頓悟愛情的過程。讓他自我折磨,比讓任何人(包括女主角)折磨他有意思多了。

    讀友們應該注意到了,封面上多了一個系列名稱──「壞男人啟示錄」。不知道大家還記不記得凌某人唯一一本掛系列名的書下場如何?

    如果不記得是最好的,讓我們一起快樂的忘了它。

    如果記得,那……這次凌某人會盡量不要讓本系列難產的,到底不是多光彩的事嘛,咳咳。

    凌某人曾經在《柔能克剛》一書的序文裡提過,該書原本是悲苦版,所以有一天一定要把悲苦版寫出來。

    本來在《十分鐘的女主角》裡是要嘗試的,可是寫了幾章下來,凌某人深深發現,現在寫的書,已經很難用單面向的心情來描繪了。

    早期寫的作品可以天馬行空,放很多一枝獨秀的情緒在裡面,冷的很冷,沉的很沉,快樂的很快樂。可是這幾年下來,總覺得一個人的生命歷程不會只有那單方面值得記憶的事。快樂中必然有寂寥,悲怒之餘也必然有歡快。我想,每個人的性情都是隨著生命歷程在演進的,凌某人也不例外,所以,現在已然很難單純為了快樂而快樂,為了悲苦而悲苦。

    儘管如此,我還是想寫「壞男人」的故事。

    我想寫失而復得,想寫男女主角分開之後,如何再尋到彼此。

    古早些的人,稱離婚為「離緣」,這詞彙真是傳神──離開了一段緣分。

    如果跳進現實生活裡來看,分手的經驗大抵都不會太愉快。一定有不少人一想到那個圈圈叉叉的前男友或前女友就咬牙切齒,巴不得把他們抓過來剝皮啃骨,推到地球最遠的一角腐爛再說。復合?等兩百年吧!

    言情小說的世界卻是截然不同的事。

    言情小說美麗的地方,就是它保留了許多現實中的不可能。所有遺憾與錯過,所有離開的緣分,總是能藉著作者的手,再為它接續一次。

    原本想就稱此系列為「離緣啟示錄」的,可是考慮到接下來的書中,不見得每一對都是已經先結了婚的,於是略做改變,把系列名稱的重點放在那個豬頭男主角身上。

    凌某人自己是女人,某方面總是偏愛自己的同性一些。人家捨不得寫很差勁的女生,只好讓男主角委屈一點。

    常聽有心創作的讀友來信說:有趣或新鮮的題材都被寫完了。

    其實凌某人一直不覺得有所謂「題材被寫完」這種事。我想大家都聽過「不同題材由不同人來寫會有不同新意」的老話。我想進一步說的是,有時候即使同一個題材由同一個作者來寫,只要取材的角度不同,就能形成兩個完全不同的故事。

    這本書可以說是《柔能克剛》的「部分」原型──因為還是沒能寫得太悲苦,只能算「部分」而已。這就是《十分鐘的女主角》形成的開始。

    既然系列名稱叫「壞男人啟示錄」,顧名思義就是男主角都很壞。

    這裡所指的「壞」,不是那種「男人不壞女人不愛」的邪氣,而是真正性格上的缺點。簡而言之,差勁是也!

    以本書主角章柏言來說,他外表看起來很世故,其實脾氣很暴躁。他的事業看起來很成功,其實愛情觀比小學生還幼稚。當你聽他的話辦事時,他就是個文明人;當你和他的意見相左,他怎樣也要把你踩到腳底下。

    這個世界上,只有他的規矩是規矩,別人的統統不算數。

    要跟這種人談戀愛,可以想見,會非常辛苦。

    本書算是一個「二手」的戀愛故事,一對男女主角相戀之後,分開,最後又在一起,但是凌某人把重點放在男女主角「分開之後」,到男主角終於頓悟出他對女主角的愛為止。

    這個系列的接下來幾本,也是以失而復得為主題,而且這個「失」,通常是因為男主角的豬頭而失的。

    第二個和第三個壞男人,凌某人心中已有腹案,至於會不會有第四個?這……話還是不要說得太滿比較好。

    總之,可憐的豬頭男主角,你們撐著點,我美麗可愛的女主角來拯救你們了。

    如果親愛的讀友們也想看看壞男人的故事,那麼,請跟著我一起翻開書頁吧!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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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9-1 13:23:53
   第一章

    「現在是什麼情況?」

    沙啞的男中音在寬廣的書房裡顯得有些空寂。

    混血兒給人的既定印象不外乎「好看」、「英俊」、「美麗」,無奈這些刻板印象並不適用在章柏言身上。

    乍看到他本人,任何人心中會湧現的形容詞可能是嚴厲,可能是冷漠,可能是不近人情,但無論如何都不會跟任何外觀上的美貌與否有關。

    並不是章柏言不「好看」,只是他性格顯露於外的特質,往往已壓過單純的外貌問題,而形成深刻的冷酷形象。

    他的眼瞳如融化的上等巧克力,頭髮是一種帶著栗色光澤的深咖啡色,他的皮膚因為酷愛運動而曬出一身古銅,立體的五官極為深刻。

    章家的男人,從不以溫柔儒雅聞名。

    他們天生就有一股強勢的壓迫感,身懷東方色彩的臉孔,卻欲在西方人的世界裡打下一片天地,絕對不是只靠翩翩風度就行了。

    他們必須勇、悍、猛、狠,對敵人完全不留餘地。

    他們的眼神銳利,削直的鼻樑陡峭如刀,橫飛的劍眉充滿煞氣,他們天生習慣頤指氣使,發號施令,而且不習慣聽見別人以「不」做回答。通常敢這麼回答的人,一個下場是被拿來當踏腳墊,另一個則是流放到冰島去獵海豹。

    章家也不是一夜致富型的經濟奇跡。事實上,直到章柏言的祖父一輩為止,章家都還是一窮二白。

    在大約六十年前,章家仍然是中國山東一戶非常貧困的普通人家。當時已經結婚生子的章家祖父,輾轉帶著妻小去到香港,希望可以在這東方之珠找到一個明朗的未來。

    這個願望並沒有達成。

    由於身份問題等種種因素,在香港混了七年之後,一窮二白的章家祖父更進一步邁進到連隔日糧都快孵不出來。後來更因為欠了高利貸一屁股債,不得已,只好東借西索,湊足了一家三口的機票錢,跟著朋友流浪到美國舊金山淘金去。

    當然金沒有淘到,人倒也沒被放高利貸的逮著。

    一直以來,章氏一脈都沒出產過什麼能人異士,章家祖父的平庸資質是章氏常態,真正的變種怪胎,出現在章柏言的父親身上。

    憑藉著不知從哪裡學來的精明能幹,章父從小自學,竟然對股票、基金等數字遊戲頗有心得。

    眾所皆知,沒有門路、沒有背景的小老百姓,想從美國複雜的股票市場賺到錢出頭天,那是一萬個裡面都找不出一個的機率。章父獨獨就是那一個。

    他二十歲那年,母親在唐人街標了個會,冒死讓他拿去玩股票;在二十四歲那年,章父替章家賺到第一個六位數字美金的存款。

    那是章家祖父一輩子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數字」。

    章父深知,投機事業玩不長,於是這十幾萬美金最後全部拿來投資在自家開的破不啷當雜貨店裡。

    第一步是先將雜貨店拓展成唐人街裡稍微有點規模的超級市場,隨著時間過去,變成規模最大的,接著從舊金山的唐人街,發展到洛杉磯的分店去。

    雖然如此,章父極為明白,若要走百貨雜物路線,無論如何是拚不過美國既有的Wal-Mart、KMart等大型連鎖店。章家開的雜貨店,必須有這些大型連鎖店所沒有的特殊優勢才行。

    於是,已近中年的章父,漸漸將家族生意導向香料事業。「章氏」專門以代理世界各國的土產或香料為主,舉凡義大利的橄欖油和各種番茄製品、墨西哥多達一百三十七種以上的辣椒、中國的花椒八角香辛料,乃至台灣珍珠奶茶的乾料珍珠等,都在章氏代理的範圍內。

    時至今日,章氏香料在美國本土已經擁有三百五十七家連鎖店,年營業額高達八千四百萬美元。

    章家人一生都在社會底層打滾,任人輕賤,這讓章父對於成功有一股常人無法體會的渴求。在接近四十歲那年,章父娶了一個家道中落的英裔千金。

    當時這位千金小姐家其實已坐吃山空了,但是背後那百年的社會地位仍然讓她的「道森」姓氏擺在美國上流社會裡非常響亮。

    章父提供金錢,道森小姐提供一個子嗣為交換,兩方皆大歡喜。

    道森小姐生下兒子不久就和章父離婚了,四年後改嫁給她青梅竹馬的心上人,然而這段婚姻也沒有維持多久,那個男人就騎馬摔斷脖子了。

    章家父子倆,說像嘛,彼此的差異極大;說不像嘛,那臭脾氣偏又一模一樣。

    章柏言自小展現出來的好強與求勝心,絕對不亞於父親。

    這一點,章父絕對是讚賞有加,也因此,當他把自己兒子的下半生全規劃好,認定章柏言在幾歲時應該做什麼事、何時進章氏、娶哪家千金,盡哪些本分時,他是滿心歡喜地認定兒子應該會跟他抱持同樣的使命感,父子倆一起肩並肩征戰商場!

    結果兒子給他三個字:「想得美!」

    正因為父子倆是如此相像,章柏言絕對不是那種人家叫他往東走,他聲都不吭一點兒就乖乖向右轉的男人。

    大學剛畢業的章柏言甩下他老爸幫他物色好的新娘人選,頭也不回的飛到英國念碩士去了。

    章父火大嗎?當然火!第一個動作──切斷經濟來源。

    可惜得很,薑是老的辣,可辣椒是小的嗆。

    章柏言早知道老爸遲早有一天會拿經濟手段惡搞他,從小到大的零用錢可存了不少。

    這個「不少」,是真正的「不少」,章父對唯一的寶貝兒子本來就寵到接近溺愛的程度,從小章柏言開口要的東西,很少要不到的。

    章父沒有想到的是,這個生出來咬他這隻老布袋的兒子竟然還把那些錢給暗?€起來,緊要關頭全提出來用,吃喝住宿外加唸書可全不必仰賴老頭子的外援。

    青出於藍更勝於藍,章柏言不知怎地,還說動了五、六位同樣是世家子弟的同學,每個人拿出一萬英鎊來當基金,就這樣讓章柏言在歐洲的投資市場裡玩了起來。

    在英國的六年時間,章柏言滿二十八歲,念完了博士,而當年那幾萬英鎊利滾利,再加上其他同學風聞而來的投入,早已滾成了一筆巨款;最後他甚至考了個相關證照,再成立公司,也不勞駕外人了,自己直接下場操作這筆七位數基金。

    這段期間,為了把叛逆心發展到極限,他的生命中還出現一段短短的──唔,不能說「意外」,且稱它為「插曲」好了。

    章父對於這個不聽話的兒子是既惱又嘔……不過老實說,心裡也著實帶有幾分得意!

    終究是虎父無犬子啊!雖然兒子不像當年的自己一切從零開始,但是他獨自在異鄉闖出一番天下的情節,也有幾分縮影了。

    最後把章柏言帶回美國的,是老父患了癌症的消息。

    父子間的種種鬥法,只源於彼此同樣好強不屈的性情,卻不是因為彼此缺乏親情之故。

    章柏言帶著滿身的懊悔回到父親身邊,在父親生命中最後的一段期間,讓他看到自己接下章氏的香料事業,同時把在英國的資金轉回美國的投資市場,繼續進行。

    即使去掉香料事業,章柏言本身的投資公司也足夠讓他這輩子衣食無缺了。

    有子如此,再無任何遺憾。章父嘴角含著笑容,在兩年後的一個清晨靜靜嚥下最後一口氣。

    父親已走,章柏言似乎可以緩下不斷想證明自己的那股驅策力了。

    但是,情況並非如此,接下來的四年,他彷彿想要償還自己不在父親身邊的那段歲月,不斷將章氏的香料事業帶領至一波又一波的高峰。

    如今,已經滿三十四歲的章柏言驗證了章家男人的基本特質: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不惜一切代價。

    不過,很明顯的,還有其他人也有類似想法。

    章柏言右手裹著石膏,胸膛纏滿彈性繃帶保護三根斷掉的肋骨,另外還有輕微腦震盪,左肩膀的槍傷,他現在看起來簡直像一幅「青紫畫」。

    「FBI已經在查爾斯.道森的住處找到前六個受害者的相關物品了。他顯然符合所有教科書上所說的連續殺人犯特徵,也有收集受害者飾品做為紀念品的嗜好。」五十來歲的律師愛德開口。

    「這真是好極了……」章柏言閉上眼,揉著太陽穴。

    他曾經想過自己這輩子會怎麼死,可能性不外乎病死、出車禍等意外而死,或被商場上的敵人買兇之類的。

    他倒沒有想過自己有可能死在這麼具有創意的情況下──查爾斯.道森,他同母異父的弟弟。

    「為什麼是我?」章柏言覺得這簡直是無妄之災。「他可以去殺任何人,為什麼要殺我?」

    查爾斯小他五歲,自幼在道森家長大,母子連姓氏都改回「道森」的娘家姓。

    五歲是一個不小的差距,同母異父又是另一道鴻溝。

    章柏言和這個弟弟從來談不上親近,只是三年前拗不過母親的哀求,他破例讓查爾斯空降到章氏,做一個掛名的「產品經理」領乾薪,沒想到這個弟弟竟是美國東區最新出現的一名連續殺人狂,而且還很榮幸地相中他為下一個狙殺目標。

    「FBI的行為側寫專家為查爾斯的人格做了一份剖析,似乎在查爾斯心中,你是他的壓力來源。」愛德解釋道。

    「我?我是全世界跟他最沒有接觸的人之一。」章柏言嗤之以鼻。

    「雖然你們兩人不同父親,你的強勢和才能,昭昭地對映著他的軟弱和無能;你代表章氏,他代表道森家,從小你們兩人就被社交圈的人拿來做比較,這份壓力越來越大,最後終於超出他能忍受的界限。」

    「所以他決定殺了我?」章柏言嘲諷道。

    章氏的委任會計師之一,麥特切入談話。麥特有著一雙深邃的藍眼,高挑優雅的身材,長相極為斯文帥氣。嚴格說來,他的年紀和章柏言相仿,但是兩人的生命歷程大大不同,經歷過種種風雨的章柏言,常覺得自己彷彿是上一個世代的人。

    「有一個很有名的連續殺人狂叫做『肯培』,他的壓力源是他的母親。他母親從小貶視他,於是肯培在殺了六個不相干的無辜者之後,才終於培養出足夠的勇氣,殺死了他的母親。」

    「查爾斯的情況有點類似。」愛德拿起紅木桌面的卷宗翻看。「他最早的紀錄可以追溯到大學時期,當時還停留在傷害而不是殺人的程度。在他的想像裡,顯然他的人生挫折都是來自於身旁的人不夠支持他,所以他會藉由傷害這些人來合理化自己的挫折感。」

    所以查爾斯不殺陌生人,而殺他認識的親朋好友?

    「好極了,真是好極了……」章柏言躺回皮椅背上,繼續揉太陽穴。

    「目前為止的七個受害人,分別是他的兩個大學死黨,死黨的女朋友,三名道森家的遠親,在私交上和查爾斯有比較密切的接觸。」麥特看他一眼。

    愛德憂心地蹙起眉心,「雖然FBI將消息封鎖住,可是查爾斯還是發現自己被調查了,幾乎在你的槍傷事件之後就銷聲匿跡,目前沒有人知道他躲在哪裡,包括道森女士也一樣。」

    麥特插口道:「好消息是,外界還不知道你出意外的真相,高層順勢發新聞稿說你是深夜加完班回家,半途遇到攔路打劫的強盜,被射成重傷。我們已經打點好醫院上下,媒體連你確切的出院時間都不知道。」

    「母親大人對於她的寶貝兒子竟然是個連續殺人狂,有什麼看法?」章柏言睜開一隻眼看著律師。

    「我們都同意暫時不告訴她詳細的內情,所以道森女士只知道查爾斯是因為一些傷害罪嫌受到偵查。」愛德停頓一下。「我的辦公室平均每半個小時會接到她一通歇斯底里的電話,要我想想辦法幫查爾斯脫離泥淖。」

    章柏言低聲詛咒。

    他住院兩個星期沒接過她一通電話,倒是查爾斯有個風吹草動,她就緊張成這樣。不過他一點也不意外,他娘會打電話給他,通常是因為津貼不夠用,或有任何請求。

    倘若如果不是知道跟查爾斯有關的事,打給長子也只會得到冷漠的回應,他娘第一個想騷擾的人應該是他。

    「總之,我們一定要把情況控制住才行。」麥特不安地看了下兩位同伴。「媒體還沒把受害者之間的關聯性找出來,但那也是遲早的事。章先生受到槍傷的消息傳出之後,我們的股票跌了兩點。」

    「查爾斯殺人的手法是多變的,這也是FBI一開始無法把所有案子連結在一起的原因。一旦他挑中受害人之後,他有可能用槍殺,有可能開車撞──恭喜你這次被雙管齊下──也有可能下毒。」愛德頭痛地道。「章氏經營的是食品香料事業,最怕跟任何下毒事件連結在一起。」

    「還好目前媒體還不知道任何情況。」麥特慶幸地道。

    「那也只是時間的問題而已。」章柏言有些辛苦的以用不慣的左手替咖啡調好甜度,執起來啜一口。「現在FBI已經確定查爾斯的目標是我了?」

    坐在對面的一老一少互望一眼,最後由愛德負責開口,「沒錯。我們不確定他會不會立刻再試,或是先跑去躲起來,等風聲平息為止。無論如何你的處境極為危險,還有你在乎的人也一樣。警方不排除查爾斯會藉由傷害這些人來讓你覺得痛苦。」

    「糟了!」

    「你想到什麼線索?」麥特連忙問。

    「若妮.哈德森。」

    「若妮.哈德森?」麥特茫然地重複。

    「我明年打算娶的女人,記得嗎?」章柏言善良地提醒他。「很不幸的,最近常和我的名字一起上報的人,就是若妮.哈德森。」

    談不上什麼愛不愛的問題,和哈德森家的人合作對他的事業有好處,而若妮對他一直有好感,所以一切只是順勢而為而已,這對他來說是另一樁穩賺不賠的合併案。

    「我們會把這個名單提供給警方參考。」愛德立刻點了點頭。

    「你們最好是!如果若妮被殺了,我會非常、非常的困擾。」章柏言平滑如絲地道。

    困擾而已?麥特對他的冷情歎口氣。

    「當務之急,我們要先保護你的安全,愛德這裡有個提議。」

    「是嗎?」章柏言挑了下嘴角。

    愛德嚴肅的神情完全不是在開玩笑。「醫生說,你的傷勢起碼要經過兩個月以上的休養,在此之前,我們覺得最好先把你送到一個沒有太多人知道的安全地點,這樣會比較保險。」

    「別開玩笑了,如果FBI三年都抓不到他,我就跟著躲上三年嗎?」躲起來當縮頭烏龜不是他的作風,他習慣直接和敵人面對面硬幹。

    「現在他們已經鎖定了查爾斯,他一定不敢使用信用卡和提款卡,所以能躲的地方和時間都有限。反正你也需要大約兩、三個月的時間休養,到時他們應該已經把人逮捕歸案了。」愛德重重強調。「就三個月而已。對你來說,你可以當成是養傷兼度假,三個月之後回來,一切跟新的一樣。」

    「這段時間,哈德森小姐也暫時不會跟你出雙入對,對她來說比較安全。我們先讓媒體冷一冷,低調行事比較好。」麥特完全同意愛德的建議。

    「看來你們兩個人已經先取得共識了。」章柏言往椅背上一靠,深深望著兩名手下。

    天知道要說服章柏言是多麼艱困的任務,不找好同盟不行。

    偌大的書房裡沉靜了好一會兒,終於,章柏言再度靠回椅背上,歎了口氣。

    「過去四年來,我還沒有休過一次像樣的假,趁這個時候休息一下似乎也不錯。你們有什麼建議?」

    聽到死硬派的主子屈服了,兩個人都鬆了口氣。

    愛德連忙道:「我朋友的朋友在紐澤西州有一間鄉間別墅,地點非常隱密,最近的一個小鎮在三十分鐘車程外,而且人口只有四千人。這間別墅登記在他妻子名下,除了家族度假之外,平時沒有人居住。我已經向他借了過來,查爾斯絕對不會想到你會跑到那裡去,你可以安心地養傷。」

    所以,這是他親愛的會計師大人也在場的原因。章柏言懂了。

    如果他確定要休假,財務和職務上都必須委派適當的人選接手,愛德是他們父子倆本來就信任的人,而麥特,這年輕人的好處是他像個孤鳥一般,無論在章氏或在自己服務的會計師事務所都沒有太多背景包袱,近幾年來的工作表現又極為出色,想來這也是愛德挑中他做為在場第三人的原因。

    「我能請問一下,你們為什麼認為我有辦法一個人生活三個月?我上一次進廚房進行跟『煮』字有關的行為是七年前,目的是煎一顆蛋,結局是打電話叫外送。」

    「這個……」愛德清了清喉嚨。「其實我們可以另外找一個信得過的人去照顧你。一個和你的利益切身相關,不會向小報記者販賣你的下落,但是又和紐約的生活圈子完全不相干,跟你沒有共通朋友的人。」

