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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千尋]盛夏的旅行【畢業前夕的愛語之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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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0-31 00:50:00 |倒序瀏覽 | x 1
盛夏的旅行(畢業前夕的愛語之四)作者:千尋

五年來,她從不擔心內心的孤獨寂寞無人懂,
因為他不管她是否冷淡以對,都執意用陽光笑臉接近;
她也不擔心會受困於家庭破碎的陰影,對仇人滿心恨意,
因為他會每天帶給她一瓶無糖烏龍茶消火氣,
再說趣事逗她發笑,讓她習慣有他的陪伴,忘卻煩憂;
她更不擔心兩人共養的仙人掌會死亡,
因為他會幫迷糊的她澆水,讓這友誼見證能永恆留存,
呵,這樣的堅貞友情有誰會不滿意?
其實她不滿足,因為她想做的不只是朋友,
可誰讓他們先說好不談愛,她只得把愛意埋藏在心底,
怎知,他根本也不想停在「朋友以上,戀人未滿」的情況,
在臨行前和她約定——等他回來後就交往吧。
她是很想等他學成歸來,然後幸福地和他談戀愛,
但意外得知他和仇人的關係後,她不得不忍著心痛遠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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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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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0-31 00:50:52
  編者序  最想念的老朋友

  羅曼史小說的外衣,可是缺少不了精緻唯美的封面,每每在選封面圖時,便會不由自主地想起一個我們一直共同奮鬥的老朋友——畢漣,猶記得二○一一台北國際書展她還努力要畫出兩張首賣書的精緻封面,只希望我們給她足夠的時間,如今,突然覺得沒有她的「完美要求」好寂寞。

  畢漣夏至「回憶夏」圖文集是以畢漣的圖用六篇短文串連,呈現一種多風貌的美麗想像,在二○一二年的開始,我們想讓圖文集中的短文發展成一個又一個浪漫的故事,讓它擁有的生命力再次發光。那書的封面呢?

  經過熱烈的討論後,我們決定要讓完美擁戴者——畢漣的圖再次躍上封面,雖然曾是其他書的封面圖,但經過設計將蛻變出新生命,相信我們的老朋友一定也會很開心,記得以前只要拿到書,她就會自戀的一直笑,挑剔的問著是否還有要改進的地方,很可愛的一個人吧,好想她。

  這是我們共同的老朋友,讓我們一起回味她的美、她的好~




  祝你旅途愉快  千尋

  先說對不起,因為這本書寫得太長了,我拚命控制字數,卻總是失控,希望你們不會看得失去耐心。

  第二個對不起,它與原先的設定有了若干的更動,我本來想寫一對青梅竹馬的故事,他們是永遠的好朋友,女孩有好事、壞事,交了男朋友,一定第一個告訴男孩,男孩即便難過,卻也不能不在她開心的時候陪著她笑,她難過的時候聽她傾訴。

  這是去年初做的設定,沒想到,後來一出「我可能不會愛你」紅透半邊天的李大仁、程又青,把我的設定給踢進太平洋,我怕太雷同,只好重新設定,因此眼尖的讀者可能會發現梗子有些改變。

  說完對不起,就來談談這本書吧,故事雖然是以女主角為中心所布下的,事實上,探討的卻是男人。

  依依的父親有了第三者,不管他是一時的感情失控,或者是因為傳宗接代的壓力,總之,他推開那個為自己放棄學業、放棄前途,一心一意為他侍奉雙親、照顧家庭的糟糠之妻。

  與他相對比的是周宇節,他失去過妻女,於是更懂得珍惜,他樂意付出、從不計算回收與代價,他疼愛女主角,慢慢地用寵愛與憐惜,化解她心中對親生父親的恨意,他無私的付出,得到最真誠的感情響應,然後建立起一個美滿幸福的家庭。

  再來就是男主角盧歙,一個有點傻、有點憨,卻專心一意對待女主角的男生,他失去了「北極星」的下落,可他沒放棄搜尋,即便是後來明白橫在兩人之間、造成無言結局的主因,也沒因此放棄女主角,而是憑著一份真心,化解所有難題。

  事實上,盧歙和周宇節是同一款的人,這樣的男人太傻,也許你會想要罵上幾句——就不怕真心換絕心,不怕倒了掌心肉餵人,卻還讓人嫌腥躁?

  沒錯,他們是傻,但傻得可愛,那些不懂得珍惜這種傻男人的女子,才是真笨蛋。

  也許你也曾經笨過、蠢過,錯過這樣一個傻男人,也許你在若干年以後回想起時,方明白,只有這樣的傻男人,才肯捧你在掌心,但……時間無法回頭,愛情的回頭率也少得可憐,如果你身邊有這樣一個男子,請你為他們的傻多幾分欣賞與心疼,因為我真心相信,這樣不吝付出的男子,也許經過千山萬水,方能遇上懂得珍視他們的女人,但是到最後,他們一定會得到幸福。

  但願你是那個他們走過千山萬水,懂得珍視他的女人。

  最後,想起這本《盛夏的旅行》創作的起源,是從為了祝福畢漣老師跨越彩虹的另一端,開啟另一個旅途,出版《夏至》圖文集裡所寫的一篇短文故事而來的。

  千尋在二OO八年加入新月的第一個故事《心機男小茉莉》上下兩本書的封面繪圖,即是出自畢漣老師的手筆。很感恩她細心追求完美的畫作,以拼圖的主題鮮明點出那個故事的關鍵所在。

  雖然以後自己所寫的故事不能再有她的畫作加持,但我想誠心地祝福畢漣老師——祝你旅途愉快!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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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0-31 00:51:32
  第一章

  一部黑色賓士車穿梭在台北街頭,開車的司機在等紅燈時,下意識從後照鏡裡看了小姐和太太幾眼。

  從沒見過感情這麼好的母女倆,小姐都十四歲了,還成天膩在太太身邊,從早到晚,好像有說也說不完的悄悄話。

  太太也很特別,見過許多豪門貴婦都沒像她那樣簡樸素雅、不愛出門招搖的,成日關在家裡照顧女兒公婆,家事操持得處處周到,而且太太是他見過,少數不化妝也美麗的女人,她給人家的感覺像是珍珠,光芒雖不太耀眼,卻全身散發著溫潤光彩,讓週遭人有種舒服的溫暖。

  此時太太把小姐摟在懷裡,臉頰貼著她的額頭,不知道聽到什麼,臉龐泛出淡淡笑意。

  太太很年輕,聽說十八歲就嫁給先生,年輕小姐嫁進豪門,而先生又是家裡的獨苗,壓力肯定是很大的,何況兩人結婚多年,只生下小姐一個獨生女,天天面對公婆無聲的譴責,若非性格豁達、脾氣溫順,怎熬得過來?

  剛結婚那幾年,太太的日子過得很辛苦,他每天送先生到公司後回到大宅,經常看見太太受指責,獨自坐在院子裡偷掉淚。

  幸好日久見人心,太太對老夫人、老爺的依從孝順都讓兩老看在眼底,兩老慢慢解除心結,尤其小姐又是愛撒嬌的開朗性子,是全家的開心果,有她當潤滑劑,這個家的氣氛才活絡起來。

  見綠燈了,微微一笑,司機把視線調回大馬路上。

  劉若依靠在母親懷裡,ㄋㄞ著聲說:「媽咪,我敢打包票,可卿阿姨一定會愛死了外婆做的滷味。」

  她們剛從外公、外婆家回來。每年媽咪生日,會回外婆家小住半個月,因為是暑假,她就陪著媽咪一起回娘家,對這事兒,爺爺奶奶很不開心,但這是Dad娶媽咪時給外婆家的承諾,再不開心,還是得依。

  今年她們提早幾天回來,因為她上國中了,補習班、學校的功課都重,若請假太多天,她怕跟不上,外公外婆體貼,讓她們母女倆背起大包小包提早回台北,臨行,她撒嬌說:「等我考完學測,一定回外婆家狠狠住兩個月。」

  「誰不喜歡,你外婆的滷味是全世界最好吃的。」幼庭想起自己的母親,笑瞇雙眼。有母親疼的孩子最好命呢。

  低頭望著女兒。時間過得真快呵,才眨眼工夫,若依就從一個圓圓胖胖的小嬰兒變成十四歲的美少女,很快,她就要長大、談戀愛、工作、有屬於自己的家庭,到那個時候,自己是不是也會像母親一樣,年年盼著女兒生日,讓女兒的公婆放她兩個星期假日回娘家一趟?

  幼庭笑著搖搖頭。想那些做什麼?等以後再想吧。

  細細審視女兒的五官,濃濃的眉、大大的眼睛、微翹的紅嘴唇,在在散發著青春無敵的魔力,加上有一身白皙皮膚,老被人稱讚是白雪公主,而她才十四歲就長到一百六十五公分,以至於婆婆常對若依說:「再長下去,就要越過你Dad啦。」

  每次聽到這個話,公公就會笑著接道:「長高些好,咱們家若依長大後要是當名模,肯定紅翻天。」

  若依確實像丈夫的部分多些,天生的電眼、酒窩,還有她一展眉就神采飛揚的表情……她是注定生下來就得到所有人呵寵的女孩。

  「對啊,上次請我小鈞吃鹵雞翅,他到現在還念念不忘呢。」想到同學的饞樣,劉若依忍不住想笑。

  看著女兒甜甜的笑臉,幼庭問:「若依,你很喜歡可卿阿姨嗎?」

  「當然嘍,喜歡得『不』得了。」她加強口氣。

  像可卿阿姨那麼溫柔的女生,誰不喜歡,可惜她模仿不來,就像Dad常說的,「我們家若依什麼都好,就是個性太剛強,以後怕是要吃虧的。」

  這時,媽咪就會笑著回應說:「也不想想,女兒個性像誰?她便是吃虧,也是她爸爸害的。」

  然後,爸就會一手抱她、一手摟住媽咪,問:「若依,我們兩個剛強的父女合力保護軟弱的媽咪,別讓她被別人欺負,你說好不好?」

  這是他們家,最甜蜜溫暖的家!

  她想在這個家裡長大、老去,一輩子都不離開Dad和媽咪。

  「那你覺得,我們把可卿阿姨介紹給你小舅,讓她當若依的舅媽怎樣?」

  可卿阿姨二十六歲了,聽說她家和外公、外婆是鄰居,小時候她和媽咪感情不錯,可惜幾年前家裡經濟出現狀況,她和父母、下面好幾個弟弟、妹妹,都搬離原來的家,從此和媽咪斷了聯繫。

  幾年不見,但在三個多月前,媽咪和可卿阿姨偶然在路上碰見,可卿阿姨一眼就認出媽咪,兩人就一起喝咖啡,互道這幾年的經歷,媽咪這才曉得她過得並不順利,她的爸媽搬到鄉下種田,而她高中來到台北半工半讀,之後因為工作不順利,繳不起房租,就被房東趕出來。

  媽咪知悉此事,打電話徵得Dad和爺爺、奶奶同意,把可卿阿姨給帶回家。

  可卿阿姨人很好,就像她名字一樣,又親切、又善良,會幫忙做家事,會給爺爺、奶奶說笑話,她和Dad也都喜歡她,有可卿阿姨在,所有人都變得很開心,連奶奶都很少挑剔媽咪的錯處了。

  之後媽咪和Dad商量,在公司給可卿阿姨安排一個職位,她表現得不錯,上司很賞識她,可是在她和媽咪回外婆家之前,可卿阿姨說有了工作,不好意思繼續打擾他們,打算搬出去租房子住。

  這消息讓她有點難過,但媽咪勸她,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可卿阿姨老是待在他們家也不是辦法,不過媽咪也有勸可卿阿姨別急著搬,等她們從娘家回來可以再一起幫忙找房子。

  「當舅媽?好啊好啊,我喜歡。」劉若依聽了不停拍手。

  「就這麼決定了?」

  「嗯,就這麼決定。」她重重點頭。

  「若依,告訴媽咪,你喜歡可卿阿姨哪裡?」看見女兒那麼高興,幼庭也跟著笑開。

  「我喜歡她在,這樣奶奶不會隨便對媽咪發脾氣。」

  她雖然被全家寵著,卻沒寵出一副自我中心的魯鈍性子,她的觀察力敏銳,再加上碎嘴的管家,多少明白,奶奶並不喜歡媽咪。

  幼庭揉了揉女兒的頭髮。怎麼能怪婆婆發脾氣呢,生下若依之後,她始終沒再替這個家庭增添新生命,可奇邦是獨子啊。

  「原來你喜歡可卿阿姨當媽咪的擋箭牌?」說到底,女兒終究是心疼自己的。

  「是啊,天底下沒有比我們家媽咪更好的人了。」

  「諂媚!」幼庭捏捏女兒的鼻子,笑道:「再想想看,除了當媽咪的擋箭牌之外,可卿阿姨還有什麼優點?要多想一點哦,我得說動你舅舅的木頭腦袋,才能鼓吹他追求可卿阿姨。」

  「舅舅是醫生呢,哪是木頭腦袋?」醫學院的錄取分數高到嚇死人,老師每次都橫眉豎目地威脅他們若不從現在開始努力,別想考上醫學院。

  「你舅舅當上整形醫師後,對漂亮的女生都不感興趣了……」

  「對啊,滿街的人工美女,漂亮女生不稀奇,能找到醜的才了不起,我同學都問我,我的酒窩是花多少錢做的?」

  劉若依說完,幼庭大笑,母女倆抱在一起,又吱吱喳喳說個不停,好似有講不完的話題。

  聽著小姐清脆的笑聲,司機忍不住回頭望去,再次感歎沒見過感情這麼好的母女。只是小姐口中那個可卿阿姨……想著,他的眉毛不禁打結……

  幼庭輕手輕腳打開門,家裡很安靜,她知道公公婆婆去參加老人會辦的旅遊,星期一才回來,丈夫那個懶傢伙,現在肯定還賴在床上。

  也是,奇邦的工作很辛苦,每個星期也就這麼一天能睡到自然醒,由著他吧。走進屋前,她對女兒比了個噤聲動作。

  見狀,劉若依微微一笑,心底明白,他們家有個愛睡懶覺的Dad,也學媽咪把食指擺在唇中間,小心翼翼地把外婆給的東西搬回廚房,幫媽咪收進冰箱。

  擺好東西,她們提著行李準備各自回房。

  走到父母房前時,劉若依調皮地咬咬下唇,說:「我要給Dad一個早安吻,看見我提早回來,Dad肯定超高興。」

  早安吻啊?幼庭同意。那個愛女成癡的老公多天沒見到女兒,知道女兒回家,肯定會高興到從床上跳起來。

  「好吧,一起進來。」

  幼庭反身,旋轉門把、打開房間門。

  直到若干年後,每每想起,她都滿心後悔,後悔自己不該同意若依的早安吻要求,不該在這個時間點打開房門,不該提早回來,甚至不該……為了給奇邦驚喜,聯合司機隱瞞自己要回家的消息。

  因為門開了之後,一個教人震驚到無法言語的場面同時在母女倆眼前展現-—她和奇邦的床上,有兩具身體交纏著!

  天!那是她忠實愛家的丈夫?是口口聲聲說「老婆是我今生最愛」的老公?是那個經常握住她的手,滿臉感激說「姊姊,你是我的貴人,我會一輩子記住這份恩惠!」的……可卿妹妹?

  張著嘴,喉間卻發不出半點聲音,幼庭看著他們激烈而熱情地在彼此身上汲取所需,突生的絕望狠狠地砸爛她的心……

  猛然回身,發現女兒臉上滿佈淚痕,她吞下哽咽,一把將女兒抱進懷裡,遮住女兒的視線。

  聽見動靜,床上兩人停下歡愛動作,看向聲音來源,當發現門口站的人是幼庭母女倆時,頓時錯愕不已。

  羞慚浮上,奇邦飛快下床,套起散在地上的衣褲,滿腦子混亂,試著想理出幾分頭緒,沒想到回頭卻望見嚇到滿臉慘白,只能以棉被包裹住赤裸身子的可卿,心一軟,走到床邊,輕輕摟了摟她。

  這種時候他選擇安慰的人竟是可卿,而不是被背叛的自己或女兒?幼庭淒然苦笑銜入嘴角。好、還真是好呵……

  凝重的氣氛在週遭擴散,她僵立著,靜靜凝睇著丈夫,奇邦也回看她,他感到抱歉,可是已經發生的事,他無力改變。

  幼庭不斷自問:他真是那個愛家、愛妻、愛女的好丈夫?他真是那個在她受盡委屈時,會牢牢握住她的手,說「謝謝你為我所受的,我們有一輩子的時間,我會慢慢彌補你。」的體貼老公?他真是不時當著公婆的面說「這輩子我有幼庭和若依就夠幸福了。」的優質丈夫?

  那樣溫暖的誓言還在耳邊,她不懂,怎麼會在瞬間……逆變?

  失望、無助、茫然,她的視線緊緊追逐丈夫,多希望他能飛快跑到自己面前,抱著她、安慰她,說他只是一時失誤,說很多次對不起,然後她會為了這個家庭、為了若依說服自己,人非聖賢、誰能無過。

  可是他沒有,沒有跑到自己面前、沒有抱她、安慰她、沒有說對不起,他選擇坐在床邊溫柔地擁著可卿,默默給予支持,在這最難堪的一刻,他選擇支持的對象竟然是可卿?

  鏗鏘,心碎一地。

  她用十五年光陰、傾全力維護的婚姻也碎了滿地,她瞬間有一絲恍惚……恍惚間,她十五年青春盡心編織出的不過是一場騙局,心底百轉千回,一個是她專心信賴的丈夫,一個是她喜歡、疼惜的小妹妹,兩個都是她付出真心真意、全心對待的人,竟是這般對待自己?仰頭向天,她無語……

  空氣極其壓抑、沉重,劉若依死命咬住下唇,雙手在身側緊握成拳頭,滿心的恨意化成火焰,恨不得燒燬床上那對淫蕩男女。

  他們狠狠傷了她的媽咪,也徹底破壞她對Dad的崇拜,怎麼可以啊,那是她好愛好愛的Dad,每次有人問她喜歡怎樣的男生,她總是毫不猶豫回答—像我Dad那樣的。

  可是……沒有了,短短幾秒,崇拜變成輕蔑,敬愛變為憎恨,她看不起Dad,看不起對婚姻不忠的男人。

  Dad怎麼能夠辜負她的敬愛,怎麼可以把她的崇敬丟在地上踐踩?他怎麼能夠和那個壞女人做骯髒事,讓他們約好要一起保護的媽咪受傷害?

  輕輕握住女兒的拳頭,幼庭心碎,對女兒感到抱歉。

  她不斷回想自己做錯了什麼,不斷回想如果在哪個契機點改變,她們今天就可以不必面對這些。她不斷、不斷自責著,想像著接下來呢,接下來她努力十幾年的家庭,還能不能繼續保持完整?

  劉若依感受到母親在顫抖,努力抬高下巴、吞入哽咽。她不夠勇敢,但她必須勇敢,她不能像個孩子,讓媽咪把自己護衛在身後,因為媽咪除了她……什麼都沒有了。

  輕輕拉開母親的手,輕輕抱了抱她,轉過身,橫眼怒視床上的「可卿阿姨」,以及選擇坐在她身邊的Dad。

  很好,這算壁壘分明了嗎?劉若依冷淡一笑。

  她銳利的目光逼得可卿不敢直視,只得垂下頭,默默落淚。

  見狀劉若依在心底冷笑。受害者沒哭,加害者卻哭得梨花帶淚?先哭先贏嗎?這是在爭取誰的同情呢?

  奇邦起身,低聲一句,「不怕,有我在。」

  一句話,催出幼庭滿嘴酸澀。她原以為這是自己專屬享用的句子,原來,只要他願意,他就可以是任何女人的支柱。

  下一刻,奇邦走到妻子女兒面前,輕聲道:「走,我們出去外面談。」

  幼庭直視他,緩緩搖頭。這是她的房間,可竟是她被要求「出去」,哭笑不得就是用來形容這樣的場景吧。

  劉若依輕輕回握母親的手、鬆開,大步向前,穿著拖鞋踩上床被。

  怕髒?不怕,這張床已被弄得夠髒了,她的拖鞋底比床上那個女人的心乾淨一千倍。

  到了可卿面前,她狠瞪著。永遠永遠,她不會再喚這人一聲可卿阿姨。

  她眼底的恨是修羅地獄裡的火焰,燒灼了可卿也燒痛了奇邦,可卿下意識縮了縮肩膀,一個才十四歲的小女生,那目光竟凜冽得讓她無法招架。

  「若依,你要做什麼?」

  急切間,奇邦奔回可卿身邊,那副心急心疼的模樣,看得幼庭心寒不已。那是愛情,她不會錯認,可如果他們之間有的是愛情,那她和奇邦之間還剩下什麼?

  看著急急趕過來的Dad,劉若依冷冽一笑,視線從他臉上往下掃,直到他放在那女人肩膀上的手,定了三秒。

  曾經,那隻手牽著她,一筆一劃寫下劉若依三個字;曾經,那隻手輕拍著她的肩,告訴她,沒考第一名也不要緊;曾經,那隻手一把將她抱在胸前,甜甜的、溺愛地說:「我的小若依,爸爸要疼你、愛你一輩子。」

  可是現在……眼光從那只厚實的大手掌往上,她追逐著小三的目光。

  「若依……」可卿下意識低聲輕喚。

  「不許用你的髒嘴喊我的名字!」

  話出口的同時,劉若依揚起右手,傾盡全力,一巴掌狠狠往她臉上甩去。

  「啪」——重重的一聲,同時敲上了在場所有人的耳膜。這一掌,她打的不是那可恨女人的臉,而是她與Dad的父女情。

  五根指痕瞬間印上可卿的臉,淚水卻在幼庭頰邊無聲滴落。女兒的恨她也有,只是她無法這般不瞻前顧後。

  上前,她想把若依帶離,沒想到奇邦動作更快,他一把抓住若依的手腕將她拉開,力氣之大,令若依一個踉蹌,險些沒站穩。

  「若依,你在做什麼?」他對女兒怒吼。

  瞪視Dad,她瞪到兩眼發痛、手也痛,可她沒哭,反而抬高下巴,笑得張揚。

  「看不出來嗎?我在教訓一個不知廉恥、沒有良心、忘恩負義、以怨報德的爛女人。」

  對父親說完,劉若依恨恨轉頭望向可卿,一句一句厲聲質詢。

  「請你摸摸自己的良心,在你沒有地方可以住的時候,是誰助了你一臂之力?你沒有錢的時候,是誰在你的包包裡偷塞錢?在你沒有工作的時候,是誰為你求來工作?」

  「幾百次啊,幾百次你握著媽咪的手,告訴她,如果有來生你要做牛做馬回報她的恩情,原來你就是用這種方法回報?你不斷說尊敬媽咪、愛護媽咪,原來尊敬和愛護的最好方式,就是和Dad上床!」

  話不經醞釀就脫口而出,因為怒火已燒爛她的心肝腸肺腎,她不顧後果,就是要這個壞女人伏誅。

  「若依,夠了。」奇邦惱羞成怒,把女兒拽到一邊,不許她靠近可卿一步。

  「不夠!」她大吼,甩開父親再次衝上前,用力扯住可卿的頭髮往外拉,痛得可卿低頭,哀聲呼救。

  「若依,給我放手,不要做這種沒有家教的事。」

  奇邦氣急敗壞,也跟著衝向前,扭住她的手腕,加重力氣想讓她吃痛放手。

  喀啦,一陣巨痛,右手受傷了,但她打死不鬆手,她要的是讓對方承受多於自己十倍的痛,所以她狠下心腸,把全身力氣施加在對方的頭髮上,狠狠扯過,下一刻,五指間纏繞著一把斷髮,那女人的呼痛聲,讓她嗅到一絲報復的快樂。

  見可卿尖叫,兩手按住頭,淚水不停往下墜,奇邦惱羞成怒,直覺揚高手心,向女兒揮去。

  「啪」-—他沒節制力道,這巴掌不只打歪了女兒的臉、打破她的唇,指甲劃過處更在她臉上留下一條近十公分的傷痕,血絲迅速從嘴角、臉龐滲了出來。

  幼庭震驚地望住奇邦。從來沒有過呵……若依再不乖、再不聽話,他連碰都沒有碰過她一下,現在他竟為了個外人打傷女兒……不,或許此刻,她和若依才是外人。

  第一次,她明白,心死是怎樣的感受。

  幼庭與奇邦視線相觸,看著他把可卿納入懷中,那護衛心疼的模樣,把她所有的感覺一寸寸、一分分撕扯開,鮮血泊泊地流出,那已不只是痛,還有更多絕望。

  還以為,奇邦很愛她;還以為,自己懂他,如同他懂自己;還以為,他們會心手相攜,成為美滿婚姻的最佳典範,原來……她的以為不過是假象,原來真正的愛情會讓人不顧一切,便是疼愛多年的女兒也不吝惜下手……

  慘澹一笑,她已明白奇邦的選擇。

  劉若依並沒因為一個巴掌就屈服,她看一眼巨痛的手腕,相信自己臉上那個會更加精彩,父親的暴力沒有壓下她的暴戾,因為她和她父親都有剛硬的性情。

  「我這樣就叫做沒家教?那您的標準在哪裡?難道找姊夫上床才是天底下最有家教的事?難道背著妻子和小三上床是最有家教的事?難道以後我被丈夫這樣對待時,是因為我不夠有家教……」她咄咄逼人。

  她心底清楚,倘若手上有一把刀,她會毫不猶豫地朝對方砍去。

  幼庭看著女兒的強硬,苦苦地蹙起雙眉。傻女兒呵,她何嘗不氣、不傷心,她何嘗不想衝上前去,把那個女人狠狠抓起來,怒聲相詢?只是撕破了臉,她和奇邦之間的裂痕會不會成了溝壑,再也跨越不了?

  她明白,奇邦已經做出選擇,可她也得選擇,她明白女兒需要父親、需要一個完整家庭,便是心會因此被絞成碎屑也義無反顧,是的,為了女兒,她必須吞忍。

  無助地閉了閉眼睛,她嚥下心酸委屈,勉強自己出聲,「若依,我們先出去,讓你Dad和可卿阿姨整理好後再談。」

  「有什麼好談的?你這個死女人馬上滾出我家!」

  怒火燒掉劉若依所有理智,她眼底透出森然恨意,死死地盯住對方。

  可卿不敢看她一眼,只能把頭向奇邦胸口埋去。

  這動作更加刺激了劉若依,她咬牙切齒,恨得不顧手痛,硬抓起地上的行李袋向那女人怒砸而去。同時間,她父親一把將對方護在胸前,那一下,沒打到壞女人,卻打上她父親的背。

  奇邦怒目瞪向女兒,她毫不猶豫地瞪回去。她不怕,她從來就不是弱者,她,要保護母親!努力將淚水往腹間擠,她半滴都不准它們往下淌,堅強地與父親對峙著,四目相抗,誰也不肯退讓。

  「若依,乖,我們先出去。」幼庭歎氣,上前拉住女兒的手,分明心碎、分明心力交瘁,她還是強撐著,給女兒一個安慰笑臉。

  沒錯,她永遠不會忘記,除了妻子這個身份,她還是若依的母親,她可以沒有愛情婚姻,卻不可以讓女兒一傷再傷。

  幼庭給了奇邦和可卿足夠的時間整理,她自己則帶女兒到附近的診所看醫生。

  劉若依臉上不只有傷,還有觸目驚心傷口,右手腕更脫臼了,醫生給她打過針、綁上固定繃帶,臉頰也貼了一大塊紗布。

  離開診所前,護士小姐低聲問:「要不要我幫你們報警?」

  報警能挽回一個男人的心?

  幼庭苦笑。奇邦的心怕是早已不在自己身上,如果她不是個母親,她根本不願意留下、不願意傷害僅存的自尊心,但她是,所以只能把女兒放在所有考慮之前,若依是那樣崇拜奇邦呵……

  一路上,母女兩人誰也不肯開口,她們只緊握住彼此的手,默默地給予對方勇氣。

  回到家,奇邦和可卿已坐在客廳裡等待談判。

  幼庭看一眼兩人緊靠的身影,心已然千瘡百孔。這樣的婚姻得用多少的忍耐才堅持得下去?

  同樣地,奇邦看見女兒臉上、手上的紗布,心疼不已,自覺對女兒失控了。快步走到妻子女兒面前,他眼底有無數的罪惡感。

  「若依……」

  她把臉撇過九十度,臉上滿是倨傲。

  幼庭深吸氣,輕拍女兒的肩膀,柔聲說:「若依乖,你回房間休息一下,等會兒媽咪倒開水上去給你吃藥。」

  見女兒不放心地握緊她的手,她輕搖頭。她必須為女兒把傷害降到最低,而接下來的談判,無疑是最傷人心的事情。

  「不要擔心,媽咪保證會好好的,你乖乖上樓好嗎?」

  她點頭,順從地走上樓。

  幼庭看著女兒身影消失,才轉身對奇邦說:「放心,沒有縫針,醫生擔心她臉上留疤,特別做了處理,不過她的手腕脫臼,已經打過針、領了藥,醫生說需要好幾天才能痊癒。」

  「我很抱歉,我不知道……」回復理智的他對自己的行為很歉疚。

  「我明白,是若依失了節制,沒辦法,她的性子像你。」

  看著丈夫的臉,恍惚間,她回到十五年前,那時他們初見、熱戀,兩個年輕到還不適合結婚的孩子擅自決定了婚約。

  是因為當年心性不定,如今反悔?還是因為十五年來,在職場上的成功讓他有了不同眼界,而她仍然一如當年,單純、無知、缺乏進步?

