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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單飛雪]不做好女生【不聽話系列之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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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1-2 00:00:24 |倒序瀏覽
不做好女生(不聽話系列之一)作者:單飛雪

他理想老婆的條件是─一一要笨,什麼都交給他決定;
二要乖,洗衣煮飯打掃把家裡一切照顧好;
三要忠,像隻狗忠厚又忠心,才能帶給丈夫跟孩子安全感。
這位費美里小姐,看起來很合乎他選婚姻合夥人的標準,
可惜她被人訂走了,就快跟別的男人結婚,他只好放棄。
才放棄,她卻大失戀躲到他這兒來,這倒是個好機會,
於是他跟她求婚,打算各取所需,卻被她狠狠拒絕。
他不過是提議,她有必要氣到昏頭,痛踩他腳嗎?
還以為她很乖,沒想到脾氣飆起來真夠嚇人,
聽說她還立志不再做乖女生,但他卻不想換人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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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1-2 00:01:02
第一章

  淩晨四時,我從被窩離開,穿上粗衣布褲,拎水桶,荷鋤頭,走出屋外。

  我哼起歌,踏著落葉松針,到農場菜圃去,摸摸嫩綠的菜苗,我笑咪咪。喔,我二十六歲,是個快樂的女農夫!

  一會兒,太陽出來。晨光中,乳牛們正低頭吃草,肥胖胖地挨著哞叫。我抓了水桶,奔過去,瞧著它們腹部一坨坨肥嫩飽滿的粉紅ru房。

  哞……

  牛在叫——我餓了。

  砰,放下水桶。咚,坐在石頭上。我一把揪住牛ru房,擠鮮奶。軟趴趴的ru房啊,握在掌中飽滿溫熱,白色乳汁啊,傾入水桶,乳香彌漫。我就著水桶暢飲,新鮮的牛乳還溫熱著,喝了肚子瞬間暖和,我暖烘烘、懶洋洋,太幸福啦!眼眶熱燙,我一時激動,竟情不自禁,對牛ru房喊出——

  「媽……」

  媽?嗯,果然,有奶便是娘,瞧我感動的。

  我跳起,對綠油油的農田景致得意起來,手插腰,抬起下巴,身為女農夫,我失控,我驕傲了,我忍不住……

  「哇哈哈哈哈哈哈——」

  「費、美、裏!病毒沒排除?你還笑?等一下?你在睡覺?My god……」耀暉快遞公司的電腦遭駭客入侵,淩晨五點還無法出貨,負責解毒的工程師竟然夢周公去了。

  一陣怒咆,將美裏嚇醒。供奶水的可愛母牛咧?眼前只有白胖胖的美籍光頭組長,尼克。他怒瞪的大眼珠,倒是很像牛眼。

  天啊,我睡著了!美裏一臉抱歉。「……病毒已偵測完畢,駭客使用社交工程攻擊法,將耀暉變成任意操縱的『僵屍』,我正遙控解毒……」

  「你最好是很認真在解!」瞪她一眼,組長又往另一頭移動。那邊,伊朗籍的阿列先生,掛在影印機旁陣亡了。三點鐘方向,印度籍阿修先生,寫程式寫到蹲在椅上,頂著糾結的鳥窩頭,啃指甲,哩哩嚕嚕地對電腦發呆。

  這是「威力」科技的病毒實驗室,研發防毒軟體,處理企業的電腦問題。

  公司采極簡裝潢,前衛但冰冷。獨美裏的座位,綠意盎然,像座森林。美裏嗜好種子盆栽,桌上、書架、椅子旁、地上……全是小盆栽。

  「你忙完沒?」那邊,好友丘貞貞穿著新敗的白色Dior套裝過來。「累死了,我們去透透氣?」



  兩人來到園區附設的小公園,並坐在長椅上。

  「加班三天是怎樣?我們是人不是機器欸,剛剛組長還罵我。」丘貞貞臭駡豬頭組長。

  「你為什麼被罵?你也睡著了?」

  「我偷上MSN啦——」

  「這種時候誰跟你MSN?」淩晨五點?

  「你想這時候誰還掛在網上,除了作家編劇宅男變態色情狂,就咱們同行了。」貞貞焦躁,點燃香煙,深吸一口。「是在竹科上班的『我不要當潘仔』啦。」

  「這什麼鬼昵稱啊!」討厭煙味,美裏揮手趕走煙霧。

  「潘仔妳不知道?台語的『潘ㄚ』呀,笨蛋的意思咩。厚,才MSN一分鐘,組長就激動得好像我在殺人棄屍。」說著又狠吸一口香煙。

  「你戒煙好不好?吸煙對身體不好。」

  「你以為我愛抽嗎?我壓力很大,你不知道我的包袱……」穿著套裝的貞貞,晃著長腿,挾著香煙,微蹙眉,真的有抹滄桑感。「唉,科技是不等人的,毒是永遠除不盡地,我身負防毒跟放毒的任務,身在高科技產業,心擺蕩在結婚跟單身的端極,時刻思考著女性自主的課題,以至於我——」

  「剛剛我夢到大乳牛,還抓著牛乳頭擠奶喝,哈,好好笑。」

  呃!丘貞貞抖了一下,剛發表的現代女性箴言,忽被「大乳牛」三個字摧毀。回過神——嚇!費美裏幾時蹲在地上了?瞧她手拿塑膠袋,一手拿小鑷子,鑷前夾著一粒綠種子。丘貞貞嘴角顫抖,指間香煙斷裂,墜毀在地。

  「費美裏,連跟我談心的時候你也要……」

  「要啊!要撿啊,你知道嗎?這是羅漢松的種子啊!」說著又趴在地上,鑽進矮叢尋覓。「看看還有沒有……」

  「嘖……」丘貞貞瞧著矮叢裏移來動去的圓屁股,慘不忍睹。

  大家都是科技人,安怎差這麼多?我穿名牌套裝貴氣逼人,這傢伙卻老穿雜牌防風外套,棉長褲。

  丘貞貞歎息。「這種事你就不能等去『游翼』時再做嗎?」桃園的遊翼農場,是休假時她們放鬆的好去處。美裏每個月花九百塊跟主人宮蔚南租地種菜。偶爾去小住,在那裏炒自己收成的青菜吃。

  美裏從矮叢爬出來。「好想念我的菜喔,這個月都加班,又忙著跟鍾敘準備結婚的事,都沒空去農場。」

  丘貞貞笑咪咪地說:「我看你的夢想就是當農夫啦,反正你要結婚了,辭掉工作讓老公養啊,你就可以天天去照顧你的菜。」

  「才不要,這工作薪水高,還有配股,那些錢能照顧我媽我爸我姊姊……」姊姊曾患過乳癌,雖然手術切除癌細胞,但還要定期追蹤,身體又時好時壞的,爸媽就只有她們兩個女兒,她不拚點怎麼行?

  「難道你不工作,韓鍾敘就不能照顧你家人嗎?」丘貞貞很不以為然。

  「他當老師很辛苦,如果再加上我的收入,經濟壓力會比較輕。」

  丘貞貞輕蔑地哼道:「我不像你,我不喜歡當潘仔。」

  美裏瞪她。「什麼潘仔潘仔,幹麼一直說我笨蛋?」

  「是潘仔沒錯啊,只想著賺錢給家人,照顧誰誰誰的,自己咧?拜託你,能不能稍微愛自己一點點?」講很多次了,費大小姐就是不開竅。

  「我很愛我自己啊。」

  「是喔」丘貞貞打量她。「明明長得不差,頭髮也不設計一下,老隨便紮個馬尾。從事高科技工作,穿得像土包子?也不化妝,八成連面膜是什麼都不了。」

  「你不懂,就是因為我很純樸,韓鍾敘跟他家人才那麼喜歡我。」

  「是愚『蠢』的『僕』人。」丘貞貞伸出左手。「看!新鑽戒,我叫阿俊送的,十萬。」

  「十萬?」美裏抓住她的左手,瞪著戒指罵:「有病!十萬買這麼小戒指!」

  「妳不懂啦!」丘貞貞說:「你知道看著這耀眼的鑽戒,我想到誰嗎?」

  「誰?」

  「遊翼農場的——」

  「是啊,一起種的菜,不知道我的番茄開花沒?」

  「拜託——」丘貞貞怪叫:「我想念番茄幹麼?我想念的是宮蔚南,高大粗獷的宮蔚南!」望著藍色天空,丘貞貞表情夢幻,她想像起來,仿佛那性格的男人就在眼前。

  「在農場,宮蔚南就像鑽石耀眼啊!我想念烈陽下,他泛著光澤的古銅色皮膚……我想在上面倒巧克力,化身性感的野貓,匍匐在他勤於勞動,而佈滿肌肉的身軀,舔掉巧克力醬……他是我這輩子見過最性感最英俊的男人……」自從和美裏去過農場,幻想宮蔚南就成了丘貞貞業餘時最大的娛樂活動。

  「卡、卡、卡!」美裏在丘貞貞臉前猛揮手。「不可以再想,你已經有阿俊了。」

  「我的rou體屬於男朋友,我的大腦有它的自由,宮蔚南啊,嘖,極品。」

  「回到現實來吧,人家有個八歲大的兒子欸……」

  「有什麼關係,反正離婚了,如果是宮蔚南,我也許可以接受……」

  「喂,阿俊比他好多了,老實又可靠,只是沒宮蔚南帥。那個宮蔚南有小孩還跟老婆離婚,一定有什麼問題,小孩都生了,再怎麼樣都不該離婚。」

  「都什麼時代了,離婚有什麼——」

  「就是你們這種要不得的觀念,離婚率才會那麼高,就是因為大家都這麼隨便,結婚又離婚,製造一堆可憐的孩子,才會——」

  鈴……

  費老師的公民道德課正講到興起,手機響了,清晨五點多?誰?

