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查看: 1384|回覆: 11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雷恩那]一生只和你相好(溫泉鄉之詩三)[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匿名
狀態︰ 離線
跳轉到指定樓層
1
匿名  發表於 2013-9-14 00:55:49 |倒序瀏覽
一生只和你相好【溫泉鄉之詩三】作者:雷恩那

雖然身為「布魯斯」國際財團總裁的養子兼唯一的繼承人,
但傅尚恩卻不覺得快樂,對他而言,生命的意義只有報恩,
為了報恩,他必須捨棄自我,擔起沉重的責任,
也因此,越美麗的東西,他就越不去碰,
畢竟再如何美好,最後總要從指縫間溜走,
他告訴自己,只要心如止水,就永遠不會感到疼痛,也永遠不會覺得遺憾,
可偏偏那年初夏的海邊,他遇見一個白衣勝雪的女孩——
「山櫻溫泉小館」的余文音,只一眼,她就在他心湖投下巨石,
掀起驚濤駭浪,於是,他開始偷偷看著她,
起初是一次、兩次,然後是一年、兩年,他想,
他可以就這麼看著她,直到很久很久……
喜歡嗎?分享這篇文章給親朋好友︰
               感謝作者     

匿名
狀態︰ 離線
2
匿名  發表於 2013-9-14 00:56:19
第一章

  初夏午後,金色陽光大方地灑落在海面上,隨著潮水來來去去,輕拍著長長沙岸,捲走些什麼,又送來些什麼,重複著相同的動作。那潮浪聲忽緩忽急,但側耳傾聽,其實有著一定的規律。

  夏日的海灘向來不寂寞,雖非周休假日,還是有一些沿著北海岸驅車前來的遊客,興之所至,索性把車停在一旁,脫了鞋、捲起褲管、撩高裙擺,和浪花大玩起追逐的遊戲。

  藍天白雲下,一棟門面油漆成希臘愛琴海風格的咖啡屋,直接坐落在沿海公路邊,低矮的磚牆圍起小巧的庭院,牆門邊掛著老闆娘純手工打造的原木店牌,用藝術字刻出「Blue Bubbles」的字樣,英文字底下還有一排較小的可愛中文字體,寫著「藍色巴布思」。

  天空藍的遮陽傘在磚牆內朵朵綻放,傘下擺著霧面圓桌和成套的椅子。露天的座位雖然沒辦法享受到空調,但海風輕拂、潮聲陣陣,還可以眺望海天景致,因此仍然最受遊客們的青睞。

  小庭院的角落開了一道石梯,往下可以直通沙灘,方便得很。

  此時,兩小一大的身影正從石梯走下,腳尖剛踩到散著暖度的細沙,兩隻小的就分別拉著女人的雙手,硬扯著往前走。

  「姨,大白回來了!真的是大白,我昨天有看到,我沒騙你!」

  「沒騙、沒騙!姨,大白!姨,真的!」

  先開口說話的女孩兒綁著兩根蓬鬆的麻花辮,穿著胸前印有大頭狗圖樣的連身裙,麥色透紅的小臉健康討喜,唇角有兩個小梨渦。

  小女孩名叫田瑤,是咖啡屋老闆娘的孩子,今年暑假過後升小二;而學著人家話尾亂喊一通的小男孩是她弟弟,名字叫作田郁,上個月剛足六歲,吊帶牛仔短褲下的兩隻小胖腿還跑不太快,只是有樣學樣、興奮地扯著女人的另一隻手。

  女人的手很秀氣,指尖圓潤、嫩白透著粉紅,握起來軟得像團棉花。事實上,不僅小手纖細,她整個人兒都秀氣得可以。

  身高一百六十公分不到,套著一件無袖的米白色亞麻連身裙,雙肩纖巧,四肢比例修長,腰間的細帶繫了一個蝴蝶結,在海風的吹拂中,裙擺如波,亞麻布料貼著她的膚,淡淡勾勒出美好的體態。

  她綁著馬尾,發尾隨著移動的腳步晃呀蕩地,輕掃頸後的肌膚,鬢邊和光潔的額上散著毛毛的小髮絲;巴掌大的臉容白白淨淨,像剝了殼的水煮蛋;眉睫又密又濃,把那雙其實不算大的眼睛襯得格外清亮有神。

  女人的五官說不上特別漂亮,給人的感覺卻十分舒服,很順眼、很耐看,是那種氣質取勝的美女,連聲音都似春風。

  「大白不見了好久,跟大白長得很像的大白有好多,真的會是大白嗎?」任由孩子們拉著走,她勾著粉唇、繞口令般地笑問。

  田瑤用力點頭。「就是大白!翹翹的三角耳朵、卷卷的尾巴,額頭還有一塊巧克力。姨,就是它,不會錯啦!」

  「有巧克力!姨,不會錯、不會錯!」田郁仰起胖憨臉又叫又跳。

  余文音反手握住兩姊弟軟呼呼的小手,搖了搖,好脾氣地說:「好,瑤瑤和小郁找到巧克力大白,不會錯,姨跟你們去看。」

  「快點!姨,走快點!大白變得又高又壯,好帥的!」

  「姨,好帥!大白好帥,大白好高好壯~~」

  余文音有些啼笑皆非,雖然楔型涼鞋裡跑進細沙了,仍很配合地加快腳步。「我們要去哪裡找呀?」

  女孩活潑地甩動兩根髮辮,一手抬得高高地指著不遠處。

  「姨,就在那裡啦!告訴你喔,大白跟那個不會說話的『夏天叔叔』一起回來了!」

  夏天叔叔……和大白?!

  心裡一突,余文音循著小手所指的方向望去。

  海邊,那棟兩層樓高的白色小屋如以往模樣佇立在午後的天光下,靜謐謐的,有幾分遺世獨立的味道,挺符合住在裡邊那男人給人的感覺。

  夏天到了。

  他又回來了嗎?

  ☆  ☆  ☆

  大白是一隻流浪狗,去年夏天,它被主人惡意遺棄在海邊。

  大白的血統並不純正,但外型仍看得出屬於秋田犬明顯的三角豎耳和卷卷太鼓尾的特徵。它全身白毛,頭頂中間有一小塊巧克力色的毛,微微吊高的三角眼型,眼珠是深邃又漂亮的茶褐色。

  那個夏天,它成天在海邊徘徊,來遊玩的人常會丟給它一些食物,但住在附近的幾個頑皮小男孩總喜歡拿它當惡整的對象,一會兒在它尾巴上點鞭炮,一會兒還拿塑料袋套它的狗頭,田瑤和弟弟救過大白好幾次。

  小姊弟倆想求媽媽讓他們收養大白,就為這件事,當人家大阿姨的余文音也被兩姊弟請出馬,為他們說了不少好話,不料事情好不容易遊說成功了,大白卻莫名其妙的不見狗影。

  大白的無故失蹤,讓田家小姊弟著實傷心又落寞了好一段時候哩!

  可是現在……

  「姨,到了到了!就在裡面,那個『夏天叔叔』把大白養在院子裡喔!」

  「在院子裡!姨,看,有大白!有大白!」小男孩正值愛「跟」別人話尾的年紀,姊姊說什麼,他都要在後面複製個幾句。

  爬上幾層石階,兩小一大站在白色小屋的圍牆外,牆砌得挺高,余文音踮起腳尖、抬高下巴,好奇地往裡邊瞧。

  小屋好安靜,院子也靜悄悄的。

  一切似乎沒什麼改變,只是草皮有被整理過的跡象,落葉被掃成一堆。再仔細瞄幾眼,垂放許久的百葉窗終於被拉起,透過窗玻璃,隱約可覷見屋裡的模樣,而設在廊邊的水龍頭接著一條長長的亮黃水管,躺在地上的管口還慢吞吞地滲出水來。

  真回來了。這訊息淡淡浮上余文音的腦海,莫名地,唇也浮出一抹淺弧。

  其實挺耐人尋味的,住在裡邊的男人像候鳥隨季節轉變遷徙般,夏天來了,他跟著來,夏天走了,他也不知去向。

  好奇嗎?

  當然。

  她相當喜愛這兒的夕照,當日頭落入海裡前,火燒般的紅光燦爛萬千,白色小屋浸潤在紅霞中,那個時候,院前的小樹會鑲上金衣,白牆會染成奇異的淡粉,玻璃窗也會折射出好幾道光彩,整個景朦朦朧朧、似真非真,比「藍色巴布思」那兒還多了一份純然的寧靜,很美。

  原先是聽開咖啡屋的表姊提過,說這棟海邊小屋的屋主早已遠嫁美國,小屋空著許多年,沒出租也沒轉售,就一直這麼空著,空到最後,鬧鬼的謠言傳得繪聲繪影,而且都快成了大學生們夜遊兼試膽的地方了。

  四年前,那男人突然出現。

  在那年的熱夏裡,他把破舊又髒亂的小屋重新修葺、粉刷,把院前的草皮用心整頓,又不知從哪裡移來幾株小樹種在圍牆裡,可惜那年夏天颱風連連來襲,剛植進土裡的小樹被掃得東倒西歪,最後只有兩株存活下來,漸漸茁壯。

  男人的入住讓白色小屋鬧鬼的謠傳不攻自破,只是臨近的居民又很自然而然地把注意力落在他身上,發現他每年都會在吹起熏風的時候回來,然後安靜地在海邊小屋度過一整個季節。

  瑤瑤給他取了一個綽號--不會說話的「夏天叔叔」。

  她從沒見過他和誰說話,連她自己也不曾和他攀談過,即便心裡的好奇越積越多,多到腦袋瓜裡不自覺地為他編出一個又一個的故事,多到在心中形成某種無法釋懷的浮動,她仍未嘗試主動去認識他。

  至於為什麼?唔……想來是她年紀夠「老」,易感、衝動的青春歲月離她飛遠,覺得有些人、有些事物還是保持些距離來看,所以不強求,一切順其自然。有緣終會相識的,不是嗎?

  「姨,我要看!」見小姊姊自顧自個兒地爬到牆角的大石塊上,霸佔絕佳位置往裡邊探頭探腦,田郁立即蹬著小胖腿,硬要人家抱。

  「你太腫了,姨抱不動啦!」田瑤瞪了愛哭、愛鬧、愛黏人的弟弟一眼。

  「沒有太腫!沒有啦~~」胖頰通紅,嘴癟癟的。

  「就有、就有!」

  「就沒有、就沒有啦~~」黑溜溜的大眼無辜又不甘,差不多要被鬧哭了。

  小姊弟吵嘴的戲碼每天固定要上演個幾場,余文音好氣也好笑,忙彎身下來,安撫道:「小郁圓滾滾的很可愛,不是腫啦,姨抱得動。來,姨抱抱你。」

  「嗯!」他吸吸鼻子,終於露笑,像灌得太撐的糯米腸胖手勾住余文音的頸項。

  細瘦雙臂略微吃力地抱起小男孩,余文音勉強調整了下抱姿,盡量抱高,讓懷裡沈甸甸的小傢伙也能滿足一下好奇心。

  這種偷窺的行徑不太正面,雖然他們看得其實還滿光明正大,但總是怪怪的。

  「好了,大白沒在裡邊,別再看了。」似乎屋主也沒在裡頭,大熱天的,小屋的門窗卻緊閉,也沒聽見冷氣運轉的聲響,該是出門去了。

  「瑤瑤,下來了,我們回去。」

  「等一下啦姨~~再看一下下啦,大白它--」

  「汪汪--汪汪--」

  突地,狗叫聲從身後傳來,興奮又充滿活力。

  攀著人家牆頭偷窺的兩小一大隨即撇過頭,就見那隻大白狗跑得好快,動作利落得驚人,沒兩下就躍上石階。

  「大白!」田瑤尖叫,咚地跳下大石塊。

  她撲過去摟住大狗,人狗相見歡,小臉被濕答答的狗舌用力洗禮,害她邊叫、邊笑又忙著把它推開。

  「姨!大白、大白啦~~」

  懷裡的小圓球蹬著胖腿,余文音只得放小男孩下來,讓他前去加入眼前的「人狗大戰」。她臉容一抬,眸光立即被石階下的男性身影吸引過去。

  是那個不會說話的「夏天叔叔」。

  他穿著簡單的圓領汗衫,套著一條讓他雙腿看起來該死的修長的復古風牛仔褲,黝黑的膚色在午後的陽光下泛亮,兩條肌理分明的臂膀粗獷有力,頭髮被海風吹得亂糟糟,以一種性格的姿態散在寬額上,恰恰遮掩了那兩道眼神,教人看不清瞳底。

  此時,他左手拎著一大袋狗食,右手則扶住扛在肩頭的整箱礦泉水,正徐緩地走上來。

  好高……當他來到她面前,離她僅兩步距離時,第一個閃入余文音腦中的想法就是--這男人真的好高。

  她有些「偷吃步」地微微踮起腳尖,頭頂竟然才勉強構到他的肩膀。

  以往兩人都是隔著段距離,像今天般靠得這麼近的,還是頭一回。這一比……唉~~才體會到什麼叫作「天龍地虎」哪!

  「你把頭髮剪短了?」

  去年夏天,他留著很頹廢的及肩中長髮,今年雖然變了個髮型,還是挺好看的……咦?等等!她剛才說了什麼?!

  她的臉蛋忽地爆紅。

  被屋主堵個正著已經夠尷尬了,她、她她還想怎樣啊?說明自己其實還挺注意他的嗎?!噢~~

  男人面無表情,髮絲遮掠的眼深黝黝的,一瞬也不瞬地注視著她的窘態。

  壓下懊惱,余文音暗暗深吸了口氣,露出習慣性的淺笑。

  她瞥了眼鬧在一塊兒的大狗和小孩,又把眸光移向男人,努力持平音調,不動聲色地換了話題。

  「我們本來已經決定要帶大白回家的,但它突然不見了,還以為再也看不到它,沒想到是被你收養了。」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她不由得開始猜測,也許……他真的不會說話。好怪的人啊!

  「你要不要把東西放下來?這樣扛著不重嗎?」一大箱的礦泉水,少說也要十幾公斤,沉沉地壓在肩頭,他倒像沒啥感覺似的。

  隔著幾縷髮絲,他隱晦的目光湛了湛,幾秒後,薄而有型的唇終於嚅動了下。「比較好整理。」

  「什麼?」秀臉微偏,她聽不懂。

  「頭髮剪短,比較好整理。」

  嗄?!余文音一怔,定定地望著他。

  她嘴掀了掀,三秒過後才緩慢地點點頭,下意識道:「呃……是、是啊,也對啦,夏天到了,短頭髮比較清爽好整理。」

  「嗯。」他低應,仍杵在原處不動。

  氣氛詭怪,又說不上哪裡怪。她不曉得為什麼要臉紅,淡淡地又笑了,想再找些話題沖淡略感緊迫的氛圍。

  「那個……我們是不是該自我介紹一下?你好,我姓余,余文音,文章的文,聲音的音。瑤瑤和小郁是我表姊的孩子,就是那家『藍色巴布思』,我表姊是那家店的老闆娘--哇啊!」

  「汪汪、汪汪汪汪--」

  龐然大物,忽地拔山倒樹而來。

  大白狗玩瘋了,雖然離開一段時候了,靈敏的狗鼻子依然記得美女的體香,強碩的身體猛然奔過來,兩隻強而有力的前腳撲向余文音,後腿立起,那顆口水直流的狗頭幾乎比她還高。

  「姨--」

  小傢伙在喊她,她應該是被撲倒了,大狗興奮過度的叫聲和呼嚕嚕的呼吸聲刺激著她的耳膜,來不及避開,臉蛋已被「洗」了一大遍。

  她忍不住笑出來,雙手推著狗頭,不住地閃躲。

  「大白,不要,你好重……呵呵~~不要啦~~」

  「坐下!」高度的命令口氣驟響。

  神奇地,壓在余文音身上的重量隨即不見。

  她喘息著睜開眼睛,上一秒還在失控狀態的大狗竟然乖乖地坐在那兒,吐著舌頭,那對烏溜溜的狗眼好無辜,覷了眼她後頭的人後,又晃晃狗頭調開。

  她……後頭的人?!

  意識到什麼,她一驚,秀臉迅速往後撇,和男人那雙深目近距離對個正著。

  老天~~她、她她怎麼拿他當墊背,壓在他胸膛上了?!

  「地上有碎石子。危險。」他平淡地解釋,撤回扶在她腰側的大手。

  「啊?喔,我、我……謝謝。」

  他抿唇,搖搖頭。

  感覺一輩子沒這麼尷尬過,余文音七手八腳地從他身上爬起來,將幾絲亂髮塞到耳後,心跳得好快。

  兩隻小的此時站在她身邊,正眨巴著眼睛直盯著人家。

  「叔叔,原來你不只會說話,還會訓練狗狗耶!你說『坐下』,大白就乖乖坐下,真是酷斃了!」

  小男孩呵呵笑。「斃了、斃了~~」

  男人爬起身來,沉默地拾起適才拋到地上的狗食,跟著又扛起礦泉水,沒再多瞧余文音一眼,舉步往圍牆邊一扇原木門走去,把三個大人、小孩和一條狗留在原地。

  「叔叔,我們可以帶大白去沙灘那邊玩嗎?」田瑤衝著他的背影問。

  高大的身影略頓。

  「嗯。」隨意淡應了聲後,他一腳抵開木門,走進。

  「耶!萬歲、萬歲~~」

  「萬歲、萬歲、萬歲!」有樣學樣,田郁學著姊姊高舉小胖手,胡亂揮著。

  「走,回家拿閃光飛盤,還有大球和小球。大白,來啊!快來~~哈哈哈~~」兩條麻花辮快樂地飛晃,小小身子帶頭跑,沖得好快。

  「汪、汪汪汪--」會凶它的主人不在嘍!大狗恢復愛鬧、愛玩的本色,邁開四隻狗腿狂追。

  「姨,拿飛盤!有閃光的喔!」男孩扯著她的裙。「姨,快點、快點!」

  「好,姨快點。」雖然由著孩子將她拉走,但余文音的腳步卻有些遲滯,克制不住地頻頻回望。

  咬咬唇,心浮動著,她發現,他剛剛扶著她腰身的那只臂膀,手肘和上臂應是擦傷了,正微微沁出血珠……

  ☆  ☆  ☆

  立在白色小屋的二樓,長著粗繭的手指扳下百葉窗,透過細縫,男人沉鬱的眼覷著窗外。

  金陽如粉,在他湊近窗邊的黝臉上印出條條平行的光。

  眉峰淡蹙著,他雙眼微瞇,仍直勾勾地盯著不放,彷彿外邊正上演著一出精彩絕倫的好戲,若不小心錯過一丁點兒的細節,將成為心口永恆的遺憾。

  窗外,他的院子綠草如茵,他親手種植的小樹枝椏已豐。視線再大膽些地往外擴開,遠遠天際像一大塊調色盤,金色、紅色、橘色,大筆渲染開來,當中又低調地畫過幾筆灰藍。

  歸鳥掠過,海面漸起變化,泛光的沙灘上遊客已稀,但那兩個孩子仍帶著大白狗又叫又跳,在一波波的潮水間相互追逐。

  他們玩著一種奇異的飛盤,投出去時,旋轉的邊緣會發出七彩螢光,讓他聯想到掛在美容院門前的七彩霓虹燈。

  大白狗對那個會發亮的飛盤鍾情得不得了,追著飛盤亂吠,跳上跳下,興奮過頭的叫聲清楚傳來。

  他眼神一黯,視線再次鎖定某個點。

  那個焦點很秀氣、很纖細,白浪激吻著她的裸足,綻開朵朵浪花。是一個多小時前被大狗撲進他懷裡的那女人。

  她仰頭笑著,裙襬已濕。

  他幾乎能捕捉到那清脆且溫暖的音浪,像極了首次瞧見她的那個初夏,只不過當時沒有大狗,小女孩較現在更稚嫩些,小男孩走路還搖搖晃晃的,而她穿的是一襲剪裁樸素的雪紡紗洋裝,白衣勝雪,裙浪隨著她的笑蕩漾著。他羨慕刷過她小腿的浪潮,羨慕那些教她裸足踩過的細沙,羨慕得差些不能呼吸,羨慕得……心痛。

  胸口灼開熟悉的熱意,帶著奇特的刺疼,他漸能分析這樣的感受,是因為過分渴望某種東西,既渴望卻又害怕,只能消極地選擇旁觀,以為靜靜的幾眼就能填滿那個黑洞。

  可惜,黑洞深不見底,要不然他不會一次又一次地回到這個亞熱帶的小島,不會守著一整個夏,只為偷看她。

  第四個夏季了吧……低低地呼出口氣,他下意識地握緊五指,碰觸了她身體的感覺還留在掌心,既麻又熱。

  驀然間,她笑容猶掛在唇邊的臉蛋轉向小屋這邊,明明曉得她不太可能察覺到他的偷窺,他心頭仍是一顫,迅雷不及掩耳地放掉百葉窗,往後疾退了一步。

  他還要脫軌到什麼地步?