  如果是,他為什麼不告訴她,她願意進步、改變,更願意盡全力維護愛情和婚姻,從結婚那天起,她就沒有想過分離的啊……

  奇邦打破沉默,拉起幼庭的手肘,輕聲道:「我們談談好嗎?」

  「好。」她不看可卿一眼,繞過她走到沙發前,坐下。

  可卿猶豫地望向奇邦,他握起她的手,帶著她走到妻子對面的位置坐下。

  幼庭瞄一眼兩人相交握的手,一片茫然空洞。他既然對她無真心,何必把愛掛在嘴邊,讓她空想了十幾年,讓她為愛忍受週遭所有不平?

  「幼庭,我們並不想傷害你……」

  「省略華麗的開場白吧,不管你想不想、願不願意,事實上都已造成傷害,若依臉上的傷雖然幾天後就會痊癒,但她心口那把刀是你親手插上去的,也許幾年、幾十年,它都還會在那裡。」幼庭冷淡地拒絕無聊說詞,空言幻語。十五年來,她聽得夠多了,沒有愛就沒有愛,有心無心都無所謂,她在意的是接下來呢?

  望著她臉上的悲憤,奇邦啞口。

  可卿見他不語,插話說:「幼庭姊,對不起,我真的很愛姊夫,過去三個月來我不斷克制自己的心、不斷壓抑不該存在的愛情,我不允許自己對不起你,但是……什麼法子我都用過了,我沒辦法控制心……」

  所以呢?她的愛情重要,所以別人的婚姻不重要,她的心不能克制,所以別人的家庭就該被犧牲?以這種論調延伸下去,不就是那句過分到讓人痛恨的-—「只要我喜歡,有什麼不可以?」

  她是她見過最可怕的女人。冷淡了眉眼,幼庭再度拒絕,「對不起,我沒有太多時間心力探討你們的愛情,我還有一個女兒,才剛十四歲,她很哀傷、很悲憤,她才是我真正需要花心思的對象。」

  奇邦看著妻子溫潤卻佈滿哀愁的臉龐,他明白,自己傷她傷得徹底。

  他曾自私地想過,讓可卿搬到外面,那麼他可以同時擁有愛情與家庭,而今他明白,事實終有浮上檯面的一天,無論如何,幼庭和若依終會受到傷害,他的自私無法成立,他終究要在兩方當中做出選擇。

  他明白,這個選擇會讓自己一輩子背負罪惡、一生後悔,但是一個十分鐘前方才知道的消息,讓他無法捨棄可卿。

  「幼庭,我們離婚吧。」

  她輕咬了咬下唇。沒錯,這才是她想要的,不要開場白、不要激情辯論,她只要他一個結論。

  只是……分明早已猜出這個結論,心還是酸楚不已,苦澀頓時泛過心間。十幾年夫妻生活,換得他一個連掙扎都不曾的結論,是她這個妻子做得太失敗,還是她從來不曾認識他的愛情?

  嚥下滿腹淒涼,他攤出底牌,現在輪到她了。

  「對不起,我不會離婚的,我的孩子需要一個父親、一個正常成長的家庭,我從走入禮堂那天,就確定婚姻是一輩子的事。」她轉而望向可卿。「如果你真的愛奇邦愛到無怨無悔,又如果你真的在乎過我給你的恩惠,那就請你離開這個家,成全我們的婚姻、我們的家庭。」

  她極力控制了,在回家的路上練習過的,她以為自己可以很理智,可以把感情抽出,可以把這件事當成談判桌上的交易,沒想到……話說著,淚水無聲卻滑落裙間。

  自問,如果當初她知道愛情會化成一堆灰燼,她還有沒有勇氣闖進一個不歡迎自己的家庭?如果當初,她知道愛情的終點比自己想像得更近,她還會不會義無反顧,拋下學業跟著這個男人?

  不會的吧,她會好好唸書,她會有事業、有能力,不會是一個只認識柴米油鹽的粗鄙女子,她也會有全然不同的人生,沒有一個會向自己提出離婚的丈夫。

  「幼庭,不要這樣子,我對可卿-—」

  她截下他的話,「是真愛?那又如何,當年你也說過愛我,愛到想要一輩子牽絆著。相信我,你的愛會淡掉的,也許十五年不到,就淡得連痕跡都找不到,與其要一份隨時會消失的愛情,不如維持住這個家,維持住女兒對你的信賴。」

  下意識間,她偏激而刻薄地否認自己曾經深信的愛情。

  聞言,奇邦的濃眉擰成一條線,走到幼庭面前雙膝跪下,緊閉雙眼,咬牙說:「對不起,可卿肚裡的孩子也需要一個父親、一個正常成長的家庭。」

  孩子……他們之間已經有了孩子?今天根本不是單一意外,說什麼「過去三個月來我不斷克制自己的心、不斷壓抑不該存在的愛情……」,是假的!說什麼「我並不想傷害你」,也是假的!

  通通是假的,她真心真意經營的婚姻,是假的,他給的承諾,是假的,他喊她愛妻,也是假的……問題是,她竟然為了這些假戲卯足了全勁?

  奇邦幾句話,把幼庭從人間打入十八層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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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0-31 00:52:01
  第二章

  開學第三天的早自修,李聞從教室外頭快跑進來。

  九月,秋老虎發威,身材渾圓的李聞跑得滿頭大汗,可他才進教室,沒先擦汗喝水,反而是一路跑到講台上,喜孜孜地對著全班同學說:「我在辦公室看到那個轉學生了。」

  「怎麼樣?漂不漂亮?」一個男生壓著桌子,站起來問。

  李聞的姑姑是班導師,所以早在八月時,他就知道,新學期開始班上會有一個從台北來的轉學生。

  聽到消息,李聞哪有在客氣的,當然是電話拿起來,把第一手消息到處傳播,因此還沒開學,這件事就傳遍全班。

  至於為什麼大家對這件事會熱烈討論、興奮不已?

  原因一,二年三班的女生很少;原因二,二年三班的漂亮女生是瀕臨絕種的動物;原因三,二年三班的男生都是熱血青年來著。

  「超漂亮的,沒有化妝、沒有戴瞳孔放大片,眼睛就已這麼大顆。」李聞一面說,一面用大拇指和食指把自己的眼皮剝開,整整放大一倍半。

  「嘴巴不會也很大吧?」一個女生酸溜溜地問。

  「不會,嘴巴小小的、紅紅的、翹翹的,美到快要死掉,而且她的鼻子很挺,眼睫毛大概有超過一公分那麼長。」

  「哇咧,你看那麼仔細哦。」

  「當然嘍,以後要追的女生先看仔細點是一定要的啦。」李聞痞痞地回答。

  「她的皮膚白不白?」

  「白,白到不得了,如果把她放在我們班的女生中間,遠遠看過去,你會誤以為珍珠被放在沙漠裡面。」

  「人家是珍珠,我們是沙子哦?」一個女生走到講台上,斜眼瞪他。

  李聞笑咪咪地,完全不以為意。「不錯了啦,是金黃色的沙子,不是黑泥。」

  「什麼黑泥啊!」幾個女生跳到講台上,拉著他又捶又打。

  「無知。」

  「膚淺。」

  「無聊。」

  罵一聲、踢一下,他是女生同仇敵愾發洩怒氣的目標。

  男生的反應和女生差很多,有幾個男生也跑上講台,卻是把女生推開,拉著李聞追問那個女孩子的模樣,當聽到李聞用「白雪公主」來形容轉學生的時候,男生們開始拍手鼓噪。

  這時林芷瑄走到盧歙身邊,用手指頭敲敲桌面,問:「你怎麼不跟他們一起討論轉學生的事?」

  「有什麼好討論的,等一下導師就會帶她進班級啦。」

  盧歙不高,才一百六十公分左右,不過,他有一張很陽光的笑臉,笑起來的時候,左臉頰會出現一個很深的窩,看得人心情也跟著好轉,而他的眼睛很長、單眼皮,但底下有臥蠶,聽說有臥蠶的人人緣都不錯。

  盧歙的人緣的確很棒,學校的老師、同學都喜歡他,因為他親切溫和、會替別人著想,更樂意服務大家,是那種吃虧也不要緊的好人。

  當然,他也上進認真,名字經常出現在學校名人榜上,不管是全民英檢、月考成績、演講比賽、作文比賽或者獲選為籃球最佳中鋒……多數都有他的分,有人說他文武雙全,也有人乾脆說他是資優生。

  不過最讓人印象深刻的還是他的眉毛,很濃,好像用毛筆沾飽墨汁塗上似的,遠遠的就可以看見。

  「說得也是,反正李聞的話又不能聽,他每次說哪班的某某某多漂亮,結果看過本人後,哈哈!審美觀大有問題。」林芷瑄酸酸地丟下幾句。

  盧歙朝她微笑。女生對於外貌下意識有競爭心態,就李聞那個沒腦子的,老是在女生面前說誰漂亮,搞到後來,把自己的人緣都搞爛掉了。

  見他不回答,林芷瑄換話題。「盧歙,這學期你決定去上補習班嗎?」

  他搖頭。之前不肯補習,是因為家裡經濟困難,近來家裡情況雖然逐漸改善,他還是沒考慮。「我想功課應該還能應付。」

  「也是,你一直都很厲害,不補習也能考第一名,要是我不補習,肯定完蛋。這個學期,再幫我畫重點吧。」

  「沒問題。」

  「我媽說,如果你有空幫我補習的話,她會付你費用的。」

  他笑笑,沒有說不、也沒有說好,翻開課本準備預習下一堂課的內容。

  時間在吵嚷間不知不覺溜走,兩次鈴響過後,導師帶著一個女孩走進教室。乍見到她,全班男生立刻拍手叫好,還有人吹口哨,熱鬧程度不下偶像明星造訪。

  「超正的。」男生說。

  「不知道有沒有化妝。」女生說。

  「上學畫什麼妝,她們家賣化妝品哦。」男生反駁。

  「人家是天生麗質難自棄啦。」另一個男生說。

  「所有的詩中,你這句背得最熟。」女生不屑。

  「我還會背回眸一笑百媚生呢,轉學生,笑一個來看看。」

  導師看見班上男生這樣瘋狂,忍不住笑了。這群小孩子哦。

  「別再吵了!大家快坐好,要是把同學給嚇壞了,讓她決定轉到隔壁班的話,可是你們的損失嘍。」導師拍拍手,開玩笑道。

  待大家安靜下來,導師轉過身,在黑板寫下劉若依三個字,然後對轉學生說:「若依,你跟同學講幾句話吧。」

  劉若依的視線一一掃過底下的同學,每個人臉上都有不同表情,有好奇的、興奮的、懷疑的……不久前,她才用過同樣的眼光看著講台上的轉學生,那時她心裡想,他為什麼要轉學,是爸媽離婚,還是全家在躲高利貸?他看起來有點呆,是因為害怕我們嗎?

  沒想到才多久時間,她就變成講台上面的人。

  她不知道自己表現得呆不呆,只是四十度鞠躬,用帶著距離感的冷淡音調說:「我叫劉若依,你們可以喊我若依,我因為搬家所以轉學,希望以後相處愉快。」

  很普通的自我介紹,沒留下多少探討空間。

  導師點點頭,轉身對著台下的學生問道:「各位同學,有誰想要和若依同學坐在隔壁?」

  「我、我、我……」導師一問,許多男同學都舉高雙手,對於照顧新同學,表現得非常熱絡。可是新同學只有一個,導師只好使用老方法—抽籤。

  「想當若依鄰居的請到前面排隊。」

  一聲令下,二十幾個同學跑到講台上,盧歙也在當中。

  他承認,李聞的形容很貼切,劉若依真的很白,粉嫩粉嫩的那種,站在人群中就像沙漠裡的一顆珍珠,不過讓他最感興趣的,是她那拒人千里之外的態度,他不認為那叫緊張,他覺得她是刻意冷漠。

  老師點了點人頭,做相同數目的簽放進紙箱裡,搖了幾下。

  劉若依低下頭,兩手放在背後,彷彿這件事跟她毫不相關,不管是男同學熱切的態度,或女同學討厭她的目光都沒放在心上,她用了一層無形的安全罩把自己罩在當中。

  抽籤結果出來,她和李聞一起坐。

  「Yes!Yes!Yes!」李聞連喊三次,高興地奔回座位,飛快幫他身邊的女同學整理書包、助她搬家。

  在一陣搬風後,劉若依的左手邊是李聞,前面是林芷瑄,後方是盧歙,右邊是窗戶。坐進新位置後,她轉頭看著窗外。

  她還沒有新課本,在導師開始上課後,就見李聞把自己的課本往她面前挪,順便把椅子向她拉近幾公分,她皺眉頭、把課本推回去,給李聞一根軟釘子,從書包裡拿出筆記本後專心看向黑板。

  盧歙也是專心的學生,老師一上課,注意力就不易被分散,只不過每次低頭,他就會看見劉若依脖子後面靠近髮際線的地方,有一顆肉肉的褐色痣。

  他曾經看過一本小說,故事裡的女主角沒有父親,和母親、弟弟相依為命,生活得很辛苦,可是每個鄰居大嬸看見她脖子後面的痣時,都會說她是個很好命的女人。後來她果然家成業就,變成一個有福氣的老太太。

  看完那本小說後,他曾想過,是因為鄰居大嬸說她很好命,她才不瞻前顧後,不怕危險勇往直前,爬上人人都羨慕不已的位置,還是因為她天生就注定有福氣?

  他思考過好幾天,結論是前者,於是他經常鼓勵自己,抓住每個向上爬升的機會,那麼他就有機會脫離窮困,讓父母親過好日子。

  回神,盧歙抓抓頭髮,傻笑。這是他第一次在課堂上不認真,於是他拿起原子筆、轉兩下,把心思拉回來,靜下心聽老師講解。

  第一堂課結束。

  下課時間,導師找盧歙到辦公室,要他交一篇校刊要用的文章,回教室時,他順便跑了一趟福利社,把劉若依的課本領回去。

  當他把書放到她桌面上,書的上面迭著一瓶飲料,一瓶無糖烏龍茶,然後笑出一口大白牙時,燦爛的陽光笑臉眩惑了她的目光。

  「依依,歡迎你加入我們班。」他誠摯道。

  劉若依收回視線,把他的陽光笑臉擋在門外,刻意皺眉頭,冷淡回答,「不要叫我依依。」

  「為什麼不要?我覺得依依很好聽。」他彎下腰,繼續施展自己的笑臉魅力。

  「那我可以叫你白癡嗎?因為我覺得白癡很好聽。」

  這是相當不留情面的話,但盧歙並沒有被激怒,他溫和一笑,坐回位置上。

  李聞倒是多看了劉若依兩眼。還以為漂亮的女生都很溫柔咧,沒想到……好凶哦,他開始覺得自己的運氣似乎沒有那麼好。

  這時幾個女生圍到盧歙身邊,找他談話。

  他聲音親切、態度溫和,同學有任何疑問困惑他都樂於解答,偶爾傳來一陣清脆笑聲,他的座位周圍是春天。

  劉若依沒轉身卻知道身後圍了很多人,即使已經上課鐘響,她們仍不肯回座。

  她明白自己冷淡的態度、漠然的表情,讓許多對她感興趣的男同學卻步,只是前後座的落差明顯,後面是讓人適意的春季,而她身邊,寒風陣陣,有些怪異。

  那個烏龍茶男生應該很受歡迎吧?以前,她也是深受同學歡迎的明星級人物,現在,人際關係已不在她的考慮范團裡。

  她再不想當好人,因為當好人的下場是被人恩將仇報,她也不要幫助別人,幫助了人,人家不但會反咬一口,還想掠奪屬於自己的一切。

  那天Dad向媽咪下跪時,她站在樓梯轉角處目睹一切,倏地,她想通許多事。

  她明白Dad在媽咪和小三之間,選擇了後者;明白那個女人肚裡的孩子,不,是最有利的武器;明白那個不久後即將出生的孩子,很可能是爺爺奶奶心心唸唸的劉家長孫;更明白,那女人是等到事證俱全、穩佔勝利位置後,才放任東窗事發。

  然後她明白了,那天,媽咪眼底裝的不是眼淚,而是絕望……

  幾天後,Dad、爺爺和奶奶合力逼迫媽咪離婚,退出她生活了十幾年的世界,她則被要求留在房間裡,她非常生氣,但再沒有出現暴力行為。

  因為不值得!就算能把Dad搶回來,她也不要他了,因為是他先不要她的。

  提著行李箱,和媽咪回外公、外婆家那天,她看見爺爺奶奶滿臉不捨,但再不捨,他們仍選擇了那女人肚子裡的「希望」。

  她半句話也不肯說,只沉默回頭,看一眼生長多年的家,而在離開家門、與那個女人相錯身時,她在她耳邊輕輕留下了話——

  「你相信報應嗎?我相信!」

  然後,她看見那女人滿目驚惶。她笑了,笑得嬌俏可人、笑得信心滿滿、笑得讓小三垂下頸項,不敢與她對視。

  是的,她相信報應,相信不是不報、只是時辰未到。

  望著對方蒼白的臉龐,一絲帶著報復的快感,輕輕地,停留在她胸口。

  放下書包那刻,劉若依臉上的冷傲一併卸下,改揚起笑臉,並跑到母親身後抱住她,小臉貼在母親臉頰邊,重重啾了一下。

  幼庭看女兒一眼,手裡正忙著折緞帶花,但她放下緞帶,拍拍女兒的頭,把她拉到身前坐下,起身、倒一杯冰牛奶給她。

  離開劉家後,她沒有接受奇邦給的錢,連他匯進戶頭的贍養費也因為若依的驕傲,她退了回去。幼庭理解女兒的自尊,畢竟是奇邦的女兒呵,同樣的驕傲自負,同樣地不肯讓人踐踏自尊。

  那時,幼庭帶著女兒回娘家,爸媽雖然難過,卻也表現出百分百的支持,然後他們把租給別人的店面收了回來,讓她開花店。花店左邊是寵物醫院,右邊是蛋糕店,生意還不錯,幾個月下來,收支逐漸打平,再不久,她相信可以靠這間店面養活女兒和自己。

  「媽咪,你不要太辛苦啦,每天都工作到那麼晚,若依會心疼欸。」劉若依愛嬌地說著,心底卻想,現在也只有她能夠心疼媽咪了。

  「沒辦法啊,我想多賺一點錢,要是我們家若依想出國念大學,我希望自己能夠供得起。」

  出國念大學是奇邦和若依共同的夢想,因此若依在學英文上頭花了不少錢,只是眼下若依真想出國的話,她必須更努力。

  「我們家舅舅是醫生耶,讓舅舅供就行啦。」劉若依笑咪咪說著。

  「傻氣,要是舅舅娶了舅媽,他也要養小孩、買房子的,哪有那麼多錢可以供你呢?」

  幼庭替女兒順順瀏海。唉,要是她能夠早一點賺錢,若依就不必放棄夢想。

  「其實,我不大想出國念耶。」她說著違心之論。

  「為什麼?」

  「媽咪,你不覺得我的功課越來越棒?如果可以考上第一志願的話,我幹麼出去念那些名不見經傳的大學?反正我以後的就業地點還是在台灣啊。」

  幼庭微笑同意。以前若依唸書沒這麼拚命的,回到台中後,像轉了性子似的,天天唸書念到三更半夜,她的目標總是滿分,不管是平時考或月考。

  她明白,那是孩子心中幼稚的念頭,若依想讓奇邦明白,放棄一個優秀的女兒去選擇一個尚未出世的孩子,是多麼的不明智。

  歎氣,她抱著女兒。她恨奇邦背叛自己、恨可卿背信忘義,每個午夜夢迴,她也咬牙切齒,恨著那對男女,只是她並不希望若依仇視父親,不是為奇邦顧慮,而是為若依。

  因為心懷恨意的女孩學不來快樂,若依是她的命,她不要她滿腔仇恨,不要她失去一顆愛人的心。

  「若依,昨天爺爺奶奶來過。」她把女兒的手包裹在掌心,柔聲道。

  劉若依眉頭皺緊,卻揚起下巴,冷聲問:「他們來做什麼?」

  「若依,爺爺奶奶很疼你的,你忘了嗎?」

  她沒忘,卻也沒忘,在最後關頭、在她和媽咪最需要支持時,他們選擇了那個女人。

  人必須忠於自己的選擇,她不要他們、再也不要!從離開豪宅的那天起,她的爺爺只有一個、奶奶也只有一個,現在他們正在醫院裡當志工。

  「所以他們來做什麼?」劉若依板起臉孔,咬牙問。

  「他們希望你能夠回去。」

  這件事她本不想提,但這段日子以來,女兒成熟的速度快到讓她吃驚,她長大了,所以許多事應該由她自己做決定。

  「再過幾個月,他們偉大的金孫不就要出生了,要我回去幹什麼?當保母還是灰姑娘?」

  「那個孩子沒了,爺爺奶奶很心痛。」

  幼庭以為這個消息會讓自己很開心,但……並沒有,一個新生命的殞落並沒有讓她得到報復的快感,她只感覺到深深的、無奈的悲哀。

  劉若依冷嗤一聲。原來是新的不來,就想起舊的好?

  「所以呢?他們要我回去承歡膝下,讓他們享受含飴弄孫之趣?不必了!」她冷笑拒絕。

  「若依,在這件事上,爺爺奶奶並沒有錯。」想起婆婆眼底強忍的淚水,那樣一個強勢好勝的女人呵,一輩子的希望就這樣沒了。

  「誰說沒有!他們不是決定和那女的站在同一陣線嗎?」

  「當時他們希望你能夠留下,是你決定跟著媽咪吃苦的。」

  劉若依笑了,自信自負地敞開笑顏。

  沒錯!是她逼迫了媽咪。

  那天爺爺奶奶和Dad把一紙離婚協議書放在桌上,他們說了,如果媽咪願意在離婚協議書上面簽字,就給媽咪五千萬贍養費,條件是她的監護權給Dad,媽咪只有探視權。

  她不看Dad也不看爺爺奶奶,直直迫視著媽咪,問:「媽咪,你要五千萬,還是要我?」

  她知道答案的,沒想到媽咪回答得比想像中更好,連考慮都沒有,就回答——

  「我的女兒,就算五千億都不賣。」

  這是母女間的默契,再多的錢,都無法買她們的分離。

  她得意地轉開頭,向父親望去一眼,拿起筆,劃掉離婚協議書裡那個五千萬,再把監護權下面的名字改了人,而後把離婚協議書遞給母親,見她毫不猶豫地簽下,接著,她把離婚協議書挪到父親面前。

  她的目光一瞬不瞬盯在父親身上,她在等他猶豫、等他改變決定,決定不要和那個小三外遇,要女兒、要愛妻,沒想到最終他還是簽上名字。看著他的動作,她的眼光一寸一寸冷下。

  是他親手劃斷他們父女親情,不是她……

  「媽咪,你可以為我放棄五千萬,我為什麼不能為你放棄優渥的生活?不是早就說好了,我們要互相依賴、互相扶持,至於那個地方的人事物,我們誰都別再提了,好不好?」

  聽女兒這樣講話,幼庭不知該鬆口氣還是擔心,她不願意女兒心中存有太多恨意,卻也為自己是女兒唯一的選擇感到松心。

  「知道了。」

  「媽咪,告訴你一件事。」劉若依轉移話題。

  「什麼事?」

  「關於那個盧歙的。」

  「他怎麼啦?」

  女兒到新學校兩個多月了,最常提起的就是這個男孩,兩人好像很不對盤,可他卻又是若依老掛在嘴邊的人物,記得起因是他喊若依「依依」,若依不喜歡這個名字,男孩卻如何都不肯改口,女兒便氣上心了。

  可在她聽起來,他是個上進的好孩子,雖然家裡經濟不大好卻,自立自強,假日還到店裡打工,替自己賺取生活費。

  現在的小孩多半養尊處優,很少人像他這樣了。

  「他的作文登上了校刊。」劉若依皺皺鼻子,有點小嫉妒。導師該叫她寫的,她可以寫得比他更好。

  「真的嗎?他寫得好不好?」

  「有點創意,可是文筆不如我。」她撇撇嘴,但心中不得不承認,那篇文章的確有可取之處。

  「你幹麼事事和他比?」

  「當然要比,不和他搶,我怎麼能夠拿第一?」

  國英數史地、各項比賽,他都穩站冠軍寶座,還有許多女生暗戀他,但她就看不出他有什麼好,明明是矮冬瓜一個。

  「拿第一很辛苦的。」

  「我不怕辛苦,只要能讓媽咪驕傲,連校慶的運動會比賽我也要拿第一。」她圈住媽咪的腰,靠在媽咪懷裡,像小時候那樣撒嬌。

  「傻女兒,不管你是不是第一名,媽咪都感到很驕傲啊。」

  她雙手環著女兒輕輕搖晃,彷彿抱著女兒在花園裡一步一步輕晃、哄她睡覺是昨天剛發生的事。

  「我想要你比盧歙的媽媽更驕傲嘛。」

  「好,媽咪就當全世界最驕傲的母親好了。」

  「嗯。」她用力點頭。

  「說實話,除了他是你的競爭對手外,你還有哪裡不喜歡他?」

  「嗯我討厭他的姓。」她又習慣性地皺鼻子,要是舅舅在,肯定要捏她的鼻子了。

  「哦,這個就太過分了。」幼庭佯怒,手指戳了戳她的額頭。

  「我知道有點過分啊,可有什麼辦法,誰讓他投錯胎,找了個最難聽的姓。」

  「你咧,劉就很好聽嗎?」

  「不好聽,我想改姓,是媽咪不同意的。」

  「就算那是壞人的,媽咪也不希望你改!」

  「媽咪,我有這麼壞的姓氏,你會不會不喜歡我?」

  見她撲進懷裡,幼庭攬住女兒、輕輕順著她的頭髮,應了聲,「傻氣。」

  劉若依笑閉,閉上眼睛。「媽咪,唱歌給我聽好不好?」

  幼庭是不會拒絕女兒任何要求的,張口,以恬淡的聲音輕哼著歌。那是若依從小聽到大、百聽不膩的歌。

  月娘光光掛天頂,嫦娥置那住,你是阮的掌上明珠,抱著金金看,看你度睟,看你收涎,看你底學行,看你會走,看你出世,相片一大迭……

  玻璃窗外,寵物醫院的周醫生從店外經過,母女相擁的畫面令他駐足、動容,一個塵封的記憶、一份不捨丟棄的溫馨讓他看見多年前自己也會幸福的表情……

  這天晚上,劉若依接到台北同學的電話,她拿著手機,聽著那頭的嘴明,卻半句話都不回答。

  「若依,你為什麼要轉學?就算爸媽離婚,你還是可以留在台北呀……你爸那麼有錢,就讓他給你們母女買個房子嘛,不管、不管,你一走就不好玩了啦……」

  劉若依分心了,她從書包裡拿出一封信。這是下課前,盧歙塞進她書包的。

  她本來想把它拿出來丟掉,可是三個月的相處下來,讓她知道,盧歙既固執又麻煩,一旦她把信丟掉,他肯定會把信撿回來,再擺一次,之前幾回合交手,她對他的個性有了初步認識,他很固執,決定要做到的事,不管再難都會完成。

  就像上次幫李聞送情書的事,李聞明明坐在隔壁,不敢自己拿給她,非要盧歙幫他傳達,她不想看,盧歙就把信打開、攤在她面前,她改閉上眼睛,他就在她耳朵旁邊念,當她捂起耳朵,他把信寫成很多張小字條,然後,她一打開課本就看見它,打開鉛筆盒也看見它,上一趟廁所也還是看見它……

  折騰了整天後,盧歙笑咪咪地站到她面前說:「好了,你已經知道李聞想問你什麼,快點回答人家吧。」

  「我不知道他想問什麼。」她個強著。

  於是他又背一次,「親愛的若依同學,你長得很漂亮也很聰明,我希望能夠當你的男朋友,請你答應好嗎?。」

  他的聲音很大,許多從走廊經過的同學紛紛回頭看他們,沒有指名道姓,別人還以為告白者是盧歙本人,讓許多暗戀他的女同學不禁停下腳步、圍在兩人身邊。

  她翻白眼,看著一臉無所謂的盧歙,咬牙切齒說:「好,麻煩你轉告他,我不和比我矮的男生交往。」

  一句話,同時損了李聞和盧歙,因為他們都比她矮。

  不過那件事讓她又收到信件時學到了經驗,所以她沒當著盧歙的面再丟一次。

  打開信的同時,她把手機開成擴音,電話那頭的女孩持續說話。

  「若依,聖誕節那天你會不會回台北啊,阿B說想開個聖誕Party,要化妝哦,我想打扮成白雪公主。最近啊,我找了個服裝設計師……」

  見盧歙給的信上寫著——

  依依同學:不必看署名,她就確定這封信出自盧歙之筆,因為全班只有他喊她依依。

  已經三個月了,照理說,你應該開始適應我們二年三班,開始交朋友了,但情況好像不是這樣耶,是因為你不太喜歡講話,還是因為你覺得同學不好相處?其實你不必太擔心,班上同學人都很好,我們班的導師更是超級好的,不相信嗎?我一一介紹給你聽。

  我們班導師叫做李意雲,她是個公平狂,不管做什麼事情都講求公平,從你的座位安排就看得出來,她寧可麻煩一點讓大家抽籤,也不會隨便指定人。

  不過有一件事就公平得太超過了,去年校慶要比賽兩人三腳,問題是不知誰要和誰一組,為公平起見,導師又決定抽籤表決,結果高的配矮的、胖的配瘦的、動作遲鈍的配動作利落的……比賽結果是什麼你一定可以猜得出來。

  接下來介紹我們班的副班長……

  這封信很長,盧歙寫了快十頁,把班上三十五個同學全介紹完了,而信的最後兩句是——

  現在你是不是覺得同學很可愛,可以放心和我們交朋友了?

