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查看: 2408|回覆: 12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杜默雨]變身老婆[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匿名
狀態︰ 離線
跳轉到指定樓層
1
匿名  發表於 2013-9-23 00:03:13 |倒序瀏覽
變身老婆 作者:杜默雨

這、這裡真的是他的家嗎?
怎麼只有一堆堆的土塊和焦黑的木頭!
他娘呢?還有他心愛的未婚妻呢?
原來之前村子遭盜賊劫掠,村民死的死、逃的逃,
如今只剩一個「婆婆」和一個小娃了。
想不到六年的等待,換來的竟是——
他娘的死訊及未婚妻下落不明的消息!
因為不忍,他將「婆婆」及小娃帶回府裡照顧,
卻發現這「婆婆」有些舉止十分眼熟;
而那娃兒的長相及表情也似曾相識。
難道真是他太想念他的未婚妻了?
可當他看見「婆婆」身上有他娘的玉鐲,
還有他送給他未婚妻的鐵片墜子時,他才恍然大悟……

喜歡嗎?分享這篇文章給親朋好友︰
               感謝作者     

匿名
狀態︰ 離線
2
匿名  發表於 2013-9-23 00:04:30
  第一章

  元朝,至正二十二年。

  秋風起,晴空一碧如洗,幾朵白雲晃悠悠地垂掛在天邊盡頭。

  一個清秀姑娘坐在山頭邊上,垂首專注於手上的編織。

  只見她靈巧的指頭拿著兩條青綠色的細長藺草,捏啊拗地,轉來折去,很快就編出了一隻小巧可愛的綠色蚱蜢。

  清風流動,幾片黃葉再也攀不住枝頭,飄飄蕩蕩地掉到她的腳邊。

  她抬起頭,望向藍天,突然一雙大手掌從後面伸了過來,蒙住她的視線。

  「猜猜我是誰?」

  「哎呀!三兒,別鬧了。」她笑著拿開那兩條健壯的手臂。

  「嘻!」田三兒雙手一滑,順勢抱住她纖細的腰枝,坐到她的身邊。

  「討厭!」花小芋頓時脹紅了臉,推他推不動,乾脆不去理他,又低下頭去編弄她手中的蚱蜢。

  田三兒抱著她,將下巴靠在她的肩頭,瞠大眼睛瞧著她的動作,大大的黑眼珠一轉,瞄到了擺在她身邊的小竹籃。

  「妳那荷葉包了什麼東西?做來給我吃的嗎?」

  「你就是饞嘴!」她將蚱蜢的尾巴收了邊,直接往後一遞,堵上他的嘴巴,笑道:「來,給你吃蟲子!」

  他趁機親了親她那嫩蔥也似的指頭,一臉陶醉迷濛的模樣,「好吃!我的小芋最好吃了。」

  「我才不給吃,你愛吃芋頭糕,自己去籃子拿。」

  她羞得掙開他的懷抱,起身就跑,他當然不放過她,也開心地追向前去。

  嘎!嘎!嘎!數聲鴻雁鳴叫打斷了一對小兒女的追逐,兩人不約而同停下腳步,一齊抬頭仰望天空。

  一群野雁排成人字型,斜迎著西風,飛翔在高高的青天上。

  「看我的!」田三兒一轉身,迅速地拿起竹簍裡的弓箭,俐落地擺好架勢,挽弓搭箭,眼睛一瞇,立刻找到了一頭最肥美的野雁。

  啪!咻!弓弦將長箭彈射而出,劃過小山頭上的晴空,直直穿進了雁群裡。

  無聲無息,一隻大雁中箭掉落,其它野雁渾然不知,繼續向南方飛去。

  「今天加菜了!」田三兒興高采烈地道。

  小芋忘了去瞧野雁墜落的方向,只是凝望著英姿颯爽的三兒。

  好俊的三兒啊!他長得好高大,好似圍繞著村子四周的高山,庇護著所有的人們;再看那挽起袖子的手臂,既黝黑又結實,任何粗重的活兒都難不倒他;還有那像星星一般明亮的黑眼睛,不愛瞧別的姑娘,就愛瞧著她,直瞧到她臉紅心跳。

  「小芋,瞧什麼出神了?」那張好看的大臉晃了過來。

  「啊……」小芋如夢初醒,臊紅了臉,故意探向他肩頭後方的碧藍晴空,「我在看……嗯,天邊的那頭,不曉得那裡有什麼喔?」

  田三兒張起右手手掌搭在眉毛上,煞有其事地望向遠方,目光越過山裡村收割後的田地,翻過對面的山頭,飛上了青天,直到漫著煙氳的天邊。

  「你瞧著什麼了?」小芋對他大費周章的動作很好奇。

  「哈!我看到了,天邊那兒有京城,皇帝老爺坐在龍椅上,旁邊有宮女幫他捶背、捏大腿,還為他脫衣服準備睡覺了。」

  「你就愛胡說!」小臉蛋紅了又紅,小手去扯他的手。

  「還有哩!」他的手讓她扯了下來,順勢握住那柔弱無骨的手掌,再咧開了笑容,望著她道:「天的那邊是大海,我還看到了龍宮,哇!那宮殿可有咱們山裡村的一百倍大,裡頭都是閃閃發光的珠寶,照得我眼睛都張不開了,差點沒看到東海龍王在跟我招手呢。」

  「我看你是想去當海龍王的女婿,去!別回來了!」

  「我才不敢娶一隻小母龍回家!要是半夜醒來,看到一隻頭上長角、身上都是魚鱗的醜八怪,張著爪子要吃人,恐怕我嚇得魂兒都沒了。」田三兒說著還笑呵呵地擠眉弄眼扮鬼臉。

  小芋笑了出來,「人家是龍王的公主,可以讓你享盡榮華富貴,你就別嫌她是醜八怪了。」

  他注視著她,「我不要榮華富貴,我也不娶醜八怪,我要娶就娶咱們山裡村最漂亮的小芋。」

  小臉蛋的紅暈不褪,染得她白皙的臉頰更加嬌美動人。

  「小芋,不敢看我?」田三兒捏捏她的指頭。

  「我怎麼不敢!」才抬眼望見他爽朗的濃眉大眼,她還是不戰而敗,只管垂著眼睫,以她軟甜的聲音細細叨念道:「等我老了,臉上皺紋長得像蜘蛛網,背駝得像一座山,眼皮垂得像布簾子,牙齒也掉光光了,變成了醜八怪,那你還敢娶我啊?」

  「當然敢了,因為我也跟妳一起老,一起牙齒掉光光,一起變成醜八怪了啊。」

  「醜死了!」她笑著戳戳他的胸膛,「到時候你沒了牙,我還得幫你將菜肉剁得碎碎的,天天熬粥給你吃。」

  「小芋?!」田三兒欣喜若狂地摟住了她的身子,目光灼熱地望定她又害羞而垂下睫毛的眼眸,「妳願意為我燒飯燒到老?」

  「有本事自己去燒,誰幫你燒了?」

  「哇哈!」田三兒樂得跳起了身子,長手一構,便抓著了高高的枝幹,身子再一蕩,又往上頭拉了另一條粗樹枝。

  「哎呀!三兒別鬧了,好像猴子蕩鞦韆。」小芋是見慣他這般玩鬧的,倒也不怕高大的他會摔下來。

  田三兒在上頭擺盪著,笑咪咪地道:「那我再扎個鞦韆,咱們公公婆婆一起來蕩鞦韆,蕩他個一生一世都不下來。」

  「才不呢!」

  那嬌憨的臉蛋仰看著他,看得他歡喜心癢,立刻跳了下來,一把又擁住她,低下頭用力吸聞她身上的淡淡清香。

  那是帶著點泥土味、清晨露珠的涼爽氣息、青草芳香,還有溪畔荷花的幽幽香氣所揉和成的一股她獨特的清香。

  「好香,小芋妳好香啊!」

  「愛胡說!我爹娘從來沒聞到什麼花香,你的鼻子一定有毛病,把我的汗臭味聞成香味了。」

  「這種病好啊,臭的變香的,醜的也變漂亮了。」

  「所以,其實我很醜的,是你看走眼了?」她笑著眨眨眼。

  「不……」他以手輕輕抬起她的下巴,癡情注目。

  他的小芋有一張美麗的臉蛋,細柔得比那難得一見的絲絹更細柔,又像那清清溪水,嫩滑得教人不敢伸手去點,只怕點破了那雪白的肌膚;而一對巧眉襯上一雙黑白分明的水眸,還未開口,那靈動的眸子早已說盡千言萬語;更不用說她嬌嫩的櫻桃小嘴,令他好想一口吞下……

  「天哪!」田三兒看傻了,喃喃地道:「小芋,妳真好看!妳知道嗎?打從我四歲那年見了妳,我就好喜歡妳!」

  「我那時才剛生下來,有什麼好看的?」她只能將臉埋到他的胸膛裡。

  「很好看啊,軟軟的、紅紅的,抱起來還香香的。」他滿足地以臉頰摩挲她的烏黑秀髮,語氣愈來愈興奮,「我看了十六年,怎麼看也看不膩,小芋,我還要妳嫁給我,天天讓我瞧個夠。」

  「就愛說不害臊的話,不理你了。」那甜軟的聲音還是膩在他胸前。

  「我明天就去跟妳爹娘提親,趁著過冬前娶妳回家。」

  「你都決定好時間了,還跟我說做什麼?」

  「呵呵,生氣皺眉頭會變醜喔!來,這個給妳。」

  「咦?」

  小芋抬起頭來,望向他塞進她掌心裡的冰冰涼涼的東西。

  那是一塊鏤空的鐵片,約莫有她手心一半大小,方方正正的,中間挖空四個方方正正的洞,兩端用一條紅色的細棉繩紮了起來,成了一條鐵片墜子的項鏈。

  「哇,好漂亮!」她翻來覆去地看著那鐵片,又拿到日頭下反射出亮晶晶的光芒,興奮而好奇地問道:「三兒,你怎麼有這個?」

  「我做的。」田三兒臉上儘是得意的神色。

  「你做的?!」她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又去看那塊磨得圓滑的鐵片。

  「我前幾天進城買雜貨,央打鐵老孫教我做的,很好看吧?」

  「你只會拿鋤頭種田,不然就是射箭打野味,一雙手又粗又大,怎會做這種小玩意兒?」

  「沒辦法呀,我沒錢為妳買上金項鏈,只好自己努力做了。」他可憐兮兮地翻著十根指頭給她看,「瞧,這邊是打鐵被燙到的,腫起來的是被鐵錘敲到的,嗚嗚,這個傷口是讓鐵片給削了……」

  「你呀!誰要你買金項鏈了?」她心疼地撫上他的大手,摸了摸他差不多癒合的小傷口,埋怨道:「還學什麼打鐵?弄得手上都是傷。」

  「我學會了打鐵,以後還可以幫妳打菜刀。」

  「那你可別將菜刀打成像這樣一個洞一個洞的,笑死人了。」

  「這不是洞,這是一個字。」他以粗指頭頂了頂鐵片上的四個小正方形空洞,笑出兩個大酒窩,「看出來了嗎?這是一個『田』字,嘿!我田三兒雖然大字不識一鬥,但有六個字一定認得的,那就是我的『田三兒』,還有妳的『花小芋』。」

  他說著就蹲下來,拿著石塊在地上歪歪斜斜地畫了這六個字。

  小芋只是楞楞地望著這兩個並排的名字,她不識字,但這六個字她也是認得的,自幼她就知道,田三兒和花小芋這兩個名字是連在一塊兒,分不開的,他們一起長大、一起玩耍,將來,他們也要一起生養娃娃、一起變成滿頭白髮的老公公和老婆婆……

  這是一輩子的事啊!

  田三兒拿起那條項鏈,往她脖子後頭打了一個結,再攏起她的長髮,讓田字鐵片項鏈安安穩穩地貼在她的胸口前。

  「妳戴了這條項鏈,就得當我田家的媳婦,不能反悔了。」

  「啊?!」小芋伸手按住鐵片,心頭又暖又羞,臉上泛起濃濃的潮紅顏色,小嘴嘟了起來,「三兒,這不算,你趁我不注意拐我!」

  「不算嗎?那還我好了。」田三兒大笑,作勢要扯項鏈。

  「不要!」她將鐵片按得更緊,頭垂得低低的,囁嚅地吐出四個字,「我好喜歡。」

  「嘻嘻!妳是喜歡這訂情信物,還是喜歡三兒我啊?」

  「不說了!我回去幫我爹打穀。」

  她扭頭就跑,卻讓他抓回懷裡,緊緊擁住,再尋著了那嬌艷欲滴的櫻唇,迫不急待就親了下去。

  年輕男兒的熱情比天上的太陽更炙熱,向來只會犁田打獵的雙手笨拙地摸索著、探尋著,粗大的指頭輕輕撫過姑娘的柔嫩嬌軀,前所未有的親密接觸令她、也令他一下子就迷醉了。

  「三兒,去……去撿野雁……」她軟甜的聲音融化成一汪糖水了。

  「掉在鍾老爹的田里,他撿了,就送給他了,明兒我再打兩隻更肥的給妳。」他火速地說完話,又毛毛躁躁地親了她的嘴。

  彷彿再怎麼親吻也汲取不完她的甜蜜,他渾身燥熱難耐,一雙星眸爆出火熱的光芒,索性打橫抱起她嬌軟無力的身子,走進了樹林間的深處。

  天,依然一碧如洗;秋風,依然清爽宜人。

  平靜山村的人們,理當就這麼過上一輩子的平靜日子;然而,在天的盡頭那邊,不平靜的烽火四處瀰漫,且已經慢慢向著這邊燒過來了。

  ※

  「三兒,等等娘呀!」

  「啊!」田三兒拎著一袋米,提了兩隻清晨剛打下來的野鴨,倏地停下腳步,趕緊回頭扶住娘親,脹紅了一張大臉。「差點忘了娘。」

  「瞧你要去花家提親,走得像颳大風一樣,連老娘都不顧了?」

  「老婆要娶,老娘也要顧。」田三兒配合娘親的腳步,乖乖地一步步走著。「我這就娶小芋回來孝敬妳,讓妳安心享福。」

  「唉!我也只能指望小芋來孝順我了。」田大娘笑著看長得高大魁梧的兒子,「你這個粗心的孩兒啊,娘在後頭走丟了都不知道,要是換作小芋,一定是陪在我旁邊說話解悶,哪像你走得不見人影!」

  「娘,只有今天嘛,我……嘻,有點緊張……」

  「我們只是去跟你花大叔和花大娘話家常,有什麼好緊張的?」

  是提親耶!哪是像平日一樣去跟花大叔閒扯淡?在這個秋高氣爽的好天氣裡,平日見了大山豬也不怕的田三兒竟是額頭冒汗,慌亂得不得了。

  他是等不及要娶小芋回家了,一想到昨天下午,小芋在他懷裡流淚喊痛,任他怎麼安慰親嘴都止不了她的淚水,他就好心疼、好心疼。

  但是後來小芋笑了,笑得像是藍藍的晴空,好清朗、好明亮。

  他疼惜地緊擁著她,戀戀不捨地撫摸她柔軟的身子,兩人一起坐在樹下,任林子間的清風吹撫他們火燙的身心,直到一輪紅日掉到西邊的山頭上,起了寒涼的夜風,他才送她回去村子。

  田三兒不覺露出一抹傻笑,「娘,那麼……婚期就訂十天後,不,七天後,愈快愈好!」

  「那訂今天,好不好?」田大娘微笑看著他,「你呀,新房佈置好了嗎?去裁紅布了嗎?請村人喝的酒打了嗎?喜宴的大魚大肉獵到了嗎?唉!你火燒眉毛般的急,就沒想到花家就這麼一個水靈靈的人兒,就算如今世道不好,日子艱苦,我們也該讓小芋風風光光的嫁過來啊!」

  「這……」田三兒搔搔頭,準備明天就進城採辦必備物品。

  「娘也沒什麼東西給小芋,等她進了門,就拿這只鐲子送新媳婦吧。」

  「娘!」田三兒大吃一驚,望著娘親左手腕的翠綠玉鐲,「這是爹省吃儉用買來給妳,妳很喜歡的!」

  「娘疼小芋,你死去的爹將這鐲子送給了娘,娘再給小芋,咱們都是一家人,以後還指望小芋傳給我的孫媳婦呢。」

  「娘啊……」田三兒心頭一熱,激動地道:「我以後一定要好好孝順娘,跟小芋生一窩娃娃讓妳開心,讓妳享受天大的福氣!」

  「娘等著呢。」田大娘漾出慈祥滿足的笑容。

  寒風吹過山林,枯黃的樹葉落了一地,鋪灑在通往村子的山路上。

  「不好了!」路的那頭跑來一個瘦小的少年,一路驚慌地狂奔大叫。

  「初一,發生什麼事了?」田三兒停下腳步問道。

  「官……官府來拉人了,三兒哥,你快逃啊!」丁初一神色驚恐,氣喘吁吁地道:「他們抓年輕人充軍夫,花大叔要你快逃!趕快逃啊!」

  「什麼?官府怎能隨便拉人?」田三兒義憤填膺,反倒大步向前。

  「快走啊!我也要走了!」丁初一緊扯著田三兒的衣袖,拉他往回頭路跑去。「你再不逃,就娶不了小芋姐姐了,走呀!」

  「三兒!快進山裡避一避。」田大娘失去了笑容,忙推著兒子。

  「誰敢逃?全部給爺兒抓回去!」一聲暴雷似的吼聲傳來,隨即就是驚天動地的馬蹄聲,瞬間來了四個騎馬的軍士堵住山路。

  丁初一嚇得就往旁邊的林子竄去,一道長鞭立刻飛了過去,啪地刺耳一聲,丁初一痛得大聲慘叫,瘦小的身軀縮成一團,背部衣服裂開,出現了一條血痕。

  「太可惡了!」田三兒扔下手上的聘禮,立即撲向出鞭的軍士。

  長鞭轉了方向,往他迎面擊來,田三兒聽聲辨位,身形閃了開來,眼睛覷了空隙,伸長手就去扯那個軍士的左腳,硬是連人帶馬給扯倒在地。

  「初一還是小孩子,你們怎能欺負他!」

  田三兒滿腔憤慨,出拳就揍了下去。他平日進城見了蒙古官兵的囂張氣焰,心裡總是不服氣,但井水不犯河水,官兵沒來招惹他,他也忍氣吞聲避了開去;可如今官兵踏到他的土地耍橫,他說什麼也不能忍耐了。

  他向來就有力氣,一拳就打得那個軍士鼻孔流血,正要打出第二拳,後面就撲來了兩個軍士。

  「我才不怕你們!」他轉過身子,揮拳出去。

  兩個軍士身材壯碩,但若要比蠻力,可能還抵不過一個田三兒,然而蒙古武士訓練有素,不只有力氣,還有攻擊擒拿的技巧,兩個人前後夾攻,不僅沒讓田三兒打到他們,還一步步逼近了他。

  田三兒蠻打一氣,卻讓軍士給閃躲了開來,他氣得向前衝去撞人,腳上竟莫名其妙給絆倒,他身形穩不住,整個人撲倒在地,隨即雙手就被反剪到身後。

  「三兒!」田大娘見了親兒被抓,心膽俱裂地喊了出來。

  「放開我!」田三兒急得奮力掙扎,但繩索捆紮的速度更快,他再怎麼使力扭動,就是掙脫不開那緊緊勒住手腕的粗麻繩。

  「好啊,原來這裡還有一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為首的軍士得意大笑道:「把那個想逃的小孩也一起綁了!」

  「你們放過三兒和初一啊!」田大娘哭喊道。

  「大娘,爺兒我叫妳明白,現今南方局勢混亂,什麼小明王啊、陳友諒、張士誠、朱元璋啊作亂多年,朝廷為了剿滅這些逆賊,下令徵召十五歲到四十歲的壯丁為朝廷效力,等你兒子打了勝仗,拿到賞賜,就可以風光回家鄉了。」

  「嗚嗚!我只有十四歲啊!」丁初一放聲大哭,「我叫作初一,就是大年初一生的,要到了過年才有十五歲,嗚……你們不要抓我啊!」

  沒人理會他的哭聲,照樣把他綁個結實,拖在馬匹後面。

  「你敢打我?!」那個被打得滿臉是血的軍士踢了田三兒好幾腳,瞥見山路邊的白米和野鴨,順手撿了起來,「這裡有肥鴨,拿回去烤了。」

  「你不能拿!」田三兒雖然被五花大綁,但還是想反抗撞人,不料身子猛然一緊,差點踉蹌跌倒,原來軍士跨上馬匹,拉了繩索就走人。

  「三兒!三兒!」田大娘跟在後頭哀哀哭喊。

  「娘……」田三兒不斷回頭,望見娘親的淚,心都揪成一團了。

  待被拉到了村子口,見到大隊官兵圍住一群驚慌失措的山裡村壯丁,田三兒的心頭一涼,知道大勢已去,無可挽回了。

  「三兒!」一個熟悉的軟甜聲音喊住了他。

  「小芋……」他眼眶一熱,轉頭見到那張清秀臉孔,不覺聲音就梗在喉頭,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三兒,三兒……不要……」小芋已是淚流滿面,她本來還指望初一跑去通風報信,讓三兒逃過一劫,誰知……誰知……

  「軍爺!軍爺!我今年四十歲。」花大叔立刻奔到軍士的馬鞍邊,切切哀求道:「求你們拿我替了三兒,就放了他吧!」

  軍士推開他,不屑地道:「哼,我看你都快五十歲了,我們大元軍隊才不要只會吃飯拉屎的廢人!」

  「花大叔……」田三兒熱淚奪眶而出,花大叔愛護他的這分恩情,叫他何以為報?只能……「我一定會回來!小芋!你們等著我,我一定會回來的!」

  他使盡全力大喊,雙手努力地掙著繩索,想要奔回小芋的身邊,無奈繩索的另一頭被軍士扯得緊緊的,正一步步將他帶離村子。

  「三兒!三兒!」小芋跑向前去,不斷地呼喊著。

  淚水流了又流,心頭絞了又絞,十六年來,她和三兒形影不離,兩人每天總是要見個面才能睡得著,如今他們拖了三兒要往哪裡去?三兒又是什麼時候才會回來呢?他上了戰場,會不會有生命危險啊?而她以後見不到三兒,還能睡上香甜的一覺嗎?

  一連串的問題,全化作她成串成串的淚水,隔著眾多官兵擋起來的人牆,她只能和三兒遙遙相望,癡癡凝視彼此的最後一面。

  她從來沒見過三兒流淚,他是那麼勇敢、那麼強壯,如今他的每一滴男兒淚,不只引出她更多的滔滔淚水,更讓她心痛得幾乎無法承受了。

  「三兒,我的兒啊!」田大娘趕了過來,哭得差點暈眩跌倒,還是花大叔和花大娘含淚扶住了她。

  「娘!妳要保重身體!」田三兒和其它壯丁被趕上了大車,只能最後一次回首,他心痛地大聲喊道:「小芋!拜託妳,拜託妳照顧我娘!」

  「我會的,你放心!」她忍住淚,也大聲喊了過去。

  「小芋,等我!我一定會回來娶妳!」

  「我一定會等三兒回來!」

  村子裡哭聲震天,離去的壯丁和留下的人們彼此呼喊,其中還夾雜著官兵們的呼喝咒罵聲,再來是馬匹嘶鳴、馬蹄得得,接著車軸開始轉動了起來,發出嘎嘎刺耳的聲響。

  山間吹起了北風,哀哀呼號,淒厲嗚咽;村子裡的老弱婦孺淚流不止,從天明哭到黑夜,也哭過了漫漫長冬。
匿名
狀態︰ 離線
3
匿名  發表於 2013-9-23 00:04:56
第二章

  五年後,朱元璋在應天府建立大明王朝,年號洪武。洪武元年八月,徐達和常遇春率二十五萬大軍北伐,趕走了元帝,一統中原。

  初冬,北風呼嘯過山裡村的幾座山頭,一隊三十餘人的兵馬沿著山路前進,繡有「田」字的大旗迎風招展。

  這不是行軍,士兵們神情輕鬆,個個聚精會神聽著故事。

  「話說我和你們田將軍被拉去了元軍,糊里糊塗打了一年的混戰,最後乾脆逃了出來,跟著朱元帥打天下。第一場硬戰就來到鄱陽湖,那個陳友諒命可真硬,咱們打了三十六天都打不下來,後來我三兒哥生氣了,拿起弓箭這麼一射,哎唷,也是陳友諒氣數已盡,正好從船艙伸出脖子,就讓我三兒哥一箭給射穿了腦袋,霎時白白的腦漿流了出來,像豆腐花兒一樣的好看。大家知道了吧,就是這場鄱陽湖大戰讓我三兒哥,也就是你們的田將軍立了戰功,從此受到萬歲爺的重用。」

  二十歲的丁初一不再是昔日的瘦小少年,而是抽長得像根竹竿似的,他坐在馬鞍上左顧右盼、口沫橫飛,倒是頗有架勢。

  正想喊三兒哥補充一下鄱陽湖大戰的精采內容,嘴巴才張開,往最前頭的三兒哥瞧去,忽然覺得那挺拔的背影好孤獨。

  記得以前山裡村的三兒哥,是個愛笑、愛說話的豪爽男兒,自從跟了軍隊到處打仗後,三兒哥漸漸地不會笑、也不愛說話了,常常在紮營休息時,就見他安靜地坐著,呆呆地望著天空。

  他一定很想小芋姐姐,很想很想很想吧。

  北風呼呼吹動軍旗,布帛發出獵獵嘶聲,更加撫弄不安的歸鄉心情。

  六年了!田三兒眺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山頭,遙見作夢也會跳下去游水的清清小溪,突然緊握韁繩,雙腳猛地用力一夾馬肚,飛箭也似地衝了出去。

  「快跟上啊!」身為千戶的丁初一趕忙指揮小兵。

  他回來了!田三兒心情激動不已,盼了又盼,盼了六年,他終於回到家鄉,也終於要見到娘親和小芋了。

  小芋還等著他嗎?一定的,他知道小芋最喜歡他了,她也答應要等他的。他這次回來就是要和她成親,再接她和娘、岳父、岳母一起上應天府享福。

  滿腔的熱切盼望,就在他踏進村子口的那一瞬間,完全破滅。

  入眼所及,只有乾枯的田地、焦黃的野草、傾倒的土屋、燒黑的樑柱,整座村子一片死寂,沓無人煙。

  「怎麼會這樣?人呢?」丁初一兩眼發直。

  「這場大火……」其他兵丁觀察情勢,「應該是好幾年前燒的。」

  「不可能!」田三兒大吼一聲,立即扯動馬韁,憑著印象,穿過荒煙蔓草中的鄉間小道,直馳到小芋的住處。

  哪裡還有什麼房子?只剩一截斷壁、滿地碎瓦,還有燒焦的木炭。

  寒風狂吹,直直吹進田三兒涼了半截的心,而另外半截,也跟著結成了冰塊。

  「小芋……」他跳下馬匹,發狂地在斷垣殘壁裡打轉,大聲叫道:「花大叔!花大娘!我回來了,三兒回來了,你們在哪裡?」

  燒穿的屋子就這麼小,打一個轉兒就全部看盡了,就算放眼望向整個山裡村,也看不到一個鬼影。

  小芋哪裡去了?她說要等他的,她還要為他燒一輩子的飯啊!

  為什麼?他等了六年了呀!田三兒握緊拳頭,深黝的黑瞳泛上一層薄薄的水氣,喉頭哽了又哽,無言仰望蒼天,想向老天討一個答案。

  丁初一以手背用力抹去眼角淚珠,他雖然父母早死,也沒有親人住在這裡,可是見到自幼長大的村子變成如此殘破的模樣,他也好難過。

  「那邊好像有人!」突然一個小兵喊道。

  田三兒尋聲望去,絕好的視力一眼就看到遠處一個晃動的青衣人影,再凝睛注目片刻,他立刻拔足狂奔。

  錯不了,那是娘常穿的青布棉衫,是娘親手縫製的式樣,不會再有第二件的。

  「娘!娘啊!等等我!我是三兒啊!三兒回來見你了!」

  前面的婦人瞧見一群人馬到來,早就踉踉蹌蹌、搖搖擺擺地跑了開去,驀然聽到後頭宏亮高亢的叫聲,她彷彿受到極大的驚嚇,一個腳步不穩,人就跌了下去。

  「娘!」田三兒心情激動,趕上前去,伸手就要扶起那婦人。

  「認……」那個看似年邁的婦人全身發抖,雙手顫抖地摸索掉在地上的黑巾子,嘴巴抖動著想要說話,卻只能吐出沙啞粗糙的一個字。

  田三兒雙手僵住,全身一震,不敢再去碰那位婆婆。

  這不是娘,她雙腳瘸得十分厲害,因此跑起來遲緩搖晃;她的聲音像是被石磨子輾過似地,沙沙嘎嘎,既低又破;更令人沭目驚心的是她那張臉——他在戰場上見多了,知道那是被火燒過的傷痕。

  她穿著娘的衣服、紮著娘的包頭青布巾,但是,她不是娘。

  「鬼啊!大白天見鬼了!」丁初一和其他人趕了過來,乍然見到那張鬼臉,全部嚇得倒退三尺。

  「認錯人了……大爺……」老婆婆顫抖地將那條大黑巾子蒙上頭臉,只露出一雙低垂的眼睛,沙嘎的聲音還是顯得非常害怕。

  田三兒注意到了,她的雙手也被燒傷,手背全是紅色疤痕。

  「這位婆婆,你是山裡村的人嗎?」他急問道。

  「不是。」老婆婆努力想爬起身子,卻是怎麼撐也撐不起來。

  「你知道村子裡的人到哪裡去了?你認識田大娘、花大叔他們嗎?」

  「村子……遭了強盜,死……死了好多人……」

  田三兒如遭雷殛,再也按捺不住,蹲下身逼近了那婆婆,語氣激狂地大聲問道:「那我娘呢?小芋呢?她們在哪裡?她們還活著嗎?」

  「我……」黑巾子後頭的眼眸濕了,聲音梗住,更加沙啞。

  「不准欺負我娘!」

  響亮的童稚嗓音傳出,一個小小身形如野兔般地從山路邊竄出,一眨眼就跑到老婆婆身旁,小手一推,竟然將高大的田三兒給推了開去。

  「誰敢欺負我娘,壯壯就跟他拚了!」

  小壯壯毫不畏怯地面對幾十個大人和大馬,他聲音清脆、字字清晰,兩條胖胖的小腿穩穩站著,雙手叉著腰,兩顆漆黑明亮的大眼睛眨也不眨,頗有一娃當關,萬夫莫敵的雄壯氣勢。

  「老天!」丁初一看傻了眼,「好像來了一個小將軍。」

  「這胖奶娃兒是那個醜婆婆的小孩?」小兵們紛紛議論著。

  田三兒只是一時失神,這才讓娃娃給推倒,他很快站了起來,仍是難捺激動的心情,紅著眼眶凝視坐在地上發抖的老婆婆,又是急急追問道:「你是誰?為什麼穿著我娘的衣服?小芋在哪裡?快!快跟我說啊!」

  「我……我外地來的……」老婆婆完全不敢抬頭,粗嘎的聲音斷斷續續地道:「田大娘收留了我……」

  「娘!不要怕,壯壯保護你。」壯壯跳回娘親身邊,小手擁住那顫抖的纖弱身子,再回頭向那個凶巴巴的大人吐了舌頭,稚氣的童音迭聲喊道:「強盜!大老虎!大娛蚣!青竹絲!臭雞蛋!大壞蛋!」

  「啥?」眾人詫異,原來這小娃娃在罵人。

  「壯壯,別……」老婆婆顫聲擁緊了壯壯。

  田三兒沒有心思理會小娃娃,狂野的寒風不斷吹動他厚重的盔甲,令他心情更加沉重,既然他問不出結果,不如直接親眼查明。

  「我要回家!」他立即往山腳奔去。

  「等等!」老婆婆出聲喚住他。

  田三兒回頭,冷眼瞧著老婆婆牽著小娃娃的手顫巍巍地站起身子。

  「大爺,我帶你去見田大娘。」

  冷風從山頭席捲而下,猛烈地拍打著乾枯的樹枝,折斷的枝條掉了下來,還沒落地,又讓寒風給吹到更遠的田埂邊。

  「三年前的冬天,田大娘著了風寒,這村子只有我們三個人,我熬了湯藥,可是來不及……來不及請大夫,娘……田大娘兩天就……就去了……」

  老婆婆低啞的聲音慢慢訴說著,愈說愈微,最後,已是低聲哭泣,

  大樹下,躺著一座孤伶伶的土墳,沒有墓碑,只有一塊大石頭,上頭刻了一個方方正正的「田」字。她告訴他,這就是田大娘的墳。

  「娘啊!」田三兒心頭一絞,淚水奪眶而出,雙膝跪了下來,整個人拜伏墳前,放聲大哭。

  多年的思念,竟是化作一抔黃土,子欲養而親不待,就算有再多的戰功和賞賜,也喚不回世上唯一的親娘了!

