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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小幻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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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決明] 無雙 【神獸錄龍子之卷】[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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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10-5 08:55:07 |只看該作者
本帖最後由 小幻幻 於 2013-10-8 03:35 編輯

第10章

烤鋪不遠,相距幾攤而已。

    簡易的珊瑚枝搭成了檐,再擺上幾份矮石充當桌椅,便能做起生意。

    烤鋪老頭的嘴還隱隱作痛,抿緊的唇下藏住了缺洞的牙。

    「老頭,我們要吃烤物。」

    昨日,惡狠狠說著「死老頭,少來招惹我們,井水不犯河水,各做各的生意!」的嗓,此刻笑吟吟地,算是打了招呼。

    耙情她是忘了,忘了兩攤的勢不兩立?

    「先來幾串蝦,我還要海鰱肉、烤魷,順便也烤只鱟。你想吃什麼?」她問向霸下。

    「魚肉丸子。」

    「追加兩串魚肉丸子唷!」無雙馬上朝烤鋪老頭喊,全然無視他正死瞪著她。

    她這位客人,他一點也不願招待,忍住想拿取葵帚,掃她出門的沖動,她身旁那位大人物,老頭子是識得的,尊貴的龍主之子,不好得罪。

    扁從龍子凝覷她的眼神,柔似水、暖似光,老頭子活了大半輩子,哪會瞧不出端倪?

    不甘不願地記下點菜,烤鋪老頭悶聲不吭,在堆滿石火礦的長爐前,俐落烤起串物。

    等待上菜的時間,無雙瞅著他,瞧了好久,或許只有一會兒,但她覺得好久。

    好久……未見他了,再相見,竟是無法挪開眼了。

    「你慕名來吃粥,沒料到……賣粥的,是我們吧?」

    若事先知道,應該不原意來吧。

    「我知道是你們在賣粥,小九提到了,是驚蟄告訴他的。」

    「驚蟄叔來買粥時,我也嚇到了。」

    他那樣的人,提著一碗粥,著實不搭軋。

    總覺得,提顆腦袋才吻合些。

    「你們的粥物,賣出了名號,驚蟄不會錯過,專程替小九帶上一碗。」

    「所以,你明知是我們的粥,你還是來了……我以為,你不想再看見我,與我有關的所有事,你都避之唯恐不及。」糟糕,有點開心,一股酸澀沖入鼻腔,刺刺的……

    她揉揉鼻,強壓下那股想哭的酸意。

    「我沒有不想再見你,你誤會了,而我,也誤會了,才留在海仙洞,不敢回來。」

    「你……誤會了?誤會什麼?」

    「我以為,你不會在我身上浪費時間。」

    「呀?這怎麼說?」

    「我能給你的,不過仙果而已,如今你毒既解,便不需要了,不用再對我好、再討好我,或是假意喜愛我。」

    而他,害怕這樣的事實。

    害怕著,她對他,不屑一顧。

    「原來,你是這樣看我的……」無雙皺起了眉,胸口好痛,他的話那麼淡,卻那麼狠。

    她掄起了拳,絞緊了膝上的褲料,故意露出笑。

    「沒錯,我對你好,是有目的的,我追求你,也是有目的,我就是想利用你,因為你可以幫我拿到仙果,只有你能開那個門,其他人都沒有辦法。」

    她一邊笑,一邊低聲吼,嗓音中听不見半絲得意。

    有的,只是無能為力,只有虛張聲勢。

    「圖江城養出來的人,哪一個不是這樣?!心機深、城府重,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我學習到的、接觸到的、體悟到的,全是這樣!我一點都不覺得自己哪兒錯了!」

    對,圖江城長大的「無雙」,不覺得!

    傷害人,何錯之有?

    她不傷人,人亦傷她,她何必乖乖待宰?再弱小,誰同情?誰憐憫?

    求救,不如自救?

    可是外城生活的「無雙」,覺得錯了——

    徹徹底底的,錯了。

    世上有一種人,明知她自私,明知……她很壞,卻不顧安危,弄傷他自己,也要為了她完成心願。

    有一種人……他不衡量利益,也不求她回報,得不到半點好處,在那當下,連喪名都是可能的。

    傷害這種人,她覺得痛,由心之深處,扎扎實實地疼著。

    她卻仍倔氣地說︰「我想活著!我想治好雙腿!我想像以往能跑能跳,不要做一輩子廢人!我不替自己打算,還有誰能幫我?!我不這麼做的話,我——」

    手臂上,疊上了另一只大掌,暖暖的覆蓋著。

    「我知道。」他說。

    口吻那股的沉穩,具有安撫力,他沒有看向她,目光落于兩人交疊的雙手上,淡淡地含著笑。

    她的激動,瞬間冷靜下來。

    她不是想說那樣的氣話,雖然句句屬實,但要將那份丑惡說出口,需要多大的勇氣——

    不,丑惡心思要說出來,並非最困難的,真正難以啟齒的,是認錯。

    無雙追尋他的眸光,眼神來到疊掌間,凝凝望著著,他在上,她在下,他掌心的重量、掌間的溫度,卻讓梗喉的話語,變得容易出口。

    「……我的做法好過分,我是個混蛋,一想到我利用你,我就好想吐,我怎麼會做這樣的事?!我怎麼可以傷害你……」

    「別想那麼多,事情過去了。」霸下略略攏掌,輕捏的力道,要她別自責。

    「霸下,我、我雖然利用你,但是我對你的追求、對你的示好,沒有半件是……」

    「喏!蝦!烤魷!魚肉丸子!」

    幾碟烤物,重重地摔上他們的桌面,打斷無雙的話。

    烤鋪老頭臉很臭,半抹笑容也不賞,丟完烤物,又回長爐旁去忙了。

    「趁熱吃吧。」霸下挑了最大最肥的蝦,放到她盤中。

    「……假的。」她先是看著兩人的手,小小聲地說,緩慢再抬頭,音量未加大,眼神卻篤定地覷向他,又道︰「全都不是假的。」

    他明白,她是將被打斷的那句話說完。

    我雖然利用你,但我對你的追求、對你的示好、沒有半件是假的。

    全都不是假的。

    他沒有走,留了下來,看她教魚娃兒們打拳。

    小小場地,只是處清空的角落,稱不上正統習武場,一旁還推了貨袋、推車,諸如此類的雜物。

    魚娃兒們正在扎馬步,扎得滿嘴怨言,他們只想快快進階,開始對打,這種基礎功夫,又累,又耗勁,又無趣。

    「別偷懶,誰動一下,就再多蹲半個時辰!」無雙手上一根小藤枝,甩呀甩的,發出了咻咻的聲響,凜冽帶勁。

    才說完,馬上有人腿兒一軟,跌坐在地。

    「臭大蝦!你害死我們了啦!」周遭小童們,爆出一陣撻伐。

    「我腳好酸嘛……」大蝦無辜道。

    「還在閑聊?!快起來!」小藤枝沒抽向大蝦,只故意在他腳邊沙地上,留下一道鞭痕。

    無雙是嚴師,收了錢、授了課,可不是玩玩而已。

    武場外圍,坐了好些看熱鬧的小妹,有的對學武沒天分,有的是家人不許,沒繳錢上課,無雙也不阻止他們旁觀,由著他們看,想偷學,請自便。

    其中幾只好奇盯著霸下看,在一大群小毛娃中,他這個大男人顯得太突兀。

    「你也是來拜無雙為師的嗎?」一只小手扯扯他的衣角,他低首,看見圓滾滾的臉蛋,正沖著他笑。

    小小娃兒,有眼不識龍子。

    「不是。」霸下回以淺笑,搖首。

    「那你是找無雙打架的嗎?」另一只小手扯著他左邊的衣角,方才看見的圓潤面容,這回跑到了左邊。

    原來是雙生子,一右一左,一模一樣的長相。

    「我是紅鱗,是哥哥。」

    「我是綠鱗,是哥哥。」

    兩人異口同聲。

    「我們的鱗色不同,很好分辨的!」

    這倒為難他了。綠與紅,在他看來,根本沒有差異,全是灰鱗。

    方才哪一只說是他說紅鱗?是左邊那只嗎?算了,不深究。

    「我是藍鱗,我才是哥哥!」

    「我是橙鱗——」

    「我是黃鱗——」

    包多的聲音紛紛冒出,一數,足足七張無法辨別的容貌,湊在他面前。

    不只是雙生子……而是七胞胎。

    「這麼多顏色,誰記得住呀?用數字比較快些,簡單明了!」無雙突然靠過來,手里不知何時多了根烏漆漆的墨黑石條。

    墨黑石條在她手上一旋,電光火石間,七只魚娃只覺得額心被踫了踫——

    她揮毫如揮袖,不帶半絲遲滯,一二三四五六七,每個數字,蒼勁有力地寫在七兄弟臉上。

    無雙拋開墨黑石條,也拋下一句︰「你按照彩虹顏色去記,紅一橙二黃三……以此類推。」說完,來去如風,又回去盯小家伙們蹲馬步了。

    這墨黑石條遇水不溶,字跡清楚,一年半載內想洗掉,沒這麼容易!

    七只魚娃哇哇叫,個個都不滿,有人嚷著自己才是排行第一,有人嫌臉上寫字太丑……

    霸下微笑,心知這是她的體貼。

    體貼她的眼疾,他的無法辨色。

    現在七只小娃,倒真好辨認。

    臉上寫了「四」的娃兒,是綠鱗,他對排行不那麼要緊,反正七人之中,撈了個第四,他也沒吃大虧,嚷嚷了幾聲,便也作罷,骨碌碌的大眼,瞟見無雙返來,這回添了杯新茶,遞給霸下,沒多說什麼,再折回場中。

    「你是無雙的愛人哦?」童言童語,問得一針見血,毫不懂迂回,沒大人們那套婉轉。

    綠鱗的聲音響亮,一出口,便止住所有嘖嘈雜,一時之間,全靜下來了。

    「無雙從不給男人好臉色的。」綠鱗又說。更不可能替誰倒茶添水。

    無雙站遠遠的,聞言,也忍不住豎直耳朵,想听他的回答。

    「不是。」霸下淺淺的笑。

她心一沉,難掩失落,但,她又何須意外?他若真點頭說「是」,她才該大吃一驚,以為自己犯傻了、發夢了。

    就連先前在烤鋪里,他听見她說︰我對你的追求、對你的示好,沒有半件是假的。

    他沒有多余反應,只是輕聲回她︰先吃吧,我替你剝蝦殼。

    蝦殼她可以自己剝,她情願他啥事也甭忙,只要回答她就好。

    可暗地里又怕他的答案,不是她想听見的那一個。

    被了吧你,無雙,在你利用過他、傷害過他之後,你還奢望他能寬宏大量,與你當做不曾發生過芥蒂?

    溫潤似玉的嗓,帶有春風般的暖笑,眉目俱柔,說完了「不是」後,不疾不徐地喝了口茶,才補上︰「我還沒能開始追求她,不知道該用什麼方式,才能博取女子芳心。」

    「你可以學鰉公子,天天上門吃粥,也能學鰲大叔,日日來買藻籃呀!」小魚娃見識寬廣,每回都瞧見鰉公子和鰲大叔的殷勤,現學現賣,說得像自己經驗豐富。

    「那是追求金鱺姊姊、銀鱺姊姊的做法,你是叫他天天來讓無揍的嗎?」額上寫個「六」的魚娃啐他。

    「無雙凶巴巴,你送花送草,她才不看在眼里,不然大鰻他二叔,就不會被無雙給摔了出去!」「三」魚娃鼓動著魚腮道。

    「送吃的也沒用,懶蟹他伯伯,不就是另一個教訓?」「五」魚娃也插上嘴。

    「對,沒人追得上無雙,幾條命都不夠死!」「六」魚娃堅定地說。

    「無雙根本不算是女人!她比雄性還凶猛——」

    幾個魚娃口中的「無雙」,凶悍無比,不懂風花雪月,沒有女子嬌態,更不像那種嬌滴滴的水娃兒,惹人憐愛,要人保護——

    酸貶她的話還沒說完,那個「根本不算是女人」的無雙,已經用最快的速度,奔馳過來!

    七只魚娃連心想「死定了」的功夫都沒有,眼看就要被無雙痛扁……

    他們只只閉眼,等待拳雨落下。

    等呀等,皮不疼,肉不痛,連掌風也沒掃來,「一」魚娃悄悄地睜開了眼,偷偷瞄著。

    無雙人是站在他身旁沒錯,可是手與腳……很忙,忙得沒空招呼七只魚娃。

    她的手,正環抱在霸下的勁後,像兩條藤蔓,牢牢地交纏著他。

    因他坐著,她也跳坐在他腿上,腿兒雖沒繞上他的腰,但是懸掛在兩旁,亦是無力逞凶。

    她緊緊抱住他,埋首于他的肩膀,深嗅著他的氣息。

    仿佛失而復得一件最珍視之物,任憑誰說誰看、誰又在指指點點,也不願意松開半寸。

    我還沒能開始追求她,不知道該用什麼方式,才能博取女子芳心。

    他這麼說,她又驚,又喜,又激動。

    她還以為,他再也不願原諒她了……

    豈料,他還肯喜歡她,還想……追求她?