    「如果有這樣方便的朋友,在場人人想要,請變出一個來給我瞧瞧。」章柏言嘲諷地道。

    「你前妻。」愛德聳了聳肩。

    炸彈掉下來都不會有此刻的震撼了。

    麥特的下巴掉了下來。

    章柏言的厲眼先是大睜,然後殺人般瞇了起來。

    「愛德……」危險的嗓音變得低沉。

    他的前妻。這個他連想都不願去想的小插曲。

    「柏特,你必須承認,她是最適合的人。即使你母親那方的人,對於這樁短暫的婚姻都所知不多,查爾斯絕對不會追查到她那裡去。」

    「慢著,章先生結過婚?」麥特的眼睛差點突出來。

    愛德不理他,繼續道:「即使查爾斯真的追過去了,若妮.哈德森與你的前妻,你寧可哪個人置於危險之中?」

    「嗯……」章柏言靠回椅背上思索。

    在英國的最後一年裡,當時老頭子還未檢查出是癌症末期,只是身體不適,頻頻催促他回美國來,娶一個他連名字都記不住的氏家千金。

    基本上他是不排斥這種事的。前頭說過了,他和父親很像,他們都習於用各種方式追求成功,婚姻只是手段之一。

    他只是不爽父親總是在試圖遙控他的生命。如果他要結婚,那個對象也會是他自己選擇的。

    然後就為了賭一口無聊的氣,他故意釣上一個台籍女留學生,花了三個月就哄她甘願簽下一堆婚前協議,然後嫁給他。

    他在第一時間把結婚證書傳真到美國去,老頭子如他所預料的跳腳。

    如果依照正常的程序發展,他打算得意洋洋地回到美國去,明確地讓他老爸知道他的生命只能由自己主宰,先折騰老頭子半年後再離婚,然後在自己的意志下決定接掌章氏的時間。

    但是傳真回美國不到一個月,他父親罹癌的消息便得到證實。他匆匆帶著這個新婚妻子回到美國,她被安置在波士頓的豪華公寓裡,他則回到紐約,從此不曾再同居過。

    「離婚協議早在幾年前便生效了,她不可能答應幫這個忙。」章柏言深思地指出。

    「也不盡然。離婚協議雖然讓她得到的不多,可是她的小孩,終究是你目前唯一且合法的繼承人。如果你在她的孩子成年之前死去,對他們一點好處都沒有,整個權力大餅早在她兒子長大成人之前就被各派系的人瓜分光了。」愛德深深看著他。「柏特,她需要你,她需要你活著,我們只需要讓她也明白這一點。」

    啊,小孩……章柏言閉上眼,揉著眉心。

    他怎麼忘了,還有那個該死的小孩。

    處理完喪事不久,他去到那個「妻子」的住處,準備搞定這樁遊戲式的婚姻。

    在他的盤算裡,他只打算待兩個鐘頭,離開時會帶著一份她簽署妥當的離婚協議書。

    然後很莫名其妙地,離婚協議書是簽好了,他卻沒有在兩個鐘頭內離開。

    他們又上了一次床。十個月後,一張小卡片告訴他,他變成一個父親。

    他甚至連那個孩子都沒見過,嬰兒的性別還是滿週歲那時,那女人連著生活照和一封問候短箋一起寄來,他才知道的。

    「該死的……」

    他不習慣犯錯。

    所有錯誤他都能加以糾正,並且轉而變成對他有利的因素,唯獨這一項不能,或許這是他下意識把那對母子忘得如此徹底的原因。

    「這絕對行不通!」就算拿自己的生命安全當賭注,他也不願意再回去跟一個莫名其妙的前妻生活,不管多久都一樣。

    「這是最好的安排,我相信你自己也知道。」愛德理智地道:「我們需要一個不會向任何人洩漏你行蹤的人,需要一個轉移查爾斯對若妮.哈德森威脅的目標,需要一個照顧你三個月的幫手,她一個人可以兼顧所有選項。」

    章柏言揉著太陽穴低咒,「愛德,我會跟這個女人分居是有原因的,就是因為我無法跟她共同生活!何況我連她人在何方都不知道,我最多只有她贍養費的銀行帳戶,這一點麥特說不定比我更『認識』她。」

    原來那就是章先生每個月會從私人帳戶匯一筆錢到某個陌生帳戶的原因。麥特恍然大悟。

    「她現在住在……」愛德想說。

    「不必!我一點都不想知道她住在哪裡。」章柏言斷然阻止。

    「柏特,只是三個月而已。你可以跟她生下小孩,為什麼不能忍耐三個月?」愛德苦口婆心勸道:「警方現在已經密切鎖定查爾斯,我們的私家偵探也在緊鑼密鼓的找人。查爾斯是個吃不了苦的公子哥兒,現在他的信用卡不能用,現金所剩不多,用不了多久我們就可以將他從藏身處衝出來了。」

    「你不瞭解那個女人……」

    該怎麼說呢?連他都不瞭解那個女人,他甚至快忘了她的長相。腦海裡隱隱有張極為清秀的臉孔浮現,但僅止於此。

    和這女人相處,常常讓他覺得自己像個外星人。

    他們兩人從家庭背景、人生觀、價值觀,乃至於飲食習慣和使用的語言都不同。

    她是個台灣人,去英國留學不小心結了婚,她習慣講中文。

    他雖然是華裔後代,但自小在美國出生長大,又有外國血統,他只有跟父親私下相處時才「偶爾」講中文,而且聽起來怪裡怪氣,只會說不會讀。

    她有一個很奇怪的中文名字,那個發音對於慣用英文的他很難咬字。既然她是到英國唸書的,他曾要求她起個英文名之類的,起碼比較容易稱呼,但是她遲遲沒有,所以到後來,他連她的名字都很少掛在嘴上。

    他不是一個會勉強自己將就的男人。她只有兩個選擇,順從他,或被他忽視。

    那女人選擇後者,他沒有意見。

    「你們打算怎麼做?突然摸上門去告訴她:抱歉,妳那個四年未見的丈夫被他弟弟追殺,他需要一個人當他的廚師管家兼女傭,所以請妳跟我一起走,我們大家一起去躲起來?」章柏言瞪著律師。

    愛德搖頭道:「沒有必要打草驚蛇。再說,如果章夫人知道來照顧你可能有潛在危險,說不定會拒絕。」

    麥特想插嘴,「慢著,你們不覺得把一個母親和她的小孩帶入危險中,起碼應該先讓她知道內情嗎?」

    「讓她知道又能如何?」章柏言莫名其妙地瞄他。

    「的確,她又幫不上忙,而且我們也不希望她和自己的朋友聊天時說出這些事。」愛德同意道:「基本上,最完美的謊言就是夾著七成真話,章夫人可以知道『部分』內情,那就夠了。」

    「這樣似乎太不妥當了。」麥特露出不豫之色。

    啊,真是善良熱誠的年輕人,還沒被他們這個圈子的爾虞我詐污染。章柏言不覺地露出微笑。

    愛德不理會計師的抗議,「我們可以告訴她,柏特在車禍中腦部受了傷──你腦袋上確實有些外傷,這增加了可信度。等外傷穩定一點,你必須進行二度手術,在這段期間需要一位細心的人來照顧你,而她是我們心中的第一人選。當然,這是一份有給職,我們會付給她適當的酬勞。」

    「腦部手術?」如果換成另外一個時空,章柏言或許會笑出來。

    「這是為了避免她追問任何你不願回答的細節。」愛德咧了下嘴角,公式化的開始表演。「這次的車禍在章先生的大腦形成一處血塊,影響到他的記憶,所以他目前是處於失憶狀態,無法回公司處理公事。為了不影響投資人信心,我們把消息壓了下來,只能把他先送到隱密的處所療養。」

    「……你認為這麼扯的劇情有可信度嗎?」

    「有時候,越誇張的情節反而越讓人相信。當然我會準備醫生證明一起帶過去,上面會很清楚地說明你的腦皮質層有血塊,必須等到三個月後腦壓穩定,動完腦部手術才有可能復原記憶。」愛德道:「我會進一步告訴她,三個月後動完腦部手術,醫生不敢擔保這段期間的記憶你還會記得。」

    「換言之,三個月後,我們給她一筆錢,謝謝她這段期間的服務,然後一切回到原點?」章柏言揉了揉下巴,又開始深思。「嗯……」

    「章先生,我認為這件事起碼應該徵求章夫人的同意,讓她知道自己處在──」

    「或許可行……」章柏言喃喃道,中斷麥特的抗議。

    除了那對母子的安全問題,除了他需要人煮飯打掃,他也需要性。

    他是個男人,男人有這方面的需要,這很現實。

    在他印象所及,只要他提出要求,她似乎沒拒絕過。不積極,但也不會拒絕。運氣好的話,她不會介意偶爾陪他上上床。

    當然如果他有選擇的話,他不會再碰她一下。但是他沒有。而關了燈之後,女人摸起來都差不多。

    這樣一想,和她同居三個月似乎也不是全然的壞處。

    好吧,或許他能勉強自己熬過這三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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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9-1 13:24:44
    第二章

    紐澤西州號稱「花園之州」,便是因為它如畫般的鄉間景致。高山曠野這一類的大山大水沒有,但是典雅的小鎮風光卻處處皆是。

    華德借來的度假別墅位於德拉瓦河附近,偏僻到有些荒涼,駛過那個號稱人口只有幾千人的小鎮之後,沿路只有夾道的林木,在楓紅時節,兩排紅黃交錯的楓林往前無盡延伸,美得令人屏息。

    「我真是瘋了……」

    前半段路程章柏言還能說服自己欣賞此地的林園之美,當整趟下來只有一輛來車與他們交會之後,他開始懷疑來到此處是否為明智之舉。

    誠然查爾斯一時三刻間絕對找不到這種鳥不生蛋的鄉間,若真的找上門,大概到他屍身腐化都不會有人發現吧?

    好吧!他坦承,他就是很難對查爾斯產生任何畏懼感。

    查爾斯是那種典型的公子哥兒,學生時代給媽媽罩,出了社會給哥哥罩,永遠斷不了奶。他這輩子最大的成就,可能就是變成一個殺人狂。

    「先生,這是您的行李。」一路從紐約載章柏言過來的計程車司機,幫他把行李提到門廊上。

    「謝謝。」

    會過鈔,車子絕塵而去。

    這間別墅是一棟雙層樓的L型建築物,黑頂白牆的鄉村休閒式庭園風格。大宅前方有一個圓形車道,中間是一個尿尿小童的噴水池,再過去就是無止無盡的樹林。

    「該死的……」即使方圓三哩內都無人跡,他也不會感到意外。

    愛德說過這裡很冷清,可他沒想到是冷清到這種地步。

    當初會答應來紐澤西,只是長久累積下來的疲憊感作祟,現在章柏言知道自己錯了!

    他是個標準的紐約人,十分鐘內沒聽到警車或救護車的笛聲從街上呼嘯而過,就會覺得全身不自在。

    探看一下車棚,空的。所以他是第一個來的?

    屋子裡意外的溫暖舒適,空氣中有一種久無人居的氣息,和淡淡的清潔劑味道。

    混雜在清冷與洗劑之中的,還有一股淡雅的檸檬香。

    他的鼻翼鼓動幾下,找不出香氣的來源。八成是清潔女工留下的室內芳香劑。

    「挑房間。」掛在脖子上的夾板突然沉重不堪。

    一個執行長突然離開三個月,絕對不是彈彈手指那樣簡單的事。

    過去一個星期以來,待處理的急件他都趕著簽署和審閱完成,更別提還要躲一堆媒體,及配合警方「先不急著露面、故佈疑陣、引起查爾斯焦慮感」等種種要求。他已經連續數日只睡兩個小時,而且這還是在他負傷在身的情況下,現在他累得可以隨時昏睡過去。

    旅行袋懶得提了,那些都可以等。章柏言直接踩上二樓樓梯,尋往甜蜜柔軟的主臥室大床。

    「嘰吱──」

    一聲尖銳的哨音響起,樓梯上的男人火速低下頭。

    什麼東西?

    「……玩具。」他瞪著地毯上的橡皮製品。

    那種給小孩子玩的,軟軟的,捏一下就會從屁股的地方發出吱吱叫聲的橡皮玩具。

    這裡為什麼會有小孩子的玩具?

    「算了,先睡醒再說。」他甩甩頭。

    即使查爾斯此時此刻蹦出他面前,他也會告訴異母弟弟:要殺要剮隨便你,別吵我睡覺就好。

    章柏言繼續往二樓進發。

    身後有一個輕巧的關門聲響起。

    章柏言緩緩轉身。

    然後,他就看到了她。

    趙紫綬。

    *********

    「我?讓我去照顧他?為什麼?」

    趙紫綬看著十分鐘前冒出來的不速之客,眸心漾著疑惑。

    愛德啜一口熱咖啡,環顧她的小客廳一圈。這裡曾經是個溫馨舒適的小天地──用「曾經」是因為所有具個人特色的裝飾品幾乎都打包裝箱了,四周零零落落地散著紙箱。他剛敲門時,她正在收拾一箱生活相簿。

    「趙小姐,妳正要搬家?」愛德狀似不經意地問。

    「嗯,接下來有一些新的計畫。」她點點頭。

    乍見趙紫綬時,愛德以為自己找錯人了。

    怎麼說?她看起來完全不是章柏言會交往的女人!

    從他得到的資料裡,趙紫綬是當年去英國念研究所時認識章柏言,前後加一加,今年應該有二十九、三十歲了,但是來開門的女人,看起來就像個二十歲的女大學生。

    趙紫綬穿一件淡綠高領的套頭毛衣,將纖巧得可以拍瘦身廣告的曲線描繪出來,底下一件牛仔褲和一雙家居布拖鞋。青烏的髮剪短,薄薄地服貼著頭顱,更襯貼心形的嫩白瓜子臉。

    她並不特別美麗,頂多算是清秀而已,然而,一身乾淨水靈的氣質,卻比五官更引人注意。她身上有一種特殊的氣息,讓人感覺彷彿只要在她身邊,心情就會很平靜。

    愛德想到那個侵略性強的章家主子,積極進取,以開疆拓土為樂,沒有一分鐘閒得下來──不,趙紫綬絕對不是章柏言會看中的那種女人。

    章柏言會娶的女人,若不是像他自己,就是對他的事業有幫助。愛德不禁好奇,當年是什麼原因讓章柏言選擇了她。

    「趙小姐,章氏不是一般小公司而已,內部有太多的糾葛。章氏的股價如此之高,經營如此穩定,一切全是因為柏特。投資人相信他會為他們創造財富,公司主管相信他會領導每個人走向正確方向,而小報記者隨時等著挖醜聞增加自己的銷售量。」愛德放下咖啡,深深注視她。「請想像章柏言失去記憶,無法視事的消息走漏出去,對整個紐約商圈……不,是對整個美國股市,會產生多少震盪。」

    「我相信你們有足夠的錢為他雇一團軍隊。」趙紫綬還是覺得,把腦筋動到她身上真是匪夷所思。「並不是我不願意,只是……章柏言只怕就是第一個反對的人。」

    「他已經不記得了。」愛德圓滑地說。

    「啊……」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一抹擔憂的神色短暫地劃過眼眸。

    「人越多,消息走漏的機會就越大,而且陌生人反而是最容易收買的。不到兩個月,院子裡的每棵樹後就會躲滿了狗仔隊。」

    「嗯。」她輕輕點頭。

    「寶寶呢?您有一個兒子,對吧?」

    「他正在午睡。」

    「趙小姐,倘若不為柏特,就看在寶寶的份上吧!」見她有動搖的態勢,愛德加把勁。「這終究是他的父親,柏特非常需要妳。」

    趙紫綬思索了一夜。

    愛德說的不是沒有道理。她和兒子即將離開這裡,而戴倫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

    現在是他還小,但漸漸長大之後,他會想知道關於父親的一切。無論章柏言願不願意接受這個兒子,戴倫有權利認識他的父親。她無法讓章柏言愛他,但是她不能剝奪戴倫知道自己父親是誰的機會。

    只有三個月而已。把她的原訂計畫稍微往後拖一些,來一個美麗的小鎮住三個月。更美好的是,三個月之後,章柏言回紐約去動腦部手術,就會將他們全忘光了,完全沒有後續影響,這有什麼難的呢?

    於是她來了。

    趙紫綬在玄關的方毯上輕踏兩下,把腳底的灰留在毯上。紐澤西的秋天有些寒了,她穿著一件粗毛線白毛衣,牛仔褲,懷裡抱著一袋青草模樣的東西,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少十歲。

    「喝!」她一抬頭,猛然發現樓梯上站著一個大男人。嚇死人了!

    章柏言就在那裡。

    他和她記憶中一模一樣!

    五官有如工匠雕刻出來的,俊美深刻。一雙銳利的黑眸,不笑時看起來像要穿透人心,但是她知道它們笑起來是什麼模樣……

    他和以前一樣高,也一樣瘦,她並不感到意外。倘若沒有人叮嚀,章柏言沒有吃飯的習慣。

    他的神情空白,完全讓人看不出在想什麼,只是神威凜凜地站在樓梯中央,彷彿出巡的君王,下望著他所統治的城池。

    *********

    「原來是你。你什麼時候到的?」趙紫綬自在地打聲招呼。

    章柏言沒有什麼反應。

    重逢的那一刻,所有印象像翻倒了的珍珠,一骨碌滾出來。

    她竟然和初識時一模一樣!少女般的黑緞長髮剪短了,平直的髮線服貼著腦袋。這種短髮造型,換在任何一個章柏言認識的女人頭上,看起來都是俐落精幹的,換在趙紫綬頭上看起來卻還是一樣的柔和甜美。

    她長得並不算特別美,就是細緻──那種五官長相、身材外型都纖纖細細的,小小巧巧的,像幅工筆畫似的細緻。

    為什麼一個離過婚又成為母親的女人,還可以擁有如此清新脫俗的氣質?

    「薄荷葉,在後院采的。」她舉了舉那袋雜草,仰頭看他。「你餓不餓?我烤了檸檬派,還做了檸檬汁,現在一整個冰箱裡都是檸檬。」

    這女人是聖人嗎?他是那個將她丟在一個陌生城市不管,一走就是好幾年的前夫!她為何可以笑得如此毫無芥蒂?

    「我差點忘了,你不記得我了。」趙紫綬嘴角掛著淺淺的微笑。「你好,我姓趙,叫趙紫綬,我是你的……前妻。」

    所以,連她自己也對「前妻」這個名詞感到不自在?章柏言不知為何,覺得平衡了一點。

    「我要睡了。」章柏言吐出一句話。

    「你看起來真的快累垮了。先去休息一下吧,晚餐前我會叫醒你。」趙紫綬同情地道。

    那是貨真價實的友善和同情,並不是偽裝出來的,他冷漠疏離的態度對她完全沒影響。這女人簡直莫名其妙之至!

    每次看見她,「不知道」和「莫名其妙」就是他最常出現的感想,而他痛恨這種迷惑感。

    「午安。」

    他倏然轉身上樓。

    「主臥室在走廊左手邊第一間。」身後傳來溫軟的叮嚀。

    章柏言閉了閉眼。

    他無法跟她生活,絕對無法!這三個月他一定會瘋掉!

    *********

    噗嚕嚕嚕。噗嚕嚕嚕。

    一陣細微的吐泡泡聲,在他耳邊持續響著。

    章柏言原本想忽視它,但是發出噪音的人比他更堅決,他不得不強迫自己睜開充滿血絲的眼。

    「喝!」一雙圓圓亮亮的大眼睛就在五公分之外,他連忙往旁邊拉開距離。

    「噗嚕嚕嚕。噗嚕嚕嚕。」一個兩三歲大的小娃娃,繼續用口水對著他的臉吹泡泡。

    「……」

    「吃嗎?」小娃娃伸出胖手,從嘴裡挖出一團黏糊糊的東西往他鼻子前一推。

    「不。謝謝。」章柏言捺下不衛生的表情。

    「咯咯咯。」小娃娃笑呵呵地,又把那團東西塞回嘴裡。

    不對,那種閃亮亮的顏色,越看越眼熟……

    「喂!那是我的鑰匙環!」章柏言連忙掐住娃娃的嫩臉頰。「這個不能吃!快吐出來!快!」

    「唔!唔!」他不搶還好,一搶小娃娃把嘴唇閉得更緊。

    「你娘會殺了我!快吐出來!」

    這小鬼該不會要哭了吧?章柏言恐懼地想。天知道從他自己不是孩子起,他就沒有再跟這種小人物有任何接觸了。

    小娃娃遲疑地看看他,好像在研判他是不是認真想搶自己嘴裡的東西。

    「我叫你立刻吐出來,聽到沒有?」章柏言的語調,連他的高級主管聽了都會凍得全身發抖。

    小傢伙決定他是一隻紙老虎!