  薄唇抿出一抹自嘲,他定在原地好半晌,最後還是抵擋不住誘惑,再次趨前扳開窗葉。

  沙灘上來了另一個女人,她走近,不知對著孩子們說些什麼,那小女孩忽然垮下雙肩,小男孩則抱著大狗的粗頸,依戀地胡亂蹭著。

  他認得那女人,是不遠處那家咖啡屋的老闆娘,也是那對小姊弟的母親。

  小女孩像在跟媽媽討價還價,後者雙手抱在胸前,堅決地搖搖頭。然後,那抹讓他縈懷的纖秀身影介入母女倆的對峙,她笑說了幾句話後,拎著素雅的涼鞋,一手牽起小男孩,又對小女孩說了什麼,女孩才心不甘、情不願地移動兩腿,跟著媽媽回家。

  沙灘上留下淡淡的足跡,兩大兩小的身影外加一條大狗,終於消失在他能夠窺覷的範圍內。胸中有種說不上來的空虛,他放開那片窗葉,沈靜地深吸了口氣,又重重呼出,那空洞的錯感仍在。

  她是他的秘密。

  他其實不太明白最終想求得什麼,人生至此,他得到的很多,但失去的更多,得與失之間早已沒有平衡點。時常,他會以為把自己也弄丟了,那個真實的他太易感,瘋癲狂亂,教他害怕。

  他漸漸學會心如止水,不讓心感到疼痛,更別去遺憾什麼。若不是遇見她,他想,一切會容易些,他的自我催眠將更完美。

  所以,她變成他的秘密,會讓他輕易就碰觸到自己底蘊的秘密。

  所以,誰也不要去揭穿這個秘密,包括他自己。

  遠遠地看著、想著、獨品,別去驚擾這一切……

  「有人在嗎?」

  女人的嗓音柔軟,雖刻意揚高,仍輕細溫柔。

  「有人在嗎?」

  率先撼醒他神智的不是那柔嗓,而是汪汪的狗叫聲。

  這一驚非同小可,他渾身像竄過電流般,狠狠一震,濃眉挑飛,倏地瞪大雙眼。

  透過片片的百葉窗向下望,他窺見,那屬於他的秘密的小女人,不知何時已來到小屋門前,身邊還跟著他的大白狗。
匿名
狀態︰ 離線
3
匿名  發表於 2013-9-14 00:56:43
第二章

  心頭如中巨錘,他竟有種想逃開的衝動,或像鴕鳥般把頭鑽進土裡,假裝什麼也聽不見、看不見。

  但想歸想,他的身體卻不受控制,在自己意識到的同時,他人已走下樓,打開了那扇門。

  砰——

  不知是否他的力道太大、動作太突然,門外的小女人雙肩微顫了下,還反射性地後退一小步。

  他抿唇直視著她,費力壓抑起伏過劇的胸脯。

  余文音先是一怔,有點兒被他古怪的表情嚇到。他看她的方式很特別,特別得……連她也不曉得該拿什麼東西作比喻才夠貼切。

  微微的,她牽唇笑了,下巴略揚,那抹笑友善而溫柔。

  「圍牆的那扇原木門沒有鎖,所以我不請自入了。還有,你家沒安裝門鈴。」頓了頓,眸光不由自主地瞄向他身後,又靜靜回到他沉峻的臉上。「我打擾到你了嗎?」

  他仍是不語,高大的身軀動也未動地杵著,那兩道眼神深幽幽的,像兩口井。

  果然是不速之客哪!她在心裡對著自己扮鬼臉。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在忙,大白我帶回來了。對了,還有這個——」雙手捧著某物,往他面前一遞。「這是『藍色巴布思』的招牌點心之一,吃過的人都說不錯,也請你嘗嘗。」

  躺在她手心上的是一隻白瓷圓盤,上頭用透明的玻璃蓋蓋住,可以清楚瞧見裡邊盛著五、六塊金黃色的烤鬆餅,—旁還擺著蜂蜜和果醬。

  雖說鬆餅是「藍色巴布思」下午茶的大賣點,但作法一開始是她傳授給表姊的,至於眼前這一盤,更是出自她這位大師之手。

  低垂頸項,男人死死盯著那盤點心,像是受到了不小的驚嚇。

  「汪、汪——呼嚕嚕~~汪汪——」八成是嗅到食物的香味,大白繞著她的腳邊亂蹭,大有撒嬌的嫌疑,它「嘿嘿」地吐出舌頭,卷卷的太鼓尾翹得好高,一副準備要撲上去的模樣。

  難解地,他的行動總是比思考來得迅速。瞪著狗,他忽地出手抓住余文音的臂膀,將她拉進門裡。

  「不可以。」沉聲命令,不讓大狗跟進屋裡。

  「汪汪——」

  「去那裡。」無視於它無辜的眼神,他指著院子角落那棟狗屋,清楚地下達指令。

  「嗚唬……」大白可憐地晃晃尾巴。

  「去。」

  男人不怒而威,指令下得強又有力。

  結果,人狗對峙不到五秒,大白最後還是很識時務,老牛拖車般,晃啊晃地走回自個兒的狗窩,雖然狗臉瞧起來好哀怨。

  「噗——」

  身後有人忍俊不禁。

  他撇過峻臉,見她一手忙搗住不小心逸出笑音的嘴巴,兩頰白裡透紅,連眸底也染上笑意。他胸口繃了繃,意識到好不容易修煉有成的定力,正要面臨人生中最嚴苛的考驗。

  這實在不是一個好主意。

  他要是還夠理智,就該馬上開口請她出去,帶著那盤看起來該死的可口又該死的誘人的鬆餅離開這裡,別來招惹他。

  「鬆餅要趁熱吃,你忙吧,我不打擾了。」她靜語,再次遞上圓盤。

  有一瞬間,余文音一顆心彷彿提到喉嚨,她竟在緊張,怕他拒絕。

  他是該拒絕。他偷看她整整三個夏季了,他想,他會偷看她很久、很久,久到潮水不再來,而那片大海再無一朵浪花;久到她在他心中,隨著歲月沉澱成如琥珀般的記憶,讓他獨吟低回。

  他該冷著臉、狠著心拒絕。

  可是……

  可是……

  那盤鬆餅什麼時候跑到他手上了?!是他主動伸去接過來的嗎?

  疑惑尚未理清,跟著,他聽見一個極其熟悉的低沉聲音,堅定地說著:「我不忙。」心裡一駭,那是他!他不應這麼說,但他的確說了!

  「你沒打擾我。」完了!真是他!

  余文音實在分析不出男人此刻的神情,他嘴上雖這麼說,眉峰卻淡淡糾結,眼底隱晦,卻似有若無地閃動著異光。

  近看著他,更發覺那臉部輪廓深邃,英挺的濃眉底下是一對好看的單眼皮眼睛。以男性的角度來看,他的睫毛是過分密長了些,當眼眸微垂時,只覺那目光憂鬱又淡漠。

  他像在生氣,又似乎不是。她心裡有些迷惑。

  靦腆一笑,她沉靜道:「我過來找你,除了帶大白回來、請你吃鬆餅外,其實還想看看你的傷。我跌在你身上,把你撞倒了,你手臂的擦傷不礙事吧?」邊問,她臉容邊偏向一邊,順手輕輕扳過他的臂膀,眼睛不禁圓瞠。

  「你沒有處理?!」手肘和臂膀後都有傷口,不很嚴重,但他似乎沒去在意,微涸的血珠仍有些觸目驚心。

  他的話真的很少,事實上,是真不知應該說什麼,只會定定瞪著她碰觸他臂膀的小手,跟著,目光又困惑地移向她靠得好近的小臉。

  她垂著眸,白額漂亮,眉心不以為然地淡蹙著,軟軟的呼吸避無可避地拂在他臂上,他感覺身上的毛孔急速起了變化,膨脹、收縮,收縮、膨脹,他的心臟有些不能負荷。

  驀地,他手裡的白瓷圓盤被接走。

  「急救箱放在哪裡?」沒察覺男人的異樣,余文音邊問著,邊將鬆餅擱在門邊的矮櫃上。

  臉很熱,不尋常地發熱,腦子裡騰燒著一種近乎可恥、下流卻又瘋狂甜美的念頭。他抿了抿唇,被心中極度想親吻她額頭的慾念給嚇到……不,不對,他渴望親吻的絕對不止是她的額而已……

  「家裡沒有急救箱嗎?」越瞧心裡越不舒服,他都沒覺得痛嗎?「咖啡屋那兒應該有,我回去拿。」丟下話,她正欲往門口走,男人忽地握住她的細腕。

  余文音回眸,疑惑地看著他,見他薄唇微動,終於出聲。

  「小傷而已,不用那麼麻煩。」基本上,要不是她提及,他根本無心去留意那幾道擦痕。

  「不可以。就算是小傷口也要好好處理,至少得消毒。」身為長姊的架勢不由自主地擺了出來,她語氣儘管柔軟,態度卻堅定得很。

  余家三個姊妹中,她排行老大,底下兩個妹妹對她的話向來言聽計從,可能打小就有當人家長姊、長女的自覺,那體認已根深柢固,讓她很習慣去照顧別人,也很習慣把責任往肩上扛。

  男人的雙目瞇了瞇,眼神極深,如在評估什麼,好一會兒才道:「在二樓浴室的櫃子裡。」

  余文音微怔,聽他慢吞吞地接著解釋。

  「你要的急救箱。」

  「喔……那、那我幫你搽藥。」

  她是怎麼了?竟莫名其妙的臉紅心跳?意識到他還握著她的手腕,那奇異的溫度像烈陽下的海水,明明不灼燙,卻依舊熱進她心窩。

  這一回,他沒再有任何異議,只略嫌僵硬地點點頭。

  撤回手,他雙掌輕輕握拳,掉過頭逕自往樓梯的方向走去。

  盯著男人寬闊的肩背,余文音不曉得是否是自己的錯覺,在他放開她的前一刻,他似乎更用力地緊握了握?

  這男人真的好奇怪,怪得害她亂了呼吸,連心跳都亂掉一貫的節奏。

  輕徐地吐出口氣,她撫著心的地方,覺得……自己也變得有點古怪了。

  ☆☆☆   ☆☆☆

  跟著男人爬上二樓,一時間,余文音被四周的擺設給震懾住。

  樓下、樓上的裝潢全是走極簡風格。一樓尚有區隔出客廳、半開放式廚房以及其它房間,二樓卻全數打通,只留著一間浴室。

  三十多坪的空間一覽無遺,四面牆上開著三扇大窗,擺著一張King Size的大床,矮櫃上架著一台四十二寸的液晶電視,加長的L形胡桃木桌質地十分細緻,桌上放置著兩台銀白色的蘋果電腦,床上還隨意擱著一台筆電,而最靠近樓梯的窗子下有一張看起來很能唬人的專業設計工作台。

  微傾的檯面上攤開三、四張圖稿,余文音秀眉微挑,下意識瞄向那些畫著平面和兩點透視的稿件,眸光又掃了眼電腦液晶螢幕,未關機的螢幕上秀的是3D設計圖,她看得其實不很懂,但挺新鮮的。

  她注意到,有兩張已完成的圖稿的右下角空白處,潦草地簽著——Sean B.

  是他的簽名吧?

  唔……情況真是前所未有的詭異啊!她拿他當墊背,害他受了點傷、她和孩子們「借」他的大狗去玩、她送鬆餅給他、她堂而皇之地踏進他的地盤,而她竟然還不曉得他究竟姓什麼、叫什麼?

  原以為和他這位「夏天叔叔」不會有交集,哪裡想過距離一下子拉近,像坐雲霄飛車般,壓抑在心裡的好奇也隨著這樣的變化急遽膨脹、起伏俯衝,快得教她迷惑,且,措手不及。

  男人此時走出浴室,手裡拿著急救箱,她側眸,與他難解的深瞳靜靜對上。

  「原來你是室內設計師啊?」她沉靜臉容微微綻笑,主動接過急救箱擱在胡桃木桌上,打開。

  他眼底迅速地刷過異輝,既沒承認也沒否認,只是按著她的意思乖乖坐在工作椅上,提供手臂上的幾道大小擦傷由著她處理。

  挾起藥用棉花,沾著適量的消毒水,余文音小心翼翼地拭著他的傷處。

  他手肘的擦痕最嚴重,一沾到消毒水立即冒出好多細白小泡泡,徹底把細菌殺光光,但他真沒痛覺似的,四平八穩地坐在那兒,眉梢動也沒動一下。

  「Sean B.有中文名字嗎?」她問得很不經意,小手仍細心照料著,擦掉小泡泡,再一次消毒殺菌。

  屬於她身上的馨香攻陷他的嗅覺,沉吟好一會兒後,他才抿抿唇道:「尚恩。高尚的尚,恩惠的恩。傅尚恩。」語調低緩得可以,像是經過幾番掙扎,才勉為其難回應。

  「傅?」余文音對他略顯冷漠的態度不以為意,微乎其微地挑眉,嘴角有著俏皮的弧度。「唔……Sean和尚恩是很搭啦,但如果我沒記錯,B.應該不會是『傅』的縮寫吧?」

  又靜了整整三秒。「Bruce。Sean Bruce。傅是我母親的姓氏。」

  余文音恍然大悟。

  她記得表姊之前提過,這棟海邊的白色小屋原先的屋主就是姓傅,後來遠嫁美國長期定居了。

  所以,他是屋主的兒子,每年夏天固定回到這兒度假嘍?不過她不太明白,若純粹真為度假,為什麼還帶著一大堆工作同行?

  另外,台灣夏天的太陽其實毒辣得很,他就從未考慮到其它不燥不悶又不太熱的度假勝地享受假期嗎?

  已連續四個夏季了,他獨自一個人回來這裡,是因為這片海給了他豐饒的夢嗎?他究竟為什麼流連?

  好奇啊,萬分的好奇。她不由得苦笑,要再回到像以前那樣拉開距離、靜靜旁觀的模式,真不容易了。這算得上是她向來保守的性格裡,一次的不定性吧?呵~~

  就當作多認識一個朋友,也沒什麼不好啊,不是嗎?

  「這屋子是你母親的吧?我聽說,她年輕時候住過這兒,後來移居國外了,這些年怎麼沒想跟你回來看看?」她聊天般地問著,邊在他傷口上抹了軟膏,貼好OK繃。

  「我母親好幾年前就過世了。」他靜謐謐地說道。

  余文音一愣,站直身軀。「我……對不起……」

  他面無表情,側臉線條十分好看,如一尊五官比例勻稱的雕塑。

  不知怎地,她的心擰了一下,有些難受。

  彼此間靜默著,他瞄向處理過的手肘,又望著怔怔立在身側的她,低道:

  「謝謝。」

  「啊?喔!」她頓時回神,忙搖頭。「不客氣,沒什麼的……」熱潮在方寸間翻湧,左突右衝,猛地竄出毛細孔。老天~~她剛才竟生出某種可怕的衝動,想不顧一切地攬住眼前的男人,如母親將受了委屈的孩子擁入懷中那般,緊緊地抱住他。

  他輕斂的眉宇儘管靜然無波,目中卻已流露出太多深沉難解的東西。她愈去瞧、去渴望分明那一切,柔軟的心愈是會因而興起波濤。

  咬咬唇,把紊亂的心思壓下,她故作輕快道:「下次搽藥時,如果你自己一個不方便,可以走個幾分鐘晃到『藍色巴布思』去,我表姊和那裡的工讀生會很樂意幫你的。當然,你要是願意,我外甥女和小外甥都很好用,他們一個九歲、一個剛足六歲,你一個口令、一個動作教他們,一學就會成為聰明小助手的。」

  「你講得像在訓練狗。」

  「噗——」她又不太淑女地噴笑。

  他緊盯著她,僵硬地解釋道:「我不是說他們像狗。」

  余文音點點頭,表示明白。

  她低頭收拾著急救箱,忽地柔聲道:「謝謝你收養大白,還把它照顧得這麼好,看見它長得又高又壯,我們都安心了。」

  「嗯。」他維持著一號表情,但那聲輕應聽進余文音耳中,卻覺得有那麼一點點靦腆。

  「我該回去了。」她露齒笑。

  合上急救箱的蓋子,她轉身走下樓梯。

  她走得很慢,知道男人就跟在她身後。

  心裡隱隱有著期待,她嘴上說要走,卻又不由自主地徘徊,期望著他……或者……會想對她說些什麼……

  可惜她每一步都落空,直到她已把手擱在大門門把上,內心開始嘲弄自己時,那略啞的沉嗓才突兀地響起——

  「要喝杯咖啡嗎?」

  屏息,她徐緩地轉身。

  傅尚恩立在樓梯邊,雙手插在牛仔褲的口袋裡,酷臉上,那雙黑瞳微飄,有意無意地避開她的注視。

  「好啊。」沉靜臉容漾開淺淺的欣愉。

  余文音發現,男人冷漠的臉龐不自覺又流露出適才那種靦眺,帶著點兒可愛的靦眺。是古古怪怪的,但很有趣哪……

  ☆☆☆   ☆☆☆

  傅尚恩心裡清楚,他作了一個極為不明智的決定。

  即便如此,倘若時間重新回到一個小時前,他想,他依然會克制不了內心的渴望,仍會開口留住她。

  留住她,只為多相處片刻。

  咖啡的香氣縈迴滿室,白瓷盤裡的美味鬆餅一大半進了他的肚皮。小小的她安詳地縮在他最喜愛的一張沙發上,他舉杯佯裝喝東西,透過杯緣窺看,胸中脹滿說不出的激動。

  大白狗已被他放進屋裡,吃飽喝足了,動物的本能讓它很明白哪顆才是正港的「軟柿子」,四隻腳很自然地晃了過去,仰著頭,狗眼亮晶晶,乞求美女香香小手的愛撫。

  無恥!他忍不住腹誹。

  可惜,「無恥之徒」最後總能得志。美女的柔荑又香又滑,愛憐地搔搔大狗的下巴、揉揉它的軟毛,整治得它通體舒暢,龐大身體直接癱軟在地上,喉頭還發出咕嚕嚕的申吟。

  越看越不是滋味。雖然很沒道理,他就是不爽。

  余文音被大狗享受的表情逗笑,沒察覺到男人的心情正如屋外的浪潮般起起伏伏,她指尖輕騷著狗頭,幽柔地說:「再過一陣子,大白不在這兒,瑤瑤和小郁八成又要吵著表姊養狗了。」話中的「過一陣子」指的是夏天結束,她沒刻意挑明他將離去,只笑意略濃又說:

  「住在海邊,養一隻大狗,黃昏時候帶著狗在海邊盡情玩耍、奔跑,每個小孩都喜歡這樣過生活吧。」

  傅尚恩一語不發。

  不單是喜歡偷窺她,他也已愛上她的聲音,輕輕的、柔柔的,如歌,如船隻航行在平靜海面上、那徐緩且溫柔的輕擺。

  拍拍狗頭表示愛撫時間告一段落,余文音改而捧起咖啡杯,淡淡啜了幾口。

  她抬睫,發現他也瞧著她,彷彿看得太入神,一接觸到她的眸光,他猛然回神,靦腆又狼狽的神情一閃而過。

  嘴角翹了翹,她臉蛋有些暖,心裡泛開前所未有的女性虛榮感,教她忍不住猜測……原來,他挺喜愛看她的嗎?是嗎?

  心口異樣溫熱,她寧定著浮動的思緒,眸光移向大窗。

  窗外的天空更昏茫了,這季節大約再過二十分鐘,外頭就會整個暗下來。

  「我聽表姊說,這片沙灘其實是屬於私人產業,不光是你看到的這塊,總之沿著海灘過去,一望無際,全部都是私有財產。他們之前派人來勘察過,後來在距離這裡兩公里左右的海岸那裡建起一座好大的度假中心,去年春天正式營業,好熱鬧的,那時報章雜誌和新聞媒體都搶著報導。」略頓,她像是有什麼疑惑弄不明白,歎了口氣。

  「以前一直以為這片沙灘是可以給大家共享的,但近來表姊和附近的居民似乎都聽到消息,說那家度假中心的負責人有意將自家海灘區隔起來,除度假中心的顧客外,不讓別人進去……如果真是這樣,那就好可惜了。」

  「絕對不會。」不說話則已,一開口,他沒頭沒腦突地丟下一句。

  她轉頭瞧他,不太懂他的意思。

  「沙灘絕對不會被隔起來,你不要擔心。」她適才感傷的眼神刺得他渾身都痛,他不喜歡,極度的不喜歡。

  余文音抿唇一笑。「謝謝你好心的安慰。」

  「不是安慰,是事實。」敢情她以為他是在開玩笑?

  「嗯。」她溫馴地點點頭,眸中光采又振奮起來。「希望一切真如你所說。唔……呵呵,是啊,總是要抱著期望,有期望才有幸福的未來呀!」

  傅尚恩沒有應聲,只是有意無意地把玩著咖啡杯,酷臉有些高深莫測。

  「謝謝你的咖啡,我……嗯……我也該走了。」喝掉杯裡的黑色液體,她起身,趴在她腳邊的大狗也跟著站起來。

  左胸不適的緊繃感再次湧起。這一次,他沒再留她。

  為她開了門,他陰鬱地退在一邊,雙手隨即插在褲子的口袋中,怕一個衝動會對她做出什麼「恐怖」的事情來。

  「噢,忘了告訴你一件事。」踏出門口的秀氣身影忽然轉過身來,盈盈笑著。「我家在金山那兒開了一間『山櫻溫泉小館』,可以泡溫泉的民宿,不很大,但口碑很不錯喔!下次見面,我拿名片給你,從這裡開車到『山櫻』很快的,哪天你要想泡溫泉、吃地道的余家小點心,不嫌棄的話請你來試試,我給你打折扣。」

  她大多時候都忙著自家的溫泉小館,但一個禮拜通常會花四、五天的下午過來「藍色巴布思」,一是教表姊做其它口味的點心,再者也能陪田瑤和田郁,兩個孩子沒有父親,很需要親人多關愛。

  她本家做何營生?位在何處?這些……傅尚恩早已瞭若指掌。

  他想,他是越來越病態了,躲在暗處窺視、跟蹤、探究,怎麼也無法滿足。

  或者有一天,他會被自己逼至瘋狂。

  在這男人面前,她似乎變得多話了,余文音俏皮地自嘲。這是個比較級的問題,他習慣沉默,她只好多說多笑。

  大狗依戀地蹭著她的小腿,她彎身揉揉狗頸,柔聲道:「大白在你這兒,瑤瑤和小郁肯定還要跑來『借狗』,你能答應嗎?我保證,他們會好好對待它的。」

  「好。」阿莎力得很。

  她揚眉一笑,眸中閃爍點點小光。

  「那……再見。」

  「嗯。」他頭微點。

  終於,她轉身離開。

  傅尚恩遲遲不能合上門,直到那抹嬌小的身影走離了他視線可及的範圍,他才重重吐出一口氣,而氣息熾燙,幾要灼傷他的胸肺和鼻口。

  合起眼,手握成拳頭,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擊前額,薄唇微勾。

  或者,他其實已瘋狂,所看到的、接觸到的她,全是他瘋狂的假想。

  瘋狂,卻又美好的假想……
匿名
狀態︰ 離線
4
匿名  發表於 2013-9-14 00:57:07
第三章

  余家的「山櫻溫泉小館」在金山溫泉鄉稱得上小有名氣。

  雖然近幾年來,台灣大型的溫泉會館當道,業者為吸引大眾的新鮮感,不惜斥資從國外引進最時髦的設施,SPA池,按摩水柱,蒸氣三溫暖等等新玩意兒推陳出新,仍是有許多人獨獨鍾情如「山櫻」這種保有傳統風情的溫泉民宿。

  當然,懷舊風格偶爾也需要小小的創新。

  「山櫻」從日據時代開始經營,一代傳一代,在廚藝驚人的余家奶奶手中發揚光大,後來傳到長男余台生手裡,余台生個性較為保守,但腳踏實地、吃苦耐勞,再加上娶了一名賢內助,因此「山櫻」雖沒擴大經營,狀況也維持得相當不錯。

  幾年前,余台生把「山櫻」的棒子交給長女余文音。溫泉小館的工作並不輕鬆,但余文音早有心理準備。完成大學學業,然後回來繼承家業,對她而言似乎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同學和朋友們曾問過她:後不後悔這既定的安排?

  余文音聽了只是笑。

  她喜歡故里的風土和人情,喜歡與家人住在一塊兒的感覺,也喜歡跟不一樣的人接觸、東南西北地閒聊。再有,她超愛泡溫泉的,回老家後她可以天天泡、想泡就泡,又有哪裡不好?