  丘貞貞湊近,來電顯示竟是——「宮蔚南?!」

  美裏接起。「喂?」

  「費阿姨……」小男孩的聲音,美裏認出他了。

  「阿威嗎?怎麼這時候打電話?」是宮蔚南的兒子,跟她很好。

  「阿姨在睡覺嗎?對不起,因為我想馬上跟你說喔,剛剛我爸跟昆伯去菜園,他說你的番茄已經開花了喔!」

  「是嗎?哇,阿姨好想看喔。阿威,你爸爸知道你打電話給我嗎?」

  「等一下我再告訴他。阿姨,等一下我叫我爸去拍番茄花給你看。」

  「不用了,別麻煩他——」

  喀,阿威掛電話了。

  「這孩子真貼心,我的番茄花一開就急著跟我說……」阿威愛笑又可愛,真不像他那個冷漠嚴肅的老爸。

  丘貞貞瞄著美裏,涼涼道:「呦,幾時跟人家的兒子那麼好啊?別忘了,你已經有未婚夫了欸……」

  一小時後,美裏收到從「遊翼」寄來的電子郵件,是番茄花的照片。黃色番茄花,晨曦中綻放。美裏指尖輕觸螢幕,仿佛觸到遠處的番茄花。信裏沒附上任何問候,即使對農場的常客,宮老闆的架子還是很大。

  美裏不明白,丘貞貞幹麼那麼迷宮蔚南?為了宮蔚南,甘願陪她去農場種菜。丘貞貞理想的假日可是泡在頂級沙龍做SPA,不是汗流浹背曝露在豔陽下。

  美裏喜歡遊翼農場的設備跟環境,但對宮蔚南的行事作風確很感冒。

  他常讓美裏聯想到銀色不銹鋼壺、鋒利瑞士刀……不近人情,老冷著一張撲克臉,公事公辦,不講情面。

  有次,在遊翼的網頁訂房間,預付訂金,但臨時有事要取消,想請遊翼通融別沒收訂金。接辦人員請老闆來溝通,電話中,宮蔚南冷冷的口氣,教美裏印象深刻——

  「費小姐,網頁有規定,取消要在二十四小時前告知。」

  「可是我只超過一分鐘欸……」

  「……」

  沒想到,他竟沈默,沈默很久,任由電話中一片寂靜,直至那寂靜令美裏毛起來,冷汗流,快窒息,最後她先尷尬了,主動投降。「好……我知道了……」

  唉,真是很討厭的人,難怪會離婚啦,誰能跟這種人生活。

  宮先生唯一的罩門就是,愛笑的兒子宮城威。嘿,美裏笑呵呵,宮蔚南願意大清早去拍番茄花,一定是阿威逼他的,真是一物克一物。

      

  星期五,終於有空約會了,美裏一下班趕到影城,查電影時刻表,未婚夫韓鍾敘打電話來——

  「我還在信義路,塞車了,你先買票。」

  「你想看哪片?有『軍火之王』跟『美麗蹺家人』。」

  「你喜歡哪一片?」

  「我都可以,你想看『軍火之王』對吧?」

  「可是你不是愛看文藝片嗎?」

  「我沒關係啦。」

  「你決定。」韓鍾敘掛上電話。

  好,看「軍火之王」。美裏排隊買票,又跑去美食區買鍾敘最愛的義式黑咖啡。看看手錶,哇,來不及了,她衝出美食區,在人行道急奔,忽地右腳踏到某軟稠之物——

  不會吧?猛吸口氣,不——千萬不要……

  美裏低頭,僵住,踩到狗大便啦!美裏目瞪口呆,鞋底下這一坨,是打娘胎出生見識過最大的屎,這豈是可愛的狗兒應該拉的?她不禁懷疑酷斯拉在附近。

  當美裏腳踏狗屎,狼狽之際,有人喚她——

  「費小姐——」

  她僵住,不,這時候千萬別被熟人看見,快低頭。我不是費小姐!

  「費小姐?」

  唉,在劫難逃!她抬起臉……逆光中,看見高大身影,是宮蔚南。他肩頭,跨坐著笑咪咪的宮城威。這對父子,正興致勃勃地欣賞她的醜態。

  在臺北的宮蔚南,看起來比在農場時更粗獷。白襯衫微縐,敞著領口,一片陽光映在部分胸膛,古銅色皮膚,閃爍光澤。合身的藍牛仔褲,放肆張揚著兩條結實的長腿,皮靴沾著泥土,給人原始野蠻的感覺。這性格的男人,不管在哪,總有不容忽視的魅力,怪不得丘貞貞一天到晚想著他。

  「噢,是你們啊,呵呵呵。」基於禮貌,勉強笑一笑。

  「你……還好吧?」宮蔚南問。

  廢話!這種情形會好嗎?美裏懷疑他眼睛閃爍的,是若有似無的笑意。可惡,幸災樂禍嗎?還覺得他布著胡渣的下顎,看起來很壞心眼,尤其微微勾起的嘴角,分明偷笑她。

  美裏愛好和平,懶得計較。「因為我一時不小心,才……」

  「哇!好大坨,哈哈哈,兇手一定是只超級大狗……」阿威口氣掩不住興奮。

  「唉,倒楣死了,不知道哪個人那麼沒公德心,放著狗亂大便……」

  接下來,三人一齊五官扭曲,很惡地看美裏試圖從「有機肥」中拔出腳……

  「阿姨,好臭欸。」阿威摀住鼻子。

  「我約了人,Bye嘍!」快閃,找地方處理一下。

  「喂!」宮蔚南忽地拉住她,同時將坐在肩頭的兒子,放到地上。「你幫我顧一下他。」不等美裏抗議,他走了。

  哇咧……美裏急急嚷:「宮先生?不行喔,我還有事欸,宮先生……」

  「阿姨……」阿威牽住她手,笑嘻嘻地說:「只要能跟阿姨手牽手,雖然很臭,我可以忍耐。」

  我應該感動嗎?美裏哭笑不得。「阿威,你爸爸去哪?他很快回來嗎?阿姨還要約會……」看看手錶,完蛋,剩十分鐘,要開演了。

  美裏正心急,阿威卻卯起來耍天真,頭直往她腰部蹭。「你好久沒來農場了喔,不關心你的菜了嗎?番茄花很漂亮吧——」

  美裏注意著。「啊,來了,你爸回來了。」

  人潮中,宮蔚南高大的身形特別醒目。寒流來襲,周遭路人都縮頭收肩駝背,大衣風衣圍巾毛帽的,獨獨他,只穿襯衫牛仔褲,步伐沈穩,緩緩走來,右臂夾著鞋盒。

  「接著!」拋給美裏。

  「什麼?」美裏沒接住,趕快蹲下撿。

  「我們走了,爺爺還在等。」宮蔚南拉兒子走。

  「阿姨,再見!」

  「等一下……這個……」蹲在地上,美裏打開鞋盒,是雙白色的PUMA復古球鞋。「宮蔚南——」美裏回身,那一大一小的身影已經走遠……

      

  寶藍色休旅車,駛出停車場。

  車內,阿威問爸爸:「為什麼你要幫費阿姨買鞋?你喜歡她?」

  「她很久沒來光顧我們的農場,爸爸對她好,她才會來消費啊。」

  「她踩到大便的表情好好笑,臉很紅喔。」

  「嗯。」沒注意。

  「爸,如果是這個阿姨就可以,她笨笨的……」

  「沒錯,女人越笨越好,這點爸爸同意。」

  「嘿,」小手伸來,摸住宮蔚南臉龐。「就決定是她,好不好?」

  「不行。」

  「為什麼?」

  「那個費阿姨已經被訂走了,你不是也看過?戴眼鏡的那個老師啊,他們快結婚了。」

  「唉,爸,你答應幫我找新媽媽,都這麼久了……」

  「哦,你知道爸爸對新媽媽的條件很要求的。」

  「是什麼條件?」

  「要笨,什麼都讓我決定。要乖,在家洗衣煮飯打掃照顧我們。然後要忠心,堅定地守護我們的家,就是要忠誠。」

  「漂亮呢?」

  「漂亮不重要。」

  「身材呢?」

  「身材不在乎,聽話忠誠最重要。」

  車在紅燈前停下。

  阿威想了想,說:「我覺得你好像在幫我找狗狗,不是找媽媽——」

  宮蔚南怔住,哈哈大笑。小孩的邏輯真妙啊!