    「不是說還沒追求嗎?她已經撲上去了耶。」

    「這股急呼勁,是有多饑渴?」

    無雙才不理,不听那些閑言,大孩子們的戲謔、小娃兒們的笑語,一點都不重要,她只管自己的心。

    雀躍、喜躁、幾欲欣狂的心。

    「你,這是答應了嗎?」霸下失笑,她的反應出乎他意料,卻也無法視以玩笑。

    她的呼吸急促、炙燙,就在他頸間熱著。

    方才她飛奔過來,那眼,淚汪汪的,還烙印在心,他無法調侃那樣的她。

    貼在肩上的螓首,很用力、很用力地點動,生怕遲了些,他便會反悔,一切不作數了。

    「我什麼都還沒說。」他的唇,與他的耳殼相距不到半寸。

    她在他胸前抬頭,雙眼雖紅,有兔眸般的柔亮,卻又堅決如鷹,柔與剛,矛盾,但毫不突兀。

    無雙揚著聲,一點也不嬌怯,甚至還有些惡霸︰「你說了!你說,你還沒能開始追求我,不知道該用什麼方式!這里證人一大群,你不可以收回去!」

    周邊十幾二十位,有大有小,有懵懂的,有懂事的,個個瞠目結舌,把眼前情況,瞧了個仔仔細細。

    她壯了膽,什麼也不顧,先說先贏似地道︰「我答應了!我答應你的追求,就這麼說定了!誰都不許反悔!」

    言畢,才看見他的眼正緊瞅她,她被倒映在那片幽綠色、微微斂彎的眸光中,身影微醺,臉紅得……像醉了。

    「也不害臊。」霸下將她按回肩上,輕撫她一頭短發,暖的氣息,帶著笑意,吁拂在她耳鬢︰「相較之下,上回我被追求還矜持多了。」

    她現在害臊,也嫌晚了。

    從飛奔,到躍上他的腿,再到死命抱緊他,這一切,很快便會傳遍大街小巷——由那些魚孩子口中——她的猴急樣,絕對會淪為左鄰右舍,接下來數日的笑柄。

    見她不語,他出聲緩頰,感覺貼在他肩上的那張臉蛋,熱得像要燒起來一樣。

    「一人追一次,也算公平。」

    「你才沒我答應得這麼快……」無雙咕噥,倒可听見埋怨了。

    「再有下回,我一定嗯……比照辦理,仿效你跑著跳過來。」

    這男人,還笑話她!

    「沒有下一回,這是最後一回!」若烏鴉嘴靈驗,豈不代表著再一次的分離?她不要!

    這一回,她希望便是天長地久了。

    「男女授受不親,羞羞臉……羞羞臉……」有魚娃兒開始編起見兒,繞在不遠處,連噓邊笑。

    「少嗦!去扎馬步!」

    嚴師口吻又出現了,只是自個兒就坐在男人腿上,軟得像根菟蕬,耳又紅得快滴血,著實沒有威嚴。

    隨他們去笑吧!她抱得正舒服,才不想下來哩!

    再下來的日子,用「只羨鴛鴦不羨仙」一句話開容,最是貼切。

    攤子同樣忙,碗同樣洗不完,學武的毛孩子們,同樣不尊師重道、同樣想著偷襲她、同樣「無雙無雙」地嚷嚷沒停……

    可是,霸下同樣時常來見她。

    那也是她最期待的時刻。

    有時,與她坐在大槽邊,準備替她洗碗,被她撥開手,不讓他沾沫。

    有時,看她教孩子打拳,替她抹去額上的汗。

    有時,與她漫步長街,他沒主動牽她的手,無妨,由她來,一旦成為了習慣,掌心里缺了她的存在,反倒令他感到空虛,本能追尋。

    幾次之後,首先握了過來的人,變成了是霸下。

    有時,兩人哪也不去,隨便挑了順眼的海岩,自備零嘴,一壺茶沫水,就能在海岩上消磨一整日,還抱怨時光飛逝,過得太快了些。

    她連鴛鴦也不羨,只愛自己。

    霸下幾日沒來,少了點干勁,不過,教導功夫的基礎,仍是不馬虎,倒是與大孩子的拆招,氣力扎實許多。

    在他們被「指導」得渾身酸痛後,唯一祈禱的,就是霸下快快出現,快快把這怨女帶走……

    祈禱久了,總會有效的,瞧,霸下頎長的身影,不正遠遠走了過來嗎?

    他甫站定,已經接觸到許多感激的眼神。

    「今日練得格外勤呀?」

    「額外教導,不多收費的。」無雙臉不紅氣不喘——拆招時沒有,見霸下來,雙腮倒粉嫩了起來。她隨口往身後拋下一句︰「先練到這兒,筋骨還動不夠的,兩兩再打,練足的,就回家去了。」

    擺明著趕人了。

    大孩子們剛被「打」得還不夠嗎?誰還想再練呀?一听無雙說完,他們一哄而散,沒人敢多逗留。

    礙眼旁人一走,她與他的手便纏握在一塊兒。

    「下次我陪你去守海仙洞。」才不用分開這麼多日。

    「銀鱺會準嗎?碗不用洗了?」霸下只是笑,淡淡回問。

    呃,當然不會準,碗更是不能不行……這是她當初自己拍胸脯,硬要擔下的工作。

    還以為自己不是膩人的女子,沒料到真正遇到了,她還是……忍不住想狠狠唾棄自己。

    不行,在他面前,她要堅強自立,不想他嫌她煩。

    以前在圖江城見多了,女人爭著男人寵愛,又黏又纏,撒嬌,賣俏,無所不用其極,她嗤之以鼻,結果自己也快變成那種人了……

    「看來,留張畫像給你,見圖如見人,才好解你相思。」他不只是口頭調侃,連家伙都帶來了。

    木匣打開,里頭有筆有墨,數張不韌草紙仔細卷著。

    「你懂丹青?」她訝異地問,一時脫口而出︰「你的眼楮……」

    「我曾想成為『景繪師』,不過事與願違,上不了色彩,無法繪景,但畫畫人像不成問題。」他取出文房四寶,將不韌草紙攤平,遞給她石硯,意思很明顯︰磨墨吧。

    景繪師,專司繪制海景,揮畫于紙,成形于實。

    便闊大海中,渾然天成的絕致,皆是出自景繪師之手,一石一岩,貌似由自天然,卻鮮少人知那是景繪師的術成。

    霸下取故蘸了些墨,筆尖勾勒一弧柔軟,筆觸稍重,下顎的堅毅躍毅呈現,再微挑,手勁轉輕,繪玉潤的鬢邊……

    是她的臉龐。

    「不是要畫張繪像,留給我解相思?怎麼畫了我?我要瞧自己還不簡單?」找面鏡子照照不就得了,還瞧不膩嗎?

    「這一張是我要留的。」他頭也不抬,專注于紙上。不用喚她乖乖坐定,僵著不動由他畫,他下筆流暢,仿佛對所畫之像已熟稔千百回。

    嘿,原來想整日纏黏在一塊兒的,不單是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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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10-5 08:55:08 |只看該作者
第11章

無雙看著他畫,只以濃淺的墨色,表現繪像輪廓,光與影,交織,融合。

    雖是黑灰色彩,模樣及神韻都捉足了九分,「她」正在繪紙之上,抬眸一笑。

    「沒想到你是真的會畫耶……」不是隨口說說——她這是贊美,便是贊嘆。

    「你以為我隨便糊弄嗎?」對她的質疑,霸下未曾動怒,還因自己被看扁,而面露了抹笑。

    無雙還當真點頭,毫不遮掩︰「要是你能辨色,就能畫得更傳神了……」

    她替他惋惜。

    他倒沒應什麼,仍是噙笑,淡淡的。

    「你的眼……是天生的嗎?」她盯著那對漂亮的碧眸,綠得那般美,像翠玉,若不說誰會知道,落入那片綠波之中,竟是黯淡的灰彩?

    多希望,他也能「看見」她。

    看見她與他相聚時,臉上蕩漾的光彩,喜悅,不是暗色的灰,而是鮮嫩的粉。

    霸下暈染了墨色,極淺的灰擴散在繪像的眼尾,將笑弧勾引而出。

    「我不是一出生便無法辨色,只是那段時日已經太久,久到我忘卻了某些色彩,但隱約記得,天與海的藍,草與葉的綠……」聲音越說越是淺淡,畢竟,真的還記下的,確實不多了。

    「你是發生什麼事,才會弄壞了眼?」她很想知道。

    他唇邊的笑淡淡抿去︰「為了個娃兒而傷。」

    「娃兒?」她眨眸,面露不解。

    「過去許久的事了。」

    「說來听听呀!」也許還有方法能治療他的眼。

    「也不是多光彩的事,被個稚嫩娃兒耍弄,飲下來路不明的茶水,結果賠上了眼,這種事,不提也罷。」他三言兩語,道了始末。

    「來路不明的茶水,你也敢喝?!」無雙訝異到不行,忍不住數落︰「沒在圖江城生活過的人,就是太安逸了,半點防人之心也無,換成是我,就算是我親姊妹端上來的茶,我還不敢灌進嘴里!」

    親姊妹或許無心,旁人只消有意,要在茶里動手腳,是件多容易的事!

    誰沒防心,誰死得最快!

    「確實沒多有想,也不曾提防,一個如此年幼的丫頭,笑容天真無邪,竟也有那般骯髒的心思。」而他,當時亦年輕,思慮未周。

    「再單純干淨的孩子,見多了大人的丑事,也會給染成黑的。」她哼道,口吻像極了在說她自己。

    語畢,她不忘訓他一頓,要他聰明些,別傻傻地信任陌生人,仿佛一個嘮叨的娘,正在數落兒子那般。

    「也許,她是迫不得已。」他听她教訓,乖乖不頂嘴,末了只回了這句,她則一臉不苟同。

    「是哪個地方的壞東西?!做出這等劣行?!無怨無仇的,端杯毒茶害人?!你說!你在哪兒遇到的?」她代他氣憤,嘴兒嘟天高。

    她要問出人事時地物,弄清是哪來的小混賬,用了哪種髒玩意兒!有了眉目,才好替霸下尋找可能的治愈方法。

    「圖江城。」他說,筆尖離了紙,暫擱一旁,本無他意,望了她一眼,卻瞧見她滿臉的錯愕。

    他話尚未言畢,當她是听聞自家城名過于意外,略頓,再道︰「那日,我奉父王之命,前往圖江城,祝賀圖江龍王的添女之喜。」

    添女?……是她出世那時嗎?

    她還有一姊一妹,又或者是哪一個?

    「你去圖江城之前,沒听過圖江的傳言嗎?那了那兒,最好啥都別吃、啥都別喝,自備食物,才是聰明。」她又不自禁地「訓」他。

    她表情嘲諷,又有一絲悲哀,提及自小長大的地方,竟只有貶,而無褒。

    「圖江城……這麼可怕嗎?」

    無雙睨他,雙唇微抿︰「你不是去送個禮,眼楮就給弄壞了嗎?」自己便是活生生實倒,又何必問她?

    霸下無言,靜了半晌,才听她再說︰「不知是地氣……或是圖江那兒有啥勞什子詛咒,住進里頭的人,都像患了失心瘋,雙眼全被『利益』、『貪欲』所蒙蔽,個個喪心病狂,心狠手辣……」

    瞧,連個小嫩娃都會遞毒傷人,不是圖江城有病,還能是什麼?

    無雙本還想說些圖江城的不是,眼光卻瞄入繪像,方才泰半心思落在霸下身上,瞧得並不專注,此刻她才算真正瞧進了心。

    那是她,但較為年輕的她,他將她畫小了,年歲減去了三四歲的模樣,嬌稚許多。

    被畫得年輕,女孩子總是開心,要好過畫老了吧。

    然而,她想的,卻不是這些。

    年輕些的自己,嬌稚點的自己,兒時的自己……

    隱隱約約有些什麼,在腦海間浮了出來,又迅速沉了下去……

    無雙努力捕捉,好似看見了片段。

    是一名少年,一名憑欄而坐的少年……

    包多的景象,在她抓住少年回首的那一幕時,一瞬,猶若洶漲的潮,漫涌而來……

    在海夜里,少年長發飄逸,衣袖如雲,在海中,如清風吹拂。

    他獨坐亭邊,因些許酒意,面腮微紅,神情淡淡的,目光放得好遠。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兒了?

    她不甚記得了,只知道,那一天,她又被兩名奴僕欺負,前頭在大肆慶祝,筵席連著三五天不止,她卻連碗冷粟米都沒得吃,只因她的娘親,在爭寵奪愛中,慘敗了下來。

    她雖年幼,也懂旁人臉色,以及她們不友善的態度。

    「你們為何要這樣欺負我?」她問得直白,用孩子的單純去討個說法。

    兩名奴僕笑不掩口,交換了眼神,壯些的那個開口回答她,口氣惡意︰「誰教你一副好欺負的模樣!」擺明了錯不在她們,而是她太弱。

    她弱小,就活該被欺嗎?

    顯然地,在較江城,這個答案只有一個……是。

    兩名奴僕氣焰囂張,討好其他主子去,沒空搭理她這不成氣候、娘親又不得寵有毛孩子。

    尋不出好外的主子,壓根甭費神攀附。

    她好氣,可人小,又無力,只能跺腳,折回娘親的院落。

    在那兒,同樣上演著欺陵——圖江城里層出不窮的戲碼。

    兩名奴僕的角色,換成了三娘,而苦主,則是她的娘親。

    她不懂,三娘所吃所用、所獲得的東西,勝過她娘親千萬,娘親除了掛有「二側妃」之名,又有哪樣勝過三娘?非得這般日日侵門踏戶,拿她娘樣出氣?

    「這匹彩綃了只殘足的龍,是怎地?觸妹妹楣頭,譏諷妹妹便是此龍,同樣缺手斷腳?還是……二姊這是惡咒龍爺?」三娘挑了眉,黛青細繪的眉峰微微高揚,將她眼底的冰凜,表達得漂流盡致。

    彩綃上的繡龍飛騰著,身子半側,一邊龍爪握珠,另一邊爪子因而省略未繡,竟也能如此曲解?