  這幾年她學得很快,余台生夫婦漸漸退居幕後,「山櫻」的大小事務已全權由她處理。

  去年秋天,她為「山櫻」作了一次整修,以維持著原有的風情為原則,將一些東西汰舊換新,留下具有歷史古意的部分。

  另外,她也請朋友幫忙設計網頁,P0上「山櫻」的照片,還有兩篇她所寫下的有關「山櫻溫泉小館」的文章。她筆觸溫柔,敘情寫景輕易就觸動人心,那兩篇PO文因而引起不小的迴響,也為「山櫻」帶來豐碩的收穫。

  旁人以為身為長女的她是迫不得已才回到「山櫻」、扛起這份責任,又哪裡知道這正是她自覺幸福的地方。樸實平淡的生活著,來投宿或泡溫泉兼喝下午茶的遊客提供了她許多有趣的故事,她是真喜愛這裡。

  「阿音、阿音~~」中氣十足的女高音一路從外頭飆進「山櫻」一樓的小廳。來人瞥見櫃檯後露出一張清秀小臉,忙旋風般繞進櫃檯內,邊嚷著:「阿你怎麼還在這裡?都幾點了?哇啊~~竟然連妝都沒化?雖然我余陳月滿的女兒每個都嘛水當當、自然就是美,但今天情況大不同,我們余家三朵花跟他們拚了,你好歹也給阿母妝厚水水(打扮漂亮)啊!」

  「媽,我有幾張補貨的單子要再確認一次,今天是星期五,中午過後可能會忙一些,你和文麗、文靖去就好,反正媽看起來這麼年輕,頭髮烏黑亮麗、身材前凸後翹,這樣也是余家三朵花呀!」

  「呵呵~~這一點我自己也知道,說到頭髮要黑、身材要好,你阿母我其實平常也沒多保養啦,都嘛是天生的,你們三姊妹去像到我,才會生得白拋拋、幼咪咪——」突然想到什麼,余陳月滿「厚~~」了一聲,趕緊回歸重點。「不要跟阿母扯一些五四三的,阿母叫你去,你就給阿母去!『山櫻』有阿母和你阿爸顧著,會有什麼問題?你們用力去搶一座獎牌回來掛在余家祖公,祖媽的神主牌面前,阿母就算沒白養你們了!」

  「媽,沒那麼嚴重吧?」

  「就有就有!」跟女兒一般白嫩的臉蛋因激動而脹紅,余陳月滿一把搶下女兒手裡的補貨單,原子筆,拖著她走出櫃檯。

  「媽~~好啦,我去、我去。」

  余文音最後仍是不敵,回頭取走小錢包和手機,又放心不下地交代道:「『洪記』今天會送三層雞蛋和五十顆鹹鴨蛋過來,如果中午前還沒送到,要記得打電話再催他們—下。你們要是臨時有事,就打手機給我,我馬上回來。我——」話還沒說完,人已被母親毫不留情地推出大門。

  她不由得苦笑。

  門外前庭是小巧的露天咖啡區,七里香修剪成波浪狀的矮牆,圈出一個綠意盎然的小天地,草坪上擺著五組素雅的白色桌椅。面向外邊的地方,用原木和粗繩架起一個雙人座鞦韆椅,兩株山櫻花一前一後靜佇著,春天時候將綻滿粉櫻。

  做了一個深呼吸,余文音攏攏長髮,揚眉,瞥見前庭外,二妹余文麗和小妹余文靖已騎在腳踏車上,帶笑望著她。

  「上車吧,大姊。」文麗輕甩著浪漫長鬈發,潔美的下巴略揚。

  夏季一到,金山這兒的活動就接連不斷,名目百出,什麼「衝浪嘉年華」、「漁村浪漫音樂會」、「金山甘薯節」、「金山溫泉季」等等,地方上的行政單位努力提倡在地文化和特色,促進經濟效益,當地居民也樂得配合。

  而今天在廟前大廣場上又辦了活動,聽說是某著名的慈善基金會與鄉里間合辦的園遊會,除了有許多各地風味的小吃外,還有義賣和樂捐活動,其中還有一項「來跳舞吧」的新嘗試。

  主辦單位打著「跳舞也能做好事」的口號,號召可愛的小姐來報名,要跟小姐們跳舞沒問題,管他什麼探戈、華爾滋、阿GOGO,甚至是街舞、婆婆媽媽的土風舞,只要樂捐一百塊,就有可愛的小姐陪你一起跳舞,而最後獲得最多「指名」的小姐,將可贏得一面金光閃閃的大獎牌。

  前天一在廟旁菜市場聽到這消息,余陳月滿二話不說就衝去替三姊妹報名。

  做善事固然很好,但她之所以這麼激動,其實是因為聽到與她余陳月滿同為「菜市場之花」的曾林鳳嬌,已為愛跳舞的三個女兒報名。輸人不輸陣,哪能屈居人後?當然給他「撩」下去!

  微微牽唇,她斂裙坐上二妹的腳踏車後座。「走吧。」

  「走嘍~~」文麗故意把腳踏車鈴扳得叮噹響,用力往前踩。後頭,余家小妹余文靖也已輕鬆跟上。

  風暖暖吹著,拂臉、拂頸、拂裸露的肩頭,髮絲紛飛,一時間像是回到孩提時代,她和妹妹們成天騎著小腳踏車在山徑、在海邊亂逛。

  該更加珍惜這一刻的,她想。小妹余文靖在去年出嫁,前幾天把老闆兼老公的那個男人丟下、獨自一個跑回娘家來,而二妹文麗也有結婚的好對象了,往後妹妹們都出嫁,姊妹三人像這樣聚在一塊兒的機會將更少,怎能不珍惜?她悄悄笑著,手抓住妹妹的腰。

  「大姊,今天陳醫師、大賣場的王店長和水電行的小老闆都會到園遊會現場吧?」余文靖將車騎近,邊問。

  「我不曉得啊,他們應該到嗎?為什麼這麼問?」

  「他們不是對你都有好感、想追你嗎?」

  余文音一怔。「是、是嗎?」有這麼一回事嗎?

  在前頭賣力踩腳踏車的余文麗追加解釋:「他們想追你,如果知道你今天要陪『人客』跳舞,一定會萬死不辭地趕來加碼助陣,這樣咱們就可以贏一座『熱心公益』的獎牌回去給老媽啦!」

  余文音聽了真無言,搖頭直笑。

  「大姊喜歡誰?」文靖問,慧黠眸子瞥了她一眼。

  「唔……我喜歡的人可多呢!」她打混過去。

  對於感情的事,她向來隨緣,就算一輩子真要一個人過,也不覺得遺憾,只是……此時腦中為何會浮現那雙眼呢?那男人的眼憂鬱,淡漠、深邃,本以為他個性冷僻難以親近,但從初次接觸至今一個多月來,她卻越來越多時候察覺到他急欲掩飾的靦腆和熱情……

  唉~~不想了、不想了,不就是一個新交不久的朋友罷了,她早過了愛作夢的年紀了。

  十分鐘後,姊妹三人抵達廟前大廣場。

  現場熱鬧非凡,這次的主辦單位顯然用盡心思要人掏錢出來做好事,還特地在廣場上搭起—座小朋友最愛的胖龍跳跳屋,只要投十張發票或捐出三十元,就可以鑽進胖龍的肚子裡,使勁兒地彈跳。

  「姨!姨!」高分貝的尖叫響徹雲霄,隨即,兩個小黑影直撲過來,撞進剛跨下車的余文音懷裡。

  「你們也來啦!」她驚喜地摸摸田瑤和田郁的小臉。「是媽媽帶你們來玩的嗎?」

  「是叔叔!叔叔開好大的車,好大、好大喔!」田郁黑亮的眼珠瞪得圓溜溜的,兩隻小胖手誇張地比畫著。

  田瑤說:「姨婆昨天打電話跟媽媽說大姨、麗姨和小姨今天要跳舞賺錢拿獎牌,要那個……嗯……光宗耀祖、光耀門楣!媽媽忙,要晚上才能來。媽媽說今晚可以住姨婆家,瑤瑤和小郁來替姨加油,當啦啦隊!」

  「啦啦隊、啦啦隊~~」

  文麗和文靖此時已停妥腳踏車,兩隻小的見著她們,又轉移陣地,開心地撲去抱住她們的大腿。

  余文音來不及問詳細,眉眸疑惑地揚起,而後怔住。

  那男人高大的身影從人潮裡走出。

  他手裡牽著狗繩,而那頭大白狗像是受不了主人慢條斯理的腳步,「汪、汪」叫了兩聲,急切地要把男人往前帶。

  他、他怎麼也來了?!

  有些訝異。

  有些說不出的暈然。

  心跳在瞬間加促了,她柔柔地對著他微笑。

  ☆  ☆  ☆

  離「來跳舞吧」活動開始還有三十分鐘,田家小姊弟跟著文麗和文靖跑去逛園遊會,把大白也一塊兒拎走了。

  「設計的工作不忙?」余文音淡問著與自己並肩而行的男人。

  他們也在逛攤位,原本是和大家走在一塊兒的,但不知怎麼回事,突然只剩下她和他。

  「不忙。」傅尚恩亦淡淡答道,配合著她的步伐。

  「不忙就好。沒想到你真的能來,我以為你……嗯……應該不會記得這種小事。」

  上個禮拜,她去「藍色巴布思」時,在沙灘上見到他。

  那時,他正在為他那不知從哪裡弄來的風帆上油;田瑤和田郁拿著小鏟子在一旁努力堆沙堡堆得不亦樂乎;大白像只過動狗,一會兒繞著他們嗅來蹭去,一會兒沿著海邊追逐那些低飛的鳥,興奮地跳竄。

  她笑著和他打招呼,他的回應一貫低調,她也不以為意。

  她跟他略提了一下這次的園遊會,也再次邀請他到「山櫻」作客,但中間省略掉被母親大人「出賣」去參加奪獎牌活動的事。她確實沒料到他會來,因他當時僅是面無表情地點點頭,什麼話也沒說。

  「我記得。」沉默三秒。「你說過的,我都記得。」

  「啊?那……那很好。」她側眸,瞥見他眉眼間的神色鄭重,心跳又快了幾拍。「我還得謝謝你,讓你開車載瑤瑤和小郁來參加園遊會。」這一個多月來,那兩隻小的似乎和他挺有互動,不時上他的小屋借狗玩。

  他搖搖頭,無語。

  這時候,幾個逛熱鬧的人同時迎面而來,余文音腳步微頓,想縮至一邊,手肘忽地被溫熱大掌穩穩托住,她身子順著大掌的力量自然偎近,在他氣息的包圍下避開那群男女。

  他的氣味陽剛且好聞,圓領的深藍色休閒衫下有著不容質疑的結實體格。

  不知有幾次,她見過他打赤膊的樣子。他替風帆上油的那天,全身上下甚至只穿著一件泳褲,他看起來自在得很,她卻邊說話、邊臉紅,沒講幾句就趕緊跑去幫孩子們堆沙堡,怕被他看出異樣。

  這一刻被他拉近,僅短短—瞬,她腦海中竟自動浮現出他穿泳褲的模樣——

  陽光下,膚色黝黑油亮……

  肌肉勻稱、強而有力的四肢……

  然後是他寬闊的胸部、平坦又結成六小塊的腹肌……

  「你牙疼嗎?」

  避開人潮後,傅尚恩將她微微推開,擰眉瞅著她皺起的小臉。

  聞言,余文音連忙張開眼睛。

  「沒有……我很好,沒事。」

  不是牙疼,是內頰唾液氾濫。老天~~她竟然想他著泳褲的畫面想到流口水?!難道是生理時鐘拉警報?!這真是……真是太不淑女了!

  「謝謝你。」微喘,不太敢正視他的眼。

  她動腦正想擠出其它話題,架在電線桿上的廣播器適時傳出鄉長帶著點台灣國語的高昂聲音——

  『各位鄉親、父老、兄弟、朋友大家好,「來跳舞吧」的活動即將展開,還沒企(去)跟主辦單位報到的小姐們,請趕快到「跳舞棚」這裡報到。有興趣想邀請小姐跳舞的鄉親朋友綿(們)也請快快來排隊報名,機會咻一下就沒有了,希望大家一起來跳舞兼樂捐。甘溫甘溫(感恩感恩)~~』

  「姨、姨~~」消失快半個小時的田家小姊弟,突然帶著大狗從某個角落蹦進余文音的視線裡。

  「麗姨和小姨都在『跳舞棚』那裡了,姨快快過去,要來不及嘍!」

  「來不及嘍!姨,快快!」

  「汪汪汪~~」

  「啊?可是我——」不給她說話的機會,兩隻小的一人一邊扯住她的手,大狗也來參一「咖」,頭好壯壯的身體繞到她腿後頂著。

  余文音下意識回眸,見男人神情古怪,雙手又習慣性地插在長褲的口袋裡。

  她朝他歉然地笑了笑,還來不及弄清他眉間乍興的陰鬱,人已被拉走。

  ☆  ☆  ☆

  「你喜歡我大阿姨,對不對?」

  九歲的小孩,血液裡通常驗得出惡魔的本質。

  傅尚恩雙目微瞇,斜睨著站在椅凳上還矮他半顆頭的田瑤。

  小胖弟和大白狗十分鐘前溜進「跳舞棚」的後台,被七、八個愛心氾濫的義工媽媽圍著餵食,而小女孩卻哪裡也不去,賴在他身邊笑得像個純潔的小天使,小手還很自然地搭在他肩上保持平衡,一副專程飛來為他傳遞福音的模樣。

  但他相信,她想散播的,絕對不是福音。他雙眼瞇得更緊。

  田瑤皺皺小鼻子,又說:「告訴你喔,姨她有很多人追的,十根手指頭數都數不清楚!我媽咪說,誰娶到我大阿姨當老婆,就跟中了連九槓的樂透綵頭獎一樣,是無敵幸運星!」

  「你為什麼不去後台?那裡有很多零食和飲料。」他低道,即便跟小孩子說話,語調仍是冷淡得可以。

  「我又不愛吃零食。我是來給姨加油的,要拿獎牌回去讓姨婆供起來早晚三炷香,我要站在這裡才看得清楚啊!」她漂亮的小下巴抬得高高的,穿過幾顆人頭看向前方。

  眉峰成巒,傅尚恩鬱悶地輕哼了聲,

  沒辦法。他心情好不起來。

  「來跳舞吧」的活動已揭開序幕,反應超出預期的熱烈,各國佳麗……呃……是各位熱心公益的小姐們在棚下坐成一排,而準備邀請中意的小姐共舞一曲的人,則繞著「跳舞棚」排成長長的人龍。說真格的,大部分人的舞姿並不美妙,但主持人將現場氣氛炒得超High,一曲結束後,熱情的群眾仍對著共舞的五、六對男女「啪啪啪」地報以響亮掌聲。

  「陪舞」的眾位佳麗中,尤以余氏三姝人氣最旺。

  氣質略感清冷的余文靖專門吸引十五歲以上、二十出頭的少男少女;從小桃花旺翻天的余文麗則大小通吃、老少咸宜;而跑來捧余文音場子的,幾乎清一色是成熟且適婚的男子。

  像被什麼硬物堵住呼吸道,傅尚恩嚥了咽不太舒服的喉頭。

  他愛看她,他沒辦法不去看她。

  今天的余文音穿著一襲細肩帶的及膝洋裝,樣式很簡單,但前襟的鬆緊帶打成一朵蝴蝶結,讓胸線感覺特別的飽滿集中,白色的裙擺染開一朵朵朱槿花,在她旋轉時,蕩漾著嫣紅的輕波。

  她的頸很優美、臂膀很纖細,她的肩頭很柔潤、鎖骨很性感,她的細肩帶洋裝很……很裸露!

  死死瞪著一名衝著她搔頭憨笑的矮壯男人,就見她清秀的小臉也溫婉地回給對方一抹暖意,兩人靠近,那男人笨拙地抓著她的手、攬著她的腰,貼近她裸露太多的身子,毫無節奏感地帶著她跳著笨拙到極點的舞步……想揍人的衝動在傅尚恩胸臆間翻騰,插在褲子口袋裡的兩手指節暗暗繃緊。

  小惡魔脆甜的聲音在他耳邊「天真」又「好心」地說:「叔叔,我知道跟姨跳舞的是誰喔!他是金山鄉那家很大的水電行的小老闆啦!他人很好,上次媽咪請他去『藍色巴布思』抓漏,他兩、三下就找到問題了。媽咪說他報價報得很便宜,工也做得很細呢!還有,麗姨和小姨說,他從讀國小開始就很喜歡大阿姨嘍!」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我的情也真,我的愛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

  老歌溫柔的旋律輕輕流洩,場中男女緩緩舞著,圍觀的群眾有好些人跟著主持人哼唱起來,但傅尚恩根本聽不進去。

  他聽不進去,腦中殘存的理智正一點一滴被毀滅中。

  此時此刻,他不得不對自己坦承——

  他根本受不了別的男人對她有所覬覦!

  她之前告訴他有這個園遊會時,他不認為自己會來,直到田瑤昨天透露給他知道。小女孩說了:她家姨婆替三位阿姨報名參加「陪舞活動」,要和很多、很多、很多的男人跳舞。

  很多、很多、很多的男人……

  聽到這話,像塊大石重重壓在他左胸般,每一次呼吸都困難至極。

  所以他來了,順遂心意卻又一次的違背原則。

  他不想和她太過靠近,怕越陷越深,再也回不到心如止水的境地。

  他以為可以靜靜地看她許久、許久,卻忽略一旦接觸了、領略過她的音容笑貌,強大的吸引力就會如急湍、如漩渦,既狠又猛地把他拉進無底深淵,在其中載浮載沉。

  然後,他開始有了可怕的佔有慾。

  他該死地抗拒去縮短和她之間的距離,又該死地放不開手。

  他該死地詛咒自己以及每個靠她太近的異性,又該死地放任愚蠢的妒火在血液裡奔流。

  自從相思河畔見了你,就像那春風吹進心窩裡,我要輕輕地告訴你,不要把我忘記~~

  另一曲老歌開始,場子裡的余文音沒能休息,水電行的小老闆下台一鞠躬,接著上前邀舞的是一位身材頤長、鼻樑上架著細框眼鏡的斯文男。

  「我知道他、我知道他~~」田瑤的小手猛拍著他的肩膀,沒察覺那肌肉僵硬得不得了。「他是鎮上最大間牙科診所的陳醫師,他人很好喔!姨有幾次帶我和小郁去他的診所看牙齒,他動作很小心,都沒有把我的牙齒弄得太痛,他還送姨一大箱漱口水,也送我和小郁有米老鼠圖樣的電動牙刷呢!姨婆有說過,如果有一個當牙醫的女婿,那就太贊啦!」

  啪!

  某條繃得過緊的弦終於受不了一再挑撥,瞬間斷裂。

  傅尚恩臉色超差,鷹眼銳利凌瞪著,然後毫無預警地舉步向前。

  「哇啊~~」田瑤沒肩膀可扶,小小的身子在椅凳上搖晃。

  傅尚恩頭也沒回,健臂一撈,把小女孩利落地挾在臂彎裡。

  他全身上下迸發出隱形卻不容輕忽的氣息,大抵屬於來者不善的那一款,擋在他面前的幾顆人頭似乎都感受到了,很自動地如摩西過紅海般,往兩邊分開。

  「先、先、先生……這位先生,您、您得排隊,按順序來,您、您……您不能插隊……」見他擠到人龍的最前頭,主辦單位的人趕忙過來協調,但見到他一臉「非善類」的神情,理直氣壯的話不禁抖了。

  「你們接受刷卡捐款嗎?」冷冷問道,傅尚恩幾個大步,直接走到設在「跳舞棚」旁邊的主辦單位募款處。

  「嗄?!呃……這個當、當然沒問題,我們有準備手刷機器。」來協調的人怔了怔,反倒跟在他屁股後面往回走。

  「很好。」他點點頭。

  持續不爽中的目光投向正和牙醫先生翩翩起舞的余文音,低沉說:「那位余小姐的舞,我全包了。」

  「什、什……什麼?!」

  他從桌上拾起原子筆,在活動報名單的空白處隨手寫下一個數字。「我捐這個數目。」

  主辦單位的人一看,眼睛瞪得好大,嘴巴也張得夠塞三顆茶葉蛋進去了。

  被挾在臂彎裡的田瑤伸長細脖子,湊了過去,可惜有看沒有很確定,因為紙上有很多個零,她來不及數清楚。
匿名
狀態︰ 離線
5
匿名  發表於 2013-9-14 00:57:35
第四章

  帶著笑容你走向我,做個邀請的動作,我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只覺雙腳在發抖~~

  他走向她,做了一個邀請的動作,臉上沒有笑容,眼瞳像兩丸浸在水中的黑晶,黝深也明亮,浮掠別具意味的輝芒。

  音樂正悠揚人婆娑,我卻只覺臉兒紅透,隨著不斷加快的心跳,踩著沒有節奏的節奏~~

  她幾乎不能呼吸。

  音樂在悠揚,成雙配對的男女在婆娑舞動,她不爭氣的雙腿卻一而再、再而三地踩亂節奏。

  心臟顫抖,咚咚、咚咚地敲擊耳鼓,那耳鳴讓她有些暈眩。以男人低調到不行、全然崇尚「沉默是金」的行事風格,她真沒想過,他會為了響應樂捐活動而前來邀舞。

  「不是為了響應活動。」擁著懷裡柔軟的嬌小身軀,傅尚恩對著始終低垂的頭頂說道。

  聞言,那顆還不太能反應的小腦袋瓜倏地抬起。

  他再次重申:「不是為了活動。」

  每年,他為了節稅捐給全球各大慈善團體的錢,難道還少過嗎?若他沒記錯,其中也包括今天辦園遊會的這一家基金會。他年年響應樂捐幹得夠徹底了,還需要現在跑來湊熱鬧?若不是為了她……

  —怔,余文音才陡地意會到,她不覺間竟把心中的疑惑問出口了。

  凝視著他深邃的眼,她的身子被他帶領著,兩人轉了個漂亮的半圈。

  她搭在他肩頭上的手、他握著她小手的溫熱掌心,以及他環住她後背的臂膀,都強烈地讓她感受到男性雄健的力量。

  「所以……你純粹喜歡跳舞?」要不然幹麼上場?但話說回來,他的舞技當真不錯,雖然只是普通的前進、後退、右挪,左移、轉半圈,可他帶舞帶得很得心應手,應該挺真諳此道。

  「我不愛跳舞。」尤其是在眾目睽睽之下。

  有人正對著他們品頭論足,他目光掠過她的髮梢,賞給對方一記冷酷的眼光。

  要是能就這樣挽著你手,從現在開始到最後一首,只要不嫌我舞步笨拙,你是唯一的選擇~~

  他不愛跳舞,更無法容忍她與除他以外的異性共舞。如今才知,他不僅愛上窺視的變態手段,連佔有慾也強烈到天崩地裂的程度。

  他愚蠢復可悲。

  生命中,越美麗的東西越不可碰,他已然體會,淋漓盡致地體會過。那些教他心動的、流連的、難以割捨的,總是一件接連一件地毀滅在前。太痛了……彷彿靈魂被撕裂,而rou體就如遭致五馬分屍那樣的淒厲痛楚……痛得他曾以為永遠也無法活轉過來。

  無慾則剛。他為什麼不能懂?!為什麼?!