  他的筆觸幽默,讓本來聽電話聽得不耐煩的她,在不知不覺中看完整封信,嘴角揚起,感覺好像在這個班級……也不錯。

  好吧,她承認,他的文筆並沒有不如她。

  電話中,同學並沒有停止鼓吹。「若依,回來、回來、快回來啦,你不回台北的話,我們真的很無聊,我們都很想你耶,你不可以把我們這群好朋友忘得一乾二淨!劉若依,我命令你,在最短的時間內回來!」

  她笑了,說:「我也想你們啊,在這裡超不適應的,不過為了我媽咪,我無論如何都不能回台北,幸好這裡的同學不討人厭,老師也不錯,有空你們再一起來找我吧,我請你們吃太陽餅。」

  她們又聊了幾句才掛掉電話。

  拿起盧歙的信,劉若依忍不住從頭再看一次。

  她想起他幫自己拿課本、帶自己當值日生,想他三不五時送來烏龍茶,想他把重點筆記借給她……

  在所有同學因為她的冷臉,學會保持三步以上距離時,他仍不懂距離是什麼東西,反而一直對她說話,不管她愛不愛聽,非要講到接收了她的反應為止;他時不時會用筆戳她的後背,直到她火大、轉身,然後收到一張燦爛耀眼的笑臉,她對笑臉無法免疫,尤其是他笑開時,那口乾淨的大白牙令她移不開目光;他每天供應她無糖烏龍茶,喝到她滿肚子火,卻也在不知不覺間,她習慣了微苦的滋味。

  他像涓涓細水,一點一滴流過、滲透她的心,讓她的刻意冷硬有了一方柔軟,她不知道盧歙會不會成為自己的好朋友,但他已成功地讓她時時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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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0-31 00:52:48
  第三章

  劉若依的人緣很差,剛開始只有女生不喜歡她,但學期過了三分之二後,連男生也不大喜歡她了,畢竟誰會喜歡一個讓人老是撞到牆的女生,又不是自虐。

  慢慢的,班上會主動找她講話的只剩下盧歙了。

  他很愛笑,常常笑得同學不自覺想靠近,再加上他的臉皮很厚,厚到被劉若依冰過三五百次還是不懂得退卻畏縮,因此,他成了那個例外。

  「依依、依依……」盧歙從教室跑出來,一路追著她。

  她不喜歡人家叫她依依,至於為什麼,她也說不上來,所以她低著頭,自顧自的走,不理會身後的人。

  「依依!」盧歙快步追上,和她並肩而行。

  她不耐煩,轉頭,看著短短幾個月就長到快和自己齊眉的男生,滿臉不快。

  「請你不要叫我依依。」

  「為什麼不要?」

  同樣的話,他們已經對談過無數次,劉若依不懂他在堅持什麼,而盧歙也不懂她的堅持。

  「我非常討厭。」這個理由,她用到失去創意。

  「哦」他認真思考好半晌,結論卻讓人噴飯,他說:「沒關係,我喜歡就好。」

  什麼叫我喜歡就好,她就不喜歡啊,好,那麼新規則是——只要喊的人開心就行?

  「那盧歙、不歙,你十惡不赦,以後我就叫你不赦。」

  她以為他會和自己一樣反彈,以為他會低頭認錯,沒想到他居然是笑著點頭,還對她說:「好啊,你開心比較重要。」

  他的反應讓她無言,感覺被打敗了,於是她垂頭喪氣,繼續往前走。

  觀見他仍然帶著一臉陽光笑意跟在她身後,她不知道,他是真看不出自己在生氣,還是假裝看不出。

  「依依,剛考完試了,下午想不想去逛街?」

  「不想。」她想逛街,卻不想和一個喊她依依的男生去逛。

  「這樣啊……不想逛街的話,我們去吃冰,我知道有一家店的冰很好吃,我請你。」

  「不要。」她想吃冰,但不想和一個喊她依依的男生去。

  「好吧,不吃冰、不逛街,今天下午我來幫你進行集訓。」

  劉若依停下腳步、偏過頭看他。「什麼集訓?」

  「你不是想參加月底的英語演講比賽?我幫你。」

  學校月底有舉辦英文演講比賽,得到冠亞軍的人,可以代表學校參加全中區比賽,中部比賽的前三名,可上台北參加全國比賽。

  這類型的比賽對高中推甄入學有很大幫助,只要英文還不錯的同學都想參加,因此導師開放讓班上同學自由報名,並請幾位老師當評審,在班上先比賽一輪,選出能代表班級的同學。

  他們的導師別的不好說,但公平公正這一點誰都比不上。

  哼哼!劉若依冷笑兩聲,轉身雙手橫在腰際,鄙薄目光在他身上掃來掃去。

  「不赦先生,你覺得自己的英文好到可以幫我訓練?」

  聽說他連英文補習班都沒上過,而她,可是從兩歲起就聘請外語老師每天陪玩兩個鐘頭,慢慢累積出實力。

  「對於參加英文比賽,我比你有經驗。」

  「意思是你的英文比我強?」口氣裡帶有輕蔑。

  「我們應該差不多吧。」再說一次,他贏在經驗。

  劉若依吸口氣,一手搭在他肩膀上,笑道:「自信剛剛好就好,不要過度,那會變成討人厭的自負。」

  「依依,你覺得我贏不了你?」他那兩道彷彿用黑墨畫出來的濃眉往上一挑。

  她微微一笑,意思無須言喻。

  「那我們來打賭,如果你贏,我幫你當兩次值日生,如果你輸,你欠我一場電影和一頓晚餐。」

  她才不打這種賭,贏一個連老外都沒有見過、也沒與其交談的人,勝之不武,但他口口聲聲的「依依」把她惹火了。

  「不,如果我輸,一場電影、一頓晚飯,如果我贏,你不准再喊我依依。」

  「成交,可是……如果平手呢?」

  怎麼可能平手?一個班只派出一個代表,不是她就是他,平手的機率等於零。

  於是她隨口答,「平手也算我輸。」

  撂下話、抬起頭,她像只驕傲的鳳凰。

  但是,他們真的平手,當導師統計過三位評審老師給的成績後,發現他們的分數一模一樣。怎麼可能?他連跟真正的外國人交談也沒有過呢!

  錯愕、訝然!不赦讓她狠狠跌破了一回眼鏡。

  雖然她不想和他交談,但他才不放過她呢,將一張寫滿「依依」的紙條放到她桌上,說著電影、晚餐,他時不時就提醒,提醒到她心煩意亂。

  「依依,不要生氣啦,導師說會想辦法,讓我們兩個都去參加比賽。」

  說完,他又在她桌面擺了一瓶無糖烏龍。

  看見烏龍茶她更氣惱,她喜歡糖、她愛吃糖,她只吃甜不吃苦,懂了沒!

  她把飲料用力一提,轉身放到他的桌面上。

  「依依不喜歡喝茶嗎?茶苦而寒,陰中之陰,最能降火,火為百病,火降則上清矣。」

  她白他兩眼,皮笑肉不笑地回答,「看清楚,這裡面不只有茶,還有香料、防腐劑,瓶身溶出來的三聚氰氨通通是致癌物!」

  「所以你喜歡喝天然的?好,我懂了。」

  懂?他懂什麼鬼,她的自信心剛剛被狠狠搧了兩巴掌。

  劉若依恨恨地把書拿出來,準備埋頭苦讀,沒想到卻被他抽掉她的書。

  他笑咪咪地說:「才剛考完試,不必那麼拚啦,走,我帶你去看一樣東西。」

  他果然不懂,她的自信滿滿掃地,她現在很尷尬、很懊惱、很想找個洞鑽進去,聰明的話,他就該離她三百公尺遠,而不是刻意跑到她面前礙眼。

  劉若依的心思轉過好幾圈,盧歙卻沒有半分知覺,還是一臉笑意盎然,拉起她的手腕,沒理會她樂意不樂意,硬是帶她走出教室。

  她瞪他,但做了白工,因為他的後腦勺沒有長出兩顆眼睛。

  他拉著她,走下樓梯、穿過操場,再橫越過兩棟大樓,來到學校後方。

  沒來過這裡,她盯住眼前一大片綠油油的菜圃,驚訝不已。都十二月份了,青菜還長得這麼漂亮?她還以為冬天是寸草不生的季節,是台灣的冬天太溫暖了?

  他拉著她繞過菜園走向圍牆邊,指了指那幾棵大樹,偏過頭問:「你知不知道這是什麼樹?」

  劉若依板起臉孔,沒忘記比賽失敗讓自己尷尬挫折,冷冷應聲,「大樹。」

  他不介意她的冷臉,呵呵笑了兩聲。「你對樹木的分類是以體形分的嗎?只分大樹、中樹、小樹。」

  不然呢?她翻白眼。

  知道那是什麼樹可以在學測時拿高分嗎?可以上第一志願嗎?將來可以找到好工作嗎?她,劉若依,不再當濫好人,她只做對未來有幫助的事。

  盧歙對她的白眼早就產生免疫力,他說:「它叫做黃花風鈴木,每到冬天,整棵樹的葉子就會慢慢掉下,直到整棵樹變得光禿禿,丑到不行,但到了春天,有一天會毫無預警的,整棵樹像爆炸似的,短短一個晚上開滿金黃花朵,乍然看見,你會明白什麼叫做繁花怒放,什麼叫做枯木逢春。我第一次發現時,心裡滿是讚歎,這真是美得太淋漓盡致。」

  告訴她這個幹麼?她咬著下唇,本想頂他幾句:我沒興趣,如果你的目標是農藝系,你自己慢慢研究吧。

  可是沒等她應話,他搶在前頭說:「每次我一遇到挫折就會這樣告訴自己——沒關係,所有的失敗,都是為了磨練我度過寒冬,開出一季燦爛,先是醜到極致,美麗就在後頭等候。

  「每回我失去最珍貴的東西時也會對自己說,如果不是失去綠葉,黃花風鈴木怎能開出滿樹金黃亮麗。」

  他繞了個大彎只想告訴她一句——沒關係。

  輸了比賽沒關係,沒拿到冠軍沒關係,因為挫折恰恰是成功的基礎動,刀,因為失去是為了獲得新的東西,因為有舊故事落幕,新劇才能排上檔期……

  那麼她失去父親,是上天為了砥礪她的心性?所以經歷痛苦折磨,是為了磨練她擁有度過寒冬的能力?

  劉若依說不出話了,她想不屑、諷刺地哼個兩聲,卻哼不出口,只低下頭,傻傻地、傻傻地想著,輕啃指甲,腦海裡全是他的話。

  他又一次不等待她把心情沉澱下,開口——

  「我五歲的時候,爸爸幫朋友背書,結果朋友跑了,家裡負債纍纍,我們只好跟著爸媽、爺爺奶奶搬到鄉下老家,鄉下地方教育資源稀少,但幸好那時有大學生到村裡免費指導學童功課,雖然我還沒入學,但爸媽、爺爺奶奶要下田工作,姊姊只好帶我一起到學校。

  「有個好心的大姊姊發現我對英文感興趣,送了我一套二手錄像帶,那套錄像帶成了我的英文啟蒙老師。之後我常到里長辦公室借用計算機,從網絡上學英文,見我學得有模有樣,村裡的老人常拿這個誇獎我,時不時對我喊道:『阿歙,蘋果的英文怎麼講?肚子餓的英文怎麼說?』為了滿足老人家,我學得更勤勞了。

  「後來我發覺姊姊的英文課本不難,就拿著當課外讀物,再然後,我發現電視上有『大家說英語』這個節目,發現可以上網和老外當筆友,又發現清晨有英語新聞……在這個信息爆炸的時代,學英文的方式也多元化起來。」

  聽到這裡,劉若依輸得心服口服。她的英文是用錢迭起來的,而他,憑借的是努力。

  「你贏了。」她低聲說。

  盧歙笑了笑,轉過頭,對她說了句和輸贏全然無關的話。「等黃花風鈴木開花的時候,我再帶你來看。」

  幾棵越經挫折越美麗的樹木,讓劉若依忘記自己一直拿他當競爭對手看待,她只看見他的溫暖笑容,看見他充滿誠懇的雙眼裡,有著濃郁的友誼。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她才明白,為什麼他非要叫她依依,因為他想要在她面前與眾不同,想要她將他牢牢記在心底。

  那天過後,盧歙每天都給劉若依帶烏龍茶,用冷水和茶葉泡開的。她還是討厭烏龍茶,還是喜歡吃甜、討厭吃苦,但那杯清涼降火的茶水總會消失在她腸胃內,那麼,他們應該算是朋友了吧,至少他是這樣認定的。

  體育課,大樹下,劉若依拿著課本和筆記簿準備著期末考。

  她不必上體育課,因為 MC來了,這堂課,請例假的同學有三四個,她們都聚在另一棵樹下聊天,不願意靠她太近。她知道自己沒有人緣,但無所謂,反正她本就不是來這裡交朋友的。

  突然,一個保溫瓶準確地丟在她的腳邊。

  又是烏龍茶?

  劉若依抬起頭,對上盧歙的陽光笑臉,他滿頭大汗,看起來卻不骯髒,可能是因為他有一張帥氣的臉吧,接著他找了塊手帕擦掉滿頭汗水,在她前面坐下。

  「我不渴。」她把飲料推到他面前,該喝水的人是他。

  「我知道啊,可是你火氣很大,喝茶可以降火氣,這是我爺爺說的。」

  她皺皺鼻子。他爺爺關她什麼事啊,況且她火氣大不大又關他什麼事?她撇了撇嘴角,故意把書拿高,擋住他的視線。

  「喂,要不要繼續上次的故事?」

  她沒說好或不好,但書本調低了角度,側過頭,眼尾餘光對向他的臉。

  盧歙很得意,因為他又多認識了她一點點——她是喜歡聽故事的女生,所以他準備了很多故事,用來當鑰匙,開啟他們之間的友誼。

  「龍生七子,而我爸媽生下七個姊姊後終於放棄生兒子的念頭,沒想到經過幾年,我媽又懷孕了,她本來不想生的,沒想到因為發現得太晚,到婦產科一照,哇咧!居然是公的。

  「有心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我這棵柳樹,就在全家人的殷切期盼下出生了!沒有颱風下雨,也沒有打雷下冰看,在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日子裡,我爺爺用七月半普渡的排場祭拜天地神明,感謝祂們賜給盧家一個能傳宗接代的孩子。

  「聽說滿月那天,我們家油飯是用好幾個鐵盆分裝的,親戚朋友、街坊鄰居,爸爸的員工、婦產科的醫生護士,人人都吃油飯吃到吐,那個時候,隨便一個人從我們家走過,只要講一聲恭喜,就可以得到油飯一盒、紅蛋兩顆。」

  「重男輕女,未來的時代是由女人出頭還是男生出頭還不曉得呢。」劉若依皺起鼻子,滿臉的不平。

  「沒錯!生女兒有什麼不好,楊貴妃家還不是全靠她撐場面,可是那時,大家都知道我們家有七仙女,附近的婆婆阿姨常拿這個來嘲笑我媽。我爸說,生到三姊時,我媽在產台上忍不住放聲大哭,而他在產房外面歎氣,爺爺奶奶則是一臉的哀愁,在家裡拿香問祖先,難道他們不想盧家的香火繼續下去嗎?

  「後來開始有熱心的鄰居給媽媽生男秘方,她每種方法都用過,還是生下了四姊、五姊、六姊、七姊,幾乎是每隔一年就一個,四姊和五姊還是年頭年尾,不多不少、剛好相差十個月,過年的時候拍全家福,因為鏡頭太小,還沒辦法把全部的人通通塞進去。」

  聽到這裡,劉若依忍不住笑了。

  她最痛恨老一輩的重男輕女想法,因為她就是這種觀念下的犧牲品,沒想到竟然有人可以用這麼輕鬆的口吻,把母親的傷口當成笑話講。

  看見劉若依笑出聲,盧歙臉上的陽光又炫目了幾分。

  李聞是對的,他沒有見過比依依更漂亮的女生,她的眼睛很大、黑白分明,她的嘴唇很紅,還有顆可愛的小虎牙,美中不足的是她對人很冷漠。

  她的冷漠總會讓他聯想起被漁網抓住、拚命掙扎的魚,而這個莫名其妙的聯想會使他心慌不已,所以下意識裡,他想逗她笑、想刨除她的冷漠。

  「我沒騙你,我出生第一年拍的全家福中,七姊只拍到一半的身體,一半被鏡頭切掉了。」他誇張了口氣,用掌緣在自己的臉上切半。

  「老七隻拍了半身,憑什麼老八可以擠得進鏡頭?」她戳戳他的肩膀。

  「對不起,因為我就端坐在我爺爺的大腿上,那個位置是我們家的龍椅。」他正經八百地說。

  劉若依又笑了。什麼龍椅!

  盧歙喜歡看著她笑聞時,眼裡閃爍的點點光芒,喜歡風吹過她的瀏海,勾得她瞇緊雙眼,這時候的她不冷漠,而他的心慌亦被驅逐到北極圈。

  「你知道一隻雞有幾隻腿嗎?」他問得很認真,好像真不知道雞是家禽不是家畜。

  「這是廢話。」她斜他一眼,忍不住,笑意在嘴角洩露。

  「我兩歲半就會啃雞腿,因為每次奶奶燉雞湯時,雞的兩條腿上就會註明『我是盧歙的』,姊姊們不可以碰。但有一次六姊嘴饞,趁奶奶不注意靠近我偷咬了雞腿一口,因為太心急了,竟然把我的手指頭也咬住,我痛得放聲大哭,可是六姊捨不得放棄到嘴的雞肉……」

  她很進入劇情。「然後呢?」

  「然後……人贓俱獲!六姊被奶奶罰跪在祖宗牌位前,一面跪一面懺悔,嘴裡念著,『我不愛吃雞腿、我不愛吃雞腿、我不愛吃雞腿……』」

  噗哧一聲,劉若依一口烏龍茶噴上他的臉。

  能訓練好猴子的方法,就是當它做對某件事時,就用食物獎勵,慢慢地,猴子就會不斷重複做主人希望它做的事。

  盧歙是那隻猴子,而劉若依的笑容是吸引他的最佳獎勵,於是盧歙學會用故事換取她的笑臉。

  他說的全是自己的故事,明明很悲慘的,可是從他嘴裡說出來再加上動作、表情,就會變得很好笑。

  比方他說:「某次我爸爸被黑道狠狠扁了一頓,債主叫爸爸最好趕快還錢,還以不標準的國語撂下狠話——「不含層、就砍倫』,我爸的左眼掛起一顆大黑輪,右腳還被踹了好幾腳,走路一跛一跛的,很像李鐵拐,黑道在的時候,他就一直裝疼,還唉唉叫道:『偶快死嘍、偶快森天嘍。』

  「可是黑道前腳出門,爸爸就不叫了,立刻振奮精神,用阿兵哥那樣的標準口令叫我們集合,三十分鐘內打包完畢,於大門前報數,果然三十分鐘一到,大家將細軟通通整理完畢了。那是我第一次整理行李,速度飛快,由於爺爺不斷誇獎我,覺得自己心裡暗爽,我怎麼這麼棒啊,長大以後一定可以當搬家公司的老闆。

  「後來報數,一二三四五六七……應到人數十二個、實到人數十三個!點完,我們趁著深夜,開貨車跑到山上老家躲起來。」

  聽到這裡,劉若依心想:如果換成自己,她大概只會忙著哭、忙著鬧脾氣、忙著大叫——我不要離開家裡!肯定不會覺得自己很棒,不會想到長大可以開搬家公司。他的樂觀真不知道是天生的,還是因為磨練太多給磨出來的。

  接著他說:「那天車子開到一半,天空突然下起大雨,爸爸開車,爺爺抱著奶奶擠在前座,我和媽媽、七個姊姊坐在貨車後面,用一塊很大的塑料布蓋住頭頂,各自抱著自己的包包,弓著身子,在塑料布裡面你看我、我看你,耳朵聽著雨水打在塑料布上,叮叮咚咚的。記得那時四姊突然講了一句話,『真好,每次叫爸爸帶我們去露營都不行,現在我們終於可以在車上露營了!』」

  然後,他們全家就在帳蓬裡面高聲歌唱。

  他講得很開心,還搖頭晃腦地唱著那個晚上大合唱的歌曲,「淅瀝淅瀝嘩啦嘩啦,雨下來了,我的媽媽拿著雨傘來接我,淅瀝淅瀝嘩啦嘩啦,啦啦啦啦……」

  劉若依聽著聽著,既心酸又想笑。把逃難當成露營,大概也只有他們家的人辦得到,不知道是初生之憤不知死活,還是基因裡面少了恐懼。

  「結果那天晚上開在山路上時,爸爸被打瘸的那條腿痛得厲害,他痛到擠眉弄眼,忍耐不住就發出一聲尖叫,那個聲音很恐怖,尤其車外陰暗無光,不知道的人可能會以為撞到鬼呢。

  「那時我二姊擔心得哭了,媽媽安慰我們說:『放心,你們爸爸的腿很爭氣,一定會撐到家裡,而且爸爸的尖叫聲很有力,如果山上有鬼會被嚇跑的。』」

  就這樣,在他說著家族故事的時間裡,她一點一點拉近與他的距離,而他也一點一點走入她的心底,在接下來的兩年,他們漸漸成為無話不說的好朋友,而他也成功地把包裹在她身上的冷漠,一層層除盡。

  到了國三的尾巴,這天早自習時間過了一大半,同學們大都懶散地發呆。

  學測將至,可大部分同學都還沒有該認真準備的自覺,好吧,她念的這間,不是明星國中也不是明星班級,和她在台北念的差很多。

  幸好她和盧歙爭氣,每次月考都在校排行榜上佔住第一、二名,讓他們事事強調公平性的班導師很有面子,走起路來,風大。

  此時,劉若依拿著螢光筆,一面劃重點、一面背誦,她默默念著,把外面的雜音排開,突然背上有人用筆輕點她幾下,她回頭,遇上盧歙的笑臉。

  盧歙還是坐在她後面,不過兩年時間,他的身高從一百六抽到一百八,還有繼續往上長的趨勢,幸好當年寫情書給她的是李聞不是盧歙,不然那句「我不和比我矮的男生交往」就可以拿來當笑話講了。

  他遞給她一個紙袋,裡面有塊割包,包著又肥又嫩的肉、酸菜、香菜、小黃瓜和香味四溢的花生粉。「我媽媽做的,很好吃哦,試試看。」

  「謝謝。」她經常吃盧媽媽做的東西,盧媽媽有一手好廚藝。

  盧家舉家從山上搬回市區那年,他們本來想開個小吃店,但因為不熟悉市場而作罷,盧爸爸重操舊業開了間製冰廠,夫妻合作,一天一天將幾個孩子拉拔長大。

  盧家老大、老二已經結婚,老三當護士,老四當老師,老五在竹科當工程師,老五、老六分別在念大學、研究所,轉眼間,盧歙也快上高中了。他們家的小孩都很認分、上進,盧爸爸最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窮人家的小孩,沒有不上進的權利。

  他們都樂觀地相信著,生活會越過越好。

  盧歙把這份樂觀傳給劉若依,漸漸地,她也感染起樂觀思維,就像愛斯基摩人若遷移到台灣,也會漸漸適應亞熱帶生活圈,遺忘冰天雪地是怎樣的感覺。

  「依依,你決定要念哪間高中了嗎?」繼割包之後,他又把現泡烏龍遞給她。

  「等考試成績出來再講吧,如果能上第一志願就最好。」她咬了一口割包,齒頰留香。

  「可是第一志願是男女分校,到時候我們就不能天天見面。」讀第一志願有光環繞身,問題是,比起光環,他更喜歡有依依在身邊。

  「我們會在補習班碰到吧。」雖然不能天天見面讓人有些難過,不過都在台中市區,見面聯絡不太困難。

  他突然想到什麼似地,問:「你知道理道中學嗎?」

  「私立學校?」她想都沒想過要念私校,那是一筆不小的支出,媽咪的店雖然收支漸漸有起色,但也不能隨便揮霍。

  「對。」

  「然後呢?」

  「如果能考上第一志願卻選擇理道中學,不但可以直接進入他們的菁英班,還可以享受三年免學費,並且每次校排只要都在前十名,還可以拿到豐厚的獎學金。你要不要考慮一下?」說到最後,他那口氣簡直就像是理道中學的代言人了。

  「你在鼓勵我念私校?」如果導師知道一定會當場昏倒,畢竟導師經常掛在嘴邊的話是——你們是我成為首席老師的重大希望。

  「不好嗎?他們有最盡心盡力教學的老師、最好的讀書風氣,他們還保證學生不必到校外補習,由學校負責所有的升學問題,最重要的是,理道中學離我們的家都不遠。」

  連學校距離都算清楚了,她才不相信他是臨時起意。「到時候再說吧,如果考不上第一志願就什麼都別提。」

  「說得也是,我們一起加油吧。」盧歙握了握拳頭。

  在一旁偷聽他們對話的李聞笑得很曖昧,刻意插進兩人中間,「呃呃呃」了老半天,一下推推盧歙的手肘、一下擠擠劉若依的肩,擠眉弄眼說:「難怪有人說你們是班對,果然哦,連上高中都不想分開。也對啦,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好悲傷的ㄋㄟ。」

  自從知道被拒絕後,李聞也就死了心,只覺得大家還是好同學,當朋友也好。

  「無聊,不赦,我們別理他。」劉若依瞪李聞,不想理人。

  可她越不想理,李聞就越想逗她。哪個國中男生不會藉故逗逗班花?

  當劉若依不那麼冷漠,不再把所有同學當成敵人後,班花位置手到擒來。

  「不歙?你為什麼叫他不歙啊?於歙、不射,哦哦,你怎麼知道他不會……發射。試過了呴,不好用對不對?」

  這下劉若依真的生氣了,一張臉漲得通紅。她喊兩年不赦都沒事,偏偏李聞一出聲就變了味道,討厭!