    她這小娃瞧來,那龍繡得多好,活靈活現,似要由綃上奔出,很是美麗。

    「妹妹別誤會,我、我沒這意思……要不,我趕緊將爪子補繡妥當,妹妹不生氣……」

    永遠唯唯諾諾的娘,總是求和,委屈自己放低身段。

    可有些人見你示弱,非但不可憐,更欲將你吞吃入腹,啃個尸骨無存。

    「這可不行!鰻兒,將綃料收好,這事太大,妹妹不敢作主,還是交由龍爺來評斷……」三娘不肯輕放,緊咬不放。

    本是小事,被三娘一鬧,再加上其他妻妾在旁扇風點火,絕對以大事收場!

    上回被杖斃的小姨妾,不過在練字之際,寫了句「龍潛深潭欲待飛」,就被硬指她暗喻龍爺鴻志不展。

    寫了什麼、繡了什麼,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其他旁人如何解讀。

    「算我求妹妹了……別鬧到龍爺那兒去,我是無心的……」娘親似乎明白,事兒鬧開,自己的死期亦不遠。

    三娘坐下,縴手托腮,指上的真珠戒指大如鴿蛋,耀著珠輝,她作勢瞧著首飾,眉眼都在笑,姣好的芙顏間,一片洋洋得意。

    她故意安靜好半晌,才肯啟唇回︰「不鬧上去也不是不行,就看姊姊……怎麼做?」桃花眼瞟來,連她這小娃兒,都能看清那眸里的惡意。

    娘親面露惶恐,提心吊膽,大氣也不敢喘一聲,用怯怯的眼神,等待三娘接續。

    又是一陣的死寂,賣足關子的三娘,終于再開金口︰「姊姊替我織繡了這麼樣的玩意兒,若妹妹不察,穿上了身,豈不被姊姊所害,變成是妹妹對龍爺大不敬,惹人笑話不說,萬一龍爺降罪下來,妹妹這條性命,就枉送在姊姊手里……」三娘說著,還作勢輕拭眼角,分明無淚,仍作冤屈。

    「我向妹妹賠不是……」

    三娘似乎滿意這回答,眼也不拭了,唇也不咬了,又恢復那稱心模樣。

    「這『不是』,當然該賠,妹妹討姊姊奉杯茶,不過分吧?」

    「不過分,不過分,該做的。」娘親以為小事化了,用一杯茶、一句歉,便得以排解,不由得面露欣喜,忙不迭斟滿茶沫,恭敬地呈上。

    三娘笑了笑,不唆,悠哉地啜了茶沫,輕輕將茶杯擱回桌上。

    「姊姊的茶,妹妹可是喝的,未免旁人說妹妹不懂規矩,妹妹也還姊姊一杯,姊姊若是不喝,便是不賞妹妹這臉,鰻兒。」她喚了身後婢女,老早攢在鰻兒懷里的石壺,此時才放上桌。

    原來,早另有用意,迂回了許久,尾巴才露了出來。

    三娘輕挽衣袖,慢條斯理打開石壺,壺內飄出異香,像茶,也像花,味道甚好,清新芬芳。

    斟入杯內,茶色嫩江青,在杯中蕩漾。

    可在場眾人皆知,這杯茶,絕不單純。

    娘親蹙起眉,卻又不敢太明顯,臉上的笑已經僵了。

    「來,趁熱喝。」三娘目光烔烔,堆滿笑,但掩蓋不住獰狠。

    「這……」

    看見娘親遲疑,也看見了三娘的不懷好意,她雖不知杯里頭盛裝何物,卻隱約明白,那不是能喝的東西。

    骯髒之人,能端出多干淨的水?

    她沒多想,假裝匆忙進屋,一個踉蹌撞上桌子,將桌面那杯香茗撞灑了出去。

    茶翻了,沒得喝,娘親就不用煩惱了,嘿嘿。

    「無雙!」娘親驚呼,嚇得不知所措。

    她正得意自己的小聰明,解了娘親的苦惱,還以為會看到三娘的惱火,也做好臀兒挨疼的打算——三娘有了動作,揚起手,即將落下……

    「你這孩子,也不端莊些,毛毛躁躁的,出去丟了龍爺的臉不說,人家還道咱們圖江城沒個規矩呢!」三娘語中帶刺,舉抬著的手,沒用來打人,倒是扶正了茶杯。

    她瞧著三娘的臉,不帶半分怒氣,甚至緩緩地揚起了笑,那使得她一頭霧水,明明被弄翻的茶,壞了好事,三娘怎麼不發火,不大肆喧鬧一番?

    下意識地,她望向那杯茶……

    那杯,握在三娘手里的茶……

    傾倒在桌面的茶湯不泓如鏡,本有半張桌子寬,慢慢變小,卻不是被桌上的布料所吮去,它,流回了杯中,像富有生命那樣,挪動著,一滴不漏!

    「想耍手段,你還太嫩!」三娘嗤笑,高傲且不屑,冷冷睨她。

    「茶……」她確實嫩,被眼前看見的景象,怔得說不出第二個字。

    「這杯茶,倒不掉,只能喝,你們大可試試……若不嫌白費功夫的話,呵呵呵。」三娘仿佛看穿她們的心思,語帶嘲諷,「瞧你們那臉色,好似我準備毒死誰?太多心了,這杯茶,喝不死人,只不過……」

    她掩嘴一笑,不說破,更教人瞎猜。

    三娘似乎看跑了她們的恐懼,饜滿了才甘願離開,這處冷院,她也沒想久待,目的已達到,求她多留一刻,她還不願哩!

    「何時喝完,拿空杯來換缺爪龍繡,但別讓妹妹久等,妹妙哉是個沒耐性的,怕夜里伺候龍爺時,一不小心將這繡物的事,說給龍爺听……到時,怕不是一杯茶了事,而是賜死的毒酒。」三娘如此說,已屬威恫,帶著勝利微笑,款擺離去。

    「我不信這茶倒不掉!」她抓起杯子,將怪異茶水傾倒于地。

    它,仍是流回來了。

    像條詭蛇,由地瓦蜿蜒曲線,仿佛與杯子系有無形之繩,無論它被倒向何處,它總會尋找那杯,再逕自回到杯內。

    「夫人,三無人並未指名由誰來喝茶,不如讓老奴喝!」說話之人,是娘親帶來的鮫人鯤婆,已服侍娘親數十年,忠火耿耿。

    「不!鯤婆,這茶究竟是什麼,我們都還不清楚,若冒然喝下,萬一……」

    「三夫人的意思很明顯,這茶不會要命,只是想為難您,老奴斗膽猜測,應該是添了髒東西,腹痛幾日便罷……」鯤婆想安了主子的心。

    「你已有年紀,身子怎能挨得住?!……若只是腹痛而已,那麼我來喝,順遂了她的心意,她會更樂見!」

    「夫人前些日子還痛著,才剛好,不能再傷,您別與老奴爭——」

    「你與無雙是我僅存的親人,是我連累你們,絕不對再讓你們受苦!」娘親淚眼汪汪,心疼地道。

兩個大人激烈相爭,都搶著要喝茶,都不願讓對方受累……她在旁瞧著,心里氣呼呼想︰

    為何非要由她們來喝不可?

    為何她們三人之中,非得有一個得受腹痛之苦?

    旁人欺負她們,她們只能乖乖忍下嗎?

    既然她們弱勢,便可以欺負,那麼,比她們更無權無力的,是不是她們也能欺負呢?

    腦子里轉了好多的聲音,有氣憤,有不滿,更有委屈。

    她小臉氣鼓,像只發怒的豚魚,沒再細思,拿了茶杯往外沖。

    「無雙?!你要去哪?」

    「小姐——」

    娘親與鯤婆的叫嚷,緊追在後,也停不住她的步伐,她一路奔跑,手里的茶水就算灑了出來,亦會自己回到杯內,無須她小心翼翼。

    「別人來害我們,我們也去害別人,反正在這城里,每個人不都是這樣?!」她喃喃自語,心中已有好些人名浮上,水靈、水彩、玉鰱,鱖婆、勇鮀……全是平日里欺陵過她們的惡僕……

    實際上,她最想端去的,是她爹親!若不是他,又怎會有這般多的姨娘側妃,得寵了,便囂張坐大,隨意傷害別人?!

    要喝,就拿去給那些人喝!

    偏偏在城里生存久了,那些惡僕早非天真單純的蠢蛋,一個老遭他們惡待的小主子,突然端來一杯茶,說要讓他們解渴,再笨,也不會真以為是天上掉下來的好福分。

    她有心眼,他們便沒有嗎?

    相較下,她還青嫩太多了,畢竟不過是稚齡娃兒。

    踫了幾回軟釘子,或是直接惡聲狠拒,她手上那杯茶,仍是好端端的,沒能送出去,她對自己的無用更加生氣了。

    要不……自己喝了吧,這樣一來,娘親和鯤婆就甭爭了。

    可是,她不想肚子痛,也不想娘親或鯤婆肚子痛……

    她瞪向那杯茶水,妄想著,可以用眼楮將它瞪得消失不見,可惜,她的雙眼發了直,又酸又澀,它仍在杯中,哪兒也沒去。

    無計可施間,她看見了一個男人。

    年輕,且面生的男人。

    他坐在海亭間,眼輕閉,似乎睡著了,那方的海潮,流拂得異常緩慢,像一輕暖風,他的長發束了一些,也散了一些,腦後發絲揚起,好柔軟的模樣,飄在他淺紅的臉頰邊。

    原來,他沒有閉起眼,只是微微斂著,察覺到她的目光,立即有所反應,側著首望向她。

    當時,那張年輕的面容,她藏進記憶深處,對于自己接下來所做的污穢事,不肯再多想,長年過去,她逐漸忘了——

    忘了她舉步,朝他走去。

    忘了她心底,說服著自己,就是他了,讓他喝吧,反正,我又不認識他,他喝了肚痛,我也不會心疼。

    誰教他……看起來,一副好欺負的樣子!

    忘了她站定在他面前,對他露出笑靨,抬手捧上了茶水。

    忘了她親眼看著,他將茶水飲盡……

    忘卻的那些,如今,全數回想起來——

    是她!

    那骯髒行事的壞家伙!

    是他!

    那在海夜間,靜亭之人,無辜遭她牽連的少年……

    是了……她做過那樣的事情,在年紀尚稚的歲月里。

    她沒見過這麼好騙的人,她不過一句︰「你喝酒了嗎?臉好紅……我這里有杯熱茶,喝下去……能舒服些。」

    他竟不懷疑她的用心、沒追問她的身分,暖聲道謝,便伸手接過。

    還夸了茶香。

    他,一定不是圖江城的人,她記得,她腦袋瓜里閃過這個念頭。

    因緊張,胸口怦怦劇跳,更因做了壞事,讓她額頭生汗,怕被他看出端倪,一等他喝完,她半字不多說,再沒逗留,取回見底的空杯,轉身便逃了。

    雙手緊緊收握,絞著茶杯,里頭沒了勢茗,正逐漸退溫,變得不再溫暖。

    她幾首是逃回了屋里,窩在牆角,恍惚看著空杯,不知下一步如何才好,直至鯤婆發現她,搖晃她的肩,讓她回神。

    「小姐,你怎躲在這兒?咦……杯子空了?你……你喝下了?」鯤婆擔憂地問,眼看便要去喚娘親過來。

    「不是我……不是我喝的……」她一逕地搖頭。

    「不是你,是誰?告訴鯤婆婆,你拿給誰喝?」

    「我不知道他是誰……」她開始覺得害怕,小小身子顫抖了起來,眼淚嗶地流了下來。

    想著的……全是那少年,滿地打滾的痛苦哀號。

    她怎麼可以傷害一個無關之人?

    那人還帶著微笑,向她致謝,眼神那麼柔,眼珠子的顏色,美得像茵,沒有半絲惡意……

    「鯤婆婆,給我藥……幫我把腹痛藥全拿來!我、我送去給他!他現在趕緊吃藥的話,或、或許,他就不會痛得厲害!鯤婆婆,快!快點!」她終于記起來她該要做什麼了。

    手還是抖著的,揪在鯤婆的布袖間,慌忙催促。

    鯤婆以最快速度,找了一匣子的藥,她抱進懷里,匆匆又跑去海亭。

    他已經不在了,海亭空蕩蕩的,誰也沒有……

    再下來數日,沒听說城里出了人命,她才慢慢安心,相信那人平安無無恙。

    直到今天,她終于知道,那杯茶,盛著怎生的陰謀詭計——

    三娘真狠,明知她娘親所專精的,便是配色針線,一旦無法辨色,等同于廢人,她不取娘親性命,卻要奪走比娘親更緊要之物……

    「無雙?」

    霸下喊了她數回,她只是緊瞅他,眼神怔呆,目光微微的驚恐,仿佛他臉上生出了什麼怪物。

    他喊她的名,她听見了,想應他,卻被涌回的記憶,束縛、捆綁、動彈不得。

    他的雙眼,是因她而壞的……

    這件事實,震懾了她。

    「你的神情有些嚇人。」他雙手捧住她的臉頰,要她專心于他。

    方才還氣呼呼地為他抱不平,現下卻安靜過頭了。

    「我覺得,有些冷……」一股寒意將她包圍,她很怕……被他知道了實情,那份恐懼化為冷顫,通膚透骨。

    他也沒認出是她嗎?那時匆匆一瞥,他對兒時的她並未上心吧。

    「冷?」霸下像听見了頗意外的詞兒,海中無寒暑,水的溫涼差異不會太大,不過,她既然開口,他也不懷疑,卸下身上鯨皮裘要為她添暖。

    無雙動作更快,不待他褪衣,便撲進他懷中,似取暖,又像撒嬌,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懼怕。

    她怕,會再失去這個懷抱。

    「真這麼冷?」被抱得好緊的他,出聲調侃,一方面卻拉攏鯨皮裘,將她密密裹住,以自己的體溫溫暖她。

    她身子很暖,但,心冷著。

    再多的自厭,也彌補不了現況,她眼下該要做的,不是懊惱著已經發生的過去……

    回不去那時,能補救的,只有現在。

    她不能任由他的眼,繼續灰蒙下去。

    無雙深吸口氣,環在他腰際的雙手,不再微顫,轉而充滿堅定,下了決心。

    「答應給我的繪像,你多畫幾張,喜怒哀樂,我全都要。」她在他懷里輕輕地說。

    「真真實實的人在身邊,不是比繪像更好?」

    「……我怕最後,留不住真真實實的人,有繪像在身邊,總好過沒有……」她說得好細聲,只是蠕著唇,將這些話藏在嘴里。

    「嗯?含糊地說些什麼?」他沒听得仔細。

    無雙慢慢抬頭,仰望他,她真喜歡他那對漂亮的碧眸,能被他所注視,何其幸福……

    幾乎被吸引了過去,她貼近他,以唇踫觸了他的。

    蜻蜓點水,再稍稍退開,覺得不饜足,又啄了一回,這次力道深了些。

    霸下非草木,做不到無動于衷。

    她的辰,嫩如花瓣,豐軟,甜美。

    沒有胭脂點綴的香味,只有屬于她干淨的氣息。

    她正欲退開,他緊隨而至,四唇短暫分開,又膠著在一塊兒,糾纏,舐吮,啜取顧此的溫暖,獨佔對方的回應。

    總是溫雅的男人,一反往常,吻得好重、好深,不滿足于輕嘗淺啄,越發激狂,貪索著她,她一步步退讓,只換來他一寸寸逼近,纏戲她的舌,訪盡著她口中每一處的綿軟。

    仿佛要將她吞下去……連呼吸都一並奪去,心跳受他掌控,完全失去自制。

    失去控制的,豈止是她?