  他手臂突如其來的收縮,力道加重,將懷中柔軟的身子擠向自己。

  「傅、傅尚恩?」驀然的緊貼讓余文音嚇了一跳,好不容易跟上節奏的腳步又亂了拍子,她一腳踩在他的腳背上。

  「噢~~」忍不住挫敗地申吟。她的舞技比不上文麗曼妙,也沒有文靖大方,偶爾還會手腳不太協調,但既然報名參加了,她就很努力地扮演好「陪舞」的角色,哪裡知道他一來邀舞,她的「半調子」就破功了。

  「對不起……我踩到你了。」不是為響應活動,也不是愛跳舞,那他是故意跑來「亂」她的嗎?余文音不禁懊惱。

  曲子恰已到尾聲,結束。

  主持人帶頭拚命拍手,熱情的鄉親朋友也很給面子地掌聲鼓勵,她臉頰暖得如山櫻花開,微微施力要推開猶擁著她不放的男人,那片精壯的胸膛卻不動如山,橫在她背後的健臂也沒有移開的打算。

  「你放開我……」她的音量小小的、低低的,只夠兩人聽見,小臉困窘。

  「你的舞全是我的。」唇峰明顯的好看嘴型微動,他沙啞地說。

  「什麼?」秀眉輕蹙。有聽沒有懂。

  「跟我走。」他沒想多解釋,習慣用命令的口吻。

  走?走去哪裡啊?為什麼要走?怎麼可以突然「落跑」?下一刻,余文音根本沒弄清楚事情是如何發生的,她雙腳是在走沒錯,但基本上僅有腳尖部分著地,人幾乎是被強行帶離「跳舞棚」的。

  傅尚恩「挾持」的動作多少有掩飾過,表面上像是圈圍在臂彎裡的人兒自願跟他離開,因此現場好幾雙眼睛微訝地瞅著他們倆,而幾個想跟余文音共舞的男士眼見佳人下台一鞠躬,紛紛向主辦單位抗議。

  主持人忙拿著麥克風出來打圓場。

  余文音沒聽得太完整,大致是說她身體突然感到不適,而且連跳六、七首曲子,也該休息一下云云。

  身體哪裡不適了?她頂多是有點「人為性」的頭暈,外加點「人為性」的發燒發熱,可這不都是因為那男人——那男人?!猛地回過神,終於意識到人家不知道要把她往哪裡帶。

  「傅尚恩,你、你先放開我,有話好好說,這是幹什麼……」她連抗議都溫文得讓人想落淚。

  緊抿的男性薄唇還是不答腔,他環著她走出人群最聚集的一區,經過一整排攤位,又經過之前文麗和文靖停腳踏車的大椿樹下,跟著來到一輛吉普車旁。

  「上車。」他替她打開車門。

  「上車幹什麼?」她怔怔問。

  「休息。」

  啊?!她回瞪著他,杏眼湛輝,彷彿他說的是火星語。

  「這裡比較安靜,涼涼的,有風。我去買飲料過來,礦泉水好嗎?」他一張萬年不變的撲克臉,講話像最蹩腳的舞台劇演員在死背著台詞般。

  「呃……好,礦泉水好。」咦?她怎麼這麼聽話?人家要她上車,她還真坐進去了。奮力撥開眼前的一團迷霧,余文音好不容易回歸現實,眼睫眨了眨,弄不太懂真是自己乖乖坐進吉普車裡,抑或是被人塞進去的?

  她揚睫,迷惑仍淡淡在眉間糾纏,男人醒目的高大身影又一次沒入不遠處的人潮中。

  上車。休息。

  比較安靜……涼涼的,有風……

  ……買飲料……礦泉水好嗎?

  她不由得笑了,清眸瞠得圓亮,秀眉高高地飛挑。老天~~他當真是挾持她來這兒休息的!他到底在想些什麼啊?

  一切是如此的無厘頭,但卻有暖暖的什麼在她方寸間流過。

  ☆☆☆   ☆☆☆

  十分鐘後,當傅尚恩手裡拎著礦泉水走回,離停車處尚有一小段距離時,已瞥見吉普車旁站著余家的另一個女兒。他瞇眼,記得那女人是余文音的小妹。

  她不去陪那一群人跳舞,跟來這裡幹什麼?

  他再瞇眼,看見「藍色巴布思」的田家小姊弟也在,小男孩一手抓著三顆彩色氣球,跟大狗繞著吉普車玩起來,女孩兒則坐在吉普車的駕駛座上,輕鬆寫意地舔著手裡的古早味棒冰,邊聽著大人們說話。

  「文麗她、她真這麼做?這樣好嗎?會不會太過火了?」清秀臉蛋滿是訝然。

  「姊,這種拍賣在國外的慈善團體很常見,二姊說她賣過好幾次了。現在『跳舞棚』那邊的主持人把棒子交給二姊接掌,她已經開始在叫賣了。別擔心,她做這種事得心應手得很,她航空公司的同事們幾乎每個都賣過,很好賺的。」

  「你不會也賣過吧?」

  「嗯。」余文靖慢條斯理地點頭,偏冷的氣質在對著自家大姊時很自然地融化了,嘴角微翹。「有一回在國外剛好遇到,我跑去幫忙,有人付費我就賣,來一個賣一個,我有最高紀錄喔,半小時內賣了三百二十八次呢!很強吧?」

  「什麼?!」頭暈。「你、你你……你一口氣連吻了三百二十八個人?!」她一口氣都快提不上來了。

  余文音承認,她還是保守了些,二妹和小妹大學畢業就開始「闖蕩江湖」,一個是繞著地球跑的資深空服員,一個是跟在大老闆身邊「流浪」過眾多國家的口譯秘書,她們倆賦予她的這項任務太過艱巨,恕她這個從小堅守傳統美德的溫泉鄉女將不能從命了。

  「……我沒辦法。」

  「姨,麗姨把『跳舞棚』改為『親吻棚』,你們的一個香吻就能換一百塊新台幣,一百塊耶!」

  厚厚厚~~瞄到臉色臭黑的「目標物」正在接近中。田瑤大口把棒冰解決掉,覷到小姨也注意到那個「目標物」了,不用小姨再對她使眼色,她一張蘋果臉笑得亂燦爛一把的,繼續加高音量敲邊鼓——

  「姨,你想想,如果親越多人的話,錢越多,那些繳不出學費、沒有營養午餐可以吃、沒錢買文具用品的小朋友就可以到學校上學了!還有,那些眼睛看不見的人都可以有一根免費的手杖,甚至有機會得到一頭導盲犬幫助他們,這樣不是很划算嗎?」哈哈~~她真是天才女神童!小姨跟她講要這般這般、如此如此,她一學就上手了說!她和小姨真是超麻吉,配合得「天人的衣服都沒有縫」啊!

  余文音咬著唇,堅決抵拒的神情轉為猶豫,相信只要再加把勁兒遊說,動之以情,淑女也會答應變豪放女。

  「真是這樣……那,那好吧,我跟你們——」

  「她哪裡也不去。」沉鬱的男性低嗓陡然介入。

  余文音循聲側眸,對上他深沉難辨的黑瞳。

  他似乎被人惹惱了,也不曉得所為何事,下巴的線條繃得稜角分明,臉色讓她瞬間聯想到醃漬過的青芒果。

  「該該該——」大白和田郁玩得太瘋、沖得太快,直接撞上主人的小腿,不等主人抬腿踢來,狗頭一垂,先「該」個幾聲示弱。

  無畏傅尚恩來勢洶洶的強硬氣勢,余文靖淺淺牽唇。「傅先生,據我所知,你剛才只包下我大姊的舞,沒包她的吻。」

  自這號人物出現在今天的園遊會上,她和二姊兩個就特別注意起他來,還私下向兩隻小的仔細盤問過,又面授機宜,要瑤瑤去「刺探敵情」。夏天叔叔嗎?原來真有點意思哪,呵呵~~自從嫁人後,她很久沒玩這種諜對諜的遊戲了。

  有些在狀況外的余文音愣了愣,看看小妹,又瞧瞧一臉不爽的傅尚恩,迷惑地輕喃:「到底發生什麼事了?」簡直一頭霧水。

  對峙了幾秒鐘後,小田瑤嘻嘻笑,脆甜的聲音揚起。「姨,叔叔不喜歡你跟陳醫師跳舞,也不喜歡你跟水電行的小老闆貼得太近。他剛才有用刷卡捐錢,捐很多、很多錢喔!我有看到,後面有好幾個零,我有點來不及數,結果才數到六個而已。總之,叔叔把你的舞全認捐了啦!」

  「六個圈圈,六個喔!小姨有畫給我數,叔叔,我會數喔!」小胖郁笑呵呵地圈著狗脖子在一旁添亂,不知道剛才在後台被義工媽媽餵食什麼,他腮邊還沾著白色的小屑屑。

  余文音瞠目結舌,這時才明白他剛剛說的「你的舞全是我的」這句話的意思。

  不為響應基金會的活動,也不愛跳舞,他如此為之……只針對她嗎?

  老天~~不行了,她胸口動得好快,快到一顆心幾要鼓爆胸骨了。

  傅尚恩古銅色的峻臉隱約竄現一抹紅痕,下顎剛硬的線條似乎一直沒鬆弛過,陰沉目光直逼了余文靖好幾秒後,才慢條斯理地移至坐在車內、紅著頰、幽幽凝視著他的女人。

  「口渴了,喝水。」

  「……謝、謝謝。」余文音下意識接過他遞來的小寶特瓶礦泉水。他不否認瑤瑤剛才所說的,卻也不予置評,那麼……他對她確實有好感嗎?

  已經許久不曾談戀愛了,那些讓人一沾染,肚子裡就彷彿有蝴蝶亂飛的悸動,她以為早隨著年紀的增長而不再如此容易地傾生,但此時此際,異樣的情緒卻蔓延著,心口熱熱的。她反覆體會,不太能言語。

  瓶蓋被旋開了,她把礦泉水湊向唇邊,喝了好幾口,真覺得渴極。

  一旁觀望的余文靖淺淺一笑。「傅先生,我二姊正努力和基金會的人在那邊辦『親吻棚』,我們姊妹要過去聲援兼支持一下,一個吻一百元,全數捐給慈善機構,你如果感興趣,不如一塊兒來。」這男人也算沉得住氣了。

  傅尚恩徐緩地繞到駕駛座邊,不由分說地把小女孩拎出車外,對她的抗議無動於哀,只冷冷出聲道:「你大姊不需要去。」

  「我們姊妹同心,大姊害羞歸害羞,還是會去的。」

  「她不會。」

  「她會。事實上,在傅先生跳出來打斷我們姊妹倆談話之前,大姊已經答應去賣了。」

  等等!余文音來回看著他們兩個,明明談的是她,為什麼自己有種被排擠在外  、直接忽略的感覺?好歹讓她發表一下意見吧?

  她掀唇欲語:「我——」

  「她絕對不會去。她的吻,我全包了。」輕啞卻堅定的男性低嗓迅速壓過余文音的聲音。

  嗄?!他、他他他他……余文音漂亮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被紅潮淹沒的臉蛋表情也堪稱精彩絕倫,哪還維持得了秀氣模樣?小嘴張得開開的,好圓的一個0,塞顆鹵蛋應該沒問題。

  這會兒,余文靖愉悅地笑出聲音。「我姊的吻不便宜呢,口說無憑,你怎麼包啊?」

  傅尚恩深吸口氣,手快要把車門捺出指印了。「我會請基金會把收據快遞給你,相信你會滿意上頭的數目。」

  「快遞給我那就不必了,直接交給我大姊就好。」她牽著田郁,又對田瑤招招手。「走,小姨帶你們去『親吻棚』那兒看熱鬧嘍!」早已「變節」的大白也「西瓜偎大邊」,自動跟了來。

  「文靖~~」見妹妹領著小姊弟瀟灑走人,余文音思緒還混沌得很,剛要扳開車門下車,已坐進駕駛座的傅尚恩突然發動引擎。

  「坐好。」

  「可是我——」

  「繫好安全帶。」

  他語氣沉靜,淡淡然的,聽不出情緒起伏,卻有股不容違背的力量。

  余文音被催眠似地乖乖縮回擱在車門把上的手,身子也乖乖坐回來,又乖乖替自己繫妥安全帶。

  好像有什麼事要發生了,超脫控制的、教人目眩神迷的、一顆心隨之起伏跌宕的事……咬唇,她怔怔思索,唯一確定的是,心口的溫熱越拓越開,已隨著血液染暖一身。

  車子利落地倒退、轉出、駛離。不遠處,停腳踏車的大榕樹後,一大兩小的人影外加一條大狗全探頭出來,對著揚塵離去的吉普車屁股行注目禮。

  「小姨~~所以我們是第一名嗎?」小女孩眨眨大眼貝蒂般的水亮雙眸。

  「那當然嘍!」

  「第一名、第一名!獎牌送給姨婆開心~~」小胖弟樂得蹦蹦跳,大狗也很捧場地跟著他一塊兒竄上竄下。

  「小姨,我們騙姨說有『親吻棚』,姨事後要是知道,會不會生氣?」

  臉容清冷、氣質酷酷的女人難得抿出一朵甜笑,抓起小女孩的髮辮輕搔她的蘋果小臉,惹得女孩兒格格笑地躲著。

  「小姨教你,這一招叫作『項莊舞劍,志在沛公』,你文音姨不是我們鎖定的目標啦!」好個機會教育呢!孩子的可塑性大,從小就該培養,保證前途無量啊!

  女孩兒皺著臉蛋想了三秒。「小姨,配母不好嗎?一定要配公的喔?我不喜歡公的耶……」

  頭頂的榕樹葉「沙沙」地晃了一陣,像在笑。

  ☆☆☆   ☆☆☆

  吉普車開得很穩,在山路裡迴旋攀爬。

  車子加了頂蓋,擋住陽光,而隨著攀升的高度,溫度明顯趨降,陽光的熱度也變得溫和。

  「開窗好嗎?」余文音輕輕打破一路沉謐的氣氛。

  今天面對一連串的「變故」,心湖波瀾不起是不可能的,但此時此刻,她那雙美麗的眼睛已回復向來的恬靜,通紅的兩頰也沉澱成迷人的粉嫣色。

  傅尚恩迅速瞥了她一眼,抿唇未答,一手已按鈕降下兩邊車窗,關掉車內冷氣。隨即,他又將注意力放回前頭的路況。

  事實上,他不曉得除了專心開車、操縱方向盤外,該要怎麼做?

  他勢必要面對她的疑惑,但他根本不想解釋。

  他從未這般衝動、不顧一切、不計後果的行事。一旦問題牽涉到她,潛意識的反應即刻支配每一根神經,任由他可恨的獨佔慾望坐大,如狂潮猛浪,一波波罩頭打下,把他整個人吞噬掉。

  山風吹進,有些張狂,但余文音喜歡這種感覺。烏亮髮絲飛揚舞動,好幾絲纏繞著她的頸、輕打她的頰,最後教柔軟唇瓣銜住。

  傅尚恩終究忍不住,眼角餘光一次次飄往她身上。

  他嗅到她的髮香了,那淡甜的氣味隨風撲面,他胸口一繃,暗暗貪婪地汲取,掌握方向盤的雙手指節暴突。

  「你打算一直開到山頂嗎?」撥開唇邊的髮,余文音淡睨著他。

  在經過半個多小時的沉思後,她的心已寧定許多,縱然那因他而起的溫潮仍在體內持續沖刷著,也不再感到驚慌無措。

  她的安之若素有些困擾了傅尚恩。

  「隨便。」他悶悶低吐,明明可以很俊朗的眉心偏要擰起幾道淺痕。

  他一開始僅是想帶開她,走得遠遠的,並未預設目的地,只要別傻呼呼地被她的妹妹們拐去「做壞事」即可。這裡是台灣,不是歐美,想募捐的話不應該搞什麼「親吻棚」,與中國優良的傳統文化不合。

  「那麼,再繞上去會經過一個小瞭望台,在那裡停車好嗎?」這一帶余文音挺熟悉的。菱唇微勾,她輕聲打著商量。「那邊視野很好,可以看得很遠,也可以坐在一旁的小亭子裡說說話。」

  該來的,避無可避。傅尚恩咬咬牙低應了聲。

  「謝謝你。」

  她的嗓音如此好聽,他的心卻沉甸甸的。

  模模糊糊地,他有種從高崖絕壁上墜落的錯覺,速度驚急、不顧一切,那下墜的力道重得讓他無法抗拒,也抵抗不了。

  他放縱自己墜跌了,只因她是生在崖底的清蘭,若要親近那抹幽香,就勢必得付出代價……
匿名
狀態︰ 離線
6
匿名  發表於 2013-9-14 00:58:00
第五章

  十分鐘後,傅尚恩看到位在山路邊、設置著兩架投幣式望遠鏡的瞭望台,內心歎了口氣,很認命地把車駛近,直接停在小涼亭邊。

  余文音解掉安全帶,自行推開車門下車。

  風好涼,帶著些微潤意,她眸光遠放,深呼吸著清冽的空氣,彷彿偷得寧夏裡難得的舒心清爽,眉宇嘴角間輕漫悅色。

  她對他的舉措沒有任何疑問嗎?

  不覺怪異?也不覺被冒犯?

  傅尚恩跟在她身後,雙手又擱在褲子的口袋裡,悶悶垂著峻臉,看著她的髮、她略顯纖瘦的背,看著她裙擺上手染的朵朵朱槿,還有那雙細白的小腿。

  光是去看,似乎已平息不了心中的火,他把那只慾望的獸養大了。扯唇苦笑,雙腳自有意識地將他帶得更貼近她,允許鼻問盈滿她的甜息。

  「跟你借十塊錢硬幣一個。」她側眸,眼底泛著淺笑,見他像是聽不懂她說些什麼,又說:「你不由分說地把我拎上車,我的手機和小錢包全寄放在『跳舞棚』後台里長太太那裡,根本來不及去拿。」她現在可是身無分文,被「擄挾」上山,連要打手機求救都沒辦法。

  男人不苟言笑的臉龐再次露出略帶可愛風的靦腆。

  余文音趕忙忍住笑,瞅著他走回吉普車,長臂探進車窗內,跟著再回到她身邊。

  「給你。」厚實掌心上有一大捧的十元硬幣,是他平時擱在保險桿後頭小凹槽裡的零錢。

  「唉~~」余文音歎氣。「不需要這麼多的。」

  「可以看很多次。看很久。」他猜,她應該是想投幣看望遠鏡。

  「噗——」跟他在一塊兒,她總是很不淑女的噴笑。「對不起……」

  傅尚恩的表情有點小悶,主動替她投幣,又湊眼檢查望遠鏡是否能使用。

  「可以看了。」作勢要把機器轉給她。

  「謝謝。」她傾身過去。

  他臉抬起,她小臉湊近,暖暖的什麼碰觸了彼此的唇角,電光石火間感受到對方的鼻息。

  怦怦、怦怦、怦怦……心跳聲在耳中鳴響,余文音臉上褪淡的紅霞又起。不太確定那算不算是一個吻,即便真是吻,也不需要大驚小怪啊!她都幾歲了?唔……也許……或者……說不定……她不是訝然,而是感到惋惜。要是能再深入、再像樣些,那就好了……她慢吞吞地想,跟著被自己最後下的結論給小小駭到,雙頰更紅了。

  傅尚恩的狀況也好不到哪裡去。

  他同樣心跳鼓動耳膜,同樣全身臊熱,他臉沒紅,只是抿唇隱忍著,用那雙深不見底又亮得出奇的眼,一瞬也不瞬地盯住她。

  嚓嚓!十元新台幣所能提供的觀景時間結束,望遠鏡發出自動關機的聲響。

  「啊?!沒有了……」從男人那雙魔眼中回神,余文音不禁輕呼。

  她這時才把眼睛湊到觀望孔,看到的當然是一片模糊。

  「真的看不見了……」懊惱喃著,她回眸瞧他,見他仍是靜佇不動,要是有人行車經過,乍看之下說不定會誤以為是人體造型的第三架望遠鏡呢!