  「依依,不要生氣,他看太多A片,滿腦子黃色思想。」盧歙一拳捶過去,用足力氣,令李聞連退兩步。

  李聞被捶痛了,可表情還是十足十的痞,更故意放大音量說:「幹麼生氣啊,是她喊你不射,又不是我說你不射。」

  他的話引來同學們的注意,許多人圍了上來。「什麼不社啊?」

  「劉若依啊,她喊盧歙不射。」李聞加重口氣,說到不射的時候,還故意指指盧歙的下半身,一旁的男生們看見,哄然大笑。

  「哦,不射、不射,原來你不射啊!」幾個男同學一面虧盧歙,一面把他擠來擠去。

  盧歙聳聳肩,一派的無謂,可劉若依氣了、尷尬了,情急之下一拍桌子、怒站起身,指著李聞說:「你要不要去做聽力測驗啊,還是直接開刀,把沒有作用的耳朵割掉算了。我說的是不捨,聽懂了沒有,是捨,不是社。」

  「哦,是不捨,不是不射啊。」李聞用力一拍掌,比出手槍動作,指指劉若依再指指盧歙,「依依、不捨,依依、不捨……結婚、結婚、結婚!」

  他一喊,全班開始起哄,劉若依和盧歙就這樣被當成班對。

  「難怪我們都追不到若依,原來是被你這小子捷足先登。」同學A捶了盧歙一記。

  「惦惦吃三碗公,說!你怎麼辦到的。」同學B踹了盧歙一腿。

  「我還以為你們是競爭意識很重的敵人咧,沒想到被蒙騙了。」同學C給盧歙一拐子。

  「太可惡了,我已經暗戀若依兩年了說,你是怎麼追上的?」一旁的同學D用大腿撞盧歙屁股。

  就這樣,一人一句,謠言風風火火傳了出去。

  剛開始劉若依很生氣、盧歙急得到處解釋,可是苦悶的國中生活中好不容易有這一點小八卦可以說,大家都很樂意四處傳播。

  傳到最後連導師都知道了,還分別把兩人找到辦公室去精神訓話,要他們暫時放下愛情,全力衝刺學測,要替學校創出好成績。

  兩人無奈,尤其劉若依更是不滿,時不時就青盧歙一眼,埋怨道:「你還真會挑選朋友,連李聞那種人都交。」

  可憐的李間,從一個無望的暗戀者,連好朋友也當不成,變成劉若依在未來幾十年提起國中生涯時,最痛恨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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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0-31 00:53:28
  第四章

  劉若依和盧歙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很簡單,就是好朋友And好朋友。

  他喜歡為她講故事,她喜歡對他說心事,他們喜歡兩個人同時做一件事,喜歡彼此的默契滿滿,更喜歡在對方眼底讀到對自己的讚歎。

  但簡單的關係往往被人複雜化,同學都說依依、不捨是班對,不管怎麼否認,都沒有人把他們的話當真。

  劉若依說:「我們絕對不是男女朋友,因為我們都熱愛自由,而愛情是自由的頑強宿敵。」講這句話的同時她下定決心,如果有天愛情橫在兩人當中,她要一腳把它踢走。

  盧歙信誓旦旦說:「我喜歡一個人可以喜歡很久,但愛情無常,一不小心就會讓男女反目成仇,所以我決定喜歡你很久,但絕對不放任愛情滲透。」

  她說:「愛情是單槍匹馬的冒險,和你在一起我覺得很安全,所以結論,我們之間是友誼,不是其他東西。」

  他說:「我不要一天到晚被你逼著說我愛你,我不要只能陪你看韓劇、不准看MTV,我的功用不會只是替你打蟑螂或開瓶蓋,我要當你最知心的朋友。」

  在他們的認知中,一旦愛情過去,唯一的選擇是分離,只有朋友,才是一生一世、永恆不改的關係。

  他們想當一輩子的朋友,想要隨時隨地感到心煩就能夠,向對方傾吐,他們都不想讓愛情破壞兩人間的情誼,因此他們說服不了別人,就說服自己——他們是不會愛上對方的好朋友。

  於是,國三的他們做出共同結論。

  她說:「我絕對不會愛上你。」

  而他說:「我不允許自己愛上你。」

  幼庭悄悄地觀察著女兒的變化,看著以前滿心仇恨陰沉的女兒恢復過往的自在快樂,總算放下心中一塊石頭。

  她很開心,那個叫做不捨的男孩打開女兒的胸懷,很開心,女兒並沒有因為父親排斥所有的男生,不知不覺間,不捨成了母女倆的談話重點。

  因此學測成績下來,劉若依向母親提及去理道中學的事,幼庭想也不想就同意了。有個值得深交的好朋友,比念什麼學校都更重要。

  八月天,走到哪都熱得讓人頭頂冒煙,私立高中偷跑,七月底就開始上課,但今天是假日,劉若依懶在母親店裡,哪都不想去,如果不是收到台北寄來的包裡,她連大門口都不想踏出去。

  父親知道她的學測成績很好,寄了禮物過來,但她看都不看,拿著包裹就要上超商,寄回台北。

  「那是你爸爸的好意。」

  這句話,母親說過幾十次了,但劉若依拗著性子,回嗆道:「我缺爸爸、缺父愛,就是不缺這一點點好意。」

  一般來說,她不會這樣對母親講話,但只要提到有關劉家的事,她就會變成鬥雞。

  劉若依抱起箱子往外走,出花店之前,對著裡頭喊了一聲,「周叔,我馬上回來,你等我。」

  「知道了,你慢慢來,等你回來之後,我們再一起去吃日本料理。」周宇節回應她道。

  幼庭看著女兒的背影、忍不住歎氣,「沒見過比她更固執的女孩,真不知道是像誰。」接著走到花器邊,拿起一枝含苞玫瑰,又歎了口氣。

  周宇節搖頭笑了。她們看起來不像母女,倒像朋友,好幾次,幼庭因為軟弱還被女兒狠狠訓了一頓。

  「像誰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依依是個很好的女兒。」講這話的時候,他臉上帶著驕傲,好像劉若依是他的女兒似的。

  周宇節是隔壁獸醫院的醫生,他的妻子和女兒在幾年前出車禍死去。他沒想過再婚,只想守著一屋子動物過日子,他曾想,這輩子大概就是這樣了。

  沒想到幼庭和依依出現了,他在這對感情好到令人羨慕的母女身上,看見妻子和女兒的影子,漸漸地,他們成了朋友。

  他的數理好,依依三不五時拿他當免費家教,而他,對於不能陪伴女兒唸書,一直是心底最大的遺憾,如今,依依填平了他的遺憾。

  「我沒說她不好,可她這樣把父親、爺爺奶奶都拒於門外……」唉!幼庭仍是歎息。

  她心底怎會無恨,多年夫妻換得一紙絕情書,教她情何以堪?但也因為自己被仇恨啃蝕,明白恨有多傷人,同樣的傷,她真的不希望女兒嘗。

  「那也沒辦法,當初是依依的父親處理得不好,他不該打依依的,那個巴掌在孩子心底留下抹滅不去的痕跡。」不知不覺間,幼庭和他也跟著不捨喊她依依。

  「你知道那些事?」

  幼庭有幾分意外,女兒竟會對周宇節談到那件事。平時依依是打死都不願意提的,每次她想試著談,依依就對自己臉紅脖子粗。

  「對,依依對我說過幾次。」通常是在她父親或長輩來找過依依後,她才會跳到他面前,劈哩啪啦吼叫一通。

  「她肯對你說?太好了,有空的話你幫我講講她。」

  「不,我只想扮演傾聽者的角色。」

  「你拒絕幫忙?」

  宇節是個好好先生,從不拒絕別人的。幼庭覷他一眼。

  「如果我是依依情緒唯一的宣洩口,你不希望我用說教把她的口給堵起來吧,孩子還小,與其逼迫她不恨,不如讓她先把滿肚子的怒氣吐乾淨。」

  「好吧。」她苦笑。「你們都對,就我不對。」

  他靜靜望著她,沉吟須與後才猶豫地問:「幼庭,你不希望依依恨她的父親,那你呢?你恨他嗎?」

  紮著花束的手停下來,不需要太多考慮,她回答,「我恨。」

  周宇節點頭。這才是正常人,沒有任何女人在經歷這樣一場背叛之後,還能毫無怨尤。「既然你無法阻止自己恨依依的父親,為什麼非要勉強依依改變心情?」

  「因為夫妻是種可以結束的關係,但父女不是,雖然劉奇邦不再愛我,依依仍然是他割捨不去的心頭肉。」

  他微微一笑,拍拍她的肩膀。「你真的是一個很善良的女人。」

  幼庭苦笑著。她對可卿的善良換來了無窮的苦痛,於是發誓,再不對任何人善良,沒想到頭來還是得了這兩個字的評語。唉……善良……她搖頭。

  「不是每個善良的人,都會得到好下場。」

  周宇節微微一笑。「或許是吧,不過我相信你會得到幸福。」

  把包裹寄回去後,劉若依準備回到店裡。她有幾道數學題要問周叔,而且周叔說了,要請她吃日本料理……耶!她要點鰻魚飯。

  她喜歡周叔,喜歡他身上恬適的氣息、他的親切態度、他事事都替別人著想的體貼……不過,喜歡他的人可不少,不管是獸醫院的護士小姐、顧客,或是左右鄰居,幾乎和他相處過的人,都會情不自禁喜歡上他。

  記得不捨說:「那是因為他表現出來的無害,會讓人不由自主卸下防備。」

  她回答,「不,我認為他受人喜愛,是因為他不吝嗇付出。」

  然後她告訴不捨周叔和他妻子、女兒的故事。

  「自從妻女過世後,周叔再沒有想過結婚的問題,他說能夠找到心靈契合的另一半不容易,而他對上帝已萬分感激,因為祂曾賜給他可以廝守終生的女子,只可情,人世無常。

  「我老是跑去找周叔,雖然他很忙,可是再忙,他看到我就會露出燦爛笑臉。唉,我對這樣的笑缺乏免疫力,只好一找再找,天天賴在他身邊,幸好周叔覺得,能夠陪我讓他覺得很幸福。」

  不捨說:「哦,原來是因為對我的笑容缺乏免疫力,才選擇和我當好朋友?」

  可他沒說出口的話是:傻瓜,他在你身上尋求疼愛女兒的幸福感,你不也在他身上尋找父愛?

  回憶至此,手機響起,是不捨。他的來電踹掉了劉若依收到包裹時的不愉快,她接起電話。「不捨,找我嗎?」

  「能出來嗎?我有話想跟你說。」他的口氣有些悶。

  「不能在電話裡面講嗎?」她很想吃日本料理呢。

  不捨用沉默取代回答,然後,像是心意相通似的,她回答他——

  「算了,你在哪裡,我去找你。」

  「我在學校的司令台上。」

  「知道了,我馬上到。」掛掉電話,她加快腳步。雖然不捨沒有講太多話,但她感覺到他的沮喪。

  半個小時後,他們雙雙坐在學校的司令台上。

  太陽還是很大,熱死人的八月天,光是呼吸就會讓人不停冒汗,不過司令台上很涼,風一陣一陣吹著,司令台兩邊的樹木被風一揚,就出現沙沙聲,他們都喜歡這個背景音樂,於是這裡成為他們最喜歡的聊天地點。

  背靠著背,劉若依和盧歙手上捧著個碗,一口一口吃著甜甜的草莓牛奶冰。

  把湯匙塞進嘴裡,劉若依猶豫了一下,問:「你心情好一點了嗎?」

  笑了笑,他知道,她想問這句等了很久。

  轉身,與她並肩,像是突然間才發現,依依變得很矮,目光下調四十五度。似乎從國二之後,她就再沒有長高過。

  劉若依仰頭,對上他的視線,給他一個比草莓牛奶冰更甜的笑臉。

  「這兩天,我很衰。」

  他歎氣,把冰碗放到旁邊,頭靠在她的肩膀上。

  「發生什麼事了?」她拍拍他沮喪的臉,再餵他一口冰。

  他張嘴、吃掉,心涼脾透開。

  「我大姊回娘家給了爸爸一筆錢,可爸爸一看見大姊就生氣,把她的錢丟出門外,重重關上門,不管媽媽怎麼勸,他都不肯讓大姊進門。」

  「你爸為什麼生你姊姊的氣?」

  盧歙躊躇片刻才緩緩開口。

  「大姊是個很有企圖心的女人,那年我們因為債務逃難到農村,日子過得很辛苦,家裡的小孩都要下田幫忙,大姊受不了,離開家跑到台北去,靠自己的力量半工半讀、上班,她發誓要脫離窮困生活。」

  「她辦到了?」能夠帶錢回家,她肯定已經實現願望。

  「嗯。」他點點頭,卻點得相當沉重。

  「既然如此,你爸應該很開心,不是嗎?」

  「大姊她……並不是腳踏實地、一步步改善,自己生活的,她用了投機手段。」

  而那個手段嚴重違反爸爸的道德觀。

  所以他大姊做的工作……並非正途?劉若依低下頭,不再追問。

  「我爸很生氣,想和大姊脫離父女關係,媽媽沒辦法勸爸爸回心轉意,就連爺爺、奶奶也都站在爸爸那一邊,對大姊千百個不諒解。爸還不准我們姊弟和大姊聯繫……

  「我明白,大姊的確做錯事了,但她很疼我,小時候我學英文學得很認真,她常把我抱在懷裡說:『等大姊將來賺很多很多錢,一定送我們家阿歙出國唸書,到時候,阿歙要努力,當個有出息的男生。』」

  所以他是卡在爸爸和大姊之間,左右為難?

  「不捨。」她橫過手,搭上他寬寬的肩膀,理解地輕輕拍著。「我們沒有辦法影響大人的看法和做法,他們的是非不是我們有能力插手管的,但我們可以憑著自己的感覺做決定,對我好的,我就對他好,對我不好的,我就離他遠遠的,讓他無法傷害到自己。」

  就像她對爸爸一樣,媽媽以為她固執地恨著,卻不曉得比起恨,她更害怕的是傷害,疼了她十幾年的爸爸呵,轉眼間竟然就變了,變成一個她全然陌生的男人,倘若連血緣親情這樣穩固的情感都會改變,那麼,世問還有什麼事能夠永恆?

  同樣的一刀倘若由旁人來割,或許她不會感到那般疼痛,但由她最崇拜、最敬愛的爸爸下刀,那個疼啊……她想,這生都無法抹滅。

  「你說得很有道理。」

  她噗哧笑開。「我講的哪句話沒道理?所以……你決定繼續和你姊姊聯繫?」

  「嗯,避著我爸爸。」這樣,媽媽也能夠安心吧。

  「好啦,這事解決了,還有其他衰事要本公主出主意的嗎?」

  「有,我的情書被退回來了。」講到這個,他不禁臉紅。

  「情書?」

  劉若依猛轉頭,死盯著他的臉,心底翻倒出來的不知道是什麼滋味,酸酸的、澀澀的、苦苦的,在齒頰間蔓延。

  用力吸氣……她閉了閉眼睛,不斷對自己說:不捨是好朋友,好朋友開始談戀愛,她應該替他高興,而不是不是放任那種不明的感覺壓迫心口。

  再抬眼時,她已壓抑下心底糾結,揚開眉頭,刻意讓自己看起來輕鬆。「說!哪個沒眼光的女生,竟敢退你情書。」

  「就……」

  「等等,我猜猜……是不是我們班的學藝股長,卓安安?」她瞠大眼睛,連嘴巴都張得很大,一副要笑不笑的模樣。

  「嗯。」他靦腆地點點頭。「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們班有一半以上的男生都喜歡她啊。」

  卓安安可愛、活潑,對誰都是滿臉笑意,身上帶著一股天然傻氣,是男生最喜歡的那種類型,別說男生,就是女生也很難排斥那種可愛。

  「一半以上?有那麼多?」他不敢置信。

  「沒錯,可惜……」她揚了揚語調,再接下話,「你們都沒有希望了。」

  「為什麼?」

  「她國三就交了一個男朋友,是建中的。卓安安說她喜歡當醫生娘,如果你想追求她的話,就把台大醫學院當成第一志願吧,因為你要有本事幹掉那個建中的,渺茫的希望才會出現一絲曙光。」

  「唉……你沒胡說,她的確是這樣跟我講的。」

  第一次追求女生就宣告失敗,對男人而言是很大的挫敗。算了,他又不打算考醫學院!盧歙聳聳肩,反正告白失敗的不會只有他,三兩下,他豁達起來。

  劉若依用手肘推推他,試著轉移話題,「不捨,你覺得我比卓安安丑嗎?」

  他毫不猶豫地回答,「不會,你比她漂亮很多倍。」

  「既然如此,為什麼班上男生都想追她,不追我?」

  她刻意裝出一臉苦相,看得他眉開眼笑,見她的頭靠到他的肩膀上,他親暱地揉揉她的頭髮,回答,「因為你看起來很難追。」

  「又沒有人追過我,他們怎麼知道我好不好追。」

  「那是一種感覺。你看起來高高在上,好像跟大家不是同掛的,就像平民百姓不會去追公主,低層員工不會去追女主管,你像沙漠裡的珍珠,珍貴而稀奇。」他盜用李聞的話。

  沙漠裡的珍珠?這個形容詞不錯,尤其知道卓安安是沙漠中的一分子,讓她的心情更優,拿到不捨生平第一封情書又如何,她劉若依才是珍貴而稀奇的那一個。

  那股亂七八糟的滋味頓時不見了,她揚起眉頭,刻意胡亂指控,「你的意思是我有公主病?」

  「沒有,那只是一種感覺,你會讓許多男生光是看著你就覺得自己很卑微,如果不是知道你媽媽在開花店,我也會猜測你爸媽是富豪排行榜的狀元。」

  「那你在我面前覺得卑微嗎?」

  「不會。」

  「為什麼?」

  「因為你的眼神告訴我,我是卓爾不凡、鶴立雞群的優秀男生。」

  「你看錯了,我的眼神沒有這麼說。」

  「你有,你還說了,如果不能和這麼出類拔萃的男生當朋友,將是人生中最大的損失。」

  「欸,我什麼時候講過這種話。」

  「在我給你烏龍茶的時候、在我考第一名的時候、在我英文演講比賽贏你的時候、在我三言兩語就把你不懂的題目解釋清楚的時候……依依,難道你不知道自己崇拜英雄嗎?」

  「哈哈,英雄?」她的眼光上上下下地掃了他全身。

  「嗯嗯,英雄。」他自信滿滿地點點頭。

  然後你看我、我看你,兩人同時爆出大笑。劉若依笑得很誇張,像不倒翁東倒西歪,一個不小心就倒進他盤起來的雙腿間,她由下往上看,看著他堅毅的下巴,想著這個男生,有很強的意志力呢。

  「不捨。」

  「怎樣?」

  他低下頭,看著躺在自己腿上的依依。她很漂亮,是大家公認的美女,想追求她的男生很多,卻沒有人付諸行動,雖然她看起來很像上流社會一分子是事實,但……真正的主因,是因為有人在背後造謠。

  那個謠言是這樣的——劉若依已經有未婚夫,是某某企業的小開,對方的身價超過新台幣兩百億,目前是就讀哈佛商學院的高材生。

  試問,在這樣的謠言下,有哪個不知道自己幾兩重的男生敢對她出手?至於謠言的散播者是誰,不必懷疑,就是那些個說她很難追的男生。

  「除了你姊、你爸和卓安安,還有什麼事讓你感覺很衰的嗎?」

  「兩件還不夠?」

  「確定就兩件?沒別的了?」

  「你是希望我還有多少衰事?」

  見她坐起身,盧歙扯扯她的馬尾巴,手順著她的頭往下滑,滑到她後頸那顆凸起的痣上,輕輕刮了刮。

  劉若依推開他的手,笑說:「既然如此,恭喜你了。」

  「恭喜我什麼?」

  「恭喜你否極泰來,衰運過去了,好運就會臨門。」

  「好運在哪裡?」他看看左邊再看看右邊,最後視線定在她臉上,微微閉起右眼,用左眼瞄她。「難道……你是我的好運?」

  「噹!答對了!」她轉身,從包包裡面拿出一個塑料盒,透明的盒子裡面擺著一株仙人掌。「聽說把它放在計算機前面可以吸收輻射,送給你。」

  「你怕我得計算機病?」

  「嗯,我覺得你對計算機太依賴。」

  「我很少用計算機玩遊戲。」

  「誰知道,我又沒在你身邊盯著,說不定你都用計算機上網找美女。」

  「所以你找這棵小刺刺來盯著我?」

  「沒錯!刺刺小姐,這個花心男就交給你了,如果他上色情網站,一定要馬上打電話跟我告狀。」

  「我幹麼養一個間諜在身邊,我發誓,兩周內一定讓它去見它的祖先……」誓言還沒發完,他想到什麼。「不對哦,又不是只有男生會上色情網站。」

  「不然呢?你也要它盯著我?」

  「沒錯,這樣才公平,我們就一人養一個月,誰把它養死就代表誰心虛。」

  「有什麼問題,我是純潔善良的好少女,不需要可憐的小刺刺封口,我保證,它絕對不會在兩周之內見祖先。」

  「講話不要太大聲哦,是誰種什麼死什麼?」

  之前劉若依從母親店裡面拿過很多小盆栽,玫瑰、香水百合、熏衣草……不管是什麼,交到他們兩人手上,都在最短的時間內結束生命。

  「你有比我好嗎?」

  他們一人一句,鬥嘴斗不停,卻越鬥越快樂,鬥到他忘記自己的衰運,鬥到他們忘記兩人半斤八兩,但他們都真心希望刺刺能夠活得久一點,希望它能夠見證他們永恆不變的友情。

  上高中之後,喜歡盧歙的女生變多了。

  也許是因為他長到一百九十公分,也許因為他當了籃球隊長,也許因為他的笑容和國中時一樣陽光……

  不管哪個原因,事實是——短短三年內,他換過八個女朋友。

  這八人當中,有幾任女友是被劉若依換掉的,因為她和她們不對盤,有幾任是他自己換掉的,因為她們說劉若依的壞話。

  最後這一任叫做陳鈺清,是三年一班的副班長,兩個人交往了三個多月,感覺處得還不錯。鈺清聰明、漂亮,會彈鋼琴、拉小提琴和吹長笛,是才女型美女,她升學的第一志願是台灣藝術大學。

  這節下課,盧歙看了一眼等在教室外面的鈺清,他正在考慮,是不是要跟她提一提分手的事情。

  他走到正在複習英文單字的劉若依身邊,低聲說了一句,「晚上八點,司令台見。」

  「好。」她順口回答,抬眼,看不捨和鈺清一起離開教室。

  心底……很不舒服。

  早說過不會愛上他的,可愛情比簡單的語言證明要複雜許多,因為「愛上」這種事,控制權在感性而非理性,而她,只學會用理性來處理關係,於是她一面否認愛情,另一面卻站著他的女友們心情低落。

  不應該這樣的,雖然她很喜歡待在他身邊,把心事一件一件對他說明白;雖然她喜歡他一個眼神就理解自己所想;雖然她喜歡他低醇的嗓音,能輕而易舉安撫自己的脾氣……但,那不是愛情。

  她明明對兩人的感情變化看出幾分端倪,卻還是天天、日日、夜夜,口是心非著。

  她強勢地將友誼冠在兩人頭頂、強勢地否認兩人之間出現愛情、強勢地向自己證明,證明她之所以那樣喜歡不捨,是因為他有強烈的個人特質。

  她總想著,所有女生都會喜歡上不捨的特質,所以他的身邊才會女朋友一個一個不間斷,因此,她的喜歡並沒有什麼特殊的地方。

  這樣的口是心非有一點點苦,在心底。

  尤其在不捨和女朋友分手、再見面卻變成仇人時,他會撫著胸口對她說:「幸好我們不會愛上彼此,不然以後誰陪我在司令台上聊天。」

  為了不中斷司令台之約,她只好加強口氣,用百分百同意的口吻回答他,「廢話,我當然不會愛上你。」

  然後她第一千次說服自己,他們是好朋友,她只是嫉妒他的異性緣,嫉妒他有那麼多只隔著紗就能追上的女生,而追她的男人卻還在喜馬拉雅山下徘徊。

  再然後,她會熱切地和不捨討論每個現任女友,雖然那個討論總是讓她翻倒幾十瓶醋汁,渾身冒酸。

  再再然後,她交了一個男朋友,想試試他會不會嫉妒,沒想到不捨一句「劉癟三」就讓她停止了這個無聊測試,雖然劉癟三真的對她很不錯。

  回神,她把目光從不捨和鈺清的背影中收回。

  拿起小錢包,她決定去買個便當回教室吃,晚上學校有自習,學生們至少會待到九點鐘,而他們經常在八點整溜到司令台聊天。

  八點鐘響,劉若依和盧歙收好書包,先後溜出去,在司令台集合。

  她到司令台時,他從袋子裡拿出兩瓶冷泡茶,丟給她一瓶。

  從國二到現在……快五年了,如果把她喝掉的茶所用的葉子累積起來、曬乾,說不定可以做成茶葉枕。

  拿到烏龍茶的同時,她把紙袋遞給他。

  「為什麼總是給我烏龍茶?」他就那麼擔心她肝火旺盛?

  「要聽實話還是假話?」

  聽他反問,反應迅速的劉若依立刻明白,那句——「茶苦而寒,陰中之陰,最能降火,火為百病,火降則上清矣。」純粹是敷衍人的屁話。

  「聽了五年的謊話,現在我想聽實話。」她斜著眼看他。

  他笑咧嘴,柔聲回答,「我曾經看過幾個句子,覺得很有趣,就記住了。」

  「什麼樣的句子?」

  「如果我是開水,你是茶葉,那麼你的香郁,必須依賴我的無味。」

  很簡單而白話的句子,她卻忍不住反覆細品。

  恍然大悟。

  原來她的香郁一直依賴著他的無味而生存,就像她的快樂喜悅總依賴著他的分享、她的自信依賴著他的讀美、她的心平依賴著他的傾聽不知不覺間,她依賴了他,整整五年。

  「所以我喜歡烏龍茶,喜歡你是茶葉我是水,更喜歡……被你依賴。」

  他沒聽見她的心音,卻補上同頻率的幾句,驀地,她臉紅了。

  隨即她皺皺鼻子,飛快轉移話題,化解自己的尷尬。「依賴你的女生多嘍,請問你這杯水要泡幾種茶葉才夠?」

  他搖頭一笑,把她遞過來的紙袋打開,裡面是「刺刺」,他們共同養活的仙人掌。

  「怎麼都沒有長大?是不是你虐待它,不給它水喝?」他抗議。

  已經三年了,他們才換過一次花盆——從直徑三公分換成五公分,依這種速度生長,大概到二十二世紀,刺刺也長不到一百公分。

  「你不知道仙人掌是不必喝水的嗎?它的老家在沙漠。」她回答得理直氣壯。

  「所以那麼多年來,每次住到你家時,你就餓它整整一個月?」他終於弄懂,難怪多年過去,刺刺的生長速度緩慢到他以為它是迷你仙人掌。

  「不然呢?」她以為它和空氣菠蘿一樣,光吸收空氣中的水就能長大。

  「你!」他指著她,看她滿臉無辜表情,只得長長歎了一聲,無奈道:「就算它的老家在沙漠,每隔個幾天還是要澆一次水的。」

  「可我不澆水它也沒死啊。」

  「更正,一個月不澆不會死,兩個月不澆就死了,你該慶幸,它有一個月住在我家。」他搖頭,捧起仙人掌,滿臉同情。

  「幹麼這樣,了不起以後我天天澆,把過去的補起來行吧。」

  「不必。天天澆?你想把它淹死嗎?過與不及都不好。」

  「它這麼難伺候,你還是帶回去好好照顧吧。」她扁扁嘴,把刺刺推給他。

  盧歙本來想接下來的,但最後還是把刺刺挪到她面前。「以後,刺刺養在你那裡吧。」

  「為什麼,你打算拋棄它?」沒良心的男人,剛剛的同情跑到太平洋啦?

  「不是。」

  「不然呢?」

  「依依……」他頓了頓,回答,「我申請到美國的大學了。」

  「什麼!」劉若依一驚,跳了起來,而後低下頭,看著和自己有過承諾的「好朋友」。他們約好要上同一所大學的呀,什麼時候,他瞞著她申請國外大學?

  見她吃驚的表情,他滿心抱歉,「對不起,我應該早一點告訴你。」

  「說!是什麼時候的事,你怎麼都沒講?」她兩手技腰,不滿地望著他。

  「記不記得上次我們一起去考托福和SAT?」

  「記得。」

  可那不是為了一客牛排?不是因為他們在比賽誰的英文比較好,爭執不下的結果,才相約去考托福和SAT的嗎?怎麼弄到後來,他們的大學生活要在不同的國家度過?

  「因為我的成績不錯,我告訴大姊這件事,希望讓她開心,沒想到大姊找了留學公司幫我申請大學。大姊很積極、也很快樂,於是我配合她,把該交的東西一一整理好,對於這件事,我並沒有太在意,因為心底明白,家裡根本供不起我在國外唸書的學費和生活費,直到上個星期,大姊打電話給我,說姊夫願意栽培我。」

  但條件是,畢業後他必須到姊夫的公司上班。

  多年來,爸爸一直不肯原諒大姊,但事情已經過去很久,媽媽和姊姊們又經常替大姊說話,爸爸的氣消了不少,再加上這回大姊對他唸書的事盡心盡力,無形當中,更加拉近了父女之間的關係。

  爸爸心底清楚,現在的大學生畢業後不見得能找到好工作,若是唯一的兒子能受栽培、出國唸書,畢業後又能進大公司,當然是一件好事。雖然嘴裡不說,心底對大姊、大姊夫還是充滿感激的。

  他並沒那麼想出國,但幾個姊姊輪流勸他,說如果可以因為這件事讓爸爸重新接受大姊,媽媽就不會那樣遺憾了,於是多方考慮後,他決定照大姊的安排,出國唸書。

  聽著他的話,劉若依心頭浮上淡淡的澀意。命運大不同呵,那年爸媽積極在她的英文上頭下功夫,希望有朝一日送她出去唸書,沒想到爸媽婚姻破裂,她的驕傲自尊斷了出國路,而不捨想都沒想過的事,竟然發生。

  苦苦的,她垂下眉睫,手指無意識地在地上畫叉叉圈圈。身為好朋友,她該為他高興,但是她勉強不來自己的笑臉,因為淡淡的嫉妒,更因為分離在即。

  她想都沒想過,有一天他們會在不同的國家、不同的土地上生活,也沒想過,有一天太陽升起,她再看不見他的陽光笑顏。

  分離,是件比物理化學更加困難的課題……

  突然,盧歙握住她的手,劉若依抬眉看他。

  他發現她眼底的晶瑩道:「我不會去很久,我會認真唸書,很快畢業,很快回來的。」

  像急欲保證似的,不捨連續說了兩次很快,好像這樣說,他就能坐上時空航天飛機,轉眼,又回到她眼前。

  她失笑了,那個笑容帶著淺淺的苦澀。

  再快也是分離,或許光陰流逝迅捷,但幾年呵……會改變的事情太多,她不確定到那個時候,他們還會是知心朋友。

  「依依,你不想我去嗎?」他濃密的眉毛拉成勾。

  不!她想他去,更希望自己可以和他一起去,但現實……

  歎息,她再度在心中重申——劉若依,你很快樂,因為你實現不了的夢想,不捨可以替你達成,這樣很好、非常好……

  「依依,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希望——」

  劉若依用力咬住下唇,截下他的話,「你去吧,好好唸書、好好畢業、好好回來。」

  只要他好好的,她就會替他快樂,因為他們是「最好最好的朋友」。

  她擠出笑容,像他每次交新女友那樣,不贊同,卻還是拉扯著笑臉。

  但這回,她掩飾得不夠成功,因他迫視她的雙眼。

  倘若這只是他一個人的事,他會打起笑臉,迅速地做出決定,對依依說:不去了、我不去了,憑我的成績隨便都可以考上國立大學,既省錢又省事,我們一起加油吧。

  可問題這不是他一個人的事,當中牽扯到父母親和大姊。

  「依依,我不知道出國後會碰到什麼狀況,不確定能不能適應那個環境,那個陌生的國度對我而言,充滿著太多的不確定性,但我可以確定的是——我們的友情不會改變;你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人,這也不會改變;我們要一起成長的諾言,不會變,你是依依、我是不捨這點,永遠不會變。」

  他講得那樣斬釘截鐵,幾個句子就把她的不確定感踢到九霄雲外,讓她對他們之間再度充滿安全感。

  這樣的人格特質啊,哪個女生不會輕易被吸引?