  「娘啊!三兒回來了呀!你怎麼就不在了?娘啊……」

  聲聲哭喚,哀慟欲絕,隨行的兵丁聽了亦為之心酸不已。

  「娘,大老虎為什麼哭了?」壯壯輕扯娘親的指頭,不解地問道。

  「壯壯……」老婆婆的淚水也沾濕蒙面的黑巾子,她蹲下身輕聲道:「他的娘沒了,就像壯壯沒了娘,你是不是也會難過?」

  「唔,壯壯找不到娘,也會哭的。」壯壯眨眨大眼,忽然很好奇地看著那個痛哭流涕的大人,「咦?奶奶是大老虎的娘?」

  「壯壯,他不是大老虎,他……」她哽咽了。

  這叫她如何說起?說這個人就是壯壯的親爹嗎?

  壯壯五歲了,那場噩夢也過去五年了,他平安回來,她好高興。

  可是,如今的她,臉燒丑了、嗓子喊啞了、腳也壓跛了,面目全非、身心俱殘,這又要叫她拿什麼臉面去認他?

  即便是日也盼、夜也盼,但乍見他的歸來,她也只能先躲了再說。

  他是認不出她了,這也好,畢竟他不再是過去山裡村的三兒了,而是一個雄壯威武的大將軍,依然是那麼的好看、那麼的高大強壯……

  兩人差得天高地遠,他是天上的太陽,她是地上一坨被踩爛的泥巴。

  她輕輕咬住**,本想帶著壯壯轉頭就走,可是一聽到他悲慟的哭聲,她的心也被擰得好痛、好痛。

  好想上前抱抱他、安慰他,可是……她憑什麼呀?

  「大老虎,你一直哭,會哭到打嗝的。」

  一個不留神,壯壯竟然跑到三兒身邊,伸出一根胖指頭戳戳他的背部。

  「你?」兀自沉溺於悲傷中的田三兒回頭看了他一眼。

  「奶奶只是睡著了,你這樣一直哭,會吵得她睡不好耶。」

  「嗚?」站在後頭的丁初一抹去滿臉的涕淚,「你說什麼?睡著?」

  「是啊!娘說,奶奶不是不睬壯壯,是奶奶時候到了,睡著變成大神仙,到天上和王母娘娘一起逛花園了。」

  「真的?」丁初一半信半疑地問道。

  「娘說的,就是了。」壯壯的小臉蛋容光煥發、充滿自信,也不再理會大人,逕自跪在墳前,有模有樣地磕了三個響頭,兩隻小手在地上摸呀摸,攏起一個小土堆,當是撮土為香。

  「奶奶,壯壯來看你了。」兩隻小手合十,大大的黑眼亮晶晶的。「奶奶,你去天上的時候,壯壯很小,記不得你的臉,可是壯壯記得,奶奶好疼壯壯,所以娘說,壯壯要孝順奶奶,每天過來這兒拔草,給奶奶睡得舒舒服服的。」

  稚嫩的嗓音有如唱歌,沒有片刻停滯,好似平常就說慣了這些話。

  「奶奶,娘說,你睡這兒最好了,可以看到村子外頭的山路,要是你的孩子回來了,你一眼就可以看到了。可是、可是……」一雙大眼斜視旁邊的大老虎,嘟起小嘴道:「奶奶的孩子好吵、好凶!我知道了,他不是乖小孩,不像壯壯是娘的乖娃娃,娘幹活兒很累,睡著了,壯壯會自己去外頭玩,不敢吵娘呢。」

  直到此刻,田三兒才正眼瞧向跪在身邊的小娃娃。

  小小的個頭、濃密的黑髮、靈活的大眼,還有養得白胖可愛的圓臉蛋,那嘀嘀咕咕的小嘴認真地叨念著,瞬間牽動他心底的回憶……

  「壯壯,過來。」一雙結疤的手拖走小娃娃,緊張地往後倒退,粗啞的嗓子更是緊張,「對不起,我孩兒胡言亂語,大爺不要見怪。」

  「我娘是你葬的?」他站起身,也不擦淚,就是看著她。

  「是……」她不敢和他四目相對,立刻低下頭來,憶及傷心往事,又是一陣酸楚,「對不起,我沒有錢,買不起棺木,只能釘個薄板箱子,我也不會寫字,沒刻墓碑,抱歉……我沒照顧好……」

  田三兒極目四望,這裡是村子口上的山坡,附近山頭和全村景色盡收眼底,往下看去,果然就是進入村子的山路。

  娘在世的時候,是否也常常來這兒眺望,盼著他回來?

  「這裡沒有其他村人,是你一個人獨力葬了我娘?」他哽咽地問道。

  「是的……」

  「多謝婆婆!」他再度跪倒,卻是跪向她,朝她用力磕了一個響頭。

  「不!別呀!」她嚇得連連倒退,顛簸的腳步更加顛簸。

  眼見他還要再磕下去,她慌忙轉身,也不管山路難行,一腳重一腳輕地就跑了下去。

  「娘!」壯壯也趕忙跟上,突然一個回頭,拿了兩手食指和大拇指往自己的小胖臉蛋一捏,向田三兒扮了一個大鬼臉,再大聲道:「大老虎!」

  看著小娃娃蹬蹬地跑下山路,再開心地握緊娘親的手,田三兒心頭一緊,回首凝望土墳,視線又變得模糊了。

  

  夕陽西下,幾叢營火在溪邊升起炊煙。

  「所以,婆婆你帶著壯壯逃難,流落到山裡村,田大娘好心腸,就讓你們娘兒們住下來了?」丁初一問東問西,終於做了一個結論。

  「是的……」小芋捧著碗,低著頭,恍惚地回答著。

  壯壯和她一起坐在門外板凳吃晚飯,她卻食不下嚥,並不是因為初一問個不停,而是在她背後的屋子裡頭,有一個人正在「睹物恩情」。

  丁初一咬著自己帶來的乾糧,又問道:「你來的時候,村子已經燒掉了,那你見過小芋姐姐嗎?她是三兒哥的未婚妻,你一定聽田大娘提過的。」

  「我沒見過她。」小芋這次回答得很快。

  「可剛才瞧著村外合葬塚的石碑,上頭有花大叔和花大娘,他們也讓強盜害死了,那小芋姐姐又能去哪裡?」

  她能去哪裡?村子遭此劫難後,官府前來收拾殘局,受傷的她只能躺在床上養傷,無法親自為死難的爹娘送終。

  那年她老作噩夢,醒來總是汗流浹背,那天娘帶著壯壯去撿柴,她又被噩夢驚醒,勉強撐著枴杖到水缸邊洗臉,卻冷不防地被水中的鬼臉給嚇暈了過去,再醒來時,她完全失去了活下去的意願。

  即使娘疼她如昔,更盼著三兒回來和她成親,但她已有自知之明,這個殘破的身子是再也配不上三兒了。

  「我不知道……對了,好像聽說,她跟著別的男人走了。」

  「不可能!」

  身後一聲暴吼,嚇得心虛的她差點震下手裡的碗匙。

  「大老虎!你又凶!」壯壯放下飯碗,立刻跳了起來,張開兩隻小臂膀護在娘親身前,由下往上直視田三兒。

  「壯壯,別……」小芋想要拉回壯壯,又心虛地掩緊已經掩得密不透風的罩面巾子。「不可以跟大爺無禮。」

  「娘!」壯壯不服氣地道:「你說大老虎很傷心,不要吵他,可是他傷心想哭,自己到旁邊哭,怎能過來凶娘?」

  「壯壯,要叫大爺,不可以喊……」

  「大老虎就是大老虎!」壯壯還是很堅持。

  丁初一很好奇地插了嘴,「壯壯,你怎麼老喊我三兒哥大老虎?你見過老虎嗎?」

  「沒有。」壯壯眼神明亮,還是那張自信的小臉蛋。「娘說,這世上第一壞的就是強盜,沒有人比強盜更壞了。壯壯小時候給娛蚣咬了,發燒好幾天才好,娘又說,老虎比娛蚣大,要是給咬了就醒不過來,所以我知道娛蚣壞,但大老虎比娛蚣更壞!」

  「啥?」丁初一完全聽不懂這小娃娃的說法。

  「婆婆。」田三兒沒忘記他要問的事,咄咄逼人地問道:「你說小芋跟別的男人走了?是我娘說的嗎?」

  「是……」她低下頭,原來說謊是這麼難。

  「不可能!我托小芋照顧我娘,她就一定會照顧她,不會跑掉的!」

  「可是……可是我沒看過什麼姑娘……」

  「你再想想,是不是你記錯了?」

  「叫小芋是吧?我沒記錯。」還好她的聲音低沉沙啞,再怎麼緊張也是一樣的顫抖難聽,「我聽大娘說,強盜到處放火殺人,老天保佑她住得遠,沒讓強盜發現,可是村裡的屋子都被燒光了,也死了好多人,活下來的村人沒法過冬,全離開了這塊傷心地,而大娘的兒子——也就是大爺你,本來有一個未過門的媳婦,叫作花小芋,她嫌日子太苦,熬不下去,正好有外地人想娶她,她就走了。」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打雷了!小芋坐在三兒的下方,他的每聲怒吼都落在她的頭頂,幾乎教她震跌在地。

  「呃,三兒哥……」丁初一覺得自己年紀大了,應該可以表達一些意見,「這年頭亂七八糟的,別說姑娘家,就算大男人都很難活下去,如果說小芋姐姐嫁了人,可以過上好日子,我想,三兒哥你也不能強留她啊。」

  「初一,你懂小芋嗎?」田三兒幽深的瞳眸直視著他。

  「那個……嘿,小芋姐姐很漂亮……」丁初一不敢再說話,就知道多說多錯。

  「初一,我告訴你,就算小芋要嫁給別人,她也不會不顧我娘,而是會帶著我娘出嫁,一直照顧她到我回來為止。」

  匡啷!陶碗落地,碎裂開來,撒了滿地的湯湯水水。

  小芋全身顫抖,差點坐不住身子,她辛辛苦苦想了好多年才編出來的一套說法,竟然讓三兒三言兩語就戳破了。

  「婆婆,你怎麼了?」丁初一忙問道。

  「我……我沒事。」小芋連忙拉過壯壯,抱住那溫暖的小身子,深深吸了一口氣,藉以穩住激動神傷的心情,再眨眨濕潤的睫毛,又道:「大爺,你說的那個人,應該是走了,大娘不會說錯的。」

  她的想法很單純,唯有把自己說得很壞、很絕情,這才能讓三兒氣她、恨她,從而死了心,不再想她。因為她明白,三兒是如此喜歡她,如果只是騙他說她死了,他還是會將她的牌位娶回家……

  「娘?」壯壯不解地摸摸她臉上的黑巾子,「別蒙這巾子了,怪悶的,又不好吃飯,娘?你在哭!」

  「壯壯……」小芋暗喊糟,卻已經抓不回壯壯了。

  「大老虎!做什麼欺負我娘?」壯壯氣極了,掄起一雙肉肉的小拳頭,猛往身前高大男人的大腿捶著,「大老虎!不講理!大壞蛋!」

  「你很有力氣?」田三兒輕而易舉拎起小娃娃,將他懸得高高的。

  壯壯兩腳亂踢,兩隻小拳頭還是舞得虎虎生風,兩隻大眼直瞪著大老虎,稚嫩的嗓音大聲道:「我最有力氣了!娘說,壯壯跟爹一樣有力氣,以後壯壯長大了,還要去外頭找爹!」

  「光有力氣沒用,還得學些功夫才行。」

  田三兒心情混亂,懶得和小娃娃攪和,和他對視片刻,便放人下地,任小娃娃繞著他打轉喊他大老虎。

  他瞧見了板凳上的木碗、木匙,還有裡頭的菜肉和白飯。

  剛才老婆婆灑到地上的只是薄薄的水粥,她就寧可自己吃得差些,也要給孩子吃得如此豐盛?

  他又想起了疼他的娘,不覺悲從中來,順手端起了木碗,癡癡凝視。

  這個碗、這個匙,一直是他從小用到大的,他自小食量就大,爹砍了一塊木頭,挖了這個大碗給他吃飯,裡頭總是盛滿了白米飯,只要拌上一匙醬菜,他就可以扒得碗底朝天。

  他舉起木匙,輕輕翻動裡頭的鹹菜,突然心頭一凝,舀了飯菜就往嘴裡送,一口又一口地吃了起來。

  丁初一目瞪口呆,三兒哥再怎麼餓,也不能和壯壯搶飯吃吧?

  「嗚?」壯壯畢竟還只是一個五歲的小娃娃,眼看自己的飯菜被人吃掉了,而他的小肚子還沒裝滿,不禁扯開喉嚨哇哇大哭,「娘啊!我不依!大老虎吃了壯壯的飯啊!壯壯肚子餓啊!嗚嗚哇!大老虎!」

  「壯壯,別哭呀,娘再燒給你吃就是了。」小芋忙將他摟過來安慰。

  她也沒想到三兒竟會吃壯壯的飯,看他吃得那麼急,她好怕他會噎到。

  「這是花家的醃鹹菜!」田三兒兩三口就吃完壯壯的飯菜,神情又變得十分激動。「我吃慣的!小芋每年都要醃鹹菜過冬,就是這個味道!」

  小芋暗喊糟,以前三兒老往她家跑,他太熟悉花家的口味了。

  「婆婆!你哪來的鹹菜?」田三兒紅著眼睛追問道。

  「是……是大娘教我醃的,大娘教的……」她結結巴巴地回答。

  「是嗎?」田三兒立刻洩了氣,坐到了板凳上。

  村人彼此學做菜並不是新鮮事,說不定娘在他沒離開時就已學會花家獨特的醃鹹菜了。

  但壯壯可吞不下這口氣,他的晚飯被大老虎吃掉,連心愛的小板凳也給大老虎坐去了,所以他很勇敢地抹掉淚珠,掙開娘親的懷抱,氣呼呼地戳戳大老虎的膝蓋頭。

  「大老虎,肚子餓了就自己去燒飯,不能搶壯壯的飯吃!壯壯小,不會起火,不然壯壯也會幫娘燒飯,大老虎這麼大個的大人,就得燒自己要吃的飯。」說一句,戳一下,還喋喋不休地叨念著,「起來!這凳子是壯壯的!」

  「壯壯啊!」小芋只能再一次拉回壯壯。

  田三兒只是看了壯壯一眼,就默默起身,離開這張已有二十年歷史,也是他爹為他打造的小板凳,沉聲吩咐道:「初一,你叫他們把我的伙食送過來,給他們母子吃吧。」他一人那麼大的一份,應該夠他們母子一頓飯了。

  「三兒哥,你也要吃點東西才行。」

  「我不餓。」初逢喪母之痛,又不知小芋的下落,他根本就是毫無胃口——不,剛才那一小碗飯菜已經提起他的胃口了。

  「婆婆,你還有醃鹹菜嗎?」

  「有……有的。」小芋緊張地道:「大爺要的話,我給你裝上一壇帶回去。」

  「我不走,我要留下來守娘的墳。」

  「三兒哥,不行啊!」走了幾步的丁初一忙回頭道:「常大哥偷偷允我們繞道回家一趟,我們還得趕回去會合,再一起班師回朝,你可別讓常大哥為難啊!」

  「這……」田三兒長歎一口氣。

  那口氣歎痛了小芋的心,三兒的孝心她是懂得的,她忙道:「大爺你放心,我會為大娘守墳,不會離開山裡村的。」

  田三兒注視她片刻,又望向始終噘嘴叉腰看著他的小娃娃。

  「你跟我回應天府,為我燒家鄉菜。」

  「啊?!」

  「婆婆,謝謝你陪我娘這段日子,我田三兒知恩圖報,這裡的生活艱苦,你一個老人家帶著孩子不好過活,不如就隨我到應天府過上好日子。」

  「壯壯他……」

  「他也一起來。」

  田三兒不等她回應,逕自轉身,凝視西邊山頭最後一抹晚霞。

  小芋癡癡地凝視他的背影,就著夕陽餘光,仔仔細細將他的身形輪廓一描再描,描進了她的心坎深處。

  脫下盔甲,穿著便裝的他,比較像是以前的三兒,可她又覺得,他再也不是從前的三兒了。

  她看不到三兒的笑容,聽不見他爽朗的談笑聲,也感覺不到他過去愛和村子孩童打鬧一塊的孩子性情。像他今天見了壯壯,總是冷冷淡淡的。

  唉!雖然娘已過世三年,但對三兒來說,卻是今天才知道這個事實,他那麼悲傷難過,她又怎能強求他心情開朗呢?

  如果可以的話,她好想伴他熬過憂傷的日子,也好想再看到他豪爽的笑容,但要是他走了,下次見面又不知是何年何月……

  「娘!」壯壯在旁邊扯她的手,「大老虎說去哪裡燒菜?」

  「壯壯,是應天府。」天知道新皇帝的應天府在哪裡?她遲疑地道:「那是好遠好遠的地方,我們必須離開山裡村,可娘不想……」

  不待娘親說完,壯壯兩眼發光,興高采烈地道:「娘!好啊,我們出去找爹,不必等壯壯長大,現在就和娘一起找爹去!」

  「壯壯……」

  她不敢認他,可壯壯一定是要認親爹的,她原打算等壯壯長大了,再說明原委,讓壯壯自己去找三兒,那她也可以無牽無掛地了卻殘生了。

  心臟猛地揪緊,痛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了卻殘生哪是那麼容易?若無罡礙,早在五年前她就死去了。

  是她的罡礙讓她活了下來,就在此刻,她蒙上水霧的眼眸裡,有著聰明可愛的壯壯,還有站在遠處顯得十分沉默孤獨的三兒。

  天已暗,彩霞隱去,星光滿天,呼嘯的北風也安靜了下來。
匿名
狀態︰ 離線
4
匿名  發表於 2013-9-23 00:05:21
第三章

  「壯壯,你的爹呢?」

  「我爹在好遠、好遠的地方,壯壯長大了要去找他。」

  「壯壯,你姓什麼?」

  「姓什麼?」

  「呃……就像我姓丁,名初一,合起來就叫丁初一,你爹總有個姓名,壯壯告訴初一哥,好讓初一哥幫你找爹。」

  「爹就叫作爹呀!」

  「啊?」

  丁初一咬著燒餅,望向站在灶邊調製醬料的醜婆婆,心想這對母子還真神秘,都來到應天府一個月了,他還問不出他們的來歷。

  小芋灑下一匙鹽到大碗裡,知道自己不能再作個來路不明的怪婆婆了。

  「丁爺,我家男人出遠門好多年沒回來,不知到哪兒去,我也不指望找他了,後來我們縣裡鬧饑荒,我就帶壯壯流浪到山裡村。」

  「喔?」丁初一十分熱心,「婆婆你不要失望,我三兒哥在朝廷當大官,只要知道壯壯他爹的名字,到處問問,說不定就能找到了。」

  「不敢麻煩大爺和丁爺。」小芋有些緊張地握緊攪拌醬料的筷子。

  她好不容易想了好幾夜,終於編出一個簡單的故事,要是再叫她捏造一個「壯壯的爹」,她大概又要好幾個晚上睡不著了。

  「娘,去找爹啦!」壯壯扯著她的裙擺,仰起一張白胖的小臉蛋,「你說爹可以教壯壯拉大弓、打大雁,壯壯還要打老虎耶!」

  「壯壯,不急,你可以先跟丁爺學拉弓。」

  「哎!要學就跟我三兒哥學,壯壯,改天我們……」丁初一做了一個挽弓的姿勢,朝向廚房門外虛射,突然,他兩眼發直。

  「大老虎討厭,壯壯才不跟大老虎學拉弓!」

  壯壯一聽到田三兒的名字,立刻對學拉弓失去興趣,踮起了腳尖,小手攀上灶台,大眼睛滴溜溜轉著,想看娘親在做什麼好吃的玩意兒。

  小芋在心底輕歎一口氣,這一個月來,只要壯壯和三兒碰了面,兩人就是像仇人似的,大的神情冷淡,也不像別人見了小娃兒會逗弄一番;而小的就是大老虎大老虎喊個不停,不然就是在三兒背後扮鬼臉。

  怎麼會這樣呢?她拿起盤子蓋住拌好的醬料,轉身放到櫃子。

  「丁爺,你怎麼了?」初一好像變傻了?

  「翠……翠翠翠……翠環姑娘!」丁初一結結巴巴地道。

  一個怯生生的小姑娘倚在廚房門外邊,半露一張臉往頭裡瞧著,眼睛紅紅的,似乎想要踏進來又不敢踏進來。

  「請問姑娘有事嗎?」小芋艱澀地問道。

  一聽到她粗嘎有如燒柴火的聲音,翠環立刻驚恐地縮回門外,藏住了身子,但一雙白嫩的手掌還是抓著門板不放。

  小芋心一軟,這叫翠環的姑娘看起來那麼害怕,她一個人初到全是男人的將軍府裡,一定很不知所措,她又怎能對她懷有「敵意」?

  聽說,翠環是皇帝賞賜給三兒的小妾,也就是說,翠環是三兒的「女人」……或是妻子?

  心頭好像被用力紮了一針,小芋忙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是她自己選擇不認三兒的,三兒要娶多少個老婆都行,她都只能默默祝福。

  她眨眨眼,吞下淚水,盡量放柔她難聽的聲音,「翠環姑娘,肚子餓了嗎?不嫌棄的話,我這裡還有幾塊燒餅。」

  「我……我好渴,我想喝水。」又露出半張粉臉。

  「好,我倒給你喝。」小芋說著便拿了一個乾淨的杯子,拿起水壺倒了一杯溫水,一步步跛行到門邊。

  「嚇!」翠環又嚇得躲回門外,拿一隻眼瞧著那雙佈滿疤痕的手。

  「壯壯,拿水給姐姐。」小芋將杯子遞給壯壯,雙手在裙子擦了擦,再從口袋拿出一雙她特地縫製的布手套戴上,掩去嚇人的傷疤。

  「姐姐,給!」壯壯將杯子舉得高高的。

  翠環膽怯地接了過來,小口小口地啜飲著。

  「姑娘還要水嗎?我送一壺茶到你房裡去。」小芋又問。

  翠環搖搖頭,兩泡眼淚欲掉不掉的,看了一眼丁初一,又低下頭。

  「姑娘有話要跟我說?」小芋感覺到她的無助。

  「啊!」丁初一隻是傻傻地瞧著翠環,此時才發現他好像是多餘的,忙拍拍腦袋,「我該走了,婆婆,多謝你的燒餅。壯壯,要不要跟初一哥出門逛市集?」

  「娘?」壯壯熱烈地瞧著娘親。

  「那就麻煩丁爺了。」

  壯壯一出生就住在安靜的山裡村,一來到這麼有趣熱鬧的京城,簡直是大開眼界,連她自己都很想出門逛逛了,可是她這個怪模樣……

  小芋回過了神,搬了她常坐的凳子過來。

  「姑娘,這邊坐,我知道府裡都是男人,你可能有些不方便,不過你要是當上夫人,大爺一定會為你添上丫鬟……」

  「不要!」翠環哭了出來,「婆婆,我好怕……我不想跟田將軍睡覺,他們弄錯了……」

  「大爺是好人,他一定會好好待你的。」小芋的聲音又澀滯了。

  「不!不是我,我根本不是元人皇宮的歌妓,我只是燒水洗衣的小宮女,要是田將軍知道我不會唱歌跳舞,他一定會殺死我啊!」

  望著那張蒼白驚惶的稚氣臉孔,小芋心生憐惜,輕輕問道:「你幾歲?」

  「嗚,十七。」

  小芋心一揪,她受傷那年,也是十七歲,同樣是年紀輕輕的姑娘,為何她們就得面對世間種種不公平的磨難啊?

  問蒼天,蒼天不會再給她答案,但她可以試圖頂住無情的蒼天。

  「姑娘,別怕,婆婆告訴你,大爺不會隨便殺人的。戰場上我不敢說,可他打獵的時候,只會打他要的,絕不亂打亂殺;而且他見了貓兒咬傷小麻雀的翅膀,還會幫小麻雀敷藥包紮呢。」

  「真的?」翠環嗚咽地抬頭看她。

  「真的。你好好服侍大爺,他一定會喜歡你的。」

  「可我還是很怕啊!田將軍好大的塊頭,我看到他就發抖,我不知道要怎麼服侍他,嗚嗚,我不要跟一個不喜歡的人睡覺啊……」

  小芋既心疼、又心酸,看到翠環,想到自己,又想到了無緣的三兒,心頭就好像被割下一塊肉,但再怎麼痛,她也只能咬牙忍下。

  「翠環姑娘,你真的不要怕大爺,你只要陪他說說話就行了。」

  「那我要跟他說什麼話?」翠環哭傻了。

  「說什麼都行,他這人其實很好親近的。」

  「婆婆,我寧可跟你說話。」翠環哭著扯住她的手臂,整個人靠了上去,「他們說你是醜婆婆,我本來很怕你,可你這麼好,還會問我餓不餓……翠環從小就沒了娘,被送進皇宮做苦工,要不是軍隊打到大都,我一定做到頭髮白了也不能出來,可是他們又把我帶到應天府,好像當小貓小狗送給了田將軍,我……嗚嗚……」

  「唉!想說話就來找婆婆吧。」

  小芋柔聲安慰三兒的「小妾」,也陪翠環一起掉淚。

  命運捉弄,她早認了,只要能守著三兒,為他燒飯,見他平安娶妻過日子,就算一輩子當個永遠不見天日的醜婆婆,她也甘願……

  月兒如鉤,彎彎地扯住地上人兒的心腸。

  小芋掀開鍋蓋,注視那冒著泡泡的湯汁,再拿勺子輕柔地拌了拌。

  「婆婆!婆婆!嗚哈!」翠環又哭又笑地衝進廚房。

  「翠環,怎麼了?」小芋嚇一大跳,忙擋住她蹦蹦跳跳的身子,免得撞翻了灶上燒好的晚飯。

  「大爺他趕我出來了,呵呵,我好高興,他說他有未婚妻,他不要我,可是他說話好凶喔……」

  翠環拿衣袖擦淚,又綻開笑靨,完全恢復了嬌俏的十七姑娘模樣。

  「可是……我還等著你送飯給大爺呢。」

  「我不送了,我若再踏進大爺的房間,說不定真的會被他砍死。」

  「姐姐,別理那隻大老虎了。」壯壯坐在他專屬的小板凳上,捧著也是從山裡村帶來的心愛大木碗和木匙,開開心心地吃他的晚餐。

  「好的,壯壯,以後我幫婆婆燒水,不理會那隻大老虎了。」

  「這……」小芋有口難言,心中酸甜滋味雜陳。

  明明想撮合三兒和翠環的,怎麼三兒就還記得「未婚妻」呢?