    他,沒能置身事外。

    唇舌廝磨,濡沫相交,她嫩甜的唇輾吮在他嘴里,不可思議的軟,像一壇酒,飲了迷醉,飲了……教他兩鬢的鱗爭先浮現,一片翠青玉澤。

    她在他唇間淺吟,熱氣全竄襲到脖子以上,手與腳發著軟,而腦袋,因為那股火熱,沸騰得無法思考……

    若非時地不宜,這一吻,不會結束得如此之快,僅會是開端。

    兩額相抵,她的額溫好高,看來……是不泠了。

    她被吻紅了雙唇,眸光迷離,像煙嵐彌漫的湖水,臉上一片熱辣辣的火燙,快要燃燒起來。

    眯著眼,看見他的龍鱗,她忍不住掀唇,伸手輕刮。

    她亦是龍,知道哪幾外的鱗最不喜人踫,她偏刻意挑那幾年構撓,撓出他一眸子的火。

    還以為霸下是水,平平靜靜,鮮少生波,原來他這只龍子,也不是乖東西,也是會煮沸的。

    「……現在這般的你,也繪下來,我要。」充滿情欲的他,神色有些肅厲,眉宇間少掉溫各,多了獰俊,好罕見,她想留下紀念。

    「以後,你有機會日日瞧見。」他保證,低嗓比平時更沉,潛藏著壓抑,頰上的鱗尚未捺下,還有幾片若隱若現。

    听懂他的隱喻,她怎可能不酡顏、不耳赤?

    霸下喟嘆,手指撫過她的粉腮流連不去。

    「真想親眼看見你臉紅的模樣,一定很美……」此時看,不過是濃了點的灰,說不惋惜是騙人的。

    無雙听著,閉起眸,濃長的羽睫輕輕顫動。

    會的,會看見的。

    我不會讓你的世界,只有灰暗。

    我要你那雙眼,重見七彩斑斕。

    甜蜜偎外的時辰,總是飛快,霸下允她的繪像才畫了三張,他就被水鏡召了回城,說是城內出事,攸關九龍大,鏡里說不清楚,他只得向她苦笑,將她送回粥攤,便匆匆而歸。

    無雙目送他走,良久才低首看著手上繪像。

    紙間,兩人的面容栩栩如生,墨繪是他的強項,倒是色彩,何處染紅、何處添綠,則由她指點,畫了一半,他的部分已上了色,她還沒有。

    她仔細卷妥繪紙,小心收藏,特地找了個匣子裝著,寶貝至極。

    「也該要去辦正事了。」

    她眸光一凜,不拖延時間,轉身出房,遇上金鱺銀鱺,只淡淡說要出去,便牽了只小鯊,一躍而上,小鯊隨即馳上海空。

    她的目的地只有一個,本不願再踏上的——圖江城。

    為了霸下,她仍是回來了。

    解鈴還須系鈴人,那杯骯髒茶水,由誰手中端來,便去找誰問個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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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10-5 08:55:09 |只看該作者
第12章

未前去向她爹親請安,也不與任何人攀談,風塵僕僕歸來的無雙,臉上只有趕路未歇的疲意。

    眾人見她雙腿痊愈,行步穩健,皆顯驚訝,再見她行進方向,又是加倍錯愕——她直挺挺地走向了三側妃……不,是前側妃的偏僻小園子。

    二房與三房向來水火不容,從不交好,無雙一踏入城,卻往那方向去,豈不教人一頭霧水。

    無雙不理會閑言碎語,隨人去說,有幾名奴僕悄悄尾隨身後,也被她冷冷回眸,瞪了止步。

    小徑間海草叢生,灰色的岩階布上濃綠的藻,廊壁爬滿小螺,足見人煙罕至。

    曾受寵一時的三娘,爭了一輩子、斗了一輩子,最後也只換來一室冷清,以及數不清的孤寂日子。

    圖江龍王能專寵她,自然也會再專寵另一名更嬌、更媚、更年輕的受妾,鮮頭一過,以往承諾了什麼、獨賞了什麼……也都不算什麼了。

    無雙忽略園中的荒涼,未生半絲憐憫,三娘也是踩著別人的肩膀,步步往上爬,到達囂狂的地位,如今,被他人取而代之,只能怪她大意。

    坐在門檻的三娘,素裙簡髻,脂粉未施,蠟黃色的臉龐,當年風光艷彩已難再尋。

    本低頭喃語,狀似發呆的她,听見腳步聲,立刻警戒,扶著螺牆,身軀後縮,緊緊貼靠著牆,生所來者不善。

    「是誰?」

    直到無雙走得更近,她將眼迷得最細,才終于看清楚些。

    「是你……」三娘很意外,這些年,兩房早已不相往來,二側妃過世後,她忙著與新寵嬪姬相爭,哪有閑工夫去理睬無雙這小丫頭。

    三娘直了背反,強端出鎮定,不讓落魄削弱了她的氣焰。

    「……你是來笑我的慘狀嗎?」下顎挑高,不露出失勢的淒楚,

    「我沒這種閑情逸致。」無雙冷道。

    對于這女人,無雙曾恨過,咬牙切齒狠狠暗咒著的。

    見她失寵,屈居冷園,嘗過她娘親的遭遇,不僅寵愛不若從前,就連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她勞心勞力,想在圖江城坐大,鎮日神智緊繃不說,想著如何害人,防著不想被害,再健壯之人也會積出病來。

    包何況……這些年里,有沒有人在暗地里摻喂了毒物,又是另一回事。

    唯一能篤定的,是她的眼不好,腿也不太能行走,總是病殃殃的。

    無雙該要幸災樂禍,落井下石,然而,她一點也不想。

    離開圖江城,時日雖不長,再踏進家園,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整座圖江城,變得陌生。

    是她豁達了,心寬,于是眼界也寬了?

    還是,她已是局外之人,局內的相爭,她淡然以對?

    曾經高高在上,冷凜不可侵犯的三娘,如今看來,竟這般嬌小荏弱。

    「那麼,你來做什麼?」三娘仍一臉戒備,絲毫不松懈,在圖江城里,一時的懈怠,連命都可能賠上。

    她的戰戰兢兢,瞧進無雙眼中,只覺可悲。

    「你還記得,當年,你賞了我娘一杯茶水。」無雙不迂回,直道來意。

    「……」三娘先是一怔,費了好些時間回想。

    她做過太多事,對付過太多人,一時間沒能立即記起。

    「那杯茶,倒也倒不掉,只能喝下。」無雙提醒。

    三娘想起來了,露出一抹怪笑,喉間滾著的笑聲有些陰獰。

    「對,是有這麼回事……」

    「茶里摻了什麼?!」無雙沉聲問。

    三娘用一種詭異的眼神,瞅著無雙瞧,不答反問︰「那杯茶究竟是誰喝下了?我怎麼還瞧見你娘繼續織繡鮫綃?一定不是她喝的,那……就是你了?」

    「回答我!你在茶水里,摻了什麼髒東西?解藥呢?給我!」她沒空看三娘發瘋。

    三娘只是笑,垂下額際的發絲,被她噴笑的氣息所拂,不時飄動著。

    「沒有,什麼都沒摻……」說完,又是一陣笑,她歪著頭,打量無雙,好似無雙越惱,她便趙開懷,偏偏無雙一臉平靜,倒顯得她自討無趣。

    于是,她壓低了聲音,說悄悄話似的,又吐了些秘密︰「它,根本就不用摻,它本身……就是個髒東西。」

    無雙仍不殂,這類小手段她不擅長,自然也不熟悉。

    「本身就是髒東西?」

    「那茶……不是茶。聞起來很相似,看起來也一模一樣,誰會知道,它……不,它,可是萬分珍稀,得養上好久,才能使喚出來的寶貝,當初想拿你娘親當試驗,瞧瞧功效,結果,浪費了……」

    養?使喚?

    听起來……像活物才需要的字眼。

    再想起當年,傾倒的茶液,流回杯中的景象……若說是活物,也就不奇怪了!

    「到底是什麼?!」無雙揪住三娘的衣襟,怒問︰「為何喝下它,眼楮無法再看見色彩?!」

    三娘迎向她的凜瞪,她見多了彎彎噙笑時,卻同時陰冷的眸光,盯著你笑,也盯著你,像要交你千甩萬剮一樣,但無雙沒有,她眼中毫無殺意,有的,只是焦急、慌張。

    有多久沒見過——這般干淨的眼楮?

    心里所想所思,全由雙眼泄漏了出來。

    她看著無雙的眼,許是累了,許是再也爭不了什麼,不知怎地,她沒有再瞞的心思,直言回她︰「因為,擋住了呀。」

    「擋住了?」無雙攏眉。

    「那蟲兒擋在眼前,遮了光,透過蟲身看去,當然就是一片的灰——」三娘據實回答。

    並非她變得慈愛、變得良善,變得不忍再欺負人,而是倦、是疲累,換成以前,她會死不承認,更反過來咬無雙誣陷。

    如今的她,身與心,都蒼老了,無力了。

    無雙很震驚,「那茶杯里——是蟲?!」

    素聞三娘那一族善使蟲,卻不知詳實,原來——

    「我就討厭你娘那一手精繡,彩線在她手上,像活起來似的……」這話,幽幽說來,像遙憶的往事。

    「如何把那蟲取出來?!」總算有些頭緒,無雙不由得激動。

    三娘不答,削瘦的臉龐,顯得雙眼更大、更深,盯住人瞧時,烔然嚇人。

    「能用藥將它打下來嗎?!」無雙又問。

    「那恐怕……會先毒死宿主。」三娘哧地一笑。

    無雙心一沉,由三娘的笑容看來,用藥這一途是不行的。

    「那倒楣的宿主是誰?看你的臉色,不是你……你擔心的另有其人,誰,讓你肯踏進我的園子?」

    「……」無雙默然,並不願說。

    「不說?無妨,咱們禮尚往來,取蟲的解法,我也不說——」三娘仍舊精明,時而瘋癲,時而冷靜。

    無雙急了,慌答,「是我心愛之人,當年……被我所騙,喝下那杯茶!」

    「哦。」三娘拉長嗓音,仿佛听見有趣之事,未繪黛青的眉挑高起來。

    這表情,無雙豈會不懂?

    以往,三娘每回踏進她娘親的屋子,要欺負她們母女前,就是這副得意樣!

    這女人——絕不可能告訴她,取蟲的辦法……

    無雙料錯了,三娘不僅說,還說了不少。

    「那蟲,不能強硬取,它若在宿主身上破裂,蟲液雖不致命,但宿主那雙眼,絕對保不住。」三娘掩嘴咳了幾聲,並非想吊人胃口,待順了氣,便又說︰「倒也不是完全無法,說來不難,一是找個替死鬼,將蟲過渡矛他,讓那人代替受罪;二是……殺蟲主,蟲主一死,那只蟲自然沒有活路。」

    無雙眸內燃起希望,熊熊火亮耀著她的雙眼,明亮有神︰「……蟲主是誰?」

    找替死鬼非一勞永逸之法,當然以「二」為優先考慮。

    三娘露出詭譎的笑容,雙眸細細彎眯。

    「我。」輕輕地,笑了出聲。

    三娘毫不隱瞞,竟連這也答了,爽快麻利,坦白得令無雙怔忡,一時弄不明白,三娘何以有問必答,而且還是對她自己不利的答案。

    「那只蟲,是我孵育養大,它認定我是主人,我若死,它也活不成。」三娘撩高右袖,讓無雙瞧見腕上古怪的紅印子。

    想來,便是與蟲的主契印記。

    「瞧,容易吧,犯不著你一臉擔憂,只要殺了我,你所有的煩惱便迎刃而解了。」三娘還能滿臉帶笑,說出這番風涼話。

    「你為何要告訴我?」無雙難以信服,更無法理解。

    以她對三娘認識,她不會……全盤托出,其中有詐?