  稍後,車子在指南路一棟別墅前停下。

  聽見車聲,別墅大門打開,傭人吳嬸跑出來。

  宮蔚南拎著兒子的背包下車,送到門口。「吳嬸,孩子麻煩你了。」

  吳嬸接過背包,牽住阿威。「大少爺放心,有什麼事我會通知您。」吳嬸帶阿威進門,阿威頻頻回望。

  「爸,你也進來嘛。」

  「乖,明天就來接你。」

  「為什麼你不來?」

  宮蔚南苦笑,無奈地揮揮手,要吳嬸快帶兒子進去。

  像有第六感,宮蔚南抬頭,往二樓看。那裏,有人在窗內,發現他的目光,一個使力扯上窗簾。宮蔚南知道,父親在看他,不用真的看見父親的臉,也能感受到那厭惡的目光……

      

  「你要是小心點,就不會踩到狗屎了。」馬路車流壅塞,韓鍾敘凜著臉,載未婚妻離開影城,他們最後決定不看電影。

  「可是才開演十分鐘嘛。」

  「我不喜歡沒看到片頭。」

  「電影票都買了——」

  他吼:「所以我叫你進去看,我到附近喝咖啡等你,我不喜歡沒看到片頭,你覺得沒關係你進去看,你為什麼一定要跟著我不看?現在又囉囉嗦嗦……」看見美裏錯愕,他怔住,緩緩臉色。「對不起……今天有點累……剛剛被一個學生氣得半死。」

  「沒關係……」她體貼地拍拍他的背。「早點回去休息也好。」

  美裏的手機響了。

  「喂?」

  「妳在哪?」父親慌亂地嚷:「你姊跑去舞廳,昏倒被送去醫院了——」

  車子回轉,往榮總醫院疾駛。

  看韓鍾敘凜著臉,美裏低聲下氣地說:「對不起……你很累了還……」

  「你姊很差勁,她不知道自己的身體嗎?還跳舞?莫名其妙!」

  「天天被關在家裏很悶吧,而且術後複健又——」

  「你幹麼幫她講話,你忘了她還偷刷你的信用卡,她自己不去工作還……」

  「不工作是因為身體不好,為什麼每次提起她就這麼凶,那麼討厭我姊?」

  「對,很討厭!一天到晚給你惹麻煩,我在旁邊看得都火大——」

  為她抱不平呢!美裏一陣溫暖,圈住他右臂,柔聲安撫:「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是她是我姊,總不能不管吧?不要氣好不好?拜託……」

  韓鍾敘瞟她一眼,那一眼裏有心疼懊惱,還有些煩躁。他歎氣:「你……你這個笨蛋,唉……」

  匆匆趕到醫院,美裏在護理站看見爸媽,他們正辦理住院手續。

  「你姊沒事了。」開遊覽車的費泰,一見小女兒就拉著她說話。「醫生來看過,叫她住院一天,觀察一下。」

  「我會被你姊氣死……」王秋萍氣呼呼。「好不容易身體比較好了,就這樣糟蹋自己——」瞥見韓鍾敘,她笑了笑。「你們在約會呴?不好意思,還讓你跑到這裏……」說著,看費泰填住院單填那麼久,罵他:「你好了沒?想填到明天啊!」

  「伯父,我幫你。」韓鍾敘主動接下單子填。

  美裏走進病房,聞到姊姊常用的香水味。姊姊坐在病床,垂眼,失神地啃咬指甲,綠色病人服鬆垮在清瘦的身子上。旁邊椅子,掛著換下的碎花洋裝。

  美裏有些恍惚,曾動過癌症手術,但姊姊仍是大美人。五官精緻,大眼睛水濛濛,膚色蒼白,卻別有一股妖美氣息。疾病威脅下,姊姊更瘋狂地努力美麗,她一下下專注地吮著指尖,好性感!

  「姊……」

  櫻霞楞住,抬頭,對她眨眨眼。「哈,把你也叫來了?爸跟媽真是太緊張了。」

  「你真是,怎麼可以跑去跳舞?」

  韓鍾敘跟進來了,站在美裏旁,不爽地覷著費櫻霞。

  注意到他不爽的注目,櫻霞呵呵笑。「哦,搞砸你們的約會了?」

  「姊,你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我好餓,好想吃紅豆麵包。」

  「好,我去買。鍾敘,你陪一下我姊。」美裏跑出病房。

  櫻霞叮嚀:「我要日式那種紅豆麵包喔,一般那種的我不要啊……」

  「要求真多。」韓鍾敘的怒火再也壓抑不住。「不要把你妹當傭人了。還有,請愛惜身體,不要讓她擔心。」

  「噢。」櫻霞笑著說:「關你屁事。」

  「雖然手術割除癌細胞了,但還是要小心癌症復發啊,生病已經讓親人夠擔心了,結果自己又不愛惜身體,還——」

  「救命……」櫻霞抱頭申吟。「比我媽還囉嗦。」

  「說這些是為你好,要不是因為你是美裏的姊姊,我才——」

  啪!櫻霞抓了枕頭砸他。「搞清楚!我是費櫻霞,要嫁你的是我妹。韓老師,你要吠就去對我那個好脾氣的妹妹吠!」

  「你無藥可救!」他憤怒得滿臉通紅。

  瞧他氣得青筋浮現,櫻霞黑眼珠一轉,倒笑了,無賴地央求起來。「我未來的好妹夫……不吵架,我渴了,想喝茶……」

  他氣呼呼地去泡茶,病房裏,戰爭稍息。

  醫院外,大街霓虹閃爍,寒風中,美裏連跑三家麵包店,才找到姊姊最愛的日式紅豆麵包。蹲在架前,她瞪大眼,笑望著厚圓的日式紅豆麵包。

  「終於啊……呼……」興沖沖挾五個,快快結帳。

  美裏又匆匆奔回醫院,一路喜孜孜地,急著給姊姊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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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1-2 00:01:31
第二章

  週末——

  美裏踏在菜園裏,右手拿鏟,雙腳蹬著塑膠鞋,激情道:「瞧,農場遍植的是絕不用農藥的有機蔬果,您可恣意穿梭果園與菜圃間,摘取新鮮水果有機的蔬菜,體驗農村生活的簡單快樂……然後,像我這樣深吸口氣……」美裏吸一口,讚歎:「多棒的芬多精!」

  啪啪啪啪啪啪……

  阿威蹲在地上,卯起來拍手。丘貞貞蹲在另一邊也拍拍手。

  「講得好,贊!我就知道妳可以。」美裏一來度假,阿威就纏著她,慫恿她來應徵農場的職缺——解說員。

  被誇得興起,美裏握著鏟子,指向路前。「請看~~」

  阿威跟丘貞貞順著鏟子看過去。

  美裏介紹道:「那正遠遠走來的,就是經營農場的宮蔚南先生,噢喔,不大妙,宮先生今天看起來也是一副誰欠他錢的樣子,渾身散發敵意,好像跟整個大自然嘔氣,他正憤怒地走過來走過來,越走越近越……」她扔下鏟子,立正站好。

  「費小姐——」宮蔚南停在美裏面前,冷冰冰地瞪著她。

  「欸,你好……」恐怖,臉真臭啊!

  阿威偷笑,丘貞貞撤到一角,急急補妝。

  「唉!」他歎,煩躁地說:「你的住房發生一些狀況。」

  「哦?」

  「浴缸水龍頭沒拴緊,地板淹水……」

  「啊?那麼……」

  宮蔚南還想抱怨什麼,兒子打斷他的話。「爸,我剛剛叫阿姨當農場解說員,她說得真好,她應該來我們農場上班——」

  「不行——」

  「不可能——」

  美裏跟宮蔚南齊聲說不。

  「為什麼不行?」阿威不懂。

  「因為費阿姨有別的工作啊。」丘貞貞容光煥發,出現宮蔚南面前,撩撩發腳。「她在我們公司的薪水好高喔,哪捨得離開,她——」

  「噓……」幹麼講我的私事?美裏噓她。

  「好,我叫我爸也給你那麼多錢!」阿威氣魄萬千。

  快將話題拉回來!宮蔚南嚴肅道:「費小姐,這次就算了,以後請你們使用時小心點,否則造成損壞,只好請你負擔維修費用。」講完就走,兒子又拉住他。

  「爸,我午餐想跟費阿姨在涼亭那邊吃,你把我的午餐拿來好不好?還有我想吃橘子幫我帶來,還有我的餐巾,水壺也要一起來喔!不要忘了我的午餐要用有大象的那套餐盒裝,要放在藍色那個鐵金鋼背包……」

  宮蔚南神情窘迫,美裏跟丘貞貞努力憋笑。

  宮蔚南耐著性子,聽完兒子的指令,他僵著臉,點點頭,領旨離去。他一走,就聽後頭爆出笑聲。

  可急,兒子就不能給我留點面子?竟在別人面前,把他當奶媽那樣使喚……

  遊翼農場的涼亭,附有瓦斯爐具,讓租用農地種有機蔬果的客人,在收成後,可以現煮現吃,享用自己耕作的蔬食。

  美裏準備午餐時,阿威在一旁瞎忙,一下搶著遞麵粉,一下搶洗蔬菜,平日都跟昆伯或爸爸一起,現在有兩位阿姨,他陶醉在女性溫柔的氛圍裏。

  美裏煮了南瓜湯,炒菠菜,蔥油拌面線,番茄炒蛋。

  「好吃。」阿威很捧場,邊吃邊讚美。

  「阿威好乖喔,還幫我們煮飯。」丘貞貞問他:「你跟誰學煮飯的?」

  「爸爸,我爸很會煮。」

  「噢,那你媽媽呢?」

  噗——美裏嗆到,踢丘貞貞一腳。幹麼問小孩這種事?