  「我好餓,我要吃飯了。」翠環不再憂愁,拿了碗筷就去盛飯。

  「那……我送飯給大爺吧。」天冷飯菜快涼,小芋只好端起專為三兒準備好的飯菜托盤,一拐一拐地走出廚房。

  「娘,我也去!」

  壯壯扯著娘親的裙擺,亦步亦趨地跟著,既然是娘要送飯給大老虎,他得好好保護娘才行,免得娘讓大老虎給吃了。

  還沒來到房門,就聽到丁初一大吼大叫。

  「三兒哥,你怎能趕走翠環姑娘?她是皇上賞給你的!」

  「我已經有小芋了,我不要她。」田三兒的聲音極為堅定。

  「可是小芋姐姐不見了呀!地方官府是巴不得幫你的忙,可他們也說了,這幾年戰亂,又改朝換代,當初離開山裡村的十幾個人根本不知道哪兒去了,又怎麼問得出來?」

  「再問就是了,我一定要找到小芋。」

  「你也聽婆婆說了,小芋姐姐嫁人了。」

  「我還是不相信小芋會嫁人。」田三兒的神色也極為堅定,他握起拳頭道:「就算她真的嫁人了,我也要見她有一個好歸宿,這才能放心。」

  「你真固執!」丁初一實在受不了,他明白三兒哥對小芋姐姐的情意,可翠環無依無靠、嬌弱可憐,三兒哥總得聽皇帝的話照顧她呀!

  「好,三兒哥,那我問你,如果小芋姐姐死了呢?」

  「死……」田三兒握緊拳頭,眸光黯了一下,隨即又綻出灼熱的光芒,「死,也要找到屍骨,她沒嫁人的話,我就娶她的牌位。」

  「娘!娘!不要跌倒啊!」壯壯驚慌的聲音從門邊傳來。

  兩人中斷爭執,齊向外看去,只見小小的壯壯鼓著紅紅的腮幫子,伸出兩隻小胖手,用力撐住他娘搖晃的身體。

  小芋費了好大的力氣才穩住手上的托盤,這才不至於將飯菜灑到壯壯頭上,然後再努力站穩跛瘸的雙腳,扯出她磨刀子似的難聽聲音。

  「大爺,我給你送晚飯來了。」

  「婆婆,翠環姑娘有去找你嗎?」丁初一卻是忙著問人。

  「她在廚房。」

  「我去找她!瞧三兒哥剛才講話那麼大聲,肯定把人給嚇哭了……」丁初一急得冒汗,話聲猶在耳邊,人已跑到長廊底了。

  小芋進了房門,一句話也不敢多說,甚至不敢看向三兒。

  這是陌生的、會發脾氣的、當了大官的三兒,她甚至有點怕他。

  默默布好飯菜,掀開砂鍋碗蓋,她這才低聲道:「大爺慢用,我等一會兒過來收拾。」

  聞到熱騰騰飯菜的香氣,發楞中的田三兒這才回過神來。

  此情此景,不就好似回到了山裡村,娘站在門邊喚他回家吃飯?

  那熟悉的家鄉味道彷彿有著神仙法力,頓時將他滿腔的鬱悶驅趕得無影無蹤。

  他最近心情實在很亂,為了翠環的事,連親如兄弟的初一也要跟他翻臉,他已經很久沒有找人好好說話了。

  「婆婆吃過了嗎?」他喊住那搖晃的身子。

  「吃了。」

  不知道她戴著巾子要怎麼吃?他一邊想著,一邊已經挾起一口菜吃了下去,入口下喉之間,眼眶就濕了。

  「這是娘的味道……」

  聽見他哽咽的聲音,小芋捺不住心疼,終究還是回過了頭。

  「大爺,請保重身體,吃飯的時候還是得好好吃飯才是。」

  已經很久沒人這樣跟他噓寒問暖了,田三兒心頭一熱,拿衣袖用力抹去眼角淚水,「我不會再難過了,娘不會喜歡我這樣的。」

  「這就好。」小芋轉頭,也暗自拭淚。

  「婆婆,你先不要走,我有話跟你說。」

  小芋定住腳步,心臟砰地一跳,難道他要嫌她燒的菜不好吃?

  田三兒迫不急待地說道:「我請人去為我娘修墳了。」

  小芋低了頭,那個不像樣的土墳一直是她最大的愧咎。

  「大娘她明白你的孝心,一定很高興。」

  田三兒放下了筷子,輕歎一聲,「還有,我也為死去村人的合葬塚重新立碑——可惜官府當初草草埋葬,分辨不出我岳父、岳母的遺骨。」

  小芋泫然欲泣,他對她爹娘存有特殊的感情,但她卻難以消受。

  唯今之計,只能想辦法斷了他的想頭。

  「大爺,你不是還沒跟小芋姑娘成親嗎?哪來的岳父、岳母?」

  「算是成親了……」田三兒憶及午後林子的纏綿,眉頭舒解開了。

  那年,秋風涼爽,陽光從枝頭葉間篩落,在小芋白皙的身子映出一塊一塊的光芒,在她水盈盈的瞳眸裡,也閃出了幸福甜蜜的光芒。

  一眨眼,她的甜美笑容猶在眼前,卻已是六個年頭過去了。

  唉!他心底長歎一聲,毫無思緒地正要舉筷吃飯,忽然發現旁邊癡立著一個黑不溜丟的人物。

  原來是婆婆!她總是那麼安靜、少話,讓他幾乎忘了她的存在。

  這些日子以來,他不是不知道婆婆費心為他準備飯菜,只是大軍剛剛返朝,新朝廷又是百廢待舉,有很多事情要忙碌,然後他又心急如焚地托人找小芋,以至於總是忽略了每天照三餐見面的蒙臉婆婆。

  因為她照顧娘、陪娘度過最後的歲月,所以他敬她、禮遇她,當她是長輩,而在吃著她燒出來的家鄉菜時,他也漸漸忘卻了悲傷,不知不覺將她當成了娘,想要跟她說很多話……

  其實,他們還是很陌生吧?他甚至不知道她來自何方、叫何名姓。

  直到此刻,他才仔細打量這位半路跑出來的婆婆,即使她已換下娘的那套舊衫,她仍穿著寬大的黑色襖裙,教人看不出是胖是瘦;而那條黑巾子總是將她的頭臉裹得像個粽子似的,只露出一雙常常往地上瞧著的眼睛;甚至她的雙手也戴上手套,整個人從頭到腳蒙得像是一頂營帳,只差沒在頭頂插一支軍旗了。

  自從在山裡村打過照面後,她再也沒露出她的臉,他不禁猜想,在她的包頭巾下面,應該是一頭花白的頭髮吧?

  他忽然注意到她站得歪歪斜斜的,雙腳似乎承受不了身量的重量。

  「婆婆,你兩條腿是怎麼受傷的?」

  那個正恍恍惚惚陷入回憶的老婆婆好像聾了。

  「婆婆?」

  「啊!」小芋的心思從山裡村飛了回來,三兒剛剛說什麼,腿?「哦……是我摔倒,斷過,又好了。」

  「快!婆婆快坐!」田三兒趕忙挪出圓凳,語氣歉然地道:「瞧我這麼粗心,沒注意到你腳不好,請坐,你站著一定很吃力。」

  小芋傻呼呼地坐了下來,她以為剛才她沒反應,三兒會生氣,沒想到他竟然關心起她的腳來了,害她完全不知如何回應。

  「你雙腳都斷?」田三兒為她皺起疼痛的眉頭,「沒接骨嗎?」

  「沒有,就讓它自己好了。」

  「這怎麼行?一定會留下病灶,尤其是現在天氣冷,容易風濕,我明天為婆婆請來大夫瞧瞧。」

  「不……不敢麻煩,我不會疼的,一點也不疼的。」

  「婆婆說不疼,就是知道風濕會疼。」田三兒抬起頭,露出一個調皮瞭然的微笑。

  三兒笑了!小芋慌亂地低下頭,他還是笑得那麼好看、那麼爽朗,讓她好想一直瞧著他不放……

  她是疼呀!當年沒有大夫醫治,只能靠娘幫她敷草藥,讓斷掉的雙腳自然癒合,也許骨頭長得不好,她無法久站,來到應天府後,往往站在灶邊切一把菜,就得坐下來休息捶捶雙腳。

  「大爺,多謝你的關心,我沒事。」她抑下想向他訴苦的衝動,大著膽子,硬生生轉了話題,「大爺,那個翠環姑娘的事……」

  「翠環?」田三兒吃起了晚飯,抬起了眉毛,「她年紀還小,就請婆婆照顧她了。」

  「可她不是……不是你的……」小妾嗎?

  「皇上問也不問,就胡亂賜下一個歌妓,我也不知道將她擺哪裡,只好麻煩婆婆了。」

  「可是……大娘她一直盼著你早日娶親……」

  「我娘是要我娶小芋,不是娶別人。」

  小芋慌得猛眨眼,只敢垂首瞧著桌上的飯菜。

  嗚,脖子好酸,她再成日低頭下去,脖子就要折斷了。

  她按住桌面,穩住正在打鼓的心臟,嘎嘎的喉音像在啃骨頭,「大爺,小芋姑娘已經負了你,另外嫁人了。」

  「寧可她負我,我也不會負她。」田三兒咬下一塊雞骨,神態是閒話家常,然而語氣又有不可忽視的沉穩。

  小芋無言了,心臟不只是打鼓,而是好多馬兒驚天動地地跑了過去。

  怎麼辦?唉,都怪她,當初把自己說死也就罷,他愛娶牌位就娶牌位,也不必為彼此招惹來這麼一串解不開的死結了。

  「婆婆,我再跟你說小芋的事……咦?」

  細碎的塵屑不停地飄落,為飯菜湯汁蒙上一層灰。

  兩人一起望向屋頂,只見上頭橫樑趴著一個小胖身子,像一隻毛毛蟲似地蠕蠕前行,爬一寸,就推落一層堆積的灰塵。

  「壯壯啊!」小芋才奇怪壯壯今天不找三兒的「麻煩」,原來小人兒不甘寂寞,飛上天去了。

  「嘿咻!嘿咻!」小壯壯手腳並用,小臉興奮而認真。

  「壯壯,下來呀!大爺在吃飯,瞧你弄髒飯菜了。」

  「娘!壯壯從那根柱子上來,要爬過這條大棍子,從那邊柱子下去。」壯壯比手畫腳,又是回頭、又想往前爬,可畢竟年紀小,手短腳肥,一個不小心沒抱穩橫樑,小人兒就這麼栽了下去。

  「啊!」小芋驚叫出聲,一顆心幾乎跳出胸口。

  田三兒迅速起身,長手一撈,轉眼已穩穩地托住壯壯的胳肢窩。

  「大老虎?」壯壯很快搞清楚狀況,發現他竟然讓大老虎給救了,他很不服氣地蹬著兩隻小胖腿,「放我下去!」

  「要下去是吧?」田三兒面露笑容,忽然現發這個大膽娃娃很有趣,總是成日在屋子裡亂跑,跟他扮鬼臉,一個人玩得不亦樂乎。

  這是一個沒爹的孩子啊!他想到了八歲喪父的自己。

  他和壯壯的大眼相對片刻,心念一動,健壯的雙臂隨即往上一提,將壯壯拋上了天。

  「哎呀!」小芋又是驚叫出聲,這回連腸胃也要嚇得吐出來了。

  好熟悉的喊叫聲!田三兒一愣,一時忘記去接壯壯。

  「哎」拉得比較長,「呀」一下子就收了尾,只是以前的叫聲軟甜清亮,現在卻是粗啞低沉。

  還好壯壯在他順勢帶動下,凌空翻了一個觔斗,緩了下墜的時間,他隨即伸手,再度穩穩地托住壯壯,將他放到地面上。

  「呵?」壯壯下了地,暈頭轉向,忙扯住旁邊的衣服。

  田三兒不自覺地搖了搖頭,剛才應該是他聽錯了吧?怎麼會把婆婆的叫聲當作是小芋的,她們根本就是不同的兩個人啊!

  他自己覺得好笑,轉而按了按壯壯的頭,「壯壯,還想再飛嗎?」

  「想!」小胖手將衣服扯了又扯,小臉蛋仰得老高。

  「壯壯,大爺還沒吃完飯……」小芋撫住心口,忙著管教孩子。

  「來!」田三兒玩興大發,也不理會婆婆,又將壯壯舉起來,直接往上面丟去,「去打橫粱!」

  啪!壯壯飛上去,小手掌用力一揮,笑呵呵地往橫樑打了一個巴掌。

  落下接住,再往上拋,小芋看得頭昏眼花,怎麼了?三兒根本就是把壯壯當球耍,只見小身影飛上飛下,壯壯不斷驚喜大叫,而三兒也是眉開眼笑,穩健的雙臂不斷帶動壯壯騰飛。

  也唯有當爹的,才能帶兒子一起玩這種屬於男人的豪邁玩法吧。

  她悄悄拿蒙面巾子拭去眼角淚珠,嚥下難言的歡喜和心酸。

  一大一小玩了好一會兒,田三兒終於放下壯壯,見他笑瞇了兩隻大眼睛,就順手揉揉他的頭頂,抹了抹那冒汗的小額頭。

  「壯壯,我聽初一說,你想學拉弓射箭?」

  「想!我要拉那把大弓。」壯壯望向牆邊從田家帶來的大弓。

  「你還不到時候。」田三兒走過去拿起大弓,左手握緊弓身,右手往後扯開弓弦,輕鬆地拉了一個滿弓。

  「哇!」壯壯兩隻大眼充滿崇拜的光芒,小嘴張得大大的。

  太厲害了,他拉不動,娘也拉不動,大老虎竟然拉動那把大弓了!

  「我先幫你打一把小弓,這弓等你大些有力氣了,再來拉。」

  小頭顱點個不停,現在不管大老虎說什麼,他都會乖乖聽話的。

  不!大老虎其實不壞,他不應該再喊大老虎了,那麼……

  「三兒哥,你一定要教壯壯拉弓喔!」

  童稚的嗓音熱情有力,卻讓小芋哀號了一聲。

  慘叫聲是有夠難聽了,但她管不了那麼多,忙拖住壯壯的小手,蹬蹬踩著不穩的腳步,慌慌張張、搖搖擺擺地逃走了。
匿名
狀態︰ 離線
5
匿名  發表於 2013-9-23 00:05:49
第四章

  御花園暖閣裡,君臣三人把酒話家常。

  「天氣冷,朕溫壺酒,咱們就忘了禮數,好好痛飲一番吧!」

  朱元璋親自為兩位功臣斟上酒水,掩不住霸主的得意形色。

  常遇春大笑道:「多謝皇上,我又想到過去行軍打仗的日子了,那時可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呢!」

  田三兒也豪爽地舉杯,「敬皇上一杯。」

  朱元璋一杯飲盡,意氣風發,他哪能想到,當年皇覺寺的小和尚竟然在二十年後成了開國君王?可為了鞏固辛辛苦苦打下來的大明江山,他還是得將眉頭皺緊一些,口氣也要擔心得好像天快塌下來似的。

  「總算趕走蒙古人,天下底定了,你們跟著徐達打了勝仗,朕很高興,可就怕蒙古人不甘心,又要回頭作亂啊!」

  「皇上要我去打仗,我厲兵秣馬隨時可上戰場!」常遇春拍拍胸脯,又以手肘推推身邊的田三兒,「兄弟,你說是不是?」

  「蒙古人不就走了嗎?」田三兒的想法很直接,也就直言直語道:「他們軍心渙散,皇帝先溜,要溜還不忘帶著一大群皇后妃子一起溜,這種皇帝哪有本事搶回江山,皇上想太多了!」

  朱元璋捏緊了酒杯,擠出一張慈眉善目的馬臉,「總是還沒下雨,就得將傘準備在一邊,而且還不能是紙傘,是要戳不破的綢傘。」

  皇帝旁邊的史官不慌不忙地記下——聖上日:吾人當思未雨綢繆也。

  「這個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倒是常遇春說了一句成語,「不將蒙古人完全趕回大漠,我也是不安心啊。」

  「說得也是。」田三兒雖然也統兵作戰,但他對軍情指揮不甚瞭解,徐達和常遇春兩位大將軍說往哪裡打,他就往哪裡沖,靠著天生神力和蒙古軍營學來的功夫衝鋒陷陣,倒也立下不少戰功。

  朱元璋滿意地點了點頭,「三兒愛卿,你年紀還輕,不像遇春他們已經跟朕打了十幾年的仗,現下有空,你就跟著徐達學軍事,多看點兵書,朕將來還要重用愛卿啊。」

  田三兒搖頭,與其叫他去讀咬文嚼字的孫子兵法,不如直接登上城樓,搭上弓箭射下敵方主將。

  「兵書?我看不懂。皇上,趁現在休兵,我想回鄉掃墓。」

  「咳!」朱元璋嗆了一口酒,這小子竟敢抗旨?

  忍著,忍著,他乃一國之君,一定要有泱泱大「肚」,別說他沒學問,他知道這意思是說,他的肚子要很大,大到可以撐一條大船。

  「三兒愛卿,朕聽說你母親過世的事情了,你的心情朕明白,朕明日早朝就封你母親為夫人,賞賜銀兩修墓建牌坊,但此時朝廷隨時會對北方用兵,你不能離開應天府。」

  「可是……」

  「三兒,快謝恩啦!」還是常遇春老練,忙推了推田三兒,「常大哥也知道你孝順,墓嘛,可以隨時回去掃,但打蒙古兵得趁早。」

  「喔。」遙想娘孤伶伶地躺在山裡村,田三兒雖然心頭難過,終究還是跪下拜道:「謝皇上恩典。」

  朱元璋裝作沒聽到那哭音,哼,不是感動得哭了,而是哭他娘呀!

  「來!愛卿請起,再來喝酒!」他揮手喚太監斟酒,笑道:「既然是休養生息,就別再談戰事了,今兒個喚三兒過來,是談喜事。」

  「是瑤仙郡主?」常遇春瞠大眼,高興地拉了田三兒坐下。

  「就是啊!」朱元璋撫鬚而笑,「皇后跟朕提了,說瑤仙也到了出閣的年紀,既然三兒是英雄,瑤仙是美人,不如盡早讓他們完婚。」

  「皇上,我不娶。」

  「哈哈!」朱元璋大笑道:「三兒都二十六、七歲了,還學姑娘害羞啊?瑤仙反而大方,她喜歡你就請皇后說親了,這樣吧,朕來做主……」

  「皇上,我在家鄉有未婚妻,三兒不娶瑤仙郡主。」

  「咳咳!」朱元璋嗆了又嗆,這小子竟敢打斷他的話?

  「三兒,哪個男人不是三妻四妾的,」常遇春興高采烈地拍拍田三兒的肩頭,「是瑤仙郡主耶,你們認識好幾年,也該開花結果了!至於你家鄉的未婚妻,就請她委屈做個小,畢竟人家是郡主,你當上了駙馬,你那個未婚妻也跟著沾光啊。」

  「小芋不做小,我這輩子只會有一個妻子。」

  常遇春偷瞧一眼皇帝快拉到地上的馬臉,小聲地道:「你不是說她不見了,還沒找到人?」

  「就是還沒找到人,我更不能另外娶別人。」

  「呵呵,皇上,三兒就是這副牛脾氣。」常遇春摸摸腦袋瓜,很快就放棄當說客。「不過,我是說不動他,可瑤仙郡主不會放過他的。」

  「愛卿所言甚是。」朱元璋繞了一句皇帝該說的話。

  嘿!他可是堂堂的大皇帝,哪有閒功夫當月老?再說這群臣子實在不像話,他說話家常,他們竟也當真,跟他講話就這麼沒大沒小的?

  就算禮官沒教他們朝儀,至少也看過戲吧?我我我的說個不停,難道不會謙稱微臣、卑職、末將、小的嗎?

  摸摸馬臉,嗯,是不是他才第一年當皇帝,還擺不足人見人怕的帝王威嚴呢?

  臘月時節,一朵早開的白梅綴在枝頭,往廚房窗裡探臉。

  「娘,三兒哥好厲害,咻地一箭就射中了紅心耶!」

  「壯壯,娘說過,不能喊三兒哥,要叫大爺!」

  「爺?他又不是爺爺,爺爺在大墳墓裡睡覺……」

  小芋趕忙掩起那張小嘴,深怕他一不小心洩漏了什麼話。

  翠環坐在一邊學著剝豆莢,嬌滴滴地道:「婆婆,壯壯沒喊錯,你年紀大,大爺給你做兒子都行了,我瞧著大爺和壯壯的眼睛一樣又黑又大,也都有酒窩,倒像是一對兄弟呢!」

  小芋一震,忙道:「不行,大爺就是大爺,壯壯不能當他是哥哥。」

  好懊惱!原本三兒和壯壯互不理睬也就罷了,好歹他們父子倆還是住在一間屋子裡;可現在兩人和好了,兒子竟然叫親爹一聲三兒哥,這世上的天理全歪到一邊去了。

  「壯壯,你聽娘說。」她很堅持地扳過壯壯的小肩膀,「從現在開始,不准你喊他三兒哥,再喊的話——娘就不理你了。」

  壯壯噘起嘴,不明白為何他一說三兒哥,娘就抓狂。

  「娘,壯壯學完射箭,還要跟三兒哥大爺學打拳。」這樣叫可以了吧?

  「壯壯啊……」好無力。

  翠環吃吃笑著,拿起剝好的豆子起身,差點撞上街進廚房的丁初一。

  「初一你怎麼了,總是慌慌張張的?」她臉紅了紅。

  「糟了!糟了!」丁初一沒空欣賞她嬌羞的粉臉,只是在架子上東張西望,「有上等的茶葉嗎?還要最好的、沒用過的茶杯。」

  「在這裡。」小芋跛行到櫥櫃邊,拿出罐於,好奇地問道:「有重要的客人來嗎?」

  「郡主來了!」丁初一抹了汗水,十二月天竟然可以嚇出他一身冷汗。「我的老天爺啊,她來跟三兒哥逼婚了。」

  「什麼?」小芋忙抱住了掉下去的茶罐。

  「哪個郡主?逼什麼婚?」翠環忙問道。

  「是萬歲爺二哥的女兒,叫朱瑤仙。她從以前就喜歡三兒哥,會找三兒哥去打獵,還會扮男裝上戰場,幸好被她爹發現,就不給她出門了。聽說這次是萬歲爺賜婚,三兒哥拒絕,郡主大小姐就上門興師問罪了。」

  怎麼一波才平,一波又起?小芋茫然地灑下茶葉,注了熱水,望著那片片舒展開來的葉片,一顆心卻慢慢地揪成一團。

  三兒不睬翠環,她竟然如釋重負,樂見翠環和初一成了一對;可這回是皇帝賜婚,三兒是再也不能拒絕了吧?

  畢竟……該來的還是會來,蒙面巾子下面的她,失去臉面、失去身份,也失去了心所依附的三兒,好似窗外那朵早天的白梅,讓冷冽的寒風給吹得不知去向了。

 

  朱瑤仙坐在大廳,一襲合身的裙服襯出她女子婀娜的身材,俏麗的臉龐有一雙上揚的黛眉,令她的神色顯得格外英氣逼人。

  她上上下下打量送上茶水的翠環,看得翠環差點抖落了杯子。

  「哦!她就是我皇帝叔叔賜給你的蒙古歌妓?」

  「是的。」田三兒如實回答。

  「嘻!你們在一起了嗎?」

  「沒有,翠環是初一喜歡的姑娘。」

  「咦?!田三兒,你怎麼可以把叔叔賜給你的歌妓轉送給丁初一?」朱瑤仙眼睛睜得大大的,搖頭笑道:「要是我叔叔知道了,一定很不高興,你這人就是愛抗旨,小心你的腦袋喔!」

  「翠環是人,不是物品,初一喜歡她,他們兩情相悅,讓他們在一起不是很好嗎?」田三兒直視朱瑤仙。

  今天郡主上門,他沒什麼好怕的,堂堂男兒,頂天立地,關於終身大事,他早已心有所屬,又豈是皇上或郡主一句話就可以左右的?

  況且他最痛恨權貴拿身份來壓迫人了,以前是他技不如人,只好被蒙古人拉去當軍夫,被迫遠離心愛的人,過上顛沛流離的日子;好不容易大家拱了朱元璋當上皇帝,他本來也覺得這人還算英雄好漢,想不到他皇帝愈當愈過癮,動不動就是搬出聖旨來唬人。

  他哪是被唬弄兩句就會乖乖聽話的人?該服從的,他會服從;該執著的,他更執著。

  朱瑤仙端起茶盞,聞了聞香氣,在氤氳熱氣裡拿眼瞧著田三兒,只見那雙黑黝黝的大眼深不見底,是在看她,但又好像穿透她看到了遠處。

  她放下茶盞,笑臉迎人地道:「田三兒,那我喜歡你,想嫁給你,你可以娶一個很愛你的郡主,跟皇帝結為親家,這也很好呀。」

  大廳、門外、窗下一片抽氣的聲音,包括明裡站著的府裡親兵、郡主帶來的侍衛和丫鬟;暗裡躲在外邊偷聽、愈聚愈多的小兵和家丁,全部差點倒地。

  大家都很明白郡主的個性,可是……嗚,她都不會臉紅啊?

  田三兒已經很習慣朱瑤仙說話的方式了,他只是笑道:「郡主,一個巴掌拍不響,你自個兒在那邊拍蚊子,小心累壞了。」

  朱瑤仙俏眉一抬,笑意甜美,「你還不是一個巴掌拍來拍去?這些年就聽你說想念家鄉的小芋頭,可現在這顆小芋頭也不知道被誰摘了,你還癡癡守著,恐怕守到頭髮白了也找不到。」

  「是小芋,花姑娘花小芋,我田三兒的未婚妻。」田三兒很嚴肅地指正,大聲地道:「就算找到頭髮白了,我也一定會找到她!」

  「知道啦!看你那麼癡情,其實我也滿感動的。」朱瑤仙終於出現一抹羞紅,一雙明眸仍熱情地望著田三兒,「如果你真的找到那顆小芋頭,我就算做小的,也情願。」

  「開什麼玩笑?不行!」田三兒跳了起來。

  朱瑤仙一喜,趕忙跑到他身邊,仰起臉,更是含情脈脈地瞧著那雙濃眉大眼,「田三兒,那你是要讓我做大的嘍?」

  「你好好的姑娘家做什麼小的?」田三兒看她一眼,又坐回椅上,口氣很壞地道:「你應該找一個專心待你的男人,別再胡思亂想了!」

  丁初一躲在柱子後邊,冒出半顆頭,提起勇氣插嘴道:「郡主,你就不要害我們三兒哥了,你做小?嚇!要是給萬歲爺聽到,你就只能當寡婦了。」

  朱瑤仙好生失望,她追田三兒追了三年,還是敵不過未曾謀面的小芋頭,不禁埋怨道:「到底那顆小芋頭有什麼好?她長得很漂亮嗎……」

  「郡主大姐姐,吃果子。」忽然一盤點心出現在下面。

  「咦?田三兒,你這裡怎麼有一個娃娃兵?」見到也是一雙濃眉大眼的胖娃娃,朱瑤仙立刻忘了埋怨,開心地笑道:「你叫什麼名字?怎麼這麼小就來當兵?好可憐喔,你跟大姐姐回去玩,別在這兒吃苦了。」

  「壯壯不可憐,壯壯有娘。」壯壯大眼亮晶晶的,小臉仰看大姐姐,中氣十足地道:「我很忙,要跟三兒哥學射箭。」

  「郡主,壯壯是我的小兄弟,住在我這裡的。」田三兒過來幫壯壯拿過盤子放在桌上,將他從衣領拎了起來。

  「嘿!」壯壯咧開小嘴,雙手一伸,構著那條健壯的右臂,借力使力蕩了出去,另一條健壯的左臂再往他小身子輕輕一送,讓他凌空兜了一個圈,再接著了放回地上。

  「這小娃兒好功夫!」郡主驚奇地道。

  「壯壯,怎麼是你送點心過來?」田三兒揉揉壯壯的頭頂。

  「娘說,客人來了,要翠環姐姐送茶,可翠環姐姐進來就嚇呆了,忘了出去,娘在外面等很久,要兵哥哥送點心,兵哥哥不敢,娘就叫壯壯送了。」壯壯口齒清晰,不怕生地轉著大眼睛看著大廳的人們。

  「婆婆在外面?」田三兒卻是走向門外。

  「嘩!」躲在外頭偷聽的小兵們一哄而散,身手矯捷地尋著最佳掩蔽地點,證明他們平時訓練有素,從來不偷懶的。

  門牆邊只剩下一個走不動的婆婆,學著鴨子划水想逃走。

  「婆婆?」田三兒趕忙上前扶她,「你腳不方便,這種送茶水的事情叫他們做就行了,誰敢不聽你的吩咐,儘管跟我說。」

  「不、不用了。」她慌忙地避開身子,又晃了一下,「大爺你忙,我回去了。」

  「進來坐著休息,大夫說你不能久站,萬一壓迫舊傷口,腳還會更痛、更不好走路。」田三兒很有禮貌地虛扶著她,沒去碰她。

  「我……」小芋想走,可是身後圍著他一隻臂膀,她腳步慢,根本沒有勇氣「突破重圍」,就怕跌倒了,還要他來背她。

  從前他只要看到老人家趕山路,二話不說,立刻就背了起來,將人背回村子之後,還可以回頭背第二個。

  她一直以為,他當上將軍,高高在上,發號施令,變凶了、變冷了、變傲了;然而,那只是他初回山裡村,一時無法接受變故才會如此,在應天府的這些日子以來,她發現三兒還是三兒,完全沒變。

  三兒沒變,是她變了,對三兒而言,她只是一個不相千的、需要幫忙的「老人家」罷了。

  「娘,坐坐,壯壯幫你捶捶腿。」

  進到廳裡,壯壯已經搬來一張圓凳,讓她就近坐下。

  「咦?她是小娃兒的娘?」打從田三兒跑出門,朱瑤仙就十分好奇哪個人物會讓他扔下她這個貴客不管,總算見到田三兒扶了一口飄晃晃的大鐘進來……大鐘?她又揉了揉眼。

  哇!這是傳說中的金鐘罩、鐵布衫嗎?怎麼有人把自己罩得像一口烏漆抹黑的大鐘?再仔細一瞧,喔,原來大鐘還有兩隻眼睛。

  「啊!我記起來了,田三兒,聽說你從家鄉帶回來一個醜婆婆……」

  「郡主!」田—二兒射出利箭似的目光。

  「哎唷,怎麼那麼凶!」朱瑤仙本是百無禁忌,她的罩門就是田三兒,此時也只好乖乖地道:「我是聽常叔叔他們說的嘛。」

  田三兒扳起臉道:「郡主,我不在家鄉的時候,婆婆陪伴我娘,料理我娘的後事,又幫忙打理我家房子,照顧我家的田地;現在她來這兒為我燒飯做菜,我當她像娘親一般敬重,也請你敬重她。」

  「好啦,我知道了。」朱瑤仙跑上前蹲了下來,也學壯壯一起幫忙捶腿。「婆婆,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是我嘴快講錯話了。」

  「郡主,我受不起……」小芋嚇得差點栽倒。

  「郡主大姐姐,不能捶膝蓋頭。」壯壯立刻給予技術指導,小臉蛋十分認真,「跟壯壯捏這裡。」

  「好。」朱瑤仙也很聽話的捏了起來,展露笑靨道:「婆婆,田三兒聽你的話,你就叫他娶我嘛!」

  「我……」「尊貴」的郡主為她推拿,小芋一動也不敢動,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能猛眨眼睛。

  「真是的!」田三兒知道郡主的企圖,倒是笑出白白的牙齒。「朱瑤仙,你儘管跟我鬧,可別嚇著婆婆,不然我會找你算帳。」

  「我很溫柔的,我才不會嚇著婆婆。」朱瑤仙笑容不褪,又轉頭握住了婆婆的手,她的手勁大了些,就將手套拉脫了開來。

  她年紀雖輕,但跟著軍隊走遍大江南北,見過世面,一見著那雙手,她又輕輕地拉回手套,壓低了聲音道:「唉,婆婆,你這個樣子,是吃過很多苦了,你放心,我當上你媳婦的話,一定會好好孝順你的。」

  田三兒翻了白眼,往嘴裡丟了一塊花生酥,懶得理她。

  「婆婆,你多大年紀了?」朱瑤仙又問道。

  「我……六……六十了……」應該夠老了吧?