  她不禁笑出聲來。「錢都掉了。」

  傅尚恩隨著她斂裙蹲下的動作垂下目光,這才察覺到手裡的十元硬幣在兩唇輕蹭的那一剎那,全掉落至草地上。

  實在不爭氣!內心暗罵自己兼歎息,他蹲下來與她一塊兒撿,把拾起的硬幣一個個放進她的小手中。

  「應該都撿齊了吧?」余文音喃喃說,一手捧錢,一手還努力在小草裡撥弄。

  「不用再找了,掉了就掉了。」

  他凝視她認真的神態,忍不住又拿著她直瞧,看她的眼、她的睫、她挺巧的鼻和潤頰,簡直百看不厭,看得頻頻吞嚥唾液。

  他真是越來越變態了。

  「掉了多可惜,可以捐給慈善基金會呢!」突然想到什麼似的,余文音撥小草的手指頓了頓,眉睫一動,幾秒鐘後咬咬唇問:「捐那麼多錢,沒關係嗎?」

  傅尚恩雙目微瞇,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她接著說:「捐款給慈善團體當然是好事,可以幫助很多弱勢族群,但也應該先考慮一下自身的經濟能力……你把錢全捐出去了,生活不成問題嗎?」她想到瑤瑤說的「六個零」,想到他捐款的動機,心窩有股說不出的滋味。

  「不會。」他說。

  余文音微笑著,點了點頭。「……那很好。」

  「我有能力工作,不會沒飯吃。」那些沒飯吃、餓得奄奄一息的日子,已經離他很遠了。今天所捐的錢全是他這幾年努力工作賺得的,他物質慾望低,想要的就只有她,為她砸錢,很值。

  瞟了十元硬幣一眼,他神情鄭重地說:「那些沒有要捐,給你看望遠鏡用。」

  「唔……」差點又要噴笑,這次她勉強忍住了,秀頰暈開兩抹淡紅。「謝謝。不過不用這麼多的。」說著,她乾脆在草地上坐下,散開的裙擺彷彿草上開出的朵朵朱槿花。

  「你也坐,蹲久腿會酸呢。」

  傅尚恩聽話得很,也乖乖跟著臀部著地,看著她從腰側的小口袋裡掏出一條印花手帕,把一堆零錢全包起來,細心地打個小結。

  「還是小學生的時候,我記得有一次爸爸要下山補乾貨和一些民生用品,我們姊妹三個吵著要跟,那時家裡開的車還是小貨車,座位只有兩個的那種,文麗和文靖一塊兒擠在前座,我拿著一張小板凳坐在車後頭,然後就這樣下山去了。」她言語柔軟,神情寧靜,像偶被觸發了什麼,想與人分享。

  他表情變得專注無比。

  余文音接著敘說:「下山後,我們去了幾個地方,把媽媽開給爸爸的清單全補齊了後,阿爸說,還要到一家老字號的糕餅店給阿嬤買她最愛的綠豆糕。那家老店在傳統市場裡,小貨車不好進去,阿爸要我們留在車上等他。」抿唇一笑,俏皮地聳聳肩膀,彷彿做了壞事被逮個正著般。

  「可是我沒聽阿爸的話,他下車走進市場,我也跟去了。那時貨車後頭裝滿要載回『山櫻』的東西,而文麗和文靖坐在前座,根本沒留心我不見了……」

  「你在菜市場裡迷路了?」他問。

  余文音揚睫,搖搖頭。

  「沒迷路啦!我有看見阿爸走進糕餅店,可是沒跟進去。那時菜市場裡有一個乞丐阿婆,我看見她拿著鋼杯跟人家要錢,她發現我在看她,也把鋼杯伸到我面前,然後,我就很自動地把口袋裡唯一的十塊錢丟進她的鋼杯裡。」

  「十塊錢?」傅尚恩有些迷惑。

  「是啊,十塊錢~~」她語氣忽地揚高。「我從來不知道十塊錢有這麼重要呢!因為等我去糕餅店找阿爸時,才發現他早買好東西走掉了,他沒瞄到我下車偷跟,我也沒注意他幾時走掉,反正我嚇得拔腿就跑,結果追到菜市場口時,剛好看見我家的小貨車絕塵而去,車屁股還一直噗噗噗地吐白煙。」

  男人濃眉挑高,瞪著她因激動而泛紅的臉。

  「你知道嗎?給阿婆的那十塊錢是我身上僅有的,那時根本沒有手機這種東西,想打通公共電話回『山櫻』跟媽媽求救都沒辦法,因為沒有錢。我當時還好可恥地想跑回去跟那位阿婆商量,問她可不可以把十塊錢還給我,要不然分我一元也好。」

  「你……」傅尚恩不知道能說些什麼。

  他薄唇掀了掀,沒發出聲音,最後,嘴角終於克制不住地直往上翹。

  「你笑了!」余文音好奇地盯著他軟化的臉部線條。

  被她這麼一嚷,他那抹弧度更彎了,深幽的瞳底湛著光。

  假咳了幾聲清清喉嚨,他沒讓笑容更形擴大,只微笑問:「你最後怎麼回到『山櫻』的?有嚇到哭嗎?」

  「我很勇敢的!」她一副「你不要看不起國小小朋友」的表情。「我在原地等了半個小時,阿爸還是沒回來接我,想想不是辦法,就鼓起勇氣回去糕餅店那裡,跟老闆借電話,打給媽媽。我爸一路開回『山櫻』,聽說引擎都還來不及熄火,我媽就衝出來急嚷著他把小孩弄丟了,他才發現我根本不在車上,嚇得他趕緊再開車下山。」她聳聳肩,又笑道:「老闆要我待在店裡等爸爸來,那些做糕餅的老師傅看我好可憐,乖乖坐在一旁,一直要給我好東西吃呢!」

  博尚恩完全可以想像那樣的畫面——

  一個秀氣又乖巧的落難小女孩,可能梳著兩根麻花辮,也可能綁著高高的馬尾,在老店舖裡,一群靠傳統手藝做糕餅的老師傅們,忙著要把店裡剛出爐、又香又酥的各色美食堆到她面前……

  「你一定從小就有很多長輩喜歡。」她這一型,根本就是公公、婆婆們的最愛,是最佳媳婦人選。

  「我們家最有長輩緣的是我二妹文麗,她愛笑,個性大方容易親近,不只長輩,見過她的人都喜歡她。」

  「不是每個見過你二妹的人,都會喜歡她。」他說得很輕,慢吞吞的,目光卻炯炯似火。

  余文音心一凜,被掐住呼吸的感覺再次興起。他話中雖沒挑明,但傳達出來的意味其實並不難懂。唉~~她發自體內的熱氣又烘暖皮膚了呀……

  他是喜歡她的吧?

  雖然她還想不明白,他為了什麼原因對她生出好感,但兩人之間無形的電流頻頻激出火花,已不能忽視。那麼,她自己呢?又是因何對這樣的男人產生興趣?

  她當然也是喜歡他的吧?要不,不會為了他的一個目光凝注、一次不經意的碰觸、一抹似有若無的親吻,就不爭氣地亂了心跳節拍,陷在這自我剖析中,遲遲跳脫不開。

  既然,他喜歡她、她也喜歡他,這就已經構成談戀愛的要素,不是嗎?

  「你小的時候是什麼模樣?我猜……你一定是家裡的長子,而且少年老成,就是從小就很受爸媽、老師和同學信賴的那種人。是不是?」

  他明顯愣住,定定地看著她。

  小時候的模樣嗎……

  幾無呼吸空間的擁擠、跋山涉水的遠途、一張張看不見希望的蒼白臉龐、一雙雙空洞得教人驚懼的眼。飢餓,無止境的飢餓,像永遠也填不滿的無底洞,在黑暗中無助地掙扎……他的胃隱隱絞痛了。

  那時的他,究竟是什麼模樣?

  「我記不太得了。」

  「你不會連自己是不是長子都忘了吧?」

  沉默幾秒後,他低聲回答:「沒忘。你說對了,我是老大,底下也有兩個妹妹。」一直不願多想,每每記起,心臟就如同被一隻巨掌死命掐擰,可惡、憤怒、無助,然後是絕望的妥協,在瘋狂疼痛中的煎熬。

  彷彿察覺到他的異樣,余文音靜望著他許久。

  或許是他極力掩飾、不自覺間卻仍流洩出來的古怪哀傷觸動了她的心房。

  也或許是他那張憂鬱輕鎖的臉龐,讓人忍不住想去疼惜、去撫平他眉間成巒的皺折。

  所以,她伸出手,不問因由,只將柔軟掌心穩穩地覆蓋在他的手背上。

  五指一縮,她緊握他的手。

  他渾身一震。

  他們對望了良久,誰也沒移開眼眸,把對方的臉龐烙印在自己的瞳中。

  瞭望台上,山風在兩人間穿蕩,沉靜地穿蕩。

  傅尚恩無法解釋這一切,只隱約覺得,有股奇異的熱能從她的掌心灌注進來,讓他感覺到她無聲卻強而有力的慰藉。

  他跌進她清澈的眼底,一千個心甘情願、一萬個情願甘心。

  「你如果只剩十塊錢,會怎麼用它?」余文音微微笑,忽然來個話題大轉折。

  他照例仍是給怔住了,只落得搖頭的地步。

  她秀眉飛揚,好心地自我解答:「如果我只剩十塊錢,我會買一個蛋卷冰淇淋。」

  男人已略有細紋的眉間又一次迷惑地糾起。那是什麼東西?

  余文音忽然驚恐地瞠圓眼睛,收回復在他手背上的小手,改而捧住自己的臉。

  「你不知道麥當勞叔叔的蛋卷冰淇淋?!你不知道?!歐~~買~~尬!那是我吃過最好吃的十元商品耶!很綿、很香,冰冰涼涼的,真是物美價廉、物超所值!你一定要試,這是一定要的!」

  她誇張的動作和語氣,一下子就把傅尚恩從久遠的殘存記憶中拉出來。

  他不自覺地流露出什麼,她想安慰他,所以故意逗他發笑嗎?他模糊地想著。

  很難不笑的。當她這麼賣力地拋撒她的溫暖,他如何忍心讓她失望?

  他笑了,目光從未須臾離開她的溫柔臉容,聽話地答道:「好。我會試。」

  傅尚恩淡淡笑著的臉很好看,陰鬱的色調被一團暖光抹過,而眉眼深邃極了,引誘著誰往裡邊捨身跳入。他的黑髮微亂,可是很性感。還有,他沒再緊抿成一線的薄薄兩片唇瓣,越看,越讓人邐思不斷,猜測著若貼吻過去,究竟會是什麼樣的滋味……

  會是何種滋味哪……

  「傅尚恩。」她笑容可掬。

  聽見自己被連名帶姓地輕喚,傅尚恩微微一震,有些疑惑地看向她忽然泛紅的頰。他不語,靜靜等待。

  「你過來一點。」余文音說。

  他雙目瞇了瞇,沉吟三秒,才按著她的要求移近。

  「再過來一點。」她又說。

  心跳加劇,每一次都重擊胸膛,他開始感到口乾舌燥。

  他很聽話,又朝她挪得更近一些,近得他的長腿已壓住她的裙擺,近得只要他稍稍傾前,就能輕易吻到她的髮梢、她的臉。

  余文音揚起眉睫,白裡透紅的臉容離他只有一個拳頭大的距離,她的心也在狂跳,覺得這或許是她人生中,最值得一試的出軌。

  「一定要試,不試,好可惜……」她呢喃,眸光如泓。

  「試什麼?」蛋卷冰淇淋嗎?他聲音沙啞得幾乎讓人聽不清。

  「試……這個。」

  身子撐直,她下巴拾得更高一些,眼簾淡垂著,任由柔軟的小嘴去貼住他微涼的唇。

  就像適才她的手緊緊地、用力地覆蓋在他手背上一般,只不過這一次,是她的唇覆蓋了他的。

  她試著吻了他。

  ☆  ☆  ☆

  不曉得有沒有嚇到他?

  她不是經常這樣隨心所欲、想到什麼就做什麼的,只是看似文靜的外表下,偶爾也會興起某些驚世駭俗的想法。

  唔……不過這算不上什麼驚世之舉,她只是吻了他,主動了點兒、大膽了點兒、吻得昏天暗地又差點缺氧而已。

  自從被「綁匪」釋放、驅車送回「山櫻」後,余文音整個晚上都處在自我懺悔的狀態。說懺悔可能過分一些,正確來說,應該是自我剖析兼內心大打攻防戰。

  對一個剛接觸不到兩個月的男人猛流口水,完全背離她的風格,這一點剛開始其實挺困擾她的。

  有可能是她的生理時鐘發出警訊,所以她輕易地心動了。

  也可能是她清心寡慾太久,那男人又如一道輾轉迂迴卻引人入迷的謎團,她每解開一小部分,看出他那一小部分的真我,心便為他悸動更深一分,所以害她忍不住就行動了。

  還是不後悔的。

  她喜歡親吻他的滋味,喜歡他雙臂圈圍住她的力量,喜歡他粗嗄又熱燙的鼻息……他會是一個挺不賴的情人。

  「再繼續下去,就會喜歡他壓在身上的感覺了……」下意識咕噥著,她伸出一腳要跨進溫泉池裡。

  「他壓上你了?!大姊,進展很快嘛!」一個嬌嫩嫩的嗓音插入。

  「哇啊~~」邊洗澡邊剖析自己,內心攻防戰打得太入神,余文音根本忘了女湯裡還有其它人,況且她那句話是自動溜出口,單純的自言自語,根本沒希望誰來附和。

  「大姊,小心哪!」半身泡在溫泉裡的余文靖和余文麗,一人一邊扶住差些摔進池裡的余家大姊。

  「山櫻」通常在晚上十一點整,確定男女湯都已經清場後,兩邊入口處會擺上「清掃中」的立牌,然後進行每天例行性的清掃、刷洗。這些工作並不輕鬆,但余文音已然習慣,除有爸媽和工讀生幫忙外,文麗和文靖若回到「山櫻」,也一定會努力分擔這些清潔的工作。

  此時已過半夜十二點,工作結束,余家三姊妹勞動後香汗淋漓,自然是要好好利用自家溫泉池,泡個睡前湯。

  穩住腳步,心魂稍定,余文音吁出口氣,慢條斯理地坐進溫暖的池中,故意裝作不知道自己剛才說出了什麼。

  沒那麼好打發的。余文麗笑嘻嘻地挪近,溫泉底下,小腿曖昧地勾住她的,輕輕磨蹭。

  「姊,你讓他包了喔?」

  「包個大頭啦!」余文音好氣又好笑,在妹妹們面前是用不著「ㄍ—ㄥ」的。

  余文靖微微笑。「說得也是,用後面有『六個零』的數字要包你,可能不太夠,不過嘛,陪著『打滾』一次應該還可以。」

  「來來來~~我檢查看看『草莓』種得夠不夠多?」余文麗說著就要撲上。

  她潑了妹妹一臉水,笑罵:「夠了喔!」

  鬧了片刻,姊妹三人笑作一團,而後,笑音漸止。

  「大姊,我後天要回東京了……」余文靖淡道,手輕撥著一波波溫泉水。

  「嗯。」余文音靜靜勾著唇角。她曉得的,小妹再不回去,她那個阿本仔妹夫就要抓狂了。「下回帶阿剛一起回『山櫻』,不要把他孤伶伶地扔在日本。當你的老闆兼老公,他也挺可憐的,放你休假,你還不讓他跟。」

  「唔……反正他每次來都會被甘薯K到頭……」囁嚅著,余文靖不承認自己「虐夫」。

  余文麗把冷毛巾擱在額上,仍嘻嘻笑。「姊,這叫作小別勝新婚啦!阿靖她家的那位平常黏得也太緊了,偶爾分開一、兩個禮拜,有助夫妻感情哩!」

  「還說?你和阿峰分開得也太久了吧?」余文音有些憂心。

  阿峰是文麗去年夏天費了番氣力才追到手的男朋友,帶回來「山櫻」好幾次了,余家人看他看得超順眼,根本把他當作自家二女婿了。要是文麗最後沒嫁他,說不定余陳月滿會把女兒掃地出門,直接認阿峰當兒子。

  「姊,他在那個什麼……什麼大帕拉迪索的山區研究野山羊,是我鼓勵他去的。雖然沒辦法常在一起,但心有在一起就OK啦!分開那麼遠,每次見面就會特別、特別珍惜,嘿嘿嘿,我都有很努力、很賣命、很奮不顧身地把他搾乾喔!要想逃出女王的五指山?老鼠洞都沒有!所以你不要擔心啦!」

  「你——」無言。余文音哭笑不得。

  「大姊要為自己想想了。」余文靖忽地輕聲說著。「別一直擔心我和麗麗,我們很好的,你也一定要過得快樂。」

  余文音溫柔地笑了,表情柔軟,如這一池溫泉。「我們都要過得快樂。」

  「姊……」

  「嗯?」她臉微偏,瞧向文麗那雙漂亮的貓兒眼。

  文麗朱唇嚅著,天外飛來一句——

  「那個『夏天叔叔』,你其實喜歡他很久了。」

  沾染濕氣的秀眉挑了挑。「……有嗎?」

  她不是才和他接觸沒多久時候?

  她喜歡他很久了?唔……有這種事嗎?

  「你常常提到他,過去幾年來,特別是夏天一到,你一定會提到他。這位『夏天叔叔』的名號真是如雷貫耳,百聞不如見一見啊!是陰沉了點兒,不過感覺還不壞啦!」至少肯砸錢為紅顏。嘿嘿~~

  一旁,余文靖也慢吞吞地附和道:「大姊一直在注意人家的一舉一動,從很久以前就開始,我也聽你提過他好幾次了……依你的個性,如果不是真引起好奇、會去在意,絕對不會時常被你掛在嘴上的。所以,姊……我只能說,你真的對他很感興趣。」

  是這樣嗎?余文音轉動著眼珠。

  「原來我常跟你們提到他啊?這個……呃……呵呵……」她笑得靦腆,皺皺鼻頭又抿抿唇,表情很豐富。

  想了五秒後,余文音頭一甩,道:「好啦,我承認,我喜歡他,可以了吧?」

  原來啊原來,原來在和他說第一句話之前,她就已經對他興趣滿滿了,只是她自己卻懵懵不知啊……
匿名
狀態︰ 離線
7
匿名  發表於 2013-9-14 00:58:24
第六章

  電腦的寬螢幕上自動播放著照片,一張接連一張。

  照片裡的建築十分多元化,有原木色澤深淺變化的尖頂浪漫木屋、緊臨著美麗海灣的度假小屋,錯落在雨林中的精緻樹屋,也有依巖壁地形所設計出來的涼爽洞屋。

  這些極具巧思的設計乍見下會以為坐落在不同地方,實際上,它們全在同一個建築設計裡,是「布魯斯」國際集團在東南亞斥資買下一座小島,重新開發規劃,徹底執行「一島一飯店」的概念,實現所謂的「島嶼度假」。

  Bruce。布魯斯。

  只要對度假中心,旅館飯店業有些瞭解的人,就一定知道它。它是這個業界的傳奇。

  「布魯斯」的創始者約翰?布魯斯出身貧寒,年輕時曾當過擦鞋童、送報生、碼頭工人,甚至還過了兩年的水手生涯。在二十三歲那年,他正式接觸到旅館業,一開始從最基層的工作做起,至今四十多個年頭過去。美國財經業的記者們今年年初曾作過評估,約翰?布魯斯的身價保守估計,也有兩百六十八億美元,排進全球富豪之列綽綽有餘。

  近年來,「布魯斯」除積極經營位在五大洲的五星級飯店外,更以大型度假中心為主要目標,總公司在舊金山,全球各大城市幾乎都設有辦公大樓,處理該區業務。舉個例子來說,光是香港的辦公大樓,就得負責整個亞東地區二十幾家飯店,以及該區度假中心所有的企劃案。

  螢幕上的照片仍持續秀著,坐在電腦前,傅尚恩雙目直視,有些面無表情。

  時間是晚上八點,週遭昏暗,他沒有開日光燈,僅打開擱在牆邊的一盞罩式立燈,鵝黃色光暈渲染開來,六十瓦的電力對於三十幾坪的空間來說,實在微不足道到一整個不行。

  突然間,他長指敲點鼠標,讓一張照片留駐在螢幕上。

  照片上,是從空中鳥瞰拍下的小島全圖,拍得極好,就如天堂一般。

  碧綠色的海水將島嶼完全圈圍,白浪、如雪的細沙、精心整理過的叢林仍保有原始的味道,島的中央是整體建築的重心,那裡有一座四周落地窗能迎進溫陽、隨時隨地都能欣賞到外頭景致的流線形建物,有現代化的露天泳池、露天咖啡區、酒吧、網球場、高爾夫球場等等,再往外延伸出去,便是錯落在原始環境中的各式度假屋。

  「一島一飯店」才能真正做到「島嶼度假」,高級、隱密、樂趣無窮。來這個小島享受假期的人,絕對能體會到全然的放鬆,得到滿滿的幸福感,結束假期回到工作崗位後,也一定會像被充飽了電力般,渾身是勁。

  他看著那張照片,不知在思索些什麼,眼眨也未眨,入神了。

  此時,擱在胡桃木桌另一端的電腦發出聲響,視訊連結的訊號閃爍著。

  他椅子徐緩地滑過去,開啟界面,戴上迷你麥克風。

  螢幕上出現一個灰髮的中年外國人,戴著金框眼鏡,五官透出那種頂級專業人士既優越又內斂的氣味,說著優雅音調的英文。

  『先生,您好。』

  「有什麼事嗎,提姆?」傅尚恩背往後靠,讓強調人體工學的椅子完全支撐自己肌肉緊繃的肩背。

  『傳送過去的夏綠島照片,先生已經看過了嗎?』

  「剛剛看完。」

  『先生有任何意見嗎?』

  「我之前從那邊離開時,工程已到最後收尾階段,大致沒有問題。」

  「總裁希望先生能親自過去一趟,畢竟夏綠島的設計一開始就是由您全權掌控,光是藉由拍攝傳送回來的照片,沒辦法得觀全貌。」

  「我明白。等八月過後,我會直接從台灣過去。」那時,台灣的夏天也差不多結束了。壓下突生的悵然,他靜靜又說:「在這之前,我會請奧斯汀和溫蒂先行前去,他們兩個當初也參與了夏綠島的整個設計工作,有什麼非立即解決不可的問題,他們倆都能當場處理。還有其它事嗎?」

  提姆推了推鼻樑上的鏡架,下巴微揚,聲音不疾不徐。

  「總裁認為,先生不想待在舊金山,大可以選擇其它國家或城市,不一定非要待在台灣台北,而且已連續四個夏季了,他對這一點似乎十分疑惑。」按理,主人家的私事最好別嘗試要揭穿,但提姆畢竟幹了十多年的總裁貼身特助,對「布魯斯」的感情到底不同。

  「我會做好工作,請他別擔心。」沉吟幾秒後,他又補上話。「他心臟不好,千萬別讓他喝酒。三餐的事請瑪麗莎多盯著點兒,盡量煮些清淡的食物,也別讓他吃太多甜食。」

  「我知道。我會轉告瑪麗莎。」

  「嗯。」他淡應了聲,以為談話就此結束。

  「先生……」提姆聲音持平,鏡片後的銳利雙目閃過一絲猶豫,那抹情緒停留才短短的零點一秒,立即隱沒下來。

  傅尚恩挑眉,沉靜地等待他的下文。

  「總裁對於您開放『北海天瀨』那片私人沙灘的事,似乎不很贊同。」提姆口中的「北海天瀨」,是「布魯斯」集團在亞東地區台北所建造的濱海度假中心,它就位在離傅尚恩的白色小屋約莫兩公里外的地方。

  外頭那一片海、彷彿無限延伸的沙灘,全為「北海天瀨」的私有地。正確來說,應該是全歸「布魯斯」集團所擁有。

  聞言,傅尚恩點點頭表示明白,啟唇道:「並不是全部開放,我跟『北海天瀨』的游經理討論過,也作過評估,台北這裡的度假中心仍保有私人海灘,面積之大,足以在假期時候滿足所有來我們中心消費的顧客。不設限的地段離『北海天瀨』其實有—段距離,中間也保留著緩衝區。總之,這件事我會親自再跟他報告。」

  倘若硬要區隔出私人沙灘,附近的居民仍會闖進,不管有意或是無意,這是無可避免的,那還不如大方開放,與民同樂,至少「北海天瀨」不會遭人在背後罵到翻天覆地。

  提姆又推推眼鏡。「我知道了。」

  結束和提姆的談話,傅尚恩切掉連結,注意力再次回到另一邊的螢幕上。

  彷彿心有靈犀,他緩緩抬起臉,起身正要走近窗前時,就聽見在一樓活動的大狗已發出聲音,像急著要往外跑。

  伸出手指扳開百葉窗,從縫間往下看,女人嬌小的身影站在小屋前的庭院裡,昏黃的路燈下,她纖薄的身子有些透明、有些不真實。

  似乎也察覺到他的窺看,她臉容揚起,瞧向微透出光的二樓。

  一切無需思考,也沒辦法想些什麼,傅尚恩像著了魔般轉身、疾走、下樓,沒發現動作快得已徹底顯出急躁,就跟自己養的那條大狗一樣,感覺到她、看見了她、知道是她,急著就要往門外沖。

  大狗呼嚕嚕地發出一連串怪聲,硬擠在腿邊,他推開它的狗頭,打開門。

  門外,小女人一襲淺色夏衫,露出細瘦臂膀和美好的鎖骨,見著他,溫潤小臉漾開笑。

  「怎麼不把燈開亮些?還以為你睡著了。」

  「沒睡。」他沒啥創意地回答:「以後會把燈開亮。」

  唉~~她笑歎,輕問:「去沙灘那邊野餐,有沒有空?」

  「汪汪!呼嚕嚕、呼嚕嚕~~」有空有空!當然有空!大狗在她腳邊磨來蹭去,狗舌沒一刻收好過。

  晚上八點多?野餐?傅尚恩一愣,發現她手裡提著方形竹籃和一隻袋子。

  見他沉默不語,以為自己打擾到他,余文音淺淺又笑。「你沒空嗎?沒關係的。」

  她把竹籃送進他的大手裡,柔聲說:「裡頭有手工燕麥餅乾和新口味的總匯三明治,是我和表姊為『藍色巴布思』的下午茶菜單試做的成品,我還煮了拿鐵咖啡在保溫壺裡,給你。」

  傅尚恩乖乖握住竹籃提把,見她彎腰揉揉那顆拚命吃她美腿豆腐的狗頭,跟著轉身就要走掉。

  他急了,跨步向前,一把緊握她的柔荑。

  「你,你等等,我們去沙灘!」

  望著她回眸的溫柔神態,她像也害羞著,微垂的粉頸有種無比柔弱的味道,那讓他更加的熱血沸騰。

  「我肚子很餓。」突然丟出一句。

  「你還沒吃晚飯嗎?」余文音訝異問。

  他誠實地搖頭。

  說實話,傅尚恩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真肚子餓呢?還是那種空虛的飢餓感,其實大部分是心理因素所引起的?