    「呵呵呵呵。」快樂地搖搖頭,滾到床尾。

    「該死!」章柏言翻開被單,迅速將小逃犯逮捕歸案。

    他將娃娃夾在腋下,像夾一顆橄欖球一樣,右手拇指和食指扣住胖兩頰的兩邊,略一使力,一吋大的金屬地球儀吐了出來,滾入他的手心裡,他鬆了口氣。

    惡!口水……他把地球儀丟進床頭櫃的抽屜裡,找了半天找不到面紙,只好在床單上擦一擦。

    「好了,現在你可以哭了。」

    「要哭嗎?不哭好嗎?」小娃娃改含著自己的手指,晶晶亮亮的大眼衝著他瞧。

    「不哭也可以。」不哭最好。

    「嗯!」小娃娃用力點頭,很滿意他的識抬舉。

    接下來該怎麼做?章柏言兩手盤在胸前,慎重思索這個困境。小鬼看起來沒有要走的意思,可是他也絕對不打算留小鬼下來,當座上賓。

    「哼,哼。」小娃娃學著他的姿勢往後一坐,兩手一盤,眉毛像麻花似的扭起來。

    「哈!」章柏言笑出來。

    看來這就是「那個小孩」了。

    經歷過一場地球爭奪戰,他們總算正式見過。

    「你是個快樂的小鬼頭對吧?」章柏言伸手戳戳嫩呼呼的臉頰。

    「什麼鬼頭?」小鬼歪了歪腦袋。

    平心而論,這是一種奇妙的感覺。眼前這個三呎小娃娃,像顆被包裹在一團毛線衣裡的圓滾肉球,玫瑰紅的臉頰,充滿新奇與探索欲的大眼睛,無比脆弱又無比靈活。

    這是從他身體分離出來的另一份骨與血。這種感覺……很難形容。

    「太誇張了,你身上起碼包三層,你媽咪是想害你中暑嗎?」現在還只是秋天而已,一年中氣溫最舒服的時節。

    章柏言再戳一戳小娃兒軟軟的臉頰,謹慎得像戳一團會咬人的棉花。

    「你是誰?」小娃娃又含著自己的手指,說的是中文。

    小鬼頭說話挺流利的,不過三歲的小孩會說話是正常的──對吧?

    「我是你父親。」章柏頓了一頓,同樣以中文回答。

    「『泥服氣』。」

    「不是,是『你父親』。」

    「泥父親。」

    「父親。」

    「夫親。」

    「爸爸。」他改個名詞。

    「巴巴。」

    「爹地!」

    「大地。」

    「爹──地──」

    「噠──滴──」

    「……好吧,很接近了。」

    「咯咯咯咯。」小傢伙又笑呵呵地滾到床尾去。

    厚重的窗廉並未完全拉起,黃昏的淡金色光線從縫隙間闖入,悄悄在主臥室一角聚成一團光影。

    整個世界都擋在重重簾幕之外,只剩下他和一個把他的腳丫當木馬騎的開心小鬼。

    他曾經是某個女人的丈夫,如今是一個小孩的父親。他,章柏言,紐約社交圈的黃金單身漢,身家豐厚,驍勇善戰,充滿侵略性的男人──章柏言前所未有的認知著這項事實!

    在這三個月,他該用什麼樣的姿態去對待這對闖入他生命中的母子?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小孩的名字。

    「要玩嗎?」小鬼頭滾回來問他。

    「不玩。」他故意板起臉。

    小鬼頭沒嚇倒,咯咯笑的仰躺在被子上,開始觀察天花板的枝葉倒影,非常懂得自得其樂。

    真是個愛笑的小鬼!

    「戴倫?」走廊上響起細細的呼喚。

    戴倫。小鬼頭叫做戴倫。章柏言上半身隱進床頭的黑暗裡。

    「戴倫?」一道纖巧的身影從門縫探進來。

    「媽咪!」小鬼頭興奮地尖叫一聲,拚命想衝下床去。床上的一堆被單和抱枕把他給絆住了,小傢伙開始發急!「咪啊──咪!」

    「噓,不要吵醒客人囉。」趙紫綬悄悄閃進房內。

    客人?章柏言皺了皺眉頭。

    「什麼是客人?」小鬼頭幫他問了。

    「客人就是來家裡做客的人。」

    這是什麼爛回答,有解釋跟沒解釋一樣!章柏言翻個白眼。

    「什麼是家家客客的人?」小鬼頭又有問題。

    「就是客人。」輕嘲的嗓音在黑暗中顯得分外低啞。

    趙紫綬立刻看向床頭。

    「啊,你醒了。」她揚起淺淺的笑,吃力地抱起兒子走向門口。「已經六點了,也差不多該醒了。快起來梳洗一下,下樓吃晚餐。」

    還是一個毫無芥蒂的笑容,章柏言不相信世界上真的有那種寬大為懷的聖人!

    每個人必然有自己容忍度的底限,趙紫綬的底限究竟在哪裡?性格惡劣的那一面全面發作,他突然很想探測一下她的極限。

    「妳為什麼會答應來紐澤西?」

    「你需要我,不是嗎?」趙紫綬的步伐頓了一頓,沒有回頭。

    *********

    再度下樓來,章柏言感到前所未有的生氣勃勃。

    短暫小憩確實對他的傷勢有莫大幫助。

    昏黃的太陽尚未下山,猶眷戀著被落葉覆蓋的金色草坪,似火秋楓固執地在這一片金芒中染上一抹專有的顏色。

    沒有電話。沒有傳真。沒有e-mail。沒有工作。

    他深呼吸一下。空氣中有食物的香氣,廚房有女人和小孩的笑聲,一切平靜和諧,而他已經十分鐘不曾興起奪門而出的衝動。

    好現象!無論愛德答應付趙紫綬多少錢,那必定是一筆豐厚到讓她甘心折腰的數目。既然如此,他是付錢的金主,他是老大,一切遊戲規則由他來訂,趙紫綬必須順應他!

    想通了這一點,章柏言更覺得世界在他眼前開朗起來。

    「你來了,請坐。」趙紫綬對他揚了揚眉。

    他眼底的神情好像在猜測自己應不應該踏出太空船。趙紫綬不禁發噱。

    「妳笑什麼?」章柏言的眉心揪了起來。

    「沒事。」趙紫綬把每個人的餐具張羅好,三菜一湯端上桌。「坐啊!」

    末了,他謹慎地選擇戴倫對面那個座位。

    「大地!」小鬼向他熱情招呼。

    瞄一眼戴倫抓成一團泥的蛋糕碟子,章柏言消受不起地轉開。

    「妳還是在笑。」

    「是嗎?好吧,我只是覺得你很有趣。」她輕笑,在孩子的旁邊坐下來。

    「有趣?從來沒有人說過我『有趣』!」

    「你怎麼知道?」她回問。

    「……以愛德告訴我的那個『柏特.章』的形象,應該不會有人將他形容為『有趣』。」差點露出馬腳。

    「說不定有,只是你現在不記得了。」

    「我說沒有就是沒有!」他不悅地說。

    「好好好,沒有就沒有。」她安撫道。

    「不要用那種哄三歲小孩的口氣跟我說話。」他又不是她兒子!

    「大地你有趣。」旁邊的三呎小人兒決定自己有投票權。

    「……」

    算了,他們兩個是同一國的。小人長慼慼。

    章柏言悶悶地開始喝湯。明明兩分鐘前還覺得神清氣爽的……這就是他不喜歡待在她身旁的原因,趙紫綬永遠有辦法讓他覺得,自己在別人眼中是正常人的反應,在她的世界裡卻很無謂。

    「妳不應該在正餐前讓他先吃甜點。」章柏言冷眼旁觀地挑剔。

    「這個不是用來吃的。」趙紫綬擦完兒子的嘴巴,把兒童專用的塑膠餐具放到他的桌前。

    「不是?」

    「這個是讓他玩的。」她耐心地解釋。「讓孩子適時的觸摸各種食物,對於他們的感官發展很有幫助,所以我每天晚餐之前都會拿一些不同的食材讓他玩。」

    「玩食物這種事更是不符合餐桌禮儀。」他完全無法苟同。

    「那一起玩吧。」小戴倫開開心心地站到椅子上,將蛋糕屍體推到他面前。

    「……不用了,謝謝你。」他禮貌地將那盤殘屍推到更遠的地方。

    戴倫看看他,再看看那盤蛋糕,再看看他,再看看那盤蛋糕。

    「那是我的。」小身體拉得長長的,摸了半天構不到那盤蛋糕。

    「戴倫,坐下來,在椅子上站起來很危險。」他媽咪溫柔而堅定地命令。

    「那我的!」小戴倫回頭堅持。

    「要吃飯了。等吃完飯再吃糕糕。」趙紫綬瞄那個悶頭喝湯的大男人一眼。

    戴倫只得坐回椅子上,不甘心地在老子和蛋糕之間輪流看來看去。

    現在她又讓他覺得自己是個跟小孩子過不去的壞蛋了。章柏言沒好氣地說:「章家的餐桌有章家的規矩,誰都不准破例!」

    「那你拿要吃掉喔!」小傢伙切切叮嚀。

    「……」章柏言馬上將蛋糕推回兒子面前。「還你,請慢用,不必客氣。」

    趙紫綬輕聲笑起來。

    「很高興我娛樂了妳。」他嘲諷道。

    看來有人今天吃了火藥了。趙紫綬聳了聳肩,不理他。

    章柏言討厭人家不理他!

    「廚房的小桌子通常是給傭人使用的,我們應該到正式的餐廳裡用餐。」長餐桌就會有更多的空間讓他迴避他們。

    「瞧,現在只有我們三個人而已,所以沒有人會知道你曾經在『傭人的餐桌』上吃飯,你的名聲安全得很。」

    這種行為叫做取笑,他不會傻到聽不出來,不管她的神情再怎麼正經都一樣。

    章柏言選擇有尊嚴的撤退半步。「謝謝妳的提醒。既然我們三人必須同住一小段時間,有些生活習慣顯然必須溝通一下。」

    「請說。」她用同樣彬彬有禮的語氣回答。

    「我習慣晚上八點鐘用餐,而現在才六點半,太早開飯會讓我一點食慾都沒有。」

    「是嗎?」趙紫綬同情地點點頭。「那太糟了,以後我會記得替你留一些食材,你要吃的時候可以自己下廚煮,不要客氣。」

    「……」

    章柏言終於深深體會,什麼叫控制一個男人的方法,就是控制他的胃。他是老天?一切規則由他來訂?真是天知道!

    第一天交戰,慘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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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9-1 13:25:14
    第三章

    「這個可以吃嗎?」

    戴倫從樹林裡撿了一顆松球回來,小臉蛋紅通通。

    「不行,這個不能吃。」趙紫綬停下清掃落葉的動作,接過來檢查了一下。

    「好。」他又咚咚咚地跑回大樹下,繼續尋寶。

    「不要走遠哦!」

    「沒有遠啊。」小傢伙回頭對她揮揮手。

    這種天清氣爽的時節真是舒服!趙紫綬仰首吸一口秋涼的氣息。

    「這個是什麼?」兒子又跑回來獻寶。

    她接過來一看,「這個是扣子。」

    「為什麼有扣子?」

    「可能是烏鴉要叼回窩裡,不小心掉下來的。」

    「為什麼撿這個?」小傢伙的眼底滿滿是對整個世界的好奇。

    「烏鴉就是愛撿東西啊,這是牠們的天性。」

    「噢……」小傢伙接回去反覆研究一陣子,終於滿意地宣佈,「是扣子。」

    趙紫綬捏捏他的蘋果臉,兒子咯咯笑躲來躲去。

    「大地在做什麼?」

    趙紫綬聞言,望向門廊的方位。

    章柏言一個人舒懶地坐在休閒長椅上,大腿上擺著一個筆記型電腦,不知道又在忙些什麼。

    半扣的襯衫前襟隱隱露出曬黑的胸膛,劉海不似以往雜誌受訪的照片那樣梳得整整齊齊,讓他別有一種瀟灑浪拓的氣息。他是個好看的男人!即使右手打石膏,臉頰還有一些青青紫紫的傷痕,依然是個好看的男人。

    趙紫綬一直不懂,當初章柏言為何會娶她。並不是她妄自菲薄,她知道自己是好女孩,她只是不覺得自己是章柏言會交往,甚至娶回家當老婆的那種女孩。

    他們的婚姻關係,幾乎一開始便名存實亡,因此他們到了美國之後便進入分居狀態,乃至於後來的離婚,她一點都不意外。

    對她來說,在哪裡過日子都是過日子,美國、英國或台灣,華宅、公寓或小木屋,並沒有什麼不同。

    東方人對緣分的聚與散總有些宿命,正因為不明白他娶她的原因,當離婚發生時,她也沒有太多的掙扎。兩人之間的緣分到了,如此而已。

    她這一生,對許多事都不強求。會讓她比較在意的事情,只有和兒子有關的事。

    離婚之後,她搬離東岸的豪華公寓,來到密蘇里州一個叫「梅肯」的小鎮,那裡的人口只有七千多人,簡單到時間彷彿停止住。這就是她要的生活,安靜,平和,毫無野心。

    根據婚前協議,每個月她可以得到一筆以平常人的眼光來看還算可觀、對章家卻只是零頭的贍養費,但這點對她並不是大問題。

    討來再多也不過是錢而已,她才二十八歲,錢可以自己賺,她的物質慾望並不強烈。

    這四年來,他給的贍養費幾乎在銀行裡沒動過──並不是她多清高,而是母子兩人兩雙筷子實在用不了太多的錢。美國中部的消費水平本來就比較低,她又找到一個可以在家做的工作,幫紐約某家國際級的出版商翻譯一些華文版權相關的東西,一個月幾百塊美金的收入,很夠用了。

    像他侵略心如此之強的男人,分分秒秒都在競奪,一定無法瞭解,為什麼有人能在那種窮鄉僻壤裡安之若素。

    「大地!」亢奮的毛線團滾向門廊去。

    「嗨。」章柏言及時在兒子撲倒筆記型電腦前高高地舉起來。

    「大地,你在幹嘛?」小臉蛋趴在他腿上,歪歪地看著他。

    「在做一些大人該做的事。」

    「大地很忙嗎?」

    「嗯,很忙。」他點點頭說完,然後耐心等待。

    五分鐘過去,那個趴在他腿上的小人兒還是停在原位,而他的手已經越舉越酸了。

    章柏言歎口氣,先把電腦放在旁邊的空位。一個三歲小娃娃聽不懂社交暗示是應該的,他說服自己。

    「有什麼我能為你效勞的?」他禮貌地問。

    「什麼是『下勞』?」

    「效勞。」

    「笑牢是什麼?」

    「『效勞』就是幫忙的意思。」

    「幫什麼忙?」

    「幫什麼忙都行。」這小鬼問題真多。

    「那我也幫忙嗎?」小傢伙立刻精神抖擻,隨時準備衝上戰場。

    「不,我是問你需不需要我幫……算了,這不重要。」

    「是嗎?」

    「是!」天哪,他頭好痛。

    「戴倫,不要去吵人哦!」孩子的娘來救駕了!謝天謝地。

    「好哇。」反正善變的小孩也對他失去興趣,咕咚咕咚又衝下門廊,到旁邊的灌木叢尋寶去。「大地一起來嗎?」

    「不用了,謝謝。」那個速度沒跌斷脖子真是奇跡。

    記住,你現在是失憶狀態,你什麼好事壞事都忘光了,所以請試著跟她好好相處。愛德的叮嚀在他腦海中響起。

    好吧,他是個成熟文明的男人,他可以花一點時間對「室友」做一些公關。

    章柏言關掉電腦,微微佝僂地撐起身子,加入院子裡的清掃大隊。

    「今天天氣不錯。」

    「是啊。」趙紫綬回頭看他一眼,反應說不上好與壞。

    她的頭頂只到他的下巴而已,章柏言再度注意到她有多嬌小。

    「有什麼我能幫忙的地方嗎?」這只是禮貌性的問候。

    「有,把所有落葉掃成一堆,我負責把它們裝起來。」趙紫綬將掃把遞進他手中。

    「……」

    章柏言皺眉打量掃把的樣子彷彿它隨時會飛起來,趙紫綬不禁又想笑了。

    「為什麼?」他突兀地問。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每次妳看到我都一副要笑出來的樣子?」

    「有嗎?」趙紫綬從車庫裡拿出一個麻布袋,開始把她已經掃好的第一堆落葉打包。通常葉子用燒的會比較快,但是今天風大,如果火花飄進樹林裡就不好了。

    「拜託直接回答我的問題。」很少有人敢對他的發問閃爍其詞,她是少數人之一。

    她歎了口氣停下來。「我若回答了,你一定會生氣,所以你又何必追問呢?」

    「小姐,我不是那麼容易生氣的男人。」章柏言登時覺得受辱。

    「好吧。」她回過頭,用一種講理地態度說:「我想笑,只是因為你真的很好笑。」

    「我好笑?!」語調不自覺提高。

    「看吧,你真是個愛生氣的人呢!」

    「我從來不生氣!」

    「而且你一生氣就喜歡大吼大叫。」

    「我從來不會大吼大叫!」

    「而且一大吼大叫之後就會不承認你在大吼大叫。」

    「我從來不會不承認……」章柏言戛然中斷,抹了一下臉。「算了。」

    「你大吼大叫。」一個快樂的小鬼頭擠過來湊熱鬧。

    「……」他深呼吸兩下,重振旗鼓,「我只是想告訴妳,以後我很樂意在六點的時候加入你們的晚餐時間。」

    「哦?你不是習慣八點鐘吃飯嗎?」

    那是在自己一個人吃了一個星期的回鍋晚餐之前。她喜歡煮中式的菜,那些炒青菜再放回微波爐重熱之後就變成菜糊了──當然,如果她肯幫他熱,情況或許不會這麼慘,但是她煮完晚餐後就不再進廚房了,他只好用那少得可憐的廚房知識來荼毒自己。

    另外,當你只有一個人吃飯時,堅持坐在一張十七人坐的長餐桌用餐,實在是很愚蠢的事。不過他不會向她承認這些。

    「我想,大家吃飯的時間集中在一起,妳也比較好清理廚房。」章柏言紆尊降貴地說。

    「沒關係,我沒有差別的。」她聳了聳肩無所謂。

    「我說我也要六點吃飯,我們就六點吃飯!」他咬牙道。

    「你又要大吼大叫了嗎?」她好奇地問。

    他閉上眼,再深呼吸一下。「我從來不、大、吼、大、叫!」

    趙紫綬低下頭和兒子互換一個視線,兩人同時跟對方點點頭,瞭然的神情彷彿在說「看,他明明就想大吼大叫」。

    「可惡。」章柏言低咒一聲,大踏步邁回宅子去。

    現在他想起來,到了美國之後他寧可將她放在波士頓也不一起帶到紐約去的原因。

    什麼老頭子生病、感情不佳,那些統統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趙紫綬總是有辦法讓他莫名其妙地暴走,而她甚至不必故意刺激他!

    「柏特,我們待會兒要叫車進城去,你若缺什麼東西,寫一份清單,我會一起買回來。」趙紫綬已經很習慣他的怒氣,所以沒怎麼放在心中。

    慍怒的步伐凝住,他回過身,眼神轉為銳利。

    「我不認為這是個好主意,你們不應該擅自離開這裡。」

    「冰箱裡的食物快吃完了。」

    「可以打電話請鎮上的賣場送貨。」

    「我得自己去逛才知道我要買什麼。」

    「現在每家公司都有網站了,可以到網路上看貨品。」

    「我的車子留在鎮上的修車廠,得去開回……」

    「請老闆開過來,我會付他車資。」

    「我和孩子想偶爾吃頓館子,逛逛街購購物,你可以選擇要不要跟上來,我不介意。總之我們今晚要進城去!」她不再給他機會打斷自己的話。

    「愛德應該告訴過妳……」章柏言瞪著她。

    「愛德告訴我,他們必須把你藏起來,等到你動完手術復原為止。」輪到她打斷他的話。「而我們只是進城兩個小時,我相信紐約的狗仔隊不會神通廣大到守在大賣場門口,等我們出現。」

    誰管那該死的狗仔隊?查爾斯的工作職務讓他跟銀行界很熟,難保不會找到人調查哥哥的信用卡使用狀態!在未跟愛德確定過以前,他不願意冒這個險。

    換句話說,他現在沒錢!

    「妳有自己的信用卡嗎?」

    「放心,我會付自己的帳的。」趙紫綬誤會了他的意思。

    「我不是……」章柏言頓住,隨即懊惱地耙一下頭髮。「算了,妳要進城就進城吧!我和你們一起去。不過我們只去買東西和牽車,一切速戰速決,妳可以忘了吃館子這檔事!」

    進了城他可以到ATM提點現金出來,總好過「仰人鼻息」。

    「莫名其妙,他以為他是喬治克隆尼……」一聲嘀咕從背後飄過來。

    章柏言閉上眼,忍下一大長串色彩繽紛的詛咒。再這樣下去,他就算不被查爾斯幹掉,命也不長了──被她氣到心臟病發作。

    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襬,章柏言睜開眼,低下頭。

    「誰是喬治咕嚕泥?」一個小鬼頭含著自己的手指頭,笑呵呵的問。

    ……可惡,他們母子倆都不是好人!