  「哇,你真行,這麼大的年紀還生得出這麼小的壯壯啊!」

  「哎呀!」粗嘎的聲音像是萬里晴空掉下一塊大石頭。

  所有的人被石頭砸個正著,看看老婆婆,又瞧瞧小壯壯。

  打一開始,婆婆就是婆婆,年紀大、腳步慢、聲音粗,活脫就是一個歷經滄桑、好像活了一百年的老人家,可是……壯壯才五歲啊!

  「如果沒事的話,郡主你可以回去了,我去練兵。」田三兒的疑惑一閃而過,隨即起身道:「翠環,你扶婆婆回房休息。壯壯,一起過來瞧著。」

  「好的,三兒哥。」小人兒立刻撇了親娘,投向他最崇拜的人。

  小芋暗暗叫苦,亂倫了!天理何在?這對「哥倆好」還真是相親相愛、形影不離啊!

  「我也去看你練兵。」朱瑤仙連忙起身。

  「請問郡主……」小芋大膽地喚住她。

  「什麼事?」

  一見到她那神采飛揚的亮麗臉蛋,小芋不覺羞慚地垂下睫毛,又想到剛剛三兒喊她的名字,心頭竟是莫名一揪。

  他喊得那麼自然,好似平日就喊慣了,他們應該很熟、很熟了吧?

  她顫聲問道:「如果大爺不肯娶你,皇帝會不會砍他的頭?」

  「我叔叔沒那麼壞心腸啦!可是呀……」想到馬臉叔叔變來變去的火爆脾氣,朱瑤仙還是想了一個壞答案,「田三兒就別想陞官發財了。對了,婆婆,那顆小芋頭真的很漂亮嗎……啊!田三兒,等等我啊!」話還沒問完,她就趕忙提起礙腳的裙子,追了上去。

  「小芋不漂亮,一點也不漂亮……」

  喃喃的低語讓蒙面巾子給遮住了,霧淚模糊裡,曾經叫花小芋的漂亮姑娘也消失了。

  

  冬雪初融,日頭曬出淡淡春意,一株青綠小芽從石頭縫中鑽了出來。

  院子水井邊,小芋坐在小板凳上,刷洗一根根沾有泥土的蘿蔔。

  「其實,我也搞不清楚年紀,也許沒那麼老,只是這幾年逃難,日子胡亂過,都忘記算自己的歲數了。」

  「婆婆,你聽到哪兒去了?」朱瑤仙聽得一頭霧水,「我是問花小芋的年紀,不是問你的啦!」

  「啊!我老人家耳背。」小芋忙收回心神,自從她扯了六十歲的大笑話後,她一直戰戰兢兢地想找機會「平反」。

  「你說小芋姑娘?喔,田大娘好像告訴過我,她小大爺四歲,現在過了年,應該是二十三了。」

  「這麼大年紀了?若說她嫁了人,一點也不奇怪。」十八歲的朱瑤仙像個村姑似地蹲在井邊,笑咪咪地纏著婆婆說話。

  田三兒在,她來;田三兒不在,她也來,為的就是想瞭解她的心上人。

  「婆婆我問你,為什麼田三兒想她想得這麼緊?」

  「我……我不知道。」

  「你也住山裡村,應該知道的。」

  「我……我後來才去的,田大娘沒說,我也不知道。」

  「那你幫我問田三兒嘛!」朱瑤仙撒嬌地推推婆婆。

  望著那青春美麗的容顏,再想到她的尊貴身份,小芋再怎麼黯然神傷,為了三兒的大好前程,她說什麼也要努力撮合他們。

  況且郡主活潑大方,待人親切隨和,又真心喜歡三兒,三兒娶了她,應該會很幸福吧……

  「郡主,婆婆有空就跟你說大爺的事情。」小芋抑下酸楚,洗好一根大白蘿蔔,擱在籃子裡。「今天先教你做菜,是大爺喜歡的口味。」

  「好啊!」朱瑤仙開心地扯了扯蘿蔔的翠綠葉子,一雙明眸睜得老大,「哇!這根白菜還會長綠葉子呢,好稀奇!瞧這葉子青嫩嫩的,炒起來一定很甜,嘿嘿,今天就讓本郡主大顯身手吧!」

  「呃……」小芋考慮先教郡主認識植物。

  「蘿蔔當白菜,水仙不開花,給你當作蒜。」田三兒爽朗的笑聲從後頭傳來,他牽著壯壯,胸前衣襟讓汗水濕了一片。「郡主大人,你沒吃過豬肉,也看過豬走路吧?」

  「牛走路、羊走路、馬走路都看過了!」朱瑤仙不服氣地站了起來,「田三兒,我就學做一個賢妻良母給你看!」

  「你從小在軍隊中長大,論起騎馬打仗、獻策攻敵,你的本事比我更強;如果強要你躲在屋裡燒飯做菜,恐怕不出兩天,你就悶死了。」

  「偏偏我是女兒身,偷上幾回戰場就被爹趕回家了。」朱瑤仙有些氣餒,神色消沉了一下下,但隨即又拉開笑容,「所以,我還是嫁人好了。」

  「郡主,你不該拿菜刀,而是應該去找一把適合你的刀。」田三兒炯炯有神地看著她。

  朱瑤仙被他看得暈暈然的,唉!她就是喜歡他這副直腸子。

  做他想做的事、愛他所愛的人,管他軍紀還是聖旨,直來直往,不要就說不,完全不矯情,多乾脆、多爽直、多快活呀!

  或許,她也是想在他身上找回自己的影子吧!

  日頭悄悄移動,爬上了天空中央,將地上樹影又拉短了些。

  小芋本想藉機勸三兒婚事,可是見他們兩人突然不說話,各自想著心事,她又不好插嘴,而且也該是準備午飯的時候了。

  「娘,三兒哥為什麼要郡主大姐姐去找一把刀呢?」壯壯偎了過來,

  當小孩好辛苦,聽了老半天,白菜蘿蔔的,就是不知道大人在說什麼。

  小芋洗完最後一根蘿蔔,擦了擦手,摸摸壯壯的頭髮。

  「娘也不明白。」很多事情,可能要等壯壯長大再慢慢體會吧。她摸到了一頭濕熱,又微笑道:「瞧你頭臉都濕了,今天跟大爺學什麼?」

  壯壯興致高昂地道:「三兒哥教我擒拿。娘,就像這樣,拿腿去拐人……」說著還擺出架勢,踢出小肥腿。

  「噯,休息了,娘幫你擦擦汗,別著涼了。」

  小芋從懷裡掏出汗巾,心滿意足地為愛兒擦汗。

  這樣的日子,夠了,她別無所求了。

  田三兒站在一邊,看在眼裡,心底湧出陣陣暖意,如沐春風。

  每回教壯壯練完武後,只要不忙,他總是會刻意將壯壯帶回婆婆身邊,為的就是看婆婆親膩地摟抱壯壯說話,為壯壯擦汗抹身子。

  在那蒙面巾子下面,即使傷疤再怎麼可怖,也應該是一張散發母性光輝的慈顏吧。

  想到了娘,他又想到了風光如畫的山裡村,也想到了小芋。

  汗涔涔的他,從田里爬上來,笑呵呵地讓她拭淨汗水,坐到樹下吹涼風,吃她為他做的芋頭糕;也是汗涔涔的他,汗珠一顆顆滴到她的身上,和她的汗水、淚水融在一塊兒,兩人的手也交握得更緊……

  突然一抹綠光閃進他的眼眸,綠光再一閃,又不見了,他如鷹隼般的視力立刻找到光線來源。

  婆婆為了洗菜,很難得地挽起了袖子,而就在她的手腕上,有著一圈翠綠色的玉鐲,陽光直射而下,反射出晶瑩剔透的綠色光芒。

  「那是什麼?」他胸口猛地緊抽,人迅速衝了過去。

  小芋還不明白他在說什麼,左手腕已經讓他抓住,那股蠻力又立刻將她帶得站起身子,卻因他扯得太過蠻橫,她的雙腳根本無法站穩,接連踉蹌了兩下。

  「大爺……」好痛!她驚慌地想穩住身於,卻又讓三兒扯了過去。

  「三兒哥?!」壯壯嚇一大跳,三兒哥不是不當大老虎了嗎?

  「田三兒,你瘋了啊?你不要對婆婆動粗啊!」朱瑤仙也立刻跑過來,雙手扶住幾欲跌倒的婆婆。

  田三兒猛一清醒,不再出力,但右掌虎口仍緊緊鉗住婆婆的手腕,將她的手舉得老高,紅著眼睛直直盯住那隻玉鐲——他一直以為已經跟著娘親人土為安的傳家玉鐲。

  小芋立刻明白了,她低下了頭,心,悄悄地擰住了。

  「婆婆,這只鐲子哪裡來的?」田三兒厲聲問道。

  「我瞧大娘戴著好看,將她下葬前,我就脫了給自己戴上。」

  「你怎能拿我娘的遺物?」田三兒高聲質問,神情激動,好像當她是搶匪似的。「那是我家最重要的東西,你沒有資格拿!」

  「我還給大爺就是了。」小芋心一酸,淚水迸出。

  她是沒資格,她不是早已放棄當田家的媳婦了嗎?

  她掙開他的掌握,直接拿右手去轉左腕的玉鐲,用力扭轉著……

  「娘,不能拔,會痛,會流血的!」壯壯忙拉著娘親的手臂,小臉顯得驚慌而擔憂。

  「壯壯,只不過是一隻鐲子嘛。」朱瑤仙瞪了田三兒一眼,責怪他莫名其妙的舉動,又轉頭好聲道:「婆婆,田三兒老愛發狂,你老人家心胸寬大就別跟他計較,你喜歡鐲子的話,我再送你更多上好的玉鐲子。」

  小芋仍然很堅持地轉脫鐲子,使勁地,咬牙切齒地,轉得傷疤皮膚都扯裂了,出現了一絲血痕。

  「拔不起來?」朱瑤仙好心地扶起婆婆的手,「婆婆,我來幫你,你別出蠻力,還得灑點粉才行……嚇!你的手?!」

  「娘啊!大老虎壞,我們不理他了!」壯壯小嘴一扁,放聲大哭,心疼地拿兩隻小手拉回娘親的右手,不再讓她去脫鐲子。

  「田三兒,你不要逼婆婆啊!」朱瑤仙眼睛酸澀,也想哭了。「你瞧婆婆的手和鐲子都連在一塊了,你教她如何脫下鐲子?」

  望向那只顫動的、佈滿燒傷痕跡的左手,田三兒不由得為之震驚不已,只見凹凸不平的肉疤沿著玉鐲邊緣生長,不但緊密地嵌住了玉鐲,還有暗紅帶紫的皮膚包住了一小截玉鐲。

  血肉相連?!玉鐲已成了婆婆身體的一部分!

  可是,那應該是屬於小芋的玉鐲,現在卻戴在一個不相千的貪心老婆婆手上,這教他情何以堪?

  「婆婆,怎會這樣?」他顫聲問道。

  「大娘於我有大恩大德,她救了我、照料我,我還不知足拿她的東西,一切都是我不對!我不好!」那粗啞的哭聲幾乎掩過了話聲。

  「我是問你,你的手,還有這鐲子怎麼會這樣?」田三兒又高聲問道。

  「我就算拿刀子切了,也要將鐲子還給大爺!」小芋聲淚俱下,早已聽不到田三兒的問話,她又想去脫鐲子,立刻給朱瑤仙和壯壯扯住。

  當年,她過了門,娘就為她戴上了這只鐲子;火傷之後,因為血肉模糊,難以拿脫,也就沒有脫下,誰知等到傷口慢慢癒合後,鐲子和皮肉竟然長成一片了。

  該切離的,她還是得切離,還給田家,再讓三兒送給郡主……

  「婆婆,你千萬別做傻事!」朱瑤仙兩面安撫,急著道:「田三兒,你別為了一隻鐲子為難婆婆啊!」

  田三兒心一沉,沒錯,不過是一隻鐲子罷了。

  人都還沒找到,就算他硬討回鐲子,又要給誰戴上呢?

  「算了……」他的聲音縹縹緲緲的,踏著沉重的腳步,轉身離去。

  「喂,你去哪裡呀?跟婆婆道歉啊!」朱瑤仙急得要跳腳了。

  「郡主,請你去陪他,他又想到他的未婚妻了。」小芋含淚望著那孤單的高大背影,心頭除了痛,還是痛。

  「婆婆你不要緊吧?」

  「我有壯壯。」

  「好吧。」朱瑤仙信得過小壯壯,忙又囑咐道:「婆婆你千萬別拿刀子割手,我去勸田三兒。壯壯,看著你娘喔!」

  「好的,郡主大姐姐。」壯壯用力抹淚,又抓住娘親的手,不斷地揉撫,像個小大人似地安慰道:「娘,不痛了,壯壯幫你揉揉,不痛了喔!」

  小芋淚流不止,遮面巾子都濕了,方才用力撕扯的皮肉還是好痛好痛。

  她蹲下身,緊緊摟抱那溫暖的小身子。

  「壯壯,我們回家好不好?」

  「好!」
匿名
狀態︰ 離線
6
匿名  發表於 2013-9-23 00:06:16
第五章

  田三兒以手當枕,閉上眼睛,心煩意亂地躺在床上。

  下了早朝,卸下層層疊疊的公服,一向年輕力壯、不在白日睡覺的他,竟然覺得好累。

  幾年來,他莫名其妙從鄉下農夫變成了將軍,在這個和尚都可以當皇帝的新朝廷裡,並不是一件特別的事跡。他也曾經想過要認真當官,衣錦榮歸,讓娘和小芋一家過上好日子……

  但是,沒了至親的人,再高的官位和財富都是虛空的。

  再說天天去跟皇帝磕頭跪拜,講些繞口的辭令,他只覺得無趣,更懶得和其他官員吃吃喝喝套交情;也寧願回來劈上幾百斤的柴,痛痛快快地流一身汗,那才是他想過的生活。

  說他胸無大志也行,可什麼是「大志」呢?一定得馳騁沙場、你砍我殺,踩著敵人的屍骨拿到高官厚祿嗎?他的大志能不能只是陪伴心愛的小芋,平安幸福地度過一生?

  他睜開眼,坐了起來,輕輕歎了一口氣。

  床板發出嘎吱的聲音,觸手寒涼,他這才發現他的床空無一物,棉被、枕頭、褥子都不見了。

  他啞然失笑,今天心神恍惚,躺了好些時候的空床都不自知。

  「嘿咻!」門口走過一個小身影,小手往後一抬,將背上滑落的大包袱頂了回去。

  「壯壯,你在做什麼?」他好奇地走出去喊人。

  壯壯抬頭看他一眼,大眼睛眨了一下,又扶著大包袱走他的路。

  「壯壯不跟大老虎說話。」

  「我又變成大老虎了?」田三兒只消伸出兩根指頭,輕輕夾住包袱巾的一角,小人兒就走不動了。

  「哎呀!」壯壯猛瞪兩條小胖腿,就是蹬不出一步,只好哇哇叫道:

  「你欺負娘,就是壞蛋大老虎!」

  「我欺負……」田三兒猛然醒悟,那日他粗聲粗氣地責怪婆婆,婆婆好像……哭了?

  他若要拿鐲子,想辦法請人幫婆婆拿掉就好了,何必對一個飽經風霜的孤苦老人惡言相向?今天婆婆換作是娘親,他又何嘗忍心讓娘去承受別人如此粗暴的指責呢?

  心裡滿是愧咎,他是怎麼了?欺負老弱婦孺還算是男人嗎?

  「娘說,我們不待應天府,要回山裡村去了。」

  「今天就要回去?」他心驚地問道。

  「不知道!」壯壯乾脆放棄掙扎,一雙大眼毫無畏懼地瞧著「大老虎」,道:「娘每天都說要走,壯壯起床就紮好包袱,等著出門,可娘又很忙,一天過一天,到現在都還沒走。」

  幾天了?田三兒心裡數了一下,好像七天了吧。

  「那你背著包袱走來走去做什麼?」他蹲了下來,順手拆下那團比小人兒大上兩倍的可疑包袱。「不嫌重嗎?」

  「學走遠路啊!」壯壯一雙大眼綻出光采,振振有辭地道:「你教我的,要爬大山,先從小山爬起;要走遠路,得天天走路健身,這才定得動。山裡村好遠好遠,壯壯有空就要走路,這才走得回去。」

  「是這樣沒錯,可你們走上一個月也定不到啊。」田三兒頓覺揪心,一個瘸腿老婆婆帶著一個小娃娃,怎堪長途跋涉呀?

  而婆婆要走,罪魁禍首竟然就是他!

  「婆婆在哪裡?」他焦急地想挽回自己的過失。

  「在大院子。」壯壯提起他的大包袱,小手一碰,打得並不紮實的包袱頓時散開,巾子掉落,露出一床小被子。

  捲起的小被子又展了開來,裡面放著的是小弓、小箭矢、箭筒、木刀、木劍、大木碗,木匙,還有一個小板凳。

  「不能看!不能看!」壯壯慌張地蓋起棉被,小身子撲了上去。

  田三兒見了那些事物,立刻瞭然於心。

  木碗、木匙是壯壯最心愛的吃飯傢伙,而那張小被是婆婆親手縫的,當初壯壯坐馬車來應天府時,就一路看他裹在身上陪他休息、睡覺的。

  小娃娃要走,也要帶著最喜愛的東西同行,而這裡頭又有他為壯壯做的弓箭和刀劍……

  孩童單純的心思顯而易見,這教他怎能不疼這個娃娃啊?

  「壯壯其實不想走,還想跟三兒哥學拉弓、打拳腳吧?」

  「唔……」小手才剛捲起被子藏好寶貝,一張小圓臉就脹紅了。

  「好孩子。」田三兒眼眶有些濕潤,摸了摸圓圓的小頭顱,堅定地道:「三兒哥不會讓你們走的。」

  「可你是大老虎……」小嘴噘了起來。

  「三兒哥跟壯壯保證,絕對不會再變成大老虎了。」

  「真的?!」大眼睛亮了。

  「真的!」田三兒用力點頭,按住小肩頭,直視那雙亮晶晶的眼眸。

  「三兒哥教你一句話,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三兒哥說到做到,一定不讓壯壯失望。」

  「呵!三兒哥不做大老虎了!」小嘴咧開笑容,眉頭卻打了個小結,不解地問道:「四馬?四匹馬要追什麼?」

  田三兒哈哈大笑,站起身揉揉小人兒的頭髮,「等有空再跟你說明白,你這包袱先擱房裡,快帶三兒哥找婆婆去。」

  「好!」

  小手牽大手,一小一大像是兩股旋風,飛也似往院子捲了過去。

  

  啪!啪!啪!一根木棒不斷地往大棉被拍去。

  翠環坐在院子石凳上,十分無聊地看著婆婆忙碌的身影。

  「婆婆,你已經打了大半個時辰的被子,剛剛我也幫你打好久了。」

  她終於耐不住了,「你歇會兒吧,這樣一直站著很累的。」

  「趁現在有日頭,要趕快曬被。」

  「那將被於擱在竹竿上就好了呀。」

  小芋仍然十分賣力地捶打被子。「連著幾天陰雨,又濕又冷的,這被子受潮了,得將裡頭的棉花打松,讓日頭曬勻,蓋起來才會暖和。」

  「好大的學問!」翠環還是想哀號,「可是這日頭出來一下就不見了,婆婆你已經連著曬上好幾天的被子了。」

  「天氣冷,日頭不大,所以得多曬幾天才行。」

  小芋抬起頭,看到遠遠天邊飄著的一塊烏雲,又賣力地打了起來。

  翠環也瞧見那塊烏雲,臉上有了笑容,「嘻,那我就跟老天祈求,最好是天天下雨,讓婆婆曬不了被,又掛心大爺的被子不暖和,只好等著放晴再來曬,這樣婆婆就走不了了吧?」

  「我……」

  「婆婆別走嘛!我好不容易有了娘,你要走,我也跟你回去。」

  「不成的,你還有丁爺。」

  小芋垂下手,冬陽照進院子,光線中有細細的塵絮在飄蕩。

  翠環有初一疼,那她又有誰關心呢?

  她只是微不足道的灰塵,三兒有沒有她,都無所謂吧?

  心裡雖這麼想著,但跛行的腳步卻走回凳子邊,放下大木棒,拿起衣籃子,取出裡頭補了一半的上衣,繼續穿針引線縫補下去。

  翠環又笑問,「婆婆,大爺的破衣服也要花上一個月才縫得完吧?」

  「噯!婆婆的手藝沒那麼差,可是,也得花上五、六天……」

  三兒好多件衣裳不是脫了線,就是磨出洞口、擦破了邊,但她可不能隨便縫幾針了事,還得細細補得看不出痕跡才行。

  她又望向衣籃子,裡頭有兩雙裁了鞋底的布片,若要納好布鞋,也得耗上幾天功夫。

  時間不夠用了,她本來是不想讓三兒察覺的,就慢慢地、偷偷地幫他補好衣服再放回去,但現在她要走了,所有的事情都急了。

  還有,她也要花時間教翠環燒家鄉菜……唉,這樣子拖下去,她到底什麼時候才定得了啊?

  況且,她豈能說走就走?很多事情必須考慮——怎麼走?走到哪裡去?將來如何過活?她又忍受得了沒有三兒的苦嗎……

  「婆婆,其實你不想走吧?」翠環瞧她的神情,慧黠一笑。

  「哎呀!」一根針就直接刺入指頭裡,痛得她驚呼一聲。

  「怎麼了?刺到指頭了嗎?」

  「不打緊的。」她捏住指頭,拿袖子掩住。

  反正傷疤已經夠多了,再添一處小孔也看不出來。

  「婆婆哪裡受傷了?」田三兒突然冒了出來,蹲在她身邊焦急問道。

  「娘流血了要吸吸喔!」旁邊也冒出壯壯的一顆小頭顱。

  「讓我瞧瞧!」田三兒不由分說,直接拿起婆婆的手,扳過一根又一根的指頭,很快就在凹凸不平的暗紅疤痕裡看到一個小血點。

  他立刻將那根指頭放進嘴裡,**起傷口的血珠。

  「哎呀!」

  小芋又嚇得驚叫一聲,想將手指從三兒嘴裡拔出來,但那溫柔的舌尖舔在她的指頭上,竟讓她頓時失去力氣,好像瞬間回到多年前的山裡村,他們總是在林子裡纏綿擁吻……

  田三兒很快就鬆開她的手,再看了一下她的傷口。

  「我小時候受傷,我娘都是這樣做的。」

  「是……是的。」她趕緊從口袋摸出手套,密密套罕,不再露出半點縫隙。

  田三兒站起身,看了身邊的衣籃子半晌,又走到曬棉被的竿子邊,靠近用力吸聞一下。

  果然這幾天睡得香甜不是沒原因的,就是這個溫暖的味道,是婆婆每天搬出搬進、費心打松棉花,為他曬出來的香暖被子。

  他拿起晾在旁邊的枕頭,將臉頰偎上去,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

  他將枕頭放回去,就看見壯壯拿了大木棒,踮起腳尖,乒乒乓乓地敲打棉被,翠環也過去陪他亂敲一氣,「姐弟倆」笑成一團。

  他臉上的酒窩更深了,「壯壯跟我說,他這幾天沒過去跟我學功夫,很無聊,只好在屋子裡爬柱子、攀屋樑、跳窗戶、翻觔斗,我告訴他,明天我等他過來,別再悶在房間裡了。」

  「可是我想……」是時候告別了。小芋低著頭訥訥地道。

  「婆婆,鐲子的事,我跟你說聲抱歉。l

  「啊?」

  「這幾天讓婆婆難過了,三兒再跟你說一聲對不起。」

  「不,是我不好……」小芋慌慌張張、結結巴巴地道:「我……我不該拿鐲子,我是個討人厭的老太婆,不用大爺你趕,我會帶壯壯走,不再讓大爺看了心煩,我本來就不該出現的,我……」

  「婆婆,我知道你是惜物,不是故意拿走鐲子的。可我還是得讓你知道,這是我家的傳家寶。」

  「我知道……」

  「在我找趙大夫幫你拿下來之前,就請你暫時保管。」

  「可這是你家的寶物,我不配……」

  「婆婆,我是粗人,心眼兒比那顆大樹更粗,我脾氣壞,害你傷心,請婆婆原諒三兒。」

  「大爺你客氣了,我不敢……」小芋心虛地掩住早已掩住的左手袖子,突然心念一動,問道:「是郡主勸你讓我留下?」

  「不用郡主勸,我也不讓婆婆走。」田三兒抬了眉。

  「為……為什麼?我只是一個下人……」更是多餘的醜老太婆啊!

  「婆婆不是為我燒飯的下人,你是我的家人。」

  一股酸澀的淚水直往眼裡衝去,小芋抿緊唇,不敢去想像他的話。

  「婆婆用心為我燒飯、補衣、納鞋、鋪床、曬被子,就算我再怎麼晚回來,你也等著我,為我準備消夜,還總是躲在門外看著我吃完,所以我知道婆婆疼我,處處為我著想。」田三兒由衷地說出這幾個月來的想法,「婆婆,有你的照顧,我好像又多了一個娘。」

  為什麼每個人都當她是娘啊?小芋欲哭無淚,好吧,既然要當娘,那她就當到底了。

  「大爺,你聽婆婆說,郡主是一個很好的姑娘,她很瞭解大爺,大爺心情不好可以跟她談天解悶,你們在一起一定會很幸福,婆婆衷心祝福你們……」

  怎麼嘮叨起來了?田三兒好笑地看著那不斷冒出聲音的黑巾子。

  「婆婆,你不怪我,不會走了?」

  咦,他在笑?小芋心一跳,立刻閉了嘴。

  「婆婆,我好像小孩子鬧脾氣,是不是?」田三兒搔搔腦袋,活脫變回了山裡村的小伙子,又自問自答地道:「這些年來,我明明很想念家鄉,卻得克制自己不要逃軍回去,只能把脾氣藏在心裡,一不小心爆了出來,就很嚇人。」他怕她不相信,又加強語氣道:「不然婆婆你去問初一,以前我不是這樣子的!」

  小芋都明白,心思輕輕地擰住了,「軍中生活……很苦?」

  「我不怕吃苦,而且兄弟們性情豪爽,大家一起喝酒吃肉,一起打天下,到了晚上搭個營帳,打開舖蓋就可以睡覺了。」田三兒愉悅敘述的聲音轉為低沉,人也轉過去看那顆蒼白的冬陽,「很多個晚上,我看著月亮,就想到小芋,我好想早日回去跟她成親!當年我和初一從元軍逃跑,本來是想回山裡村的,但卻走錯了路,跟上了現在皇上的軍隊,又糊塗立了戰功,連升好幾級,再也不能說走就走,好不容易盼到打完仗,終於可以回鄉看看……」

  小芋望著他總是顯得孤單的背影,眼前遮來一層水霧。

  「戰功有什麼用?二品將軍又值幾兩?」田三兒沒有激情,語氣更為蒼涼,「這個天下是朱元璋的天下,又關我什麼事呀!我寧可什麼都不要,就一輩子待在家鄉種田、打獵,奉養老母,娶妻生子。」

  「大爺……」

  一聽到那沙嘎的哭音,田三兒忙轉過身。

  「啊,婆婆,我不該說這些的,現在該做的事情就是找小芋,等我們成親了,再一起來奉養你。」

  「不、不用了……」

  再讓三兒、翠環他們「孝順」下去,遲早她會折壽早夭的。

  天空烏雲掩了日頭,天這麼冷,待會兒會下雨也說不定,她急忙走到竹竿邊,趕走壯壯,費力地伸手扯下那一床大被。

  「我來。」

  後面伸來一雙健壯的手臂,輕鬆地兜起棉被,壯壯也笑呵呵地抱起大枕頭,朝娘親吐了舌頭,扮了個鬼臉。

  小叛賊!窩裡反!有了三兒哥,就不要娘了!

  小芋心底百般滋味,酸甜雜陳,是釋然、是歡喜,也是不知如何面對未來的茫然……

  「太好了,婆婆不走了!」翠環歡喜地過來拉她的手臂,「以後初一欺負我,我就有婆婆當靠山了。」呃,好吧,就為了照顧如同妹妹一般的翠環——

  她就留下來了!

  

  月明星稀,東風無力,吹落了晚春一地殘花。

  小芋提心吊膽地捧著托盤,跛著腳步往三兒的房間走去。

  她不是怕壯壯捧不動,而是怕他燙了手,所以只好自己端過來。

  「啊,郡主?」

  怎麼郡主還在?小芋一陣心亂,今天下午郡主就來找三兒了,一群人躲在房裡吱吱喳喳,也不知道在忙什麼,到了這麼晚才離開,難不成在談婚事的細節?