    「我這般坦率,你還懷疑呀?」三娘嘖嘖搖頭,好心沒好報,「果然還是圖江城里的人,耳里听著實話,心里卻琢磨著謊,別人說得越真,你卻越覺得像假……」鼻腔間嗤哼一聲。

    「……我不認為你如此好心。」無雙坦承對她的懷疑。

    「就算我騙你,你有何損失?殺了我,你不也報報以往受我欺陵之恨嗎?」三娘無所畏懼,將自己的死生說得風輕雲淡。

    「你若騙了我,而我錯手殺害你,那麼解蟲之法,便再也無法得知。」無雙深思之後,得到此一結論。

    「呵呵呵呵……你這麼想,倒也是,說不定……我就打著這壞主意。」三娘玩味地瞧她,想看看這丫頭內心糾結,在信與不信之間難以取舍。

    「那麼,代替之法又是如何?」無雙退而求其次。

    三娘又是干脆的回復,至于虛實,全由無雙去評斷。

    「最後能讓宿主飲些酒,不一定要醉死,但宿主帶有酒意,蟲翳也會受影響,松懈了戒心,那時,讓替死鬼靠近宿主,你再吟念咒語——」三娘嘴里吐出數句長語,並不難記,無雙默誦幾回,便記下了,三娘續道︰「如此,蟲翳便會尋覓最近的熱息,鑽入其口鼻。」

    此法,也沒有難度。

    心中已有打算的無雙,只沉吟片刻,便面露堅定,轉身欲走。

    三娘開口,喚止她的步伐,「你不想干淨俐落些,而準備另找倒楣鬼?將蟲丟給他人便罷?」她本以為這丫頭會起了殺心,豈料她掉頭要走。

    「你說的方式,我暫且先試,若所言不假,他能重見色彩,這也是我此刻最希望之事……那麼,我不會再回來找你。」無雙沒回頭,背對她,淡淡答著。

    「也是,蟲轉到旁人身上,旁人的死活又與你何干?」既是替死鬼,當然要找自己的死對頭,才算一箭雙雕,救了愛人,又傷了仇人。

    「沒有旁人,只有我。」無雙說得毫無起伏。

    三娘驚訝不已,明白她的意思,更詫異了︰「……你要將那蟲……你不怕自己——」

    「我不怕。」無雙回答,輕且無懼。

    「你殺了我不是更快?何必浪費時間,到最後,仍是要回到這里,手刃我,才能解去蟲翳——」三娘在她身後,揚聲高喊。

    她也想解脫,這身體不過苟延殘喘,活著,已經變成折磨,若能借無雙之後——

    「我不想殺你,我對你的恨,沒有強烈到這種地步。」兒時或許想過,但畢竟是娃兒的心思,不能當真。

    她回首,望向曾令小小無雙又懼又怕、又氣又惱的「臭三娘」,如今,不及她的肩,瘦弱得挨不住一陣風……

    「離開圖江之後,你這一個人,我連半次都不曾想起……」無雙直言,她自己也未曾想過,會有這麼一日,她能心平氣和與往昔的敵人說話。

    再搖了搖頭,無雙修正道︰「不,不單單你,以『融筋蝕骨』陷害我的鱭妾,兩樣遠得像上輩子的事,若不是為他,我根本不會來。」

    圖江城里,沒有值得她再眷戀的人。

    無論,愛,或恨,或怨,或不舍,都沒有了。

    「至于蟲翳,只要不存在在他身上、不蒙蔽了他眼,我便什麼都不怕,也不急,我可以等,等你壽終,等蟲翳自行解除。」言盡于此,無雙與她已無話可說。

    「你怎可能不想殺我?!你該要恨的!我以前那樣對付你和你娘,數次欲置你們于死——」三娘嘶聲吶喊,追著邁步而走的無雙。

    但無雙的腳步頓也不頓,她無法追上,是這具身軀病了、破敗了,更是她所追逐的丫頭,不再弱小、不再是她能掐圓捏扁,輕易傷害的小女娃——

    短短幾步,拉開的長距,像是巨大鴻溝,三娘在青階上滑倒,撞疼了膝,爬不起身,嘴里仍嚷著,「殺了我!你殺了我呀!我想死!我想求一死!」

    而早已走遠的無雙,坐上小鯊,輕駕一聲,小鯊載著她往前而去。

    身後,是該忘的恩怨,她沒有留戀,盡數拋下。

    「原來,外頭的海水,這般的藍……」

    是贊嘆,是感嘆,小鯊馳往的海潮,顏色湛澄,也像絲綢,明亮,溫暖。

    無雙像只驅光的魚,只想朝明耀的方向去,不願沉潛于黑暗之地。

返回龍骸外城,沿途走來,听見了近日內熱騰騰的消息——

    「九龍子食不下咽?這怎麼可能?!那不是要他的命嗎?」

    「城里派了好多人來尋,只要是吃的,全往城內送一份,希望能讓九龍子開開胃口,否則滴水不進,其他龍子不吃不礙事,九龍子哪能撐得住?」

    街道走一遍,此番言談討論已听了好多回。

    九龍子不食?這倒真是大事……

    她回到粥攤,金鱺立刻湊上來,說的也是九龍子之事,原來城內亦派人前來買粥,盼能讓九龍子開胃。

    傍晚,霸下來了,金鱺銀鱺兩人當然沒錯失機會,問了九龍子狀況,他沒說太多,只笑著回了︰「外頭夸大了,小九無事,謝謝大家關心。」

    待金鱺銀鱺各自忙去,屋里剩下無雙與他,她不迂回,直接問︰「沒這麼輕描淡寫吧,九龍子究竟怎麼了?」

    她的眼神在說,別糊弄我,我不信你那套說詞,拿去騙別人吧。

    他嘆笑,本也不準備瞞她。

    「不好,他出現『脫骨』現象……」

    「脫骨?!那不是上了年歲、接近壽終的老龍,才會面臨的——」她難掩訝異。

    龍之將死,鱗光漸減,鬢須轉白,魂魄渾噩飄移,似要脫骨離體,才有此種名稱。

    九龍子距離年老,也還太早了吧?!

    「正是如此,我們才擔心。」霸下神色一凜,笑意隱沒。

    「是生病嗎?」平時看九龍子身強體健的,雖是瘦了點,還算一副頭好壯壯的模樣呀。

    「一切都還不確定,也或許只是癥狀相似,並非真正『脫骨』,目前仍在觀望,希望……結果是好的。」他藏不住憂心。

    「會的,他才多大呀?現在脫骨,未免太超前了。」無雙安慰他,要他別往壞處想。

    他先是靜默,之後才慢慢頷首,再給她一抹淺笑。

    比起九龍子,霸下的雙眼她還要更心系數分。

    「早前來過一趟,金鱺說你匆匆出去了,發生什麼急事?」

    正巧霸下如此問,她剛好順其話語,扯了小謊。

    「去搶酒呀。」她記得石櫃里有一瓶煮食用的酒,起身打開櫃門,幸好真的有,她捧出酒雲,擱上桌,搬出一套說詞,「這酒,沒費功夫去佔位,可買不到呢。」

    當然是原謅的,希望他不是太懂酒之人……

    打開壇口,灑香溢出,她倒了滿滿一大碗給他。

    「這麼多?」

    「喝些,瞧你神色緊繃,半刻也不懈下,飲點酒,微醺但不醉,算是小小放松吧。」她勸道,倒是發自內心的關心。

    「我酒量沒這麼好……」他苦笑,況且她還挑了盛湯的大碗公,這一碗下肚,豈止微醺,醉死都可能。

    「又沒要你一口干掉。」

    霸下沒再推托,喝了幾口,酒一入嘴,便知這酒並不醇厚,沒有搶破頭的美味價值。

    連他這不刁嘴之人,都能挑出一籮缺點,代表著,這酒,確實不太好。

    他用眼神詢問,你就是特地去搶這種水酒?「就知道你不識貨。」無雙故意睨他,從腰際掏出絹子,上前要蒙起他的眼。

    「為什麼要遮眼?」他意外問。

    「讓你好好品嘗它的滋味,注意力全集中在舌尖上。」她要他安分,乖乖任她綁了雙眼,「再喝一口試試。」

    他照辦,又沾唇輕啜。

    遮蔽一視覺,入喉的酒……還是沒變,口感和氣味離「上乘美酒」,仍有好長一段距離。

    「有沒有好喝些?」

    說沒有,怕太傷人,說有,又昧著自己良心……

    「喝這些便好了,再喝,我怕會喝醉。」霸下語氣婉轉,雖是答非所問,但也算間接推諉了。

    「醉了更好呀。」方便她行事。

    「醉了難看,怕失態。」酒,僅是淺嘗,並不醉人,但被蒙起雙眼,視覺暫失,听覺和嗅覺卻反倒敏銳起來。

    听見,她說話的聲音近在耳邊,帶著勸酒的哄誘,一絲絲的軟,一絲絲的強硬。

    嗅著,她身上淡淡的芬馥,甚至是發梢間干淨的皂香。

    霸下幾乎以為,自己已經醉了。

    這不好,還是解開手絹,讓雙眼識物,才不至于胡思亂想……

    他手尚未觸及腦後的綰結,先踫到她的阻擋,無雙輕拍了他的掌背,斥道︰「還不可以解開!失態也只有我看到,怕什麼?」

    就是怕在你面前失態呀,丫頭。

    失態事小,失控事大,他不是仙人,沒有無欲無求的超脫,在她身邊,他總是努力過按捺著,不讓潛藏體內那份龍的野性,掙脫了理智。

    有時不得不慶幸,衣裳裹住了龍鱗,也裹住了皮囊之下,神獸龍子的原性……

    「再喝一些,半碗都還不到呢,你酒量這麼糟嗎?」她就是抱持著想灌醉他的打算。

    是不糟,只是目前作祟的,不單單是酒呀……

    明明說要讓他放松,現在反倒讓他更緊繃——嗯,就各種狀況而言……

    她雙手捧碗,碗沿抵向他唇間,意圖明顯,不就是要他喝嗎?

    霸下只能再喝,喉結滾動著,咽下酒液,她毫不客氣,足足灌他一大碗。

    他吁出口的氣息帶著酒味,呼吸還算平穩,卻不說話了。

    「霸下,你醉了嗎?」無雙試探地問。

    「還沒。」

    她悄悄觀察了一陣,感覺他的呼吸,逐漸地濃重了起來。

    「醉人的,通常都說自己沒醉……」她細語呢喃,他沒答腔,她湊近一些,覷瞧他的反應。

    霸下只听見,碗與桌的輕踫聲,再來便是輕輕窸窣,向他靠攏過來。

    肩上兩只葇荑攀來,她的鼻息貼近,就輕拂在鼻間,一吸氣,滿滿全是宜人清香,屬于她身上非脂粉的香。

    她的唇,幾乎觸踫到他的鼻梁。

    無雙準備吟念著咒,將蟲翳引出,她謹記著三娘所言,一心只想替代他。

    咒語輕聲吟唱,像曲兒般,一句、兩句……第三句沒機會脫口,便教霸下張嘴吻住了。

    她念了些什麼,完全未入他的耳,只知那一字一字,全成為呵面的暖息。

    她靠得這麼近,嗓這麼輕,吁吐暖暖,無一不是挑逗。

    行動被打斷,無雙瞠圓了上,卻不知……該不該阻止?

    他,在她唇間輾轉、吮肆,讓她雙唇微微疼著著,毫不節制的力道,要吞噬人一般,急切,難耐,渴望。

    酒意不足以令霸下失控,真正教他脫離掌握的,是她。

    是她太甜、太香,又太靠近,氣息撓人,比酒更醇,使他耽溺。

    當她回吻了他,而非推拒時,更像一貼猛藥,他為之一震,龍鱗同時爭先浮上,他無法再壓抑,將探入自己口中的小舌,緊緊餃著,糾纏著。

    她這只龍女,豈會不懂霸下此該體內亟欲出柙的獸?

    就連她,都為他口中濃郁的酒息,醺然欲醉。

    他扯松了眼前的鮫綃絹,又遭她打手,只來得及瞥見她嬌嗔的面容,接著眼前再度一黑。

    「我沒說能取,你就不許拿下。」她的口氣像惡霸,甜美的惡霸。

    「何時才能取?」他的嗓沉啞了數分。

    他想看她。

    就算只能看見黑白的她,也不願錯過她的顰與笑。

    「不是現在。」無雙將綃絹重新系好,綁得更牢,十指未收回,停留在他發間,膩留著,「何時取,我來,你不可以動手。」

    他喉間發出咕噥,像是應得不情不願。

    不過,她補償了他的損失……吻綿密落下,由齒含咬他的下唇,力道或輕又重,仿著他做過的,仔細品嘗。

    他開始教她更多,四唇的纏綿,兩舌的繾綣,他將她抱坐腿上,讓她完全把重量依附他。

    而吻,不再僅限于唇間,他慢慢地吻向她的鼻、她的眉頭。

    安著眼,一切像在探索,新奇,有趣,充滿期待。

    他以唇、以掌為筆,摹擬著,描繪著,她的每分輪廓,她柔軟的線條,以及她腰側同樣增添的鱗。

    無雙覺得快,他如何吻她,她也比照辦理,咬他的頸側,吮他的耳垂,舔著他剛毅的下顎……但接下來,他的攻勢,她離棄,無法繼續偷學——至少,這一回她學不來……

    太、太、太艱難了!