  余文音幽幽歎了口氣,彷彿有些莫可奈何。

  「走吧。」她輕語,小手由著他握住。

  她舉步走向海邊,他提著竹籃自動地配合著她的步伐,大白則興奮地跟在一旁,反正只要能出來小屋外亂跳亂竄,它的喉嚨都會興奮得發出一大堆怪聲音。

  下了石階,走在綿軟的細沙上,他們選在一塊光線不那麼幽暗、也不會被路燈照得太亮的地方坐下來。海風有些大,但是那種吹拂過來只覺滿身清爽的感覺,並不寒冷。

  「吃吧,有好多東西。」余文音從方形竹籃中替他拿出有著兩層不同餡料的總匯三明治。「這裡面夾著萵苣、醃燻肉,吻仔魚泥,還有一點點的鹹起司。我和表姊覺得不錯,你試試看。」

  傅尚恩聽話地接過手,大口一咬,幾乎咬掉一半的食物。

  「你吃慢點啊!」

  她震驚的表情挺好笑的,像是不敢置信他會餓成這模樣。

  「很……晤唔……很、很……好吃……好吃……」雙頰鼓鼓的,他賣力咀嚼,說話不清不楚。

  美味的食物碰觸到味蕾,滋味越嚼越鮮明,他這才體會到自己真是餓過頭了。

  仔細想想,好像除了早上起床喝下一杯咖啡、中午把一顆快爛掉的水梨和半包孔雀餅乾吞進肚子裡,下午用電腦處理公事,一停下來休息就滿腦子都是她,焦躁的心緒讓他當下連抽好幾根煙,並灌下一大罐寶特瓶裝的礦泉水,除此以外,他沒再吃下什麼東西。

  他原以為今天見不到她。

  自從三個禮拜前的那場園遊會之後,她與他之間的關係變得很微妙。

  他們像是戀人,又像朋友,誰都沒去把這兩者間的界線明顯標出,彷彿彼此心照不宣,就靜靜地在一起,只珍惜當下,不深談未來。

  他不知道這樣做究竟對不對。

  對他而言,她是太過美麗的事物,以往,他總是怕,難以克制地害怕著那得而復失的痛苦,然而,相較於一無所有的空虛、在夢中編織空泛的華麗,他卻寧可承受那不可預知、撕裂般的痛楚。

  愛著、痛著,抓住也許短暫的美好,抱持著也許能奇跡似地看到明天的冀望,一切的一切,他已無法再壓抑。

  山上那處小瞭望台,他們交換第一個吻的所在,那是他心中的聖地,那一刻的甜美、悸動、顫慄、瘋狂,將永遠緊扣他心弦,教他沉醉。

  他因那樣的親近釋放了獸性,想霸佔她的慾望已日復一日往心的底層扎根。

  他想要她。

  窺看,早無法饜足,他很變態,他知道。

  兩、三下就把手裡的三明治解決掉,他接過她遞來的、盛在保溫瓶蓋裡的拿鐵咖啡,滿足地喝著。

  「如果還餓,籃子裡有另一種口味的三明治,也有餅乾。你不要吃得那麼急,對胃腸不好。」余文音忍不住頻頻叮嚀,真是當慣家裡的老大,動不動就想照顧別人的習慣看來一輩子也改不掉了。

  但傅尚恩很喜歡被她照顧。

  感情漸趨明朗的這三個禮拜裡,她幾乎是每天午後就會出現在他的小屋前,帶來好吃的食物,邀他去海邊走走,聊些平淡卻溫馨的話題。雖然許多時候都是她說、他聽,但他就是愛,他愛她的聲音、愛她的笑、愛她陪伴在他身旁的感覺。

  他就是愛。

  喝完一小杯拿鐵,他朝第二個不同口味的三明治進攻,不過吞食的速度已放緩許多。

  慢慢咀嚼著,他瞧著她從袋子裡取出一個裝著肉骨頭的塑膠袋,招呼著大狗過來享用。唉~~她連他的狗也一併照顧下去了。心軟呼呼的,目光根本無法撤離她月光下泛開瑩光的臉容。

  「你看我幹什麼?」余文音側眸,笑睨了他一眼,手溫柔地撫著狗毛。

  傅尚恩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會羨慕起一條狗,但此時此刻,若變成她小手愛撫下的那只毫無羞恥心、又動不動就變節的大狗,他只會覺得幸運。他的變態病情真的越來越嚴重,沒藥醫了。

  「這個……三明治也很好吃。」

  她悶笑了聲,不知道他的表情為什麼有些憨。「謝謝你不嫌棄。」

  「是真的。真的很好吃。」

  「你沒吃晚餐,太餓了,才會覺得什麼都好吃得不得了。唔……雖然它的味道確實還不賴啦!」邊說,她邊脫下涼鞋擱在一旁,弓起雙腿,兩隻秀氣的小腳丫底貼著細沙,忍不住又念:「三餐要正常吃啦。你到底忙什麼,忙得連肚子餓都要別人提醒?」

  塞進最後一口食物,咀嚼、嚥下,他嘴角微乎其微地勾揚,沉靜道:「沒什麼,就拿著幾張之前的設計圖看得太入神,又處理了一通重要電話,正要找東西吃,你就來了。」

  「哈,原來我是聖誕老公公,專門給你送禮物。」

  他喝著香濃的咖啡,瞳底有兩簇忽明忽滅的小火焰。「你不是聖誕老人,你是他袋子裡的禮物。」

  余文音臉熱心促,抿著唇瓣似笑非笑。她沒有因羞澀而避開他的注視,反而一瞬也不瞬地凝望著他。

  喜歡他很久了嗎……她眸光細尋著他的五官,幽幽想著,覺得自己真是酷斃了。先是從注意到他的出現開始,跟著一個夏天、兩個夏天、三個夏天,到如今的第四個夏季,對他的興味盎然竟也轉化成某種程度的喜歡。

  她真是太酷了,要不是與他開始有了接觸,驀然間拉近距離,喜歡他的心緒或者會一直沉睡著,她也永遠不去察覺,然後再繼續過著她的每個夏天,無數個夏天,也許直到他不再出現,她才能漸漸體會到他在心中的痕跡。

  「傅尚恩……」嗓音軟得像在歎息。

  男人揚眉,峻臉被月光鑲點出一層薄銀,有種低調的性感。

  她微微笑著。「和我戀愛,好嗎?」

  他目中的火焰又竄又顫,深深看著她良久,低沉地說:「我們已經在戀愛了。」

  「是嗎?」她仍是笑,小臉溫柔。

  他鄭重地頷首。「是的。所以你可以不用再連名帶姓地喊我。」嗅得出小抗議的味道。

  「呵~~」余文音很受教地點點頭,半開玩笑說:「我曉得了。以後除非我惱你,不然不會連名帶姓叫你的。」

  他又好深、好深地看著她好幾秒。

  「我……絕對不讓你生氣。」既已作決定,他一定努力爭取,爭取兩個人的現在,也爭取將來。

  「噗——」都是他一臉過分的嚴肅,害她又噴笑。

  見他表情小悶,她雙眸爍著星光,忍不住伸手撫摸他的臉,語音低柔。

  「謝謝你,尚恩。我也會努力不讓你生氣,我們要談一場只有快樂的戀愛。」只有快樂,不要悲傷,緣來則聚,緣去便散。

  有什麼念頭如浮光掠影般劃過傅尚恩的腦海,—閃即逝,想捕捉已無蹤跡。

  他掀唇欲語,卻不能確定想說、想問的究竟為何。

  余文音逕自笑著,今晚的她很愛笑。

  「來,我們來跳舞。」吃飽喝足了就得動一動嘍!她握住大手拉起他,綿軟身子撞進他懷裡。

  「小心。」他順勢擁住她,耳邊傳來她清脆的笑音,散著幽香的藕臂已主動勾在他頸後。

  她裸足踩在沙灘上輕輕游移,他也跟著移動,相互依偎的身軀按著那節奏慢條斯理地晃動。潮聲來去,成了唯一的配樂,而他們的舞步簡單、貧乏、毫無創意,偏偏戀人們就是愛。

  余文音在他胸前揚起下巴,嘴角微翹,靜謐謐地道:「表姊說,那家度假中心的負責人出面跟里長以及居民們協商過了,大家談得還算順利,雙方都各讓了一步,度假中心仍保有一大段不受顧客以外的人所使用的沙灘,其餘的還是維持原狀。里長和附近居民也承諾了,一定會時時讓海灘看起來乾乾淨淨。」

  「那很好。」他反應淡淡的,原本扶著她腰的手悄悄滑到她身後。

  「對呀,真的很好。」重新把臉靠回他的左胸。

  一旁,大白狗把它的肉骨頭圈在兩隻前腳中,邊啃邊瞄著兩人。他們身體黏在一塊兒,那持續的晃動讓狗看了也要被催眠。嗚唬~~打個哈欠吧,真有點困說……

  靜偎著無語,半晌,柔軟的嗓音又起。「不知道裡邊是什麼模樣呢?」

  「哪裡裡邊?」悄悄俯下頭,男性薄唇摩挲她的髮,問得有些漫不經心。

  「那間大型度假中心啊!有機會一定要進去見識,見識,看看人家的整體設計規劃是怎麼做的,還有設備到底有多豪華、餐飲有多美味、服務有多周到……咦?你說什麼?」

  傅尚恩模糊咕噥,話全含在嘴裡,一會兒才吐出來。「沒有你煮的好吃。」也沒有她服務周到。

  懷裡的小臉又一次抬起,眼睛裡真浸著兩顆小星星,一閃一閃亮晶晶。

  「你在哄我。聽說裡邊的大廚是人家重金禮聘,硬從另一家五星級飯店挖過來的,厲害得很呢!呵呵~~不過你肯哄我,我挺開心啊!」沒想到一向堅持二十四小時酷酷原味的他也會哄人。

  「我不——」本來要辯駁,但瞥見她笑容可掬,藏著星星的眼睛都笑瞇了,傅尚恩心裡歎息,不由得也跟著她彎起嘴角。

  他一手輕攬她後腰,一手托著她的頭,這次,沒讓她的小臉再窩回他的胸膛。

  他們凝望彼此,隨著海浪聲音而輕晃的舞步不曾停止,就這麼看著對方。

  「文音……」他喚她的方式,如同吟唱一首歌。

  「什麼?」

  「我想吻你。」宣告的同時,他臉已傾下,雙臂牢牢鎖住她嬌小的身子,唇也密密捕捉了她……
匿名
狀態︰ 離線
8
匿名  發表於 2013-9-14 00:58:48
第七章

  她如山櫻花瓣的小嘴輕啟, 笑著含住他的吻。

  鼻間除了大海的氣味,還有他的,粗獷卻也爽冽,讓她渾身顫慄的同時,也帶來比微醺更深了些的暈眩。

  唇舌如火,在吮吻糾纏中燃燒彼此,熱烈地燃燒,那灼燙的溫度以驚人的速度烘熱血液,緊緊相擁的身體倒落了,貼熨在柔軟沙地上,糾纏持續著,一種原始的深沉渴望已被喚醒……

  汪、汪!呼嚕嚕、呼嚕嚕——

  「噗——」

  「什麼事架(這麼)好笑?」余陳月滿拎著一袋從自家菜圃采收下來的小黃瓜和龍鬚菜,走進廚房,就見女兒邊在蛋糕上擠鮮奶油玫瑰,還邊偷笑。

  「媽,沒事啦。」余文音靦腆地說。

  「沒事?臉都紅得像猴子屁股了,阿母看,八成真的在思春。」

  「媽——」一定要講得這麼白嗎?

  她只是想到前幾天那個夜晚,在月光下的沙灘和他擁舞和親吻,情勢幾乎是一發不可收拾的,情與欲交混,如開閘傾洩的洪流,男人和她在柔軟沙地上「打滾」,一會兒他在上面,一下子換她翻到他胸前,兩人的髮和衣衫都沾染細沙,但誰也不在意,除了那條大狗。

  大白看他們「玩」得這麼起勁,原本昏昏欲睡的狗腦又興奮起來,硬是擠過來又舔又叫,開心地想參一腳。

  想起男人臭黑的臉和當下的景況,余文音實在克制不住要發笑。

  如果沒有「第三者」干擾,他們會一直「玩」下去,就在大海邊、月光下嗎?

  她不曉得。

  但她幾度自問,心中並無任何排斥感,甚至還有些遺憾啊——

  她不想將男女間的感情發展預設結果,因為,不是每段戀情都非要有一個結果。

  能在一起已是件幸運的事,順其自然,珍惜當下,不覺負擔,這樣便已足夠。

  余陳月滿在一旁的水槽下開始洗菜,嘴也沒停地念著:「別以為阿母不知道,你和人家打得正火熱,阿母有問過瑤瑤和小郁,他們說那位先生原來就住在你表姊的咖啡店附近。唉——這麼多男人對你有意愛(有意思),阿母其實是比較甲意(喜歡)陳醫生,但你要是真企(去)愛到別人,阿母和你阿爸也不會不答應。有機會就帶那個男的回來,阿母眼睛很利,一看就知道是不是好崽(正派男人)。」

  余文音心口溫熱,恬靜一笑。「媽,我知道啦。」

  母女倆還想說些什麼,廚房門口突然探出一顆頭,是外場工讀生。

  「音姊,有客人點手工藍山咖啡。還有,榛果鮮奶蛋糕已經賣完了。」

  「我馬上出去煮咖啡。冰箱裡還有一個榛果鮮奶蛋糕,你先幫我端到外面。」

  「好。」工讀生動作俐落。今天是週六下午,『山櫻』的下午茶一向很有人氣。

  余文音在蛋糕上做好最後裝飾,而後端起蛋糕,對著母親笑道:「媽,我愛您。您是全世界最好的阿母喔!」

  余陳月滿一愣,怔了三秒才罵出聲來。「厚——三八女兒!」害她很利的眼睛快要流眼淚了啦!

  ☆☆☆.net☆☆☆.net☆☆☆

  點藍山咖啡的,是個很古怪的外國老人。

  不是沒有外國人來『山櫻』洗溫泉、喝下午茶過,但是余文音從未見過哪位顧客會乘坐那種在好萊塢電影裡才會出現的銀白色加長型超豪華轎車,就只為了喝一杯咖啡。更古怪的是,他身邊還有兩名戴著墨鏡、一眼就看得出是隨行保鑣的高大傢伙,這會不會太誇張?!

  『山櫻』前庭的小小露天咖啡區,陷入一種奇異的緊繃中,好幾雙眼睛偷偷打量著,但外國老人倒怡然自得得很,一會兒抬眼欣賞溫泉小館的外型,一會兒研究起那兩棵山櫻花樹和修剪成波浪狀的七里香,再一會兒則對原木鞦韆椅好奇地瞧了好幾眼。

  「先生,您、您您的咖啡……」 工讀生將余文音煮好的咖啡端去,因為有點畏懼兩名保鑣先生的酷樣,因此雖然是基本的英文會話,卻說得有點「裡裡落落」。

  「謝謝。我可以要一塊那個嗎?」老人指著隔壁桌小女生面前的水果塔,說的是中文,帶著些腔調,但已能讓人「驚為天人」。

  工讀生還沒回答,靜立在老人身後的一名灰髮中年男子已推推鼻樑上的眼鏡,極不贊同地以英文說道:「克洛醫生說過,您應該少吃甜食。」

  「少吃,不表示不能吃。」老人固執地說。

  「那種東西熱量過高,只會對您的身體造成負擔,克洛醫生要是知道您——」

  「叫克洛下地獄去!」

  兩人你來我往,工讀生站在原地有聽沒有懂,不知道該怎麼辦。

  忽然,一隻裝著水果塔的小圓盤輕輕放在老人桌上,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被轉移了。

  老人先是望著水果塔,然後發現放下圓盤的那隻小手白皙秀氣,順著手往上瞧,看見一張白淨清秀的臉龐,女人有一雙明亮的眸子。

  「這個水果塔的熱量比外面賣的少掉一半,底層是脫脂乳酪,水果全是新鮮水果切片,淋在上面的透明糖漿也是用代糖做出來的,是我們『山櫻』有名的低熱量甜點之一,我媽媽也很喜歡吃,您可以試試看。」余文音先是對灰髮眼鏡男點點頭,跟著對老人微微一笑。

  她本是出來看看前院的狀況,結果聽到灰髮眼鏡男和老人間的對話,雖沒全部聽懂,但抓住幾個關鍵字,再看看老人的臉色,大致曉得發生了什麼事。

  「音姊————」工讀生如釋重負,把燙手山芋交出去後,立刻跑去收拾別桌的桌面。

  老人端詳她的眼神有些古怪,看得余文音還以為自己臉上沾了什麼。

  「你是『山櫻』的老闆娘?」

  「老闆娘是我母親,不過您要是有什麼事,都可以直接找我。」她是大掌櫃。

  「你坐下,陪我聊天。」

  這要求怪了點,但余文音確定外場和裡頭的狀況,老爸、老媽和三名工讀生都還應付得過去,也就很給面子地坐了下來。

  老人喝著咖啡,先啜一口,眉毛略挑,接連又啜了三、四口,才緩緩吐出口氣。

  「咖啡是你煮的?」

  「嗯。」她恬靜地點點頭。

  老人嫌叉子麻煩,直接用手拿起水果塔,張嘴咬下。「唔——」還有比這樣大口吃甜點還美好的事嗎?

  「這也是你做的?」

  「嗯。」余文音被他滿足的神情逗笑,輕聲道:「我媽、我妹妹們都愛吃甜食,媽媽年紀大了,健康要顧好,妹妹們怕胖,常常想吃不敢吃,所以我才試著做些低脂、低熱量的蛋糕和水果塔。您要是喜歡,也可以試試我們『山櫻』的低脂大理石乳酪蛋糕,那是我們網路上票選最讚的甜點,之前也有媒體來採訪過喔!」她這個大掌櫃真是盡忠職守,三句不離本行,努力做行銷。

  「你乾脆來當我的私人蛋糕師傅吧?你可以開出條件,多少都不成問題。」

  老人身後的灰髮眼鏡男假咳了咳,咳聲中充滿不以為然。

  余文音嘴角上揚,以為老人在開玩笑,不過她仍是真摯地說:「抱歉,我可能沒辦法答應您的要求,不過很歡迎您時常來『山櫻』坐坐,我會一直在這裡,不會離開。」

  「女孩子家總是要嫁人,結婚後也不離開嗎?」老人邊吃邊喝邊問,看似問得很漫不經心。

  這問題是私密了些,但余文音也不覺被冒犯,仍恬靜地笑著。

  「找到對的人、結婚,一切要看緣分的。有,當然高興,沒有的話也不必太強求。但不管如何,我會一直在這裡。」像是覺得自己說得太多,她略微羞澀地聳聳肩,語氣改為俏皮。「所以您別擔心,只要您來這兒,就一定有好吃的東西吃。」

  老人眼神銳利,深深地看著她,嘴角似笑非笑。

  聊天差不多也可以告一段落了吧?余文音想著,自動起身,正要說幾句退場的話,不意卻瞄見男人高大又熟悉的身影走進『山櫻』的前庭圍牆內,一步步朝露天咖啡區這兒走來。

  他、他他怎麼來了?!

  余文音既驚又喜,眸子瞠得發亮。媽媽剛才才在念她該把他帶回『山櫻』,沒想到他竟自動來報到了。

  他雖然寡言了點,又不太愛笑,但她喜歡的人,相信老爸和老媽也會喜歡才是。

  他越走越近,越近,她越能瞧清他臉上的表情。

  她驚喜地露齒而笑,他卻一臉嚴峻,目光不在她身上。

  他走進露天咖啡區,來到她面前,卻緊緊注視著老人。

  「父親。」

  父親?

  余文音原就圓亮的眼睛瞬間瞠得更大,在老人與傅尚恩之間來回看著。

  他喊他……父親?!

  可是他們的外表差別好大,根本不像呀!

  他們不可能有血緣關係啊!模糊地思索著,她有些不能呼吸。

  「怎麼來了?」

  老人收起與余文音交談時的和顏,短短不到一分鐘,彷彿變了另外一個人似的,灰白略金的眉不怒而威,褐色眼珠鑲嵌在凹入的眼窩中,突顯出過挺的鼻樑。他不笑,語調平板,感覺有些冷酷。

  傅尚恩朝立在父親身後的提姆點了點頭,目光再次回到老人臉上,從容地說:「我來找文音。」

  「誰是文音?找文音幹什麼?」老人問。

  被點到名的余文音微愕,凌亂的小腦袋瓜正想著要不要自動舉手,傅尚恩已忽地伸手握住她的小手,將她拉至身側。

  他沉靜且清晰地說:「文音是我女朋友。」

  老人不可能不知道。傅尚恩心裡清楚。

  他昨天早上從提姆那裡得知,老人近日會來台灣一趟,只是沒想到會以這麼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

  今天是週六,『山櫻』按例會非常忙碌,文音不可能抽得出空過去『藍色巴布思』那裡,但他想見她,渴望看見她、聽聽她的聲音,他渴望得心痛,害怕握不牢與她的這份感情。

  他不是第一次驅車來到『山櫻』,之前幾次,他曾開車送她回來,只是未曾登門拜訪。

  今天他本來已作好要正式拜訪她父母親的打算,但一跨下吉普車,便注意到停在外頭的那輛超搶眼的豪華轎車,心中頓覺不對。

  老人必定許久前就開始注意這一切了。

  這一個接連一個的夏季,傅尚恩也明白,遲早會引起注意,而老人手裡能動用的資源龐大得驚人,要調查他為何在這裡流連不走,一次又一次,簡直易如反掌,特別是……他在這個夏,與她有了極不一樣的進展。

  「她就是文音。」坦然面對吧。他說過要爭取到底的,他只要她,只要她而已。

  前庭還留著兩桌喝下午茶的客人,余文音感覺得到旁人的窺覷,她甚至察覺到老媽和老爸也在裡邊張望,一副怕她有什麼狀況,就要馬上衝出來解救她的樣子。

  會有什麼狀況呢?她忽然感到好笑。

  「伯父您好,我姓余,余文音。我和尚恩正在交往中。」嗓音依舊柔軟,雖然她不懂老人的轉變為何會如此明顯,但仍對他自然地牽唇一笑。

  那雙鷹般銳利的深目沒有看她,直直針對著傅尚恩,淡淡地說:「女朋友?交著好玩可以,別太認真了。」

  「我是認真的。」傅尚恩說得極慢。

  余文音的小手被握得好疼,她忍下,心臟突突飛跳。

  看著男人線條剛峻的側臉,又看看老人高深莫測的神態,迷惑、不解、驚愕、悸動……太多的情緒纏攪著她的胸口。

  她不懂啊!