  「郡主大姐姐,三兒哥不娶你,壯壯娶你好嗎?」壯壯咚地跳到大姐姐面前,很勇敢地挺起小胸膛,大大的眼睛閃亮如星。

  「壯壯,大姐姐好喜歡你啊!」朱瑤仙笑得前仰後合,拿一隻指頭指在自己紅灩灩的櫻唇上,「噓!壯壯,這種事要小小聲的說,不然大姐姐會害羞,抬不起頭來。」

  「噓!」壯壯也比出指頭,用力點頭。

  「郡主,大爺沒送你出門嗎?」小芋往三兒房間方向瞧著。

  「他如果會送我出門,日頭就打從西邊出來嘍!」朱瑤仙倒是爽快地道:「我這兒很熟了,自己摸出門就行。咦,這是田三兒的消夜?」

  「是的,這是紅棗蓮子粥,哎呀,郡主……」

  「哇!」朱瑤仙掀起碗蓋,湊上去聞著,「好香喔,婆婆煮的東西最好吃了!」

  「那麼,請郡主送去給大爺。」小芋覺得命令郡主有點不妥,但還是大著膽道:「大爺見你親自為他送上消夜,一定會很歡喜。」

  「喊田三兒自己過來吃呀!」朱瑤仙笑著搖了搖頭,「不是我端郡主的架子,為了心愛的男人赴湯蹈火我也情願,就像是幫他找小芋姑娘啦、或是伴他出征都行,可要叫我服侍他吃飯、穿衣服,算了吧!」

  「這……」

  「再說這消夜是婆婆準備的,又不是我!田三兒他很愛吃婆婆的菜呢,今晚大夥兒一起吃飯,嘻,說實話,我吃不慣你們的家鄉菜,可田三兒卻添了五碗飯,還把剩菜掃光呢!」

  「我也可以吃完兩碗飯喔!」壯壯扯扯大姐姐的裙擺。

  「就知道壯壯最厲害了。啊!好困!」朱瑤仙很沒形象地打了個大哈欠、伸了個大懶腰,又笑道:「婆婆,你還沒跟我說完田三兒小時候的事情,上回你說他從小就愛爬樹,總是學猴子蕩鞦韆,我下回等著繼續聽故事呢。壯壯,大姐姐走嘍!」

  「大姐姐好睡!」壯壯熱情地揮手。

  「郡主……」喚不回那輕盈跳躍的身子,小芋只好道:「慢走。」

  她在悠長彎曲的走廊上慢慢走著,終究還是走得到;想見,卻又不敢見。

  輕悄悄來到三兒房門外,她彎下身子,將托盤穩穩地送到壯壯的手上,「壯壯,送給大爺吃。」待他拿牢了,又囑咐道:「仔細門檻,放到桌上就出來,知道嗎?」

  「知道了,娘!」壯壯中氣十足地道。

  「噓!」小芋嚇得拿食指比在壯壯的小嘴前。

  壯壯歪著頭顱,實在不明白「噓」到底是什麼意思。

  小芋躲在門邊,看那小身子穩健地跨過門檻,這才放下心。

  視線往前栘去,三兒坐在書桌後,右手抓著一支毛筆,左手撐著下巴,神色似乎有些苦惱,眉頭緊鎖,好像在寫很重要的文書。

  她不曾看過三兒坐在案前寫字,雖然他拿筆像是拿筷子,又像是插秧苗,可他畢竟是朝廷武將,那神氣模樣就是威武好看。

  她看得癡了,怕又心酸掉淚,只好轉過身,默默地望看一輪明月。

  「婆婆。」

  「哎呀!」她嚇得將背脊貼住牆面,頭垂得好低好低。

  「我很可怕嗎?」田三兒站在她前面,背著月光,臉孔模糊黝黑,但一對大眼亮若明星,聲音也很誠懇,「不好意思,老是嚇著婆婆。」

  「不會的,是我沒注意大爺出來了。」

  「婆婆又躲在外頭偷看我吃東西了?」

  「沒有,我回房去了。」

  「婆婆,你還不累的話,來,我給你看一件好東西!」他笑出兩個好大的酒窩,牽起了她的手,迫不及待地拉她進屋。

  「哎呀!」小芋突然被他拉住手,不由得驚叫一聲。

  不同於搶鐲子的粗魯抓法,也不像拉指頭的焦急,這次是輕柔的、半推半送的,卻又帶著一點火熱,像他天生的熱情……

  明明是兒子牽母親,她怎麼就想到了他拉她在林子裡嬉笑奔跑?

  進到屋裡,竟然見到壯壯站在椅子上,一口又一口地吃著她為三兒準備的紅棗蓮子粥,兩隻大眼睛還骨碌碌地盯著牆上的一幅畫。

  「娘!快來看大美人!」壯壯開心地拿湯匙向她揮手。

  「壯壯啊!」她趕忙跑上前,腳步顛得她身體搖擺不定,急著道:「你怎麼吃了大爺的消夜?別吃呀……」

  「婆婆,是我讓他吃的。」田三兒大步上前,兩手扶住了她,微笑道:「壯壯還在長大,多吃一點好。」

  「娘,我跟三兒哥噓,他也跟我噓噓,叫我吃粥看畫畫。」

  都吃成小胖子了還吃!小芋罵不出聲,只好順著那根胖小指頭看了過去。

  牆上果然掛了一幅美人圖,清秀的臉蛋、黑白分明的明眸、嬌憨甜美的笑容、隨風飄逸的長髮,纖柔修長的五指……

  小芋兩眼都直了,就算是看到惡鬼圖也沒這麼令她震駭。

  「婆婆,這就是小芋!」田三兒掩不住興奮。

  是啊,這就是十六歲的她啊!小芋震楞得退了一步,怕被那美麗姑娘的光芒給刺瞎了眼,更怕那天真無邪的笑靨無法承受未來的命運!

  不!那不是她!那是三兒心目中的小芋,絕不是她!如今的她,只是一個無名無姓、什麼都不是的醜婆婆罷了!

  「怎麼……怎麼……有這個……」

  「小芋很美吧?」田三兒忘了顫抖得快要跌倒的婆婆,只管癡癡地凝視畫中人兒。「郡主找來宮中的畫師,要我描述小芋的模樣,讓他畫下來,那畫師很有本事,修修改改一個下午,就變出我的小芋了。有了這張畫,就更好找人了。」

  小芋心疼不已,不為自己,卻是為了癡心的三兒。

  找不到了,是再也沒有他的美麗小芋了,他再怎麼費心,也只能換來更大的失望罷了。

  「娘啊!」壯壯早跳下了椅子,雙手舉起,撐住娘親的腰桿。

  「啊,都忘了請婆婆坐下來。」田三兒回神,趕緊過來扶人。

  一大一小將她扶著坐好,小芋抓緊椅子扶手,努力平息自己的顫抖。

  「大爺,這……天下這麼大,要找一個人,好比……」

  「好比在大海裡撈一根針。」田三兒笑著幫她說了出來。「小芋有姓名、年紀、出生地,我再拿著這張畫像到處問人,就好找了。」

  「大爺親自問?」

  「是啊!我正在寫辭表,我不當官,要去找小芋了。」田三兒順手拿起桌上一張大紙,上頭畫滿了圈圈叉叉和歪斜的方塊字,他看了看,搖了搖頭,又放了回去,咧開一個好大的笑容,「我不會寫文章,大字又認不得幾個,明天再找師爺幫忙。」

  「你不當官了?」粗嘎的聲音拔得老高。

  「婆婆你別擔心,就算我不當官,還是會讓你安適過日子的。」

  「不是這樣的……」小芋急得站了起來,「郡主她知道嗎?」

  「不用跟她說。」田三兒環著雙臂。

  「可是……你們有婚約,還是皇上指婚的。」

  「皇上只是口頭說說,還沒正式指婚,就算郡主自己坐了花轎過來,我也不會讓她進門的。」田三兒又轉向那幅畫,神色堅決地道:「我的妻子,就只有小芋一個人。」

  小芋竭力抑下眼眶裡的淚水,費力地道:「可是郡主那麼喜歡你,你們也很熟了,你還會喊她的名字,你們一定很好……」

  「我也喊翠環名字呀。」奇怪,婆婆的聲音好粗啞。

  「不一樣,郡主是郡主,她那麼高貴,不能輕易喊名字的。」

  「婆婆,看來你誤會我和朱瑤仙的關係了。」田三兒仍不介意地喊出郡主的名字,以食指按著額頭想了一下,「好像有這麼一句話,一個人修得正果,他們家的雞呀、狗啊、貓啊、豬啊也全部到天上當神仙,朱瑤仙就是這樣當上郡主的,不然一年前她也是尋常人家的姑娘。」

  「可可可可……可是……」小芋結巴得很厲害,她是不懂刑律,但她看過戲,三兒把皇帝一家比成豬狗,如此豈不犯了殺頭大罪?

  聽婆婆「磕」了老半天,接不了下文,田三兒只好自己再接下話,「打從認識朱瑤仙,我就當她是妹子,總不成他們朱家得天下後,我就不認這個妹子了吧?」

  「妹子?!」

  「就像人家兄妹那樣,她喜歡跑跑跳跳,功夫底子不錯,大家也陪她一起練武、打獵,跟一般軍中兄弟沒什麼兩樣。」

  「可是她喜歡你!」

  「她搞錯對象了,那是因為她真正喜歡的人還沒出現。」田三兒深黑晶亮的瞳眸注視著牆上的畫像,「即使外頭的姑娘再漂亮、再能幹、再溫柔,也抵不過我的小芋。」

  小芋好想哭,他是如此「執迷不悟」,她還能想出什麼「狠招」逼他放棄她?

  「大……大爺,婆婆這麼說你也許不高興,萬一小芋姑娘不在了,你是可以娶她的牌位,可田家傳宗接代怎麼辦?你還是得娶妻啊!」

  「婆婆,你老人家忘性,我還是要再說一逼,我田三兒的妻子就只會是花小芋。」田三兒臉色閃過一絲暗郁,「我不是沒想過,也許我今生沒辦法再見她一面,可我心裡只有小芋,又怎能容得下其他姑娘呢?」

  小芋低頭緊絞忘了戴上手套的指頭,下意識地將衣袖拉長掩住疤痕。

  田三兒沒留意她的舉動,轉而露出爽朗的表情,「再說,傳宗接代很簡單,我認一個養子就行了,不然我認壯壯當弟弟,讓他去娶妻生子。」

  「嚇?!」壯壯是你兒子啊!

  「這樣吧,婆婆,我乾脆認你當乾娘……」

  「不行!」

  小芋被自己粗嘎的吼聲嚇到了,即使隔了一層布巾,稍稍消去了那略嫌尖銳的殺豬叫聲,但她還是慌張地以兩手手心掩住了口。

  田三兒瞧見那小姑娘似的舉動,倒覺得婆婆有些可愛,她是嘮叨了些,卻是長輩對晚輩的關愛。

  他陪了笑臉道:「那婆婆說什麼時候行,我再來認。」

  唉!小芋只能歎在心裡,再讓三兒扯下去的話,老天爺大概會先打雷劈死她,因為是她隱瞞了一切,搞得爹不成爹、兒子不成兒子,然後爹還要認兒子的娘當乾娘……唉!唉!唉!

  「大爺,很晚了,你早點休息,我回去了。咦,壯壯呢?」

  壯壯不在桌邊,房間四處也不見人影,那麼……

  兩人不約而同抬起頭,望向了上面的橫樑。

  壯壯整個人趴在粗橫樑上頭,長長的睫毛蓋住了大眼睛,小嘴微張,嘴角還涎下一條亮晶晶的口水,四隻胖胖的小手小腳勾住橫樑,活像個大蠶蛹,只要不翻身,倒也不怕掉下來。

  「壯壯下來呀!」小芋急得大叫。

  「噓!」田三兒忙跟她比了噤聲的手勢,臉上咧出一個大笑容。

  小芋被那笑容眩得眼睛一花,忙低下頭,不敢和他四目相對。

  「壯壯睡著了。」田三兒本想跳起來勾壯壯下來,一望見那滿足的憨睡相,便搬來桌子,再站到桌子上,輕輕一跳,右手抓穩橫樑柱子,再拿左手輕柔地撥開壯壯的手腳,單手將他抱了下來。

  「危……」小芋一聲危險還吊在嘴邊,那個高大的身子已經站在她的面前了。

  「婆婆,壯壯還你。」

  「啊……謝謝……」明知道這對父子藝高膽大,她也任他們爬來蕩去,可是一想到壯壯睡著不小心滾了下來……她還是嚇出了一身冷汗。

  她雙手微抖地想要抱過壯壯,卻怎麼抱也抱不到。

  「婆婆,壯壯很重,我幫你抱回房吧。」

  她的確抱不動壯壯,更別說一雙腳是否能撐得住兩人的重量回房了。

  夜已深,月更明,皎潔的月光灑得院子一片澄亮,她刻意加快腳步,為的就是不讓三兒配合她跛行的腳步慢慢走著。

  她又想哭了,三兒怎能如此體貼啊!剛才他不也怕吵了壯壯,這才躡手躡腳地去抱他?

  一樣的三兒,有了一點點的不一樣,他比以前更為沉穩、更懂得為人著想;而在某些方面的堅持,卻也更固執了……

  怎麼辦,三兒打算辭官找小芋,她又怎能害他斷送大好前程?

  夜風吹來,她忽然感覺身邊有些空虛寒冷,一轉頭,原來三兒停下腳步,抱著酣睡的壯壯,正癡癡地望看明月。

  長痛不如短痛,她輕輕地撫上胸口,隔著衣服,緩慢而依戀地摩挲懸掛在胸前的鐵片墜於,就在這一瞬間,她下定了決心。

  不再等待三兒,她吃力地邁開顛跛的腳步,獨自一人往前走去。
匿名
狀態︰ 離線
7
匿名  發表於 2013-9-23 00:06:39
第六章

  初夏,楊柳拂過秦淮河岸,綠油油地像一張飄逸的簾子。

  兩匹快馬急馳而過,捲動了簾子,搖蕩地好似狂風掃過。

  「三兒哥,你晚點出城呀!」丁初一落後兩匹馬的距離,著急地往前頭大叫道:「萬歲爺召你進殿商議北伐大計,不去不行啊!」

  「不管這些了!」田三兒眉頭緊鎖,心急如焚,狂躁的聲音讓風給帶到後頭,「我已經向皇上告假,有徐大哥和常大哥他們就夠了。」

  「別急啊!那也不一定是小芋姐姐,明天再去看……」

  丁初一喊啞了嗓子,只好先吞了一口口水。

  唉!急死人了,真不明白三兒哥到底在想什麼?小芋姐姐是很重要,可是皇帝的聖旨更重要,瞧剛才三兒哥把宣旨的太監給晾在一邊,丟下一句「跟皇上說我沒空」,教人家都傻眼了。

  事情實在太湊巧了,城外義莊傳來消息,說有一具疑似小芋姐姐的女屍;而就在這時,宮中太監也來找人。

  若換作是他,他要去見皇上?還是去找翠環呢?

  田三兒只有一個答案,那就是——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皇帝不缺他一個將士,可小芋少不了他,一想到她竟然孤伶伶地躺在義莊裡,他就心痛如絞,幾乎也要跟著暈死過去。

  不!他在心底狂吼,那一定不是小芋,他要親眼見到那不是小芋!

  快馬加鞭,很快來到城外一間破敗的廟宇,這裡就是善心人士拿來暫時安放無主孤魂的義莊。

  這種陰森森的地方人跡罕至,只有一個老頭子坐在廟門前打盹。

  「我是田三兒,聽說……」他跳下馬,聲音梗住了。

  「啊!你是田將軍?」老頭子猛一睜眼,慌地從椅子爬了起來,挖掉眼屎,眨巴眨巴地盯著田三兒,這才道:「那天我進城,聽說田將軍在找人,正好這兒有一具死了兩年的女屍,符合……」

  「死了兩年?」田三兒如遭雷殛,整個人都呆了。

  「唉,兩年前兵荒馬亂,天天都有逃難的人死去,這女人二十來歲,說是從北方的山裡村來的,得了急病死了,她的相公暫將她放在義莊,說什麼過兩天就僱車送回家鄉,誰知等了兩年,一個鬼影也不見。」

  丁初一這時才趕到,一聽之下,也跟田三兒;樣震呆了。

  「她的相公?」田三兒慢慢地握緊拳頭。

  「三兒哥,逃難的人這麼多,也不見得是小芋姐姐。」

  「是了!」田三兒如夢初醒,顫聲道:「老伯,我要看她一眼。」

  「看是可以看,可那樣子恐怕很難看,也怕辨認不出來……」

  「你帶我進去就是了。」

  穿過大門,原本微感懊熱的初夏忽然變涼了,冷風不斷地從廟宇正殿吹了出來,發出呼呼聲響,彷彿是來自陰間的悲鳴。

  田三兒心臟一縮,他不怕鬼,卻極端害怕那真的是小芋!

  進到屋內,只見一字排開十餘具棺木,有的還是新寄放的,有的則是佈滿灰塵蜘蛛網,也不知道在這裡擺多久了。

  老頭子走到最旁邊的一具棺木,推開棺蓋,發出刺耳的吱吱聲,頓時讓丁初一起了雞皮疙瘩。

  「姑娘,打擾你了。」老頭子先向裡頭問候一聲,再抬起頭道:「田將軍,你可以看了。」

  田三兒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眼,沉住氣,一步一步走了過去。

  乍往黑黝黝的棺木裡看去,什麼也看不清楚,但屍身胸前一片閃亮的光芒卻立刻攫住他的目光。

  「田將軍,我幫你掌燈。」老頭子點了燭火過來。

  微弱的火光照耀下,那片閃光更加明亮,也立刻凝聚成型,出現了一個方方正正的田字。

  田三兒的魂魄瞬間被抽離,只留下一個空虛的軀殼。

  好冷!這屋子真的好冷,冷得像是寒冰地獄,不但將他的生命凍死,還讓利刃般的冰柱刺得他鮮血淋漓。

  「三兒哥!」丁初一已經猜到了,忙扶住高大的三兒哥,忍著眼淚道:「你再看仔細啊,這屍體……她的臉都枯掉了,這不是……」

  「是小芋……」田三兒淚水進出,聲音嘶啞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只能任男兒淚流個不停。「就是小芋……瞧,那條項鏈……是我親手做的……」

  屍體胸前掛著一條紅棉線,繫住一塊世間絕無僅有的田字鐵片,那是他送給小芋的定情禮物,也是屬於他們倆之間的秘密,沒有其他人知道,也不會再有別人打得出這塊鐵片。

  「就算小芋她……她嫁了人,至死……死還是戴著我送她的項鏈……」田三兒泣不成聲,心裡的痛苦和酸楚已是言語無法形容,只能不斷地拿拳頭猛捶自己的胸膛,恨不得就此跟了小芋而去。

  怨蒼天啊!為何要有戰亂?又為何忍心讓相愛的人分離?小芋一定是不得已才嫁了人,可那人卻不懂得疼惜她,任她紅顏薄命,病死異鄉,久久無法落葉歸根……

  天可憐見,孤單睡了兩年的小芋終於讓他找著了!

  癡癡望向棺裡,他的淚水依然狂奔不止,心也緊擰得快要爆裂了。

  昔日的甜美佳人,如今竟成乾屍一具,這裡這麼冷,她睡在這兒,甚至沒蓋一條薄被,這教怕冷總愛躲到他懷裡取暖的她怎堪忍受啊!

  「小芋,我來了,你不冷了……」他難捺悲痛,一心只想讓小芋取暖,淚眼模糊裡,伸長手就想抱起屍體。

  「田將軍,等等啊!」老頭子急得大叫想阻止。

  來不及了,乾枯朽爛的屍身不堪這一拉,頭骨連不住身體,立刻往後掉去,咚地好大一聲,撞到棺木底,而身體上面呈現黃土顏色的衣服一經碰觸,也立即成了片片碎屑,揚起了淡淡煙塵。

  「啊!?」

  田三兒心頭大慟,只能呆呆地看著身首異處的屍體。

  他做了什麼傻事?小芋生前已經不得安寧,死了竟還讓她斷頭!?

  「嗚哇!小芋啊!」他放聲大哭,涕淚縱橫地跪坐下來,一拳又一拳地捶著棺木,捶得一口薄棺出現了一個個破洞。他痛心疾首地哭道:「是我不好,一切都是我不好!你要怪就怪我好了……嗚嗚嗚……」

  「小芋姐姐……」丁初一也哭紅了眼。

  老頭子歎了一聲,安置好屍體,重新掩上棺木。

  冷風依然在義莊四處奔竄,發出呼呼哈哈的詭異笑聲,嘲弄著這世上所有的癡情人兒。

  

  白幡飄飄,燭影幢幢,夜風慘慘。

  將軍府的大廳改成了靈堂,香燭終夜燃燒,冒出一縷縷的輕煙。

  田三兒一身白衣,形單影隻,面容憔悴,就癡癡地坐在靈前,雙眼無神地望著小芋的畫像。

  「三兒哥,吃燕窩粥。」壯壯的童稚嗓音在身邊響起。

  「我吃不下。」

  壯壯熟練地將托盤放到桌上,小臉蛋出現稚氣卻真實的憂心。

  「可是娘說,三兒哥再不吃,會餓壞的。」

  「婆婆在外面?」田三兒目光稍微移動了一下。

  「嗯。」

  「壯壯,乖,很晚了,你跟婆婆都去睡吧。」

  壯壯只是瞧著他的臉,又好奇地拉拉他的白麻衣袖子,「三兒哥,你為什麼不吃飯也不睡覺?鬍子都長一圈了。」

  「想她。」田三兒摸摸他的頭,淒涼一笑,目光又移回畫像。

  「喔。」壯壯捧著臉,也盯著畫像看。

  田三兒任他去看,三天三夜來,別人跟他說話,他全部置若罔聞,什麼節哀順變、人死不能復生、大丈夫何患無妻……全都是沒用的廢話!還不如深夜的一碗熱粥,這才能稍稍忘卻他心頭的一絲哀愁。

  然而,失去小芋的傷痛,這輩子是不可能忘記了。

  生,不能相聚,唯有此時,能多陪著她,就多陪一會兒吧。

  壯壯瞧了畫像半晌,回頭看到三兒哥水水的黑眼睛,他也想哭了。

  「三兒哥,你很愛、很愛、很愛小芋姐姐,就像壯壯很愛、很愛、很愛娘,離不開娘?」

  「壯壯很聰明。」

  「唔。」壯壯走過去摸摸那上好的柳州棺木,一副很懂事的樣子道:「那把小芋姐姐放在這裡,三兒哥你就可以跟她在一起了。」

  「傻孩子!」田三兒搖頭苦笑,眼睛酸澀極了。「人走了,還是得入土為安,我再怎麼想她,還是得讓她走……」

  「什麼是入土為安?」

  「唉!」望著那兩隻亮晶晶的好奇大眼,田三兒只能歎一口氣。

  壯壯太小,不懂世事,每回他在悲傷難過時,這娃娃就是會來吵他。

  吵嗎?不,一點也不,壯壯不像大人會說一些無謂的話,就說他自個兒的童言童語,不是安慰他,卻總能將他從悲傷中拉回來。

  小傢伙應該還沒有善體人意的能力,可好像天生就懂得他似的。

  真像小芋!

  五、六歲的小芋,稚氣未脫,連話都還講不好,卻能在他被村中頑童嘲弄他們孤兒寡母時,默默地帶他到溪邊,拿小帕子沾水,為他擦拭打架流血的傷口。

  猶記得她那雙亮晶晶的眼眸,飽含著擔憂的淚水,卻又拚命眨眼,很努力不給流下,教他瞧著好心疼:而下一刻,她已經綻開稚甜的笑靨,拉他去林子採野果,讓他忘記剛才打架不愉快的事情了。

  思及過往,心又緊緊絞痛,淚水也潸然落下。

  「三兒哥,不要哭……」

  一雙小手掌慌張地摸上他的大臉,到處亂抹,搓著他的鬍渣。

  又來吵他了!他不知該哭還是該笑,索性將踮著腳尖的小身子抱起來,放在膝頭,拿袖子幫小人兒抹抹豆大的淚珠。

  「傻壯壯,你跟我哭什麼呀?」

  「嗚嗚,三兒哥難過,壯壯也難過啊!」小臉仰頭看他,扁著小嘴,長長的睫毛眨了又眨,好像想將淚珠兒給眨回眼底。

  那拚命眨眼的神情……田三兒震楞住了,兩眼直直盯住壯壯。

  小胖臉再縮小一些,紮成一束小尾巴的頭髮改梳成兩條高高的小辮子,濃眉大眼換作小芋的清秀眉眼……這……這不就是六歲的小芋嗎?

  他匆地全身發熱僵直,雖說小孩兒的模樣差不多,都是一樣圓滾滾的可愛,可壯壯根本就是男娃娃模樣的小芋啊!

  或者,這只是他傷心過度的錯覺呢?

  壯壯被三兒哥瞧得莫名其妙,忘了陪他一起哭,就兩隻小眼盯住兩隻大眼,眨也不眨,互相對望。

  「嘻!」累死他了,壯壯咧開笑容,再用力搗了揚睫毛,拍手道:「三兒哥,你先眨眼了,你輸了。」

  他心頭更驚,為什麼?為什麼壯壯也會玩他和小芋小時候常玩的遊戲?這遊戲並不特別,很多小孩會玩,但特別的是輸的要讓贏的……

  「三兒哥,我給你捏鬼臉了。」壯壯說著便笑呵呵地舉起小手往他臉頰捏去,又搓又揉地擠出左眼高、右眼低的怪臉。

  「壯壯,誰教你玩的?」顧不得嘴歪眼斜,田三兒激動地搖著那個小身子,顫聲問道:「快跟我說,是誰教你這樣玩的?」

  當!他一直握緊在左手掌心的田字鐵片項鏈掉落地面,和水磨地磚相撞擊,發出清脆好聽的聲音。

  那聲音吸引了壯壯的目光,他立刻跳下三兒哥的膝頭,大眼閃亮閃亮的,興奮地就要蹲下去撿,「哇!在這裡,我……」

  「壯壯!」一個粗嘎刺耳的叫聲劃破寧靜的夜空。

  田三兒不用看,也知道那是婆婆獨一無二的破鑼嗓。

  「壯壯,快出來!別亂拿東西!」一身黑衣的婆婆就站在門邊,頭臉又蒙了黑巾子,簡直就是一隻大黑布袋。

  「可是,娘……」壯壯瞧著地上的鐵片,又瞧著門外的娘。

  「壯壯,別吵大爺,回去睡覺了。」戴了黑布手套的右手猛招著。

  「娘,你這個……」

  「壯壯,別撿大爺的東西,快來呀!」

  壯壯疑惑地歪著頭,這不是娘的東西嗎?怎麼變三兒哥的了?

  「大爺,壯壯打擾你了,我這就帶他回去。」大黑布袋的聲音很急。

  「婆婆。」田三兒站起身子往門外走去,可怎麼他走一步,婆婆就彈開一步,一下子就躲到門外去了。

  待他走到門邊時,婆婆已經退開七、八尺遠,且還在踉踉蹌蹌地後退。

  「娘!」壯壯人小,腳步倒快,一溜煙鑽了出來,趕忙去扶娘親。

  婆婆一手撐住牆壁,一手緊握壯壯的小手,低頭道:「走了。」

  田三兒心頭一熱,都這麼晚了,婆婆明知他吃不下,依然定時為他準備三餐和消夜,還撐著病弱的雙腳站在門外癡癡守候,就像個娘親看愛兒吃飯了沒。

  「婆婆,多謝你的關心。」他哀戚消沉的心頭湧過一股暖意,聲音不覺哽咽了。

  「大爺吃點東西吧,這才有力氣守靈。」沙嘎的聲音也有些哽咽。

  壯壯回頭道:「三兒哥,你要吃飯喔,你不吃,娘會偷偷哭……」

  話未說完,婆婆突生神力,扯了壯壯跑了好幾步。

  夜深沉,大黑布袋和小壯壯消失在暗夜的院子裡,天上星子稀稀疏疏,厚重的烏雲飄過來擋住那僅剩的幽微星光。

  田三兒心情又變得沉重,一回首,仍是那淒涼的白布幔,還有長長的輓聯,在夜風中輕輕飄晃著。

  輓聯寫什麼他不知道,也聽不懂那拗口的詩句,但敬挽人寫的是杖期夫田三兒,師爺的意思是說,丈夫因為妻子死了,傷心痛哭到全身無力,必須拄著一根棒子才能站穩,為妻子守一年期的喪,這叫「杖期夫」。

  而擺放在靈堂的牌位則是依他的要求寫下——愛妻小芋之靈位

  愛妻小芋啊!他心一酸,眼眶又濕了。

  他撿起地上的鐵片,放在左手掌心,以右手輕輕摩挲著。

  瞧她將這鐵片墜子保存得多好啊,快七年了,鐵片依然光亮如昔,就像他當年剛打磨出來時的模樣,只是紅棉細繩已褪盡了顏色。

  凝視鐵片,他的眼淚一滴又一滴地掉落,濺濕了鐵片,在淚水的浸潤之下,那鐵片的光芒顯得朦朧黯淡了。

  當年,他只是個窮小子,只能拿打鐵店不要的劣鐵做成這塊墜子,一沾水就很容易生銹……他猛然心頭抽痛,忙將鐵片拿到袖子邊擦拭,務必要擦得乾乾淨淨,這才能放回棺木永遠陪伴小芋……

  等等,生銹?

  不要說普通鐵器,就算是好鐵打造的刀劍槍矛,都還得時時上油保養,這才能保持鋒利不至於銹蝕;而這塊鐵片放在棺木兩年,屍體都已經乾枯見骨、面目難辨,衣裳也朽爛殆盡,棺木又擺放在陰冷潮濕的義莊一角,鐵片竟能保持光亮如昔?

  是小芋顯靈了嗎?,讓這塊鐵片指引他找到她嗎?

  他不由得淚如泉湧,將鐵片握緊,好像那是小芋的化身……

  等等,還是不對,他又打開掌心,瞧著那條陳舊、洗得十分乾淨、也沒有朽壞的紅棉細繩,再定睛一瞧,上頭還有幾處細細的縫線,紮起毛了邊的鬆脫細線。

  不對!衣裳都爛成灰塵了,這條棉繩卻只是變舊而已?