  她和不捨的特質不一樣,她無法確定不改變,於是試著推翻他的斬釘截鐵。

  她說:「友情是天天膩在一起才會發生的,等我們分開得遠一點、久一點,就會淡掉。」

  「亂說,你做過實驗嗎?你有個很要好、很知心的朋友,因為距離就淡了感覺嗎?」他出聲辯駁。

  「我們對國小、國中的同學都已經淡忘。」她舉出例證。

  「那是因為我們國小、國中的同學當中,沒有人像我們這樣的交情。」

  這點,劉若依無法否認。她從來沒有一個朋友像他這樣,讓她想時刻見面,讓她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見她無言,他更咄咄逼人。

  「所以嘍,對於沒有科學印證的事,別亂講。夫妻小別勝新婚,那朋友小別,感情只會更濃烈,因我們處在不一樣的地方、碰到不一樣的人,我們會有更多的話題可以聊。現在不是中古世紀,有計算機、有手機、有視訊,有太多的方法可以維繫感情,我們之間的情感絕對不會淡掉。」他再度斬釘截鐵。

  他說服她了,她只能點點頭、回答他,「好吧,我們可以試試誰的理論比較正確。」

  「不必試,我知道結果!」結果就是他們之間,只會延續不會斷絕。

  她笑笑,真希望自己也能有他這樣的信心。

  「依依,畢業典禮之前,我們去墾丁旅行吧。」

  「為什麼?」

  「我想拍很多照片,到了美國,要是有金髮波霸想追求我,那我就把照片拿出來,告訴她,我喜歡的是這一型。」

  「到美國還想拿我當擋箭牌?你還真是會利用朋友哦。」

  「當然,朋友不拿來利用的話,難道要拿來當擺設?」

  「厚,盧不捨,你居然一直在利用我?」

  接下來,就是言不及義的屁話了。就像過去五年一樣,這種話的存在意義並不大,但可以讓兩個人都開心、愉快、輕鬆,然後當他們笑累了就背靠背,感受兩顆靠得很近的心,再然後,看著天邊星月,享受片刻寧靜……

  「依依。」他摟住她的肩。

  「怎樣?」她習慣性地靠上他的懷抱。

  「記不記得我們那個約定?」

  「哪個約定。」他們之間的約定有很多,多到無法勝數。

  「關於刺刺那個。」

  「誰把刺刺照顧死,誰就得為對方種出一整個花園?」她問。

  「對,等我回來,不管刺刺有沒有投奔它的祖宗,我都會為你種出一整個花園來。」

  劉若依點頭。「一言為定。」

  盧歙握住她的手。「一言為定。」

  月光照在刺刺肥厚的肉葉上,在地板拉出一道黑影。她用手指在地板描繪著刺刺的形狀,在心底對自己發誓,等不捨回來,刺刺會長得比黑影還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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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0-31 00:54:13
  第五章

  等我回來,如果你身邊還沒有一個稱頭的男朋友,我們就交往吧。

  從墾丁回來,這句話像把鑰匙,打開了兩人之間那許多說不清楚、表達不明的情緒。

  原本睜眼說瞎話的感情不再被否定,對於愛情,兩個人都承認了一咪咪。

  可是那個一咪咪,就像在裝滿米粒的塑料袋底部挖出小洞般,刷、刷、刷……袋子裡的米爭先恐後跑了出來。

  無預警的,被兩人反對到不行的愛情,瞬間轟然,淹沒了依依不捨。

  他們忘記以前的信誓旦旦,忘記變成戀人後,未來將危險多舛,他們快樂著、喜悅著,放縱愛情像春天的野草,茂盛繁衍。

  本就常泡在一起的兩人變得更親密了,他們如影隨形,每個可以看到劉若依的地方,視線延伸十五度,必然會找到盧歙。

  他已經有了學校可念,卻還是陪著她準備聯考,陪她讀書、幫她抓考題、給她泡烏龍茶、洗水果,他在她煩得張牙舞爪的時候,送上抒解情緒的笑話。

  那個依依和不捨是班對的謠言,又被拿出來熱烈廣傳,只不過這回,兩人都不再辯解。

  記得那天從墾丁回來的火車上,盧歙說:「依依,你喜歡男生送你鮮花嗎?」

  劉若依似笑非笑瞪他,提醒道:「我們家是賣花的。」

  他點頭,又問:「依依,你喜歡浪漫的燭光晚餐嗎?」

  她搖頭,她知道他有多窮,「想耍浪漫嗎?給我兩瓶養樂多,喝完,在裡面插兩根蠟燭就行了。」

  他每句都問得相當認真。

  「依依,你喜歡鑽石或黃金嗎?」

  她笑了。這個笨男生,他以為愛情需要鮮花蠟燭來左證、需要鑽石證明永恆,他不懂,愛情只需要兩顆真心相互輝映。

  在愛情方面,女生常比男生來得早熟。

  於是她回答,「那些亮晶晶的東西,從司令台的夜空看去有很多。」然後,她又告訴不捨,她對浪漫的定義是——「不管你在不在我身邊,眼裡心裡都要只在乎我一個人。」

  「對不起。」

  這是不捨今天第七次說這句話,她給他一個安心笑臉。「沒關係,我可以自己來的。」

  原本他要等她的指考成績出來、陪她填完志願後才飛美國,但計劃變更,不捨的姊夫要到美國簽訂一份合約,決定帶大姊和不捨同行。

  「你收到成績後要馬上通知我,就算是美國時間的凌晨也沒關係。」

  「我知道。」

  劉若依想起他陪自己參加指考那天,她在教室裡頭寫考卷,他在外面窮緊張,她才走出考場,他立刻迎上來,給她遞冰毛巾、冷開水,還不斷追著她問:「考得怎樣?有沒有不會寫的?哪一條沒把握,告訴我。」

  他焦急的模樣,看得旁邊的一個考生家長忍俊不住,對她說:「你哥哥對你真好。」

  他不是她的哥哥,他是她的「不捨」。

  不捨得分開、不捨得一日不見、不捨得相隔天涯海角,但她有信心,在不久的將來,「不捨」會回來,到那個時候,她期待已久的愛情會開花結果,會讓她一遍遍複習甜蜜滋味。

  「不可以亂填志願,要等我和你討論過再填。」他捧住她的臉,仔細盯住她的雙眼,不准她恍神。

  「我知道。」同樣的話,他已經重複幾十遍,她當然會恍神。

  「我會每天給你寫信,你要記得回。」盧歙把自己當小學老師,而她是腦殘學生。

  「我知道。」她回答得很無奈。

  「就算功課再忙,你都不可以忘記回信,如果真的忙不過來,就傳一個笑臉給我,知不知道?」

  「我知道。」

  「如果有像劉癟三那種登不上檯面的男生追求你,你一定要直接拒絕。」

  「我知道。」

  「如果有條件不錯的男生追你,你也要拒絕。」

  他在心裡把承諾偷偷改了,從「等我回來,如果你身邊還沒有一個稱頭的男間友,我們就交往吧。」改成——「我們已經決定交往,在我回來之前,你身邊不可以有其他男生。」

  很霸道?沒辦法,霸道也是組成愛情的元素之一,更何況他們之間將要距離遙遠。

  「我知道。」劉若依用同樣的字句回應他不肯停歇的嘮叨。

  「其實我愛上你很久了。」

  「我知……」話吐到一半,她錯愕,轉過頭,幾乎是瞪視他了。

  吸氣,盧歙終於把憋在心底的話講出來,心怦怦地嗆著。他等她一拳頭將自己揍開,瞪他,說:你超過進度嘍,愛情?等你回來再講。也等著她踢他的小腿,笑說:你神經錯亂哦,要不要吞兩顆B群。

  可她沒有,她就是傻、傻得很徹底,嘴微微張著,眼裡滿滿的不信。

  她以為喜歡他、愛上他、吃醋嫉妒,是她一個人的事情,以為愛情的開頭在墾丁之旅過後,沒想到他說……愛上她很久了……

  她的發傻讓他揚起嘴角,笑得陽光燦爛,笑得明亮輝煌。

  接下她說到一半的「我知道」,盧歙說:「你不知道,你一直以為我拿你當好朋友。」

  「你不是嗎?」

  不然他怎會女朋友一個交過一個,怎會大大方方和她討論那些女生?要真喜歡一個女孩,沒有人是這樣表現的。

  「記不記得我說過,我交往過的女生都以你為標準?」

  「你說那是因為熟悉,可以很快進入戀愛狀況,不至於太麻煩。」她用他的話來反駁。

  「記得我和每個女生提分手時,她們都不約而同問了我一句話。」說到這裡,他才明白自己是多麼遲鈍的男生。

  「哪一句?」

  「她們問:『是不是因為劉若依?』」

  「你居然拿我當擋箭牌?!」朋友利用到這麼徹底,他還真是史上第一人。

  「不是,是她們覺得,比起她們,我更看重你。」

  「你有嗎?」

  「我以為沒有,可是當許多女生都講同一句話時,我開始自我反省。」

  「反省的結果……。」

  「若遇上同樣一件事有兩個觀點,我會同意你的;同樣一句話,由兩個人說,我會聽你的;同樣是牢騷,我不會對你不耐煩,但我對她們會;有任何事情發生,我第一個想要傾吐的對象是你,不是她們。」

  「所以?」

  「我認為她們講的話有幾分道理。」

  「於是?」

  「於是又認真思考,我反對劉癟三是因為他不夠好,還是因我有嫉妒心?什麼事我都找你一起行動,是因為你很聰明、我們的默契夠,還是因為我根本不想讓別人和你在一起?我常在那些女朋友面前透露對你的欣賞和讀美,是因為我隨時隨地都想著你,還是希望她們能夠知難而退?然後我在腦中翻出這五年來,我們相處的點點滴滴,找到了許多刻意忽略的心情,最後答案出爐。」

  「答案是什麼?」

  「我愛上你了,在很久很久以前。」他的口氣篤定,不容半分懷疑。

  她緩慢地吐氣,心裡像被誰填滿了棉絮……

  幸好啊,幸好他只是對愛情遲鈍,不是對她無心;幸好在很久以前愛上對方,是兩個人共同的經驗;幸好他對她的認真一如自己;幸好垂下眉睫,她隱瞞眼裡的濕氣。

  「那天我說:『等我回來,如果你身邊還沒有一個稱頭的男朋友,我們就交往吧。』我以為講完這幾句話會後悔又沮喪。」

  「為什麼要後悔沮喪?」

  「我害怕那個魔咒。」

  「哪個魔咒?」

  「為愛情分手的男女將會反目成仇。我不想和你當敵人,我想和你的關係維持一輩子。」

  「所以現在呢,開始後悔了嗎?」

  盧歙搖頭,鄭重道:「如果對象是你,為愛情冒一點點險應該沒有關係,我打算鼓吹自己努力再努力,把橫在愛情中間的石頭一顆顆都除去,至於後悔沮喪,不是我該擔心的問題。」

  滿滿的,胸口溢出歡喜,他的話算不得甜言蜜語,卻一句句敞開了她的心。她勾起他的手指頭問:「你怎麼沒考慮過,把橫在自己和前女友之間的石頭除去?」

  「問題是,我和她們中間那顆石頭叫做劉若依,我半點都不想移。」

  微微一笑,她不知道自己當了那麼多年的頑石。

  靠上他的肩膀,相勾的手指頭,在身側輕晃,她喚道:「不捨。」

  「怎樣?」

  「我覺得好像虧得有點多。」

  「怎麼說?」

  「你交過八個女朋友,我卻連一個都沒有,如果比起來,你是我的第一,我卻是你的第九名。」

  「這樣啊……那我保證,等我回國後,一定會變成讓你少交八個男朋友,並且經過漫長等待之後,還覺得划算的男人。」

  「好,你加油,我也會努力上進,變成讓你感覺划算的女生。」

  「不必,你對我而言,早就物超所值。」

  劉若依笑瞇雙眼。誰說他是個過度務實、不懂浪漫的男生,分明是那些女生誘發不出他的本能。歪歪頭、瞇瞇眼,她笑望他的臉。

  記得媽咪常說:「把你的不捨帶回來吧,媽咪很想見見那個陽光男孩。」

  她總回答,「不要啦,又不是男朋友,這樣很奇怪耶。」

  現在他親口證明了愛情的長度,她覺得,也許可以在不捨出國之前,讓媽咪和他見上一面。

  為了女兒最好的朋友,媽咪準備了滿桌子好菜,紅燒獅子頭、開陽白菜、白灼鮮蝦……每道都是拿手好菜。

  前年她的舅舅娶了舅媽、生下寶寶,她外公、外婆二話不說,搬到台北幫舅舅帶小孩,本來今晚還邀了周叔一起的,但他臨時上台北開會,因此晚餐桌旁只有媽咪、她和不捨。

  他們吃得賓主盡歡,媽咪沒有少表現對不捨的喜愛,不捨也不遺餘力地討媽咪歡心,整個晚上一直是良好的互動。

  飯後,媽咪準備了甜點,於是他們在客廳裡一面吃三四聊,不知不覺間,夜深了。

  「盧歙,你明天幾點的飛機?」幼庭問。

  「晚上七點,不過一大早我會和爸媽先到台北,和姊姊、姊夫會合。」

  「這樣啊,時間不早了,你趕快回去休息,長途飛行很辛苦的。」

  「好,阿姨、依依,那我先回去……」

  他話還沒說完,劉若依突然大叫一聲,「等等,有東西要給你,我上樓拿。」也不等人響應,就急匆匆往樓上跑。

  幼庭笑著搖頭,指指沙發示意盧歙坐下。「這孩子今天不知道怎麼了,沒頭沒腦,像無頭蒼蠅,到處亂跑亂鑽。」

  盧歙同意。他也感覺到了,不過這情況不是從今天才開始的,早在他倒數出國日期時就如此,他知道她慌,因為他和她一樣慌,想到以後再也不能一通電話就聽見她的聲音,不能一句「司令台見」就看到她的身影,未來幾年……不管是對他或對依依,都是難熬的日子。

  「阿姨,依依很乖、很孝順,有的時候揚起來口氣不好,但她不是故意和您作對,只是還沒辦法對伯父的所作所為釋懷,請再給她一點時間,等她長大一點就會明白,大人不是聖賢,也有做錯事的時候。」

  幼庭淺淺一笑。他們果真是無話不說的好朋友。

  「我知道,依依她周叔提醒過我,我越是強壓,她越會反彈,也許順其自然,等她夠大就會理解的。」轉移話題,她隨口問了句,「盧歙,我聽說你家裡有很多個姊姊。」

  「對,為了生兒子,我媽媽連續拚出七仙女,是鄰里間津津樂道的笑話。」

  七仙女?這樣的笑話她曾經聽說過,但七仙女、盧歙……天底下沒有這樣巧合的事吧?眉間一蹙,幼庭續問:「你父親是做什麼的?養你們一群小孩肯定很辛苦吧。」

  「現在家裡的情況好多了,十幾年前比較辛苦,那時家裡欠下龐大債務,爸媽帶著我們回老家躲債,後來姊姊們陸續長大,開始能夠工作賺錢才好一些,而前幾年姊夫替家裡還清債務,爸爸和媽媽又重操舊業開起製冰廠,再過幾年,有存一些錢後,爸媽就打算退休了。」

  重操舊業、製冰廠?熟悉的故事,這是熟悉的人事物,他的話像是把挫刀,一下一下戳上心臟。幼庭咬住下唇,強抑心中的波濤洶湧。

  在半晌遲疑後,她凝心追問:「那你爸爸的名字是……」

  「盧俊明。」

  瞬地,血液在血管中凝固,心失溫,寒氣從毛細孔滲了進去,一隻莫名的大手狠狠撕開那塊尚未結癡的傷疤,令她痛得叫喊不出。是他居然是那個盧家……

  幼庭還想再追問,劉若依卻從樓上奔了下來。她跑到不捨前面,把他從沙發里拉起來,連讓他跟她母親道再見的時間都不給,匆匆忙忙地到了門外頭。

  「送你的禮物。」她拿出一個紙盒子,推到他面前。

  「什麼東西?」他想也不想,當著她的面打開。

  她沒回答,笑吟吟地看他。答案揭曉,是她從小到大的照片簿,而過去五年,每張照片裡面都有一個「不捨」。

  「我把最好的擋箭牌送給你,要是你再給我交了第十、第十一、第十二個女朋友,看我怎麼收拾你。」

  「不會了,沒有第十第十一第十二,我把剩下來的序位號碼通通交給你。」

  「說話算話?」

  「說話算話!」他應和著,眼睛卻沒離開照片,小小的依依、長大的依依,不管是哪個依依,都讓他想要一看再看。「依依。」他突喚道。

  「怎樣?」

  「醜小鴨長大會變成什麼?」

  「丑大鴨?」

  他笑著揉揉她的頭,創意不是在這種時候用的。「不對,會變成天鵝。你小時候長得很漂亮。」

  「所以現在我是?」他有膽就說變成丑大鴨試試。

  「你是大天鵝。」

  她驕傲撇嘴。果然,他沒膽譭謗她的容貌。

  「天鵝小姐請記住,要嚴防身邊的癩蛤蟆,天鵝肉很貴的。」

  她哈的一聲笑。「放心,我比你潔身自愛得多。」

  盧歙抓抓頭,又不能答一句「那是年少無知」,只好笑著拉拉她的手。「要記得多喝茶。」

  「嗯。」

  他又碰碰她頸子後頭的眩,那是他對她的第一個認知——一個好命女孩。「記得,不可以把你的痣挖掉,我必須靠它找到你。」

  「我知道,它是你的北極星。」

  「不要改變你的心意,不要忘記我們的感情,不要拋棄我們的過去。」他很沒有安全感似的,相同的話在過去幾天裡,不斷反覆說著。

  是不是每個要離開家鄉的人,都會變得傻傻的?

  劉若依笑著握住他的手,鄭重承諾,「我不會改變、不會遺忘、不會拋棄。不捨永遠是依依最重要的人。」

  「我記住了。」他拉起她的手,貼在自己胸口。「這兩天我沒辦法和你聯絡,等到了學校、買好計算機、接好網絡線後,一定馬上寄信給你。」

  「好。」

  她幫他把相簿收進背包裡,陪他牽著腳踏車走了一段。夜燈在他們身後,將兩人的影子拉長交迭。

  低著頭,劉若依細數著兩人的步伐,而盧歙拉起她的手,輕輕地哼起歌曲。

  她沒聽過這首歌,而他的聲音很低,令她聽不見歌詞,只隱約聽出弦律。他的歌聲很好聽,就像他說話時,低低的、厚厚的,讓聽者感覺溫馨。

  在若干年後,有人問了劉若依,「你人生中最難忘的時刻是什麼時候?」

  她總是想也不想地回答,「不捨離開依依的那個夜裡。」

  這段路劉若依送得很遠,她一面走、三回想,如果一直走到地平線那端他們就不會分離,那她很樂意這麼做。

  直到盧歙不捨得,轉過身要她聽話,「快回去,我看著你走回巷子裡。」

  他的眼神專注而篤定,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二次,對她展現大男人主義。

  「我再陪你走一段。」她說。

  「不行,雲很低,馬上就要下雨了。」他堅持。

  然後他調轉車頭,用操作表明,如果非要陪,就讓他陪著她再走回她家。

  劉若依抬頭望向天邊。他說得對,快下雨了,他騎回家還要半個小時。她只得放棄執拗,說:「好,我們同時向後轉、同時向家門飛奔,我不淋濕自己,而你也不准淋濕。一、二、三,砰。」

  像是鳴槍開跑般,他坐上腳踏車,飛快踩動輪子,而她轉身、小跑步。

  直到跑進巷子她才停下腳步,低下頭,放任儲備多日的淚水奔騰。

  她以為自己已經做好充足準備,誰知事到臨頭,心還是會痛,她以為不捨無數次的保證,已經給足自己安全感,沒想他才一轉身,害怕就攀上她心頭。

  她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麼,明明只是短暫分離,又不是就此分手,可恐慌在、驚惶在,畏懼、惶然樣樣不缺席,她壓著胸口,仰頭望向烏雲密佈的天際,她的內心已經開始下雨。

  她緩步走向回家的路,一面走一面啜泣,她試圖哼出他剛唱過的弦律,可惜,她音感不大好,嗓子也沒有他行。

  然後,她在家門口徘徊了好一陣才讓淚水停止奔流,但在抹去淚、推開門走進屋裡時,看見令人不解的畫面。

  客廳裡的媽咪也在哭?為什麼?她是愛屋及烏,和自己一樣心疼「不捨」?

  「媽咪。」劉若依輕聲低喚。

  幼庭抬眼望向女兒,心底有千言萬語,卻不知道從何說起。

  走到母親身邊圈住她的脖子,臉頰與她相貼。「媽咪,你不想他離開對不對?我也不想,他才走,我這裡就好痛。」她指指自己心口。

  搖頭,幼庭拉過女兒雙手,握住,輕聲問:「你和盧歙只是普通朋友對不?」

  「以前是,以後不是。」

  「為什麼?」

  「我們約好了,等他從美國回來,我們就開始交往。」

  這個話不盡實,事實上,他們已經愛了彼此很久,他們已經開始交往,在他表白心意之後。

  「一定要交往嗎?也許上大學之後,你會碰上更好的男生。」幼庭的臉龐有濃濃的抑鬱,那是女兒不明白的情緒。

  「再好的男生我也不要。媽咪你不知道,我早就已經愛上他,在多年以前就如此。」只是那時太年輕,對於情感尚且懵懂。

  「如果我要求你不要愛呢?」

  「媽咪,你不喜歡不捨嗎?」

  她不懂,媽咪不只一次說感謝,謝謝不捨讓她拋卻心底陰影、恢復快樂生氣,上高中時,媽咪甚至說:「有個值得深交的好朋友,比念什麼學校更重要。」

  她確定媽咪喜歡不捨,在今天的聚餐後,她更不懷疑這點,那到底是什麼讓媽咪態度大轉變?

  「他很好,只是你們不合適。」

  「給我理由,為什麼我們不合適。」

  幼庭沉默。

  見母親不語,劉若依說道:「講不出口就是沒理由,那麼很抱歉,我一定會和不捨相戀相愛,要一路走到底,所以不管你多不樂意,還是只能請你接受。」

  「依依,你會後悔的。」幼庭抬眸,滿目哀戚。

  「我後悔的事很多,後悔在不捨和其他女生交往時,明明心酸得要命,還假裝大方;我後悔沒有早點向他告白,說我其實很喜歡他,只為了那句無聊的『我不會愛上他』,不斷欺騙自己;我後悔沒有用大哭大鬧逼他留在台灣念盡早,我後悔沒有加快速度,讓我們愛情變成現在進行式……媽咪,我後悔的事很多,就是沒有『依依和不捨必須在一起』這件事。」

  她咄咄逼人,不允許任何人反對「依依不捨」在一起,不允許他們的關係出現一點點的不確定性,更不允許誰在他們當中下刀子把他們劃開,即使那人是她最愛的媽咪。

  緊咬的下唇滲出鮮血,幼庭蒙住臉,低聲啜泣。她是怯懦的,尤其在面對這樣重大的事情時。

  「對不起,我也不願意,但是你不能和盧歙在一起。」她拉高了語調。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劉若依語調激昂了、偏激了,她不明白原本好好的,怎會一頓晚餐後就變了樣子,她不認為可以毫無理由反對一個人。

  幼庭被女兒怒氣沖沖的「為什麼」弄得心慌意亂,倘若理智還在,她不會在情緒激動的時刻把事情拿出來講,如果她能夠鎮定下來,她會轉身離開,可是女兒的倔強,迫得她手足無措。

  「你們都還小,不必這麼早談愛情。」口氣堅定。

  「你自己還不是十八歲就嫁給爸爸。」劉若依冷嘲道。

  她氣媽咪的借口、氣媽咪毫無理由的反對,要知道,那個男生她已經喜歡了好些年,從自我欺騙到坦白,她已經走了太多冤枉路,這時誰都不能跳出來阻攔。

  如果盧歙是劉若依的死穴,同樣的,失敗婚姻也是幼庭的死穴,她頓時鐵青了臉色,指著女兒點頭。「沒錯!所以我失敗了,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在你面前,你還不知警惕?」

  「媽咪的反對沒有道理啊,這、這根本是兩碼子事嘛,你的失敗不見得會在我身上重現,因為我們愛上的是不同的男人,更何況,我和不捨交往會在他從美國回來之後,那時我們都夠大了。」

  她不解,媽咪從來不是不講道理的女人,今天是吃錯藥了嗎?

  「總之不行!你和他就是不可以。別通信、別打電話,趁著他出國,你們就此斷交,等你收到成績單後,我們馬上搬家。」幼庭慌了手腳,走到計算機旁拔掉網絡線,用操作表明態度。

  「我不會盲目服從的,除非媽咪可以給我足夠的理由,否則我發誓,這輩子一定要和他在一起。」

  女兒固執、剛強,性格和她父親有百分之百相像,而那不留餘地的口吻,讓幼庭的心一陣一陣痙攣,顫慄在賁張的經脈間奔竄。那是個可以預見的悲劇呵,不要……她不要悲劇再度降臨,就算賠上一切,她也要阻止!

  走到女兒面前,她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冷聲問:「就算他的姊姊是盧可卿,你也要和他在一起?」

  劉若依瞠目結舌。不捨的姊姊是盧可卿?那個搶了她爸爸、讓她失去溫暖家庭的小三?怎麼會?怎麼可以……

  不,天底下哪有那麼多巧合,她是嫌棄過不捨的姓氏,可她清楚不能一竿子打翻所有人事啦,天底下姓盧的人那麼多,他怎可能偏偏是盧可卿的弟弟?

  不是她,老天爺才不會給那個狐狸精又一次機會,讓她搶走了爸爸,又來奪走她的幸福!

  她甩開母親的手,連連退後好幾步。她反對、她排斥、她抗拒,她打死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

  「誰告訴你的?你在騙我對不?你不要我太早交男朋友,你希望我不要重蹈覆轍只是怕我戀愛談昏了頭,忘記用功唸書,對不對?」

  劉若依頻頻搖頭,一心否認到底。不捨耶,是過去五年一直陪她的男生,是把她從絕望谷底,用一張無瑕笑臉把她拉上來的男生,他不是別人,是依依加上不捨的不捨耶。

  幼庭背過身,連續深呼吸了幾口,更死抱住自己拳頭,逼自己泠靜,這一刻,她多希望有個人在身邊支撐。

  「依依,我們今天先不談,明天……或者後天,等我們兩個都平靜下來再談這件事,好不好?」

  「不要,我今天就要弄清楚,不捨的姊姊是不是盧可卿,是不是那背信忘義、恩將仇報的壞女人,我不要等明天,我要現在知道!」說完,她霍地轉身,用力拉開大門往外衝。

  門打開的瞬間,一聲震耳雷鳴驚嚇了幼庭,女兒臉上的狂亂緊緊揪住她的心,想也不想,她跟在女兒身後出門,奮力大喊,「依依——」

  然而劉若依傾盡全力飛快奔跑,不顧後頭母親的叫喚。

  不可能!不捨和盧可卿沒關係,那麼好的人,絕對沒有那麼噁心的姊姊……是媽咪弄錯了,一定是、肯定是,否則不捨跟她講過那麼多家族故事,為什麼她從來就沒有聽到盧可卿這三個字?

  可如果……她是呢?

  不要、不可以、不能夠……太不公平了!

  她又不貪心,她只想有一個爸爸、一個完整的家,只想像所有的女生一樣,有個喜歡的男生,為什麼為什麼都要被盧可卿破壞殆盡!

  她就欠盧可卿那麼多嗎?為什麼上帝允許她一再奪走她的愛?憑什麼盧可卿永遠都是掠奪者,憑什麼她永遠得放手!