  丘貞貞不以為意,她只想多知道宮蔚南的事嘛。

  怕阿威亂想,美裏跟阿威說:「丘阿姨喜歡亂講話,她最無聊了,別理她。」

  阿威無所謂地說:「我媽媽喔,我媽媽走掉很久了說。」

  「為什麼要走、啊——」被掐了。

  美裏狠掐丘貞貞的腰,要她閉嘴。

  阿威還是無所謂地有問必答。「我媽為什麼走?嗯,那是因為我爸爸討厭我媽,他叫她走!」

  「啊?」好狠!美裏錯愕。

  「這樣喔……」丘貞貞好寒,沒想到宮蔚南這麼冷酷。

  美裏挨近丘貞貞耳邊,悄聲道:「看吧,壞男人……還是阿俊好。」

  遠遠地,宮蔚南走來。陽光落在身後,他右手拎橘子,肩膀背鐵金鋼包,同時還拽著兒童專用的便當盒。三十幾歲男子,背拿兒童用品,但無損他的帥氣,他步履穩健,看起來非常英俊,一身矛盾組合,更凸顯出他的陽剛魅力……

  丘貞貞看得失神。「為什麼?壞男人跟好爸爸,可以同時在一個男人身上?」

  執迷不悟!美裏暗暗不屑。膚淺啊,英俊有什麼用?要像韓鍾敘那樣老實可靠,才是可以共組家庭的好對象啊。

  丘貞貞堆起笑容。「宮先生,怎麼這麼多的橘子……」

  「工人今天早上摘的,招待你們……阿威,今天有你愛吃的花枝……」打開兒子的餐盒,拿出兒子的餐巾,兒子卻說——

  「爸爸太慢拿了,我都吃飽了,我吃橘子就好了……」

  宮蔚南臉色驟變,凶他。「跟你說多少次?為了你的身體好,不要隨便吃別人的東西,你又忘了。」

  我煮的有毒喔?美裏臉一沈,不爽。

  「可是阿姨煮的南瓜湯好好喝,比你煮的還好。」阿威一臉無辜。

  美裏笑出來,遭他一記冷瞪。

  丘貞貞速張羅碗盤,打圓場:「宮先生,喝湯嘛,湯真的很不錯。」

  「謝謝,我還有事——」

  「剝橘子給我吃。」阿威拽住老爸,不讓他走。

  美裏坐在最遠的凳子,冷冷看丘貞貞大獻殷勤。一想到他趕走老婆,美裏實在不想跟他說笑談天。

  「美裏,來吃橘子啊,好甜欸。」丘貞貞拉她過來,忽然想到,對宮蔚南說:「對喔,美裏昨天跟我說,上次在影城遇到你欸,哈,竟然是在她踩到大便時……」

  「對,我差點忘了……」美裏過來,拿出皮包。「上次的事還沒跟你謝謝,那雙鞋我後來有去百貨公司看,兩千八……」美裏數鈔票給他,他不收。

  「不用了。」

  「那怎麼行。」

  「真的不用。」

  「一定要啦。」

  「我說不用。」

  「我不想欠人情。」

  「好,三千五。」

  三千五?!現場一陣靜。丘貞貞跟阿威本來看他們你來我往吵得熱烈,最後宮蔚南這三千五教大家楞住。

  宮蔚南緩緩剝著橘子,垂眼,凜著臉,好火大。煩!這費美裏真不可愛,嘰嘰歪歪,難得幫一下,被她煩死。

  「宮先生?」美裏不懂。「我去PUMA看過,那雙白色復古球鞋店員說兩千八,還是店員說錯了?」

  掰下橘子,放入口中,他咀嚼著,冷冷覷著她。「七百塊是跑腿費。」不想欠人情是嗎?乾脆讓你還個徹底!

  美裏瞪住他。

  阿威笑嘻嘻地說:「要跑路費?哈……那我也要給爸爸拿午餐的跑路費。」

  「哈哈哈,哈哈哈哈……」丘貞貞亂笑一陣,企圖笑走火藥味。

  有人要你去買鞋嗎?講不講理?不想撕破臉,美裏壓抑怒火。「要七百的跑路費嗎?乾脆湊個整數,我付你四千。」姊姊有的是錢!

  「四千?我不能收。」他扔掉橘子皮。

  「為什麼不能?按這件事邏輯來說,既然宮先生要七百塊跑路費,我再多給五百,就會讓宮先生不好意思?不會吧。」

  「是不會。」

  「那有什麼好不收的?」

  他湊近,盯住她,犀利的目光,害她呼吸一窒。「因為……七百很合理,再多就不行,我也不喜歡欠人情。」用她的話堵她。

  冷唧唧冬天,寒風呼呼吹,吹翹了美裏綁著的馬尾,她站在風中,覺得自己像一隻燃燒的火鳥。她瞪著宮蔚南,頭一回很想發飆兼踹人。這男人竟有辦法啊,將她激得想揍人。

  眼看他們瞪著彼此,一個怒得像火鳥,一個也不打算主動示好。丘貞貞介入,屁股撞走美裏,撞到角落去。不能讓美裏跟他翻臉,不然以後還怎麼來看帥哥。

  「橘子好甜喔,好好吃吧?」丘貞貞轉移話題。

  「爸爸吃,爸爸吃——」阿威舀了一口濃湯,喂爸爸。

  忽地一陣寒風撲過,美裏身體一縮,連打好幾個噴嚏。「哈啾、哈啾~~」美裏過來拿衛生紙擤鼻涕,對丘貞貞嘀咕:「要不要回去?有點冷欸。」

  宮蔚南聽見,立刻脫下外套。

  美裏駭住,他幹麼,突然又大發慈悲嗎?美裏手一擋。「也沒那麼冷不——」等等,外套不是遞給她的。

  宮蔚南將外套罩在兒子身上。「你看阿姨都打噴嚏了,很冷,穿著喔,不要著涼。」

  他無心刺激費小姐,純粹擔心兒子冷,但是費美裏已經從燃燒的火鳥,變成即將爆發的炸彈。她又火大又困窘。

  可憐的美裏,我救不了你啊……丘貞貞看見美裏爆糗的樣子,背過身偷笑。

  「爸爸,這個我要。」阿威將爸爸丟棄的橘子種子,從桌面拾起。

  宮蔚南問:「要這幹麼?」

  阿威跑到美裏面前。「阿姨,給你……」拉住美裏的手,扳開,塞進掌心裏。

  「啊,噢。」美裏勉強笑著。「謝啦,阿威。」可我不想要你爸吐出來的種子啊!

  阿威跟爸爸解釋:「費阿姨喜歡種子,她都拿回去種成盆栽喔!」

  「喔。」宮蔚南移開視線,有些不自在。那些種子,剛剛含在嘴裏,現在,塞在她的掌心裏……宮蔚南感覺身體麻麻,這發麻的感覺,很久沒有了……

  因為阿威的關係,美裏不好意思拒絕收,怕傷了孩子的心,但手心裏握著濕潤的種子,有點尷尬,又有些火大。

  想到宮蔚南的言行舉措,實在生氣。瞪著那傢伙的臉,她想,等這一季農地租約到期,就不續約了。幹麼付錢還受氣啊?!

  晚上突然大雨,閃電劈過暗空,爆雨疾打大地。

  「奇怪,應該下課了啊?」在遊翼農場木搭的民宿房間,美裏打電話找韓鍾敘。他幫學生補課,通常頂多補到五點就回家了,現在都六點多了。

  「拜託唷,才分開一天,就急著打電話?怕他去把妹啊?」丘貞貞躺在床上敷臉,可悲喔,為了宮蔚南大帥哥,曬整天太陽,快用SKⅡ。

  「什麼把妹?他連夜店都不上的,我只是要問明天幾點到他家,我們要一起去吃晚餐啊。」

  丘貞貞速盤坐,敷著面膜,兩手平放腿上,上人開示了。「邏輯是這樣的,千萬不要把每個行程都跟男友交代,這等於讓他放心去劈腿。想去他家就去,哪天去幾點去不用明講,突襲懂不懂?真相往往在突襲中顯現。」

  美裏翻白眼。「你又來了。」多疑!