  望向巧笑倩兮的畫像,再將目光轉向棺木,他收止了淚水,一雙眼眸變得幽深,心底隱隱約約覺得有什麼事情不對勁了。

  

  「嗚嗚,田將軍,你饒了我啊!」

  「要本將軍饒你可以,」田三兒面帶怒容,眉頭緊皺,不客氣地抓住老頭子的衣襟吼道:「那你就跟我說實話!你給我看的屍體,是男人,是不是?i

  「是……是……」

  「我已經請來大夫看過,我再替你說了,那屍體不只是男人,而且已經四十幾歲,死了大概有五、六年了,是不是?」

  「是……」老頭子面對發怒的大將軍,嚇得全身發抖,若不是田三兒抓著他,恐怕早已跪在地上磕頭求饒了。

  「為什麼騙我?」

  「嗚……我……」老頭子牙齒打顫,立時尿濕了褲子。

  丁初一趕忙掩住鼻子,倒退三步。

  他是看過三兒哥生氣,卻從來沒見過氣到快殺人的模樣,他再不阻止的話,這義莊大概就要再多擺上一具棺木了。

  「三兒哥,你先放了他,讓他好好說,你這樣逼他不成的。」

  「他騙了我呀!你知道我差……差點……」田三兒仍是激動莫名。

  差點就要跟小芋姐姐殉情了!丁初一暗自慶幸,幸虧他瞭解三兒哥,加上婆婆也擔心,所以他拼著小命不睡,就是要盯牢失魂落魄的三兒哥。

  原來,今天趙大哥神神秘秘地進來又離開,就是查驗屍體呀!隨後三兒哥便發狂地跳上馬匹,一路衝出了城門,嚇得他也緊跟在後,就怕三兒哥想不開,跑去投河、撞牆,或是找棵大樹掛了上去。

  還好,三兒哥不是自殺,而是跑來殺人。

  「三兒哥,田將軍找未婚妻的事情,應天府老少皆知,要說有人想騙你,那可是從城南排到城北,可只消我問一兩句話就會露出馬腳,接著就會被我趕跑。問題是……」丁初一指向驚慌坐倒在地面的老頭子,「他怎麼會有那塊你親手做的、沒人知道的鐵片呢?」

  「為什麼?」田三兒轉而厲聲質問老頭子。

  「我……我……嗚,有人給我的……」

  「誰?誰給你的?」

  「不……不能說……」

  「是一個年輕姑娘嗎?」丁初一插嘴問道。

  「不……不是,是老的,老婆婆……」

  「到底是誰啊?」田三兒按捺不住,又去扯老頭子的衣襟。

  「真的不能說啊!她要我發誓不能說的,不然我會被雷打死,嗚!」

  「這樣可以說了吧?」丁初一攤開手掌,上面是一錠亮澄澄的元寶。

  「呵?」老頭子掛著涕淚,眼睛卻放亮了。

  「她給你多少錢?」丁初一笑問道。

  「五兩……嗚,我的命就只值五兩啊……」老頭子嗚咽不已,雖然他可能會因為不守承諾而被雷打死,但那錠元寶至少有二十兩吧;再說被雷打死之前,他可能早被田將軍扯散一把老骨頭,五馬分屍而死了。

  田三兒冷著臉問道:「她給你錢,又給你這塊鐵片項鏈,教你編一套話來誑我嗎?」

  「是……」嗚,錢真難賺啊!

  「她是怎樣的人?長什麼模樣?」丁初一問道。

  「她?我不知道她是誰,我看不到她的瞼。」

  「咦?」丁初一和田三兒不禁對望一眼,這人好熟悉啊。

  丁初一放膽問道:「她是不是遮頭遮臉,穿了一身寬大的黑衣裳,活像一隻大烏鴉,走起路來跛著腳,講話聲音很粗,像這樣?」他說著便踩著靴子猛刮地面,發出沙石摩擦的聲音。

  「是是是。」老頭子點頭如搗蒜。

  婆婆引田三兒心頭大震,他不明白,婆婆為何要騙他?若一切都是她設的局,以她關心、照顧他的程度,難道她就忍心看他傷心欲絕,茶不思、飯不想地一輩子思念小芋下去嗎?

  為什麼?為什麼?他不解、他難明,但即使他心頭有千千萬萬個為什麼,也在瞬間化作一個最重要的問題——為什麼婆婆會有小芋的項鏈?

  「田三兒,太好了!」朱瑤仙竟從門外跳了進來,驚喜地笑道:「你的小芋還沒死,你可以去找她了。」

  「你怎麼來了?」田三兒直視著她。

  「咦?我為什麼不能來?」朱瑤仙望著四處殘破的義莊,看到千瘡百孔的破棺木,搖頭道:「這年頭的善心人士愈來愈少了,好吧,我就樂捐一些銀子吧。喂,老頭子,這裡是你負責的嗎?」

  「是……」

  「喏,拿去。」朱瑤仙掏出自己口袋裡的碎銀,連同丁初一手上的元寶,一併遞給老頭子。「把該埋的埋了,不要再隨便找具屍體騙人了。」

  「嗚嗚,我看守義莊二十年,老實又本分,半夜鬼敲門也不怕,可是那個老婆婆一直求我,嗚,我只好……」

  「好啦,別嚕嗦了,可別拿錢去買酒,我會派人過來看你有沒有偷懶。」朱瑤仙交待完畢,轉頭問道:「田三兒,到底婆婆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田三兒心煩,大步走出義莊。

  破敗的義莊外,田野綠意盎然,天上藍天白雲,門裡門外,兩個世界,亦是兩樣心情。

  南風帶來薰暖的花香,清淡的、柔和的,瞬間喚起山裡村小溪畔的回憶,那裡有清清流水、亭亭荷花,還有人比花嬌的小芋。

  被欺騙的憤怒頓時消失,他閉上眼,讓混亂的思緒平靜下來。

  後面跟出來的丁初一和朱瑤仙見他出神發呆,只好聊了起來。

  「唉,田三兒真是好看!」朱瑤仙怔忡地瞧著心上人的側面,「丁初一你說,咱們大軍裡怎麼就是沒像他這樣癡情的人物啊?」

  「唔?」人家他對翠環也很癡情耶。

  「那幾天瞧著他傷心的模樣,連我都跟著心碎了;現在知道他的小芋沒死,我真替他高興……奇怪,我怎麼不難過自己嫁不了他了?」

  「沒想到事情是這樣……咦,郡主,你怎麼找到這裡來了?」

  「田三兒連續五天沒上早朝,唉,我知道他很傷心,可還是得振作起來才行,聽說叔叔今天派了個差事給他,我趕在宣旨太監前面過來,想叫他準備一下,誰知還沒到門口,就看到你們火燒屁股似的出門了。」

  「又有聖旨來了?三兒哥,我們要趕快回去呀!」

  「婆婆知道小芋的下落。」田三兒只是仰看藍天。

  「是啊,為什麼她會有那條項鏈?」朱瑤仙知道田三兒總是將那條項鏈握在手裡,伸長脖子想看卻看不到。

  「我這就去問她!」田三兒濃眉緊鎖,大步跨出,聲音聽不出是生氣還是焦急,卻是格外低沉而壓抑。

  「等一下!」朱瑤仙喚住他,緊張地道:「你不會又吼婆婆吧?」

  「不會。」田三兒冷眸一凝,這輩子一向衝動的他,從來沒像此刻如此地深思熟慮。「我會好好問她到底怎麼回事,什麼小芋過不了苦日子跑出去嫁人,甚至生病死掉了,全都是她空口說出來的!」說到最後,他的聲音還是變得高昂而激動。

  「有沒有可能是你的小芋教她這樣說的?」

  「是啊。」丁初一幫腔道:「或許因為小芋姐姐嫁人了,她不願意見你,又想叫你死心,這才請婆婆編了這套謊。」

  朱瑤仙的眼睛亮了起來,「啊!我明白了,田三兒,你的小芋一定是知道你一直在找他,這才拿出項鏈,想出這個讓你徹底死心的辦法……所以,你的小芋可能也在應天府!」

  「對了!」丁初一恍然大悟,大叫一聲,「這一、兩個月來,婆婆開始出門買菜,說是要上市集還是到鄉下幫三兒哥找更好的食材,我叫小兵駕馬車陪她,有時翠環也跟去,這麼說來,她就是去見小芋姐姐,然後又去義莊安排這個看起來不是很高明的局嘍?」

  田三兒心情激盪,他們說的,他都想到了,但是再猜下去也猜不出來,只能當面問個清楚。

  「可萬一婆婆不說呢?」朱瑤仙倒想到了一個問題。

  丁初一也輕歎道:「三兒哥,婆婆平時這麼疼你,都寧可讓你傷心得不成人樣,又怎會你嚇她兩句,她就說出小芋姐姐的下落?」

  「沒錯,婆婆都瞞這麼久了,驚動她的話,說不定還會嚇跑你的小芋。」朱瑤仙靈活的眼珠子一轉,開始策畫她的作戰方式,「不如先按兵不動,以不變應萬變,守株待兔,等婆婆有所動作,咱們就慢慢收網,最後就可以收到你的小芋了。田三兒,這個方法不錯吧?」

  田三兒握緊拳頭,望向遙遠的天邊,那兒清朗得像是山裡村的天空,風中有荷香飄來,還有小芋身上的淡淡清香……

  他將目光收回,小芋不在天邊,她就在他住的應天府。

  「天啊!」他仰天長嘯,熱淚滾滾而下。

  既是有情,何苦欺瞞?又何忍老死再不相見?

  白雲悠悠,即便他是多麼希望立刻找到日夜思念的小芋,他還是得硬生生抑下澎湃熱血,用力抹去男兒淚。

  「回去後,誰也不准提這件事,初一你也不能跟翠環提,喪禮照常舉行,我會親自注意婆婆的行動。」

  「田三兒,恐怕沒辦法喔。」朱瑤仙舉起一根指頭,無奈地搖了搖。「我叔叔皇恩浩蕩,他怕你悲傷過度,忘記效力朝廷,所以打從明天起,要你進宮教皇子們射箭。」
匿名
狀態︰ 離線
8
匿名  發表於 2013-9-23 00:07:05
第七章

  射箭場上,一群小孩吵翻了天。

  「殿下,你右手手腕不要彎,對,伸直,眼睛看前面。」田三兒專心教導身邊的太子射箭。

  朱標是個十二、三歲的少年,他沒讓弟弟們吵到了他,而是調整了一下姿勢,認真專注地瞄準前方的鏢靶。

  「放!」田三兒喝令一聲。

  啪!長箭射出,像是一隻飛起來的雞毛,有氣無力地飄過射箭場,掉在鏢靶前方兩尺。

  「力氣不足,殿下,你回頭還得練練臂力才行。」田三兒很不客氣地指正,「我不可能因為你是太子,就刻意把靶子挪近十尺,在戰場上,敵人是不可能跑到你前面乖乖讓你射中的。」

  「師父教訓得是。」望著前面空空如也的箭靶,朱標神色有些氣餒,但仍然很有禮貌地應答。

  啪!挾帶強勁風聲的飛箭射出,快速穿過空曠的場地,命中靶心。

  朱標吃驚地望向身邊,他的四弟抬起下巴,神情驕傲地看著他。

  老二、老三本來在玩耍,正合力拉開弓弦,彈那可憐的隨侍太監彈得不亦樂乎,一見那支正中紅心的箭柄,全都驚訝得張大了嘴巴。

  「哇!四弟這麼大力氣!?」

  「四弟天生力氣大,射得倒比我好。」朱標由衷地稱讚弟弟。

  「嘿!」九歲的朱棣趾高氣昂,左手高高舉著弓,好似耀武揚威地炫耀他的好功夫。

  「朱棣,你射錯箭靶了。」田三兒不改本性,仍是直呼其名,反正這娃兒也沒封號,要他喊一聲四爺或是四公子,不如教他先去吞石頭。

  「什麼!?」朱棣不服氣地把頭仰得更高,試圖要跟高大的田三兒平視,「我就是要打我大哥的箭靶,你管我!」

  「皇上叫我當你們的射箭師父,就是要我管你。」田三兒指著他插了十幾支箭的箭靶,「你射不中自己的紅心,跑來射別人的,就像你不射敵方主將,只管射旁邊的樹木、房子,這有用嗎?」

  「那個靶子動也不動,無聊透了,不如射射其它東西。」

  「靜的都射不中了,你還要射動的?」

  「我這不就射中我大哥的靶心了嗎?這樣吧,誰去前面跑動跑動,我試試能不能射到。」朱棣拉開他的弓,朝四面八方轉了一圈,雖然沒有搭上箭,卻嚇得太監和侍衛們四處竄逃。

  田三兒懶得理會這個頑童,只是低下頭,淡淡地道:「壯壯,瞧著那棵樹了嗎?樹幹上有一隻蟬,將它射了。」

  「是!三兒哥。」

  小壯壯一直站在田三兒的身後,背著他的小弓,像個忠心耿耿的執勤小侍衛,手裡則是握緊比他還高的田三兒的大弓,縱使日頭曬得他滿頭大汗,他還是站立不動,全程認真地看著田三兒教太子們射箭。

  「哪裡有蟬?」朱棣一會兒睜大眼睛,一會兒又瞇眼。

  老二和老三也努力往左前方百尺外的大樹找蟬,站得比較近的老五、老六在樹下蹦蹦跳跳,笑嘻嘻地指向好高的大樹上的一個小黑印。

  朱棣哼了一聲,「開什麼玩笑,都看不見了,還射得到?」

  壯壯沒有理會其他孩子們的笑鬧聲,他抓起他的專屬小弓和小箭,擺好架勢,高高舉起,瞄向目標。

  朱棣還是嗤之以鼻,「憑這還在吃奶的小娃娃,哪有力氣……」

  啪!弓弦彈開,聲音不大,那隻小箭卻勢如破竹般地劃過射箭場的上空,彷彿就要沒入雲端,可一個圓弧轉下,箭鏃嘶嘶有聲,就像是尋著了自己的方向,直直插進了樹幹上的小黑印。

  全場鴉雀無聲,連剛才唧唧叫個不停的蟬兒也沒聲音了。

  「好大的力氣!」朱標讀賞地喊了一聲。

  「他只是力氣大,也不知道有沒有命中。」朱棣仍是不屑的口氣。

  「中了!中了!」老六在大樹下猛跳,想要跳上去拿小箭。

  兩個侍衛疊羅漢攀上樹幹,上面的那個用力拔了拔,猛然一抽,拔下了小箭,卻晃得下面那個猛打擺,兩人差點一起摔成人肉大餅。

  「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五哥,你們看!」老六興奮地搖著小箭,跑了過來。「哈,上面真有一隻蟬呢!好厲害!小朋友,你幾歲了?」

  「六歲。」壯壯大聲回答。

  「壯壯,做得好。」田三兒露出欣慰的笑容,揉揉壯壯的頭髮,又轉向目瞪口呆的朱棣,面色轉為嚴肅,「朱棣,你力氣足,只要專心,不管瞄準動的、靜的,活的、死的,大的、小的,應該都不是難事;可你心浮氣躁,亂射一通,還想拿人當鏢靶玩遊戲,這簡直是胡鬧,白白浪費你的好根柢!我叫壯壯射箭給你看,只是教你明白人上有人,天外有天。」

  竟然教訓起他了?朱棣把頭仰得更高,卻是怎樣也不可能比田三兒更高,而且又被那高大的身影壓得有些心虛,他乾脆轉了身,去壓更小的。

  「你叫壯壯?」朱棣還是翹著下巴,擺了皇子的派頭。「你哪兒來的?怎麼進宮的?」

  「我家在山裡村,我跟三兒哥來的!」壯壯才不怕這個凶凶的小哥哥,他大眼圓睜,挺直小胸膛,中氣十足地回答。

  「三兒哥?」朱棣轉頭問道:「他是你弟弟?」

  「嗯。」田三兒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

  也許,壯壯是小芋的孩子,若是如此,他應該算是壯壯的叔叔吧……

  他心頭一緊,難道小芋只是因為這樣而不見他嗎?那小芋也未免太小看他對她的心了吧。

  他之所以將壯壯帶在身邊,一方面是真心疼他,想帶他增廣見聞,也趁空教他騎馬、射箭;另一方面就是想向壯壯探詢婆婆和小芋的事。

  「喔!」朱棣扯出一個孩童不應有的詭奇笑容,恍然大悟道:「對了,原來你就是田三兒他家那個娃娃兵,聽說你娘是個醜得不能再醜的醜婆婆,只好成天蒙著臉,不敢見人。」

  「我娘不是醜婆婆,她是婆婆。」

  「丑就丑了,還有什麼好辯的?」朱棣沒見過醜婆婆,也不知是怎樣的醜法,但他有機會壓倒小娃娃,說什麼也要說個痛快,於是又劈哩啪啦說道:「你娘也不知道做了什麼壞事,長得那麼醜,丑到你爹嚇得逃出門去,不要你娘,也不要你了。」

  「你胡說!」壯壯握緊小拳頭,稚嫩的嗓音大叫道:「我爹沒有不要我,他出門還沒回家!」

  「四弟,你別欺負壯壯了。」溫文的朱標趕忙勸道。

  「我哪欺負他了?我只是實話實說,大醜八怪生小醜八怪,又醜又怪,會射箭有什麼用?•還不是沒爹要的孤兒!丑娘兒,沒心肝,壞肚腸……」

  「不准說我娘壞話!」壯壯大叫一聲,撲了過去。

  「你敢打我!?」

  兩個小孩頓時扭打起來,朱棣足足大壯壯三歲,在力氣和身形都佔了優勢的情況下,立刻將壯壯壓在地上,高高掄起拳頭準備揍下去。

  咦,手怎麼動不了了?他扭了扭,氣惱地回頭一瞧——

  田三兒寒著臉,緊緊抓住他的右手腕,不讓他打。

  朱棣吃驚地瞪住田三兒,但他仗著皇平的身份,倒也不怕,又嚷道:「難道不是嗎?他爹不要醜老婆、不要丑小孩,活該他娘丑,只適合撿破爛、吃剩飯、睡人家屋簷下……啊!」他右臂倏地吃疼,原來是被田三兒用力扳住,他不禁痛得掉出一顆淚珠,哇哇叫道:「你大人怎麼可以欺負小孩啊?」

  「現在你又是小孩了?小孩會說這麼惡毒的話嗎?皇上要你唸書你都念到爪哇國去了?」

  「嗚嗚,好痛,放手啦!」

  「師父,四弟他只是一時嘴快罷了。」朱標為弟弟求情。

  「請太子殿下好好管教弟弟。」田三兒鬆了手,不再看朱棣。

  他不會去打一個不受教的小孩,不是因為他是皇子,而是再打也是一顆頑石,徒然痛了他的手。但令他感到莫名氣憤的是,難道沒爹的孩子就是羞恥?就得任人欺負嗎?

  「三兒哥……」壯壯撿起放在地上的大弓,仍像一個忠心耿耿的小侍衛握牢著,可小手卻是微微顫抖,小嘴也扁扁的,帶著哭音問道:「什麼是醜?娘是跟你們長得不一樣,可爹沒有不要他,也沒有不要壯壯啊!」

  田三兒蹲下來,直視那兩顆含著水光的大黑眼,沉聲道:「別哭,男子漢大丈夫不能哭。既然你知道你娘不醜,你爹也沒有不要你們,有什麼好哭的?以後有人欺負你,你一樣可以大聲說——壯壯是有爹的孩子。」

  「好!l壯壯努力地眨眨睫毛,勇敢地吞下眼淚。

  「收拾一下你的弓箭,我們回家了。」

  這邊朱棣苦著臉,猛揉他的臂膀,瞧田三兒護著壯壯的模樣,心中更是火冒三丈。

  只是鄉下醜婆婆生的沒爹的小鬼,憑什麼身份跑來皇宮射箭啊?還害他被田三兒扭痛了手臂,是誰以為仗了戰功,就能大刺刺地欺負皇子?

  可惡!好可惡!除了父皇,就算太子大哥也管不著他,如今竟然讓田三兒折了他的手臂,嗚,會不會這麼一折,就害得他以後長不大了?

  他愈想愈氣,顧不得手痛,就從隨行侍衛手中搶過弓箭,快速搭箭瞄準,打算給那個大眼睛的小醜八怪一個警告。

  啪!箭頭劃破空氣,發出嗤嗤的尖銳聲響,正在跟朱標交待練習臂力功課的田三兒立刻警覺地轉頭查看。

  來不及了!他心頭大駭,只見那箭頭閃著森白的光芒,直直往蹲在地上收箭的壯壯飛去。

  他沒有多想,立即飛身撲上壯壯,擋住那支凌厲不長眼的箭。

  噗!這正是命中獵物的結實聲音,但射中的卻是田三兒的左肩頭。

  「啊!」射箭場驚叫聲四起,亂成一團。

  「射……射……射歪了……」朱棣氣焰頓消,嚇得丟下弓,臉色發白地退了好幾步,「我……我只是要射他的腳邊,嚇嚇嚇嚇……嚇他……」

  田三兒右手抱著壯壯,左手撐著地面想要爬起來,也許正好牽動傷口痛處,他跌晃了一下,臉色不比朱棣更白。

  「壯壯,沒事吧?」他強露出笑容。

  「三兒哥!」壯壯一見到那支插進他左肩的箭頭,哪還管什麼男兒有淚不輕彈,豆大的淚珠馬上進了出來,「嗚,你一定好痛,你不要死啊!」

  「死不了的。」沒見到小芋,他絕不會死的!

  他讓壯壯自己站穩後,這才彎過右手,用力一拉,拔出了箭頭,傷口頓時血流如注,紅稠稠的煞是嚇人。

  「誰……幫我包紮一下……」話未說完,身邊已經跑來好幾個侍衛,手忙腳亂地撕衣服裹傷口。

  「朱棣,你回去練箭靶,下回……」忙亂中,田三兒直視肇事者,一雙眼眸也依然精銳有光。「下回射不中紅心,我還要罰你!」

  那雄壯威武的氣勢嚇得朱棣魂不附體,怎麼有人都快死了,說話還這麼大聲、眼神還這麼凌厲啊!嚇他是小孩嗎?嗚!

  他連最簡單的「是」也答不出來,只能咚地一聲,跌坐在地。

  

  又是一個令人擔心的夜晚,小芋揪著心肝,等在三兒的房門外。

  她的淚水早已流了又乾、乾了又流,她日也求、夜也求,只求老天爺讓三兒平安無事,再也無災無難。

  「丁爺,大爺他……」一見丁初一出了門,她趕緊問道。

  「婆婆,你放心,三兒哥已經睡了。」

  「可怎麼第三天才發燒?傷口不是收了嗎?你今天晚上不用看著他嗎?還是叫誰過來照顧他?」她著急地問個不停。

  咦,婆婆真的很擔心三兒哥喔!丁初一很難想像她竟會騙人。

  「趙大哥說發燒是正常的,他已經下了莉,只要三兒哥晚上出汗,趕明兒就好了。三兒哥也不要我陪他,他說我會打鼾,吵得他睡不著,反正他只是身上有個傷口,又不是不能爬起來喝水、上茅坑。」

  「可是……」

  「唉,為了小芋姐姐的事,三兒哥這些日子耗損了不少體力。」丁初一偷偷瞧了婆婆那低垂輕顫的覆面巾子,還是什麼都看不到。「本來這點小傷很快就可以調理好的,但三兒哥身體太虛,可能要休養一些日子了。」

  小芋聽了,心又是揪痛不已,除了自責,還是自責。

  一切的一切,都怪她,若她不要騙三兒,也不會讓他癡癡迷迷地傷心了好一陣子,如今意外受傷,無疑更是雪上加霜啊!

  「唉!」丁初一歎得更大聲了,「三兒哥身體這樣,也只能將小芋姐姐草草葬了,就怕三兒哥傷心又傷身,這下子……唉!」

  連續幾聲歎息,歎得小芋心驚肉跳,更是不知所措地捏著手指。

  「啊,好晚了,我看三兒哥看了三夜,累死人了!婆婆,你好像這三天來也都沒睡,我半夜起來跑茅房都會看到你。」

  「我……我只是晚睡早起……」

  她哪睡得著!可又不敢太過頻繁地進去看三兒,只好在房外枯坐或徘徊,一旦房裡有一點咳嗽或翻身聲,她的心就提了起來。

  三兒的氣色實在不好啊,可偏又吃不了太多東西,唉,她愈想心愈急,不禁又望向虛掩的窗戶。

  丁初一察言觀色,打了個哈欠,「婆婆,我去睡了,你也早點睡,明兒還得幫三兒哥熬藥、煮早粥呢。」

  「喔。」她緩緩移動腳步。

  時間到了,她自然會去忙,可現在她就是想陪著三兒。

  說也奇怪,最該陪三兒的郡主是會來看他,卻因為三兒大多時間都在睡覺,郡主覺得無聊,反而跑去跟壯壯說話、練武。

  換作是她的話,她一定會時時刻刻守在三兒身邊,讓三兒醒來就能見到她……可是這個「她」,應該是小芋,而不是婆婆。

  她緊抿唇辦,回頭已經不見丁初一了,她又轉身回到三兒的房門外。

  還是進去瞧瞧吧,瞧一下就好,看到他好生睡著,她才能放下心。

  悄悄地進了門,再悄悄地掩起門,盡量放輕、放慢她顛跛的腳步,連呼吸也幾乎快停止了……

  屋內並不安靜,床上的田三兒傳來濁重的呼吸聲。

  三兒在發汗啊!她顧不得躡手躡腳,急急拿了搭在床邊的巾子為他拭去滿頭汗水,涼巾子一下子就變得溫熱,她忙絞了水,繼續為他擦汗。

  他睡得並不安穩,不但汗珠一顆顆冒了出來,合起的眼皮也好像在作夢似地動個不停,這樣子的病人,初一怎敢放心讓他獨睡啊?

  「大爺,大爺,你覺得怎樣?」她輕聲而著急地問道。

  病人依然雙眼緊閉,呼吸聲也依然沉重,一臉一身都是汗。

  望著病楊上沉睡的三兒,小芋只能忍著心疼,含淚為他拭汗。

  好久、好久沒這麼近距離瞧他了,他的眉,還是那麼黑;蓋下的睫毛,也是那麼濃密;還有那粗線條的俊臉,永遠是那麼好看……

  「小芋……」沙啞喊聲由兩片唇辦中逸出。

  她嚇了一跳,立刻縮回手,心驚地望著似醒未醒的三兒。

  「小芋,我好想你……」一串淚水由他緊閉的眼角流下。

  「三……」她心臟緊絞,淚水奪眶而出,忘情地想喊出他的名字,卻只能以手掌緊緊按住自己的嘴,不讓自己真情流露。

  是三兒說夢話了吧?但是,他的淚水不是夢,是燙的、是濕的,她顫抖地想去觸摸那晶瑩的淚痕,可一見到自己滿是傷疤的指頭,又立刻縮了回去,全部藏到袖子裡。

  「小芋,你怎麼就走了?小芋……你在哪裡……」

  淚水不斷由他眼眶淌出,那已不是一串淚,而是浩瀚的淚海啊!

  不忍啊,早在他為她守靈的那幾天,見他只是整夜呆楞楞地掉淚時,她已是千千萬萬個不忍了,不忍如此爽朗的好男兒為她悲泣啊!

  「大爺,她不在了……」她哽咽地道。

  「小芋在的……」他夢囈似地搖頭,濕透的頭髮散亂在枕上,猛然拿左手打上胸膛,砰地一聲,「她在這裡!」

  「哎呀……」她驚叫一聲,差點以為他要敲死自己了。

  還奸,她舒了一口氣,他的胸膛還是規律地起伏著,只是那只握拳的左手仍壓在心口上面。

  她在他的心裡嗎?

  她輕咬唇辦,轉身將淚濕的蒙面巾子整理一下,再絞了手巾。

  「大爺,睡了。」她坐在床沿,輕輕柔柔地為他拭汗。

  一擦再擦,仔細地、溫柔地,從他的額、他的眼、他的鼻、他的臉、他的脖子,一再地為他拭去淚水和汗水。

  在她柔和的動作裡,他的呼吸聲也漸漸平緩下來了。

  她又輕輕地拿超他的左手,幫他擦手臂。

  他的拳頭鬆開,落下一塊閃著光芒的鐵片。

  她震愕地望著那塊田字鐵片,這條項鏈竟然沒有跟「小芋」一起下葬,三兒又將它拿回來了!?

  她不捨地拿了起來,撫了又撫,又拿到臉邊偎了又偎,瞧了又瞧。

  唉,三兒將鐵片捏久了,上頭都是指印,汗水又弄糊了光亮的鐵片,很快就會生銹的。

  她轉過身,抓起裙擺,很努力地擦起鐵片來。

  自始至終,她的心都放在這塊鐵片上了,渾然不知床上有一雙明亮如星的大眼,正深深地凝視著她,好深,好深,深得不見底了……

  

  夏日綠樹青青,陽光灑進充滿莉味的房間裡。

  田三兒穿起衣裳,掩起了掛在脖子上的紅棉繩田字鐵片項鏈,神色愉悅地笑道:「趙磊,我這下於好了吧?」

  「三兒,你好體力,恢復得也快,但這幾天傷口還是別碰水,免得又發炎發燒。」趙磊還是要抱怨一下,本來兩天可以好的傷,硬是拖了七天。「你家初一也忒粗心,又不是沒打仗受過傷,怎麼不知道這麼大的傷口不能泡水呢?」哼,聽說病人還泡澡泡了半個時辰呢!