  雨水傾盆而下,劉若依加快腳步朝盧歙家方向跑。

  雖然知道母親在後面急追,她不停,即使雨越下越大,模糊了她的視線,也模糊了她的淚水,但她片刻都無法等,她要在今晚追出盧可卿和不捨有沒有關係。

  她像失速的火車頭跑出巷子、跑出街道,匆匆橫過大馬路,心裡只想著跑快一點、再快一點,只要知道了真相,她就可以理直氣壯地告訴媽咪,自己要和不捨談戀愛,要和他愛上一輩子。

  突然,身後一陣緊急煞車聲,令她停下腳步,猛地回頭,望著躺在血泊中的母親,她嚇得摀住耳朵,用盡全身的力氣不停放聲大叫,「啊——啊——啊……」

  開刀房外空無一人,深夜的醫院沒有白天裡緊湊繁忙的腳步聲,天花板上,偶爾閃爍的燈帶著幾分陰森,被緊急召來的護士醫生飛快換好衣服,進入冰冷的玻璃門裡。

  雨水濕透全身,劉若依恍若無知地盯著那扇玻璃門,在冷氣從出風口送出時,她只覺越來越冷,不禁蜷縮起身子,但怎麼也驅逐不開透心寒涼。

  同樣的話她不斷問自己,媽咪就要死了嗎?醫生說的那句不樂觀,是不是代表失去父親之後,她又要失去母親?恐懼籠罩著她,她無法控制自己不發抖。

  真後悔……她後悔衝動、後悔跑出家門、後悔和媽咪爭執……如果她乖一點,當個聽話的好小孩,會不會現在……媽咪還好端端地坐在家裡?

  緊跟雙唇,她不斷摳指甲,手指邊微滲血絲。她慌了,像個無助嬰孩,除了哭泣不知道該怎麼辦。

  後悔是怎樣的感覺?如果現在讓她寫這樣題目的作文,她會這樣寫——後悔是像拿把刀不斷在心臟中央反覆砍殺,一下一下一下,非要把心給剁爛,才不會痛得那樣真切,也像在五肺六髒注入鹽酸,任由酸液一寸寸腐蝕,疼著、痛著、苦著,直到再無生命氣息……

  可惜現下不是在寫作文,心如刀割是真實存在的感受。

  如果被車子撞的是她就好了。

  因為劉若依是天底下最惡毒自私的女生,她明知道若非萬不得已,媽咪情願自己痛苦也不願意教她失望,可她還是說了那句——「你自己還不是十八歲就嫁給爸爸」,故意在媽咪傷口上撒鹽的她很壞。

  愛情有那麼重要?盧歙有那麼不可或缺?她怎麼可以,竟用傷害母親來爭取愛情?

  好冷,寒意從四肢百骸竄進骨髓,甚至心裡,她快要結凍成冰,忍不住緊抱雙膝,把頭埋進去,更背靠著牆壁,無聲哀泣……

  老天爺弄錯了,應該受懲罰的人很多,但絕對不會是媽咪,因為這樣就太不公平了,可天底下怎就會有那麼多不公平的事?好人遭殃、小人得意,盧可卿壞人婚姻,開心過著舒服日子,媽咪善良,卻要被親生女兒所害,是因為她太壞了嗎?

  好,那她改,她會聽話、乖巧,改成媽咪想要的那種好小孩……

  分明記得的,失去父親那年,媽咪夜夜在床邊陪伴自己入睡,她不停說:「若依,別恨,不管他是不是愛上別的女人,他終究是你的Dad。雖然我恨你父親,但也因此明白恨有多傷人。孩子,我不是要勉強你放下,我只是捨不得你受傷。」

  媽咪,是永遠把她擺在第一位的人啊,她居然為了不捨,把媽咪的心棄如敝履……該死的劉若依,如果那輛車撞上的人是她就好了……

  淚水滑過臉頰落在衣襟上,一片濕濡,宣告著她的哀傷,她不斷自責、不斷自我詛咒,哀慟在心中氾濫,更被罪惡感狠狠淹沒。她恨自己,恨她還活在世間。

  她但願時光從頭來過,那麼她再不要剛強、再不固執,她要當溫順的女孩,當媽咪的乖女兒。

  垂下頸項,雙手在胸前交握,她喃喃對上蒼祈求,求祂不要把媽咪帶走,她願意立下誓言,放棄對所有人的怨恨,也願意發誓,不打電話、不回信、不見不捨,徹底斷了聯絡,她甚至願意承諾,甘願孤獨、甘願寂寞,甘願一生與愛情絕緣,只要,讓她的媽咪活著……

  整個晚上,她不停說著無人理解的話語,對著玻璃門,眼底滿是希冀。在她祈禱、哭號、無助、心碎時,不知道等了多久,才聽長廊上出現人聲,那扇玻璃門緩緩開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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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0-31 00:54:41
  第六章

  抱著一迭稿子從設計部走出來的劉若依翻著設計稿,看著裡面一雙雙款式普普的高跟鞋,眉心緊蹙。她相當不滿意,但是……不滿意又如何?

  大學畢業、進入職場,這份工作她一做就是六年,不是沒想過換工作,只是走到哪裡都一樣,真正尊重設計的老闆沒幾個,鞋子市場首重的是銷售量,不是亮人心眼的設計。

  揉揉太陽穴,劉若依有點傷感。當年那個熱愛競爭、考試成績永遠在最前面的好學生,進入職場後也不過爾爾。

  「設計長。」一個年輕女孩從後面叫住她。

  劉若依回頭。對方是自己手下的員工,進公司兩年,對設計很有概念,但下個月她要離職了,原因是——結婚。

  每當工作很累又沒有成就感時,她也想過用婚姻來逃避,只不過說得容易、做來難,多年過去,她無法讓任何男人走進心底,也無法逼迫自己走進男人的世界。

  有人說,她週身散發出濃濃的孤寂氣息,她常一笑帶過,卻從不否認。而有人想為她介紹異性時,她同樣一笑置之,愛情呵……她早就不心存想像。

  或許吧,某天她會走入婚姻,但理由不會是愛情。

  「有事嗎?」劉若依問。

  「沒事,只是想跟設計長說一聲加油。」她握著可愛的小拳頭、歪著頭,笑得燦爛。

  劉若依淡淡一曬。她知道女孩在擔心什麼,接下來那紙合約簽不簽得成,直接影響設計部的人事結構,雖然女孩再上班也沒幾天,但設計部裡都是她的好朋友,在經濟不景氣的環境裡,她希望好朋友們都能保有這份工作。

  她是個熱情親切、體貼活潑的好女生,笑起來像鮮花怒放,半點不保留,總讓自己聯想到一張陽光燦爛的笑臉,那個人和她一樣有著好人緣……

  「我會努力的。」點頭回應。

  拐過幾個彎,她進入會議室。

  一身鐵灰色西裝修飾了盧歙略瘦的身材,而那微卷的黑髮、直挺的鼻樑、淡然的雙眸都很吸引人,他是個很帥的男人。

  他回國後進入姊夫的曜林百貨,短短幾年,從基層爬到總經理位置,有人說他靠的是裙帶關係,但他的亮眼表現讓更多的人相信,將他網羅旗下,是曜林百貨能夠更上一層樓、成為台灣百貨業龍頭的主要原因。

  走進會議室時,盧歙習慣性掃視全場一周,他會在觀察與會人士的同時,決定要用哪個句子開頭,通常他的第一句,就會牢牢抓住所有人的注意力,因為他是談判高手,大學四年,他念得最好的就是這門課。

  然而,毫無預警地,他伸在半空中的手定格,兩道視線鎖緊那背對他的女人,心狂跳著。

  她梳著簡單髮髻,後頸處一顆凸起的痣,北極星似的一顆痣,牢牢地、牢牢地攫住他的目光。是她嗎?整整消失十年的依依……

  呼吸短促、思緒紊亂,他想快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將她一百八十度轉向他,他想看看她的眉眼、看看她的臉、看看她是不是自己想了十年的女人。

  可是她比他更快,這個有著北極星的女人倏地轉頭,瞬間對上他的眼,四目膠著。

  呼吸在那刻暫停,幾千幾百個聲音在他耳邊吶喊,是她、是她、是她!是不捨心心唸唸的依依……

  她和從前一般漂亮,在淡妝的烘托下,五官更明麗,窈窕的身材包覆在合宜的套裝裡,三寸的高跟鞋讓她看起來比許多男人高,而又因為她還是那樣高貴典雅的上流社會氣質,讓缺乏自信的男人都不敢貿然親近。

  再細看下去,她一樣明眸皓齒、肌膚雪白,兩顆小小的珍珠釘在耳垂上,淡淡地散發溫潤風華,襯著她更顯光芒,令他再移不開目光……

  劉若依一樣無法把視線從他身上轉開,見他渾身散發著自信,溫潤的五官中增添幾分威嚴,不再是當年的不捨,有些感歎。

  好快光陰似箭、歲月如梭,這樣會出現於作文簿裡的形容詞,在現實生活裡印證,現下二十八歲的依依碰上了二十九歲的不捨,他們之間,還有當年依依不捨的情分嗎?

  沒有了吧!她苦笑。

  她沒想過會在這場會議上碰見他,還以為曜林百貨會派之前洽談的方經理過來簽約,而由此推論,他已經成為她父親最重要的倚仗對像?

  可這也沒錯,當初的栽培為的不就是今日?未來,或許還要倚仗他來執掌公司呢。

  她不在乎身外之物,從小就不在乎,所以她不介意盧可卿奪走多少財富,她介意的是父親,介意原本擁有的和樂家庭。

  可……算了,一切已經過去。這是她第三萬次這樣告訴自己。

  光陰是傷口的最佳治療劑,十幾年的時間夠久了,久到讓許多情緒消失殆盡,對那個家、那個女人的恨,已然放下。

  盧歙站上台,依著早已擬好的說詞,將兩家企業的合作關係以振奮人心的口吻講過,但他的眼神始終定在劉若依身上,彷彿若一個大意,他眼中就會永久失去她的身影。

  她並沒有迴避他的視線,雖然有幾分心慌、幾點心亂,雖然有些措手不及,但在他審視的同時,依然端詳著他,沒有避開。

  他不一樣了,陽光笑臉失蹤,看人的目光帶著幾分清冷,雖不至於教人害怕,卻帶給人一種清雅淡然、溫和的疏離感。

  她想起《世說新語》裡面的幾個句子——

  卓卓如野鶴之在雞群;朗朗如日月之入懷;處眾人中,似珠玉在瓦石間。

  是啊,他如野鶴般卓爾不凡,所以在眾多的瓦石間,她獨獨凝視著他的珠玉眉眼。

  不只一次幻想過,倘若兩人再次相見,她一定要掛起最溫柔的笑臉,彷彿兩人之間還是那年的好同學,然後她要問他: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是真心的,她真心想知道,不捨過得好不好——在沒有她的歲月裡。

  三千六百五十多個日子裡,有足夠的時間讓她釐清自己的心,釐清她對他是愛是怨、是喜是恨,她清楚知道,自己不恨他,即使他是盧可卿的弟弟。

  是啊,怎麼恨得起來?是他牽著她一步步走過青澀歲月,是他給她烏龍茶,讓她明白自己的香郁必須依賴著他的無味才能生存,五年的快樂與心平、五年的深刻記憶都與她的生命緊緊交纏擰揮扭成一股繩,再解不開。

  她不想忘記那份友誼,只因她的父女之情已經改變了容顏,再不願意友誼也隨之褪色。

  她總是這樣告訴自己,不管盧歙是誰,他都是自己,中學生涯裡的重點,就像參考書、下課鈴聲,美好的以重點筆記方式,存在於她的大腦元中,將來有一天她老了,她會坐在搖椅上,告訴子孫一個個關於「依依和不捨」的故事。

  她在心底封鎖了盧歙,把他變成「曾經與過去」,像保存一份禮物那樣,珍惜著屬於兩人的甜蜜。

  本以為世界很大,相遇困難,再見面時兩人將暮歲老矣,沒想到才十年,他出現眼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方式。

  像咬破了藥囊般,苦澀瞬間沁入心頭,不自覺的,她的眉微微蹙起。

  「現在就請我們公司的設計長劉若依小姐,向盧總經理報告最新年度的設計主軸。」

  劉若依深吸了口氣,暫且壓下心中的紛亂,踩著穩固步伐、搭起自信笑臉,走向講台。

  盧歙必須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能順利在合約書上簽下姓名。

  誰說地球不是圓的?誰說斷了線的風箏不會落回原點?他終於還是遇見她、碰上她,終於可以向她逼出一個答案——當初為什麼拋棄他?

  過去十年來,他不斷對著幻想中的依依發問:怎麼叮嚀過幾十次的話,你轉頭就忘?我發了幾百封信,你怎麼能夠讓它們全都石沉大海?又為什麼一畢業就和所有的高中同學斷了線?為什麼阿姨的花店結束營業,且你家裡始終沒人?

  那段時間,他不斷托同學打聽她的下落,沒想到越探聽越受驚嚇,她像人間蒸發似的,沒有人知道她的下落,他火裡水底煎熬著,一顆心熬出千瘡百孔,可雖然心急,卻沒錢回台灣一探究竟,而學校的課業壓得他喘不過氣,好幾次受不了,脾氣爆發,溫和的他和室友大吵一架。

  他知道錯在自己,直到今日,他還是無法想像,當時是怎麼撐過那段被拋棄的日子。

  終於,在大三那年的聖誕節,他用存下來的獎學金,買機票飛回台灣。

  難得一趟回家,待在家裡的時間卻很短,因他想盡辦法尋求她的消息,沒想到人去樓空,沒人知道她去了哪裡。

  之後假期用罄,回到美國後他埋頭苦讀,在最短的時間內,把大學、碩士學位拿下,然後回台灣、進入曜林百貨,像報恩似的拚命工作,工作之餘,沒有任何一天放棄尋找依依。

  這麼久了,他幾乎都要死心了,誰知竟會在這裡遇見她,而她成為合作鞋廠的設計師。很好,他終於可以追著她要一個交代。

  掌聲提醒了盧歙,簽約儀式完成,他起身,和合作公司的陳董事長握手。

  陳董事長對他很有好感,親切問道:「盧總經理,要不要留下來讓我們陳總經理帶你參觀公司,晚上也一起吃個便飯?」

  陳總經理陳珂娟是他的女兒,他心底盤算著,聽說盧歙還沒有女朋友,如果和他女兒能夠看對眼,倒是很合適的一對。

  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劉若依抿了抿嘴唇。他真是有人緣啊,人見人愛、花見花開!想著,她低下頭,忙收拾好桌上的資料,準備走出會議室。

  「不必,讓貴公司的設計長陪我逛逛就可以。」盧歙欽點地望向她。短短的時間內,他已經整理好紊亂思緒。

  陳董事長看了眼劉若依,眼底有淡淡的不滿。果然,男人第一眼只會看見她,把她和女兒擺在一起,終是女兒吃虧。

  但董事長尚未開口時,她先出了聲,只是她說話的對象不是盧歙。

  「董事長,對不起,下午我得請兩個小時的假。」她看看腕表,抱歉地一笑。

  「我差不多要離開公司了。」

  她沒說謊,今天是栩栩的生日,外婆住院,爸爸媽咪必須前往照顧,所以她得陪栩栩慶生。

  不管是真是假,她的回答令陳董事長相當滿意,便向她投去賞識的一眼,點點頭,再笑著轉向盧歙,「既然如此,盧總經理,還是讓——」

  「參訪貴公司的事就下次再說吧。」他截斷對方的話,直接走到劉若依身邊,拉起她的手肘,「反正你要下班了,就一起走吧。」

  盧歙的大動作讓所有人恍然大悟,原來他們彼此是認識的。

  「你們慢慢聊,我們先離開了。」

  陳珂娟打破尷尬,朝盧歙點了點頭後離開,會議室裡的其他人亦魚貫走出,最後一個人離開會議室時,沒忘記把門帶上。

  劉若依定眼望他。他這是在做什麼啊?這裡是公司、是她賴以生存的地方,他卻亮出關係,是想公司裡的人怎樣看她?

  不對,他們哪有什麼關係,早在很多年前,他們之間就斷得一乾二淨,所以他這是、這是……對,他一定是在挑釁。

  「可以嗎?」盧歙出聲,打斷她亂七八糟的思緒,表情透著一絲危險感。

  「可以什麼?」她退後幾步,拉開距離,以警戒的目光望向他。

  「聊聊。」他走向前,把她拉開的距離縮短。

  「對不起,我在公司不聊私事、不敘舊。」她別開臉,躲避他的眼神。

  「很好,公私分明,如果我是你的老闆定會感動不已。」幾句話帶上淡淡的嘲諷。

  微皺鼻子,她提醒自己,盧歙不再是那個簡單卻固執的男孩,能坐上總經理位置,不管是不是空降,都一定是厲害角色,不想讓他滲透的最好方法就是不溝通、不理會、不交談。

  轉身,她企圖加快腳步離開會議室。

  可他已經讓她逃脫一次,怎可能再次放任自己大意?於是,盧歙抓住劉若依的手腕將她往回拉,一個旋轉,她轉回他身前,像跳舞似的,但兩人表情僵硬,沒有跳舞時的輕快愉悅。

  「你要做什麼?」她凝起眉目。

  「你欠我一個答案。」

  「我很忙。」忙到沒時間給誰送答案。

  「沒關係,你要去哪裡我送你,在車上時我們可以聊聊。」今天,他非要追出自己被三振的理由。

  不由分說,他拉起她的手往她的辦公室走,緊盯著她收拾好東西後,接手她的設計稿和包包,再度拉起她的手腕,強勢地、惡霸地,帶著她走往他要去的方向。

  「告訴我為什麼?」

  在車子開出地下停車場後,他拋出的第一句話以問號來呈現。

  直到見了她,盧歙才明白,原來自己對她有這麼生氣。

  劉若依苦笑。她不想給他正確答案,因為傷口已經縫了線封起,她不願意硬生生再劃開,何況依他的道德感,若是讓他知道真正原因,他怎會乖乖待在劉家,替曜林百貨撐大局?

  她和那個劉家已經沒有關係,何必去做那種損人不利己的事情。

  沉吟須哭,她避重就輕。「我媽咪出車禍了,我沒有心情回信。」

  她說的是「回信」而不是「寫信」,所以她明知他寫過幾百封信,卻是硬起心腸,連丟給他「我很好」三個字都不願意?

  盧歙追問:「阿姨為什麼出車禍?什麼時候出的車禍?傷得嚴重嗎?」

  車禍……源自於她的任性。那夜她全身濕透,蜷縮在手術室外頭,一次次對媽咪說:「對不起!我錯了。」更向媽咪承諾,也對上天承諾,如果媽咪可以活著,她願意當個好小孩,乖乖聽話,和不捨徹底切割,她會把愛恨通通埋得深深的,好好的過日子。

  老天似乎聽見她的承諾,把媽咪從鬼門關前放回來了。

  那天,心急如焚的周叔比舅舅更早一步到醫院,他抱著她,一口一聲說:「依依不怕,周叔在。」

  媽咪住院五個月,周叔結束營業留在醫院照顧,那時他們都不知道她會不會變成植物人,可周叔斬釘截鐵地說:「太輕易放棄的人,不會得到幸福。」

  於是她和周叔一起在媽咪病房邊說笑、聊天,周叔時常喊著媽咪的名字,好像媽咪始終有加入他們的交談。

  後來,是周叔牽著她的手,帶她去大學註冊,也是周叔挽起袖子親手幫她整理宿舍,她的眼睛紅了。

  那時周叔溫和地摸摸她的頭,笑說:「傻孩子,我一直希望能夠親自為女兒做這個。」

  那天,她喊了周叔一聲爸爸,然後她看見周叔的淚水。

  她超修很多學分,想早點畢業、早點賺錢奉養媽咪,她的課從星期一到星期五排得滿滿,因此必須加倍用功。

  而她忘不了那個深夜,凌晨兩點三十七,當手機響起,周叔語帶哽咽說:「依依,你媽咪醒了。」電話這頭的她淚水翻滾。

  她拿起了外套、奢侈一回,從台北坐出租車奔回台中,一路上,她無法停止哭泣,因為淚水己在心中狠狠地累積五個月,她死命咬住下唇,再次向上蒼保證,她會乖、她會聽話、她永遠不和盧歙再續……

  當媽咪清醒,聽到周叔的第一句話是——「幼庭,請你嫁給我吧。」於是,他們賣掉台中的房子,舉家搬回台北。兩年後,媽咪身體終於康復,周叔盤下一間店面,繼續開店,而媽咪當了賢妻良母。周叔用滿滿的愛化解了她們對她父親的恨,她與劉家全然切割,無恨不愛,再無分毫情感。

  「阿姨為什麼出車禍?什麼時候出的車禍?傷得嚴重嗎?」

  盧歙問的每句都是重點,如果她照實回答,他會聽出端倪。

  因此她再度避重就輕,淡然響應,「有五個月的時間,我每天都被惡夢驚醒,夢裡,我失去我深愛的媽咪。」

  他蹙起濃眉,口氣凝重,目光凝結在她的身上,一瞬不瞬地問:「為什麼不告訴我?」

  怎麼能說?他是車禍的導火線之一……劉若依緩慢搖頭。「對不起,那個時候我心力交瘁,沒有力氣負荷多餘情緒,每天,我腦子裡面只想著同一件事,什麼時候老天會把媽咪還給我,或者什麼時候,我將成為孤女?」

  「所以我成了累贅,所以你不要我?多扯的理由!你有沒有想過我會擔心、會難過、會寢食不安?有沒有想過,在你擔心會不會失去母親的同時,我也在擔心著自己會不會失去你?」

  心一震,她無語。

  是的、她知道他的擔憂,她看過他每封來信,字裡行間全是憂鬱,可是對不起……她已立下誓約,無法違背諾言、違背媽咪。於是她只能在輾轉難眠的深夜裡,用被子蒙住,低聲哭泣。

  「那個時候,我無法顧慮到你。」冷了聲音,她望向窗外,假裝對他的話無動於衷。

  聽著她的話語,他握住方向盤的手指頭緊縮,指間捧出正片蒼白。

  他火大、震怒,氣到想揪住她的雙肩狠力搖晃,但是……怎麼捨得?她是他的依依啊,是他費盡心思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女人。

  十年了,他有滿肚子的話想對她說、有滿腔的熱情想讓她接受,他為愛聽故事的依依準備了滿倉庫的故事,他是那樣熱切地等待這一天,怎捨得凶她、罵她、狠狠搖晃她?

  在眾多的怒氣背後,他真正想做的是包容,包容她所有過錯、包容她的拋棄、包容她忘記他的諄諄叮嚀……他想一笑泯恩仇,然後用航天飛機般的飛快速度,把兩人帶回依依、不捨的承諾當中。

  所以……盧歙緊閉上眼睛,吸氣吐氣,努力用過去的點點滴滴來鼓吹自己,嚥下無益的憤怒。

  他在心裡對自己說:就算依依有過錯,他也要全數原諒,因為緣分難求。

  他在心裡對自己說:必須用體貼取代憤慨、用寬容代替怨恨,他要和她追求的是幸福,不是計算過去誰對誰不起。

  他在心裡對自己說:那不是依依的錯,當年依依那麼小,小到無力承擔母親的事,她忽略自己是理所當然。

  他在心裡對自己說:放下過去吧,與其執意憤怒,不如珍惜得來不易的相聚,倘若過去的分離是因為太年輕而犯下的錯誤,那麼他該做的是彌補,而不是造就第二次分離。

  所以現在,他最應該告訴她的話是——我從來沒有忘記你對浪漫的定義,十年來,不管我在不在你身邊,眼裡心裡都只在乎你一個人。

  在一段漫長的靜默過後,他終於開口,「阿姨呢,她還好嗎?」

  「從開刀房出來後,她昏迷了五個月,因為骨折的右腿沒辦法做復健,因此有些萎縮,不過復健後已經看不出車禍痕跡。」

  「在阿姨康復後,你為什麼沒想過和我聯絡?」

  因為她必須對上天守信,但是這話她說不出口,只慘淡一笑,低頭。「我們只不過是朋友。」

  只不過是朋友?

  他的鼓吹、他拚命壓下的憤憊,因為這句話,再無法壓抑,他猛地踩住煞車,憤然轉身,額間青筋畢露、滿目驚怒轉為失望。

  「我們只不過是朋友?你怎麼可以這樣講,你忘記了嗎?那年在墾丁我們是怎麼約定的?」

  「我沒忘,我們約定,如果你回來,我身邊沒有男朋友,就交往吧。很可惜當時我身邊已經有別的男人,所以約定不算數。對不起,我還是堅持那句——我們只不過是朋友。」

  吞下喉間酸澀,她不敢迎視他深湛目光,怕一接觸,眼睛會出賣自己。

  「所以那個男人在你作惡夢的時候待在你身邊?所以你不再需要我的安慰?所以你不在乎我的擔心、我的憂慮?」緩緩搖頭,他的眼底浮起深深悲涼。

  說到底,從頭到尾只是他一廂情願?

  真是白癡呵!十年,他獨自遵守了十年的諾言,這何其可笑。

  愚蠢至極!他想盡辦法尋找原諒她的理由,可人家根本不需要。

  笨蛋!他謹慎維護、珍視無比的感情,對她而言,不過是可有可無的友情。

  苦笑著,他的嘴角處扯出一道生硬的曲線,似自諷又似自謗。

  「不然呢?你在千里之外,我哭、我痛、我傷、我需要肩膀的時候,你能為我做什麼?」

  劉若依抬眸望向遠處。滿口謊言酸楚了她的心,她千百個不願意但是,對不起,他們之間就只能是這樣了,不會再有下文,所以追不追出答案不重要,他們要做的,是把今日的重逢當成過眼煙雲,從此各過各的生活、各自平安。

  打開車門,她速速下車,逃難似的逃開他身邊。

  盧歙怔怔看著她疾奔,喃喃自問:這才是真正的原因?所以她不回信、斷絕音訊、徹頭徹底把他忘記,就因為他遠在千里之外?

  她可以說的啊,告訴他,她面臨困境,告訴他,她需要一個寬闊的肩膀,告訴他,她傷她痛、她需要力量支持。

  那麼,就算會因此讓父母大姊失望,他也要放棄一切跑回台灣,但她怎麼可以半句話不說,就把他否決掉?不公平……

  理智當機,不知不覺間,盧歙下車,腳步加快速度,追逐她的腳步。

  他不知道自己的舉動有什麼意義,她已經把分手的理由和原因說分明,聰明的話他應該揚長而去,而不是巴巴地像只流浪狗,明知道已經被拋棄,還不肯死心。

  可是……他身不由己。

  盧歙並沒有追得太遠,就發現她停在一間幼兒園前面。

  為什麼她會來這個地方?疑問句在腦間形成,隨即他就看見一個粉嫩的小女生朝著她跑去,張著口大聲喊,「媽咪!」

  倏地,全身血液抽離,說不出是驚愕還是絕望,心底似乎是壓了什麼沉重的東西,令他窒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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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0-31 00:55:24
  第七章

  一聲媽咪讓盧歙定格,像被點穴似的,他一動不動,心中湧起的情緒多到他承受不起。

  那個能讓她倚靠的肩膀,已經得到她的終生約定?在他四處尋覓的幾年裡,她的感情、她的生活已經有了歸依?她已為人妻為人母,她的世界不再有他涉足的空間?

  難怪她要逃開自己,難怪她不給他音訊,難怪她要當他是陌路人,難怪她認定他們只不過是朋友。

  下意識的,他挪動腳步來到依依身邊,下意識的,他看向小女孩的臉。他有一整本依依的照片,而女孩的眉宇和依依小時候有幾分相似……當然相似,她是她的女兒啊……

  不知道打哪來的一鍋熱油,就這樣兜頭澆下,燒灼了他的心、焦黑了他的知覺神經,讓他被淹沒在無盡的絕望裡。

  怎麼辦?她已經有女兒了;怎麼辦?他和她只能是朋友;怎麼辦?他想要的一生一世已經葬送目光裡閃爍著太多難解抑鬱,他只能定定地、定定看著眼前的母女。

  恍惚間,一個小小的手掌握住他的手指頭,回過神,他對上一雙充滿好奇的眼睛。他記得依依也有過這樣的眼神,在他對她講故事的時候。

  「叔叔,你是我媽咪的男朋友嗎?」栩栩拉著他的手,輕輕搖晃。

  聽見她的話,劉若依迅速把她抓到自己身邊,摀住她的嘴,用眼神警告她不許亂說。

  不過太遲了,盧歙已經聽見她的問句。她說媽咪的男朋友?

  這話沒有邏輯,媽咪應該忠於爹地,不會和男朋友在一起,正常小孩不會希望母親身邊有別的男人,正常小孩也不會在講到「媽咪的男朋友」時,面露希冀。

  難道是那個「肩膀」變心,她恢復單身?