    ******

    如果他們引起小鎮暴動,被憤怒的鎮民圍起來吊在大樹上之類的,趙紫綬可一點都不意外。

    她從蛋架上拿起兩盒蛋,左右比較了一下。

    「這兩盒都是雞蛋。」她身邊的大男人不耐煩地說。

    「母雞吃的飼料不一樣。」趙紫綬不理他,繼續比。

    「誰管母雞吃什麼鬼東西,牠們會生蛋就好!」

    「這盒是吃有機植物的雞生的蛋,這盒是吃一般飼料的雞,兩者的營養價值不同。」她瞄他一眼。

    「那又怎樣,那顆蛋它會唱歌嗎?」

    趙紫綬警告地瞥他一眼。

    「好吧。」她選了有機雞蛋,推起推車往下走,坐在車子裡的戴倫開始學飛機起飛的姿勢。

    「妳能不能叫他安靜一點?」章柏言被那種模擬的引擎聲吵得頭很痛。

    「你何不自己叫?」趙紫綬怡然將車子推往下一列走道。

    章柏言低下頭,他兒子汪汪地看著他。

    「……算了。」

    「有那個熊!有那個熊!」來到早餐麥片區,戴倫尖叫一聲。

    「每次購物他最喜歡的就是這段旅程。」趙紫綬偷偷告訴他。「大部分的麥片廠商都會在盒子裡附贈玩具,目前戴倫最喜歡的牌子正在送動物園組合,他已經收集了斑馬和猴子,還差另外三種動物。」

    「噢。」其實章柏言並不特別想知道,不過──「盒子裡有玩具?」他拿起一個色彩繽紛的紙盒開始研究。

    「那個是猴子的,那個我有了。」一顆小腦袋湊過來,跟他一起研究。

    「你怎麼知道盒子裡的玩具是什麼?」他翻來覆去查了一下,沒有看到任何文字說明。

    「那個綠綠是猴子,紅紅是黑白馬。」戴倫權威地替他上一課麥片盒分辨術。「找藍藍的那個,那個是長脖子的鳥,我沒有長脖子的鳥。」

    「長脖子的鳥?」他回頭看一下孩子的娘。

    鴕鳥。趙紫綬用嘴型跟他說。

    然後父子倆花了半小時找藍盒子的麥片。

    現在反倒是大小兩個男人尋寶尋出興致來了。趙紫綬又好氣又好笑。

    半小時後,搜尋終了,這間賣場裡沒有賣藍盒子的麥片。章柏言和戴倫回到推車前會合,一想到自己居然為了一隻塑膠鴕鳥花這麼久時間,他又覺得自己有點蠢。

    「沒有就算了,改天去別家買。」章柏言心情惡劣地說。

    「你打定了主意今晚要這麼難相處?」趙紫綬歎了口氣,把兒子抱回推車裡。

    「對。」

    「好吧!那請你走開,我們三十分鐘後在門口碰面。」她繼續往生鮮蔬菜區推去。

    「總之,我們趕快買完,趕快離開。我不想待在賣場裡浪費時間。」章柏言立刻跟上來。

    「那還得我們出得了大門才行。」她嘲諷地道。

    「為什麼?妳忘了帶錢?」他銳利地盯視她。

    「如果你再對每個經過的人橫眉豎目,遲早會有人決定把你圍堵在停車場,痛打一頓。」趙紫綬把兒子遞到她眼前的蔬菜布丁丟進購物車裡。

    「哈,哈,哈,很好笑。」

    「我要吃那個,圓圓那個,有起士那個。」戴倫對著一個冰櫃裡的冷凍食物央求。

    「戴倫,那種電視餐加太多人工調味料了,不行。」

    章柏言失去耐性了。

    「就是這個了,走吧!」他打開冰櫃,大手抽出幾盒冷凍晚餐拋進購物車裡,用健全的左手控制推車龍頭,快速往出口的方向推。

    「不是這個扁盒子的,我要那個高高的,那個高高的……嗚……媽咪……」戴倫回頭向她求救。

    「你在做什麼?」趙紫綬衝過來搶回推車,氣得大聲罵他,「車子裡面有小孩子,你推太快他會害怕的,你不知道嗎?」

    章柏言燙著似的鬆開手,戴倫淚汪汪的大眼裡寫滿控訴。

    「我……咳,對不起。」

    「那我要那個高盒子的。」戴倫吸了吸鼻子接受他的歉意。

    「不行。」技高一籌的娘沒讓他用哭功得逞。

    小傢伙沮喪地垮下肩膀。現在大小兩個男人都蹦著臉,一個比一個更不開心。

    「……算了,我們離開吧!」

    趙紫綬面無表情地轉向收銀台的方向。以往購物向來是她和兒子最開心的一件事,兩個人即使買得不多,觀察新商品的樂趣也讓心頭滿滿的,現在氣氛完全被這個破壞王弄光了。

    三個人結了帳,來到鎮上唯一的修車廠。

    「四百塊?我只是換個油水而已,怎麼可能需要四百塊!」她對著車行老闆遞過來的收據驚叫。簡直是坑人!

    「妳的後避震器壞了,煞車皮該換了,雨刷已經差不多,還有大燈的燈罩──」車行老闆嘰嘰咕咕念了一堆。「總之,四百塊我幫妳搞定。」

    「我並沒有要求換那些東西,你應該先知會過我!」

    「付他四百塊!」章柏言的眼光環視車廠四周的環境一圈。

    外面停車場有兩三個修車工人鬼鬼祟祟探頭探腦,對方全是虎背熊腰的大男人,他們是一個傷患、一個女人外加一個小娃娃;而修車廠雖然接近主街,卻被一個偌大的停車場包圍,隔開了密集的商店和建築物,中間又有一排樹林遮掩,即使是尖叫聲都不會立刻引來人潮。

    他們就站在一個開闊的地區,外面可能有一個不知道藏在哪裡的槍手,而他又不願意進到陌生小鎮的車棚內。離開是唯一上策。

    「瞧,這位先生上道多了。」車行老闆噗地吐了一口煙草汁。

    「這是我的車子,請你不要插手。」趙紫綬瞇了瞇杏眸,把購物袋往他懷裡一塞,也不管他這個獨臂人有沒有及時接住。「我不付除了油和水以外的錢,我要求你把多換的東西全換回來。」

    「抱歉,辦不到。東西都已經拆封了。」老闆聳了聳肩,跟她耍皮條。

    「妳……」他想插口。

    「閉嘴。」她回頭警告他,繼續跟老闆打交道:「這是搶劫!如果你堅持不換回來,我就打電話報警。」

    「隨便妳囉,警長是我弟弟。」老闆懶洋洋地說。

    敢情是欺生來著?

    「雖然我是個外地人,並不表示我就……」

    「該死的!給他四百塊!我們隨便找個好一點的餐廳吃飯都不只四百塊!拿四百塊給他,然後我們離開這裡!」章柏言粗魯地搶過她的皮夾,數了四張百元大鈔往老闆手上一塞,揪著她的手臂往車子的方向走。

    這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趙紫綬的好脾氣全面揮發殆盡。

    她用力掙開章柏言的左手,開始大吼。

    「先生,不是每個人都花得起四百塊吃一頓飯;不是每個人都沒看過掃把,或可以在十七人座的長餐桌吃飯!這個世界上有一個成語叫『民間疾苦』,請你起碼瞭解一下這幾個字怎麼寫!」

    怒氣勃發的她美麗得驚人。她的眼眸閃閃發亮,雙頰因怒火而燦麗嫣紅,嬌小的身軀在捍衛自己的立場時彷彿驟增成兩公尺高,整個人猶如一尊燃燒的忿怒女神。

    ……慢著,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章柏言的怒火不比她低。

    「我也吃過三塊錢一餐的路邊速食;我也在餐廳打工洗過盤子!在指控別人之前,請先確定妳自己瞭解情況!」他戳戳她胸口。「我只知道我們可能惹上更大的麻煩,而如果它發生的話,絕對不是四百塊就能搞定的事。我做的一切無非是為了要保護妳,所以無論妳領不領情,我都該死地期望妳起碼心存感激!」

    「你這是鄉願!因為擔心對方暴力威脅,所以乖乖屈就在不合理的要求之下?順便告訴你,那四百塊是我和戴倫半個月的生活費!」

    「我們待會兒找個提款機,我提四千塊還妳!」他吼到她面前去。「小鬼,走!」

    戴倫緊緊抱著母親的雙腿,大眼中充滿迷惘。

    趙紫綬拍開他的手,不讓他去牽小孩子。

    「你以為人生都是這麼容易,給別人一點錢就可以將對方打發了?你有沒有想過,或許有些事不應該用錢來處理的?有些事也不是用錢可以處理的!」

    「是嗎?這句話從妳口中說出來,可真令人耳目一新!我可不就用錢將妳打發了?」他想也不想地回口譏諷。

    趙紫綬俏顏一僵。

    章柏言也頓住。

    好吧,這話是說得過分了,無論是否為實都不應該在當事人面前嗆聲,但章柏言驕傲得不願意道歉。

    「那個……咳……好啦,你們小倆口也別吵了,不然打個折算三百九好了。」老闆過來打圓場,噗咕又吐了一口煙草汁。

    趙紫綬深深看她孩子的父親一眼,彎腰抱起戴倫,往自己的中古車走去。

    「很遺憾你是這麼認為的。」

    ******

    深夜的走廊燈,將來來回回的人影拉得長長的。

    空氣裡偶爾有只細微的小蟲子飛過,噗噗拍動著翅膀,大多數時候整個空間都是沉謐的。

    長腿在燈下來回走了四趟,影子縮短又拉長,拉長又縮短四次。這是章柏言沉思時的習慣。有人耍弄鋼筆,有人彈手指,有人玩頭髮,他習慣走動。運動讓他的大腦持續思考。

    終於,長腿頓了一頓,轉了個彎,邁向走廊底的房間。

    房門掩閉著,門縫底下沒有光線。但是章柏言知道她醒著。

    自重逢之後,他們兩個人還沒有直接叫過對方的名字,他們對彼此的稱呼就是「你你你」,好像兩個人都覺得對方只是自己生命的一個過客,就像電影上那些跑龍套的角色,不必特別有名字。

    如果將他漫長的一生縮短成一天來看,與趙紫綬的那一段婚姻大概佔不到十分鐘的比例,她只是他生命中十分鐘的女主角。但,無論兩人願意與否,這「十分鐘」確確實實的存在著,發生過,並且共同製造了一個生命。

    愛德是對的,趙紫綬值得更好一點的對待。

    章柏言深呼吸一下,舉手輕輕敲叩她的房門。

    幾秒鐘後,裡面響起一聲「請進」。

    他推開門,一種屬於她的甜美氣息首先鑽入鼻端。

    房內是暗的,只有一盞昏黃的檯燈照亮趙紫綬的角落。她正蜷在窗前的長椅上,膝上擺著一本雜誌,身旁一張小圓桌擺著一杯熱氣氤氳的飲料,平靜地等待他的接近。

    月光下的她像一團柔軟的棉花糖,白色睡袍裝兩個她都足夠了,太長的部分將她鬆鬆地包裹起來,像她老愛用毛線衣包裹小戴倫一樣。

    章柏言慢慢走到長椅前,居高臨下的陰影投在她身上。

    趙紫綬神情安詳,並未露出被驚擾的模樣。倘若她開口問一句「有事嗎」,這絕對有助於他的開場,不過趙紫綬完全沒有幫他破冰的意願。

    章柏言定在原地半晌。

    「我是來道歉的。」男性的聲音在月夜中更顯低沉。

    「嗯。」趙紫綬不輕不慢地回一聲,看不出什麼反應。

    「我知道這幾天以來,我的表現極端惡劣。」他耙了下濃髮。「實在是過去一個月對我來說就像一場災難一樣。正常的情況,我應該在加勒比海,和當地最知名的香料商談北美地區的代理權……他們今年研發了一種獨門香料,可以讓人把烤出來的雞連骨頭一起吞進肚子裡;又或者坐鎮在紐約總公司,把我的一級主管們嚇得屁滾尿流,想盡辦法提出一套達成率百分之九十五的季報告,另外還有兩百萬件更重要的事可以做。」

    她還是沒有太大的反應,眸底卻不再像剛才那樣清冷疏離。

    「結果,只因為一個白癡……」他吐了口氣,「決定夜襲我,我的行程表全部被打亂了。醫生要我起碼休假兩個月,我的幕僚則是要我放假三個月,妳能想像我什麼都不做,就坐在一間鄉間莊園的門廊下三個月嗎?起碼我不能。」

    「以你默背自己行事歷的方式,倒是一點都不像個失憶的男人。」她慢條斯理地開口。

    這次停頓更久,章柏言又耙了下烏髮。

    「我只是失憶,不是失智。我起碼知道一個香料王國的執行長應該做些什麼事,也知道所有人對我的期望。」

    她緩緩將膝上的雜誌放在一旁,拿起熱可可輕啜一口。

    「然後,我來到這裡,遇到妳……」他歎了口氣,手插進長褲口袋裡。「妳無時無刻看起來都是一副該死的冷靜模樣──我並不習慣這樣。妳知道的,當一個人的生活變成一團混亂時,如果旁邊的人陪他亂成一團,他會覺得好過一點。妳越冷靜,就顯得我對自己的處境越無能為力。」

    「所以你想盡辦法要激怒我?」她輕輕頷首。

    「當然這不是我態度惡劣的借口,我只是要告訴妳,如果換在其他場合、其他時空,我在許多人眼中勉強還構得上『紳士』的標準。」

    她微微一笑。「好吧,歉意接受。」

    這樣就完成了?老天,她一定是聖人。如果換成他,他沒把對方剝掉兩層皮不會住手。

    「還有什麼事嗎?」她禮貌地看向房門口。

    「我可不可以問妳一個問題?」章柏言並未立刻收下這個逐客令。

    「什麼問題?」

    「妳為何會答應愛德的要求?」

    趙紫綬的俏顏轉向窗外,沉默是如此之長,他幾乎以為她不會回答了。

    半晌,她悠然回眸,把伸長的腳縮回身體下,拉過衣袍角蓋住。章柏言自然而然地在空出來的位置上坐下。

    記憶突然湧上來。像這樣的深夜談話,曾經發生過,在四年前。

    當時,她也是剛洗完澡,裹得像顆棉花糖一般,白玉般的臉頰浮著玫瑰色光澤,瑩亮的大眼迷濛地望著他。月夜下的她帶著一股醉人的神秘感,於是,他探出了手……

    她總是在一些不經意的時候,讓他情不自禁。明明他對她是不應該有太多情動意緒的……這是他一直迴避再見到她的原因嗎?章柏言的眸色加深,卻不能讓自己表現出任何記憶的痕跡。

    「在我小時候,我一直覺得自己是不重要的。」她微傾著頭,含著清淡的笑意,柔柔開口。「因為我的父親讓我這麼覺得。」

    他伸手,輕觸她柔軟的臉頰一下。

    她的眼波如水,沒有躲開。

    「他不是個壞人,只是個很傳統的男人。他相信女人其實不必受太多教育,念個高職畢業,找一份會計的工作做兩年,然後就該找個男人嫁了,這輩子最重要的任務就是當個繁殖小孩的家庭主婦。」

    她望向窗外,幽冷的月華為林影蓋上一層薄紗。

    「我們家的家境並不差,但是我想讀大學得自己打工賺錢,或申請助學貸款,因為我的父親不會願意支付學費,他認為讓我讀太多書只會胡思亂想而已,應該早點回鄉去嫁給他好友的獨子,乖乖當個無聲的女人。」

    這一點,章柏言意外地產生共鳴。

    「全世界的父親都認為他們可以支配兒女的生活。」

    「是的。」她溫柔笑了。「所以我曾經認為,一個不知道如何愛孩子的父親,比沒有父親更糟糕。」

    章柏言緊緊盯著她。

    「可是我只可以為我自己決定,卻不能為我的孩子決定。」她輕聲說:「戴倫有權利認識他的父親,將來有一天,等他長大之後,他可以自己選擇要不要這個父親,這不應該由我來為他決定。」

    章柏言收回手揉揉鼻樑。這真是有點跌股的事……

    「嘿!」她輕喚,伸手捏捏他的臂膀。「你不是一個壞人,你只是不知道自己已經是一個父親而已。我當母親是從四年前開始,你當父親卻是從上個星期開始,我不會苛責你以前的疏忽,但是,現在,你已經認識戴倫了……」

    他連怎麼當個丈夫都不知道,真是個沉重的負擔!

    章柏言吁了口長氣。

    「妳希望我怎麼做?」

    「我沒有任何期望,你只要做你自己覺得應該做的事就對了。」她伸個懶腰,嬌顏開始露出倦意。「總之,過去一個星期就暫時歸零,一切從明天開始,重新計數。」

    重新開始。起碼這三個月。

    「包括我們?」

    「包括我們。」她寬宏大量地點點頭。

    「成交。」章柏言微微一笑。

    褐色的大掌探出,白皙的小手遞入,一個小小的結形成。

    寂林無聲,繁星竄動,月娘默默從樹梢間探頭,望進長窗內,為這樁小小的協議,寫下見證的夜曲。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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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9-1 13:25:41
    第四章

    麥特甚至不需要聽見聲音,電梯門一開,淡雅的古馳香水飄進鼻端,他就立即想按下關門鍵了。

    砰!電梯外的人比他快一步,馬上伸手攔住鋼門,不讓他逃遁。

    「說,柏特人究竟在哪裡?」若妮.哈德森怒氣沖沖地堵在門口。

    「哈德森小姐,我正急著趕回事務所參加一個……」麥特以體型優勢逼迫她讓路,走出電梯還不到兩步又被刮到面前的女人逼向牆角。

    「今天若沒有問到我想知道的答案,你哪裡都別想去!」

    「哈德森小姐,我只是章氏集團眾多會計師裡的其中一個小角色而已,您怎麼會認為我知道章先生的下落呢!」遁逃術不成,只好改打太極拳。

    「少來!我恰巧知道你是眾多會計師裡唯一一個處理柏特私人帳務的『小角色』,除非柏特出門在外不吃不喝不花錢,否則只要他用提款卡提一次款,用信用卡刷一次帳,當月對帳明細寄到你手裡,你一定會知道他人在哪裡!」

    哈德森家族經營航運事業,旗下擁有龐大的船隊;章氏今年起有意向歐洲的香料市場進軍,因此章柏言才會相中若妮.哈德森這步棋。倘若兩人聯姻成功,以後章氏的外銷成本將降低四十個百分點以上。附加好處是哈德森家的金字招牌在紐約上流社會不錯用,和章氏執行長也算門當戶對。

    無論章柏言是因為什麼樣的原因追求若妮,他必然做得相當成功──這一點麥特倒是不意外,柏特是那種一旦下定決心達成一個目標,就鐵定會成功的男人;必要的時候,他可以讓自己變成女人心目中的翩翩王子。

    今年甫滿二十七的若妮有著模特兒般的高挑身材,從髮型到指甲皆修剪得宜,金褐色的鬈發包裹著心形的臉蛋,精緻的彩妝勾勒出鼻樑和豐滿的唇型,唐娜凱倫的套裝襯脫出在健身房裡練出來的玲瓏體態,整個人艷麗得像朵春花──而且是非常昂貴的一朵花。

    「這回您真的猜錯了,我完全沒有章先生的消息。」麥特否認到底。

    若妮.哈德森左右看了一眼,確定路過的行人不在聽力範圍內,才危險地壓低嗓音。

    「你知道外面現在是怎麼傳的嗎?大家都在說柏特早就死在上個月的那場搶劫案了!只是你們擔心消息放出去會影響到章氏的股價,才把消息封鎖下來,偷偷將柏特埋葬在不知名的公墓裡,然後對外公佈他去養病休假!」她用力戳麥特胸口。

    「如果您相信這個說法,我只能說,您的想像力和那些好事者一樣豐富。」

    「我也相信柏特一定還活著,只是不知道被你們藏到哪裡去了!你知道他母親有多擔心嗎?」她進一步逼近他。

    道森女士擔心的應該是另一個兒子。麥特暗想。

    「突然之間,一切都變得不對勁了。柏特不見蹤影、查爾斯也不知道跑到哪裡去,我去道森家拜訪他們的母親,她只是擔憂的掉眼淚,什麼都不肯說!為什麼每個人都變得神秘兮兮的?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若妮用力揮舞雙手。

    「我只能告訴您,除了自己分內的工作,其他我什麼都不知道,您找我麻煩也沒用,您應該去堵愛德……」啊,該死!麥特閉了閉眼。

    「愛德?」若妮瞇起杏眸。「啊!沒錯!愛德向來視柏特為親生兒子一般,如果柏特躲起來養傷,愛德一定會知道他的下落。」

    說不定就是愛德安排柏特去躲起來的呢!

    「不,我的意思是說……」

    「很好,謝謝你提供的情報,我知道應該去找誰了,Bye-bye。」

    「哈囉,等一下!聽我說……」

    姑娘家現實得很,一探聽到需要的線索,說走就走,連頭也沒回。麥特立在原地頻頻歎氣。

    好吧,起碼愛德那老狐狸比他更擅長應付人,希望不會有什麼意外才好。

    *********

    「大便宜,大減價,這一大箱廚房用品只要七塊錢!旁邊的不銹鋼鍋具組,十二塊讓你統統帶走!」

    每個週末是鎮上車庫拍賣的好日子,一般家庭將家中不需要的二手物搬到私人車道上,用厚紙板寫個大大的「garagesale」,便熱熱鬧鬧地開場。

    這個週末的規模更盛大,因為鎮長籌畫了一個「車庫拍賣週末」,聯合鎮上每戶人家同時舉辦拍賣會,整個鎮感覺起來就像一個小型的嘉年華。來參觀的大多是本地人或附近小鎮的居民,外來遊客不多,場面反而顯得親切溫馨。

    下午三點時,法院大樓的廣場上還有一場變裝比賽,由各戶人家提供適當的衣物做為道具,遊客可以現場報名參加,預計會將氣氛炒熱到最高點。

    今天的出遊是趙紫綬提議的。

    經過四個星期,樹林裡沒有野獸撲出來把小孩叼走,宅子裡也沒有鬧鬼或時空黑洞什麼的,章柏言似乎比較放鬆戒心了,不再那麼反對他們離開大宅,偶爾到鎮上走走,吃頓館子。

    上個週末到鎮上購買雜貨時,鎮公所的宣傳單在現場發放,正好她想買一些小東西,於是便提議一起來逛逛街。

    結果提議的人下手很節制,反倒那一大一小兩陪客玩得不亦樂乎!