  「什麼我又來了,不見棺材不掉淚。別說姊姊沒教你,你潘仔潘仔啦!」

  「如果連互信的基礎都沒有,要突襲來突襲去的,累不累?可悲啊。」

  「嗟,跟你說也是白說,你就不要哪天被甩了,才去燙爆炸頭哭夭男人都很賤。」

  「這跟爆炸頭有什麼關係?」美裏失笑。

  「女人失戀不都來大變身嗎?爆炸頭代表反叛精神啊!」掐住美裏的下巴,丘貞貞左瞧右看,這麼單純樸素啊,多乏味。「喂,你壞就壞在長得一副好人臉,你要是燙爆炸頭,一定很有爆點……」

      

  韓鍾敘冒雨返家,正洗澡,門鈴跟電話同時響起。來不及接電話,抓了浴袍披上,衝去開門。看見來人,他震住。

  是濕淋淋的費櫻霞,她冷得發抖,假發散在臉側,粘著頸側。沿著髮絲,雨水滴滴答答,紫洋裝濕透,纏附在骨感的身軀上。兩手拎著百貨公司紙袋,裝滿新買的名牌衣服。

  「好冷……」她臉色慘白,冷得嘴唇發紫。

  韓鍾敘臉一凜,拉她進來,關門。將她拖進浴室,扭開熱水,丟了浴袍,重甩上門。然後,怔在門外。浴室水聲嘩嘩,煙氣嫋嫋從通風口飄出,他感覺身體像條毛巾,被扭緊,再扭緊……

  每次見到費櫻霞,他就頭昏,身體沉重。為什麼面對她,就有種火山快爆發的恐怖感?像無法掌控下一秒會發生什麼……

  費櫻霞穿著浴巾出來,拆了假髮,頭上裹著毛巾,面容恢復血色,烏黑的眼睛,瞅著他笑。

  「呼,洗完澡好多了。」往沙發一坐,她打開電視,交迭長腿。「我休息一下就走噢。」

  「請你馬上走。」韓鍾敘凜著臉,站在玄關處。「這裏不歡迎你。」

  「幹麼?這麼絕情?」睇著他,她笑嘻嘻地說:「知道啦,韓老師最討厭我。要不是剛好下雨,剛好人又在你家附近,也不會剛好來麻煩你。」

  「你出來做什麼?才剛出院為什麼不待在家裏?」

  「喂,你二十四小時關家裏七天試試看,很悶欸!逛百貨公司透透氣嘛,我買了好多洋裝,還幫美裏買了外套——要不要看?」拿袋子過來,興沖沖交給他。

  他甩開袋子,大發雷霆。「你白癡!萬一不是剛好在我家附近呢?你是不是又要淋雨然後發燒住院?讓家人又為你擔心受怕。你家人上輩子造什麼孽?要伺候你這個大小姐。」

  「哈!」費櫻霞拍手一笑。「說得好,我折磨人為樂啊,閃人嘍,Bye——」轉身就走。

  韓鍾敘追過去。「給我站住。穿著浴袍去哪?」抓了風衣雨傘塞到她手裏。「拿去。」

  「不要。」她抬高下巴,笑笑地說:「你讓我很不爽,本小姐不屑用你的東西。」轉身走。

  韓鍾敘一把拽她回來。「你給我撐傘!」又粗暴地打開風衣,硬往她身上套。「穿著,給我穿著!」他氣得頭昏,發抖,渾身滾燙。

  「不要。」

  「穿上!」

  「不要!」

  他們拉扯,推擠,互相咆哮,怒目相視,呼吸急促。在憤怒的目光中,兩雙眼沸騰著,忽然——

  他粗暴的將費櫻霞擁入懷,堵住那張好勝的嘴。

  她一個抖顫,立刻回抱,熱情回應!過去壓抑的,一旦崩潰,全數兇猛反撲……

  他忘情擁吻,費櫻霞也在那失控的熱吻中顫慄,沸騰。明知不該,但在絕望的心情下,欲望卻更熱烈。

  暴雨終於在午夜停歇,城市被沖洗乾淨,對面樓頂的霓虹燈,暗中閃爍,像紅色星星。

  房間黝暗,韓鍾敘跟費櫻霞躺在床上,激情後,巨大的悲傷籠罩他們。他們恍惚,都睜著眼,剛剛還肉緊膩貼的身體,這會兒很有默契地都避開了。

  費櫻霞單薄的身體,幾乎消失在毯子底。右邊胸部,大部分凹陷,是切除乳癌的部位。那處殘缺,時常提醒她,她是殘缺的。癌細胞剜除的同時,自卑感被填進去,再漂亮的衣,也無法彌補缺陷。

  「我錯了……」終於,他開口,眼眶熱燙。「我對不起美裏……」嗓音哽咽。

  費櫻霞心口抽了一下,猜他是自責得快哭了。

  韓鍾敘好無助,從小到大,都是模範生,從沒讓長輩失望。出社會後,行事得體,規規矩矩,是學生眼中的好老師。現在,瞧他做了什麼?和未婚妻的姊姊上床了……真該死!

  費櫻霞看他一眼,他頹喪的側臉,令她心痛。

  「你沒錯……錯的都是我,被雨淋濕的時候我可以回家的,卻跑來找你……」她苦笑著,坦承道:「我知道我很差勁,我在不知不覺中,喜歡上妹妹的男人……可是我很謝謝你,謝謝你願意抱個殘缺的女人……」

  殘缺?他驀地繃緊身體,被這兩個字打痛。

  她又說:「我瘋狂地嫉妒妹妹的幸福,但嫉妒著時,又深深愛著妹妹。這種矛盾,實在很難說清楚,反正,你不要內疚,都是我的錯。」

  「所以今天的事……當作沒發生過?」

  「對。我不說,你也不說,不會有人知道,一切跟以前一樣……」

  跟以前一樣?能嗎?「這對你並不公平。」韓鍾敘轉頭望著她,看見她眼睛蒙著水氣,聽她無所謂地說——

  「我很清楚不會有人想跟我交往,誰知道以後癌症會不會復發?誰想冒險和這種人過一生?你好好疼愛我妹妹,今天就當是我很好的回憶……」

  就這樣?她說得真灑脫,可是眼角閃爍的淚光,又是為什麼?

  韓鍾敘看著她,夜色晦暗,費櫻霞微笑著淌淚。那笑容有些孩子氣,之前因化療,使得她的頭光青青的,皮膚蒼白,肩膀細瘦,躺在暗中,櫻霞顯得脆弱柔美,好無助,好純情無辜,好需要保護。

  但她總是笑笑的,無所謂地激怒所有人,像不希罕別人來幫助。

      

  每次離開農場前,美裏都會在商品部,買姊姊愛吃的牛乳糖,爸爸要喝的有機果汁,媽愛的乳酪蛋糕,鍾敘講課要喝秞子茶保養……東西越買越多,很快地在櫃檯堆成小山。

  「這些,麻煩你。」掏出皮包付帳,正好看見宮蔚南跟工人抬一箱箱現采的水果進來,美裏說:「橘子還有蓮霧也各兩箱。」

  「買這麼多老闆要打折喔。」丘貞貞對宮蔚南撒嬌。

  「好吧,九八折。」他走進櫃檯。

  噗,雇員偷笑。九八折?算什麼打折?

  丘貞貞跺腳抗議:「這跟沒打折一樣嘛,宮老闆真討厭。」

  「我要買的,你幹麼跟他講價啦?」美裏悄聲遏止好友,才不希罕宮蔚南減價。

  看美裏板著面孔,宮蔚南暗覺得好笑。昨天的事她還在氣吧?

  「不然,八折給你們好了。」他難得慷慨。

  「這還差不多。」丘貞貞笑咪咪。「我們是常客,老闆對我們要不一樣嘛。」

  「怎麼好意思?不用打折,我照原價買。」會跟她計較跑路費,現在幹麼假大方?不領情。

  不要就算了,抽走四張大鈔,宮蔚南看向收銀機:「三千九百九十八,兩塊找你。」

  咻地拿走銅板,美裏拽了禮品,拉丘貞貞走,工人陸續幫著將四大箱水果抬到車上。

  丘貞貞一直回頭,跟宮蔚南微笑道別:「Bye——下次見喔。」

  一旁,女雇員說:「費小姐真是好女人,每次來都買東西給家人,誰要娶到她一定很幸福。」

  宮蔚南不置可否,眼睛卻不自主地瞄向外面。

  白千層樹前,美裏打開後車廂,接過工人的水果箱,一一安頓好。她隨興地紮著鬆散的馬尾,因為勞動,散下幾絡髮絲。陽光映著她穿的米色夾克,寬鬆的棉長褲。居家打扮和一旁候著,容貌嬌貴,打陽傘穿洋裝的丘貞貞很不一樣。

  宮蔚南沒意識到自己其實一直很注意費美裏,其實喜歡這位總是素著顏的費小姐。她很樸素,看著她,讓人覺得溫暖,像在田間勞動時,嗅到的泥土芬芳……經過她身邊,都會聞到一種古樸氣味,那種古早時代洗衣的水晶皂香,很懷念的古早氣味。

  意識到心情被影響,宮蔚南忙低頭處理訂單,摒除雜念。他自嘲地笑了笑,真是,對個有未婚夫的女人,他在胡想什麼?!