  簡短的一句話透露出盧歙想要的訊息,同時驅逐了他的失意,頓時,他的氣管順暢起來。

  不過……還不夠,他需要更多的信息來確定,他和依依的感情還能繼續成立。

  他蹲下身,從依依手中把被摀住嘴的女孩搶過來,看著她,清冷的雙眼浮上一層暖意。

  「叔叔,你喜歡我媽咪嗎?」栩栩的嘴巴重獲自由後,忙不迭問。

  眼角餘光發現劉若依又要過來阻止,盧歙連忙抱起小女孩,飛快跑開幾步,直到她只是怒瞪兩人,不再追過來為止。

  他瞄了一眼依依後,向小女孩追問:「如果我喜歡的話會怎樣?不喜歡的話又怎樣?」

  「如果你喜歡媽咪就太棒了,我媽咪很凶,男生都怕她,要是她嫁不出去,以後我就要辛苦賺錢養她了。可是如果你不喜歡她的話……」她小大人似的上下打量他,笑彎月眉。「很可惜欸,叔叔好帥,不然,如果你不喜歡媽咪,等我長大再嫁給你,好不好?」

  栩栩的話讓劉若依很想死。哪裡有洞啊,她真想把自己埋進去。

  但盧歙感覺不同,他相當滿意栩栩的回答。

  新信息一:小女孩的爸爸不在依依身邊;新信息二:依依的女兒非常欣賞他。

  緩緩吐氣,晃蕩的心找到定位。他很高興,雖然兩人曾經相隔十年,但地球那麼圓、他和她那麼有緣,她身邊沒有別的男人,而他心底只有她一人,所以……根本不需要花心思,他就可以做出決定。

  他要遵守那個未完成的約定!於是久違的陽光笑臉展露,拉啟他緊繃的臉皮。「小朋友,你叫什麼名字?」盧歙開始和小女孩套交情。

  「我叫栩栩,六歲了,我讀大班。」講到大班時,她挺挺胸,臉上滿是驕傲,她是個迫不及待想長大的女孩。「叔叔,你呢?」

  要五毛給一塊,他問一個問題,她給他三個答案,如果他願意,肯定可以在她身上挖掘更多,知道關於過去十年發生在依依身上的故事,不過這樣太沒有效率,他想知道更多,可以另辟管道。

  「我叫做盧歙,二十九歲,是你媽咪的國中、高中同學。」

  很簡單、正規的答案,他以為栩栩會默默點頭接受,沒想到竟會引發栩栩的尖叫聲,只見她瞠大杏眼,喊叫聲幾乎震破他的耳膜,他不得不把她放回地上,因噪音傷害會留下後遺症的。

  「你是盧歙?」栩栩指著他又叫又跳。

  「對,我是盧歙。」

  「盧歙、不捨,你是那個依依不捨?刺刺的爸爸?」

  刺刺的爸爸?他迅速抬眼,轉向身旁的依依。她是這樣告訴女兒的?

  在刺刺存活的消息裡,在栩栩童言童語裡,快意將盧歙最後的一絲不平清除殆盡,那些「與其執意憤怒,不如珍惜得來不易的相景。」的大道理,再次主宰他的心靈。

  心彷彿洗了一趟三溫暖,而栩栩口中的「刺刺」,讓他通體舒暢。

  「你認識刺刺?」他的口氣也有些激動。

  「它現在歸我管。媽咪很笨,根本就不會照顧刺刺,我可厲害了,被我照顧以後,小刺刺已經長成大刺刺。」

  栩栩臉上滿是笑容,圓圓的小手臂展開,誇張了刺刺的成長模樣。

  若干個臆測同時在盧歙心中生起。依依保留刺刺,是不是代表她仍然珍惜兩人之間的情誼?栩栩不介意媽咪有男朋友,是不是代表她對父親的記憶淡稀?如果從頭來過,他有多大的成功機率?

  「太好了,我可不可以去你家看刺刺?」

  「不行!」劉若依想也不想地走了過來,回答。

  「可以。」栩栩頗有乃母之風,也是想也不想就回話。

  盧歙看看栩栩再看看依依,然後選擇把依依的話當成耳邊風,轉頭對栩栩說:「栩栩,你們待會兒要去哪裡?」

  講到這個,她整個人興奮起來,笑出可愛的小酒窩,拉高音調說:「媽咪要帶我去買生日禮物,再請我吃大餐。」

  「今天是栩栩的生日?」

  「對,再過十二個生日,我就要長大、變成姊姊了。」她一隻手比一、一隻手比二,數學好得讓人側目。

  很好,腦子不錯,將來功課肯定像媽咪一樣優秀。

  看著對話中的男人與小孩,劉若依頭痛不已。她後悔了,她應該更強勢一點,強勢和他保持安全距離。

  她不願意極力排除的東西,再次介入自己的生命,她不希望忘記的過往曾經,再度影響自己,她喜歡現在的生活,溫暖而平靜。

  為什麼他偏要出現,攪亂一池春水?想起母親,她的眉頭皺緊,一把拉起栩栩的手,板起臉孔。「我們回家,哪裡都不去。」

  這話帶著些許的賭氣,盧歙聽出來了,他微笑,笑出滿臉太陽。經驗教會他,依依不是霸道的女生,會表現出不講理的一面,通常是因為她發覺情況快失控。

  這樣非常好,再使把力,讓它失控得更徹底吧。

  「媽咪,你說要給栩栩一個快樂的生日,做人要守信用。」栩栩噘起嘴,口條清晰。

  更好了,她優秀的口才也像母親!盧歙看著她,百分百贊同地朝她點頭。

  栩栩被鼓勵了,抬頭挺胸繼續往下說:「今天是我的生日,我要作主。」

  盧歙點頭動作加大,他伸出手,張開五指,讓栩栩迭上自己的手,十指緊扣。

  兩個認識還不到十分鐘的人站到一條陣線,對抗共同敵人。

  劉若依不光頭痛了,她積了滿肚子火氣,一個不聽話的壞小孩、一個刻意挑釁的壞大人,兩個一搭一唱,存心活活把她氣斃。

  「關閉,不要太過分,我們回家。」

  話說完,她去抓栩栩的手,但栩栩的動作比她更快,一下子躲到盧歙身後。

  見狀,他惡意地向她挑挑眉頭,彎下腰,把栩栩抱起來,丟下一句很讓人跳腳的話——「如果你累了就先回家吧,把電話住址給我,我陪栩栩過完生日會送她回家。」

  他、他是反客為主嗎?這算什麼!

  她氣到想跳腳,卻看見栩栩頭點得像招財貓的手,兩隻小胖手隨即圈上盧歙的脖子。

  有沒有搞錯,這是什麼鬼默契啊,盧歙不過是陌生人,他一出現,栩栩竟立刻投誠?劉若依怒瞪她。壞小孩,不怕被抓去賣嗎?居然隨便跟人親近,她需要再教育!

  「栩栩,你給我下來,再不下來,我就要告訴你們老師,說你都不聽大人的話……」想罵人卻發現自己詞窮,在他們面前她完全處於下風。

  盧歙沒等她發作完,抱著栩栩就往車子的方向走,一面走、一面和栩栩說話,嘴角微微揚起,對於依依的責任感,他還有一點把握。

  劉若依還是跟了上去,不單是為了責任,她也怕盧歙從栩栩口裡問出不該知道的事情,因此栩栩的生日變成三人行。

  盧歙寵小孩寵得很離譜,給栩栩的生日禮物竟然有十幾袋,玩具、美工用品、衣服、鞋子,買到她快變成火焰山般暴躁,她認為這種溺愛,只會把小孩變成拜金女。

  但對這情況不滿意的人只有她劉若依,她在後面提東西,而十指交扣的兩個人快快樂樂地走在前面。

  栩栩看盧歙一眼,那眼神寫著——我很滿意叔叔。

  盧歙也還她一眼,眼神的意思是——我很喜歡栩栩。

  於是在他們彼此喜歡的狀況下,約定了下次和下下次的約會,如果她不實時阻止,說不定他們的兩人約會,會直接排到明年春天。

  「腳好酸哦。」栩栩撒嬌。

  盧歙想也不想就把她給抱起來。「餓不餓,想吃哪一家餐廳?」

  「要有冰淇淋的。」

  盧歙微笑,回頭,看一眼兩手提滿紙袋的劉若依。她的臉很臭,但他沒理,接過大半紙袋,抱著栩栩往一家義式餐廳走去。

  一路上,依依很固執,固執地不肯說上半句話,他知道她氣悶,但他就是不管她,她已經讓他悶了十年,很多事情他可以鼓吹自己放下,但偶爾,也該讓她受點懲罰。

  披薩、意大利面送上來時,栩栩很沒有家教,什麼都想吃一點,也不管那是不是自己的餐,劉若依瞪她,咬牙切齒擠出兩個字,「家規。」

  聞言,噘起嘴,栩栩很哀怨地望向盧歙。

  他笑了笑,拍拍她的頭,有點刻意地對劉若依說:「沒關係,盧家的家規比較松。」

  然後他把自己餐盤裡頭讓栩栩流口水的花枝叉起來,送進她嘴裡,而栩栩滿足地把花枝咬得嘖嘖響、吞下去,再指指他的大蝦子,接著盧歙把蝦子剝了殼,兩個人,你一口、我一口,親密恩愛地把那隻大蝦子分解到他們的肚子裡。

  這是挑釁,絕對是挑釁!

  劉若依不滿,把自己的羅勒鮮蔬面挪開,楚河漢界,離他們遠遠的,假裝不在意兩個人的互動。

  「栩栩,老師有沒有教小朋友要多吃蔬菜?」盧歙突如其來問了一句。

  「有啊,老師說多吃蔬菜水果身體才會健康。」栩栩很配合,賊眼往依依的盤裡一瞧。

  見短短幾個鐘頭的相處下來,栩栩對盧歙死心塌地,劉若依明白自己對陽光笑臉沒有免疫力,現在想想,栩栩身上大概也有相同的基因,所以盧歙多笑幾下,她就被收服了。

  「我們家栩栩真聰明。」說著,他的叉子橫過太平洋,降落在依依的盤子裡,飛快一叉,叉來紅蘿蔔和花椰菜。

  她瞠目結舌,不敢相信他的動作,而盧歙無視於她眼,中幾乎噴火,把叉子伸到栩栩面前問:「你要紅色還是綠色的?」

  「紅色。」

  「好。」他頭靠近,把叉子前面的花椰菜放進嘴裡,再把胡蘿蔔餵給栩栩。

  忍耐不住了,她出聲,「你有沒有聽過公筷母匙?有沒有聽過B型肝炎?請你不要把這骯髒的習慣拿來教壞小孩。」

  「不會,栩栩這麼乖,怎麼會被教壞?你不要杞人憂天。」輕輕幾句把她堵了回去。

  說不動大的,她恐嚇小的。「栩栩,如果你繼續這樣,下次別想跟我出門。」

  「媽咪,你生氣了哦?」栩栩滿臉無辜地望向她。

  「你說呢?」她偏過頭,臉色嚴厲。

  「知道了。」

  見栩栩認錯低頭,劉若依鬆口氣。小孩子果然比較受教。

  可是她高興不到三秒鐘,就聽栩栩偏頭對盧歙認真說:「叔叔,你知不知道什麼叫做生理期?」

  「我知道。」他一板一眼同栩栩對答。

  「那你知不知道,生理期的女生不可以惹,要體貼地照顧她,因為她身體很不舒服。」她的口氣一如之前的認真。

  「知道。」盧歙氓唇,極力忍住笑意。這個小鬼靈精。

  江山代有才人出,他以為依依已經是聰明的極致品,沒想到她的女兒……他終於明白,為什麼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會死在沙灘上。

  「那我們……」栩栩朝劉若依點點頭,再和盧歙默契十足地同時把餐盤推到她面前。

  「你想吃什麼自己拿吧。」他畫蛇添足地補上一句,然後兩張璀璨笑臉同時向她湊近。

  劉若依很生氣,氣到想不顧場合,把栩栩抓起來痛扁一頓,但兩個討好的表情……噗哧,她怒極反笑。

  輸了!她始終無法對這樣的笑臉免疫。

  見她笑開,栩栩馬上送上巴結一份。「媽咪,你笑起來真漂亮。」

  「夠了哦。」她覷栩栩一眼。

  「才不夠咧,都是因為媽咪太漂亮,才害我今天被揍。」

  栩栩跳下椅子,拉起她的七分褲,就見膝蓋上面有一塊擦傷。

  「怎麼回事?」劉若依皺眉,細瞧她的傷口。

  「予奐啊,我們在比誰的媽咪更漂亮,比來比去都比不出結果,我就叫同學舉手,結果我第一名,予奐輸了很生氣,就揍我。」

  盧歙把栩栩抱到自己膝蓋上,看見她細皮白肉的腿上,出現一塊紅色擦傷,而讓人生氣的是,傷口竟然沒有處理。這間幼兒園在做什麼?

  他招手向侍者要來醫藥箱,替栩栩上藥,其間她痛得倒抽一口氣,擠眉弄眼,淚水汪汪的,快哭了似的。

  「很痛嗎?」盧歙很心疼。

  「痛。」她五官皺在一團。

  「那傢伙輸不起嗎?明天我跟你到幼兒園,你把那個壞蛋給我叫出來,我來修理修理他,教會他做人道理。」

  栩栩聽見,眼裡閃著光芒,滿臉感動,把盧歙當成英雄。

  同樣的話聽進劉若依耳裡,她忍不住翻白眼,酸他幾句,「還真是好家教啊,以暴制暴,了不起。」她才不相信,修理人是正確的做人道理。

  「不然呢?連老師都不敢處理,可見那傢伙肯定有背景,要是我們家栩栩傷口發炎怎麼辦?」愛屋及烏,他和栩栩培養出革命感情。

  他會不會想得太嚴重啊?事情是發生在幼稚圍不是在商場,哪有那麼多的爾虞我詐、背景勢力牽扯其中?

  「那老師為什麼不處理嗎?栩栩,你自己說,是不是沒有人敢讓老師知道?」

  栩栩扁嘴,向她望去一眼,輕輕點了一下頭,然後脖子垂得老低。

  看吧!劉若依沒好氣問:「你的腳受傷,那予奐呢?他哪裡受傷?」

  「我咬他的屁股。」

  她不想講的,但依依的目光像掃瞄機一樣,她只好抬頭,乖乖吐出實話。

  「咬得很用力嗎?」

  「嗯。」她又勉強地點點頭。

  盧歙看看栩栩又看看依依,最後盯著翎翎滿是委屈的小臉。她咬人家屁股?傷在人家看不到的地方,厲害,有勇氣更有智謀,這孩子生錯了時代,如果在唐朝,肯定是一代女皇武則天。

  劉若依沒有就此放過栩栩,繼續問:「像上次咬凱辛那麼用力嗎?」

  「還要再用力一點點……」她用大拇指和食指比出半公分大小的「一點點」,然後越發心虛地把頭埋低。

  「說清楚,多大一點?」

  她尾音翹起,栩栩的半公分立刻往上調修為十公分。

  「栩栩,你上次已經把凱辛咬瘀青了,這次要再更用力一點點,那予奐的肉不會就翻開了吧?」

  「沒有、沒有,他白色的褲子,上面沒有血。」栩栩極力辯解。

  聽到這裡,盧歙再也忍不住笑意,他沒斥責栩栩,反而嘉獎似的拍了拍她的頭說:「這樣才對,我們家栩栩絕對不可以被別人欺負。」

  誰是他們家栩栩啊,這人會不會太自來熟?劉若依指著他怒道:「你想把她教成太妹嗎?聽清楚,不是人家欺負她,是她欺負人家。」

  「是嗎?栩栩,是他先推你,還是你先咬他的?」盧歙把栩栩翻抱過來,讓她仍坐在膝蓋上,卻變成面對他。

  「是他先推我,我太痛了才會咬他的。」栩栩自清,然後很委屈地把頭埋進他懷裡。

  盧歙翹起下巴,圈住栩栩的小身體,用「你看吧,明明是栩栩被欺負!」的表情看她。

  劉若依無奈。這男人根本無法講道理!她改冷聲對栩栩說:「你給我下來,我們上次說好的,再咬人一次就帶你去拔牙。」

  栩栩連忙搖頭,兩隻手緊緊摀住嘴巴,把頭往盧歙胸口埋得更深,而他連忙輕拍她的背,安慰她,絕對不會讓她變成無齒之徒。

  「栩栩,你給我下來!」劉若依出聲恐嚇。

  她在盧歙懷裡拚命搖頭,無聲哀求:救我、救我。

  「栩栩……」聲音滿是恐嚇。

  盧歙本想開口勸幾句,沒想到鄰桌一個好心的中年婦人先他出聲。

  「你們不能這樣,夫妻教養孩子的態度要一致,否則孩子很聰明的,她會知道如何鑽漏洞,將來越大越頑劣。」

  夫妻?轟地,劉若依紅了臉,從額頂到耳垂處一片通紅,她不禁吶吶地應不出聲。

  沒想到厚臉皮的盧歙竟然回答說:「謝謝你的提醒,我們夫妻太年輕了,不懂得如何教養小孩,一定會再討論管教孩子的方式。」

  這下子,劉若依臉上的紅潮往下分佈,脖子紅了、鎖骨跟著一片紅……

  她不曉得是怎麼走出餐廳的。

  前一刻,栩栩打死不肯從盧歙雙腿下來,一顆頭像駝鳥似的緊緊埋在他懷中,非要他一句一句慢慢哄,才哄得她吃飽飯。

  接著,劉若依又繼續扮演「不講道理」的黃臉婆,提著一大堆生日禮物,跟在他們「父女」身後,來到車子旁。

  上車、開車,一路上,她再不肯說半句話,這讓栩栩明白事態嚴重,也乖乖閉上聒噪的嘴巴。

  回到家,劉若依才打開門,肇事者就飛快溜回房間,而盧歙則把車上的生日禮物提下來,站在屋前。

  見依依靜靜地看著他,並不打算邀他進屋,他不勉強,把提袋放在她腳邊。

  她不言語,以為他會以一句再見結束今天的偶遇,沒想到他竟然說出讓她無力招架的話。

  盧歙說:「依依,如果那個曾讓你倚靠過的肩膀已經不存在,我的承諾依然有效。」

  什麼意思?難道他不在乎她有孩子?不在乎她的離棄背叛?

  她輕輕咬了咬下唇,直覺想拒絕,但他不允許拒絕的話出口。

  他搶在前頭說:「你沒有丟掉刺刺,表示你並沒有丟掉我們的友誼。」

  「那只是友誼。」她強調。

  「我明白,只要友誼還在就夠了,至於如何讓友誼昇華為愛情,那是我未來的工作,你不必操心。」

  盧歙的說法弄皺了她的眉頭。她怎麼能夠不操心,她是下了多大的決心才能與他分離的啊!那個痛,始終還留在心底,她怎能夠讓他從頭來過、怎麼能夠放任感情昇華?

  見她不語,他以為有了一點點的小成功,揚起笑臉說:「我先回去了。」

  他朝她揮揮手,走幾步後回頭,發現她還站在門邊看著自己,自覺「小成功」加大了一些些,於是他快步折回來、緊抱她,在她還來不及推拒之前鬆開手,低頭在她耳邊輕聲說:「記不記得我說過,你等我回來,我就為你種出一整個花園。」

  她沒回應。

  他又說:「等著吧,等著看我為你種下的花園。」

  這次,盧歙真的走了,但他說過的話在她耳邊嗡嗡響著,她分不清楚心中的感覺是期待還是恐慌,明明知道他們再無可能的,怎麼能夠在他開口之後,她怦然心動……

  一份完整的數據躺在盧歙的桌面上。

  從陳董那裡拿到依依的員工數據,知道她念什麼大學後,請徵信社調查,這輕而易舉得多,不像過去十年,毫無突破。

  現在,數據就在眼前。

  說實話,他有些害怕,害怕知道那個曾經讓她靠在肩膀上的男人是誰,害怕知道過去她遭受了多少苦難。他經歷過許多風浪、挑戰過危險,現在的他不再是十年前的青少年,他以為因為環境磨練,他已經熬出一顆不畏一切的心,沒想到他竟在此刻,膽怯。

  深吸了口氣,他打開牛皮紙袋,拿出了文件夾,翻開第一頁,讀過第一行,然後視線凝結。

  劉若依,二十八歲、未婚。父親劉奇邦與母親唐幼庭在十五年前離異。

  劉奇邦。一個他熟到不能再熟的名字——他的姊夫。

  事實就這樣扭曲著、揮揮著向他撲殺而來,殺得他措手不及!

  心潮翻湧,苦澀敲擊得心臟一陣陣撞擊,無法抑制的恐懼顫慄在他的血脈間奔竄。這才是事實,才是她不回信、不通訊,徹底斬斷兩人關係的真正原因?

  十年來,他想破頭都想不出的解答,竟就這樣血淋淋攤在眼前……他低低發出冷笑,像憤怒更像是自諷,他的心彷彿被丟進一鍋沸油,再掙扎、再翻滾,也翻不出被炸酥炸脆的命運。

  謎團解開,他終於理解那個晚上,為什麼依依的母親在聽見自己父親姓名的剎那,會慘白了臉色。

  原來啊,他家與幼庭阿姨是鄰居,原來那個在台北幫助大姊的貴人姊姊,是依依的母親,原來受了貴人幫助,卻恩將仇報掠奪別人家庭的女子,是他的大姊。

  那年,父親為了這件事將大姊趕出家門,是因他覺得對不起老鄰居、對不起自己的良心,而那年,為了縫補父親和大姊之間的裂痕,他才選擇了出國唸書,卻原來,該被送出國的是依依,該成為曜林總經理的也是依依,鳩佔鵲巢,是他和大姊連手掠奪了她的機會。

  他真是好眼光,依依果然是上流社會的小公主,她的父親果然在富豪排行榜上佔有一席之地,她本該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不必為一份薪水拚死拚活工作,是大姊佔據屬於她的利益,離散她父母親,她的美麗世界因為大姊,破滅。

  她恨他的,是嗎?

  沒錯,如果他是依依,知道事實後也會選擇斷交,畢竟再好的感情也禁不起這樣的關係磨熬,認真計算下來,他是她半個敵人,試問,誰能和這樣的敵人保持友情?

  心在鼓噪,想到依依恨他,心痛難耐。

  吸氣,往下翻,視線停在寫著依依母親病情的表上,上面的日期竟是他出國前夕,他受邀到依依家吃飯那晚。

  那個晚上,在幼庭阿姨知道他的身份之後,發生過什麼事?母女爭執、吵架、哭鬧,於是那場車禍發生?

  他無法想像,因為光是想像,心就擰扭糾纏。他想起依依說:「有五個月的時間,我每天都被惡夢驚醒,夢裡,我失去深愛的媽咪。」

  那個時候的依依,心裡該藏著多少的罪惡感啊,因為她與他這敵人弟弟交往,害得母親在失去丈夫之後,又即將失去性命,她肯定日夜折磨自己、怨恨自己,她肯定在看著他書信的同時,憎恨自己。

  仇恨,應該;怨懟,沒錯;他欠了她們母女許多許多,即使這不是他一手主導的錯。

  端起泡得濃厚的一杯烏龍茶,喝一口,雙於握住茶杯,他閉上眼睛,放任思緒飛騰,好一會兒才睜開雙眼,此刻,他的眼睛清澈炯亮,滿滿的篤定與自信盈胸。

  盧歙告訴自己,他要改變,不能容許錯誤繼續下去,他要淡化兩家的仇恨,他要盡一切力量,把依依該得的幸福還到她手上。

  十年光陰,磨出了他的韌性與更強大的自信。

  那年,在同學被她的冷臉嚇得卻步時,他並沒有放棄與她建立友誼,何況是現在,不管從哪個角度看來,他都沒想打退堂鼓。

  對,他必須這樣做,不管她是不是恨他、不管她怎樣拒絕自己,他都不能畏縮退卻。

  翻開下一頁,他飛快讀著裡面的文字,一字一句,不遺漏。

  依依的十年生活攤在紙上,唸書、就業,心高氣傲的女人在進入職場後被磨平了稜角,但在家庭裡,她得到的關愛和疼惜足以應付所有挫折,而不平靜的心,在充滿愛的環境裡,得到喘息空間。

  凝重的眉毛,隨著資料裡面的字句慢慢松下,那個給她依靠的男人非常努力,努力讓她不怨天尤人、不恨天怪地。

  記得當初依依跟他提過周叔,看了數據,他知道周叔是對的,恨的最大敵人是愛,只要給了足夠的愛,心裡那點恨不會日積月累,只會消聲匿跡。這些年來他是依依和幼庭阿姨最穩當、最幸福的肩膀,有他在,就算依依的生活過得不夠公主,但心,肯定高高在上。

  他看過一遍、再看一遍,在字裡行間尋著每個小小的契機點,當他闔上文件夾時,心裡頭只有兩個字——感激。

  拿起手機,他照著資料上寫的,撥出號碼。

  鈴響十聲,劉若依接起。

  「喂。」她的聲音裡有濃濃的鼻音。

  「是我,不捨。」

  他不再稱自己盧歙,他是不捨、她是依依,他要自己的承諾,得更盡全力去努力,那麼到最後,就算不得不放棄,至少不留遺憾。

  觸電似的,劉若依不知道,自己是在作夢還是真實,手微微抖著。

  怎麼是他,他怎麼會有她的電話號碼,他真的要想盡辦法將友誼再度昇華?她用力搖頭。不可以的,她早就對媽咪承諾過……

  「怎不說話?還在作夢嗎?現在已經八點鐘,如果不是假日,你應該已經在去上班的途中。」

  「很抱歉,今天剛好是假日。」

  她板起臉孔。他住海邊啊,管那麼寬,管了推人的予吳、管了沒注意小孩受傷的老師,現在連她的睡眠都要管?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立場身份?

  「說得好,今天剛好是假日,那請問,這個假日可不可以用來陪老朋友吃一頓飯?」

  邊說,盧歙邊把牛皮紙袋裡面的隨身碟插進計算機裡,然後周叔、幼庭阿姨、依依、開翔的照片,一張張在屏幕裡出現。

  「對不起,今天我要陪老公、小孩。」

  在短暫的停頓後,腦子恢復運轉,她下床,將手機開了擴音,赤裸著雙足走進浴室,用冷水貼了貼自己的臉,看著鏡中的自己,無聲地喊出「冷靜」。

  老公?他莞爾,翻到資料第一頁,再看一眼——劉若依,二十八歲、未婚。

  「你什麼時候有空?」他並沒有戳破她。

  「我一向很忙。」她拒絕。上次的生日可一不可再,爸媽已經回來,她不希望盧歙的事在家裡掀起波濤。

  「事實上,我有公事想找你談。」

  「公事的話,你應該找陳董事長談。」

  陳董事長有相當高的意願把盧歙和總經理小姐湊成一對。後來他找了她去,探問兩人之間關係深淺,她淡淡一句「他是我高中同學」就解決了。

  「不是曜林百貨的公事,是我自己公司的事。」

  自己公司?除了曜林百貨,他還有屬於自己的事業?所以他並不想靠「姊夫」這個堅硬後台,要親手替自己打造舞台?可……那關她什麼事?