    他……他的嘴已經抵達她的襟口,隱在海絨滾毛間的扣結,被他用牙解開,雪白色的嫩膚,一寸一寸,逐漸失守,展露。

    他貼緊過來,炙炭般的唇,火燙的鼻息,在她胸前生熱,幾乎煨出她渾身粉紅。

    他看不到如此艷景,卻听到她的輕喘,急促,難耐,透過听覺,勾勒成了旖旎妖嬈。

    本能追尋著她的香嫩,頂尖的艷紅,鮮若莓果,餃進唇間,以舌卷繞疼愛,得到甜美回應——

    她為他顫動、為他緊繃,為他輕聲淺吟,為他,變成不可思議的嬌媚。

    「金鱺她、她們會進來……」無雙突然想起這兒是廳堂,外頭還有人,她與他卻在椅上……僅厚的理智,讓她結巴開口。

    「那麼,下回……換個地方,再來?」他暗啞問。

    「不……要繼續。」她不要下回。

    「不要繼續?」他的問句中夾帶調侃,淡淡的笑,濃濃的欲。

    原來,他也有這麼壞的一面!

    「要繼續!」可惡!他明明听懂她的意思了,還故意這樣問!

    霸下低低地笑了,她的答復,他很滿意。

    她從他腿上下來,為表決心,拉起他,堅定地走回她的房,關門落閂,誰都甭想打擾、誰都別想出去。

    推他上鋪,先來一陣亂親,臉、唇、脖子、還有龍鱗,處處皆不放過。

    半掛肩上的衣,早已滑落腰際,像一泓蜿蜒的泉水,隨她身形起伏。

    只有她這方衣衫不整,她當然不滿,動手也去剝他的裳,衣漸褪,綠鱗映入眼簾,很美,翠得像鮮葉,她忍不住伸手踫觸,呢喃贊嘆︰「你的龍鱗真漂亮……」

    他亦輕觸著她裸背上的鱗,呼吸輕吐在她肩上,惹來她瑟縮。

    「你呢?你的鱗然是什麼?」他問,如此尋常的一句話,此刻問來,竟帶幾絲愛撫。

    「你自己看……不是現在,但你一定能自己用雙眼看見,我是哪種鱗色的龍。」無雙雙臂環著他的頸,輕聲說道。

    「不可能有這麼一天。」他淺嘆,漫長時日過去,即便曾有過希冀,也消磨殆盡了。

    「會有的。」她喃喃重復了數次,每說一回,便吻他的龍鱗一次,要牢牢記住,他發膚之間泛映著碧光之美。

    這般的刺激,沒幾個男人忍受得了,霸下扳回她的臉,重重吻她,與她唇舌交纏。

    他翻轉了彼此身勢,將她按進貝蚌鋪臥里,撫遍她滑膩膚中,又帶有堅硬龍鱗的微妙觸感。

    膚,熱燙著,鱗,卻帶些涼意,違和得很舒服……

    無雙同樣渴觸著,這般的冰與熱,他落在身上的吻,像一團火苗,所到之處都開始燃燒,而他,是最熊炙的烈焰,進入她,欲將她燒融一般。

    那是……可怕至極的糾纏。

    兩個個體,以這樣的方式成為彼此的,彷似連著脈動、心跳、呼吸,全都不再只屬于自己所有。

    他吻去她眼角的濕潤,濃重的精喘,拂動她的羽扇長睫,他微微隱忍,不敢太躁進,怕弄傷了她,尚在等待她的習慣,習慣他的存在。

    結果,換來她的龍牙一咬,在他肩上烙下一圈牙痕。

    處于半恢復的龍牙,咬人可是很痛的!

    痛,伴隨而來,更強烈的,卻是亢奮。

    她有咕噥埋怨,小得幾不可聞,但霸下听得清楚。

    雖然有些疼,但這樣……更不舒服呀!

    看不見她的表情,卻不難想像她又嗔又嬌的模樣。

    「抱歉。」他低低地笑,低低地,喉間,滾了聲沉狺。

    有些時候,過度的溫柔,是種令人發指的折磨。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他立即修下錯誤,沉沉一擊,進得更深,不只身體,仿佛深達到心靈。

    一切,不再溫吞緩慢,轉為激狂暴雨,他要她隨其癲瘋,共歷這場悅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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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10-5 08:56:30 |只看該作者
第13章-1

「也太累人了……」嚦噥聲,聲聲怨,哀慘慘的。

    腰也酸,背也疼,兩條腿兒甚至還會打顫,一挪身,源自體內深處不適的痛楚,便隱隱傳來。

    回想讓她這麼痛的緣由,無雙不免臊紅了臉,投給「始作俑作」輕怨的一瞟。

    「原以為你是羊,沒想到你是狼……還是只最貪心的狼,昨夜那樣,誰吃得消呀?!」作勢要捏他的鼻,還沒踫上,見他睡顏,心便先軟了。

    好啦,昨夜她也有錯,一人一半,不能全推給他,享受的……又不是單單只有他。

    無雙伏在他身側,他一手仍環于她腰間,鼻息平穩、規律。

    她探手,輕巧解下他捂眼的綃絹,沒擾醒他。

    她看著他,眉、眼、鼻、唇,每一處都舍不得漏瞧,努力要將這一景,這樣好看的顏色,烙進眼底,以便……日後重溫。

    直至饜足了、滿意了,她挪到他胸前,雙手捧住他的臉頰,額心相抵,他似乎有所感,似睡似醒,雙眉略動,換來她在他唇上一啄,兩手食指壓住他的眼瞼。

    她的指腹溫暖,按在眼上,舒服得不想睜開。

    「我們那兒流傳著一曲童謠,若是孩子們的眼,入了小海沙,咱們便這麼唱,一唱完,眼楮所有的不舒適,都會痊愈喔。」無雙說得輕巧,也像娃兒才說的稚氣話。

    說完,她低喃吟念,故意含糊,將三娘教授的咒,念得像小童曲兒。

    霸下噙笑,笑她單純,竟也信童謠奇跡,但不回嘴,由著她念。

    放縱過後的男人,在此時此刻,都是懶得不想動,只想擁她入睡,交頸廝磨。

    驀地,眼眶一輕,像有著什麼從上頭移開……

    是她的指吧,他惺忪地想,眼瞼上的重量,確實在同時挪離。

    她窩回他的肩窩,短發撓膚,嬌軀溫暖,他心滿意思足,吁了聲笑嘆,揉揉她的發後,摟緊她,呼吸漸趨沉平。

    「等你睡醒,你所能看見的……希望可以讓你開懷。」等了好半晌,確定他睡沉了,她說。

    而她沒說的——

    我害你失去的,現在,重新還給你。

    唉睜開的眼,一瞬間又閉上。

    兩道濃眉堆蹙在霸下眉心,深深刻出了痕。

    幻覺吧,方才看見的……心底聲音默默響起。

    于是,他再度一試,綠眸緩緩再開。

    房里的水簾是貝殼串起,貝殼有紅有藍有綠,形狀不一,殼的背而,有貝類特有的珠虹,七彩漂亮。

    窗前,一盆海水,紫紅色,正在捕食小魚,魚兒貪它蕊頭的甜汁,它貪魚肉的香甜,那群小魚,魚端像扇,綴著小小眼楮般的紋,那紋,是淡淡的黃。

    他臀下坐的鮫鋪,是漸層的綠;屋內地板,是紫灰的岩,牆上嵌的燈珠貝,珠體螢綠中帶點橘,因外頭明亮,珠光變得微弱……

    霸下抬起手,怔怔地看著自己的掌心,好似里頭的有著多不可思議的秘密……然而,沒有,他的掌,只有再尋常不過的膚色。

    眸微微瞠大,迅速轉向身旁——

    裸露在綃被外的玉臂,白皙柔膩,點點紅痕綴點其中,仿似一朵一朵小紅花,嬌艷可愛。

    除此之外,還有零星的龍鱗尚未沉潛,同樣在膀子間、肩後,以及白細頸子上,流瀉著鱗光——那淺嫩粉,像是她在櫻樹底下貪睡著,被落瓣拂了一身。

    她伏臥在枕間,腮粉膚白,長長的羽睫,在眼窩處覆了一圈淡灰,雙唇經昨夜的滋潤,紅艷色澤未退,睡顏像孩子,純真而稚嫩。

    他久久無法眨眼,確定不是自己眼花。

    他眼中的一切,全充滿著色彩!

    霸下忍不住擾醒她,對她又搖又抱︰「我看見了,不只是黑灰,我看見所有的顏色!」

    此時此刻,若是不欣喜若狂,才算真正的反常。

    他亟欲分享重見七彩的喜悅。

    無雙惺揉著眼,原本還有些困意,在被他緊緊熊抱,他因激動忘了拿捏臂勁,抱得她一身泛疼——

    「我要被你折斷了!」她猛拍他的背,要他放她一條活路。

    霸下慌亂放手,她則是大口喘氣,要將方才漏吸的,全數補回肺葉。

    他神情像做錯事的娃兒,擔心地瞧著她。

    「幸好我是龍,沒那麼嬌弱,換成一般女子,連心呀肝的,全給你硬擠出來了!」她嬌嬌地斥他,氣焰倒沒多熊旺。

    畢竟光著身子,鮫被只勉強護胸,著實端不出半點威嚴。

    「抱歉……」他發自真心,看見她邊數落,兩腮變得更紅,甚是好看,他將她拽回懷中,這一回動作放得輕柔,不敢再使勁。

    「你那曲童謠成真的……它將我眼中的灰霾,唱得消失殆盡,我可以看見色彩了,你的鱗色,我瞧得清清楚楚——」他聲音仍舊激動。

    無雙臉上沒有太強烈的驚訝,但有喜悅,她湊得更近,盯向他的眸,「真的?所有的顏色都分辨得出來?」

    「嗯,所有的顏色……」霸下摸著她的發,撫動一泓柔膩,「原來你的發色,並不是單純的黑,而是黑中帶點濃赭,光澤反折下,濃赭又添了些金。」

    無雙彎眸笑了,眼中欣慰迷蒙。

    「太好了……」她回攬他。

    「你的鱗色出乎我意料,我之前在猜,你是金或濃銀色的龍……」

    結果,是嫩嫩的粉。

    也不是與她不相襯,就是……太可愛了。

    他喜歡這種可愛。

    「別提了,我自小到大自卑了好久……」無雙扁了扁嘴,滿腹委屈,她明明不是柔順的性子,卻生了軟綿綿的鱗色。

    「我很喜歡,幸好能親眼看見,不然誰來描述,我也想像不出它有多粉嫩。」

    她听得出來,他很開心,眉眼以及聲音,都在笑。

    一是因為可以辨色,二則是她的鱗色取悅了他、柔軟了他的眼神。

    「你那童謠是怎麼唱的?我也想學。」真是童謠的奇跡嗎?他不確定,抱持些許好奇。

    「你還真相信是童謠的神效呀?那不是十歲小娃才信的嗎?」她故意一臉取笑,佯裝對他的天真難以置信。

    「是你說,你們那里的童謠——」

    「你干嘛不說是我的誠心祈禱,讓你的雙眼復原?我一直在求,求神跡降臨,幫你治眼,我還默默立誓,以眼易眼也好、換我看不見色彩,都無妨——」

    「胡言!」霸下打斷她,不許她再說下去,就怕一語成讖,應了她的瞎說,「這種話不許再提,連想都不可以。」

    無雙一呆,沒料到他會生氣。

    「我只是說笑嘛……」不願讓他起疑,才故作輕松編派了那樣說詞,三分假,七分真,她確實是願意,以她的眼,換他的眼。

    「我情願無法辨色的,是我,也不要你變成我這樣。」他神色認真,毫不見莞爾,彰顯他所言的每個字,鏗然堅定。

    她靜靜凝視他,眸光純亮,漾起一波動容。

    雙臂舒環,將他攬抱,緊緊地,不想放、不願放。

    「無論如何,你能復原,真的太好了,你笑起來好開懷,我瞧了也歡喜……」即便他在她眼中,已失顏色,她仍能看見他臉上的喜悅光彩。

    「嗯。」他也頷首。

    「你回城去開你的衣喪假地,不要太打擊呀。」她不禁呵呵笑,想他看見這些年來,他穿在身上、四處晃蕩的那些精彩的華裳,他的臉色,嗯,定也很「五光十色」。

    「你說得讓我背脊發寒。」到底是有多嚇人呀?他決定暫先不煩惱這些事︰「比起瞧我的衣櫃,被那些衣裳所嚇,有些『色彩』我昨天沒能瞧見,現在,應該再來補償補償……」

    她就算一開始沒听懂,當他在她耳畔輕輕吁息,手指帶電似的,滑觸她的縴背,傳來酥麻,她也全都懂了……

    這男人……

    「你真的是只貨真價實的獸耶……」

    無雙埋怨著,雙後卻自動自發攀附他的肩,接受了他落下的吻。

    這一回,霸下如願以償——

    看見唇被徹底愛憐過後,是怎樣的嬌紅。

    看見臉頰在允好的過程中,是怎樣的嬈粉。

    以及,她泛起一身香汗,與鱗光輝映,閃耀魅人的彩芒——

    「今天的配粥小菜,甜膩得嚇死人……是鹽糖放錯了嗎?」

    「我要紅色的長藻籃……欸,不是那個,那是綠的哪!無雙丫頭,你是不想做生意嗎?存心不賣我就是了?」要紅的,給綠的,再不然便是紫色,難怪客人跳腳。

    「我是藍鱗,不是綠鱗,為什麼罰我蹲馬步?!」小人兒哇哇叫,不滿背了黑鍋。

    「小姐,你不是不喜食辣,那盤辣爆魚丁,紅通通的,光瞧嘴都麻了,你以前踫都不踫的……」這回夾了一筷子便往嘴送,豪氣爽快,嘖嘖嘖……

    諸如此類的話,每一日,無雙都會听上好幾回。

    她又被趕來洗碗了,幸好,洗碗不用辨色,閉眼都能洗,熟能生巧嘛。

    「沒想到,眼前只見灰暗,日常生活大受影響……我才幾天就快受不了了,霸下卻灰了那麼久。」

    只是想著,心都會痛。

    現在唯一的後悔,是沒有早些移轉蟲翳。

    是的,蟲翳已在她體內,遮蔽了眼,將眼中景物罩上一層厚灰。

    「雖比全盲要強,仔細想想,不能算絕望,起碼看得見東西,只是灰灰的……但面對一片灰,再好的心情,也變成灰色哪。」心疼口喝,為他,不為自己。

    這些天,霸下待在龍骸城內,他同她說過幾次,九龍子的狀況越來越不樂觀,他們幾兄弟陪著,就怕……再陪,也沒能陪多久了。

    好好的一只龍子,說倒下就倒下,著實也讓人害怕。

    無雙不勝唏噓,低頭刷洗碗碟,直至霸下的黑靴,踩進她目光之內,她才抬起頭。

    「你怎麼來了?」她拭淨手上的沫泡,站了起身。

    「小九不要我們陪,都將我們趕出來了。」霸下無奈苦笑。

    去去去,干嘛全黏著我,我又不會跑了,害我想看些下流的艷書都不成,拜托你們,全去陪自己的愛人好嗎?……我正看到精彩處哪。

    九龍子那時翻著白眼,手上艷書卷成筒狀,指著他們一個一個,最後那句,才是趕人的真意。

    「他好些了嗎?」她問完,看霸下的神情,便知自己問錯了。

    若好些,這幾只龍子豈會憂心忡忡?