      

  車子經過泰山休息站時,韓鍾敘的電話終於打通了。

  「大概再半個小時到臺北,你的電話怎麼都打不通啊?」

  「昨天幫學生補課關機了,忘了打開。」

  「難怪,我先送貞貞回去,然後到你那裏,我買了水果給你喔……」

  講完電話,丘貞貞笑她:「真沒用,一回來就找他,這樣很沒行情欸。」

  「這跟行情有什麼關係?」

  「關係大了,像你這樣,結婚後一定被老公吃得死死的。像我,我從不主動找阿俊,絕不主動報行蹤,我就像神秘女郎,謎一樣難以捉摸。我越神秘,他就越緊張我,時刻想找我——」話未說完,阿俊的電話來了。丘貞貞拿起手機,看向美裏。「打電話來了吧?這就是行情!學著點!」

  「無聊。」美裏賞她白眼。

  「快,好重!」美裏將水果抬進門。「蓮霧是早上現摘的……」

  韓鍾敘接過來,拿進廚房。往常女友度假回來,會先抱一下她。這次,別說抱,連眼神都回避。

  美裏也粗線條,沒發現他不自在,脫鞋子,擺鞋時,發現什麼——

  「啊……你的鞋子該上油了,等一下幫你上。」

  「你過來休息,我剛剛泡的。」韓鍾敘倒茶給她喝。

  往沙發一坐,美裏舒服地伸展雙臂。「我還買了你愛喝的……姊?!」雙手停在半空,看見姊姊神色凝重地站在往房間的走廊。「啊,你怎麼在這裏?」

  費櫻霞望著妹妹,她仿徨,不知所措。韓鍾敘走過來對著美裏,突然,咚,跪下。

  「你幹麼?」美裏嚇一大跳。

  「對不起……」

  「怎麼了?」

  「對不起……」

  「怎麼了?!」吼他。

  韓鍾敘低頭,雙手握拳,不敢看她。他太內疚、太羞愧,面孔脹紅。

  瞧見他陌生的樣子,教美裏驚恐。而且,那邊,姊姊竟然哭了。美裏瞪住姊姊,看見豆大淚珠,從她眼眶滑落,為什麼哭?為什麼傷心?

  「到底怎麼了?!」美裏害怕起來。

  「我們不能結婚……」韓鍾敘低聲說。

  「什麼?」

  「……」

  「你在說什麼?!」她吼。

  他痛苦的閉上眼,咬牙道:「我愛上你姊……」

  像被一槍打中,來不及痛,美裏呆怔著。看看跪下的未婚夫,再看向姊姊,然後呆怔著,不知該做什麼反應,只是發抖。

  費櫻霞走過來,在韓鍾敘身旁跪下。「對不起……美裏,姊姊真的很對不起你……」換她也崩潰痛哭了。她勸韓鍾敍別這樣,但他堅持要告訴美裏真相,他說他沒辦法回頭,沒辦法若無其事跟美裏結婚,他勸她一起承擔。可是傷害妹妹,她也好痛……

  「姊……」美裏失了魂似地,問著:「姊呢?你也愛他?你們背著我來往?」

  「沒有,我們是昨天才……」費櫻霞講不下去。

  才?美裏刷白面孔,難道……上床了嗎?她的心仿佛被掐碎了。

  「昨天你在這裏?」難怪電話打不通。「你睡這裏?」她的聲音很輕很輕,卻足夠讓費櫻霞羞愧痛哭。

  怕費櫻霞太激動,身體會撐不住,韓鍾敘插嘴道:「美裏,是我引起的,我一千一萬個對不起,要我補償你什麼都可以,但我們不可能再走下去。是我不知不覺愛上你的姊姊,我真的很努力克制了,我甚至常故意挑剔她的缺點,要自己討厭她,但是真的沒辦法,再也沒辦法假裝下去……」

  美裏的眼睛完全失去色彩,寒意從脊椎骨直爬到頸上。被事情的真相嚇呆了,身體、心思、舌頭都僵了。她唇乾舌燥,用一種乾枯的聲音說:「你們……好可怕……」所以跟她在一起時,他都想著姊姊?

  費櫻霞握住妹妹的手,哭訴:「我以為只有我單方面在喜歡他,不知道他也是……我們過分我知道,你原諒我們好不好?我也沒想過還會有人愛我……愛我這個有缺陷的女人……」

  韓鍾敘脹紅面孔,苦苦拜託:「能不能原諒我們,可不可以成全我們?」

  成全?美裏突然站起,喃喃說著往外走。

  「我要回家,我先回家了……」美裏沒有大哭吵鬧,當兇手哭得比她激動,她反而不知該說什麼。事實上,她還有點想笑,怎麼可能?才離開一個週末,天地變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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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1-2 00:01:54
第三章

  美裏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的,待有意識時,已坐在車內,駛往家的方向。

  她只想快點回家,鑽進被窩裏,發現一切是夢。可一回到家,爸媽憐憫的眼神,讓美裏意識到,這不是夢,他們似乎全都知道了。

  王秋萍將女兒攬入懷裏,哽咽說著:「你姊瘋了,他們全都瘋了,怎麼可以對你做出這麼可怕的事……」

  費泰凜著臉站在一旁,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小女兒。因為費櫻霞昨夜未歸,夫妻倆擔心極了。後來接到韓鍾敘報平安的電話,沒想到,聽到更可怕的消息……雖然鍾敘一再保證他會對櫻霞負責,可是……小女兒怎麼辦?

  王秋萍扶美裏進房休息,美裏撲倒在床,眼神空洞。

  「是真的?真的……連媽都知道……」

  王秋萍坐在床沿,將女兒拉入懷抱,溫柔地摩挲著她的背。

  「我跟你爸也被嚇到了,韓鍾敘打來道歉,媽狠狠罵了他們一頓。」

  「我怎麼辦……」美裏埋在母親懷裏,無助地問:「怎麼辦……怎麼辦啊……」

  「唉,現在阻止他們也沒用,幸好韓鍾敘還有良心,他說會對你姊姊負責,還說會告訴他爸媽——」

  「不行!」美裏猛一抬頭。「幹麼告訴他們?我們六月就要結婚……」

  「現在還怎麼結?」

  「如果我原諒他……」

  「他都不想瞞你了,你們還可能嗎?」王秋萍疲乏地歎口氣。「那樣規規矩矩的人竟然……唉……你姊也是,我上輩子到底造什麼孽,生這種女兒?」說著,拉住女兒的手,嚴肅道:「媽想了一整個晚上了,現在,對事情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成全他們,乖女兒,我們成全你姊姊吧,你也知道,你姊手術後,身體有了殘缺,一直很自卑。現在有人願意愛她,你姊怎麼能不感動?」

  美裏瞪著母親,怔怔地縮手,母親卻更堅定握住她的手。

  「你想想,有韓鍾敘愛你姊姊,說不定你姊會開始珍惜身體……美裏……我們祝福他們,好不好?你一向最懂事最聽話,算媽媽拜託你好不好?櫻霞昨晚在電話中也哭得好厲害……」

  美裏深吸口氣,看著媽媽,渾身止不住戰慄起來。還以為媽媽要替她抱不平,結果,竟幫姊姊求情起來……都求她成全,有沒有人想過她有多痛?原來如此,都當她人太好,不計較,就盡情踐踏勒索。

  「好,我會成全他們,為了姊姊,我沒關係……我現在好累,想睡了……」

  「美裏……」

  「我想睡覺,你幫我關燈。」

  「那媽先出去,你要是餓了想吃什麼,跟媽說喔。」

  房門掩上後,美裏埋進被窩裏,緊閉雙眼,克制想尖叫的衝動。胃,仿佛在燃燒,眼眶發燙,熱淚放肆流淌。心灰意冷,過去,為這個家付出多少?這就是她的下場?

  美裏心寒,忿忿地想著,高中時,姊姊得癌症,爸媽注意全放在姊姊身上,而她呢?心疼他們,她好聽話,從不讓他們擔心。媽媽希望她考大學,她考了。希望她讀不花錢的公立學校,她就努力考上台大理工。畢業後,希望她到熱門的高科技公司上班,她去了,賺的錢給媽媽家用。連韓鍾敘,都是聽媽媽的話相親相來的。結果呢?這就是聽話的下場?這就是當好女兒、好妹妹的下場?瞧瞧她得到什麼?有人在乎她的喜怒哀樂嗎?

  真不公平,就因為她平安健康,懂事聽話,就活該要讓出一切,被大家需索?誰感激了?這麼聽話獎品是什麼?是這熱烈的鹹鹹的淚水。

  這天晚上,一向聽話認命的費美裏開、竅、了。

  好,成全他們,但以後,不做好女生了,要當壞女孩!

  走著瞧,都不重視我的感受,以後我也不要在乎你們的感受!