  「我想,我們有必要坐下來談談。」

  「為什麼?你想挖角?對不起,我對現在的工作很滿意。」

  「騙子,貴公司並不尊重設計師、也不尊重創意,老闆更把營銷擺在產品質量的前面。每年減薪時,他們第一個考慮的是設計部,你……還要我繼續講下去?」

  探聽得那麼清楚?劉若依輕嗤一聲。他還真是精明的商人。「別忘記,兩家公司剛簽訂合作契約。」

  「是一年契約,約中載明,如果質量不符合曜林的要求,隨時可以解約。」言下之意,標準合不合乎要求,他握有生殺大權,而她的態度決定了他要生或殺。

  她歎氣,明白何謂人在屋簷下。

  董事長在開會前已對大家發出威脅,如果沒拿到這紙合約,設計部要裁掉一半的冗員。

  冗員啊……設計部對整個公司而言,就是冗部,只因老闆覺得設計很簡單,就是拿著照相機出門,拍下別家鞋廠的鞋子,然後再回公司開啟照片,這邊加幾顆水鑽、那邊多個蝴蝶結,或改個皮面換顏色,新款設計就此出爐了。

  「你想要怎樣?」

  「我不喜歡威脅別人。」

  說完,他笑開懷,也不知道是覺得自己這句威脅人的話好笑,還是看見她和栩栩的搶冰淇淋吃的照片感到好笑。

  她冷哼一聲。

  他熱切一笑。「依依,方便的話我們見個面吧,不是合作關係,而是多年不見的老朋友,好嗎?」

  劉若依賭氣搖頭。「對不起,我真的沒空,如果你需要人才,麻煩你上那些數字網站。」

  最後一刻,她還是拒絕他的威脅,誠如他所言,他們公司是不尊重設計部……

  不過曜林是大公司,倘若質量不合要求,就算她真的接受他的恐嚇,她不認為他會因私忘公。

  在劉若依掛掉電話後,盧歙聽著電話裡的嘟嘟聲,莞爾。

  沒關係,這本來就不是一場好打的戰爭,他需要做的是再接再厲。

  打開計算機,他不是要登錄求職網站,而是飛快地在鍵盤上敲字,以處理公文的效率處理手邊工作,他非常專心,無視時間的流逝,讓滿腦子的計劃,一一在計算機上成形。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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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0-31 00:55:54
  第八章

  盧歙在姊姊、姊夫房間前站定,敲了兩下門,是看護開的門,他進屋後,看護朝他點點頭離開房間。

  房間裡有股濃濃的藥味,令他皺了皺眉。這些年,大姊為了替劉家生兒子,什麼方法都用過、什麼偏方都吃,在第一個孩子流產之後,她又懷過幾次胎,卻沒有一個保得住,一年年過去,她的身體越來越差,臉色蒼白憔悴,而公公婆婆給的壓力從來沒有減少過,直到去年,她得到乳癌,發現時已經是第三期。

  姊夫盡全力醫治她,可是隨著抗癌藥的副作用,她的健康情況每況愈下。

  「大姊。」

  她向他伸手,他握緊,在床邊坐下。

  「阿歙,不要工作得太辛苦,公司雖然重要,可是身體更重要,千萬不要像我這樣。」盧可卿輕輕說道。

  「姊,沒事的,我會照顧自己。」

  「我知道,你一向是自己照顧自己。」

  看著弟弟,她滿眼驕傲,嫁到劉家,過富裕優渥的生活,卻不如想像,中快樂,只有成才的弟弟是她唯一成就。

  「大姊,你不要想太多,好好保重身體,爸媽說過幾天,等你公公出國旅遊,他們會過來住幾天,陪陪你。」

  並非劉家兩老對爸媽不客氣,而是面對他們時,爸媽始終自卑不己,不光是背景差異,還因自己的女兒破壞了他們原本的和樂家庭。

  爸媽曾經當面對劉家兩老道歉,誠摯的態度讓劉爺爺親口說出,「可卿有錯,而奇邦何嘗沒有錯,如果不是他禁不起誘惑,怎麼會弄到妻離子散?說到底,我們也有錯,若不是貪心地想要可卿肚裡的孩子,怎會弄到臨老連個可以送終的孫子都沒有?」

  他們把事情攤開來說,雙方都是滿心悔恨。

  「阿歙,謝謝你,如果不是你,爸爸也許到現在還不肯原諒我。」

  在爸媽眼中,始終不認為她是嫁入豪門的女兒,反而覺得她是搶人丈夫的壞女人,老一輩的道德觀念深植,即使是親生女兒也無法改變。

  「不要這樣講,沒有大姊,也就沒有今天的我。」

  也許他會像依依,大學畢業後只能屈居小公司,任老闆剝削,不管如何否認,他都是既得利益者。

  「阿歙,自從生病之後,我想過很多事,想通、想透澈了,才發覺自己拚命爭奪的一切,都是空幻雲煙。阿歙,你相不相信一句話?」

  「什麼話?」

  「天道循環、報應不爽。我貪圖非分,所以才受到報應。」

  「姊……」

  盧可卿搖頭,阻止他的規勸。

  「劉家的一切本不該是我的,當年我厭倦貧窮,不顧幼庭姊的善心收留,反而使盡手段勾引她的丈夫,因為我以為麻雀變鳳凰,能從此飛上高枝過好日子,卻原來,我硬是擠破了窗,老天爺便毫不留情地把我的門扇封死。

  「我不快樂,這十五年來,我每天都過得戰戰兢兢、小心翼翼,我告訴自己,只要生下一個孩子,命運就能逆轉,於是我用盡方法,不管科學的不科學的,荒謬的、無知的……可到頭來,天不如我願,祂不肯替壞女人的幸福背書,於是我生病了。我明白,這是報應,老天爺在懲罰我的貪心。」

  她說得太急,胸口喘息不定,盧歙連忙端來開水餵她喝下。

  他輕拍她手背,安慰說:「大姊,你不要想太多,過去的事情既然無法改變,你專心養病就好。」

  「不對,必須改變。我快死了,我要死去之前把奇邦還給她們,不然九泉之下無法安心。阿歙,你可以幫我找找奇邦的女兒和前妻嗎?我要找到她們,向她們道歉、贖罪,我不要帶著滿身罪惡離開人間……」她死死地抓住弟弟的手臂。

  盧歙看著她骨瘦如柴的手指,無奈歎息。怎麼還回去?時光變遷、人事已非,人變心亦變,當年她們在乎的,如今已經不看在眼裡。

  「姊……」他想再勸幾句,但她沒有耐心聽。

  「阿歙,你不肯幫我嗎?」

  這件事她求過奇邦,他只輕輕講了句,「別亂想,安心養病。」

  同床十幾載,她怎能不明白,奇邦性子厚道,對她,他又豈不埋怨?只是他惦著自己錯,不讓難聽話出口。

  「阿歙,你幫幫我,我快走了,我一定要在死前見她們母女一面。」

  找她們輕而易舉,只是見一面……

  「阿歙……」

  他拍拍姊姊的手,安慰她,「我會盡力的。」

  聽見他的話,盧可卿鬆了口氣。「謝謝你,阿歙,我真的希望自己在閉上眼睛那刻,心無罣礙。」

  盧歙點頭,扶著大姊躺平,替她拉拉棉被,在耳邊輕聲說話,說他們小時候、說鄉下生活的趣事,他不停說著,直到她虛弱地閉上眼睛沉沉入睡,才離開滿是藥味的房間。

  「媽咪,快一點,要遲到了啦。」

  聽栩栩扯開嗓子對著房門喊叫,劉若依手一抖,口紅畫出唇外,她拿出面紙把口紅擦掉,本想重畫的,想想算了,如果董事長想叫她走路,不會因為她的口紅顏色不錯就讓她留下來。

  這幾天,董事長心情相當糟,總經理也一樣,一天到晚找設計部的碴,昨天連「真不知道公司花大錢養你們這群廢物做什麼」這種八點檔才會出現的話,都從留洋、自認高人一等的總經理口裡講出來,今天不知道還會有什麼惡毒的話準備撞擊她的耳膜。

  真搞不懂盧歙在想什麼,兩家公司都簽了合約,曜林百貨為什麼遲遲不讓他們進櫃,這和她有關嗎?

  不會的,他不是公私不分的人,所以說到底還是她的錯,她該為設計部的圖稿據理力爭,不該遷就總經理那個大外行的意見,現在如果要找代罪羔羊,她肯定是排頭號。

  想到盧歙,她的頭更痛了。不知道他哪裡弄來的手機號碼,成天打電話來煩,如果有重要的事,就算了,偏偏都是些芝麻小事。

  比方他說,看見路邊有人在賣仙人掌,本來想買,又想起栩栩說小刺刺已經變成大刺刺;比方,他很害怕秘書的口紅,每次她說話,他就會想起血盆大口,他想問,為什麼女人樂意花錢醜化自己?又比方,東區那間曜林百貨樓下有家賣牛肉麵的,那個牛肉比橡皮筋還堅韌,要她去逛時千萬別亂花錢……

  為了這些個小事,他可以一天打上七、八通電話,就算她生氣,他也會無辜地說:「我只是想讓你習慣我的聲音。」

  她會不知道他的陰謀?先適應他的聲音、再適應他的存在,慢慢地,他又要像細水般滲入她的心,讓他成為不可或缺的重要存在,唉,他總是用這一招……

  於是她拒接他的電話,可他到處借手機,不同的新號碼,讓她糊里糊塗接起,糊里糊塗聽著,再糊里糊塗掛掉,她生氣了,不管會不會錯過重要電話,她硬是關機,然後簡訊塞爆了她的信箱。

  他送花到公司、寄禮物給她、到公司樓下接她……時不時的驚喜或者說是驚嚇更為恰當讓她一個頭兩個大,她不斷強調自己對婚外情不感興趣,他卻笑笑回答,誰要跟她搞婚外情,別想太多,他不過是想和老朋友再續友誼。

  有人可以這麼霸道地單方面決定要不要再續友誼嗎?

  他到底想怎樣?難道非得要她挑明了說,他們之間隔的是千山萬水,她和他是「不可能」乘以「不可能」,還是直接告訴他,她已經決定重回栩栩父親懷抱,教他別插足在他們夫妻之間?

  「媽咪!」栩栩又喊。

  劉若依回過神,看一眼口紅,想到盧歙對女秘書的批評,搖搖頭,把口紅塞進皮包,打開門,牽了栩栩往樓下走。

  周宇節正坐在客廳沙發上,看見兩個女兒下樓來,他笑著說:「依依,今天晚上……」

  話沒說完,她衝到沙發後頭,摟住他的脖子,在他臉上重重親了下,接話道:「今天晚上是媽媽的生日,我知道你們要去吃浪漫的燭光晚餐,去吧,栩栩今天晚上跟我嘍。」

  「謝謝。」他被依依調侃得臉紅。

  她想了想,在他耳邊輕聲說:「爸爸,我才要謝你。」謝謝他愛母親,謝謝他用包容與無止境的愛教會她寬恕。

  「依依,不要再撒嬌了,快去吃早餐。」

  幼庭從廚房裡走出來,無奈地盯了大女兒一眼。大的比小的還會賴床,真不知道她這個姊姊是怎麼當的。

  「爸爸,媽咪瞪我,她嫉妒我們感情好。」

  劉若依沒去吃早餐,反而又把臉往他臉上貼,栩栩看姊姊這樣,也有學樣學樣地坐到他大腿上,抱住他的腰。「爸爸,媽咪瞪我,她嫉妒我們感情好。」

  周宇節讓兩個女兒膩著,一臉的滿足,對他而言,天底下最大的幸福就是這樣了。

  用手指戳戳他懷裡的小傢伙,她說:「栩栩,下去!不准和我搶爸爸。」

  「媽咪,走開!不准和我搶爸爸。」

  幼庭看著幾乎每天都要上演的「搶爸爸」鬧劇,忍不住笑出聲來,隨即雙手叉腰,目光向女兒殺過去。

  「你們兩個通通下來,依依,你再不吃早餐,上班就來不及了,栩栩,你再喊依依媽咪,害她嫁不出去,你就要養她一輩子。」

  「不會啦,有一個……」栩栩話說一半,劉若依大掌一貼,瞬間摀住她的小嘴後半拉半拖,把她帶進餐廳好好「溝通」。

  幼庭笑容可掬地坐到丈夫身邊,看著兩個女兒,連連搖頭。

  「你有空要講講栩栩,都長這麼大了,不可以再鬧脾氣,姊姊就是姊姊,怎麼可以叫媽咪?上次我去幼兒園接她,老師還不相信我是栩栩的母親。」

  栩栩不是普通的奇怪,從會說話開始,只要聽見別人喊依依「姊姊」,她就放聲大哭,等到大到可以解釋了,又鬧著說她才是姊姊、依依不是姊姊。

  接下來,不知道怎麼的,東搞西搞,依依居然成了栩栩的媽咪。

  她明白依依的想法,依依縱容這個錯,是因為無心再談感情,只要有男生對她感興趣,她就帶栩栩一起出門,幾句媽咪很容易就讓男人打退堂鼓。

  可這輩子依依都不願意與感情牽扯了嗎?那個盧歙……是她做錯了嗎?

  十年來,她不只一次這樣問自己,她以為青春年少的事,早晚船過水無痕,誰知道依依對感情固執至此,看著別人家的女孩沉浸在愛情裡享受幸福,依依卻寧願與寂寞為伍,她心疼不已。

  周宇節拍拍妻子的手,他明白她在想些什麼。「別擔心,孩子有孩子的路,至於感情的事,誰也無法勉強。」

  「如果上天注定,盧歙是她這輩子唯一的幸福呢?」

  她不是沒想過,找上劉家,找到盧歙,這麼多年過去,盧歙早該學成歸國,如果他還在找依依,如果他對女兒尚未死心,那麼,她該把愛情還給依依。

  那年是她太自私。她總說仇恨令人醜陋,可若不是她心懷仇恨,怎會阻止依依和盧歙的可能性?又怎會讓女兒的感情空窗了十年?

  現在她得到幸福了,而依依也不該一輩子孤寂!

  「不要再自責。若真的有天注定這種事,他們就一定會再碰面,到時你不要阻止,任其發展;如果沒有,依依終會碰上屬於她的幸福,只是早晚的問題,著急也沒用。」

  「我就擔心依依死心眼,真的碰上也不肯好好把握。」

  「如果那男的沒有好到讓我們家依依心動、讓她想要好好把握,我們幹麼要這樣的女婿。」

  「真誇口,你們家依依有這麼好嗎?非要別的男生來巴著她。」

  「有!」周宇節想也不想地回答,那自豪的表情像只驕傲公雞,他環起妻子的肩膀,口氣篤定,「我們家依依值得天底下最好的男人!幼庭,人生很難講的,有時候拐個彎,再次遇見的幸福會更美好。」

  「可不是嗎?」如果不是奇邦外遇,她不會回台中、不會碰見宇節、不會知道天底下有個男人願意為自己無條件奉獻,也不會知道沒有私心的愛情更讓人眷戀。

  握著他的手,她把頭靠到丈夫的身上,輕聲道:「宇節,我很高興能夠與你結為夫妻。」

  此時,劉若依嘴裡咬著一片吐司從餐廳走出來,看見爸媽在放閃光,連忙拉著栩栩往外跑,一面跑一面說:「我送栩栩去幼兒園,下午再去接她,你們兩位就盡情去享受兩人生活……」

  她們跑得很快,話沒說完,已經出了大門。

  門外有個小院子,院子裡停著一部汽車,車子旁邊養了幾盆玫瑰還有一株「大刺刺」,經過鵝卵石步道,她們走出家門,關上鏤花鐵門,發現隔著一道牆的鄰居屋前停了部大貨車,載來不少新傢俱。

  「媽咪,新鄰居好像快搬來了。」栩栩說。

  「應該是吧。」

  那房子的主人已經搬離這裡兩三年,屋子一直空著,聽說屋主要賣,可是屋子已經有點年齡了,且出入街道不大,生活機能並不是太方便,進出得搭公交車,又離捷運有點遠,再加上屋主開價有點貴,鄰居們都說,那房子肯定得賣很久。

  住在這裡的唯一好處是安靜,沒有車輛喧嘩,附近的人大多是退休老師或公務員,很單純。

  前幾天有一組將近二十人的人馬進駐,那是她見過最大的裝潢陣仗,大概是因為人多,短短五天,裝潢噪音就停止了,她猜,屋主大概很急著搬進來。

  「媽咪,你看!」

  多走幾步,她們才注意到貨車前面還有一部小型貨車,有兩個工人正從車上搬下一盆盆鮮花和人工草皮。

  鄰居家的格局和她們家不同,鄰居家佔地寬一點,建築物差不多大,都是三樓住家,但是庭院大了將近三倍,舊屋主在靠牆處植了一整排的茉莉花,每年春夏之際,茉莉花開,栩栩常會慫恿她爬牆偷摘,整個夜裡,花香伴眠。

  「看來我們以後不能再偷摘花了。」

  「對啊。」栩栩噘嘴。

  「好啦,今天你可不可以在幼兒園裡待久一點,我下班後再去接你?」

  「你不能請假嗎?」

  「不行,最近我被當得很凶,說不定會丟工作。」

  「你沒工作的話,栩栩會不會餓死?」她滿臉憂心忡忡。

  「放心啦,我們家老爸很會賺錢,我們家老媽很會存錢,就算我在家吃閒飯,你也不會餓死。」劉若依好笑地說。

  「呼……」她喘口氣,拍拍胸口道:「幸好。」

  彎下腰,她揉揉栩栩的頭,認真說:「你乖一點,不要亂咬人,我想辦法在六點以前去接你,好不好?」

  「好吧。」栩栩懂事地點點頭,心想,今天一定要好好控制自己的牙齒。

  心底有幾分忐忑,盧歙站在周家大門口,握著水果籃提把的手微微滲著汗,將近五分鐘後才按下門鈴。

  是周宇節開的門。他把醫院的事情交給另一名醫生,正等著幼庭打扮妥當,就出門過他們的結婚週年紀念日。

  但意外訪客出現。

  一眼,他就認出盧歙。他對「不捨」很熟悉,在依依的嘴裡、在她的相簿裡,他知道他的性情脾氣、他的身家背景、知道所有關於「不捨」的事,仔細審視後,他不禁透出欣賞之情。這孩子模樣長得好、眼神清澈正直,不驕不恣的態度讓人心生好感。

  盧歙對周宇節也不陌生。他知道他是依依另一個心情的依附人,知道在他把依依當成女兒的同時,依依也在他身上尋求父愛,而那份出爐不久的資料也讓自己明白,這幾年他為依依母女做過什麼。

  他是個善良至誠的男子,今天所有的幸福都是他該得的。

  「您好,我是盧歙。」他恭敬點頭。

  「我是周宇節,你可以喊我周叔。」

  這是不是巧合?他才對幼庭說,若真的有天注定這種事,依依、不捨就一定會再碰面,話還是熱的,盧歙就出現?好吧,從現在起,相信科學、醫學的自己,要開始同意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盧歙原以為自己得不到好臉色,他做足了準備,還在鏡子前面把說詞前前後後複習過兩三回,沒想到一句周叔,化解了他所有的焦慮。

  「周叔好。」他順著對方的心意喚。

  「你是來找依依的嗎?很抱歉,幾分鐘前她帶著栩栩去上幼兒園了。」想到什麼似的,周宇節連忙補上一句,「栩栩是我和幼庭的女兒。」

  他不想盧歙被糊弄,如果他和依依之間仍然有緣分,那麼已經繞過一大圈的兩人不需要再繞幾步。

  盧歙微微一笑。不需要周叔提醒,他已知道這件事,一樣是從數據裡面得知,但那不是重點,不管栩栩是不是依依的女兒,只要她身邊沒有別的男人,他都打算補位。

  「我不是來找依依的,我是來見幼庭阿姨的。」

  「好,進來吧。」

  走進大門,他在幾盆玫瑰旁邊看見一大叢仙人掌。那是他們的刺刺?栩栩沒誇大,她的確照顧得很好,小刺刺長成大刺刺了。

  周宇節走在前頭,一路走、一路放送友善。「你知道幼庭喜歡葡萄?」

  「依依曾告訴過我,她很擔心葡萄那麼甜,阿姨會得糖尿病。」

  葡萄不是什麼好話題,但它抹去兩個人之間的陌生感。

  「那孩子太聰明也太容易操心,明明沒有的事,還是會放在心底擔著。」口氣裡有濃濃的寵溺。

  「不能怪她,那時她和阿姨相依為命,阿姨是她心中最重要的人。」

  「她就是心思重。」

  當年他幫依依補習,一個題目再難,她都非要弄懂,熬夜不睡也照拚,他問她為什麼這麼拚命,依依說:「我要考第一,讓爺爺奶奶和Dad知道,他們錯失了什麼。」

  那天,他心疼地摸摸她的頭髮說:「傻依依,不管你考不考第一,他們都已經錯失了世界上最優秀的孩子。」

  盧歙響應,「她本來不是這樣的,是環境逼得她早熟。」

  他很高興,這孩子比想像中更瞭解他們家依依,可想到現況,他歎氣。「依依沒和你聯絡不是她的錯。」

  「我知道,是我的錯。」

  話剛結束,幼庭從樓上走下來,乍見盧歙,驚訝得說不出話。

  周宇節微微一笑,走到她身邊,一手環著她的肩、一手握住她的掌心,綿綿地給她無盡力量,並帶著她到沙發邊,坐下。

  「盧歙,坐吧。」

  他點頭,在幼庭阿姨面前坐下,見她仍處於震驚狀態,他想,該由自己起頭。

  「周叔、阿姨,當時我不明白為何依依不跟我聯絡,我找不到她,心急如焚,兩年半後,我終於湊到足夠的機票錢飛回台灣,可那時花店、阿姨家裡,甚至是周叔的寵物醫院都已經人去樓空,附近鄰居根本不知道發生什麼事。」

  順著他的話,幼庭點頭。「兩年半那時,我們已經搬到台北。」

  「是我堅持的,我有朋友在台北當醫生。」周宇節接話。

  「我並沒有死心,還是經常寫信,不管依依回不回或看不看得見。後來我用五年的時間拿到學位回台灣,進入姊夫的公司幫忙,我工作努力,因為必須回報姊夫的栽培恩情,除曜林百貨之外,我也自組公司,只要哪天曜林不需要我,我可以馬上自立。」

  這篇話有言外之意,他在自清,對於姊夫的財產,他沒有覬覦之心。

  「回國後,我透過徵信社尋找依依,只是我太主觀,始終相信依依因為父親的關係,絕不會選擇在台北定居,白花了數年時間,始終得不到她的音訊。直到上個月,曜林百貨和依依的公司簽約……」

  接著,他把兩人的重逢、自己誤解栩栩的身份以及請徵信社調查、明白兩家錯綜複雜關係的事一一詳述。

  他慢慢說著,一面觀察兩位長輩的表情。

  幼庭歎氣。「所以你已經明白盧可卿和我們的關係。」

  「是的。」

  「那麼在這種情況下,你準備放棄依依了嗎?」

  盧歙的雙眼凝著堅持,篤定搖頭。「對不起,我辦不到。」

  她皺眉,不知道這個答案是讓自己鬆了口氣,還是緊繃了神經。「那你打算怎麼辦?」

  「高中時期,我和依依都很幼稚,幼稚得不知道如何處理心底那份喜歡,只好拚命把感情歸類成友誼,然後找許多借口將它合理化,可我又不滿意那個合理化,不滿意自己只是依依的朋友,於是我不停交女朋友,以為能夠試出她的嫉妒,沒想到依依比我更堅持朋友的那條界線,竟然熱情地和我討論眾女友,弄到後來,我都搞不清楚,究竟是我試探了她,還是她試探了我。

  「但有一點我很確定——我喜歡依依、想要和她永遠在一起,看她和別的男生走近,我會生氣;我每天都要和她在司令台見面,一天不見,就覺得悵然若失;我每天睡前都要聽見她的聲音,一天不聽,就覺得少了什麼……

  「直到有一天,某個和我分手的女孩告訴我,『你愛的是劉若依不是我。』我才恍然大悟,原來那樣的情感就是愛情!從喜歡到愛情,這感覺一天一天在我心底醞釀著,卻始終沒有勇氣對依依說明白,直到去墾丁旅行後,我終於鼓起勇氣對她說:『等我回來,如果你身邊沒有一個稱頭的男朋友,我們就交往吧。』

  「那個晚上,因為說出這句話,我高興到睡不著,而看見依依把這句話當成承諾,開始用不同於朋友的眼光看我後,承諾越來越多、叮嚀越來越多,我開始有了『男朋友』的霸氣。

  「那個七月,時間過得飛快,陪她唸書、陪她考試、陪她聊前途,我們突然發現,就算每天講話,還是有許多話來不及說……」

  頓了頓,盧歙繼續說:「前幾天看過徵信社的數據後,我不斷想著一件事,如果那時候我不到阿姨家吃飯,沒告訴阿姨我父親的名字,是不是我和依依就不會分離?如果等到我二十九歲再揭穿姊夫是依依父親這件事,是不是我會有比較多能力來處理?那麼,不會有車禍、不會有太多的傷心、不會有十年空白光陰,所有歷史都將被改寫了吧。」

  聽到這裡,周宇節握住妻子的手,兩人相視一笑。

  他對盧歙說:「你怎麼會認為這十年是空白的?世間事之所以發生必定有其道理,沒有那頓晚餐,或許不會發生車禍,可也不會有接下來的事。

  「那場車禍讓我明白,幼庭在我心中是那麼樣重要的存在,我看著病蹋上的幼庭,不斷想著,這樣一個錯身就是永遠,我怎能不實時把握,所以她一清醒,我對她講的第一句話就是——請嫁給我吧。

  「同時,也是因為那場車禍,依依不得不依賴我,她讓我陪她到大學參加新生座談會、讓我照顧她的母親,於是我有了機會留在她們身邊,如今,我們成為一家人,並且有了栩栩。

  「對你而言,那場車禍帶來的或許是負面,對我而言,卻是正面。

  「至於你和依依更沒有虛度光陰,你們唸書,之後在社會中力爭上游,這是非常值得高興的事情,更何況,若不是有這十年的堅持,你怎會知道自己那麼喜歡依依,喜歡到明知道兩人之間橫著險阻,仍然不畏懼前進?你又怎會知道,依依這麼愛你,愛到明知自己和你已不可能,卻還是不肯放棄,接受其他好男人?」

  依依這麼愛你,愛到明知自己和你已不可能,卻還是不肯放棄,接受其他好男人?

  盧歙不斷反興周宇節的這幾句話。

  所以,即使她不要他的承諾,卻仍然守住那顆心,不讓別的男人入侵?所以她沒有因為大姊一併恨上自己?所以她心中有他,他不曾在她生命中缺席?

  周宇節有很好的口才,不但勸和了盧歙的心,也勸平了幼庭。

  誰說不是啊,若非這個十年距離,他們怎麼會知道,兩人之間的喜歡和愛有這樣強烈的固執性?

  「所以周叔、阿姨,你們不反對我和依依在一起?」他已激動得形容不出此刻心情。

  「誰說我不反對,我反對極了,如果不是你大姊,我不會離婚,不會帶著依依回娘家,可我也不會碰上他……」幼庭轉頭望著丈夫,眼底有滿滿的幸福,接著她歎了口氣對盧歙說:「年紀越大越是發現,世間有太多事身不由己,但轉個彎未必是壞事。我不是聖人,對於你的大姊,我無法不介意,但我更介意的是依依的幸福,如果你有本事追回依依的心,那麼,放手去做吧。」

  盧歙再抑不住滿腔感動。那時看過數據後,他感激周叔,如今他對周叔已不只是感激而是崇拜了,若不是他滿懷的愛,怎能讓兩個女人心甘情願放下恨意。

  他起身,朝兩人深深的一個九十度鞠躬,感謝、感恩之情溢於言表。

  「請你把依依的幸福擺在第一位。」周宇節懇求。

  「我會的。」

  「謝謝。」

  周叔竟然對自己說謝謝,碰到這樣的男人,所有人都要為之折服吧。於是盧歙再度開口,提的卻是另一件事。「周叔、阿姨,有件事我必須對你們坦白。」

  「什麼事?」他凝重的口吻讓幼庭略微緊張起來。

  「是關於我大姊的,自從第一胎流掉之後,我大姊在劉家過得並不好,公婆的責難讓她壓力重重,她想辦法吃藥、找偏方,之後她陸續懷孕卻都流產,導致身體越來越差,直到去年,醫生診斷出她罹患乳癌,她認為這是報應,因她做了壞事,上天在懲罰她,她央求我找到你們,希望能在有生之年親口向你們道歉。」

  這個消息太令幼庭震驚。盧可卿還那樣年輕,怎麼會?

  她知道劉家兩老抱孫心切,在沒有依依之前,她的日子也過得很可憐,甚至在依依滿三歲,她的肚皮卻始終沒有消息時,,就時常被諷刺、被損貶,那個無形壓力常壓得她喘不過氣,也曾經讓她想四處求助,是當醫生的弟弟不斷向她保證,她和奇邦既然可以生下依依,就不會是生理問題,應放寬心避免壓力太大。

  但若非如此,公婆怎會在得知盧可卿懷孕之後,立刻轉換陣營,甚至逼他們夫妻離婚?他們唯一的失算,是依依用自己和盧可卿肚子裡的孩子賭,賭他們要誰,而那個答案太傷人。

  依依跟著自己離開劉家大門了,但心底那個傷,若不是宇節,至今她或許仍沒把握依依能夠坦然面對。

  手腳微微發涼,倘若她沒離婚,今天罹癌的人會是自己嗎?追根究底,不是可卿對不起她,而是可卿代替了自己受過?念頭轉過,心底亦泛起寒顫。

  周宇節見她臉色發白,輕輕將她擁入懷中,溫暖在瞬間包圍住她,幼庭緩緩舒展眉心。

  的確是壓力呵……她和宇節結婚沒多久就懷了栩栩,如果不是宇節擔心她是高齡產婦,瞞著她去做結紮手術,說不定他們還會有第二、第三個小孩。

  「可卿的狀況還好嗎?」她猶豫了一會才問。

  「手術後做了幾次化療,剛開始似乎有控制住,但上個月住院驗查才發現肝、肺都有癌細胞擴散現象,醫生說情況不樂觀。」

  她望向宇節,見他對她點點頭,她便對盧歙說:「我會找時間去看可卿。」

  「謝謝阿姨。」

  「不要謝我,我能做的不多。」

  「已經夠多了,我代替大姊謝謝您的寬容。」

  幼庭搖頭。究竟是誰欠誰、誰負累了誰,真的很難說透。

  「周叔、阿姨,我來這裡之前,有把我和依依之間的事,以及阿姨和依依的近況告訴姊夫了,他很感慨,說自己對不起阿姨和依依,明白自己無權對你們做任何要求,但他還是想請求見你們一面,而依依的祖母已經過世,祖父八十歲了,他們最大的遺憾是和依依失去聯繫,所以……」盧歙知道自己的要求很過分。

  見不見劉家人,周宇節無法替妻子女兒做決定,但他必須挺身而出,因為他是家長、是幼庭和依依的支柱。

  「沒關係,我會找時間和依依談談,長輩之間的問題你不必插手太多,你現在最重要的是追回依依。」

  「我明白。」

  「依依的父親同意你們在一起嗎?」他追問。

  「不管他同不同意,都不會影響我的決定,我想在依依心底,她會更在乎您這父親的意見吧。」話說明了,盧歙希望他支持自己。

  周宇節明白,輕淺一笑。他怎麼可能不支持盧歙?

  這些年來,他聽過依依說了不少心事,怎會不知道她心底的結。

  如果結不打開,想必依依這輩子都不會放下執念,而打開死結的最好方法,就是讓他們再碰撞一回,成功或失敗他不敢預言,但毫無道理的,雖然今天是他和盧歙第一次見面,他信任他。

  他走到盧歙身邊,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很俗套,但我還是必須先警告你,你可以做任何事,獨獨不可以讓我的女兒傷心。」

  「我明白。」盧歙鄭重點頭、鄭重承諾,他將盡一切力量,贏回依依的愛情。

  十年不管是對他或對依依,都浪費得太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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