    「這個這個,輪輪轉!」戴倫咕咚咕咚跑過來,高高舉起一個鑲著風車的綠色髮箍獻寶。

    「這個叫風車。」做老子的接過來,機會教育。

    小傢伙再跑回同一紙箱翻寶,不到五分鐘又翻出另一個紅色的。「這個也是,車車!」

    「風車。」

    章柏言心血來潮,把髮箍往頭上一戴。戴倫咯咯大笑,有樣學樣。

    「媽咪,看!」

    趙紫綬從家飾布料的長桌前回頭。戴倫跳進父親懷裡,兩個人咧開大大的笑容,一起對她比個V字。

    「……不錯。」阿瓜阿呆一對寶。

    「嘿,看這邊!」熱心的義工攝影師對父子倆喊了一句。

    喀察!活動花絮照一張,成功。

    「喂!」在章柏言來得及抗議之前,攝影師已經笑嘻嘻地逃走了。

    真是英雄形象毀於一旦。幸好這種地方活動只在鎮上的小報刊登而已,想來不礙事。

    嘟嘟嘟,嘟嘟嘟……

    一陣細微的鈴聲響起。一家三口自在地繼續逛街,沒怎麼在意。

    嘟嘟嘟,嘟嘟嘟……

    那串鈴聲堅決地持續下去!

    「那是什麼聲音?」趙紫綬終於注意到。

    「有人的手機在響。」頓了一頓,章柏言猛地發現,「是我的手機在響!」

    「你有帶手機?」她意外道。

    章柏言將兒子放下地,從外套口袋裡掏出迷你手機。

    這是他來紐澤西之前,愛德用律師事務所名義辦的新門號,以防被人查到。

    人的惰性真是一件恐怖的事。曾經手機是他生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只要鈴聲一響,他會反射性地接起,自然得跟自己身體長出來的一樣。如今,只過四周而已,它已經陌生到讓他乍聽之下認不出來了。

    「愛德擔心我有什麼緊急需要,所以……」他含糊打混過去,走離兩步接起來。「哈囉?」

    「哈囉,章先生,是我。」麥特的男中音,即使隔著電話線都聽得出那細微的無奈。

    章柏言聽他大概說一下公司的一些近況,然後帶到正題──

    「若妮.哈德森?她找我做什麼?」

    「以防您貴人多忘事,在此提醒您,若妮.哈德森是您的准未婚妻,她理所當然會找您。」麥特挖苦道。

    「嗯,讓愛德去應付她就好。她一個嬌生慣養的千金大小姐,查不出什麼門道的。」章柏言下意識瞄身旁的母子倆一眼。

    「嗯,因為她和你、查爾斯是同一個交友圈,我擔心會引起什麼漣漪,如果你覺得沒事,那就好了。」

    兩人又交談幾句,章柏言要麥特再匯一點錢到趙紫綬在鎮上新開的帳戶裡,便收了線。

    「章氏的會計師找我,有一些財務上的問題需要請示。」回到她和孩子身邊時,他簡短地交代一下。

    「你現在還可以處理公事?」

    「為什麼不行?」

    「我只是以為……算了,沒事。」

    章柏言立刻想起來,對了,他現在是失憶狀態。

    「我說過了,我只是失憶,不是失智。有些公務上的問題,還是可以提出一些建議和看法。」該死的,他第一次對於這個謊言感到罪惡感。「總之,一些不太難的問題,我還是能解決的。」

    「嗯。」她輕輕頷首。

    他繼續陪她逛家飾布,偶爾檢查一下戴倫找回來的各種玩具。但兩人間的氣氛已產生微妙的轉變。

    「愛德說,等你動完腦部手術之後記憶力就會恢復。」她突然說。

    「嗯……差不多。」

    「也會忘記現在的這一段生活。」

    「這點醫生也太不確定。」他略有保留地回答。

    當初補充這一段,是為了一切結束之後不再和她有任何牽扯,但是現在,現在……

    現在他不那麼肯定,自己真的想讓她和戴倫從他的生命裡消失了。

    這不表示他考慮和趙紫綬復合之類的,現實終究不若童話故事那樣美好,他對若妮.哈德森的「合併案」還未失去興趣;只是,戴倫是他的親生兒子,也是不爭的事實,只要處理得好,他或許可以兩方兼顧。

    至於趙紫綬……他還不確定該如何處理她。

    「這很像秘密花園,不是嗎?」趙紫綬忽而回頭微笑。

    「秘密花園?」

    「對啊,一個記憶裡的秘密花園,隨時會失落在某個角落,所以在這段期間,種在花園裡的每朵小花,都分外珍貴。」她溫柔微笑。

    西風捲起滿地枯黃葉,也拂動了她的髮梢。粉色衣角揉和在風與葉之中,彷彿一晃眼,她也要飄飄然飛去。

    四周依然人湧如潮,潮聲喧鬧,卻在兩人的對望中隱隱淡去。

    他憶起了她柔軟的眼神,清淡卻雋永的淺笑。那是她,站在大英圖書館門外,紅磚與石板宛如天然舞台,襯著她薄薄的粉紅色毛線衣,像現在一樣。

    當時他只是經過,手中還握著父親傳真過來的逼婚通知書,胸中忿火難熄。然後一抬眼,就見她站在那裡。

    趙紫綬沒有看他。

    她在看天空,一排人字形的野雁從天際畫過,她微瞇著眼睛,嘴角含著一絲笑,那樣珍愛地欣賞著,彷彿一隊尋常的雁鳥都是無比奇妙的景致。

    他一直告訴自己,一切只是隨機!他想要找一個人氣氣那個老頭子,而趙紫綬正好出現在他眼前,如此而已。

    但,其實不是這樣的。

    大英圖書館門口有太多太多的人,但是他第一眼,只看到她。

    心中一個柔軟的角落被牽動,一個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存在的柔軟角落。

    於是,他只看到她。

    失憶是一個憑空捏造出來的借口,現在他卻覺得自己真像一個失憶的人,漸漸的,一點一滴的,拾掇起過往的每絲意緒。

    鏘鏘鏘!鏘鏘鏘!一名義工拍打鈴鼓,沿著主街一路衝下來。

    「變裝大賽即將在十分鐘內展開。請所有遊客趕快到法院大樓前報名,優勝者可以得到瑪莉媽媽親手烤的覆盆子派兩大盤!」鏘鏘鏘!

    趙紫綬先別開視線,揮揮手呼喚戴倫。

    「小乖,來,我們去看變裝大賽。」

    「什麼是『騙裝大賽』?」一聽有熱鬧可以湊,胖娃兒團興奮地滾過來。

    「騙裝大賽就是把女生變成男生,男生變成女生……唔。」

    男生變成女生啊?母子兩人慢慢,慢慢地轉頭,陰惻惻地望著他。

    「你、你們幹嘛這樣看人?」昂藏九尺大男人,背心突然沁出冷汗。

    戴倫爬下母親懷抱,兩個人呈分散隊形,一左一右包攏,迅速扣住他雙腕。

    「變女生大吼大叫吧。」戴倫快樂地說。

    「……」

    戰役的過程是慘烈的。

    首先,看的觀眾多,願意上台犧牲的卻少,最後只有連章柏言在內的三名參賽者步上舞台,三個人都是男子漢。

    其中一個大光頭,起碼一百二十公斤重。

    另一個,是那個橫眉豎目的車行老闆。當他咧著一口被煙草燻黑的牙齒對他們這一家「熟客」微笑時,章柏言有種跳下台的衝動。

    相比之下,他竟然是全場「最美」的一個──那是說,如果有名家服飾和高雅裙裝為襯的話。

    主辦單位不知道去哪裡募集來的衣服,全部是一些老祖母級的超大size。雖然章柏言的身材最好,但是另外兩個參賽者起碼還能把衣服撐起來。那些大花大珠珠的寬裙套在他身上,讓他活像一顆披披掛掛的聖誕樹。

    根據大會規定,每個參賽者可以選兩位助手上台。車行老闆不假他人之手,一夫當關,黑手搶到哪件衣服就拚命往頭上套。另一位百公斤胖漢則根本動都不動,讓旁邊的兩個室友將他當活道具擺佈。

    章柏言這組人馬就講究一點。

    「裙子。」戴倫砰砰砰跑過來,舉起一件腰圍起碼四十吋的超大圓裙。

    「那是帳篷吧。」首席男模挖苦道。

    唔!一根玉肘給了他一拐子。章柏言捂著肋骨接過來,從腳底下套上,一路拉到腰部,嗯,再拉到胸部,嗯,乾脆拉到肩膀上纏起來,當墨西哥斗篷穿。

    小傢伙再殺入衣服堆的重圍裡。

    他一接近,其他兩組人馬就像摩西分紅海,乖乖的讓路給小傢伙先選。台下的觀眾放聲大笑。

    「嘿,小鬼,看這裡!」台下有人向戴倫揮手,替年紀最小的參賽者照了張相。

    「嗨!」笑臉娃娃樂乎乎地揮回去,又引起另一陣笑呼。

    這次他選中一條超過七種顏色的長褲,又砰砰砰跑回去。

    「拜託,你們真的打算把我當成聖誕樹?」章柏言大聲抗議。

    群眾和妻、子的壓力讓他乖乖穿上去。

    第三趟找來一件土灰色的A字型窄裙──對於那個體重百公斤的參賽者來說,可能算窄裙,但是章柏言只覺得自己融化在布堆裡。

    「你知道的,兒子,你可以選一點不是裙子和長褲的東西。」他善良地指點。

    「噢。」戴倫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不一會兒終於找了件非裙子、褲子的衣服回來。「這是什麼?」他高高舉起一件怪模怪樣的衣服,有兩個很大很大的罩杯,用幾根細布連起來,長得像超大型眼鏡……

    「咳,這個東西爸爸不需要。」趙紫綬尷尬地搶下XL胸罩。

    「穿、穿、穿、穿、穿!」群眾鼓動起來。

    事已至此,章柏言豁出去了,他把胸罩斜斜地綁在最外層,像綁選美佳麗的布條一樣,然後選了一條艷紅色圍巾纏在脖子上。

    嗶──時間到。

    三尊活像布料工廠的人偶集中在舞台中央,前兩位的大噸位便佔滿了舞台的三分之二,這是章柏言第一次站在人群的中心點,卻被冷落在角落。

    當然,他自己是一點也不介意的。實在是這副裝扮被人選為主角,也沒多光彩呀!

    很特殊的體驗……

    「經過評審表決,本次變裝大賽的皇后是──」主持人戲劇性地停頓片刻。「老約翰!」

    噹噹噹噹!修車廠老闆中獎。

    他甚至學選美皇后,兩手「嬌柔」地掩住唇,擠出盈盈的淚光,然後舉起一隻熊掌向群眾揮手致意;章柏言湊趣地轉過去,掀起大斗篷幫他?風,猶如選美皇后旁的佳麗怕她昏倒那樣。

    「哈哈哈哈──」趙紫綬和戴倫笑到快昏倒。

    群眾又是一陣歡呼和狼哮。

    覆盆子派拿到台中央,冠軍得主很海派地現場切開,和所有人一起分享。主持人一一訪問每位參賽者。

    「跟大家說一下,你叫什麼名字?」輪到章柏言的訪問。

    「史密斯。」他沒戴石膏的那手得不斷把一頂大花帽往上扶,才不會滑下來蓋住整張臉。

    「你是今天的第二名,有什麼感言要和大家分享嗎?」五十來歲的主持人長得有點像喬派西,站在高頭大馬的章柏言身旁,喜感十足。

    「謝謝大家的愛戴,你們會有報應的。」

    觀眾再度狂笑。

    「第二名可以從我們提供的折價券裡任選一張,你想要哪一種?義大利面買五送一,或是藍莓派三折券?」

    趙紫綬躲在旁邊,拚命深呼吸。

    她的雙眸因笑意而柔軟,臉頰如玫瑰般瑩亮,整個人靈透動人得像一池春泉。

    她是真實的,或是幻覺呢?此時此刻,全然放鬆無戒心的自己,又是真實的,或是幻覺呢?

    章柏言突然大踏步走過去,對全場露齒一笑。

    「其實,我最想要的禮物是──這個。」

    他攔腰抱起令人迷惘的佳人,深深地印下一吻。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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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9-1 13:26:03
第五章

    呸!水吐出來,漱口杯放回架子上,章柏言抽出一張面紙擦擦嘴角,走出浴室。

    「傷口還沒好嗎?」罪魁禍首等在走廊上,小聲地問。

    「人類口腔的單位細菌數超過一億個,所以口內傷恰好是最難癒合的一種。」他面無表情地走下樓梯。

    「已經兩天了,我想現在傷口應該好一點了……」身後那個心虛的女人亦步亦趨地跟上來。

    「是啊,起碼現在吐出來的漱口水不再有血絲了。」他不用回頭,就可以感到身後的女人瑟縮一下。

    「我只是直覺反應……」她吶吶地說。

    「妳的意思是說,如果我事先徵求妳的同意,妳就不會甩我巴掌?」

    「我會先試著口頭拒絕……」

    「幸好我也沒問。」前方那道高偉的背影彷彿變成十倍大,語氣比冰箱的冷藏室更低溫。

    趙紫綬頭低低的,滿心愧疚到不得了。

    可是,說來她也是受害者啊……

    「誰教你突然偷襲,害我嚇了一跳,直覺反應手就、就、就揮出去了……」反駁的話,說出來還是很沒氣勢。

    「是啊!畢竟我犯下這種天理不容的大罪,在眾人面前吻了妳,我應該被判槍決或無期徒刑才對,只是甩巴掌,打到舌頭咬破,臉頰腫起來算什麼。」章柏言口齒不知道比她伶俐幾百倍,焉會說輸她?

    其實他肚子都快笑破了。

    明明他就是那個登徒子,被修理也是應該的,為什麼她一副自己罪該萬死、難辭其咎的慚愧樣?害他不趁機佔點便宜都不行。章柏言心安理得地想。

    欺負她會讓人上癮!

    「做媽媽的人手勁都比較大……」

    他猛然站定回頭,趙紫綬嚇了一跳,差點撞進他懷裡。章柏言傲慢地挑了下眉,即使站在她的下一階高度都足以睥睨她。

    趙紫綬的腦袋立刻點下來,把弄自己的外套扣子,一副沒有臉再見他的表情。

    雖然說比較過分的人是他,不過打人就是不對的。尤其有小戴倫在場,她更應該以身作則才對。趙紫綬重重歎了口氣,怎麼想都覺得自己很不應該。

    「確實很不應該!」他惡劣地繼續濫用自己的好運。

    「啊?」原來她不小心講出聲了。「噢……」低下頭繼續懺悔。

    愧疚的她看起來實在可愛透頂。柔軟的髮絲包覆著頭型,看起來跟主人一樣垂頭喪氣的,整個人彷彿想縮進那身已經很小號的毛線衣裡。章柏言真想冒死再吻她一下,可惜他現在的狀況實在不適合再添新傷。

    「好吧,我可以不計前嫌。」他寬宏大量地說。「只要記得,妳還欠我一個吻。」

    「為什麼?」她立刻昂起頭抗議。

    「妳還問?妳平白地揍了我一頓!」章柏言打滾商場久矣,深諳虛張聲勢的原則:要把對方壓下去的方法,就是永遠比人家氣勢雄壯。

    趙紫綬完全不是對手。

    「才不是『一頓』,只是一下……」慢著,這不是重點。「而且是你先偷親我的。」

    「妳的意思是說,妳認同在兩性互動的過程中,暴力是可以被合理使用的一種手段?」他危險地壓低腦袋,逼到她鼻端前。

    「當、當、當然不是……」淡雅的古龍水味飄進她鼻腔,趙紫綬氣息一滯,很不爭氣地退了一階。

    「那就對了。我有沒有先吻妳是一回事,妳動手打人就是不對!」為了強化效果,他齜牙咧嘴了一下,彷彿連講話都會牽動嘴巴內被咬破的傷口。「所以一切重新計算,妳欠我一個吻,至於我吻完之後,妳要做什麼反應那是另一回事,總之絕對不能再使用暴力了,聽到了嗎?」

    「聽、聽到了。」完全喪權辱國。

    章柏言滿意地挺直腰桿,「好了,妳有什麼事要找我,說吧!」

    總覺得好像哪裡怪怪的……趙紫綬一時無法從他的歪理中轉出來。

    「噢,我只是要跟你說,剛才戴倫在林子那頭玩的時候,看到有一輛車從大路轉進我們的小路裡,好像有訪客來了。」為什麼她會覺得自己割地賠款了呢?

    笑謔之色立刻從章柏言的眸底斂去,取而代之的是豹子般的警覺。

    他快速下樓,走到長窗前查探。外面的大路地勢比莊園略低,所以從側旁的林子可以先看到路上的行車。從三人住進來為止,除了趙紫綬的老福特車,還沒有第二輛車子駛進來過。

    一輛銀色奧迪正好彎入他們的車道。章柏言看清駕駛座上的人,緊繃的肩線立刻放鬆下來。

    「愛德!」他走出門外迎接。

    「嗨!好久不見!」愛德一腳才踏出車外,招呼聲已經先飄了過來。

    趙紫綬一起跟出門廊上。

    她和愛德只有一面之緣,上次相見時,他是西裝筆挺、公事公辦的權威律師,這次卻穿著休閒的馬球衫與灰色兔毛背心,頭上戴著格子呢貝雷帽,看起來倒像賀軒卡片上的慈祥老伯。

    「我原本想以『你的氣色真好』做開場白,現在我可不敢說了。」愛德越接近門廊,眼睛睜越大。

    柏特的外傷都好得差不多了,只剩下那管石膏手,只是──他左邊明顯腫得比較高的臉頰是怎麼回事?

    「嗯,前兩天出了點小狀況。」章柏言莫測高深地瞄趙紫綬一眼。

    好奇的小鴿子咕咚垂下腦袋,又變縮頭烏龜。

    「我想,這個小狀況應該不至於影響到你的人身安全?」愛德輪流瞄瞄他們兩人,眸底的笑意變濃。

    「那是他偷親人……」微弱的抗辯聲毫無說服力。

    「你偷吻人家?」愛德挑起一邊眉毛。

    「『偷』的定義是指在四下無人時,鬼鬼祟祟做的好事。就不知道堂堂正正在兩百多個人眼前發生的事,怎麼也和『偷』有關。」

    跟他比口舌之利是決計拚不過的。趙紫綬咕噥了一下,急急向屋後的花園遁去。

    「你們兩位慢聊,我去看看戴倫在做什麼。」

    章柏言露齒一笑,那副表情比五年級的小男生終於扯到旁邊那個女生的辮子更得意!