      

  費美裏第一次找髮型設計師,以前想省錢,都家庭理髮店隨便修剪。這次,她燙了大爆炸頭,好呼應內心難以言說,快要爆炸的憤怒。還在髮型師建議下,染成粉紅色,酷!好極了。

  告訴自己,不要常笑,笑容太廉價,不會被珍惜。所以,她天天寒著臉,如行屍走肉,麻木自己,度過失戀期。

  同事問她怎麼了,她寒著臉不說。丘貞貞知道她怎麼了,也不知怎麼去安慰,畢竟這打擊太大了。

  而家人一看見美裏的爆炸頭,知道她心情惡劣,都順著美裏,萬般討好。費櫻霞常找機會跟妹妹攀談,妄想修補姊妹感情。美裏總是冷著臉敷衍,眼睛不看她。這時,費櫻霞就會露出傷感的表情。哼!美裏想——我管你難過咧,絕不心軟。

  為了讓兩個女兒和好,王秋萍訂了常去的「峰」日本料理,計畫全家一起去吃晚餐。

  費泰熱情附和:「太棒了,爸爸請客,你們愛吃什麼儘量叫……」

  費櫻霞興奮道:「好啊,好久沒吃他們家的手卷——」

  「我不要吃日本料理。」抗議抗議我大聲抗議!現在美裏什麼都想抗議。「我要吃烤肉。」看!壞女孩很有主見,想吃就吃,管你們愛吃什麼狗屁手卷。

  王秋萍為難了。「可是妳姊只能吃清淡的食物……」

  「又怎樣?」她繼續抗議:「她不能吃可以在旁邊看我們吃,難道就因為她有病,我們永遠不能吃烤肉?」沒錯,就這樣,幹麼都遷就她?大聲說出不滿,可是為什麼心裏酸?笨喔,費美裏啊,你還會不忍心啊?忘了她怎麼對你的?

  費櫻霞討好地笑著說:「我沒關係,就去吃烤肉。」只要妹妹開心。

  「給我一手啤酒。」一到烤肉店,大家剛坐下,美裏猛地站起朝服務生吆喝,嚇壞大家。

  酒?酒?!乖巧的美裏竟老江湖地要酒?

  「你又不會喝酒。」王秋萍制止。

  「現在開始會了。」美裏強硬道。對,壞女生要喝酒,要喝!酒來了,打開就灌。「惡~~」難喝!她放下酒杯,打個酒嗝,問大家:「幹麼?你們不喝?」

  「我會跟他分手……」費櫻霞突然啜泣,眼看妹妹行為脫序,心如刀割。都是她害的!「姊姊會跟他分手,會勸他回你身邊,拜託你不要這樣……」

  美裏怔住,看姊姊內疚痛苦,她沒好過,只更心痛。不,她不要韓鍾敘回來,不要這份有瑕疵的感情。既然都不要了,為什麼還傷心?還忿忿不平?

  「你們不用分手。」揮開姊姊的手,美裏說:「我說了,我成全你們。」將空了的酒杯斟滿,頭暈,腳浮浮,視線迷蒙,這就是喝醉嗎?美裏舉杯,敬大家——

  「聽好了,我、有很重要的事宣佈……昨天,我跟公司遞辭呈,從現在起,我先放年假,放完就回去交接。還有,我把公司的股票全拋售了,哈哈哈,現在我是有一千五百萬的小富婆,接下來我要到處逍遙,吃喝玩樂玩玩玩,來!乾杯——」爽啦!

  沒人乾杯,全部傻住。

  美裏一人咕嚕嚕喝光光,打個嗝,往旁一倒,咚,親吻地板……她躺在地上,迷糊地想——對,壞女人除了酗酒,還會爛醉。

      

  午後,遊翼農場的活動中心外,小阿威倚著走廊欄杆,欣賞白千層樹們,讓冬陽從樹梢篩落,光影閃耀,好舒服喔。

  那邊,爸爸養的雜種狗阿旺,狂追野貓,一路汪叫。阿威伸伸懶腰,忽然瞪眼大叫:「爸、爸!」

  「幹麼?」聽見兒子激動呼喊,嚇得宮蔚南奔出來。

  「那誰啊?」阿威指向山徑遠處。

  順著兒子的指尖看去,看見遠處走來個奇怪女人。黯綠林間,那極誇張的粉紅色爆炸頭,很紅配綠,狗臭屁。來人戴超大墨鏡,藍襯衫,牛仔褲。行走姿勢大剌剌,像急著找誰幹架那麼殺,拖著行李箱,滾輪輾過地,喀啦啦響。

  她的粉紅髮絲,毛燥飄揚,嚇煞人也。大狗阿旺本來追貓,一經過粉紅爆炸頭旁,猛煞住,大回轉,被粉紅頭刺激,狂追起粉紅爆炸頭。爆炸頭殺氣瞬間灰飛煙滅,被阿旺嚇得一路尖叫,拖住行李箱,滑稽地朝活動中心狂奔。

  「是費阿姨嗎?」阿威嚇退三步。

  「嗯,是她。」宮蔚南也認出來,費小姐幾時從斯文唐僧變孫悟空之流?一陣子不見,瘦一大圈,外表驟變。

  宮蔚南朝阿旺吹聲口哨,制止它。

  美裏停在活動中心走廊外的木階梯喘氣,邊喘氣邊問著階梯上的宮蔚南:「我……要住十天,有房間嗎?」沒有也不要緊,去大飯店住。哼,她費美裏現在有的是揮霍金錢的氣魄!

  「有,歡迎。」宮蔚南不疾不徐道,口氣尋常。果然有練過,粉紅爆炸頭並沒讓他的表情謙卑些。

  「十天嗎?贊啦!」阿威哈哈笑地跑下階梯,抱進美裏大腿。「十天欸,阿姨可以陪我玩,我帶你去看花,好棒……萬歲!」

  美裏蹲下,摟住阿威,孩子真可愛,讓感情重創的她,一陣溫暖。在小傢伙肩頭,美裏閉上眼,身子微顫,努力忍淚。

  宮蔚南敏銳地發現她眼角潮濕,加上那顆瘋狂的爆炸頭,大概猜測到發生什麼事了。但不打算問,也懶得管,這反正都不關他的事,他只是淡漠地提醒:「十天嗎?可惜了,要是住滿十五天,會打八折,要不要考慮?」

  美裏本來快哭了,聽見這公事公辦的口吻,嗤笑了。唉,冷血的宮老闆,不近人情,沒發現她在難過啊,都快哭了,還和她討論房價,嗟!

  美裏像抹遊魂,每天在大自然裏晃來晃去,看山看樹看母牛,把農場每處設施使用過、欣賞過、研究過,然後……再繼續發呆,等待胸中沈悶的苦痛消失。

  韓鍾敘不斷打電話來對不起,姊姊也不停打來關心,爸媽更打得勤,到後來美裏乾脆發簡訊向他們保證她很好,不會想不開,把手機關靜音。

  她現在最不想聽的就是這些人的聲音!

  有時,她坐在走廊下長凳上,凝視白千層樹。目光空洞,表情呆滯,對經過的人,視若無睹,心魂不知飄到何處。阿威拉她去玩,她也懶懶地拒絕。她失魂落魄,有時,發呆太久,意識到自己看起來很蠢,就拿書出來,舉在臉前,遮住臉孔,不讓人看見她落寞的表情。

  有時,宮蔚南經過,看見瘦瘦的小手,舉著書,書上方,露出半截粉紅色頭髮,暗暗覺得好笑,這女人,拿書做幌子,行發呆之實。他曾惡意地,故意倚在大廳入口,覷著她,站了很久,看美裏會不會發現他。結果她動也不動,舉著書,同一頁,看一個多小時,翻都沒翻。

  結果他發覺自己更蠢,竟陪站一個多小時?只為研究書上那半個粉紅頭嗎?瘋了。

  山林霧氣彌漫,夜色低靡。

  活動中心打烊,員工去休息了,宮蔚南還在櫃檯做帳。

  阿威踮起腳,朝屋外看。「費阿姨又在那裏發呆了,你看……」

  「有什麼好看的。」宮蔚南懶得抬頭。

  「費阿姨怎麼了?變得好奇怪。」

  「一定是被拋棄了。」宮蔚南核對帳單。

  「你知道?」

  「看就知道啊,失魂落魄,被甩了。」

  「萬歲!」阿威突然歡呼,嚇老爸一跳,他抱住老爸右臂。

  「你笑什麼?」宮蔚南瞪兒子,兒子眼睛亮亮。

  「別人不要費阿姨,我要。」

  「你要?」宮蔚南哈哈笑。「等你再長高些。」

  「不是我,是你,快去把她,我要新媽媽,你答應的。」將爸爸往外推。

  宮蔚南蹲下,抓住兒子。「不要隨便找新媽媽,甯缺勿濫知道嗎?」

  「你之前說費阿姨不錯的。」可惜那時有人訂走,但現在沒啦!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我是說過不錯,但那是當時,現在你想有個粉紅爆炸頭的新媽媽?」

  「我覺得挺炫的。」

  「那是你,我不喜歡。」放下兒子,他又回去理帳單。

  阿威不死心,又抱住他的大腿。「你之前說忠誠就好了,外表啦漂亮啦都不重要,那粉紅爆炸頭有什麼關係?而且費阿姨不忠誠嗎?她就是忠誠才會被甩,而不是她甩人家。你快去,去求婚,晚了又被訂走,快快快,嗚……」竟給他哭起來了。