  「我熱,就喊他們準備澡盆了。」

  「田三兒田大將軍,請你要聽大夫的話啊!」

  田三兒微微點頭,笑而不答,因為他是故意生這場病的。

  箭傷不算什麼,皮肉之痛罷了,他是將計就計,想利用受傷的身體,藉此生一場病,最好是病得快死的模樣,好讓婆婆著急,再趁機引出小芋過來見他「最後一面」。

  然而,在第一晚試探婆婆之後,他就決定不再「生病」了。

  原先,他只是想讓婆婆知道他非常思念小芋,卻沒想到,在極為靠近他的婆婆身上,他聞到了小芋的香氣,淡淡的、清甜的、幽靜的、幾不可辨的,一如往昔,像一縷清風吹進了他的心田里。

  在那一瞬間,他以為是小芋來了,激動得就要睜眼,卻又被婆婆那磨刀子準備宰羊的沙嘎聲音給逼得躺了回去。

  就在他告訴自己一切都是錯覺時,他不可思議地看見婆婆寶貝鐵片像什麼似的,對了,就像疼愛壯壯的神情——他是看不到她的表情,但他可以由她那溫柔細膩的動作看出她對這塊鐵片的重視。

  剎那間,他好像看到小芋站在樹下,歡喜又嬌羞地瞧著鐵片。

  一樣的香氣、一樣的神情、一樣的哎呀叫聲、一樣的關心他。

  婆婆為小芋隱瞞了很多事、婆婆可能知道小芋的下落、婆婆帶著長得很像小芋的壯壯、婆婆會做花家的醃菜、婆婆住在田家陪伴娘……

  有沒有可能,婆婆其實就是……

  不可能!絕無可能!他怎會認不出小芋?太荒唐了!

  砰!好大一個聲響,震得窗格子喀喀搖動。

  「皇四子的氣焰可比太子高……」正在滔滔不絕發表意見的趙磊嚇了一跳,還以為他說錯話了。

  田三兒看到自己那只捶進牆壁裡的拳頭,呆了一呆,這才拔了出來,拍拍指節上的灰泥。

  「三兒,你都被蠻橫的皇四子射傷了,還不贊同我的話?」

  「你說啥?」

  「嗚?」他剛才是在跟螞蟻說話嗎?

  「趙磊,我想知道我家婆婆腳的復原狀況。」

  「你不是早知道了嗎?她只肯貼藥布、喝風濕藥湯,就是不肯讓我為她做治療。你知道的,她的斷骨長歪了,我必須打斷她的骨頭重新再接合,可她說她的老骨頭再也受不起這樣的折磨了。」

  「她真的是老骨頭嗎?」田三兒的黑眸帶著濃濃的疑問。

  「我只第一回診治時摸過她的腳,嗯,我只能說,那不像老骨頭。」

  「我再問你,五十五歲的老婆婆還能生下小孩嗎?」

  「嘿!」趙磊發現這粗漢子好像開竅了,「四十出頭生孩子的,我見過;五十歲懷孕的,是送子娘娘的莫大恩賜,千百年來只有一兩椿;至於五十五歲的阿婆嘛,不如去抱人家的比較快。」

  「三兒哥!」門口跑進一個小人兒。

  「哎唷,阿婆的孩子來了。」趙磊笑著張手迎接壯壯。

  「趙大夫好!」壯壯睜著閃亮的大眼睛,娘說這是三兒哥的「救命恩人」,他一定要尊敬人家。「娘叫我來問,趙大夫在不在這兒吃飯。」

  「當然吃了!我跟你三兒哥、初一哥一起打天下,各地口味也吃了不少,就是你們家鄉的口味好吃,瞧我還坐在這兒和你的三兒哥聊天,就為了等吃婆婆燒的午飯呢。」

  「好,我跟娘說去。」壯壯笑咧了嘴。

  「等一下,壯壯,過來。」田三兒伸手招他。

  「三兒哥,娘說你的手不能亂動,拉到傷口會痛的。」

  「都好了。」田三兒輕撫了一下傷處,他並不在意朱棣送給他的這點小傷,他在意的是……他微笑揉了揉壯壯的頭髮,「只要御醫大人說行,過兩天我就可以教你拉弓、騎馬了。」

  「別喊我御醫了,我這個御醫跟你的將軍一樣,都是糊里糊塗給冠上去的。」趙磊一臉苦惱,老朱得天下當皇帝,他競也當上御醫了。

  「三兒哥,我們不要再進去皇宮了,那裡的人不好。」

  「我不會再帶你進去,你叫婆婆放心。」田三兒蹲了下來,望著跟他一樣有一對濃眉大眼的壯壯,屏氣凝神地問道:「壯壯,三兒哥問你,你的生日是什麼時候?」

  「癸卯年六月二十。」

  「癸卯?是至正二十三年!」田三兒心頭一跳,緊張地道:「趙磊,你算一下,十月懷胎……」

  「約莫是至正二十二年的秋天受孕。」趙磊扳著指頭數算,很感興趣地望著田三兒,「咦,有人在那個時候做壞事嗎?你不如給我一個日期,讓我來推算產期合不合。」

  「就是那年秋天啊!」他讓小芋成了他的妻子,也離開了小芋。

  田三兒按住壯壯的小肩頭,不覺間加重了力氣,眼眶一下子就濕了。

  已經不只翠環說他和壯壯長得像,每個見了他們的人,都說他們是一對兄弟,而相差二十一歲的「兄弟」,有沒有可能是父子?

  像他,也像小芋,那麼壯壯……

  「三兒哥,我生辰快到了耶!」壯壯興奮地報告。

  「滿六歲了吧?」田三兒哽咽了。

  「是啊,娘說要再給我縫一件新衣,袖子緊些、褲腳窄些,是可以跟三兒哥練武的功夫裝喔!」

  「好,很好……」

  田三兒心情激盪,大手一張,便將壯壯緊緊抱在懷裡。

  「三兒哥?」壯壯覺得好奇怪,怎麼三兒哥也學娘一樣抱他了?

  不過他很習慣讓娘抱了,偶爾換三兒哥抱抱也行,但他最想要的是讓郡主大姐姐抱著一起騎馬。

  趙磊心情愉快地呷杯涼茶,呵呵,滴血認親這步驟就省了。

  但他實在不明白,這些人的眼睛是被糊住了嗎?為什麼住在一起大半年了,竟然還看不出壯壯根本就是一隻如假包換的小三兒呀?
匿名
狀態︰ 離線
9
匿名  發表於 2013-9-23 00:07:33
第八章

  誰掛了這個鞦韆在這兒?

  院子裡的大樹粗壯高聳,兩條混著彩線的粗繩捆繞在橫生的枝幹上,垂下來紮住一塊厚木板,在夏日的微風裡輕輕晃蕩著。

  小芋走了過去,搖了搖粗繩兩下,縮回手,又東張西望了片刻。

  午後大家都去休息了,壯壯也跑去三兒房裡玩,她老叫他別去打擾三兒,他就是不聽,還說他只是去那兒爬梁木、玩大弓。

  唉,這就是兒子親近爹爹的天性嗎?

  她恍惚地坐到鞦韆上,自然而然握住兩邊粗繩,讓自己晃呀晃的。

  「小芋」葬了,三兒的傷也好了,一切不如意的事情都過去了。現在三兒會笑、會說話,還常常和初一、趙大夫飲酒聊天,完完全全變回了山裡村時爽朗三兒。

  三兒不再想「小芋」了嗎?他甚至不上墳看「她」!唉,明明是她要他忘了她,可如今他真忘了她,她反而覺得好落寞……

  「哎呀!」

  背後突然按來一雙手,輕輕將她往前推去。

  蕩起來了!風在身旁流動,頭上的綠葉觸手可及,一向笨重難行的身子也輕盈得像只自在穿梭的小雀。

  鞦韆蕩回去,那雙手又往她背部一推,將她推得更高。

  「哎呀!」忍不住連叫了兩聲。

  第一聲是突如其來嚇到的驚叫,第二聲驚叫是那竟然是三兒的手——那麼大、那麼溫熱——她不會認錯的。

  他還是像以前一樣,總是喜歡躲在後面嚇她。可那麼多年過去了,她現在只是一個「年邁」的、不堪驚嚇的「老婆婆」啊!

  「別……別推了,救命啊……」

  「娘!」壯壯出現在眼前,一雙大眼笑嘻嘻的,突然縱身一跳,小手抓住鞦韆繩索,小人兒就飛了上來。

  「壯壯?啊……」

  那繩索被壯壯一扯,鞦韆歪了個邊,在半空中猛打轉,她嚇得不知如何是好,唯一的念頭就是想放手去抱壯壯,免得摔壞了壯壯。

  「婆婆,抓穩。」

  後頭的沉穩聲音好似一道命令,讓她鬆開的拳頭又握了回去,然後一雙小手掌疊了過來。

  「娘,別怕啦,壯壯帶你一起蕩鞦韆。」

  「咦?」

  壯壯面對她,穩穩地站在鞦韆上,兩隻小胖腿撐在她身側箍住她,讓她不至於掉下去,而那溫熱的小手掌竟也能包覆住她的手背。

  這在在的一切都給了她最安心的感覺。

  她抬起頭,望著眼前的可愛笑臉,不由得心熱,眼也熱了。

  這孩子啊,他已經長大到可以保護娘親了,她好欣慰。

  她低下了頭,將臉偎在壯壯的小肚於上,風在耳邊呼呼吹動,但她不再害怕,彷彿蕩得愈高,她那塵封已久的心也就飛得愈高,一旦見到了上面的陽光,她又可以恢復年輕姑娘的嬌俏活潑和……美麗……

  「嘿咻!」壯壯雙腿使力,喊了一聲。

  同時後面又推來一雙大掌,再將他們母子倆送去遨遊藍天白雲。

  她不再吃驚了,而是沉浸在這不敢恣意大笑的喜悅裡,前面是壯壯、後面是三兒,她心底奢望的,不就是一家三口快快樂樂地在一起嗎?

  午後日頭刺眼奪目,她期待著鞦韆飛上樹梢,讓刻意禁錮的自己飛出那道看不見的圍牆;也期待著鞦韆緩下速度,那麼三兒的大掌又會往她背部推去,他的手印就會烙在她身上,她一定捨不得洗這件衣服的……

  樹影下,涼風中,紮了彩繩的鞦韆像是年輕姑娘的幻夢,她偷偷將淚水擦在壯壯的衣服上,又仰起臉讓風吹乾濕潤的眼角。

  不知玩了多久,壯壯又笑又叫、喊娘喊三兒哥的,兩個大人卻像啞巴似地,一個蕩、一個推,默默地玩著無聲的遊戲。

  田三兒全心全意注目前面黑色的背影,在她蕩到他面前時,他又將她推了出去。

  他是否一次又一次地將她推了出去?也是否太過粗心、太過想念小芋,反而忽略了這個神秘難解的婆婆?

  一按住她的背部,瞬間的熟悉感立刻由指頭傳到心坎深處,他抱了小芋十六年,那柔軟的身軀早不知在夢中擁抱過幾百回,他太清楚觸摸她身體的感覺了。

  他手掌貼在她的背部,跟著往前跑了兩步,硬是忍住滿腔的難捨和激動,這才推她出去。

  鞦韆蕩呀、飛呀,由高而低、由快變緩,壯壯也使力累了,直接坐到娘親的大腿上,讓鞦韆自個兒搖呀搖,慢慢地停了下來。

  涼爽的午後微風帶來淡淡的香氣,鞦韆回到了田三兒的面前。

  「婆婆,好玩嗎?」

  「喔……」

  小芋不敢回頭,壯壯下了地後,她趕忙站起來,也許是離地久了些,她一向不穩的腳步又歪了一下。

  「我扶你回去。」

  「不……不!」小芋忙退後一步,低下了頭,不知所措地拉拉遮面巾子,忽然發現院子邊來了客人。

  「啊?郡主來了。」她加快腳步,一跛一跛地跑開。「我去準備茶水、點心,大爺、郡主你們慢慢聊。」

  「婆婆你不要忙呀!」朱瑤仙因為站得遠些,小跑過去道:「怎麼我來了,你就要跑?我想跟你聊,才不跟那塊種不出稻子的田地聊呢!」

  「你們……呃,你們要培……養感情……」

  那粗嘎的聲音不只是鐵鏟炒石頭,而且還給老醋溶得支離破碎。

  「郡主大姐姐!」壯壯扯著朱瑤仙的裙擺,一雙大眼閃閃發光。「娘說,郡主和三兒哥是一對,要多說話,早點成親。」

  「是嗎?」出聲的是田三兒,他的目光凝在跑不快的婆婆背影上。

  「我覺得不是耶!」壯壯仰起頭,左邊看看郡主大姐姐,右邊看看三兒哥,他們都在看娘……喔,他懂了!「壯壯好喜歡娘,每回見了娘,就跑上去抱抱娘,可你們都不抱抱。所以我知道,三兒哥不喜歡郡主大姐姐,不喜歡,又怎能像壯壯跟娘一起睡覺呢?」

  「壯壯真是旁觀者清呀。」朱瑤仙望向田三兒,難得出現了嗔怨的表情,「唉!早知道你不喜歡我了。」

  「郡主大姐姐,我喜歡你!」裙擺又被扯了扯。

  「壯壯,你最好了,大姐姐有空再帶你練劍喔!」朱瑤仙樂得大笑,蹲下身抱抱壯壯的小身子,這小子比田三兒有趣太多了。

  「壯壯,別讓娘忙,你去幫大姐姐拿壺茶吧。」田三兒出聲道。

  「是!」娃娃兵得令,飛也似地跑走了。

  朱瑤仙走到鞦韆旁,低垂眼眸,撫摸那摻著各色彩繩的鞦韆繩索。

  「這是你扎的?」

  「是。」

  「為了婆婆?」

  「嗯。」

  「有故事的?」

  「以前,我老爬在樹上蕩,見小芋一個人在地上挺孤單的,就說要幫她扎個鞦韆,讓我們兩個可以一起蕩。」

  直到婆婆的背影消失在轉角很久了,田三兒這才轉回視線。

  「你們有十六年的回憶,我是敗給你的小芋了。」

  「錯,是二十三年。」

  朱瑤仙放開鞦韆,神情倒是轉為明亮,笑靨也更加開朗了。

  「我就是喜歡你癡情又頑固的直性於,不過,也只是喜歡你這種個性罷了。」

  「你終於懂了。」田三兒笑道。

  「懂了。」朱瑤仙眨了眨眼睛,亮麗的笑容有如夏日艷陽。「看到你為你的小芋痛哭,我才明白的。我反過來問自己,如果田三兒不在身邊,我會不會很想他,結果竟然是不會耶!不過,萬一你發生什麼事,像之前被阿棣射傷了,我還是會掉兩滴眼淚的。」

  「謝謝郡主關心,你送來的人參我吃不完。」

  「吃不完就留著吧。哎!就算我真的喜歡你,好想嫁給你,可我才不想拿叔叔的聖旨壓你,你心不甘情不願的,我以後也不會幸福。」

  田三兒微微抬眉,灼亮的大眼望著她,臉上有了釋懷的笑意。

  「唉!」朱瑤仙還是要歎一口氣,「聽到我不嫁你,你竟然那麼高興?」

  「不是的,我高興的是你長大了。」

  「你就一直當我是妹妹?」

  「是的,也許我該幫你留意婚事了。」

  「謝謝!」朱瑤仙敬謝不敏,趕忙搖手道:「你認識的還不是朝中那些人,年輕的,沒你好看又癡情;年紀稍大的,一個個只管飛黃騰達,學著當奴才,當年的英雄豪傑都不見了,我還不如自個兒去外面找吧。」

  「趙磊?」

  「我走了。」朱瑤仙好像沒聽到田三兒說的人名,拔腿就走。「我去屋子等壯壯……對了,」她又轉過身,笑意盎然地道:「田三兒,我認識你四年了,很少看到你笑,可剛剛見你和婆婆打鞦韆,笑得很開心呢!」

  田三兒望向空蕩蕩的鞦韆,臉上又浮起了一抹溫柔的笑容。

  「我笑了?」

  「現在又笑了呀!」朱瑤仙晃晃腦袋,真是的,才說要放棄他,他又笑得那麼好看給她看。嗚!

  還有誰能讓他笑得如此俊朗好看呢?打從剛才她就猜到了。

  「所以……田三兒,婆婆果然就是……」

  「嗯。」

  敗了,真是徹底大敗了,他的小芋那麼溫柔體貼、能幹細心,原來田三兒喜歡的小芋就是像婆婆那樣啊,這教她學上三百年也學不來呀!

  可是,畫像中美麗嬌俏的小芋怎會變成了一個醜婆婆呢?

  朱瑤仙不禁再度為婆婆難過,為什麼呢?

  同樣的問題,也如漩渦般地在田三兒心底打轉,轉來轉去,卻是愈陷愈深,再也轉不出一個答案來。

 

  田三兒又笑不出來了。

  「田將軍,聽說你在找失去連絡的家鄉親友,下官曾發動人馬四處采尋,唉,卻是聽說當年強盜殺人放火,倖存的村人寥寥可數啊!」

  地方巡撫趁著轉調職務、上京述職之便,找上田三兒套交情。

  「現在人找到了。」田三兒懶得搭理他,最重要的人已經找到,他心情正好,巡撫大人卻來重提傷心事。

  「呵?那太好了,下官來之前還特地去了一趟山裡村,見到田將軍為冤死村人蓋祠立碑,知道田將軍如此重情重義,不由得好生感動。」

  「我只是做我該做的。」

  「田將軍客氣了,你那碑文我仔細讀了,唉,果真是文詞感人、字字血淚、可歌可泣、驚天地、泣鬼神,叫蒼天也為之動容啊!下官萬萬沒想到,田將軍一介武夫,文采竟是如此驚人呀!」

  「那是我請朋友寫的。」

  「呃……」巡撫還是扯著一張笑臉,雖說文官和武官向來不熟,可田三兒是徐達手下的重要副將,好歹攀上這一線關係,以後還是有幫助的。

  「田將軍,下官在任內期間,正逢改朝換代之際,為了精確記載時代的變動,讓後世子孫知前朝之腐敗,進而知我天朝之聖明,下官特地吩咐底下各級衙門,務必要詳實搜集這幾年發生的大小事情,這一找,竟然找到了丟了好幾年的地方縣志。」

  「喔?」田三兒心頭一凝,「裡頭寫了什麼?」

  「真是淒慘啊!」巡撫咳聲歎氣,一副弔喪的哀戚面容,再從袖子裡拿出一張紙,打開道:「下官抄下來了,這就念給田將軍聽。元至正二十三年秋,賊至山裡村,掠奪財貨,劫糧放火,若有不從,動輒殺戳……」

  「等等,你能不能說白一點?」

  「好的好的。」原來是一個不識文書的上將軍,但開國功臣最大,巡撫不敢輕視,依然悲壯萬分地說出縣志裡的記述。

  「大概是二十幾個強盜來了,亂搶一通,誰敢不聽話就殺了誰,殺了還不夠,又放火燒人家的房子,見到年輕姑娘更不放過……」

  「什麼?」田三兒震驚不已,一躍而起。

  「嚇!」巡撫被他突然拔高的身形嚇了一大跳,趕緊將身於緊貼椅背,還以為大將軍要來打人了。

  「你說,那些強盜做了什麼事?」田三兒焦急地問道。

  「就是……就是那個……」巡撫趕緊瞧了一眼抄錄的縣志,直接念道:「見女美色,群而……田將軍,嗚,這麼慘的事,我念不出來啊!」

  這次他聽懂了!

  他震駭地立定原地,拳頭握緊,再握緊,已經無可再握,手背青筋爆突,指節也喀喀作響,他還是繼續往掌心裡攬緊,只想將滿腔憤慨發洩出來,更想將那群強盜抓來射出幾萬個窟窿,再將他們捏個粉碎丟下十八層地獄,教這些惡人一個個不得好死!

  原來,山裡村的慘事遠非他所能想像,那些該死的強盜對小芋做了什麼事?他想像得到,卻又完全不敢去想!

  天!他渾身發冷,心如刀割,甚至比見到小芋的「屍體」更令他痛心,也終於明白小芋不肯認他的原因了。

  不只是那張燒燬的容顏,還有……

  在那個動亂的夜晚裡,小芋遭遇了怎樣恐怖的魔爪?這些年來,她的身心又承受了多少痛苦?在她最絕望無助的時候,她是否一逼又一遍地哭喊著要他去救她,以至於喊到沙啞失聲?

  老天!一想到此,他就心痛如絞,想要大聲號哭,更想狂叫詛天咒地,但卻是一點聲音也喊不出來。

  就像小芋,任她怎麼喊叫也沒用,只能承受命運無情的摧殘……

  小芋啊!他紅了眼眶,用力將雙拳捶向桌面,登時喀啦一聲,木桌應聲破裂。

  巡撫見田將軍好像出了神,又好像發了瘋,他想了一下,都怪自己讓田將軍心情不好,於是他決定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免得那雙大拳頭不小心落到他鼻子上,那就糟了。

  「呃,田將軍,下官走了,拜帖留在桌上,上頭有我的名字喔。」

  田三兒沒留意客人的離去,只是握緊了拳頭,痛心的男兒淚再也不聽使喚地流了下來。

  

  小芋很不自在地站在灶邊,雙手不知往該哪裡擺。

  今兒廚房裡多了一個人,雖然他不擋路、也不妨礙她燒菜,但他人那麼高大,好像是一團忘了下鍋的大面疙瘩,擱著礙眼。

  「婆婆,你今天燒的酸菜豬肚湯很香呢!」

  「快好了。」嗚,她低頭低得好累,豬肚還是他幫她洗的,怎麼他今天就這麼閒?「請大爺到廳裡去,待會兒我再為你端去。」

  「這湯還要燜個半刻鐘吧?我就在這兒等,然後再幫婆婆上菜。」田三兒笑意盎然,敲敲擠在他身邊的小人兒,「壯壯,碗筷讓你拿,不會摔破吧?」

  「不會!」壯壯聲音宏亮地道。

  「婆婆,以後你就和壯壯一起過來吃飯,還有初一和翠環,人多比較熱鬧。」

  「不、不!」小芋驚慌地搖頭,「不成的,我只是個鄉下老太婆……」

  「婆婆,壯壯就好像是我的弟弟,你也好比是我的娘,哪有讓自己的娘親躲在廚房吃飯的道理,這怎樣也說不過去啊!」

  「我……我自個兒盛了飯,到房裡吃就行了。」

  「娘!」壯壯扯扯她的裙擺,仰起小胖臉,眨眨星亮的大眼,「一起坐大桌子嘛,一個人吃飯挺悶的。」

  「可是……」小芋不自覺地摸上蒙臉的巾子。

  她通常是四下無人時,這才向著角落拿下巾子,一邊提心吊膽地捏住巾子,一邊火速地吃飯、喝水;不然就躲進房間,上了鎖、關了窗,這才能痛快自在地吃上一頓飯。

  她是可以自吃自的,但總不能讓壯壯陪老娘躲一輩子吧?

  「這樣吧,壯壯,你去跟大爺他們吃飯……」

  「哇,終於趕回來吃飯了!」丁初一抱著好幾匹布踏了進來。

  為什麼大家總愛把廚房當作是大廳呢?小芋想當作一切都不干她的事,但隨後進來的翠環已經來到她身邊,開心地扯著她的袖子。

  「婆婆,今天我和初一去逛布莊,幫你買了好多匹布呢!」

  「幫我?」

  「初一也有買我的啦。」翠環微紅了臉,又使個眼色要丁初一過來。「瞧!這花色多好看呀,這絳紫的可以做裙子,水紅的當上衣,婆婆,你一定要教我裁衣裳喔!」

  「好,我會教你的。」摸上了那光滑細緻的布面,小芋也不禁愛不釋手,摸著摸著,突然發現自己不再細緻光滑的手掌放在布料上,她立即縮了回去,但仍由衷地道:「翠環,這塊布水嫩嫩的、淡淡的紅,好像水裡的荷花,做成衣裳讓你穿上,一定襯得你的臉蛋更好看了。」

  「婆婆怎麼來笑話我了?這布料是給你的。」

  「我引」打破砂鍋的碎裂聲音也不過如此吧。

  「大哥說婆婆老穿黑衣裳,夏天瞧著熱,要我幫你挑幾塊輕軟透氣的布料,讓婆婆換新裝呢。」翠環和初一熟了,也喊田三兒一聲大哥。

  丁初一趕忙展示其它布料,笑逐顏開地道:「婆婆,我說翠環挑的顏色太艷了,她就不信,我專為你挑這天藍的、粉綠的、月白的、鵝黃的,你瞧,是不是既涼快又能顯出你老人家的莊重?」

  小芋差點沒暈倒,這也是鮮艷到讓她抬不起頭來的顏色呀!

  「婆婆。」田三兒走過來,翻看一下布匹,露出滿意的笑容。「我想『年輕人』眼光好,就請他們幫你挑幾匹布,你還喜歡嗎?」

  「這顏色……」她是喜歡呀,可是……

  「老婆婆一定要穿黑的、灰的嗎?」田三兒注視著那低垂的黑巾子,企圖找到那對總是不願意抬起來的雙眸。「我記得我娘以前有一件紅襖子,還有兩三件湖綠的、淺青的,你怎麼都不穿?」

  「真的不適合,我……我……我年紀真的很大了……」

  「婆婆年紀是很大了。」田三兒話家常似地,語氣沒有什麼高低起伏,「可有一件事我不明白,婆婆年紀比我娘大,壯壯怎麼喊我娘一聲奶奶呢?應該是喊姑姑或姨姨就行了吧?」

  「不行的!」

  「婆婆好激動,為什麼不行呢?」

  「那個……那個……」父子變兄弟已經會讓她天打雷劈了,再讓親奶奶變姑姑,那她不如直接拿菜刀劈死自己比較快。

  「小孩子見到年紀大的婆婆,喊一聲奶奶也不奇怪。」翠環什麼也不知道,笑著摸摸壯壯的頭,無意間幫小芋解了圍。

  「是的!是的!」小芋只能趕快點頭稱是。

  「是這樣啊。」田三兒也恍然大悟地點頭,但馬上又歪了頭,好像又不明白了,繼續推敲道:「那婆婆和我娘就像姊妹一樣,不對,我娘是壯壯的奶奶,婆婆卻是壯壯的娘,這麼一來,婆婆豈不是我娘的媳……」

  「哇!這布上頭還有金魚耶!」粗嘎拔高又刻意顯得歡欣無比的聲音打斷了田三兒的話,然後一雙粗手趕忙戴上手套,亂七八糟地撥弄著丁初一抱著的一大捆布匹。

  「是呀。」翠環開心地湊過去指指點點,「布莊說這是印染的,如果會剪裁的話,正好讓魚兒在裙子底下游水,走起路來晃呀晃,很好看的。」

  「這可需要一點技巧了。翠環,明兒有空,我先幫你量身,再來想想該怎麼剪裁。」

  「不行啦,婆婆,這是給你的布,初一買給我的是這兩匹。」

  丁初一也幫腔道:「婆婆,你可別枉費我們的一番苦心喔。」

  他向田三兒擠擠眼,因為他已經猜到三兒哥正在收網,打算捕一條叫作小芋姐姐的大魚。

  可上回受傷,故意生病,卻釣不到半條魚;難道現在又想賄賂婆婆釣出小芋姐姐嗎?

  不管了,雖然不知道三兒哥在想什麼,但需要他幫忙的話,他可是二話不說,勇往直前的!

  瞧婆婆在布匹上摸了摸,好似極為喜歡珍惜,卻又縮回了手。

  「不行的,這布不適合我。」那雙手縮到了袖子裡。

  「婆婆,這是我的孝心。」田三兒始終注視著她,抑下了將布匹塞到她懷裡的衝動,語氣溫和地道:「你這黑衣裳容易吸熱,曬了日頭也悶,你成天在廚房為我忙著,我很歡喜,不忍你辛苦流汗,所以就請翠環去挑這幾匹夏布給你裁新衣。」

  「可是……我又老又醜,還是穿這身衣服適合我。」

  「誰說人老了、丑了,就得穿得黑烏烏的,把自己圈在黑暗裡?」

  小芋心頭一震,三兒的話像他射出的箭,一矢命中標的。

  她的生活有白天和黑夜,可是那顆叫小芋的心,卻是藏在黑暗裡,不敢見人,不願再回到世間;此刻活著的只是一個無名無姓的醜婆婆罷了。

  是嗎?小芋真的願意一輩子圈在黑暗裡嗎?黑暗的日子並不好過,心底深處,難道她不想放出幽暗的囚籠,飛向高高的青天,放膽讓清風吹過臉蛋,然後再一次讓三兒喜歡、疼愛嗎?

  她猛然搖頭,扯著粗嗓音,盡量若無其事地道:「哎,你們也知道,我這臉不能見人的,醜人穿新衣,呵……哈,你們會笑我的……」

  「誰會笑你?」田三兒安靜地留意她的舉動,沉聲道:「婆婆之所以會變成這樣,也不是你所願意的吧?」

  小芋又震楞住了,她是不願意,可事情就是發生了……

  田三兒目光炯炯,聲音宏亮而堅定,「既然老天無情,不長眼睛、不講道理,那婆婆又何必讓老天欺負到底?弛愈是要將你打進土裡,不讓你見到天日,你就偏偏不讓弛稱心如意!丑又怎樣?老又怎樣?你照樣可以活得光明正大!」

  頂著一張醜臉,光明正大去見三兒嗎?不,她做不到!

  「再說,誰要敢笑你•,我田三兒就先去宰了誰!」

  這句話氣勢如虹,彷彿有著立下誓約的重要份量,她甚至不用抬頭,就知道他明亮的瞳眸向她直視而來,好像要將她的心給燒穿看透似的。

  怎麼回事?三兒今天竟然「教訓」起婆婆來了?

  她好想哭,她只是不想穿花顏色的衣服而已,這樣也不行嗎?

  「對!誰敢欺負娘,壯壯也去宰了誰!」

  壯壯本來晾在一旁,實在對那幾匹布沒興趣,於是就自己搬了小板凳站上去,捧著心愛的大木碗,拿了筷子猛挾灶上煮好的肉片,吃得小嘴油膩膩的,但他耳朵可沒閒著,一聽到該他出面保護娘的時候,他也拿著筷子指天畫地,大聲地宣佈他的使命。

  田三兒笑出一對深深的大酒窩,走過去掏了巾子抹抹那張小嘴巴。

  「壯壯,大丈夫一諾千金!」他舉起右掌。

  「生死無悔!」壯壯也擊出右掌,啪!迎向那隻大掌。

  「從現在開始,我們要一起保護你娘,一生一世,不違誓言。」

  「遵命!」忠心的小侍衛笑呵呵的。

  小芋心頭一熱,本來就蠢蠢欲動的淚水一下子街上了眼眶。

  壯壯跟著他爹學很多事情,如今已經是個懂事的小男人了,那交疊在一起的大小手掌,象徵著男人之間的承諾,發誓要一生一世保護她啊……

  嗚,有沒有聽錯?一生一世保護她這個醜老太婆?