    「他……出現衰老癥狀了嗎?」像是皮松肉弛,老態龍鐘……

    「沒有,頭發倒白了不少,已比老三的黑白參差還要更多。」

    她記得九龍子有一頭柔亮黑發,連女子也自嘆弗如。

    「驚蟄叔一定很心急吧……」不知怎地,驚蟄的名字閃進她腦海,驚蟄特地為九龍子來買粥,那一景一幕,歷歷在目。

    如今,九龍子病了,寵極了他的人,都寢食難安吧。

    霸下先是一默,爾後才淡然回︰「他,一次也沒來。」

    「呃……沒人知會他九龍子的情況嗎?」

    「他不可能不知。」這正是霸下默然的理由。

    「或許,他正勤力奔走,要為九龍子尋找醫治方法。」無雙另有看法。

    一個願千里迢迢而來,只為買碗熱粥,去滿足九龍子口腹之欲的人,沒道理在九龍子病重時,卻反常不見。

    霸下沒有應她,也沒有頷首或搖頭,只是靜默。

    她看見他手中紙卷,心知他想藉先繪畫來暫拋憂思,便道︰「你今日想畫些什麼?」

    「我父王要我替小九繪幾張像。」他邊說,邊展開了紙卷,她湊過來看,墨筆已勾勒妥輪廓,活靈活現的九龍子躍然紙上,就差了添色。

    「那我們去老地方畫。」

    老地方,距離街市不遠,倒也不是景致出奇的優美,就是安靜,鮮少人打擾。

    天然的海岩,處處可為桌為椅,覺得哪處光亮,就往哪處坐,而其中有一片岩,不見窟窿,石面又大,在上頭作畫最是適合。

    堡具一應俱全,霸下開始調料。

    「這處的海藍,是湛為好,或是偏青較佳?」

    「呃……」無雙看向石岩邊,一小碟一小碟的……灰,根本分不清哪個不湛,哪個是青,只好胡扯︰「湛好,深些的藍,再逐漸暈淡。」

    「嗯。」他亦有同感,便下筆畫了,「替我再添些藻藍。」

    藻、藻藍?

    她努力回想,方才他是取是哪一瓶的調粉?應該是……最左邊那罐?

    希望她沒蒙錯。

    取了瓶,倒些調粉,見他沒說話,代表她沒取錯,她松了口氣,繼續看他渲染。

    辨不了色,至少她能看懂,紙上的光影明亮,倒是真實,落在畫中九龍子的臉龐,將那一抹稚嬌的笑,拿捏得極好。

    他繪了身處海景中的九龍子,繪那頭飄逸揚舞的發,繪他衣袂瀟灑,當然,更繪他手上最愛吃的果子……

    「再替我取赭紅來,好嗎?」霸下淡淡說道。

    赭紅……幸好霸下擺放調瓶的習慣,相常有序,她小心些取,也不至于露餡。

    赭紅向來都是擺頭一瓶。

    「喏。」她給了他,他緩緩揚睫,覷了她一眼。

    無雙以為自己出錯了,握瓶的手一頓,險些弄掉了小瓶,他隨即接近,揚起笑,道了聲謝。

    她看他倒了調料,攪各,蘸筆,再揮灑于紙間,才松了口氣。

    「這里,添些卵黃色,你瞧,是否可好了?」

    「……好呀。」他問啥,她都應好。

    筆尖輕沾了「卵黃」的調碟,在黑發邊緣嵌出了光輝。

    「海景中的藻葉,用這豆綠色,好嗎?」

    「好呀。」明明比她還擅于繪物,干嘛每用一色,都要先問過她?……是之前眼疾太久,不信自己的能力嗎?

    接下來,他沒再問,逕自畫著,她默默細看,約莫半個時辰後,整幅的繪像,算是完工了。

    「你瞧,還有哪處要修?」他擱筆,將她牽到中央,得以仔細端詳。

    「我瞧都很好。」雖然灰灰的,但添了色彩,應該不錯。

    「是嗎?」這兩字,霸下輕輕吐出,笑眼一合,再瞠開,眸光轉為凜洌,綠芒如霜,直勾勾地鎖著她︰「你的眼,怎麼了?」

    無雙嚇一跳,沒料到他這般問,又直白,又犀利,不給機會婉轉。

    「沒有怎麼啦……好得很。」她試圖別太心虛,一派無事的模樣,眼神卻瞟往別外,不敢看他。

    他扳回她的臉,逼她直視他,他又問了一回,「你的眼,怎麼了?!」

    「我都說沒什麼了——」

    「我的調料匣今早被打翻了,小廝匆匆收拾,我沒來得及整理。」霸下口吻雖淡,卻道出一件事實。

    無雙渾身一震,愕然望向他。

    也就是說……她遞給他的調瓶,完全是錯的——

    那張九龍子的繪像——于她眼中是灰,而在紙間,是亂七八糟的色調,發綠,臉黃,周身的海水,涂了一大片紅……

    他故意不點破,順勢畫壞了繪像,她卻渾然未覺,還呆呆回他︰我瞧都很好。

    不打自招!

    她唇線抿緊,細細地,只剩一道縫,不說就不說。

    「我的眼好了,你的眼卻壞了,這兩者絕對脫不了關系,你做了什麼?!」

    「向、向仙佛祈禱呀……」她嘴硬,不想說太多。

    霸下不是笨蛋,豈會被糊弄。

    「你知道我眼楮的病因?魟醫查了數年,都查不出眉目。」她若不是知情,又怎會默不作聲,更企圖隱瞞他?早該與他商議。

    「……」她能說嗎?說他的眼會壞,是她的緣故?說她……就是端茶給他的混蛋?

    她不敢想他會有什麼反應,只能咬緊唇,繼續當顆自閉的蚌,能拖多久,便是多久。

    「你並沒有喂我吃下任何藥物,卻能在短時間內,將困擾了我許久的麻煩,輕易除去,然而,它沒有真正根除,只是……轉移了,童謠,不,那不是童謠,倒像術語……言靈嗎?」但言靈對他,該是效用不大,他又不是四龍子。

    他幾乎猜中了八成!無雙臉色凝滯。

    「你不說,我便繼續猜了——」他由她的神情判斷,真相,相去不遠。

    「不用猜了!」

    她倏地低嚷,知道他再猜下去,最終總會抓到頭緒,自行挖出始末,怎能瞞住?!不過是垂死掙扎!

    吧脆自己認了,怕仍是怕,卻更怕,一個又一個的謊,圓滿不了,她早就暗暗發誓,不再欺騙他的——

    與其一塊一塊剝下痂痕,不如痛快撕下,是濺血,是愈合,一翻兩瞪眼!

    「你的眼,是在圖江城弄壞的!是個小丫頭給你的茶,那杯茶,本該由她,或她娘親來喝!她以為那只是加了瀉藥的茶……」

    無雙緊閉雙眼,不去瞧他听見時,露出怎生嫌惡,或震驚……

    「她不想腹痛,也不要她娘親痛,所以想騙那些欺負她、傷害她娘親的人喝!可是她騙不了誰,在圖江城里,誰都不信誰!她原本準備咬牙灌下,腹痛就腹痛吧,但——」

    她拳兒緊握,十指陷入掌心,重重喘了幾口,順了氣,但順不了胸臆間的躁動,還有,疼痛。

    「但你出現在那里,看起來就是個爛好人!在我們圖江,爛好人誰都可以欺負,沒有人會客氣,越好的人,越是被踐踏得徹底……」

    言盡于此,霸下已經明白,無雙口中的「她」,指的是自己。

    那日,他遇見的丫頭,是她。

    「我不知道那杯茶……里頭竟是一只蟲翳,我真的以為是不干淨的茶水……」無雙已忘了再用「她」來偽飾,繼續說著,眸始終緊合,神情無比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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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10-5 08:57:05 |只看該作者
第13章-2

他沒開口,由著她講,不催促,也沒怒斥她。

    周遭好靜,只有她的聲音,微弱地響著。

    「……那日你提起,我一時沒能想起,因為……我很害怕,我想忘掉,忘掉我做的壞事,而我……確實也忘了,從記憶中將它抹消去。」

    可是遺忘了,不代表不曾發生。

    在她蒙頭遺忘的這段時間,他受的苦沒少過分毫。

    「直到我回想起來,也想起了始作俑者……」

    她娓娓訴來,與三娘的昔日恩怨、她回圖江城,和三娘的逐字對話,以及那杯茶的真面目。

    能說的,該說的,她都說完了,霸下卻久久沒出聲。

    無雙沒抬頭,沒看向他,只是等,等他……大發雷霆,罵她、吼她、責備她。

    她也確實等到了他的怒氣。

    「而你,寧可把蟲翳轉移到自己身上?!」

    她以為他開口的第一句話,應該會是︰原本害我變成這樣的人,是你!

    然後,再來便是一連串的斥罵斥罵斥罵……

    她甚至做好了……他拂袖離去,與她死生不復相見的心理準備。

    雖然,她難以相像,斯文的他暴怒罵人的模樣。

    全沒料到,他是生氣了,氣的卻是——

    「三娘的話我不敢盡信,還是保留後路,抱著一試的想法……」她還傻乎乎地認真回他。

    「把蟲翳由我身上轉移給你,算什麼一試?!意義何在?!」他只覺得笨!治標不治本,不過換個人受苦!

    換她受苦,他情願維持原樣!

    灰,他早已習慣了,他卻不要她也習慣!

    「意義很大,至少你恢復了,這樣就很夠了!」無雙認為非常值得,再重來一次,她仍會再做!

    霸下駁斥︰「眼里只剩一片灰蒙,是件多可怕的事!時日越長久,不只是眼,連心都逐漸黯淡,那種感覺——」

    她不待霸下說完,便低狺著,像小獸,聲音暗啞,自責道︰「你嘗了那麼久,那種可怕的灰蒙……是我所害,你無辜代罪,本就對你不公,替你早些解套,是我唯一該做的,除此之外,沒有其他事更要緊!」末尾幾句,轉為堅定。

    由他口中,听見他對灰蒙的感覺,她很心疼,又很氣。

    心疼他過了太長的日子,氣那個害了他的混蛋自己!

    她的眸光柔而無悔,霸下雖動容,卻仍惱著,不認同︰「你方才也說了,蟲翳根除之法,便是等蟲主死亡,既非不治怪癥,我故意等,你再將它轉回我身上,灰暗的生活,我比你更適應。」