    「柏特,你……整個人像活了起來。」愛德嘖嘖稱奇。

    「難道我本來是死人?」章柏言白他一眼。

    「不,你本來只是……怎麼說呢?不太親人。」愛德不禁望向趙紫綬消失的方向。

    「別瞎說了。你大老遠跑過來,有什麼事?」這個眼神銳利的男人,才是愛德熟悉的那個章柏言。

    愛德暗暗歎息。

    「進去再說吧。」

    兩人來到二樓的圖書室,屋外的秋色太過燦爛,章柏言直接走進露台的小咖啡座,愛德在他對面坐定。

    「你的手臂復原得如何了?」

    「癢。」他簡潔地說。

    「那表示差不多該拆石膏了。」愛德微微一笑。

    「查爾斯找到了嗎?」

    「警方已經找到他從大學時期就開始交往的男朋友……」

    「男朋友?」章柏言愕然打斷他。

    「顯然查爾斯是個同性戀。」愛德點點頭。

    「但是我記得他跟女孩子交往過!」他對同性戀沒有什麼意見,只是很意外查爾斯是而已。

    「似乎章氏與道森的家風都以保守見長,所以查爾斯也一直不敢讓你們知道他是個同性戀者。根據他男友狄尼托的說法,就是因為查爾斯拒絕將兩人的關係公開,他們才會分手的。」

    「當然,又給了他另外一個恨我的借口。」章柏言嘲弄道。

    「查爾斯的信用卡和銀行帳戶都受到監視,可是在他消失之前,捲了一筆三萬元的公款逃走,所以一時三刻之間應該還不至於缺錢用,這是警方比較頭痛的地方。」窮途末路的歹徒才會開始露出馬腳。

    「放心吧,以查爾斯花錢的習慣,三萬塊撐不了幾個月的。」章柏言太瞭解這個公子哥兒的習性。

    「警方認為,一旦他錢花完了,應該會試著和前男友聯絡,所以他們已經派了人緊盯著狄尼托,再過一陣子應該就會有眉目了。」

    「嗯。」對查爾斯的興趣到此為止,章柏言轉變話題,「公司還好吧?」

    愛德突然露出想笑又想哭的表情。「似乎整個紐約的人都認為你已經死了,而我是幕後那個掩蓋真相的黑手,現在外面的流言,精彩到足以演上一整季的肥皂劇。」

    章柏言立刻明白,公司內部的士氣必然受到影響。

    「那票幕僚和高階主管還撐得住場面嗎?」

    愛德頓了一頓,老實承認,「撐得住是撐得住,不過高層階級其實也是人心惶惶,大家都在猜想你會不會回來,假若你不回來,未來執行長可能由誰接任,自己的飯碗保不保得住等等。我已經向FBI施加壓力,要他們盡快將查爾斯逮捕歸案。」

    「這不是長久之計。倘若查爾斯一年找不到,難道我就躲一年嗎?」

    而且,老話一句,他實在很難相信查爾斯就算變成殺手,能恐怖到哪裡去。之前只是因為他沒有防備,才會中了查爾斯的埋伏;現在他的傷勢漸漸好轉了,查爾斯就更不可能對他產生威脅。

    「大地!大地!」清脆的童音一路從前門喊過來,戴倫蹦蹦跳跳地跑到露台下。

    「小心一點,不要跌倒了。」他對小傢伙揮揮手。

    戴倫若在這裡,趙紫綬也不會遠。一揚眸果然看見慢慢在園子裡修剪花木的她。

    趙紫綬的教育方式很自由,她不會限制戴倫四處亂看亂玩,但是一定確保兒子隨時在自己的視線內,而且不准亂吃東西。

    「大地,你看這是什麼?」戴倫高高舉起一個會反射光線的圓形小東西。

    「失陪一下。」他禮貌地向愛德告罪,離開房子,陪兒子研究新找到的寶物。

    一大一小很快在露台下方會合,愛德不禁好奇地拉長脖子觀看。

    「這個吃嗎?」戴倫拉著他蹲下來。

    兩顆腦袋湊在一起,章柏言把圓形物事接過來,好生打量了一番。

    「嗯,摸起來硬硬的,好像是塑膠或是鋁質,所以不能吃。它的體積不太大,中間有兩個小小的圓洞,背面比較平滑,正面有一點微微的隆起──」沉吟半晌,為父的做出權威結論,「扣子。」

    「又是扣子?」小戴倫接過來,學他看了兩下,蘋果臉陡然綻出笑顏,「是扣子!媽咪,妳看,我有扣子扣子扣子!」

    又快快樂樂地衝過去找他媽媽獻寶。

    「真的嗎?我看看。」趙紫綬放下花剪。

    「是扣子哦!」小傢伙驕傲地重複。

    「真是一顆漂亮的扣子。」趙紫綬笑著替他放進褲子口袋裡。「收好,別弄丟了。」

    「我要找扣子!很多扣子扣子扣子,找全世界的扣子。」戴倫跳轉過身,堅定地告訴父親自己的志向。

    「祝你好運。」章柏言笑出來。

    重要的任務解決了,章柏言拍拍手,輕鬆地回到屋子裡,重新加入愛德的行列。

    「剛才說到哪裡?」他拉開椅子坐定位。

    愛德愣愣地回不了神。老天,若不是親眼所見,他真會以會自己看錯了。章柏言竟然會拋下正務,陪一個娃兒檢查一顆微不足道的小扣子?!

    「愛德,你傻了?」章柏言蹙起濃眉輕喚,彷彿一直坐在原位沒離開過。

    「啊,不,沒什麼。」愛德清了清喉嚨,連忙回到正題。「警方掌握的線索越來越多,應該不需要多久就能有進一步的突破。」頓了頓,他加了一句,「對了,道森女士已經知道查爾斯是因為殺人罪嫌被FBI追捕了。不過她還不知道全盤狀況,只以為他是為了你的單一事件才逃亡。」

    章柏言低聲詛咒。好極了!這下子除了公司問題,他還得應付一個護子心切的老媽!

    「反正我也該拆石膏了,下個星期我會回紐約一趟,請你回去轉告公關人員,下周隨便找個理由安排一場記者會,讓我在媒體上露露臉,先把公司的人心安定下來再說。」

    「萬萬不可,現在安排記者會等於讓你變成活靶。」愛德登時提出強烈地反對。

    「在我心中,章氏是首要之務!查爾斯盡可以搞砸他的人生,但是我絕對不會讓他搞砸我的!」章柏言強硬地說。

    ******

    章柏言在一棵楓樹下找到他的家人。

    趙紫綬膝上攤開一本鮮麗的童話書,念給兒子聽。好動一族的小鬼頭難得靜悄悄地窩在母親身邊,聚精會神地看著書上的圖畫,不時伸手點一下裡面的人物。

    「這是誰啊?」

    「這是花粟鼠波莉,松鼠傑米叼走了她藏在樹洞裡的花生米,小波莉好傷心,跑去跟松樹伯伯告狀。」趙紫綬溫柔說。

    「哈哈哈哈,媽咪看,傑米掉進洞洞裡。」看來下一頁是那只惡劣的松鼠得到報應了。

    章柏言盤腿在他們身前坐下,靜靜看著她。

    秋天,楓葉,微風,大樹下,妻與子,家人。一切顯得如此不真實,個把月前他不會想像這種情景是會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可人在其中時又是如此自然。

    故事念完了,趙紫綬把童話書合起來,戴倫滿足地歎了口長氣,兩個大人不禁被他逗笑。

    「我知道哪裡有豆豆洞!」停不下來的小彈簧一翻身跳起來,又開始在四周探險了。

    「你怎麼了?」

    「為何這麼問?」他微側了下頭。

    「你看起來好嚴肅的樣子。愛德帶來的是壞消息嗎?」她的淺笑比平靜千年的湖水還要柔。

    章柏言望著她倚靠的樹幹,沉思了許久。

    「我有一個弟弟。」半晌,他突然開口。

    「嗯。」她緩緩點頭。

    「根據愛德的說法,他最近惹下大麻煩。」

    「哪一類的麻煩?」

    「違法的那一種,刑期長到關出來以後不會再有人記得他的那種──那是指他若沒有被判終生監禁或死刑。」

    「那真是很大的麻煩。」趙紫綬輕輕歎息。

    「查爾斯恨我。」章柏言望著在草地上滾來滾去的小鬼頭。

    「為什麼?」她看起來很驚訝。

    「顯然查爾斯認為,他這一生的挫敗全是我造成的。倘若我不存在,全世界的人就不會那麼看輕他。」他挖苦地道。

    趙紫綬溫柔地觸摸他的手背一下。

    該死的!他猛然捶了下草地。

    小戴倫馬上抬起頭,憂慮地望著他們。

    「抱歉,小乖,我不是在大吼大叫。」他立刻收斂自己的情緒,牽出一絲笑意。

    「我們在聊天,沒事的。」趙紫綬柔聲安撫。

    「噢。」小傢伙終於放心,繼續收集各種形狀的小石頭。

    章柏言耙了下烏髮。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如此煩躁,知道查爾斯的事又不是今天才開始,但是他心裡突然有一種──自己也說不出的怒火,極想狠狠地吼叫一些什麼。

    「查爾斯是個怎麼樣的人?」趙紫綬輕聲問他。

    「我該死的怎麼會知道?」

    「對了,我忘記你暫時想不起來。」她瞭然地頷首。

    她不需要承受這些!章柏言深呼吸一下,硬是將怒火按捺下去。

    「即使從一個陌生人的眼光來看,」查爾斯對他確實不比陌生人熟多少。「查爾斯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去他的,如果有機會,我都想變成查爾斯了。」

    「為什麼?」她如波的眼眸閃著好奇。

    「他從來不需要奮鬥!」章柏言沒發現自己的口氣彷彿在控訴。「他不需要一個人離鄉背井,一一去求同學借他錢玩股票;他不需要應付一個強硬的父親,不需要在三十歲就面臨父親癌症死亡,不需要承下一整個肩膀的擔子,日日夜夜擔心自己一個錯誤的決策就有可能害幾千人失業!

    「他只要去唸書,去玩樂,一切有母親打點得好好的,大學畢業之後進一間香料王國,當一個人人稱羨的主管級人物,領一份高額的薪水。

    「無論他們母子倆要什麼,我從來沒有拒絕過,而他竟然還認為他一帆風順的人生是我的『錯』?」

    趙紫綬輕觸他的手,要他看她。

    「柏特,你恨你的母親嗎?」

    「這算什麼佛洛依德式的問題?一有不順就推給父母……好吧,我承認我有點氣她。」他重重強調一次,「不是恨,是生氣!」

    「在你的心裡,你認為她應該為你和查爾斯的困境負責,對不對?」趙紫綬溫柔的深眸似要沁出水來一般。

    「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而是指……該死的!妳一定要這麼敏銳嗎?」他一煩躁的時候就會撥頭髮。

    「你認為她的教育方式出了問題,她對查爾斯偏心,而這份偏心是造成你和查爾斯之間的鴻溝越來越深的原因。」她輕柔地撫觸他臉頰。「你認為她不愛你。」

    「她不需要愛我!她本來就不必愛我!我不是一個可愛的兒子,也從來沒有向她索求過母愛。」

    「這不是真的。」她替他撥掉肩膀上的一片枯葉。「你愛戴倫嗎?」

    「……愛。」他望向旁邊那個樂乎乎的小鬼頭。一隻松鼠從他們頭上跳到另一株樹上,戴倫快樂地尖叫一聲,拚命喊他們「看看看」!

    是的,他愛這個小傢伙。

    「雖然我不認識查爾斯,但我想,在你母親眼中,他比你容易『疼』多了,這不表示她對你就沒感情。大多數父母都是愛自己的孩子的,差別只是在於不知道如何表現而已。」她輕笑,「你得承認,你不是一個容易親近的人。」

    「或許查爾斯有理由恨我。或許我真的是他一切煩惱的根源。或許他該將失敗的人生怪罪在我頭上。」章柏言靜靜看著戴倫玩耍。

    查爾斯是個寂寞的孩子,需要一雙穩定的手,有許多行為徵兆都顯示他曾無聲求救,但是沒有人注意到。他才三十歲不到,人生就已走到這樣的結局。

    如果他肯多花一點時間在查爾斯身上,只是多一點點點點而已,或許一切都會不同。

    想殺了他的人明明是查爾斯,他卻該死的產生罪惡感!

    「嘿,看著我!」趙紫綬突然將他的臉轉過來,跪坐到他面前。

    她的表情從來沒有如此嚴肅過,章柏言不禁一怔。

    「沒有人的一生是一帆風順的。我們都經歷過挫折,有時候我們走過來,有時候我們被搏倒,但無論如何,我們都選擇再站起來,拍拍膝蓋上的灰塵繼續走下去。」她輕聲說。

    「我明白。」

    「人的一生有各種不同的抉擇,我們最後踏上哪條路,都是自己在那個當下所做的決定而已。你和我都沒有選擇犯罪這條路,但是查爾斯選擇了。」她深深望進他眼底,「這是他自己的決定,他自己的責任。你不需要為他的錯誤負責,明白嗎?」

    「謝謝妳聽我說這些狗屁倒灶的事。」他輕聲說。

    「不客氣。」她莊重地點點頭。

    她的髮絲比一個月前更長了,整個人還是纖細玲瓏的,倒像所有養分都滋補在那潤澤光滑的黑絲上。

    「妳知道的,妳還欠我一個吻。」

    趙紫綬沒料到他會突然改變話題,愣了一下,猛地往後一靠。

    章柏言嘖嘖了兩聲。

    「妳的反應足以讓一個男人開始找一條繩子和一段牢靠的樹枝。妳該慶幸我有健全的自信心。」

    「自信心正好是你這種男人最不缺乏的東西。」她瞪著他,那副表情活像提防著豹子跳起來傷人。

    章柏言忍不住發噱。算了,今天欺負她夠了。

    「我下個星期得回紐約參加一場記者會,愛德說我只需要背背講稿,丟幾句場面話就好,據說可以破除我『已經死了』的傳言。」

    「這種傳言我可一點都不會相信。北極的冰還未融化,天還沒下紅雨,怎麼輪得到章柏言撒手歸西呢?」她三步並做兩步抱起兒子迅速逃逸。

    樹林裡的鳥雀被朗笑聲驚起,撲了好半天的翅膀才漸漸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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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9-1 13:26:45
    第六章

    道森女士望著眼前修長高雅的男子。

    藍灰色格子呢西裝休閒中帶著正式,深咖啡色的髮服貼在腦後。他的雙腳在膝處優閒地交迭著,手中的白瓷茶杯與古銅色的皮膚互相暉映。

    英俊的臉龐還有一些細微的傷痕,但已經淡到幾乎看不出來。原本據說裹著石膏的右手也拆掉綁縛。

    一切仍是她記憶中那個完美無瑕的長子形象,從談吐、禮儀、坐姿、穿著,每一吋都無懈可擊。

    「母親。」章柏優雅地放下瓷杯,淡淡一笑。「愛德告訴我,最近妳一直在找我,請問有什麼事需要我效勞嗎?」

    道森女士先望向他身後那扇長窗,窗上的倒影是一個看不出實際年齡的貴婦,儀態與持杯的姿勢都與兒子相仿,金黃色的髮挽成髻,端莊地盤在後腦,精緻妝點的五官僅有一些細微的紋路。

    這樣一幅母子對坐品茶的景象,溫馨祥和得足以當任何一本雜誌的封面,只有在座的兩人知道,他們心靈上的距離相隔多遠。

    道森夫人垂下睫毛,望著杯中晃漾的茶水。

    「事實上……最近確實發生了一些事,我急需聽詢某個人的意見,第一個想到的對象是你。」

    「自然的。」兒子的語調裡帶著淡淡嘲諷。

    道森夫人欲言又止了幾次。

    「柏特,是查爾斯的事……」

    「查爾斯的什麼事?」他的神色平靜,彷彿一點也不意外。

    「查爾斯已經失蹤了好幾個星期,現在據說連警方都在找他。柏特,你一定要幫我找到查爾斯,在一切太晚之前。」道森夫人放下瓷杯,露出一絲急切之色。

    「太晚?您是指對什麼事情而言太晚?」他禮貌地問。

    「當然是在警察找到他以前!」道森女士擔憂地按住胸口。「他們的說法翻來覆去,一開始只告訴我警方將他視為重要證人,必須找到他,後來又改口說……說他犯了罪,他們打算通緝他!天哪,這會是多大的醜聞啊!」

    「道森家當然不能容忍醜聞發生。」

    「我知道一定是你運用了影響力,這個新聞才沒有在社交圈蔓延開來,但是我實在太為查爾斯擔心了。」道森女士懇求地望著他。「柏特,他是你的弟弟,你會幫助他的吧?」

    章柏言突然覺得非常的疲憊。

    眾人不願告訴他母親太多細節,是因為大家都相信她一旦知道查爾斯的罪有可能被判死刑時,必定會竭盡所能的幫助查爾斯逃逸。

    但是她的兒子不只一個!她也是他章柏言的母親,她也應該要保護他。

    長腿從膝上放回地面,他淡淡一笑。

    「妳知道警方為什麼要抓查爾斯嗎?」

    「警察來找我訪談的時候,語焉不詳的;愛德說他犯了殺人罪,可是我想,這一定是誤會。查爾斯這輩子都是循規蹈矩的孩子,頂多是大學時期被搜到抽大麻,有點小紀錄而已……但是年少輕狂的時候,哪一個年輕人沒抽過大麻呢?」她急切地道。

    「他們沒有開玩笑,查爾斯確實殺了人。」章柏言平穩地直視母親。「事實上,他已經殺了七個人,下一個想殺的人是我。」

    「不!這不是真的!」道森女士倒抽一口寒氣。

    「所以我骨折的右手和肩膀上的槍傷都是幻覺?」他冷冷嘲諷。

    「柏特,你知道查爾斯有多羞怯內向,他連一隻小鳥都不忍心傷害,怎麼可能會去殺人呢?」道森女士慌亂地說。「你親眼看到是他開的槍嗎?」

    「當時已經是深夜了,他等在公司停車場的出口,一個攝影機照不到的死角。只有查爾斯這麼瞭解公司的地形,知道我的車停在哪裡,每天幾點離開公司。」

    「但是那也不能證明就是他啊!章氏總公司有數百名員工,任何人都有可能知道這些事。」

    「他跳到我的車子前把我攔下來,衣服是當天查爾斯穿的衣服,公事包是查爾斯慣拿的公事包,連聲音都是查爾斯的聲音!妳以為我會在半夜的路上,隨便搖下車窗,和一個攔路的陌生人說話嗎?」

    「然後……他……對你開槍?」道森女士的脖子像被人掐住。

    「他猝不及防的出手,用公事包將我打昏,等我清醒過來的時候,肩膀上多一個血洞,車子的油門被木棒卡住,正以時速八十公里衝向一棟磚造建築物,再接下來就是我已經躺在醫院裡,所有人都告訴我我的命有多大,才能從槍擊和車禍中活下來。」他嘲諷地道。「或者,這對妳來說完全不重要?」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道森女士喃喃地道。「他為什麼要殺你呢?你們兩個雖然不親近,但是他完全沒有理由殺你!」

    「這個妳就得問查爾斯了。」他欠了欠身站起來。「如果妳沒有其他事情的話,我得先離開了,稍晚還有一場記者會需要主持。」

    「柏特,這其中一定有什麼誤會!我不可能錯看查爾斯錯到這麼離譜。」道森女士懇求地拉住他的手。「求求你,你一定要趕在警方之前找到他,我相信查爾斯一定有一個完美的解釋。」

    「妳何不乾脆要求我自殺,省了查爾斯一頓工夫?」

    他冷酷的視線讓他母親一縮,道森女士痛苦地閉上眼睛。

    「我知道你一定認為我是個糟透了的母親……」

    「無妨,因為我也是一個糟透了的兒子。」他的語氣轉為自嘲。「幸運的是,我的兒子有一個美麗溫柔的母親,他不會像他的父親一樣不通人情。」

    道森女士倏然睜開眼睛。「你、你有一個兒子?」

    「我甚至結過婚,雖然很短暫。但,是的,那樁婚姻讓我擁有了一個兒子。」在母親能說任何話之前,他舉起修長的食指阻止,「不必覺得愧疚,因為我也是最近才見過我的兒子。看來這是家族傳遺,我們都不知道怎麼當個令子女滿意的父母。」

    「你從來和我不親近……你總是只聽你父親的話……我無法靠近你……」道森女士的語音極為微弱。

    「是的,所以我說了,妳不必覺得愧疚,因為我本身就不是一個好兒子。」

    離開前,他在喝茶室的門口站住,卻不轉身。

    「但是,我雖然不是一個好兒子,卻仍然是妳的兒子,希望妳有空也能考慮一下我的福祉──關於查爾斯的事,請恕我無能為力。」

    他無聲地離去。

    *********

    章柏言透過私人通道和電梯直接上達總部八十七樓,一打開自己的辦公室門,幾條人影團團地圍過來。

    「柏特,你跑到哪裡去了?司機送你到醫院拆完石膏,你卻自己把車子給開走了,接下來的兩個小時沒有任何人聯絡得上,你知道我有多擔心嗎?」愛德似要一口氣把煎熬了數小時的悶氣吐出來一般。

    「我不是三歲小孩,我知道如何照顧自己。」章柏言簡短地說。「記者會幾點開始?」

    「八點半。」他的執行秘書莎拉擠進最前線。「今天晚上公關部先安排了一場宴請股東的餐會,明天才是記者會。這兩天都邀請了媒體到場,因為您消失了一段時間,預計應該會有不少媒體出席。」

    「還有一個小時,我到後面換件衣服,你們出去等我。」他看一下腕表。

    辦公室後方有一間套房供他加班休息用,章柏言鮮少在公司過夜,但是會掛幾套正式西裝在裡面,以備不時之需。

    愛德對其他人點點頭,悄步跟在他身後一起進入私人套房。

    「你還有什麼事嗎?」章柏言一回身關門就看到他。

    他的面部線條緊繃,口氣僵直。無論剛才到哪裡去,心情必然欠佳。愛德想起在紐澤西那個笑容可掬的青年,突然覺得有點懷念。

    「我能請問你上哪兒去了嗎?只是單純好奇而已。」

    「見我母親。」章柏言看他一眼,終於回答。

    「你沒有跟她說什麼不應該說的話吧?」愛德登時憂心忡忡。

    「怎麼了?我只離開快兩個月,突然之間我變成一個連說話都需要個別指導的低能兒?」他譏嘲道。

    「我只是想……」

    「我完全知道如何應付我母親,謝謝你!」章柏言不欲再多說下去。

    愛德在原地又站了一會兒。半晌,章柏言抹了下臉,低聲呢喃了不知道什麼話。

    「你的手機借我。」他抬起頭望向律師。

    愛德從口袋裡掏出一支折迭機遞給他。

    鈴聲響了兩下便被接起來。

    「哈囉?」他母親的招呼裡含著幾不可見的鼻音。

    「我是柏特。」頓了一頓,他才開口。「關於剛才的事……如果警方真的找到查爾斯,我答應資助他一切必要的法律援助,這是我的底限。」

    對端沒有立刻應答,一陣不穩的呼吸聲隱約傳過來。

    「……那就夠了,謝謝你。」鼻音比剛才更明顯了。

    「妳仍然相信查爾斯是無辜的,對嗎?」他低沉地問。

    倘若換成趙紫綬,她必然也會像只凶悍的母虎,極力捍衛自己的兒子。

    Hell,不用趙紫綬,若是今天有人告訴他戴倫是個殺人犯,他包準替寶貝兒子請最昂貴的律師跟對方周旋到底。

    無論孩子做了多大的錯事,仍然是自己身體分出來的一部分骨血,這就是為人父母者的心情。

    他以前不懂,他現在懂了。

    「……柏特,如果情況反過來,失蹤的是你而和我通話的是查爾斯,我也會向他提出同樣的要求的。」道森女士輕聲道。

    「謝謝妳。」他靜靜中斷通話。

    愛德接過手機,難以置信地打量他,目光彷彿看到火星人降臨之類的。

    「你、你們在討論的,是查爾斯嗎?」

    「顯然我只有一個弟弟。」

    「我明白,只是……」愛德驚異地搖搖頭。「我很意外你會這麼做。」

    「我可以有一點隱私嗎?」他從衣櫥裡拿出一套鐵灰色西裝,對從小看自己長大的世伯揚一揚。

    「喔,抱歉。」愛德立刻閃出門外。

    房間裡只剩下他一個人。章柏言呼了口氣,把西裝隨便丟在一張椅子上,往床沿一坐。

    今天先坐了兩個小時的車回紐約,去了一趟醫院拆石膏,做追蹤檢查,拜訪母親,再回到公司──他平時的行程比今天不知緊湊多少倍,為什麼就覺得累了?