  「太好了!」翠環握住婆婆的雙手,神情孺慕,含淚笑道:「婆婆,翠環知道你心腸好,怕我們見了你的臉害怕,所以成日蒙著頭臉。可我們都像一家人了,天氣這麼熱,你就算拿下巾子,我也不怕的,是自己的娘,長什麼樣子也是自己的娘。壯壯,你說是吧?」

  「是!」壯壯用力點頭,大眼睛裡還是有一點疑惑,「壯壯的娘就是這張臉,為什麼有人會怕呢?」

  小芋急道:「壯壯,娘丑啊,會嚇到人的!」

  「三兒哥說,娘不醜,娘是不小心被燒壞了。」

  丁初一也插嘴道:「就是呀,婆婆又不是妖怪會吃人……」

  「哼——」田三兒瞪了丁初一一眼。

  壯壯的小臉神采飛揚,稚氣的嗓音繼續說道:「三兒哥又說,丑,就是心眼兒壞,看到的東西就不好看了,對了,就像皇宮的壞小哥哥一樣。所以三兒哥告訴壯壯,有人麻子臉、有人鬥雞眼,可只要不做壞事,就做一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臉蛋長啥樣子,管他的呢!」

  「哇,壯壯好會說話!」翠環開心地拍拍手,又轉頭看著婆婆,「婆婆,壯壯長大了。」

  「嗯。」小芋心中百般欣慰,可今天大家一直繞著她說話,她已經恨不得挖個地洞把自己藏起來,實在不能再談下去了。

  「壯壯,你快下來,大家都餓了吧,該開飯了。」

  「嘿咻!」壯壯跳下小板凳,蹬蹬地跑到娘親面前,扯扯她的裙子,仰起亮晶晶的大眼,「娘,你拿下巾子,一起去前面吃飯嘛。」

  「呃,不成的……」

  「壯壯,不急。」田三兒跟壯壯說話,看的卻是婆婆。「等你娘哪天想拿下來,自然就會拿下來,我們也可以一起吃飯了。」

  會有那一天嗎?小芋黯然垂首,掀開燜得爛熟的豬肚湯瞧著。

  「三兒哥是愈來愈有學問了。」丁初一搔搔腦袋,困惑地道:「他講的話我都聽不懂。」

  翠環笑著推推他,「是你沒學問。去!把這幾匹布放好,我來幫婆婆上菜。」

  「我擺碗筷。」壯壯十分勤快,又搬了小板凳站上櫥櫃邊,將裡頭的乾淨碗筷一一拿出來。

  「壯壯,別忘了你的碗。」田三兒拿來大木碗和木匙,握住了木匙,輕輕撫摸匙柄,「你知道嗎?這是我爹親手做的。」

  「真的呀?」壯壯小嘴張得大大的,因為三兒哥那麼厲害,三兒哥的爹一定更厲害了。

  「這張板凳也是,想不到已經傳了三代了。」

  「三代?」壯壯聽不懂,但他很著急,「三兒哥的爹在哪裡?」

  「我爹跟我娘一樣,都到天上去當大神仙了。」田三兒疼寵地揉揉壯壯的頭髮,微笑道:「三兒哥再教你,我的爹,你該叫爺爺。」

  「爺爺?」壯壯雙眼發亮,興奮地道:「壯壯也有一個爺爺……」

  「哎呀,好燙!」那邊傳來油炸鍋巴也似的粗嘎叫聲。

  「娘!」壯壯立刻跳下板凳,跑了過去。

  「婆婆,哪邊燙手了?讓我瞧瞧!」翠環也急忙問道。

  田三兒站立不動,只是屏氣凝神瞧著那粒大黑粽子。

  大黑粽子裡,重重裹住一顆受傷而畏怯的心,就算伸手猛揪,她也不會立刻出來。

  他不急,甚至心情更平靜了,因為只要這只粽子還在他身邊,總有一天,他一定會掀開那一層又一層刻意掩蓋的黑巾子,讓他的小芋重新回到他身邊來!
匿名
狀態︰ 離線
10
匿名  發表於 2013-9-23 00:07:59
第九章

  火紅的夕陽,燃燒著火紅的烈焰,燒灼得她全身好痛好痛!

  臉上、手上的白皙肌膚著了火,變成紅色的血水,再乾枯成焦黑的硬皮,青春嬌顏,轉眼變成醜陋的老妖怪。

  她嚇得拔腿就跑,後面卻追來一群更恐怖的惡鬼,三兩下就抓住她的手腳,將她按到地上,伸出長長的爪於,撕裂她的衣服……

  「啊……」

  小芋猛然驚醒坐起,慌張地捏緊被子掩住身體,驚恐地四處張望。

  夜深人靜,房間一片漆黑,淡淡的月光從窗紙透映到床邊,照出壯壯一張酣睡的小臉蛋。

  又作噩夢了!

  她喘了一口氣,抹去額頭汗水,再俯身幫壯壯理好被子。

  好熱!每回作噩夢就會發汗,尤其在這個夏日夜晚,即使從窗縫吹進涼風,她還是汗如雨下,很快就濕黏了衣服。

  她按住狂跳的心臟,想讓自己心靜自然涼,但全身黏答答地十分不舒服,當下她只想找一桶水淋下,洗個痛快。

  自從來到應天府後,她不像待在無人的山裡村,可以盡興地帶壯壯到溪邊玩水洗澡;再加上成天蒙巾子、穿黑衣,簡直像是在炎夏裡裹上一床棉被,就算不被蒸熟,也快要熱昏頭了。

  望向放在櫃子上的幾匹新布,翠環貼心地先為她剪了幾塊遮臉的巾子,雖然那料子輕軟又透氣,但她還是不敢用上這麼明亮的顏色。

  她低下頭,下床穿鞋,披上了外衣,也不蒙頭、蒙臉,就推開房門,跛著腳步,悄悄地來到院子井邊。

  半個月亮掛在夜空中央,四下無人,鞦韆隨風輕輕晃蕩,應該是很晚了,她就趕緊趁空沖個涼快吧。

  打起了一桶水,她正要脫下外衣,忽然心念一動,就蹲了下來,抱住水桶邊框,往裡頭瞧去。

  月光不甚明亮,打起的水也依然餘波蕩漾,但隨著月光拉長了鞦韆的影子,水面也平靜了下來,緩緩地倒映出一個朦朧模糊的臉孔。

  她只是癡癡地看著、看著……

  一顆顆淚珠無聲地滑下臉頰,墜落水面,晃開了水中倒影,又讓那張臉孔更加朦朧模糊了。

  ***

  嗚……

  「什麼聲音?」丁初一豎起耳朵。

  「嚇!鬼在哭?」翠環嚇得閉上了眼睛直往他的懷中鑽去。

  丁初一趕緊摟住翠環,/心裡也有些害怕,這間宅邸是前朝大官的房子,聽說皇上他們當年打進應天府時,這裡還有人自殺,難不成是冤鬼出來尋仇了?

  嗚嗚,好恐怖,但他是男人,就該保護翠環,不能害怕……

  「哇嗚!」肩膀拍來一隻鬼手,嚇得他就要驚叫。

  「初一!」來人及時低聲暍住他,「別說話!」

  「三兒哥?」

  「大哥?」翠環紅著臉,趕緊從丁初一懷裡爬起來。

  兩人皆是面紅耳赤,雖然他們早就出雙入對,但半夜幽會被三兒哥抓到,還是很難為情;而且這麼隱密的地方都讓三兒哥闖進來了,往後他們還能在哪兒親嘴呀?

  臉紅了老半天,卻見田三兒動也不動,兩隻大眼睛就往前頭看去。

  越過花間樹叢,他們也隨著他的視線看過去。

  「婆婆?」兩人皆驚訝地、小小聲地叫了出來。

  今晚怎麼了?大家精神都這麼好,全部不睡跑到院子納涼了?

  田三兒還是不說話,只是凝視著跪坐在地上、整個人都伏上水桶的她。

  慢慢地,月色更黯了,他的眼睛蒙上一層水霧,拳頭握緊了起來。

  他千忍萬忍,就是怕嚇著了她,反而讓她更加退縮逃避;可是他一天天忍著,那股有如蟲蟻咬嚙般的苦楚也一天天地加深疼痛,不是為自己痛,而是為了她這幾年來所流的血淚而痛。

  此時此刻,聽到她壓抑的哭聲、看到她微微顫抖的身子,他是再也忍不下去了!

  他正要大步跨出,她卻站了起來,開始寬衣解帶。

  「不能看!」

  同時出聲的是田三兒和翠環,對象是丁初一。

  丁初一見到婆婆的動作,早就趕緊轉過臉,他很尊敬婆婆,絕對不敢看,可三兒哥還直盯著婆婆瞧,難道不怕眼睛長瘡嗎?

  翠環也覺得自己不能看,本想拉初一走開,卻在瞥到婆婆那纖細瑩白的身子時,整個人都呆掉了。

  烏雲移開,月光又亮了些,婆婆扯下頭巾——不,那是她原以為是黑頭巾的黑髮——黑髮!?

  剎那間,一頭黑瀑般的秀髮垂瀉而下,掩住了那玲瓏線條的背部。

  這哪是婆婆?這是一個年輕姑娘的身體啊!

  翠環吃驚地瞪住一雙結滿傷疤的手,拿起葫蘆瓢兒舀水,自得其樂地沖洗長長的黑髮,又撥了開來,讓那白玉凝脂般的身子再度完整地顯露出來——這還是婆婆啊!

  她更吃驚地望向田三兒,不明白大哥怎敢盯住婆婆不放,而且一點也不吃驚,那雙很會瞄準獵物的眸子更是幽深無比。

  而在那深不見底的黑眸裡,竟緩緩地浮出柔和的水光,隨之傾瀉而下,化作了無聲的淚水……

  突然之間,她心頭一緊,頓時紅了眼眶,好像……她明白什麼事了,握住丁初一的手也更加用力地掐了下去。

  嗚嗚,怎麼了?丁初一什麼也看不見,只能讓翠環的指甲掐得齜牙咧嘴,發出無聲的哀號了。

  

  小芋掀開馬車的竹簾子,瞧著壯壯在三匹馬之間飛來飛去。

  唉,他們男人怎麼就愛玩這種嚇人的遊戲?初一駕車,三兒和趙大夫各騎一匹馬,他們將壯壯當作是一顆大球,從這邊拋到那邊,又從那邊擲回這兒,三個大男人爽朗大笑,小男人也哇哇大叫,笑得比誰都大聲。

  她現在更不怕壯壯摔下來了,三兒將他訓練得很好,在他摔下來之前,他會先打個滾,頂多是擦傷罷了。

  唉!壯壯愈來愈像三兒了,遲早有一天要認祖歸宗的……

  「婆婆,你怎麼一直歎氣呢?」

  同坐在馬車的朱瑤仙和翠環異口同聲地問道。

  「我歎氣了?」小芋抓緊臉上的黑巾子,掩了又掩,她還是沒換上花顏色的夏衫和巾子。「我老人家氣虛體弱,本來就不想出門的,今天讓你們拖出來看風景,有些累了,喘口氣,不是歎氣啦!」

  「老人家?」朱瑤仙和翠環對望一眼。

  「婆婆,你老人家身體還很硬朗。」朱瑤仙挨了過來,親膩地握住婆婆的手,嬌笑道:「再叫你生幾個壯壯都沒問題的。」

  「郡主笑話我了。」小芋渾身一熱,得趕快再找個話題矇混過去,「對了,郡主,你怎麼不騎馬呢?大爺在外頭,你可以跟他聊天。」

  「婆婆,你就別再撮合我們了,我放棄他了。」

  「這不成的!」小芋急道:「你瞧他現在心情這麼好,應該差不多快忘記他的未婚妻了,郡主你……」

  朱瑤仙笑著搖頭,「婆婆,我來問你,你想田三兒娶我,是要他娶一個他心愛的姑娘,讓他一輩於平安歡喜;還是要他娶我的富貴,讓他當上駙馬,一路平步青雲做大官呢?」

  小芋太明白三兒的性情了,總愛在樹上蕩來蕩去、無拘無束的三兒絕對不是當官的料,而且他老是不聽皇帝的話,總令她捏了一把冷汗。

  「這……郡主也可以成為他心……心愛的……呃,再說,他這人一向真心真意,他不會為富貴功名娶你的。」她結結巴巴地說道。

  「呵,婆婆好瞭解田三兒喔!」朱瑤仙還是搖頭,「可惜我不是他心愛的姑娘,就算我喜歡他,可他瞧著我,想著他的小芋頭,一輩子心裡都不舒坦、不歡喜,那我可不要。」

  「時間久了,他就會忘了。」

  「婆婆你忘得了你的相公嗎?」

  「我……」小芋一時語塞。

  「婆婆也是個有情人。」翠環一直靠著婆婆,將她當娘親撒嬌。「我知道婆婆一定很想你的相公,我好想見到你們一家團圓,那翠環又多一個爹出來了。」

  「呃……」勸她最好不要認這個爹。

  「婆婆呀,」朱瑤仙又笑咪咪地問道:「你跟著田三兒跑來應天府,如果你相公回家了,到處找不到你,說不定還以為你讓大老虎給吃了,傷心難過得活不下去,你不心疼嗎?」

  「我……」心好亂,為什麼大家最近總喜歡拿她當話題呀?

  「太好了,婆婆有情,你家相公也有情,正好田三兒向我叔叔遞出辭表,打算回山裡村種田,婆婆你們就一起回去吧。」

  「什麼!?」小芋差點沒跳起來撞上馬車車頂,沙啞的聲音像是快炒豆子,「他真的遞了?郡主你怎麼不阻止他?」

  「他想永遠跟他的小芋頭在一起,沒人阻止得了他。」

  「他要帶『她』回去?」安葬!?

  翠環開心又期待地道:「婆婆,我也會跟你們回去,繼續跟你學做更多的巧手活兒。」

  朱瑤仙笑著拿指頭撇撇翠環的白嫩臉蛋,「呵,想嫁丁初一了是吧?大家都要相親相愛喔,以後我會到山裡村看你們的。」

  翠環霎時羞紅了臉,也去撇朱瑤仙的臉,「郡主你趕快把自己嫁出去才是……啊!」

  喀喇一聲,馬車陡地一個顛簸,車廂猛然傾斜,朱瑤仙反應快,趕緊伸手抓穩婆婆和翠環。

  「怎麼了?」田三兒焦急的聲音立刻從外面傳來。

  「車輪好像出問題了!」駕車的丁初一苦惱地道。

  「婆婆,你沒事吧?」馬蹄聲靠近,田三兒焦急地揭開竹簾子探看。

  「沒事。」代答的是朱瑤仙,「我可是把你的婆婆護得好好的。嘿,丁初一,你家的翠環也沒事。」

  丁初一摸摸腦袋,笑呵呵地縮回頭,跳下馬車查看情況。

  「謝謝郡主。」小芋受到小小驚嚇,舒了一口氣坐好身子後,第一個動作就是整理蒙面巾子。

  朱瑤仙跳出歪了一邊的馬車,看著美好的田野風光,還是要歎一口氣,「唉,在這種時候,有功夫的姑娘就沒人問候了。」

  「若是郡主摔疼了,我這裡有藥膏。」趙磊微笑看她。

  「想看我的病?你再等五十年吧!」朱瑤仙笑著將腳邊石頭踢得老遠。「咦?怎麼我的馬繫在你的馬後面?我本來叫田三兒牽的!」

  翠環也自己爬下馬車,跟著丁初一和壯壯蹲在車輪邊胡亂瞧著。

  「我扶你下來。」田三兒往車廂裡伸手。

  「不了,我在裡頭休息就行了。」小芋很努力地撐在歪斜的車廂裡,不讓自己往三兒那邊溜下去。

  「車軸裂了。」丁初一終於有了重大發現。

  「婆婆你還是下來吧,這車不能坐了。」田三兒的手仍伸得筆直。

  「這樣啊……」小芋只好怯怯地遞出右手。

  那大掌用力一握,左臂再扶穩她的身子,幾乎是半抱半拉地將她給帶下馬車。

  她差點要跌進他的懷裡了,一下地,也顧不得還站不穩,她就掙開他的手,扶著馬車閃到一邊去。

  田三兒看了一眼這只彈得飛快的黑皮球,又抬頭看天色,「等不及找人來修車了,這車就先放在這兒,我們騎馬回去吧。」

  四匹馬,七個人,三個女子只有朱瑤仙會騎馬,小芋當機立斷地喊道:「郡主,麻煩你送我老人家一程。」

  朱瑤仙正在解開連結在趙磊馬匹上的韁繩,頭也不回地道:「婆婆,我騎馬比田三兒的箭還快,怕會顛散了你的老骨頭喔。」

  「沒關係,我不怕。」

  「婆婆,我載你。」田三兒又伸出了手。

  「你引」小芋嚇呆了,不自覺又往馬車後面躲著。

  「不放心我的騎馬技術?」田三兒抬起一對濃眉,深邃的大眼炯炯有神。「雖然我二十歲從軍才開始學騎馬,可現在叫我騎馬射箭,還是在馬上翻觔斗、豎蜻蜓,都不是問題。」

  她才不要他表演特技咧!「大爺可以載壯壯……」

  壯壯早就不理娘親,跑到郡主大姐姐的馬腳下,仰起圓胖的小臉。

  「嘻!郡主大姐姐,壯壯跟你回去。」

  朱瑤仙已經跨上馬鞍,她望著地上的小人兒,綻開甜美的笑容道:「好啊,壯壯你自己上得了馬,大姐姐就讓你一起騎馬。」

  「沒問題!」壯壯信心滿滿,小手立刻扯住馬鞍下的繫帶,胖腿一踢,蹬上馬身,再「嘿咻!」一聲,一個靈巧的翻身,就坐到了馬背上。

  不過,畢竟是他第一次自己上馬,拿捏不清方位,加上後勁十足,一張小胖瞼就這麼撞進了大姐姐的柔軟胸部。

  「小鬼,方向錯了。」趙磊瞪了眼,策馬過來,伸手提起壯壯,將他兜轉半圈,朝向馬頭。

  「呵呵!」壯壯坐好後,又轉過了臉,朝大姐姐傻笑。

  「壯壯,抓穩了。」朱瑤仙很滿意地摸摸他的頭,隨即一扯韁繩,嬌叱一聲,「駕!」

  趙磊立刻跟上,頓時馬蹄得得,煙塵滾滾,沿著江邊揚長而去,很快就跑得剩下兩個小黑點。

  小芋看得目瞪口呆,一回頭,丁初一還在摸來摸去解開馬車。

  「三兒哥,你跟婆婆先走,我好久沒套車了,一下子也拆不開。」

  「那你跟翠環『慢慢』回來吧。」

  「好的!」丁初一和翠環擠了擠眼,兩人笑著扯來扯去。

  怎麼會這樣?小芋只能偷看一眼拉了馬、等在她身邊的三兒,又趕快低下頭看鑽出泥土的蚯蚓蠕蠕爬動。

  「婆婆該不會想自己走回去吧?」

  小芋咬著唇,那她可能會像這只蚯蚓一樣,不知什麼時候才能爬回應天府。

  田三兒不再讓她猶豫,他好不容易才拐她出門,當然也要拐她回去。

  「哎呀!」

  小芋還在看蚯蚓弓身走路,身子卻突然跌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攬在她腰上的健臂稍一使力,她便騰空地飛上了馬背。

  她嚇得扯緊所有能抓得到的東西,更將自己往最柔軟的地方鑽去,好讓自己不小心摔下去時,還能有個墊背的。

  「我在這裡,別怕。」沉穩的聲音就在她耳邊。

  她又受到驚嚇,立刻放開手,直起身子,頭卻「咚」地一聲,撞上了堅硬的東西。

  嗚,好疼!

  「你撞到我的下巴了。」

  「對……對不起……」

  「疼嗎?」溫熱的手掌摸上她的頭巾,輕柔撫著。

  「不,是大爺比較疼。」那手心摸得她全身發熱,任她怎麼擺姿勢都不對勁,只好學蝸牛把自己卷在衣服裡,但三兒的男人氣息還是滿滿地籠罩著她,逃都逃不掉。

  「我不疼。」大手竟然按住她的頭頂,聲音很溫和,但動作卻是威脅性十足,「別再喊我大爺,叫我三兒。」

  「不行的!」喊大爺就要扭她的頭嗎?「你別當我是娘啊!」

  「我當你是壯壯的娘。」

  「喔。」

  總算他說了一句比較正常的話了,但她不知所措的雙手還是無處擺放,眼光一瞥,忙傾身向前,手指抓了抓,試圖去抓長長的馬鬃。

  「你坐好,這才不會跌下去。」摸頭的手將她的雙手抓了回來,順便擱在她的腰肢上,再使力一帶,又將她的身於往他胸膛擠去。

  「哎呀!」

  「不要害怕,我會護著你。」

  就是他護著她才怕呀!做什麼抱得這麼緊?這下子她整個人都窩進他的懷抱了,更因為側坐,她的臉頰無可避免地貼上了他的心口。

  「我讓馬兒慢慢走著,你不用怕會摔下去,如果真的很怕,你盡可抓住我,抱住我也行。」

  那溫厚的聲音好像貼著她的頭頂傳了下來,耳邊是他強壯有力的心跳聲,而那健壯的臂膀圈著她、護著她,就像一直圍繞著山裡村的大山,屹立不搖,為她擋住所有的狂風暴雨……

  不知什麼時候,馬匹已經走了好長一段路了,清風從兩人身邊輕拂而過,四野阡橫陌縱,青青稻苗搖曳生姿。

  所有畏懼的心情一掃而空,她不再扭動身子,也不說話,就縮著雙手,靜靜地臥在他的懷裡。

  田三兒也不再有動作,只是穩穩抱住她,又出了聲。

  「記得無論何時何地,三兒都在你的身邊保護你,你不要怕。」

  小芋心慌了,喉頭梗住,淚水欲流不流地蓄在眼眶裡。

  她怕什麼?怕騎馬?還是怕三兒對她這麼好?或是怕以後會想念他今天的好,又讓她夜夜難以成眠?

  她又哪敢奢求他保護她?她只當那是他和壯壯之間的玩笑話罷了,他日若他和其他女子成親了,她也只能退到黑暗的角落,讓他去保護他的妻子……

  「沙子跑進眼睛了嗎?」

  「沒……沒有。」她趕緊放下拭淚的巾子。

  「眼睛擦亮一點喔,我讓你瞧個東西。」田三兒說著就拉開衣襟。

  「哎呀!」怎麼露胸毛給她看了?她慌得就要轉頭,卻被他胸前一抹亮光給定住了目光。

  這……好像是那條田字鐵片項鏈,可又好像不是。

  近在眼前,她看得很清楚,昔日的舊紅細棉繩纏上了五彩絲線,一圈圈橫著、斜著纏繞著,重新將所有爛舊欲斷的舊繩扎得堅固艷麗;而那塊田字墜子也不一樣了,稍微變厚、變大,閃出淡柔的金色光芒。

  田三兒悠悠地道:「我以前為小芋打了一條項鏈,她一直戴在身上,擦得很光亮,更難得的是隨她入了棺木兩年,仍然又亮又新。」

  咦,好像有什麼事情怪怪的?小芋盯著鐵片,不確定地問道:「就是這條項鏈?」

  「是的。」

  「不是吧?以前是一塊薄鐵。」

  「你怎知道是鐵片?看過?」

  「沒有。」趕快閉嘴。

  田三兒若無其事地繼續道:「原來的鐵片似乎被火燒過,邊角兒有一點點黑黑的,翹捲了,我請金子店的師傅溶了,再添上金和銅,也是自己親手打造,重新鑄上這塊新的墜子。」

  「你又打鐵?」

  「是啊,你瞧我的指頭。」田三兒孩子氣地張開十指,笑道:「又給敲得坑坑疤疤的,畢竟我不是做細活的料。」

  她瞧著心疼,卻不敢去撫摸他被燙出水泡的指頭。

  「我不疼。」像是主動回答出她心裡的擔憂,他的語氣更為開朗,「能把舊的翻成新的,重頭再來,這是好的開始。」

  「舊的,不要了?」

  「舊的沒有不要,瞧這棉繩就是舊的,可過去不好的,就像那燒黑一角的鐵片,這就將它溶了,再做一塊新的。」

  沉默片刻,小芋只是低頭揪著手套。

  「你認得這是什麼字嗎?」

  「大爺的姓,田。」

  「小芋總是把我的田字寫得方方正正的,就像這塊墜子,也像我娘墳前那塊刻得像是四個正方形的墓碑。」

  「喔……」沉默是金,什麼都不要回應就對了。

  「總有一天,我會再親手為我最心愛的女子戴上這條項鏈的。」

  小芋一震,三兒果真忘了她了,他就要另娶了……

  「你或許要問,難道我就不想小芋了嗎?我這就告訴你,想!」他的聲音有了激動,放在她腰上的手掌也不自覺地使了力氣,「我還是很想她,想到心肝都要碎了,又想到她吃了那麼多的苦,我就睡不著,只好半夜起來到處亂走。」

  「大爺……你要保重身體啊!」

  「我會保重的,我一定要身體強壯,這才能保護我的妻兒。」

  小芋的心好亂,三兒今天說話顛三倒四的,一下子說想小芋、一下子又說有心愛的女子和妻兒,到底他在說誰呀?

  她不會再想了,反正三兒已不再屬於她,再想只是折磨自己呀。

  但他就敞著衣襟,那塊新打的田字墜子在她眼前晃呀晃,逐漸放大、變亮,滿滿地佔據了她的視線,很快就被一片水霧氤氳給模糊了。

  是時候了吧?田三兒察覺懷中人兒的顫動,心也跟著緊揪成了一團。

  拐彎抹角不是他的個性,他更無意試探她,他只是想讓她知道,黑布袋的外頭有他在等著她,他要她自己走出來。

  他低下了頭,輕輕將臉頰靠上她的肩頭,心中無限疼憐,低聲喊出最想念的名字,「小芋……」

  「哇,那邊有荷花!」

  小芋心臟怦怦劇跳,這應該又是三兒思念過度才糊塗亂喊的吧?可是……他怎能喊得如此柔情呀!

  「那池塘的荷花好多顏色喔,一朵朵開得比海碗還大。」她不能再靠在三兒身上了,她怕她會狂哭出來,說著就想跳下馬背,「我去摘幾朵回去,荷葉也可以拿來蒸飯……」

  身體被按住,沉穩的聲音響起,「我幫你採來。」

  「可是……」她已經滑了一半身子下去了。

  「坐好。」他將她拉起,再度穩穩地坐在馬背上。

  「等等呀!」嗚,怎麼拋下她跑掉了?

  「不要怕!」田三兒回頭,一雙濃眉大眼朝她直笑,兩個酒窩咧得又深又亮,大聲道:「我會回來的!」

  他會回來的,馬兒也很溫馴,動也不動地站著,只是輕甩著尾巴趕蒼蠅,她不必害怕摔下。

  為什麼?為什麼在那一瞬間,她會那麼害怕三兒離開她?

  熱淚滾滾落下,那個采荷的高大身影也如剪影般地貼在她心底。

  才慌慌張張拿巾於擦掉淚珠,眼前就遞來一支嫩白帶紅的荷花。

  「給你。」

  她不知所措地接了過來,楞楞地看著三兒將採來的荷花、荷葉濕淋淋地胡亂塞進了後面的鞍袋裡。

  馬匹又慢慢走了起來,身後的男人往她身上深深吸了口氣。

  「好香!」

  「這荷花挺香的。」她故意將荷花舉得高高的。

  「山裡村也有荷花,我常常和小芋坐在溪邊看荷花。奇怪吧?荷花都是長在池塘,山裡村的倒是長在溪裡。」

  小芋抓著荷花梗,默默凝視花辦間的水珠。

  「等到荷花開得差不多了,小芋會趁乾枯之前採下,拿回去給她娘煮湯。對了,我常常去她家玩,吃的都是花大娘燒的飯菜,我到現在才發現,以前我竟然沒嘗過小芋做的飯菜!」

  幸好沒嘗過,小芋低垂的頭幾乎要碰上荷花了。

  「不過,她常常做芋頭糕給我吃,我很想念那滋味,你有空的話,做來給我嘗嘗吧。」

  「唔。」她一定沒空的。

  「我唱一支家鄉的曲子給你聽,好嗎?」

  「喔。」

  「荷花開,荷葉兒重重,相思也重重,哥在這頭找,妹在那頭藏,妹兒無影蹤,哥兒費思量,水上鴛鴦兒兩隻,水底金魚兒做對,妹妹怎忍哥哥不成雙?荷葉兒重重,藕斷絲不斷,還請妹妹快出來,攜手與哥地久又天長。」

  熟悉的家鄉小曲迴盪在耳畔,那低沉渾厚的嗓音唱出了昔日的歡笑。

  那是她和三兒手拉手,光著腳踢溪水,在那個不知烽火為何物的年紀裡,他們天真無邪地一起合唱,唱完了,他就鬧著跟她親嘴……

  往事如夢,淚珠兒一顆顆掉進了荷花辦裡,晶瑩剔透,匯聚成潭,映出垂首流淚的她,也映出身後一對深深凝視的眼眸。

  「大爺,別唱了,我好累。」

  「好,你累了,就睡一覺吧。」他擁住她的肩頭,將她摟得更緊,柔聲道:「放心睡,等你醒來,我們就回到家了。」

  她真的累了,全然沒注意到他已然哽咽變調的歌聲,也沒察覺那幾乎揉進她手臂的大掌,她只想休息,再也沒有力氣藏起自己了。

  閉上眼睛,抓著荷花,她窩進了他的懷裡,聽著他的心跳,什麼也不去想了。

  馬兒慢悠悠走著,人兒也沉沉睡去,大江東去,帶走世間憂愁。

  他低下頭,隔著遮瞼巾子,輕輕地吻上她的額角,而擁抱著她纖細身子的雙手,這輩子無論如何是再也不願意放開了。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8-19 02:47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