    「不。」她想也未想,螓首搖著︰「蟲翳在我身上,與在你身上,讓我掛心的程度完全不同。」

    那是天與地般,巨大的差別。

    她稍頓,像吁嘆了一口氣︰「我可以慢慢等,等待三娘死去,三年、五年、十年……我都不會急,可是若在你身上,我連三個時辰也無法忍受。」

    不,三個時辰都嫌太久了。

    「你卻沒想過,我也是同樣的心情。」霸下淡淡回了。

    聞言,無雙眼中似有困惑,瞅著他,一臉驚訝貌。

    「你為何意外?」霸下問,她的表情,仿佛認為她認識的他,不該也不會對她有相同的憐惜。

    「你已知道……我是端茶給你的那個人,不是應該……很氣我?在知情的同時,對我只剩下怨、只剩下不齒,不願再管我的死活,無論我變得怎樣,全都與你無關……」

    她確實是這般以為著,也深深認定了,今時開了口,便要有所覺悟——

    覺悟他的憤怒,覺悟他的恨意,覺悟……失去他。

    可是,他的反應出乎她意料,讓她茫然了。

    「我沒有怨,沒有不齒,我是驚訝沒錯,原來那人是你,可那份驚訝,早就被你轉移蟲翳、雙眼無法辨色的發現,輕易淹沒了。」霸下此言不假。

    他自己亦未曾想過,得知端茶的人身分後,他的心緒竟能如此平靜,無恨、無怨、無惱……

    報復這一念頭,絲毫沒有浮現,他只更記得,她說「那杯茶,本該由她,或她娘來喝——」

    那時,她才多小,竟被迫成那般的人。

    雖然當時她的面容已然模糊,他卻沒忘,遞過茶水的那雙小手,輕輕顫抖著。

    輕易地,心,為她微微疼惜。

    「或許那杯茶,換成他人端來,我會在知情之後,雷霆大作,恨不得讓那人嘗到,漫長時日里,我所累積的怒火——」霸下平心而論。

    他不是沒有脾氣的人,兄弟們皆說他鮮少發怒,然而一旦生氣,便是狂風暴雨。

    被人弄壞雙眼之仇,足夠教他震怒吧?換作是誰,相信都會大大發火,鬧騰一回的。

    「可是,是你……我便氣不起來了,對待旁人,我不一定能如此寬宏,許是我偏心,心全偏向你。」這也算認栽了。

    氣不起她,若真有,也是氣她不與他相商,便自作主張把蟲翳轉至她身上,明明已看不見色彩,卻只字不提,故作平常,還想瞞他……

    「霸下……」她眸眶濕潤,听他用沉穩嗓音,逐字說道,她已經想飛撲過去,又有些卻步,僵佇著不動。

    是他探出手,將她拽進懷里,不讓她躊躇。

    「我知道你並非存心,環境迫使如此,過去之事,你知我知,無須再道予第三人知,我不介懷,你也不放心上,就這般算了。」他的唇抵在她發漩間,熱息暖暖。

    往事由他說來,雲淡風輕。

    一語勾消的,是冗長歲月中,他失去的色彩、視野,和諸多本該擁有的豐富。

    靶覺她微微哆嗦,呼吸聲細細地、弱弱地拂在他肩窩,良久,他背後衣料一緊,是她雙手絞攏著。

    「我……後來拿了藥回去,你已經不在那兒了……」如貓兒般的細喃,吐了這麼一句。

    「原來你還回去瞧過?」果然是個硬不下心腸的小娃。

    「對不起……」揪在他衣上的手又緊了幾分。

    他摸摸她的過肩青絲,算是接受,以及回應。

    「解決了『過去之事』,我們來談談『現在之事』吧。」顯然霸下對自己雙眼的在乎度,遠遠不及她的。

    「不要。」

    「不要談?」他挑眉。

    「不是,是答案,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不要』就是我的回復。」

    把蟲翳再轉回我身上,他下一句,定是由此開口。

    不要,這便是她的答案,沒有商量的余地。

    見他皺眉,她則顯得冷靜,補充了理由︰「即便我們什麼都不做,只需要等待,蟲翳總有一日會解……」她雖無法斷定,哪一年哪一月,「蟲主」才會殞亡,她也不打算動任何手腳,一切順其自然。

    霸下正欲再說,但她心意堅決,絕不在這一點上退讓。

    「我不怕等,也不覺得眼前的灰,會影響我的心情,反而我感謝這一片灰,我透過它,看見的是你痊愈的笑容,是你臉上的光彩……」

    無雙給了他一抹笑,甜蜜,純粹,不夾雜一絲虛偽,發自內心。

    「但我想到你眼前那片灰,我又怎可能還笑得出來?」霸下難掩嘆息。

    「別跟我爭,好嗎?我希望在你眼中,我是彩色且好看,而非灰蒙蒙的黯淡……」她想改撒嬌手段,但著實生疏,倒顯得別扭,臉也微微紅了。

    越別扭,越可愛。

    「你也知道……女人比較愛美嘛……」她仍試圖說服他,用她自己毫無自覺——可愛的別扭。

    「男人便不同了,就算在我眼中,你只剩一身灰色,也是好看的灰……」她還在說,這回用上了討好,同樣生澀,雙腮越發的粉嫩。

    他對這樣的她,這樣的別扭,這樣的可愛,難以拒絕。

    另一方面,他清楚她的死心眼,她若不點頭,要從她嘴中撬出什麼,也是難上加難。

    既然知道蟲翳的真實面貌,以及解除方法,並非不治之癥,他也卸下幾分戒心,姑且先答允,過幾日再來慢慢哄吧。

    霸下思忖過後,終于頷首。

    「好,我只依你這一次。」

    「只依你這一次……放屁,我八哥那種性子,最後一定是百依百順。」嗲個兩聲,八哥何止心軟,連龍骨都化了吧。

    這席話,當然是吐自龍子之九的那一位。

    大床間,慵懶橫臥,連說話聲音都帶點兒倦。

    無雙踏進九龍子樓閣,是霸下央求,請她為小龍送鍋熱粥,是小九指名要吃的。

    難得小九有食欲,別說是粥,哪怕是仙也會為其尋來粟奇菜,他們也會為其尋來。

    她乍見九龍子,嚇了一大跳。

    她真的當場結巴,只會說︰「你……你……」,找不出第二字。

    眼前之人,若要說最大的差別,就是由黑變白……

    在她雙眼遭蟲翳之前,眼中所見的九龍子,是最合適「黑」的人。

    誰能渾身行頭全罩著黑,卻仍能蘊含光,耀眼無比?

    而此時,那些黑,消失無蹤。

    披散在綃枕間,白且細長的發,找不出一寸黑絲。

    不僅發,連眉、膚、唇……臉色,亦然。

    她雖推動辨視色彩的能力,但九龍子的白,連蟲翳也遮蔽不了。

    「你還要看著我發呆多久?!」九龍子忍不住斥她。

    「……你真的沒事嗎?」

    「能有什麼事,不就這模樣了。」他睨她,活似她問了多蠢的話。

    也不好在他面前直言,他看起來……很糟,她只能盛了碗粥,稍稍吹涼,再遞給他。

    「……要我喂你嗎?」她純粹好意。

    九龍子臉一臊,「不用!我又不是孩子!擱小幾上頭,我自己吃。」

    她照著辦,擺上小幾,而他,正在努力握牢湯匙,她忍住上前幫忙的念頭,讓他自己舀入第一口粥。

    「我八哥人呢?」他吃得很慢,每口咀嚼都很費力。

    「他說有事要與五龍子相商,讓我先來,他隨後便到。」

    「找五哥呀……」不難猜到八哥用意為何,尤其,听完她略提了「蟲翳」這玩意兒,連他都想到了那招,八哥不可能想不到。

    霸下雙眼復原一事,城內上下皆知,他未多言其他,只說了是無雙替他受罪,讓眾人對無雙添了幾分敬意及謝意。

    「你好像知道……他與五龍子談些什麼?」

    「反正不會是壞事。」九龍子又吃了一口,大概覺得累了,擱下湯匙,吁喘幾口氣。

    他閉目的模樣,似極倦,似熟睡,她不好吵他,只靜坐一旁,想著該不該往房外退?

    在無雙猶豫間,九龍子的眸緩緩又睜開了,越過無雙,往另一端落去。

    「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

    九龍子聲音一出,無雙才在驚覺身後有人出現。

    是驚訝,也是一點都無須驚訝……她就說嘛,這人,怎可能會遲遲不露面呢?

    這一回,她走得干脆,不當礙眼人,退出樓閣。

    離開前,她意思意思喊了聲「驚蟄叔叔」,沒等那人回應,也知道那人根本不會回應她,便逕自步出房門。

    房人,短暫沉默,由一聲冷笑打破。

    賓至驚蟄喉間,不是心疼,更沒有憐憫,只有悅樂。

    「他們若知道,你變成這副模樣,全拜我所賜,恐怕不會輕易放我進來。」驚蟄一步一步,往床畔走去。

    背光的身影,無比巨大,籠罩了一身雪白的九龍子傲然仰首,給了他一個假笑,牙咬得死緊。

    「我八個哥哥,正好將你大卸八塊。」

    「可惜……」驚蟄的食指,輕輕地滑過九龍子白瓷般的臉頰,像撫著最細膩的絲綢,動作謹慎、溫柔,怕一使勁便給踫壞了,「遲了,卸了我,也救不回你,你只能等死。」

    一切,都太遲了,驚蟄太有耐心,這出戲,做足了百年,也等足了百年。

    「死也不想讓你如願——」

    「那你就掙扎呀,太過溫馴的話,我的樂趣不也少了許多?」

    九龍子很想頂嘴,可是又太疲累,連大喘幾口氣都十分耗費體力,索性扭過頭去,不瞧他半眼,驚蟄往他床邊一坐,他超想把他罵走,卻累得打算先睡一覺,補足精神,醒了再來罵……

    屋人幾句對話,驚心動魄,出了房內的無雙自是錯過了。

    她下了樓梯,本想在附近尋個位置,等待霸下來接,轉念又想,不如由她去找霸下吧,留在九龍子屋外,也不知會不會听見……呃,不該听見的聲響。

    「好,我去接霸下吧。」

    她帶著雀躍,旋身往五龍子那兒去,反正兩地不遠。

    兩旁海景雖只有灰色,倒不影響她心境,一想到這段路的遠端,有著霸下在,腳步也輕盈了幾分。

    尚未抵達五龍子樓宅,便見霸下與五龍子一同步出的身影。

    「……那便有勞五哥了。」

    霸下面帶歉意,頻回首,輕頷。

    「小事一樁,交給我吧,五哥辦事,你放心,定讓你滿意。」五龍子餃笑,不見任何為難,仿佛老八所提之事,無比稀松平常。

    「謝謝五哥。」

    「去吧,人家來了呢。」五龍子一口輕煙,吁向了她這兒。

    霸下抬眸,兩人視線對上,微笑在彼此臉上綻開,甜絲絲的。

    霸下向五龍子辭別,交換了心知肚明的目光後,他便牽起無雙的手,悠哉地並肩漫步,走向斑藻園。

    不知名的藻物,點點螢綠,遭人誤觸,螢綠轉橘紅,轟然如火樹銀花,下一瞬,橘紅又成了寶藍,色彩變化之劇,目不給。

    但在無雙眼中,只是一點又一點的灰,沒引發半回贊嘆。

    「你心情很好耶。」剛去見五龍子前,還沒見他這般笑著,眉宇間淡淡的陰霾,盡數揮散了,「與五龍子說了開心的事?」

    「算不上是開心之事,不過,結果是開心的。」他說得模糊不清。

    「打啥啞謎呀?」她有听沒有懂。

    「你先前說,收到來自圖江城的家書?」

    「家書嗎?……如果那也算是的話。」她扯唇一笑。

    「信上提了什麼?」

    「回復我許久之前,送回去的那封書信——我不回圖江城的那封,里頭就三個字,隨便你。」老實說,她一點都不意外,瞧進眼里也不生波瀾。

    「也不好真的不回去,逢年過節,我仍是陪你回去走走,瞧瞧。」

    「你還敢去圖江城哦?」他敢,她還挺不願帶他去的哪,不想將他擺進……那種烏煙瘴氣的地方。

    「當心些就好,咱們自備茶水和三餐。」霸下朝她眨了眨眼,她笑了,原來他也精明的嘛。

    他挽著她,佇足在藻綠花紅之間,他並無立即離去之意,她想,他有賞景的好雅興,自然也樂于陪伴他。

    就算滿園子的彩藻,進了她的眼,不過是幾抹濃淺的灰,她亦不覺得黯淡。

    「對了,方才驚蟄叔來了,去瞧小九了,我就說嘛,他不可能不來,連買碗粥那那麼殷勤了……」

    「總覺得驚蟄叔的眼神,有些噬人。」

    「我沒敢多留……要是走得太遲,說不定,會瞧見驚蟄叔撲過去——」

    「粥鋪子下個月要搬進店面了,擴大經營。」

    天南,地北,聊著,說都會,閑話著。

    她看見他微微笑著,偶爾應聲,偶爾點頭,偶爾,摸摸她的頭發。

    「怎麼有些痛……」

    眼眶驀地酸軟,一陣刺痛讓無雙出自本能閉眸。

    以為是沙子跑進了眼底,她胡亂伸手去抹,雙手卻被霸下握住,眼里痛意還在,她無法張開眼,兩道淚水泉源源不絕涌出了眼縫。

    想哭的念頭,沒有,淚水卻無法靜止。

    痛意仿遭淚水帶走,每流一下顆,緊揪的不適便減少一分。

    淚水帶走的,何止不適而已。

    當她終于能睜開雙牟,望向霸下之際,蒙朧有視線,灰霾正在打轉,眨了眨眼,淚珠掉下,那層薄埂的灰霾,也隨著淚水淌下臉頰。

    霸下閃著碧光的眸,正柔軟地回視她。

    不只他的眼,他被螢藻光芒照得輝亮的發、衣上,淺淺月牙的暖色……在淚水漸歇後,變得加倍清晰。

    「顏色……」她蠕著唇,卻難以言喻,伸手去摸他的臉。

    這不是淚……是蟲翳,蟲翳化成了淚,脫離她的眼。

    是三娘她……

    霸下將她抱進懷中,放輕了嗓音,在她耳邊道︰「我請托我五哥,用言靈送她一程,讓她在睡夢中安詳去了。」

    距離無雙轉移蟲翳,也已有兩三個月。

    雖然,無雙傾向于等待,不願對三娘出手,要由時間帶走三娘的性命,這段時日內,三娘病重的消息,早在圖江城內傳得沸沸揚揚。

    有人說,三娘拖著沒死,只因新妾不願她太快解脫,非要留她一口氣,繼續折磨……

    與其這般,不如全了三娘心意,也順遂了霸下的希望。

    「原來……」無雙哽咽,喃了這兩字,便沒了聲音。

    蟲翳化淚,似乎為了失去其主,悲傷難過,涌流不止。

    便她卻不,她開心、喜悅,近乎想狂樂大叫。

    末了,也只逸了聲嗚咽,抱住岡下的頸,一陣胡亂的親吻,是激動、是狂歡、是分享,也是想藉此證明一切全屬真實……

    霸下被印了滿臉口水,沉沉一笑,雙掌托牢她的粉腮,教她如何的吻,才能解渴……

    雙雙身影,疊在蔥蔥藻陰間,久久,不願分離。

    風雨過後,天清新霽,海中的綺麗,色彩繽紛。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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