    眼光瞄向床頭櫃上的電話,定定看了半晌,手指抽動幾下,終究是沒有探出去。

    「柏特!」

    套房門猛然被打開,先聞到一股香風,他還不及看清來者何人,一陣耀眼的金髮劃成光緯,撲進他的懷裡。

    「柏特!真的是你!我聽說你回來了,一時之間還不敢置信!」若妮.哈德森緊緊攀在他懷裡。「柏特,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上哪兒去了?你為什麼沒和我聯絡呢?你知道我有多擔心嗎?」

    「……若妮?」

    「當然是我!不然你以為會是誰呢?」若妮激動地道。

    啊,若妮,他相中的新娘,他最完美的新娘。然後他腦海出現一頭烏黑的髮絲,矮了一大截的玲瓏纖軀,比他手掌還要小的細緻臉孔,與永遠流轉在眸底的溫柔笑意。

    「若妮,我很抱歉。」章柏言藉由起身的動作推開她。

    「你確實應該道歉,將近兩個月沒有任何人知道你在哪裡,我還以為你發生不測呢!」若妮嬌嗔道。

    「若妮,等一切過去,我一定會告訴妳發生了什麼事,但是現在時機未到,我還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他將她牽引到房門外,若妮不由自主地跟著走。

    「我明白,你還要主持餐會……」

    「我只希望妳瞭解,無論已經或將要發生任何事,一切都是我的錯。」他眼底有一抹難解又複雜的神情。

    「柏特,你在說什麼?我一點都不懂。」若妮只覺得心頭毛毛的。

    她印象中的章柏言總是那樣風度翩翩、俊雅體貼,在每一個細節上都完美地呵護討好著她,不曾用這種──直率到近乎「坦誠」的眼神打量她。

    這裡是紐約!坦誠這種特質在兩百年前就失傳了,更不可能出現在深沉的章柏言身上。

    「章先生,CNN財經記者華特先生剛才打電話來,希望在餐會後做一個私人專訪,您想接受嗎?」他的特助一見房門打開,急急地走過來。

    「莎拉,不是現在。」

    「咦?你衣服還沒換好?餐會半個小時後就開始了。」愛德從旁邊的沙發上站起來。

    「章先生,好久不見。」麥特也來了。

    「柏特,你究竟想跟我說什麼?」若妮緊緊抓住他的手臂。

    每一張臉孔都擠在門外,每一雙眼睛都緊盯不放,每個人都想分割一部分的他!

    我要、我要、我要,行程、行程、行程!所有人都對他有所期待,而他卻前所未有地感到厭倦。

    章柏言回眸投向方才沒有伸手去撥的電話。

    終於回到闊別已久的紐約,為什麼他反而興起奔回那座莊園的衝動?

    *********

    長長的鈴聲穿過廳堂,潛入長廊,鑽入門縫,震盪在寂然無聲的大宅裡。

    鈴聲不尖銳,一聲催著一聲,涼夜寧宵,秋蟲私語,窗外有低低的嗚鳴在應和。

    唧唧。鈴鈴。唧唧。鈴鈴。整座深林陪著鈴聲一起催促。

    「哈囉?」

    「我吵醒妳了?」聽見她帶著睡意的鼻音,章柏言不由自主地微笑。

    「還好,我剛上床不久。現在幾點了?」趙紫綬慵憨地揉揉眼睛。

    「剛過午夜不久。」

    「今天回紐約處理的事還順利嗎?」

    「還好,就是忙。」靜夜裡,說話的聲音自然而然的徐緩低沉。「我明天就回去了。」

    這是他第一次打電話給父親以外的人,告訴她自己在哪裡,何時會回家;第一次感覺到這個世界上的某個角落裡,有一個人正在等他。

    這種感覺,很好。

    「你幾點會到?要回來吃飯嗎?」

    她的聲音聽起來還是憨憨的。他止不住想微笑。

    「大概下午吧,應該趕得及吃晚飯。」

    「好,那我等你回來再開飯。」

    報平安已經結束了,其實應該掛斷了,她在等他先掛斷,而他不想。

    章柏言望著旅館窗外的燈火,紐約城也漸漸沉睡了。為了安全考量,他人在紐約,一樣有家歸不得。但,想到那間寬廣卻疏冷的公寓,他也不那麼想回去。

    「當年,妳第一眼看到我的時候,心裡在想什麼?」他忽然問。

    趙紫綬輕嗯一聲,把身後的枕頭拍高,坐靠回去。

    「我在想……這個男人看起來好寂寞。」

    這個回答讓他震撼許久。

    「寂寞?」半晌,他發出一聲不太成功的笑。「據說我是個交遊廣闊的人,光同學死黨就多到足以湊集資金開一家理財公司。」

    「這不是數字的問題。」趙紫綬搖搖頭。

    「所以當時妳是有注意到我的?」他一直以為她在看天空。

    「當然,那附近所有的女人都注意到你了。」

    「還有呢?」他微微一笑。

    「當時你看起來一副很不開心的樣子,不知道為了什麼事情在生氣,我心想,這個男人看起來好像擁有了全世界,為何還是這麼不快樂呢?如果我有機會跟你說話,我一定要問你在不高興些什麼。」

    「後來妳問了嗎?」沒有。

    「沒有。」她的手捲著電話線,清麗的容顏掛著微笑。「我沒有想到你會真的走過來跟我說話,吃驚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當然更想不起來原本想問你什麼。」

    再後來被他一連串的追求沖昏頭了,所以她終也沒問過。

    「紫,妳為何會答應嫁給我?」他終於提出了懸系良久的疑問。

    她也停頓了許久許久,久到章柏言以為電話斷了線。

    「我不知道。」她終於說:「或許我希望能抹掉你眼底的那絲寂寞,或許連我自己也很寂寞,總之,當時就是覺得這是一個正確的選擇。」

    「妳現在後悔曾經嫁給我嗎?」

    「當然不,我為什麼會後悔呢?」她微訝地回應。

    「因為我對妳並不好。」他知道自己絕對是個差勁的丈夫。

    電話那頭響起她清鈴似的笑聲。

    「你怎麼會這麼說呢?你對我並不會不好。事實上,如果要票選優良丈夫楷模,我一定會投你一票。」

    章柏言突然覺得有些惱怒。她為何要用不實際的玫瑰色眼鏡看世界?他是個什麼樣的丈夫他自己知道。

    「我們大多數時間都處在分居狀態,後來甚至離了婚,這就是我對妳不好的證明。」他反駁道。

    趙紫綬柔柔的嗓音從話筒那端傳來。

    「柏特,我們離婚並不是因為你虧待我,而是你不知道自己可以這樣對另一個人無條件付出。」她輕聲說:「我們會離婚,我想,是因為你被你自己嚇到。」

    章柏言震懾得說不出話來。

    不可能的!他並不是真的失憶,他完全知道他們兩人婚姻的真相!

    他是為了向老頭子示威才轉向當時離他最近的一個女孩,接著他追求她,將她迷得神魂顛倒,答應嫁給他,然後他就將她拋開,再沒有用過任何心思在她身上!

    但是……不對,還有一些別的……

    還有一些記憶,溜出他的腦海之外……有一點甜甜的,蜜蜜的,像糖裡調了油那樣纏綿難解的心情……

    他們兩人的記憶,對同一樁婚姻,卻有截然不同的看法。

    他錯失了什麼?是什麼呢?

    「紫,妳愛過我嗎?」

    「當然,不愛你就不會嫁給你了。」話筒那端漾著她低柔的笑聲。「其實我們是相愛的,只是你忘記了而已。等你想起一切之後,就會明白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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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9-1 13:27:09
    第七章

    其實我們是相愛的,只是你忘記了而已。等你想起一切之後,就會明白了。

    突然之間,所有關於那段短暫婚姻的細節全湧回腦海裡。

    趙紫綬沒有說謊,也不是一相情願!他們有過一段極度甜蜜的時光。

    他為什麼會選擇忘記?為什麼會將它塵封在心底?

    租來的車在深夜的高速公路上疾馳,奔騰的心在胸腔內急怦!車首切開迎面而來的寒風,車內的人氣血翻湧如火。

    章柏言想起了他們新婚的第一個週末,為了她說的一句好想念家鄉菜,他陪她逛遍了倫敦大大小小的唐人商店,買一種叫做「空心菜」的東西。

    那種青菜長得怪裡怪氣,菜莖如中空的吸管,菜葉卻是漂亮的竹葉型。當時他們找了許多家商店都找不到,最後她得回學校交論文,不得不失望的放棄。

    他嘴裡不說,只聳聳肩講:反正青菜都大同小異,超級市場裡多得是。但是送她回學校之後,他自己傻傻的開車在整個大倫敦地區尋找,最後終於在一間不起眼的華人商店裡找到。

    直到現在他還記得她下課回家,站在廚房裡,捂著唇不敢置信的驚喜。

    後來她剝了幾顆蒜,邊為他炒那盤空心菜,邊跟他說了一個叫做「比干」的人挖了自己的心,最後卻因空心菜而死的故事。

    他也想起了有一次她感冒發燒──她是那樣的怕冷,一到冬天,總是整個人包得像團棉布球。可是那陣子他忙於手下基金轉投資的事而疏忽了。她本來就不喜歡看醫生,竟然也忍著不說,直到燒到四十多度,整個人講話都語無倫次了,他才被嚇到,火速送她到醫院去,足足住了五、六天。

    章柏言想起了當時的慍怒、自責,以及害怕失去妻子的深刻恐懼。

    另外有更多時候,他們什麼也不需做。他只是在一個尋常的夜晚,深深凝望睡在自己身旁的那張容顏,第一次知道一個人的心裡,竟然會因為容納了太多感情而疼痛。

    一個無意間的反叛,換來了一個墜落。

    他前所未有的墜入愛河裡,那樣深,那樣無法自拔。

    甜蜜的愛情讓他猶如長了一雙翅膀,每分每秒彷彿都飄浮在雲端。他習慣的精明算計、理智現實,在有她的世界裡反倒顯得荒謬無比。

    然後,事情就發生了。

    父親重病的消息傳來,他們被迫回到美國!他先將妻子安置在波士頓的公寓裡,回紐約處理繼承家族事業的事宜。

    現實世界猝不及防地湧來!他彷彿一個長期沉浸在溫泉裡的男人,卻突然被丟到冰冷的蓮蓬頭底下,所有的玫瑰色夢幻轉眼間沖刷殆盡。

    章柏言想起自己「醒來」時感到多麼羞愧。

    他是章柏言,驃悍的章家後代,未來香料王國的繼承者!原只是一個對父親的小小報復,他卻讓自己墮落至此!

    從交往到新婚才不過九個月,他竟渾若無覺地陪一個小女人玩著愚蠢的愛情遊戲。

    這就是他千方百計將她拋開的原因。

    有她在身旁時,讓自己變得開懷柔軟是如此自然的事,以至於離開她身邊,又深深覺得之前的自己愚不可及。

    他像割捨一雙多餘的手或多餘的腳,硬生生將那雙粉紅色的羽翼斬斷。

    章家的男人沒有任何軟弱的空間,他不再需要翅膀。所有飄浮的美夢全部吹破,雙腳狠狠地插入現實的土壤裡。

    在他以為自己已經對愛情免疫了,甚至成功地說服自己「這個女人不適合我」、「她根本無法融入我的世界裡」,然後他去找她談離婚。

    那天晚上,那種濃得化不開的情緒又吞沒了他,於是隔天,他再度落荒而逃。

    他曾以為捨棄趙紫綬便代表回到現實,重新裝上堅強的甲冑;現在終於明白,努力否認兩人存在的愛才是真正的逃避現實,才是真正的軟弱。

    他愛過。他們真的愛過。他為什麼能那樣決絕地將她麼捨?

    車子轉入寂靜的車道,孤聳的宅邸在深夜中顯得無比寂寥。

    但是他知道,在那座黑暗裡有一個瑰麗的珍寶,她靜靜地枕在那裡,靜靜放著溫柔的光。

    他曾經被黑暗蒙蔽而見不到那絲光芒,現在他看到了。

    血流在耳道間隆隆震盪迴響,情潮如萬馬奔騰般飛來。

    矯健的男子身影大步穿越廳廊,樓梯的地毯吸去所有足步聲,迎迓的夜燈如一雙溫暖的手迎接王子進入公主的殿堂。

    他在黑暗中看見床上的微微隆起,她是如此纖巧,以至於整個人鑽在蓬鬆的棉被堆中都像被吞噬了一般。

    「嗨。」撥開層層棉海,露出那一頭青緞似的髮,和一個貝殼耳朵。

    「柏特?你不是明天才要回來嗎?」被中的人嬌憨的揉揉眼睛,努力想醒過來。

    「現在已經是明天了。」他鑽進她身旁的空位,拂開她的髮,吸進她清雅的體香。

    「我以為……嗯……好。」口齒仍纏綿著。

    她迷迷糊糊的模樣可愛透了,一股強烈的愛憐沖刷過四肢百骸,他從不知道自己的心可以為一個女人這樣柔軟。

    「紫。」他輕啄著她的玉頰。

    「嗯?」

    「我愛妳。」

    趙紫綬清醒了一些,她怔怔望著半覆在自己身上的男人,他的眸在長夜中閃閃生光。

    「謝謝你。」她溫柔一笑,輕撫他的頰。

    這不是章柏言期望的答案。

    「妳呢?」

    他言下的不滿讓她淺笑起來。

    「我想我也還愛著你。」偏頭想了一想,她輕笑道:「如果不是因為事後你會把這一切都遺忘,我一定不會告訴你。」

    「為什麼?」章柏言微怔。

    她搖搖頭,不再說話了。

    不妨,他不會再逃避這段感情。他曾經不夠勇敢到足以承負她,現在一切都不同了。她和戴倫都是他的生命,他們還有無窮無盡的未來可以討論愛情的問題。

    「我想起了一件事。」他輕語,執起被角搔搔她的鼻頭。

    她皺皺鼻子,拍了他一下。

    「什麼事?」

    「妳還欠我一個吻。」

    眸底的睡意完全消失,跟櫻唇同樣張成一個圓圓的O。

    章柏言輕笑一聲,吻了上去。

    趙紫綬猶然迷迷糊糊,不知道他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眼前,在她的床上,吻著她。

    但掌下的肌肉是如此堅實,男性的氣息是如此沉穩好聞……就沉淪一下吧!又何妨呢?她厭倦了一生都在循規蹈矩。沉淪一下,當夢境醒來,他回去他的世界,她回去她的世界,一切都像沒發生過一般。

    一朵櫻紅為他的唇綻開……

    記憶深處的美夢再度上演!距離上一次,真的已經是四年前了嗎?曠別的感覺是如此遙遠,熟悉的香甜卻又是如此清晰。

    循著記憶中的線條一路摸索,礙事的棉布睡衣漸次脫離。她的曲線一如他印象中的,絲毫不曾因時間或生子而改變。她怎能如此完美?

    「柏……我……我不……」

    「噓,我知道。」他吻著她赧紅的臉蛋,順著脖頸的曲線一路往下,吮吻在酥胸盛開的那抹嫣紅。「妳還是跟以前一樣羞怯……」

    「柏,我……」螓首難耐地在枕間轉動。

    「記得以前我得試多少方法,才能引誘妳主動吻我嗎?」他輕笑,拇指在另一側嬌紅上揉捻。

    她頰上的紅澤因回憶而透得更深。

    「我得假裝敲到頭或撞到腳,才能換到一個吻……」他吻她雙峰間的凹陷。

    「或是把妳的筆記型電腦藏起來,等妳四處找不到的時候,奇跡般的在一個只有我會發現的地方將它變出來……」拇指與吻在兩朵蓓蕾上交換。

    「或是做一些會讓妳驚喜的小事……」唇往下游移,到如鈕扣般可愛的肚臍。

    「更多時候,是將妳吻得神魂顛倒,然後妳就會忘記害羞了。」磨人的唇繼續下移……

    枕上的佳人倒抽一口氣,緊緊揪住他的髮。

    「柏特,柏……」

    「我在這裡。」

    他回到她的唇上,深深吸吮她,在她耳畔低語一些甜蜜的話,讓她探索自己;然後一點一滴地哄騙、勾引,對他施與相同的魔法。

    他毫無障礙的侵入她的深處。結合的那一刻發生時,兩人同時吐出長長的一口氣。

    「想飛嗎?親愛的。」

    「嗯……」

    「那就一起飛翔吧。」

    潔白巨大的羽翼從肩後舒展,隨著一陣又一陣的盤旋之勢,兩人一起衝向天際──

    ******

    「小鬼,你在做什麼?」

    「我在蹲得圓圓的。」

    「為什麼要蹲得圓圓的?」

    「……就是蹲得圓圓的啊。」

    「對不起,這個問題太不上道了,爹地陪你一起蹲得圓圓的好了。」

    「好啊。這邊給你蹲。」

    「戴倫,這裡平時沒有小朋友陪你玩,你會不會很寂寞?」

    「我有朋友啊,有很多很多朋友喔。」

    「哦?你的朋友在哪裡?」

    「在家裡,媽咪說以前有朋友,現在沒朋友,然後回家就有很多新朋友,所以有朋友。」

    「嗯?媽咪是說回家會有新朋友?」

    「不然你問媽咪,媽──」

    「不用了,不用了。戴倫,你蹲那麼久腳不會酸嗎?」

    「……好像會。」

    「那要不要抱?」

    「好,大地抱。」

    「嘿,你覺得我們一邊抱,一邊來練習一下正確的發音如何?」

    「什麼是『發暈』?」

    「來,跟我一起說:『爹地』。」

    「大地。」

    「爹──地──」

    「大──地──」

    「不是『大』,是『爹』。來,試試看,『爹』地。」

    「『滴呀』地。」

    「……如果不是你練習得真的很用力,我一定會認為你是故意的。」

    「呵呵呵。」

    「啊,我知道了。來,再來一次,跟我一起說:『大地』。」

    「爹地。」

    「大──地──」

    「爹──地──」

    「大地,大地。」

    「爹地,爹地。」

    「好極了,你以後就這樣叫我『大地』,知道嗎?」

    「呵呵呵。」

    「小鬼,我愛你。」

    「呵呵呵。」

    ******

    大門被砰的一聲撞開來。

    章柏言從膝上的產業雜誌抬起頭來,一團黑壓壓的人影同時衝進客廳裡。

    「抓到查爾斯了!」

    愛德振奮的叫喊讓他眼底的安逸立刻轉換為銳利。

    「何時抓到的?」章柏言放下雜誌,大步走向玄關的一群人。

    「今天早上!我一接到消息就立刻趕過來,一切終於結束了!」愛德緊緊抓住他的肩膀,比當事人更激動。

    章柏言猶想問更多問題,一道溫暖的香軀撲進他懷裡。

    「噢,柏特!我來了!我是來接你回去的。」若妮.安德森激動的程度不亞於愛德。

    「若妮……」

    「柏特,我真是非常非常非常抱歉!警方一抓到查爾斯之後,麥特和愛德便把一切的事情告訴我了,真抱歉我竟然誤會了你!」

    章柏言不及把美人兒從懷中帶開,另一道嚴肅的身影隨即閃到他面前。

    「章先生,很高興查爾斯的問題終於解決,但是我剛發現了一個新問題,公司裡有人在大筆挪用公款……」

    「好了!一個一個來!」他怒道。

    所有人登時凝住。

    章柏言一一打量,除了這三個擠成一團的人之外,外面還有兩名FBI探員模樣的人正等在門廊上。愛德、麥特等人各自開了自己的車來,原本冷清的車道上擠了好幾台車。

    「愛德,查爾斯現在人在哪裡?」他肅厲的態度讓其他人暫時冷了下來,若妮順勢偎回他懷裡,章柏言先不急著理她。

    「佛羅里達。警方在棕櫚泉的一棟老人公寓裡找到他,他的狀況有點憔悴,現在紐約警方正在送公文,希望在三天內引渡他回紐約州接受審判。你可以回家了!」

    章柏言的反應沒有眾人期望中的熱烈。

    「如果查爾斯已經被警方逮捕,你還在這裡做什麼?」

    愛德頓時想起章柏言承諾母親會提供查爾斯法律援助的事。

    「我是你的律師,而你算是這宗刑案的受害人之一,在法庭上會有利益衝突的考量。不過你放心,我已經請『羅氏父子律師事務所』的首席刑案律師接手這件案子,他們已經趕往佛羅里達瞭解情況了。」

    章柏言點點頭,轉頭問麥特。「你這裡又查到什麼問題了?」

    「之前查爾斯帶了一筆公款逃逸,只是為了保險起見,我和其他會計師覺得應該順勢核查一下公司的帳目,結果我們發現,最近和加勒比海往來的資金流向似乎有一些問題……雖然這和查爾斯的事無關,但我們認為您最好回紐約處理一下。」

    「嗯,知道了。」章柏言低頭望著貼在他懷中的女人。「若妮,我說過我們需要談一談……」

    「哦,柏特!沒有關係的,一切我都明白。」若妮泫然欲泣。「之前我不知道你的生命受到威脅,還以為你變心了,你知道我的心有多痛苦嗎?」

    「若妮,聽我……」他把美人推出懷裡,保持一臂的距離。

    「查爾斯被逮捕之後,麥特告訴我,原來你不讓我陪在你身邊,是為了保護我。你擔心查爾斯會一路找到你,並且傷害跟你住在一起的人,才不得不把我蒙在鼓裡。我聽到之後心情真的好激動!」若妮輕咽一聲,再度撲進他懷裡。「柏特,你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保護我,我終於能確定你的心裡有我,你是愛我的!噢柏特,我也好愛你!」

    「若妮……」

    「你一切都好吧?看看你,都瘦了。愛德說,他找了一個不相干的朋友來照顧你,為了不引起對方的懷疑,你住在這裡養傷的期間還得偽裝失憶呢!」若妮忍不住破涕為笑。「我真想看你裝失憶那種傻里傻氣的樣子呢!我看愛德都可以到電視台當編劇了。」

    一聲淺淺的推門聲引起他的注意。

    趙紫綬茫然的站在門口,望著一群不速之客,和他懷裡的糾糾纏纏。

    章柏言心頭一緊。該死的!她聽到什麼?