  老人輕哼了聲。「身為『布魯斯』集團唯一的繼承人,你的婚姻不是自己能掌控的,這一點,我很早之前就告訴過你了,你心裡應該很清楚才是。」

  傅尚恩彷彿隱忍著極大的痛楚,抿成一線的嘴艱澀地掀動。「是。」

  老人滿意地頷首。「等回到舊金山,我會安排一場別開生面的舞會,邀請政商界幾位名媛參加,你還是可以自己挑新娘。」在他圈選的名單內。

  「我對文音是認真的。」他只想要她當新娘。

  老人瞥了臉色略顯蒼白的余文音一眼,嘴角終於有一絲笑紋。「余小姐看來是個好女孩,你對人家認真,要負責的,但這個責任你負不起,既然負不起,就不應該開始。」

  「我會負責。」他目光複雜。「不管任何代價。」

  老人緩緩起身,對峙著,低沉問:「你母親臨死前,你答應過她什麼?」

  傅尚恩高大的身軀一震,臉色頓時慘白,像是以為自己只要下定決心、堅持到底,無論過程如何痛苦艱巨,總一定能成功,卻未料到致命的一擊當頭揮來,重重打在要害。

  驚爆內幕伴隨著巨大的衝擊,余文音一時也沒能搞懂,有些頭昏腦脹。勉強拉出幾條思緒拼拼湊湊,大抵是——

  男主角是某家大公司的小開、男主角對身為溫泉鄉女將的女主角認了真、男主角的父親要來拆散鴛鴦,然後再安排男主角娶有錢人家的小姐。

  ……這是哪個傢伙寫的八點檔家庭倫理愛情大爛劇啊?

  接下來是要怎樣?

  男主角帶著女主角私奔嗎?

  「請您離開。」溫文沉靜的音質如小石投進湖中,在微凝的空氣中慢條斯理地漾開。

  她的眼神澄澈,不溫不火地瞅著有些愕然的老人。「對不起,您已經打擾到『山櫻』其他客人享受寧靜下午茶的權益,兩位如果有事要談,請小聲點,如果沒辦法做到,請現在就離開這裡。」

  不只老人愕住,連握住她小手的傅尚恩也側目直盯緊她,這還是他走進『山櫻』後,看她的第一眼。

  心裡有氣,她暗自深吸口氣穩定情緒,覷到老人身後的灰髮眼鏡男頭低低的、嘴角拚命忍笑般,莫名其妙的抽搐。怪人!一群怪人!

  她對老人又說:「總共是兩百二十塊錢。」

  「什、什麼錢?」

  「一杯手工藍山咖啡一百五,一塊低脂水果塔七十,合計兩百二。付現或刷卡都可以。」

  老人嘴巴忘記合起來,幸好養兵千日、用在一時,身為貼身特助的提姆趕緊上前解救,從皮夾裡掏出昨晚下機後在機場出境大廳兌換的一張千元面額的新台幣。

  「客人要結帳嗎?我來我來——」在裡邊觀望很久的余陳月滿終於找到機會登場,答答答地跑過來,擋在女兒面前,一把抄下提姆遞來的千元大鈔,並且很專業地兩手攤開紙鈔、往上抬高四十五度角,用肉眼辨識真偽。

  真鈔無誤!

  「收您一千元,找您七百八十元。」余陳月滿響亮地喊,余台生不知何時出現在老婆大人身後,即時遞上要找零的錢數,外加一張發票。

  余陳月滿把七百八十元交給提姆後,手裡卻扣著那張發票不給,跟文音一樣清亮的眼睛大方地看著老人。「請問您要不要響應樂捐發票的活動呢?我們『山櫻』櫃檯那裡有一個很大的捐發票箱,收集起來的發票我們會幫客人轉交給慈善團體。老師有說過……呃,是俗語有在說,做善事有善報,甘願拆破十座阿兜仔(外國人)教堂,也不要拆散一樁姻緣,會有報應啊!」她若無其事地呵呵呵笑了幾聲,然後回歸正題道:「請問發票要捐出來嗎?」

  現場大暴走!

  「啊?喔……好。」老人下意識地回應,一出口,連自己也皺眉。現在是發生什麼事?

  「謝謝您!那這張發票我就幫您投進箱子裡。小美,客人要走了,把這邊的桌面收拾一下!」余陳月滿對抱著大托盤在旁看戲看得津津有味的工讀生招招手。

  「好滴!」小美倏地過來,三兩下就把杯子、盤子、叉子等等全堆到托盤裡。

  「等一下!」老人不滿地瞪住托盤。「我的水果塔還沒吃完,我要打包!」

  提姆一張撲克臉抽搐抽個不停。

  「醫生說過好幾次,你不可以吃太多甜食。」傅尚恩想也未想,脫口就出。

  「你又曉得醫生說過什麼了?你根本不關心我,」

  「我——」

  「我什麼我?反正你心裡只有你母親!」

  傅尚恩愣住,身體僵硬得宛如瞬間變成急凍人。

  老人此刻的神態他從未見過。

  說不出話來了,所有的聲音全卡在喉嚨裡,他腦中一片空白,模糊地意識到自己似乎忽略掉某件重要的事,可是偏偏怎麼也抓不到頭緒,這……實在暴走得太嚴重了。

  老人似乎也驚愕自己竟說出那些話,但短短幾秒間,神情已迅速回復,只刻劃著皺紋的臉皮些微透出紅。

  老臉有點掛不住,他掉頭走掉。

  提姆對眾人頷首,舉步跟上去。

  「請等一下。」余文音忽地出聲,掙開傅尚恩的手,跑進裡邊,不到半分鐘又跑出來,手中多出一個小紙盒,她拿給提姆。「裡邊兩塊蛋糕都是低脂的,可以給他解饞。」邊說,眸光邊瞄向老人,保鑣正為他打開車門,他彎身坐進去後,眼睛也恰巧往『山櫻』這邊溜來。

  和余文音對望個正著,老人沉著臉不知咕噥些什麼,隨即,保鑣為他關上車門。

  這一邊,提姆有禮地道謝,接下紙盒,又對傅尚恩微微欠身,才轉身走出『山櫻』。

  好戲下檔,露天咖啡區總算恢復寧靜,工讀生也忙著清出其他桌面,讓剛泡完溫泉,想出來喝杯咖啡的客人有位子坐。

  「阿音啊,你不介紹一下你男朋友給阿爸和阿母認識喔?」余陳月滿笑咪咪的,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把傅尚恩從頭到腳完整地打量了一遍。

  她剛才很努力地「聽壁腳」,當傅尚恩抓住她家阿音的小手,鄭重地說「我對文音是認真的」,還說「我會負責。不管任何代價。」時,余陳月滿對他的評價就像直衝火星的太空船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熱烈地往上直飆。

  更何況,她很利的眼睛一下子就看出來,這位先生對她家的阿音簡直著迷到三萬九千個不行,就如同阿音她爸看她這個水某(漂亮老婆)時是一個樣子呀!

  有許多事需要解釋,但礙於長輩在場,傅尚恩仍費勁地捺下急亂的心緒,對著余家爸媽靦腆地牽動薄唇。

  「伯父、伯母好,我姓傅,傅尚恩。我和文音——」

  「請你離開。」一旁,余文音小臉冷凝,直接打斷他的自我介紹。

  傅尚恩驀地停頓,深邃的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她。她刻意擺出的冷淡表情,讓他胸房緊縮,肚子像被人揍了一記般。

  「阿音,別這樣,他——」余陳月滿也怔了怔,試著想打圓場,但……

  「請你離開。」

  「文音……」

  她在生氣。腦中很凌亂,她沒辦法聽他多說些什麼,至少在這個時候,她聽不下去。

  不再看他緊繃的臉龐和那雙蘊蕩憂傷的眼,她咬咬唇,轉身走進屋裡。

  「文音?」傅尚恩急著想追去,突地,一隻黝黑臂膀穩穩地按住他的肩頭,他側目,發現是文音的父親。

  「讓她自己安靜一下,不要去。」余台生樸實的臉像在笑。「等阿音想過了,心情平靜些,自然會聽你解釋。」

  所以,他還是得先離開?傅尚恩沮喪地糾起眉心。對他而而言,這絕對是最痛苦的煎熬。
匿名
狀態︰ 離線
9
匿名  發表於 2013-9-14 00:59:09
第八章

  余文音這一想,足足想了三天。

  這三天,她的生活作息全然沒變,仍是在午後時分會抽空到『藍色巴布思』去,待個兩、三個小時,所不同的是,她幫表姊忙完咖啡屋的事後,不會再往那片沙灘上去散步,也不再拎著試做出來、或是特地為某人而做的點心,去那棟白色小屋拜訪。

  儘管如此,並不表示她對白色小屋主人的動向絲毫不在意。

  孩子們告訴她,已經連續三天沒見到「夏天叔叔」了。

  白天的小屋靜謐謐的,窗子不開,也聽不到冷氣運轉聲。晚上的小屋更是安靜,烏漆抹黑,連屋前自設的復古式路燈也不亮。就連大白也憑空消失了,借不到狗,孩子們傷心得暑假作業都寫不下去,而暑假即將要結束了。

  難道……是因為夏天已到尾聲,所以他又走了嗎?

  那天在『山櫻』,確實是她親口要他離開的。

  當時情況紊亂,加上爸媽和不少客人都在場,她不想談,也不願聽他多說什麼,要求他離開似乎是最正確的方法。

  但……都三天了,他就沒想找她嗎?他不會真的一句話也不留,突然就從她的世界裡消失吧?

  想到這個可能性,她心臟整個揪在一塊兒,抽痛著、刺疼著,不知道自己該以什麼樣的心情來面對他的不告而別。

  余文音,你只是喜歡他,只是喜歡而已!他倘若真的走掉,你僅僅像是不見了一件喜歡的東西罷了……

  意會到內心正費力地試著說服自己,她微微暈眩,悲哀地弄清一件事——不僅僅是喜歡了,她對他的感覺更深、更強。

  她明明想談一場只有快樂的戀愛,緣如潮水來去,不強求的,怎麼會心亂至此?

  裸足踩著細沙,腳底心觸碰到陽光留在沙裡的溫暖,她兩指勾著涼鞋,一步步、徐緩地向前走,斜陽拖長她的纖細身影,淡淡在她腳下。

  還是來了。

  走過沙地,爬上幾塊石階,她抬頭望向那棟白色小屋,果真像孩子們描述的那樣,門窗緊閉,靜得讓人心慌。

  「可惡……」之前還信誓日亙地說絕對不惹她生氣的!不生氣才怪!下次見到他,她一定要連名帶姓地叫他,要一直叫、一直叫!

  在圍牆外站了片刻,咬咬唇,她歎氣,然後轉身,然後……

  男人就站在石階下。

  他一手插在褲子的口袋中,一手拎著西裝外套,仰首凝望著她,高大的身軀在黃昏下有些不真實,腳下的影子一樣被斜陽拉得老長。

  余文音沒說話,兩人都沒說話,僅是隔著幾階石階的距離,深沉而靜謐地凝望彼此。

  不知對看了多久,男人終於有所動作,他拾階而上,來到她面前。

  「你——啊!」她才出聲,人已被傅尚恩有力的雙臂捆抱,腳幾乎離地。

  她的臉壓在他襯衫微敞的胸前,瞬間感受到他的體溫和心跳。

  他抱得那麼緊,彷彿不用這樣的力氣,她會像離開孩子小手掌握的氣球般,飄向天際。

  「你已經能聽我解釋了嗎?」傅尚恩聲音沙嘎,峻頰抵著她的髮,貪婪地嗅著她的氣味,想藉以平復這幾天所受的精神折磨。

  「你、你你……為什麼沒打電話給我?」余文音沒想到見到他的第一句話,竟然會問得這麼委屈兼之喪失個人風格。

  她不是要用力地、連名帶姓地叫他嗎?

  可惡——為什麼戀人必得愚昧、愛必得憂傷?

  聞言,傅尚恩終於放鬆雙臂,將她微微推開。

  他的表情古怪,像被人莫名掃了一巴掌。

  「我有打呀,我被你趕走的那天晚上就打了,可是你手機關機,後來我忍不住打電話到『山櫻』,是你父親接的,我想請他幫我把電話轉給你,但他要我別急,他說你從小到大都是這樣子,一遇到不開心的事,會把自己退到自覺得安全的地方,慢慢想、慢慢找答案,他要我別打擾你。」

  余文音臉微紅。

  好吧,是她誤解他。

  抿著紅唇,她仍是不說話,也許是乍見到他,扭緊的心終於鬆開好多,她喉頭怪怪的,鼻腔竟嗆起要哄人流淚的酸意,特別是當男人厚實掌心捧住她的臉,額抵著她的,用一種渴望且憂鬱的語氣對她說——

  「文音,聽我解釋,好嗎?」

  眼睛濕潤了,不想讓那災情擴大,她趕忙合起眼睫。

  他的唇落在她的眼皮上,珍惜地吻著,溫息烘暖她的臉膚,然後他的唇游移輕吮,最後覆上了她輕啟的小嘴。

  雙腳有些站不穩,她倒進他臂彎裡。她勾進指間的涼鞋早已掉落,而他拎在手中的外套也已落在腳邊,他擁抱她柔若無骨的身軀,許久過去,深吻漸漸轉淺,他啞聲歎息。

  「你瘦了。」才三天,短短的三天。原來讓他難受的,同時也能折磨她。

  「你也沒好到哪裡去。」她輕哼,臉容紅得像初綻的玫瑰,氣息微喘。

  心中憐惜劇增,傅尚恩摸摸她的髮,吻著。「對不起。」

  「對不起我什麼?」

  一時間不知從何說起,他濃縮成一句話。「讓你難過,是我不好。」

  余文音雙眸眨也未眨地瞅著他,慢吞吞地輕語:「你難道……就只想說這些嗎?」

  「不是。」想說的太多,非三言兩語能道盡。「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哪裡?」

  傅尚恩微笑,彎身撈起外套和她的涼鞋,跟著握住她的小手。「你一直想去看看的地方。」

  ☆☆☆.net☆☆☆.net☆☆☆

  『北海天瀨』?!

  沒錯,余文音是一直嚷著要進來這棟五星級豪華度假中心開開眼界,但她從沒想過第一次走進這裡,搭的竟是專用電梯,而且還直通到最高樓層,隨即被安置在據說是總統等級的海景全覽超大套房。

  而當她還處在迷惑狀態下,服務生已推著小餐車進來,把幾樣熱食、中西式點心、飲料和水果擺上,然後又退出去。

  房中兩人獨處,余文音怔怔看著擺滿桌上的食物,眸光緩移,又怔怔看著身旁的男人好幾秒。

  「你叫這麼多東西幹什麼?」

  「是那位被重金禮聘過來的大廚做的,你不是一直想嘗嘗看嗎?我替你點了幾道他的拿手料理。還有,我肚子也餓了,陪你一起吃。」傅尚恩沉靜道,挾起一個小籠湯包放在她的盤子裡。「趁熱吃。」

  「謝謝……」她聽話地動箸,在他的催促和注視下把食物送進口中,湯包皮薄汁豐,內餡香鮮,裡頭還包著整只蝦仁。

  「好吃嗎?」

  「……好吃。」

  見她吃相秀秀氣氣的,不自覺間露出滿足的模樣,傅尚恩不禁揚唇,胸中的窒悶一掃而空,彷彿這幾天受的罪都算不上什麼了。

  他靜靜地為她布菜,自己也吃了些。

  兩人安靜地用餐,半晌,余文音放下筷子,拿起餐巾擦拭嘴角後,捧起檸檬水啜著。她這一餐吃的東西,加一加說不定比過去三天的進食量還多。

  「再多吃一點。」傅尚恩勸誘著,見她搖頭,他眉心淡淡蹙起。「你吃得太少了。」

  「好飽了,我的食量本來就不大。」

  「所以說,『北海天瀨』是你家開的?」她環顧週遭一眼,眸光最後停駐在他臉上,語氣就如同她此時唇角上的淺弧,淡然安靜,又帶著一絲幾不可見的俏皮。

  她坐上他的吉普車,兩公里的路程幾乎眼一眨就到了,而且自她跟著他走進這楝度假中心之後,可說是處處備受禮遇,她自然如此猜測。

  傅尚恩點點頭,咀嚼的動作變慢,一會兒才說:「它是『布魯斯』所經營的度假中心之一,我父親約翰.布魯斯……就是那天去『山櫻』喝茶、找你說話的老人,他是『布魯斯』集團的總裁。」

  「你和他長得很不像。」一個東方人、一個西洋人,外貌差了十萬八千里啊!

  「嗯。」他又頷首。「父親和我並無血緣關係,我是他和母親透過教會,在北越那裡所領養的孩子。」

  「北越?」這答覆足夠動搖余文音一貫寧謐的神態。

  她看過幾篇報導和照片,是有關越南北部難民營的深入採訪,其中詳細提過,許多想領養小孩的歐美人士會透過教會的聯繫,從難民營中領養孩子。

  她曾為這樣的報導忍不住眼淚直淌,不單只是為那些活在難民營中的人感到難受,也因為那種不受地域、種族、血緣所區隔的觀念,只因為愛、因為想疼愛孩子,覺得自己有能力給孩子幸福,所以領養他,不管這個小孩來自何方、什麼種族、膚色如何、說的是哪一國話。

  「你小時候住在北越的難民營嗎?」她問。

  傅尚恩似笑非笑,神色顯得有些詭異,淡淡的郁色重新纏上眉峰。他必須對她解釋,雖然這過程會勾起許多他不願再想的往事,但他必須要克服。

  「我連住進難民營的資格都沒有。」

  清澈的眼眸微湛,她屏息。「……什麼意思?」

  深吸了口氣,他端起咖啡喝著,徐緩地說:「我的生父、生母是北越山民,你知道山民的意思嗎?」見她搖頭,他笑了笑。「北越山多,住在山裡的人大多是少數民族,跟台灣的原住民意思是一樣的,只是越南山民和當地政府不斷起衝突,幾十年來陸續發生過好幾次流血事件。」

  「是因為種族問題?」

  他搖搖頭,將喝到見底的咖啡杯放下,忽然問:「你要看海嗎?」

  嘎?!「什、什麼……」還來不及反應,男性手掌已伸來握住她的,他拉著她起身。

  怔怔地跟著他的腳步,兩人離開用餐的地方,走進另一邊類似起居室的房間。

  傅尚恩按下嵌在牆面的觸控鍵,落地的直式百葉窗便緩緩往兩邊收攏,整面設計成廣角的玻璃牆展現在前,居高臨下,海天景色盡收眼底。

  「好美……」她輕輕吁出口氣。

  「坐這裡。」他拉她坐在面對著廣角窗的一張雙人沙發上,沙發好大、軟綿綿的,像是一團加大的懶骨頭,陷下去就不想起來了。

  小腦袋瓜輕鬆地抵在他的頸側,余文音其實有些懷疑他拉她坐在這兒的動機。兩人陷進懶骨頭沙發裡,他雙手抱她抱得很理所當然,絲毫沒要收回的打算。她悄悄揚唇,也沒想推開他。

  「這裡的規劃和設計,全出自你的手嗎?」她想起他小屋裡那些建築設計圖,以及他電腦螢幕上三不五時出現的立體設計圖。

  「嗯。」他低應。

  「我喜歡這面廣角落地窗。」她讚歎著。

  「我也喜歡。」

  她露齒一笑,柔聲道:「你還沒說完你的故事。」相貼著,她感覺得到他跳動的胸口,她喜歡聽,會下意識去數著那跳動的頻率。

  他沒立即啟口,沉默了一陣才說:「山民受當地政府壓迫,起因於宗教信仰的問題。我十歲那年,當地政府強制沒收了村民的祖傳土地,我們家當然也不例外。有人帶頭抗議,他們就派警察鎮壓,整個情況越演越烈,到最後,山民土地要不回來,房子被縱火燒燬,所有值錢的東西幾乎在衝突中被搜括一空,許多人被押走後,就再也沒有回來……我生父就是其中一個。」

  心一凜,余文音反手握住他的大掌,喉頭緊緊的,她試圖嚥下那塊無形的東西。

  他接著說:「抵擋不了也受不住壓迫,很多人開始往邊境逃亡。那時,媽媽帶著我和兩個妹妹,跟著其他山民偷偷穿過越南和柬埔寨的邊界線,向柬埔寨申請避難。在逃亡的過程,兩個妹妹先後感染瘧疾,一直高燒不退,媽媽背著大妹,我背著小妹,走在下著大雨的漆黑山徑,那條路像是永遠都走不完,怎麼也看不到盡頭。小妹在還沒走出越南山區就死了,她死在我背上,我一直聽見她在我耳邊低喃些什麼,後來才記起,她是在唱歌,唱爸爸曾教過她的歌……」

  他像是講著別人的故事,語氣平穩得教人心驚。

  「好不容易尋求到庇護,我們先是被安排住進金邊郊區的聯合國難民營,但大妹的狀況卻越來越糟,她被隔離起來治療,可是醫生說因為病情拖得太久,高燒引發多重器官衰竭……大妹的身體後來被火化,媽媽那晚哭得好傷心,我從來沒看過她那樣痛哭,哭到最後,連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我會怕,拉著她的衣服,喊著她,但她好像聽不見也看不見,她不理我,就呆呆地坐著,動也不動……後來,我在她身旁睡著了,醒來時,同樣逃到難民營的山民告訴我,媽媽死了,她在我睡著時,拿著一條扎帳篷用的細繩,把自己吊死在難民營外的樹上。」

  「不要啊……」心痛已極地低喊,余文音臉色蒼白,渾身不住地顫抖。

  她側身,藕臂用力抱住身旁的男人,抱得好緊、好緊。

  「不要……不要……」這太殘酷了!

  以往讀那些報導,雖然會掉淚、會感傷,但畢竟離她的生活很遠,從不是像此刻這樣,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就在她懷裡。

  心痛啊!痛得她以為發出微弱的叫喊,一再重複,就可以讓一切悲劇消弭。

  「文音……」傅尚恩試著要抬起她的臉,她不願意,只是狠狠埋在他的胸口,死命抱緊他的腰。

  他察覺到她顫抖的雙肩,聽見她低低的嗚咽,襯衫有種被溫熱液體漸漸濡濕的感覺。

  「別哭,文音。」他不哭了,從許久前,但她的眼淚每每教他感到痛意。「都過去了,我很好,別哭。唉……」

  淚水不是想止就止得住的,她不知哭了多久,緊抱他的雙手甚至感到用力過度的微微疼痛。

  她終於放鬆,抬起哭紅的雙眼。

  男性手帕忽然貼上她的頰,拭淨她哭得亂七八糟的小臉。她吸吸鼻子,看見他好笑地揚唇,黑黝黝的瞳底有溫柔的花火。

  她靦腆地別開兔子眼睛,嗓音略啞地問:「你後來怎麼會被收養的?」

  他親親她的髮頂,重新擁著她。

  「後來中間不知發生什麼事,聯合國難民署發表聲明,說逃至柬埔寨的北越山民不符合難民資格,要將我們一群人遣送回去,交給越南政府。當晚知道消息後,好多山民從難民營逃走,我那時還不懂為什麼要跑,只是看大家都在逃,我也跟著逃。」他發出短暫的笑聲,像是感到極度荒謬,而後平靜地繼續說:「半夜,我就被柬埔寨的警察抓回難民營了。跟著被送回越南後,我和其他幾個孩子被安置在一間教會所辦的孤兒院,教會每個月都會安排許多外國人來領養孩子,母親說她第一眼看到我時,就決定領養我。她說,我有一雙很深、很深的眼睛,是一個漂亮的小男孩,但我記得那時的我成天髒得像在爛泥裡翻過一樣,而且又瘦又小。」

  「母親指的是布魯斯夫人嗎?」

  「嗯。」

  「她這一次也跟著布魯斯先生回到台灣嗎?」很想見她呀,

  「在我十六歲那年,母親就因病過世了,她身體一向不好。」他仍是那種冷靜無比的語氣,但越平淡,感覺壓抑在底下的東西就越濃郁洶湧。

  余文音小心翼翼地歎息,怕呼吸的動作太大,會把心又扯疼。

  「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她對你很好的,是嗎?」

  「她對我很好,她把我當親生兒子對待。她是個很溫暖、很溫柔、像陽光又像月亮的女性。」形容詞用得有些奇怪,他濃眉略挑,自己都忍不住低笑了聲。

  聽見他笑,余文音緊縮的心些微鬆弛了,不禁半開玩笑地咕噥道:「看來啊,你有點戀母情結。」

  「唔……有嗎?」他很認真地想。

  「那天在『山櫻』,布魯斯先生挺氣憤地嚷著,說你心裡只有你母親,看來真是這樣。」她腦袋瓜裡很認真地分析著。

  一定是這樣沒錯。想他八成是小時候經歷過那些可怕的災難,一件接連一件,在最需要有人在身旁照顧時,親生媽媽又突然以那樣的方式離棄他,所以潛意識中會渴望母愛也是理所當然的。

  她感激她,感激那位說他是個漂亮小男孩的高貴女性。

  被余文音這麼一提,傅尚恩也想到那日在『山櫻』時,父親向來冷峻的臉龐上乍現的古怪神情,和那句指控意味濃得嗆鼻的話。

  老人家這幾天也頗為怪異,在以為他毫不知情的狀況下,總用一種深思的眼光看他。

  究竟是什麼意思?

  你根本不關心我!

  你心裡只有你母親!

  是這樣嗎?

  他歎氣。「或者你說對了,我有戀母情結。」

  「喔?」余文音再次揚起臉蛋,近近瞅著他,對他坦然承認的態度感到有些驚奇。她正欲掀唇,卻聽他接著往下說

  「要不然我不會瘋狂地迷戀上你。」

  「咦?」她臉紅心悸了,聽見這麼直接的愛的告白,要保持平常心簡直是天方夜譚。

  他微微一笑,慢吞吞地又說:「因為,你也是很溫暖、很溫柔,像太陽也像月亮,跟我母親很像。」

  「嘎?!」美麗的眼睛瞪得圓圓的,秀氣小臉頓時憨得很可愛。

  傅尚恩低笑,胸膛鼓動,他俯首含住她圓潤的小嘴,用力地「吃」了一陣。

  「你知不知道……」他氣息粗哽,在她發燙的耳畔啞語。「我已經看了你好久,偷偷看著你,一個夏天、兩個夏天、三個夏天、四個夏天,看你笑、看你在沙灘上和孩子們跑著、跳著、笑鬧著,看你說話的模樣、走路的姿態……文音……我看了你好久、好久,你知道嗎?」

  懷裡的人兒輕輕顫慄,他瞧見她羽毛般的睫輕煽,紅灩灩的唇抿著一朵笑花。

  她輕哼了聲。「別以為就你有偷窺的本事啊……」

  畢竟,她也不動聲色、偷偷地、悄悄地,看了他好久、好久呢……
匿名
狀態︰ 離線
10
匿名  發表於 2013-9-14 00:59:38
第九章

  廣角窗外彩霞滿天,把平靜海面染成美麗的金紅,光點跳躍著、閃爍著,彷彿海面下蘊藏著各式各樣的寶石。

  陷在懶骨頭沙發中的兩人調整了一下姿勢,余文音甚至縮起雙腿,頭枕在男人的大腿上,臉蛋對著他的腰腹,長髮輕散他半身。

  「你哪時候開始注意到我?」傅尚恩五指穿透她烏亮的髮,那觸感像絲,他卷在指間把玩,愛不釋手。

  秀氣鼻子皺了皺,余文音抓起他另一隻大掌,扳著他的手指數數,想了會兒才說:「今年是第四個夏天嘍!第一年夏天,表姊那時決定要在海邊開間咖啡屋,房子是表姊夫留給她的遺產,整修過後,就把『藍色巴布思』開起來了。剛開始經營都比較辛苦,所以我那年夏天不管平日或假日,下午都會過去店裡幫表姊忙,然後就注意到你。」

  傅尚恩微微笑著,輕握她的手,聽得津津有味的目光鼓勵她再多說一些。

  她決定滿足他的好奇心,掀唇又說:「當時見那棟海邊小屋竟然有人住,忍不住就多看了幾眼,後來有幾回在海邊散步,看見你也出來慢跑……噢,對啦,我還知道你會衝浪、玩風帆,覺得你真是個奇怪的人,很有距離感呢!」害她想像力豐富的腦袋瓜,從那時開始就有出息無意地編起有關他的、天馬行空的故事。

  「那年夏天,我之所以來這裡,是因為父親打算利用海邊這塊地建造大型度假中心,他前後讓專業人員過來勘察了好幾回。」傅尚恩沉靜地敘述。「我一直想到母親的故鄉看看,想到她曾經提過的白色小屋來,剛好有這樣的機會,我來了,看到那棟小屋,然後一見鍾情。」

  這會兒,換余文音聽得津津有味。

  他目光溫柔,慣然的憂鬱仍淡淡在眉宇間,那樣的表情是十分具有魅力的。

  「就如同第一次看見你的感覺,也是一見鍾情。」

  「噗」原諒她,她噴笑噴習慣了。

  她輕輕笑歎:「你因為可能有『戀母情結』,所以喜歡上我,對我一見鍾情,看我就像看到你的白色小屋。唉——這是怎麼樣複雜又奇特的感情啊?」

  「文音……」他笑,低柔地喚她,粗糙的指腹畫過她的秀眉。「感情總是複雜又奇特的,而我的更『變態』了些。」

  「喔?」她眨眨眼。「有多『變態』?」

  「『變態』到忍不住要一次、兩次、無數次、不斷不斷地偷窺,還以為這樣就能滿足。後來第一個夏天結束,這邊的工程也如火如荼地進行中,我飛回舊金山,但許多時候仍想著你。到第二年夏天來臨時,我發現自己沒辦法不回來,一定要見你,那念頭強烈地纏繞著我,驅策我一定要來見你。」

  余文音心口溫熱,整個人彷彿淫浸在溫泉裡。

  她根本不在乎這個男人以什麼形式的感情對她,真是「戀母情結」發酵也好,把她當作「家」的影射也行,有多「變態」她也無所謂,反正,他們就是彼此喜歡了、愛上了。

  柔軟掌心覆在他的手背上,她問:「如果我沒再出現,見不到我,你怎麼辦?」

  「我會直接住進『山櫻』,整個夏天都住在那裡,照樣天天看你。」想也沒想地回答。

  「然後照樣不來和我說話?」唇角微翹。「我第一次和你說話時,你臉好臭、好冷酷,像是恨不得我趕快走開。」

  「我不是的……」峻臉小窘了一下。「我想要你,又怕要不起,怕一旦一接觸,會陷得更深,怕會傷害你,怕——」他歎氣,頭一甩。「文音,我不怕了。我要爭取你,努力爭取,不放手的。」怕是要放也放不開了。

  左胸因他而起的溫潮氾濫蔓延,余文音瞅著他認真的眉眼許久,吐氣如蘭。「你父親要為你安排結婚對象,你被他領養,為他工作,還是他認定的繼承人,他的要求你拒絕得了嗎?」

  「他要我做什麼都可以,唯獨你,不能放棄。」就為這件事,自那天從『山櫻』回來後,他跟父親提過再提,但老人的態度強硬得很,絲毫無動於衷。

  沉默好幾秒後,他低聲又道:「我想……父親並不希望母親領養孩子,但他愛她,自然會為她達成所有的願望,包括領養一個像我這樣的男孩。母親去世後,我和他的關係變得更加奇怪,我感激他給我的一切栽培,卻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和他相處……」

  余文音點點頭。「所以你最後選擇了上司和下屬的關係。在別人眼中,他是呼風喚雨的集團總裁,你也想單純地這麼看他?」見過老人和他的說話方式,的確不像父子,但其中似乎又有些什麼。

  傅尚恩苦笑。「父親命令,我努力去做,完全服從,這樣的方式對我而言確實簡單多了。」

  他歎氣,拉起她的手親吻,跟著把臉頰貼入那軟軟泛香的掌心裡。

  「你是唯一我不能對他服從的事。母親去世前,我曾經對她作過承諾,會留在『布魯斯』為父親工作,在事業上替他分憂。我一直清楚自己如果有婚姻,也必定是在兩邊企業利益互惠的情況下結合,不會涉及感情。如果沒遇到你,我或者就這樣了,跟誰在一起都無所謂。」

  「你……」酸楚嗆開,余文音喉中微堵,試了幾次才成功地擠出聲音。「尚恩,不一定要有結果的。」

  他不懂,雙目微瞇。

  她帶笑,深深呼吸,唇輕綻。「只要知道彼此的心意,不是每一段感情,都必須要有一個結果。在一起可以很單純,快樂的戀愛,或者戀愛一輩子。」

  傅尚恩仍弄不太明白她真正的意思。「戀愛一輩子?」聽起來是很美、很令人嚮往,但好像有什麼地方不那麼對勁……

  「文音,我們——」

  悠揚的門鈴選在此刻打斷兩人獨處,而且非常不識時務地拚命唱歌,一點停止的跡象也沒有。

  傅尚恩峻臉微凜,很認命地起身。怕她跑掉似的,雖然這種想法十分荒謬,他一手卻仍緊握著余文音的手,帶著她一塊兒走到門前。

  他連透過貓眼觀看門外到底是誰都懶,直接打開門。

  門外,提姆一根手指還優雅地停在門鈴鍵上,另一隻手臂則掛著一件看得出品牌的薄外套,而薄外套的主人——約翰.布魯斯,表情正似笑非笑地站在提姆的左後方。老人的穿著很休閒,像是剛從外頭散步回來。

  很顯然提姆是由他大總裁完全授權,硬把戀人從小天地裡挖出來的。

  「父親。」傅尚恩目光沉靜,那語調讓人聯想到擱在砧板上的死魚,跟幾秒鐘前低柔的嗓音全然不同。

  手又被握得有些疼了。余文音內心不禁歎息。

  「布魯斯先生,您好。」她對提姆友善微笑,眸光很自然地望向老人,也淡淡牽唇。

  那天在『山櫻』的下午茶,如果沒有後來的「集體大暴走」,她其實還滿能跟老人一直聊下去的。初初接觸,她並不覺得他冷酷,而現在這樣的想法依舊。

  老人這會兒沒理會兒子,瞥了眼他們緊握的手,哼了聲,跟著頭仰起四十五度角,對著余文音說:「好了,這下子你八成知道他是只鍍了百分之百純金、兼鑲滿鑽石的超級金龜子,所以三天前把人趕走,現在又回來投石問路……投機取巧?呃……投、投桃報李……」

  「投懷送抱。」余文音輕聲地為他作更正。

  「我已經要說了!」老人一副「厚——幹麼把答案先講出來」的模樣。「你以為講中文很簡單嗎?你天天講,當然很會講,不然你講英文,我講中文,看誰順過誰?」

  「不用了,我英文講得沒有您的中文那麼好。」她很有自知之明,當場認輸比較快。

  她認輸得太快,表情又太雲淡風輕,讓老人很沒成就感。

  「你就不為自己辯幾句嗎?」他不滿地蹙眉。

  「事實勝於雄辯,而且我從小就沒有辯論的才能啊!」高中、大學選擇社團活動時,辯論社向來是她第一個剔除的項目。

  「你你……你這樣只會被欺負!」話一出,老人聽見貼身特助發出古怪的咳聲,意識到情況再度暴走,老臉一沉,真不知道罵誰好。這女孩太詭異了,唔……實在太詭異了!

  「父親,您有事請針對我,是我主動帶文音來這裡的。不是她黏我,是我纏著她。」傅尚恩下意識想將自己的小女人藏在身後,高大身軀往前一擋。

  「喂,是怎樣?是怎樣?我跟她話都還沒說完,你把她藏起來幹什麼?」老人大為不滿地抗議。

  傅尚恩略感愕然地挑眉。

  印象中,他似乎從未面對過父親這一面——暴躁的、有些任性、說不太通……

  簡而言之,挺符合俗語常說的「老人孩子性」。

  深深呼吸,他試著平靜下來,目光深幽幽的。

  「父親,我尊敬您,也感激您給予我的一切,我曉得自己沒有任何資格向您多乞求什麼,但我無法在心中愛著一個人的同時,又捨棄她。」

  「誰要你感激了!」聽了就有火!老人冷哼。「我可以給你一切,也可以奪走你的一切!想清楚了,你要她的話,那現在所擁有的將全部消失,當然也包括繼承權!」

  「好。」

  「什、什麼?!」老人瞪圓眼。真不拖泥帶水啊!為什麼劇本就是不按著他想要的方向發展呢?

  傅尚恩聽見一聲極輕的溫柔歎息在身後緩蕩,那小手反握住他的,他胸口便寧定了。他心裡也在歎氣啊!

  眼神深邃又複雜地汪視著老人,他又出聲。「但是……」

  「但是什麼?」老人灰沉的臉色在瞬間大亮。說吧說吧,說你其實還捨不得很多東西,捨不得為了一棵樹放棄整座森林……呃,是整個「布魯斯」集團,還有「布魯斯」這個姓氏……唔……好吧,還有一個姓「布魯斯」的老人……

  傅尚恩說:「倘若可以,我希望能繼續為『布魯斯』工作,職等高低我不在乎,也可以不必支付我薪資,但我希望往後還能為集團的各項建案作設計。」

  「你、你你——」老人臉色當真大起大落,這下子由白翻紅,差點心臟病發。

  「我當年答應過母親,會留在『布魯斯』,如果能夠,請您答應我這一點。」

  「你你你……反正你心裡就只有你母親!我說的話你沒在聽,她說的話句句都是金字招牌……金碧輝煌?金榜題名?」

  「金科玉律。」精通六國語言的提姆在一旁提醒,聲音聽起來像是電子翻譯機。

  「你幹什麼講出來?我難道不知道嗎?」動輒得咎。提姆小小挨了老闆刮,但神情一樣的優雅,眉毛動也沒動。

  狀況又開始失控了。

  傅尚恩實在搞不懂,為什麼這幾次跟父親談話,會頻頻亂套,話說沒幾句,主題就偏掉了,而且還偏到外太空去。

  背後的小女人發出悶笑,他側目瞧她,發現她眼睛亮晶晶的。

  父親對她的不友善,她似乎全然沒放在心上,這一點讓傳尚恩心裡的內疚感減輕許多。

  「對不起。」他近乎耳語。

  余文音讀懂他的唇語,微微淺笑,搖頭。

  老人吃味了。「你們兩個不要在那邊眉來眼去,咦?眉來眼去?這次用對成語了吧?」假咳兩聲,又說:「我、我……總之,我絕對不會答應讓你們結婚的!」他要扮壞人……噢,不對,他天生就是個壞人!不知道現在假裝心臟病發,那小子會不會緊張他?

  「父親……」傅尚恩無奈地蹙眉。

  老人說做就做,努力醞釀「病發」的情緒。他偷偷忍住呼吸,想讓臉色看起來更糟些。

  此時,走廊轉角出現一名推著雙層小餐車的服務人員,緩慢往這邊移動,但,沒誰留意到那名服務生的出現。

  驀然間——

  「呼……唔唔……」老人脹紅臉,彷彿用盡力氣想吸入空氣,偏偏怎麼也辦不到般,手捂著左胸,身體搖搖欲墜。

  「父親!」傅尚恩大駭,連忙趨前撐住老人的身體。

  「總裁!」提姆也趕緊出手幫忙扶住。

  余文音卻揚聲叫喊:「小心後面!」

  聞聲,傅尚恩迅速掉頭,就見一道銀光揚起。

  他抬起手臂作勢要擋,忽然聽見「匡啷」巨響,兩道銀光在空中迅雷不及掩耳地交擊。

  「文音?!」他瞬間嚇出一背冷汗,發現原來應該在他身後的小女人竟擋在前頭,雙手還緊抓著一隻銀色大托盤。

  大托盤是余文音隨手從小餐車上拿下的,因那名服務人員靜靜推著餐車靠近,突然就發難了,抽出一把亮晃晃的沙西米專用刀朝傅尚恩後背直刺過去,她驚聲大叫,就近抄起大托盤,憑本能揮去,不料竟把對方的尖刀打脫手了。

  「阮經理?!」按理該昏死過去的老人突然「神奇」地清醒過來,衝著行兇者憤怒大吼。

  尖刀被掃脫,那人雙眼惡狠狠,忽地從餐車底層抓出一個小鐵桶,對住老人猛潑過去。「去死——」

  余文音的肩膀被一股力量扯著跌進套房門內,她趴在柔軟的地毯上,隨即驚恐地回眸,就見一切像極了電影裡的慢動作播放——

  那人潑出不明液體的同時,傅尚恩抓起掛在提姆臂上的那件薄外套,撲到老人身上,將外套攤開。

  「啊——」

  她分不清楚是誰在吼叫,嗆鼻的腐蝕氣味瞬間散發開來,充斥四周。

  驀地,她驚駭地倒抽一口涼氣。

  是硫酸!

  ☆☆☆.net☆☆☆.net☆☆☆

  老人氣得渾身發顫,對著姍姍來遲的兩名貼身保鑣凶狠地咆哮著:滾回去吃自己!豬腦袋!飯桶!滾遠一點兒,永遠別讓我看見——

  平時老人出門,保全人員絕對是必要的配備,即使僅是在住所附近散步。有錢人怕被綁架,他也不例外。

  但老人這一次到台灣來,行事低調許多,隨行的人員除貼身特助外,就兩名魁梧高壯、號稱業界頂尖高手的保鑣。

  兩名專業人士被大總裁狠削了一頓,罵得狗血淋頭。說實話,他們真挺無辜的,畢竟在意外發生前四十分鐘,老人剛結束在海邊的散步,走回度假中心,搭上專用電梯直抵最高樓層。走出電梯後,老人就不讓他們跟了。

  所以,差點來不及阻止行兇者的暴行,到底誰必須負起較多責任?兩名保鑣敢怒不敢言。

  傅尚恩是整件意外唯一的傷者。

  他左腳腳踝在急速撲向老人時輕微扭傷,攤開的薄外套雖然擋掉大部分的腐蝕液體,仍沒辦法完美地防護,他的手臂、頸側和大腿都有遭受硫酸潑及的傷痕。

  所幸的是,老人被保護得毫髮未傷,似乎也沒受到多大的驚嚇,還有精神在那兒氣跳跳地罵人。

  他一會兒罵保全人員,一會兒罵趕來處理的經理;在傅尚恩送醫的過程中,他又壞脾氣地罵司機開車慢得像蝸牛在爬;到了醫院,他則罵急診室的醫護人員動作太慢;待醫護人員幫傅尚恩處理傷勢時,他又罵那一干人動作太粗魯。

  「布魯斯先生……」低柔的聲音彷彿有股安慰的力量,試圖把焦躁的一切盡數抹去。「他沒事。尚恩沒事的。」

  老人猛地醒覺似的,兩眼瞪得好大,直勾勾地看著女人那張沉靜的小臉。

  余文音微微牽動唇瓣,把一杯剛沖好的熱茶送進他略涼的手裡,然後轉身走回床邊。

  傅尚恩背後靠著兩顆枕頭,半臥在大床上,眉間看得出有些疲累。

  此時,他們已從醫院返回。

  身上多是皮外傷,處理過後,傅尚恩不覺自己有住院的必要,堅決回『北海天瀨』,不過他心裡其實是比較想住回那棟白色小屋。

  從他受傷、送醫,然後返回,余文音一直陪在他身畔。老人雖然也一路緊跟不放,可從頭到尾卻只顧著罵人,其實挺吵。

  但余文音大致能夠體會他為什麼會這麼暴躁、尖酸刻薄又難搞。

  他在擔心。

  非常、非常、非常擔心。

  然而,老人不喜歡被洞悉心事的感覺,嘴一掀,又是罵人的語氣。「沒事最好!那傢伙針對的是我,你衝過來湊什麼熱鬧?你以為這樣很英雄啊?」

  傅肖思低嚷:「我不可能眼睜睜地看別人傷害你!」以前覺得不知該如何和老人相處,現在更是毫無頭緒。堂堂大總裁退化到孩童階段,實在越來越難溝通。

  「你……你、你你……」心裡亂感動一把的,但他就是嘴巴壞。「你不要以為這麼做,我就會答應你們兩個的婚事!」他怎麼說也是呼風喚雨的大總裁,哪能輕易就把波濤洶湧的內心流露出來?

  「父親……」傅尚恩頭痛無比。

  像是嫌他頭還不夠痛似的,忽然,柔軟嗓音輕揚——

  「不會有婚事。」

  一直過了好幾秒,老人和傅尚恩才同時反應過來,四道銳利的目光掃向語不驚人死不休的余文音。

  「你剛才說什麼?」老人較快找回聲音。

  余文音垂眸研究著醫生開出來的藥,仔細收妥了,聽見問話,她秀眉揚起,瞼容仍如此恬靜,淡淡道:「我們不會結婚的,您不用擔心。」

  「不、不結婚?」老人一臉茫然。

  「嗯。」她微笑頷首。「不結婚,談一輩子戀愛。」

  「嘎?!」

  一生,只和一個人相好。

  可惜,她的「愛情理論」似乎不太受男主角青睞。

  不只老人懵了,傅尚恩覺得頭似乎暈得更厲害了。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8-19 00:05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