    「紫!」

    她舉起一隻手阻擋他靠近自己。

    「戴倫不見了……」茫然的神色在眸底越來越濃。「什麼偽裝失憶?所以你從頭到尾都沒有失憶?」

    他緊緊扣住她的雙臂,用自己的背影阻擋其他人的視線。

    「我只是想保護妳。在案情未釐清之前,有許多事情妳並不適合知道。」他趕緊說。

    「什麼事情讓我知道之後會有危險?發射核彈的密碼嗎?」

    她的視線仍然停留在他背後的那群人裡,那種空茫的語調讓章柏言感到憂心。

    「紫,看著我。」他輕搖晃她一下,「看著我。」

    她的眼光終於回到他線條緊繃的臉龐。

    「紫,我發誓,我本來就打算在一切結束之後和妳談,我有許多話必須告訴妳。」

    像跟那位若妮談一樣嗎?

    趙紫綬掙開他的手,「我不在乎。」

    「紫……」

    「我說過了,我不在乎!我現在只在乎一件事,戴倫不見了……」她捂著胸口,覺得自己快透不過氣。

    「為什麼不見了?」

    「他本來還好好的在旁邊玩,我在剪花木,他一直停留在我的視線範圍裡。」她的眼眶浮上淚水。「然後大路上有車子來來去去的,戴倫一如以往跑到林子邊緣觀看,可是我仍然可以看到他的背影。我只是低下頭剪一段樹枝再抬起來而已,我發誓,前後不到五秒鐘,然後……」她哽咽了一下。「他就不見了。」

    「噓,我相信他沒有事的,只是躲在林子裡玩而已。我們都檢查過附近的環境,林子裡沒有樹洞或縫隙之類的地點,會害人跌下去。我們一起去找他。」章柏言輕聲安撫她。

    「我一直在林子裡叫他的名字,可沒有人應聲。後來我假裝生氣了,要他立刻出來……戴倫最怕我生氣的,如果他聽到我這樣喊他,一定會出來的……可是林子裡完全沒有人影……」趙紫綬忍不住埋進他的胸口,哭出聲。「我發誓我的眼睛真的只移開五秒鐘而已……」

    「愛德、麥特,我需要你們的幫忙!」他緊擁著哭泣的愛人,回頭叫人,「麻煩你們一起在附近找一找,外面那兩位探員也請一起幫忙搜尋。戴倫是個三歲大的小男孩,黑髮黑眼,今天穿一件白底藍紋的套頭毛衣和深咖啡色長褲──紫,妳何時發現他不見的?」

    「大約二十分鐘前。」她顫巍巍地抬起頭,「你想,會不會有流浪漢帶走他了?或是有什麼我們沒有發現的陷阱或地洞……他說不定受傷了……」

    「親愛的,妳先不要想這些事折磨自己,我相信戴倫應該是去追松鼠或野兔,不小心跑太遠了,我們七、八個大人一起出動,一定很快就能找到他。」章柏言柔聲安撫。

    「我們馬上去!」麥特即知即行,立刻大步走向門廊,跟兩位探員交頭接耳。

    「他是在右邊的那一塊樹林裡不見的!我教過他不可以跟陌生人說話,所以你們如果找到他,可以用手機叫我過去,不然他可能不願意跟你們回來。」趙紫綬吸吸鼻子,勉強自己振作起來。

    「找到戴倫的人,留在原地陪他,用手機聯絡。」章柏言簡潔地傳令下去。「我們現在立刻出發。」

    鈴──鈴──

    難得響過幾次的電話鈴在此時催響。

    「說不定附近的人撿到戴倫了。」章柏言大踏步走過去,按下免持聽筒的通訊鍵。「哈囉?」

    先是一陣刺耳的嘰喳聲和空氣音,沒有人回話。

    「哈囉?」

    窸窸窣窣,話筒似乎移動了一下,背景雜音降低了一點。

    「哈囉?」對方若再不回答,章柏言的手指已經準備切斷通話。

    「害怕嗎?」一個蓄意壓低嗓音的沙啞男聲響起。

    「你是哪一位?」

    「擔憂嗎?著急嗎?想要立刻找到他嗎?」詭異的男音桀桀怪笑著。「失去心愛的人,感覺很痛苦吧!」

    「戴倫是你帶走的嗎?你究竟是誰?」章柏言沉聲低喝。

    趙紫綬緊緊揪住胸口,蒼白的臉色彷彿隨時會暈過去。

    「和你的兒子說再見吧,章先生,你再也見不到他了。」

    喀咚一聲,電話切斷。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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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9-1 13:27:31
    第八章

    章柏言利用了她!

    他利用了他們!

    她不介意自己被利用,但為什麼要把戴倫牽扯進來?他只是一個孩子……他是他的親生兒子……他怎麼忍心……

    「他欺騙我。他一開始就知道我和戴倫來紐澤西州可能會遇到危險,但是他隱瞞了事實,欺騙我們……」趙紫綬的臉埋進雙手,整個人在巨大的床墊中顯得嬌小無依。「如果我知道有人在追殺他,我一定不會把戴倫帶來的。他怎麼可以……」

    梅蘭妮坐在床沿,伸手摟住她輕聲安慰。

    她本來以為再度聽見紫綬的消息時,應該是他們母子已經搬好家,定居下來,沒想到在自己不知不覺間,發生了這許多事。

    她和紫綬相識,是因為這個台灣女孩搬到她的老家「梅肯」。當時她剛辭掉在曼菲斯一間律師事務所的職務,搬回梅肯小鎮自行開業,一面照顧剛中風的母親,而紫綬就是在地區醫院服務的一名義工,定期會來探望她母親,三個女人因此而相識。兩年後,她的母親過世了,而她和紫綬的友誼也越來越深。

    紫綬並不會特別天真,她對人生自有一番實際的看法,偏偏她的心很軟……長她六歲的梅蘭妮一直認為,若有一天紫綬會惹上麻煩的話,只有可能是她的心軟引來的。這下子可不應驗了嗎?

    「如果我知道妳會先繞到紐澤西來照顧那個混蛋前夫,我說什麼都會阻止妳!」火性子多年不改的梅蘭妮忿忿道。

    「對不起,我好笨……」趙紫綬抱住曲起的膝蓋,整個人縮成一團。

    梅蘭妮歎了口氣。現在不是落井下石的時候!

    「警方和鎮上的居民已經組織搜索隊,全力在找尋小乖了。現在才過十幾個小時而已,距離三天的黃金救援時間還有一陣子,我們一定能及時找到他的。」

    「我怎麼會如此愚笨?我怎麼會相信他呢?」她破碎地低泣。

    過去幾天的恩恩愛愛,交頸纏綿,在此時看來就像一個天大的笑話!

    她只是個備胎而已!因為章柏言不打算拿自己心中如珍寶一般的未婚妻冒險,所以不惜將她和他的親生兒子騙到紐澤西來。

    她和戴倫都是可以被犧牲的,但是那個若妮不可以!

    其實她不介意章柏言不顧惜她,她早就知道他對她沒有足夠深的感情;如果只是情感上的欺騙,她可以一笑置之,離開時跟來時一樣,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但是他不能拿戴倫來涉險!

    「老天,戴倫是他的親生兒子……一個連自己的兒子都可以犧牲的男人,他還有心嗎……」她哭得聲嘶力竭。

    連續十幾個小時不吃不喝不睡,長期處在壓力之中,梅蘭妮知道她已經在精神崩潰的邊緣。

    現在只要電話響一下,紫綬就像觸了電一般,瘋狂的跑到書房搶話筒,不准監錄的警方或任何人接聽。她已經近乎歇斯底里,甚至一看到章柏言就受不了,幾次差點因氣厥而昏了過去。

    一開始姓章的猶試著要接近她、安撫她,但是紫綬像只刺蝟完全拒絕他的接近。最後為了讓她的情緒平撫下來,他不得不待在紫綬看不到的房間裡。

    這可一點都不是難事呢!梅蘭妮扁了扁唇想。現在紫綬除了去書房之外,連自己的房門都不願出去,倒是便宜了那個在外面作威作福的混帳前夫。

    唔,想到章柏言佈滿血絲的雙眼,整個人像被紫綬的恨意打敗了一般……好吧,或許他沒有作威作福,但是一樣混帳就是了。

    「紫綬,冷靜點,試著睡一下好嗎?妳不能再強撐下去了……」

    「那個人要的是章柏言,為什麼要帶走戴倫?戴倫根本不應該來這裡的。章柏言……我恨他!如果戴倫出了任何意外,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他!」

    章柏言靜靜站在走廊上,後腦貼著房門,閉上雙眼。

    「柏特……」麥特輕喚。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章柏言,看起來簡直像──被打敗了!

    一個被打敗的章家男人,這簡直是匪夷所思的事。而且,章柏言不是被綁走戴倫的那個人打敗,而是,被房內那名女子的恨意……

    麥特若有所悟地看著主子。

    或許,查爾斯事件衍生出來的,不只是一段單純的度假和養傷而已。或許,有更多複雜的情緒滋生而出。

    「什麼事?」章柏言抬起頭,眼神陰鬱。

    「FBI這裡有了重大的突破,請你來書房一趟。」

    章柏言輕嗯一聲,大步邁向書房。

    所有的監聽儀器都架在此處,隨時等待對方再打電話進來,辦案的警察也以此處為臨時總部,書房裡隨時都有七、八個人擠在這裡。

    「麥特說你們有事找我。已經有戴倫的消息了嗎?」一進房內,他習慣掌握一切的霸氣自然而然流露。

    「不,但是我們有了更重大的突破。」承辦查爾斯殺人案的探員丟出一顆炸彈。「剛才我的同事從紐約打電話過來,有可靠的證據顯示,所有的殺人事件都不是查爾斯做的,而是他的男友狄尼托。」

    「什麼?」章柏言冷漠的神情若有一絲波動。

    「其實整個案子一直有一些疑點我們解不開。儘管所有證據都指向查爾斯,包括警方在他的住處搜出被害人的遺物、他和所有被害人的關係,以及他在事發第一時間立刻逃逸等等。我們的行為調查組人員提出的罪犯側寫,也和查爾斯符合度極高。」探員低頭翻閱桌上的一份文件,念道:「這個罪犯本身教育程度良好,出生於中上程度的家庭,性格一絲不苟,平時與人溫和的印象……」

    「請直接切入重點。」章柏言斷然揮揮手。

    探員清了下喉嚨。「抱歉,重點是,查爾斯幾乎符合各種條件,只除了──潛在性的暴力行為。查爾斯從來不曾有過如縱火、和任何人爆發激烈衝突等等會引起警方注意的歷史。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乖乖牌。」

    「這和他的男友有何關係?」章柏言的眸危險地瞇了起來。

    「我的同事剛剛從紐約傳真一份文件過來。」探員又低頭翻開另一份資料夾。「狄尼托也是出生在極為富裕的巴西家庭裡,二十歲之後來到美國求學,便一直住在這裡。他擁有和查爾斯相仿的教育背景,相同的交友圈,不同的是,狄尼托的父親在六年前破產,但是他拒絕回巴西過窮日子,所以後來在美國留置的期間,幾乎都是靠查爾斯接濟。」

    「狄尼托性格暴躁,曾經因為自己習慣的座位被同學搶走而打斷對方的鼻樑;對查爾斯有極高的佔有慾,不允許他跟任何人太接近,甚至曾經威脅一個對查爾斯示好的女同學,而且試圖切斷她車子的煞車線,幸而被校園警衛及時發現。所有被害人都是查爾斯來往非常密切的朋友,密切到足以引起狄尼托的妒意。至於兩位道森家的被害人,我們相信他們曾經想幫助查爾斯離開狄尼托,所以才引來殺身之禍。」

    章柏言低低吐出一個F開頭的字眼。

    「雖然狄尼托經濟上倚賴查爾斯,但是他強勢的性格是兩個人關係的主導者。事實上,他或許就是擔心查爾斯若離開他,自己便無法再過著同樣奢華的生活,所以對查爾斯充滿了控制欲。」探員把資料夾掩上,穩定地看著他。「當警方在佛羅里達逮捕查爾斯時,他的形容憔悴,警方原以為他只是不習慣逃亡生活,可是剛才醫院的驗傷報告傳過來,查爾斯身上除了有大大小小的瘀傷,還有──被侵犯的痕跡。」

    「所以,如果一切是狄尼托幹的,那就合理了……」章柏言的指開節發白。

    「是的。查爾斯只是他的禁臠而已。」探員進一步解釋,「狄尼托到了後期是以恐懼來控制查爾斯。他殺了被害人之後,會一一向查爾斯描述整個過程,並且威脅要以同樣的手法對待他或他的家人,至於警方會在查爾斯的公寓搜出被害人的遺物,也是狄尼托帶過去示威的。他還威脅查爾斯,如果他敢報警,他會告訴警方查爾斯是他的共犯,到時候他們一起下地獄。查爾斯就這樣生活在他的淫威之下,不敢聲張。」

    「那麼狄尼托為什麼想殺我?」

    「因為查爾斯崇拜你!在狄尼托扭曲的心靈裡,他們兩人的關係受阻完全是因為你,查爾斯怕你會瞧不起他,才不敢將他們的戀情公開。只要除掉你,他就能和查爾斯雙宿雙飛了。」一個反社會人格者的邏輯不是正常人能瞭解的。「後來你真的出事了,查爾斯的行蹤立刻被他控制,他隨時在等你死亡的消息傳出來,這段時間,受苦的當然是被他視為禁留的查爾斯。」

    「那個白癡查爾斯!他根本就該在第一時間立刻來找我!」章柏言閉上眼,含在嘴裡低咒。

    「他一定不敢。你知道查爾斯有多怕你……」愛德輕聲道。

    失去心愛的人,感覺很痛苦吧!那個邪惡的男人認為自己害他得不到查爾斯,所以他才帶走了戴倫……

    戴倫,那個永遠快樂、永遠笑呵呵的小傢伙,比他自己生命更重要的小寶貝!

    砰!

    章柏言用力捶了桌子一下,然後額頭抵在交握的手掌上,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不會就這樣束手待斃!

    「愛德,我要回紐約一趟!」他禮貌地起身,一一向辦案人員點個頭,「搜尋戴倫的工作就麻煩你們監督了。」

    直到他離開良久,房內所有人才發現自己屏著氣。

    無論章柏言此刻的怒氣是針對誰,在場的每個人都很慶幸,那個人不是自己。

    *********

    砰!

    「嗚……柏特,我非常抱歉,請你原諒我……嗚……」

    砰!

    「柏特……求求你……嗚!」

    砰!

    「柏特,住手,你會摔死他的!」道森夫人驚慌失措地站在次子身前,不讓大兒子再把他揪起來摔向牆壁。

    章柏言臉色鐵青地盯住委頓在地上的弟弟。審訊室外面的警察有志一同,大家都當做沒聽見緊閉的房門內傳出什麼聲音。

    「你這個混蛋!你為什麼不一開始就告訴我?」

    查爾斯怯怯抬起頭偷瞄哥哥,一和他惡魔般駭厲的眸對上,嚇得再度縮成一團。

    「我很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嗚……」

    「就是因為你的保護和縱容,讓狄尼托演變成今天的殺人兇手!如果你一開始肯說出來,他早就被阻止了,根本不會有後來的受害者!」

    「我不敢……嗚……我很害怕……我不知道你會不會答應幫我……」查爾斯嗚咽地抱緊母親的腿。

    道森女士含著淚,悄悄扶起他。

    「放屁!」章柏言大聲咆哮。「哪一次你惹了麻煩不是我出面擺平的?你學校沒考上,我替你打電話給校長!你沒錢,我給你錢!你找不到工作,我給你工作!只要你們母子倆開了口,我沒有一次不理不睬過!結果呢?你該死的最重要的那個麻煩卻不敢告訴我!」

    「對不起,柏特,求求你不要生氣……嗚,媽,拜託妳告訴他……」查爾斯埋在母親懷裡抽泣。

    「你叫媽就有用了嗎?我兒子現在不知道叫了多少聲『媽』,有誰在他身邊幫忙?你那個變態男友帶走了他!現在沒有人知道他的生與死!」章柏言揮舞著拳頭。若沒有母親在前面擋著,他早撲過去活生生撕裂了他!

    「我真的不曉得狄尼托會傷害你的小孩,我很抱歉……」

    「你是最瞭解他的人,你一定知道他還有多少巢穴!如果戴倫出了什麼事,放心,你們一定不會被警察帶走,因為我會親手處置你們!」章柏言扭住弟弟的衣領,一字一句地迸出口,「我發誓,到時候你們兩個人只會開始祈禱警察趕快出現!」

    「我和他不是一夥的……柏特……」查爾斯幾乎無法呼吸。

    「說!狄尼托躲在哪裡?」

    「我、我只知道他離開我之前,說要去找你……他身上早就沒錢,又在紐約跟蹤了愛德一段時間……我想他一定還在綁走你兒子的那個地區附近……求求你,這就是我所知道的了!」

    「你有沒有任何聯絡上他的特殊管道?」章柏言一把抓住他,查爾斯嚇得尖聲大叫。

    「沒有了,沒有了!不過……不過狄尼托到了哪裡都要叫義大利香腸加鳳梨的披薩,而且幾乎是每天都吃,我以前常笑他這種口味很噁心……我只知道這樣了。」

    章柏言惡狠狠地將他損在地上,大踏步離開。

    「你最好祈禱我兒子沒有受到任何傷害!」

    *********

    逮捕狄尼托的過程出乎意料的順利。

    警方以莊園方圓十五哩為基準,一一查遍所有披薩店。

    聽起來雖然像不起眼的情報,但義大利香腸加鳳梨畢竟不是一種常見的組合。而且買方是天天叫,外送的地點又非一般住家。最後他們過濾出三個人選,另外兩名因為年紀和性別不符合被剔除,剩下的那一個住在法國鎮外不遠處的一間汽車旅館裡。

    據外送小弟的說法,那男人神秘兮兮的,錢都是從門縫底下遞出來,而且一定等到他離開了才肯開門拿披薩。今天早上他剛送過去一個,結果對方湊不出足夠的錢,他還隔著門與那傢伙對罵了一陣。

    「FBI!不要動!」

    戴倫失蹤的第二十六個小時,警方和聯邦探員秘密包圍了旅館房間,破門而入。

    「你們來得太早了,我還沒想好要怎麼處置那個魔鬼的小孩!」房內的狄尼托衣衫襤褸,神情空白。

    他和其他連續殺人狂一樣,在犯案後期行為已經雜亂無章,這個時期往往是他們落網的時機。

    「戴倫!戴倫!」

    FBI探員將小孩抱出來的那一刻,強烈的情緒讓趙紫綬幾欲暈去。

    「待會兒我們會帶他去醫院做進一步檢查,但是他看起來沒有受到太大傷害。」FBI探員小心地將孩子遞進她懷裡。

    距離他失蹤第二十六個小時,戴倫終於回到母親懷裡。

    「戴倫乖乖!是我,媽咪在這裡,老天……真的是你……」趙紫綬緊抱著失而復得的兒子,激切得語不成句。

    「咪……咪?」

    小傢伙昏昏沉沉的,還不知道自己從鬼門關前繞了一趟回來。顯然大部分時間,狄尼托都將他用藥物迷昏,省得醒過來哭哭鬧鬧的。

    章柏言頭一次感謝,狄尼托不是那種以凌虐受害人為樂的變態殺人狂。他的重點只是在殺死對方而已,在他喜歡的時間,用他喜歡的方式。

    「嗨,小寶貝……」章柏言緊緊環抱著母子兩人,沙啞地道:「我很抱歉……現在一切都沒事了。」

    章柏言先吻吻兒子消瘦下來的臉頰,再吻了吻趙紫綬的頭頂。

    兒子平安在懷中,她已經哭到暫時忘了自己先前的恨意。

    一家三口緊緊摟在一起。他們都安全了!這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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