  「喂,不是我求了她就會答應。」宮蔚南啼笑皆非。

  「不求怎麼知道?你求了她不答應就算了,你先求求看!」小傢伙脹紅臉孔,淚汪汪了。

  宮蔚南掐掐兒子的臉,唉,一天到晚吵著要新媽媽,快被煩死。

  「好,如果我去問了,她不要,你就不可以再跟爸爸生氣喔?」也好,萬一費美裏答應,反正據他研究,她忠誠顧家,還不錯,以現實面來看,夠格當他老婆。萬一不答應,對兒子也有交代。百利無害,好,行動。

  美裏對夜空發呆,擺脫不了痛苦回憶,每想一次就痛一回。到農場度假前,她其實找韓鍾敘聊過了,只為了解開心中謎團——

  「為什麼選擇我姊?我只想知道我哪裡輸她?!」

  韓鍾敘不說,只拿場面話敷衍,什麼感情沒原因,緣分很難說。後來美裏死心眼地一直逼,他才終於講實話,沒想到,實話殺傷力超大。

  韓鍾敍說:「因為你太賢慧太聽我的話……」

  「聽話不好嗎?」

  「跟你交往這兩年我很寂寞。」

  「因為我常加班?」

  「不是這個意思。我要能和我吵架,有不同想法的伴侶,而不是凡事都說好,沒主見也不表達自己真正喜好的女朋友。我不要應聲蟲,這跟和我自己戀愛有什麼不同?」

  「所以喜歡我姊?你以前在我面前怎麼罵她?罵她任性自私,結果現在愛上你口中那個任性自私的女人,然後嫌我太乖像應聲蟲?這邏輯太奇怪了吧?」

  「沒錯,我常罵她,也許……是因為我想壓抑被她吸引的感覺,我覺得快失控了,所以逼自己討厭她,可惜最後還是……」

  美裏望著黝暗的天,淚淌下,懶得擦。

  學理工的事事講邏輯,但萬萬沒想到啊,愛情不講邏輯。還以為對他好,他也會好好對她,沒想到,體貼被當無趣,順服被認為沒主見,以愛人意見為主,想當好女友,落得這下場,說她是應聲蟲。呵,她變成一隻蟲了?

  「費小姐……」

  一包面紙遞到面前,美裏胡亂地抹抹臉,抬頭,看見宮蔚南,幾時來的?

  他問:「可以坐嗎?」

  不可以……但,好像沒理由反對,遂咕噥道:「請便。」

  宮蔚南坐在長凳另一邊,陪她看夜空。「你……是不是失戀了?」

  被看出來了?美裏頹喪,點點頭。

  他又問:「所以跟那位韓老師的婚事……」

  「吹了。」這傢伙怎樣?問不停,就不能好好安靜坐著?

  「不如……你嫁我,怎麼樣?」

  「你說什麼?」美裏駭住。

  「願意考慮嫁給我嗎?」

  「啊?什麼?什麼啊?」這撲克臉竟一臉真誠啊,害她迷糊了。

  宮蔚南將條件開出來,公事公辦先。「如果你嫁我,這遊翼農場,隨你高興住。你只要好好照顧家裏,陪我兒子,這樣就行了。每個月我會給你家用,生活費不用操心——」

  「等一下,你要跟我結婚?」

  「對。」他斬釘截鐵,仿佛非她不娶。

  瞬間,她寒透的心,暖起來。人說,上帝關一扇窗,會再開一扇。但神跡出現,還是很震驚。對剛被拋棄的女人來說,沒有什麼比獲得另一個男人的青睞更好的安慰了。沒想到……宮蔚南竟……

  「你什麼時候開始喜歡我?我以為你滿討厭我的。」

  「這個不重要,重要是我希望你考慮看看,這是不錯的提議,你考慮後再給我答復。」球踢出去,接下來隨便她接不接,反正兒子的要求辦到了。不過教他困惑的是,向費小姐求婚竟還求得滿順口的,毫不勉強。宮蔚南起身走回屋內。

  「等一下。」美裏追上去。

  宮蔚南回身,和她對望。

  瞧著那對深邃的黑眼睛,她問:「可以告訴我為什麼想娶我嗎?喜歡我什麼?」想知道他喜歡她什麼,她有什麼能讓他迷到要娶她?被前未婚夫嫌棄後,她更迫切地想知道自己的優點。

  宮蔚南直截了當道:「既然想知道我就老實說,我觀察過你,你很適合婚姻生活。因為你思想傳統,婚後會聽老公的話。對家人不錯,應該很顧家,說實話,我不喜歡太有主見的,我猜你會是好媽媽,會對阿威好,而且我兒子喜歡你。」

  她顯得不敢置信。「覺得我顧家傳統會很聽老公的話?那……那愛情?」

  「愛情?」他失笑,輕蔑道:「那是年輕人才熱衷的。看看你被愛害的,也嘗到苦頭吧?婚姻寄託在愛情上太冒險了,應該當事業經營,挑選伴侶要像挑工作夥伴。要務實,不是衝動。我們都成年人,大家務實點,我照顧你的生活需要,你打理家中的事,照顧我兒子,大家生活有照應……不過,如果不想,就忘了我的提議。」反正也是為了應付兒子。

  真榮幸哩!美裏一陣昏眩,氣到麗眸噴火,胸腔劇烈起伏。這男人竟是看中她傳統顧家?也覺得她好欺負很聽話是吧?沒看見她這顆爆炸頭嗎?她現在可是一隻燃燒的火鳥啊,她是浴火鳳凰啊!

  「宮先生,誤會大了。」美裏不懷好意地欺進。

  「哦?」

  她挺胸,昂起下巴,雙手插腰,踮腳尖,與他平視。「我其實是壞女孩,很叛逆愛蹺家,你看走眼了。」哼,她已不是那個費潘仔。

  宮蔚南揚起一眉,對她盛怒的表情,興味盎然。那瞪大的圓眼睛,真可愛。氣唬唬模樣,像大孩子。而且,因為她太靠近,使他沈浸在屬於她的古樸皂香裏,聞著,心肺都暖了。

  他微笑,忍不住想惹她。「小姐,不是燙了爆炸頭,就代表你很壞,我看得出來,你骨子裏是賢慧傳統的好女人,而且……」他彎下身,直到他的臉僅僅離她幾吋。呼出的熱氣,害美裏心慌。「而且,你沒有當壞女人的潛力——噢!」宮蔚南突然痛呼。

  「現在有了。」她說。哈哈哈,看他蹲下,按住右小腿,痛得面色發青。她可是使勁狠踹了他的小腿肚,非常大力!

  撇下敵人,美裏大搖大擺進屋。身後,宮蔚南痛得撫腳,又看她趾高氣昂走入屋內,他又氣又好笑。

  糟糕,低估她的脾氣了。壞女孩?宮蔚南失笑,怎麼有女人會喜歡說自己是壞女孩?

  阿威趴在窗前,全看見了。雖然聽不清楚他們說什麼,但看見費阿姨踹爸爸一腳。

  晚上,父子倆離開活動中心,回到住處。阿威溜進爸爸房裏,爬到床上,硬要跟爸爸睡,然後問不休。

  「我以為你行的啊,爸。」

  「……」裝睡。

  「我以為沒問題的……」

  「……」繼續睡。

  「每次來農場的女生都喜歡跟你拍照,上次來採訪農場的那個記者,你記得嗎?還寫情書給你呢!可是為什麼你不能讓費阿姨答應?為什麼費阿姨踹你?為什麼她好像生氣了?你說了什麼?你說一遍給我聽……」

  「閉嘴閉嘴閉嘴!」他嚷。真想拿膠帶封住兒子的嘴,可惡,腿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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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1-2 00:02:30
第四章

  「你在農場竟然過得這麼精彩,害我還擔心得要命。」丘貞貞跟美裏躺在野餐墊上看雲,趁週末休假,她來看美裏,聽了宮蔚南的求婚事件,好羡慕啊!「未婚夫被親姊姊搶走,可是馬上有人求婚……我嫉妒你!」

  「我應該高興嗎?他是在物色免費家管免費保母。」大沙豬!

  「或免費床伴!」話一出口,遭美裏白眼。「健康的男人嘛,你是熟女啊,住在大自然裏,難免起了原始欲望,而且他身材那麼好。」

  「我真替你男朋友感到悲哀……」一天到晚垂涎別的男人。

  「其實我覺得他這個務實的求婚宣言挺酷的,你也不賴,有進步,竟然會踹人,燙爆炸頭果然有幫助。」從潘仔變成小辣椒了,不錯不錯。

  「唉,好像反應太激烈,可是一聽到他說我顧家傳統的,就一股火大,轟地抓狂給他踹下去,現在想想,我好像把對韓鍾敘的怨氣遷怒到他身上。」

  「也難怪啦,你受到很大打擊嘛,誰想到韓鍾敘會那樣說你……」

  「就是啊,嫌我太好,才拋棄我,哪有這種邏輯嘛,唉。」

  「喂,你也逍遙了一個多禮拜了,夠了吧?組長要我問你,他還沒批准你的辭呈,要你想一想。我說你辭職幹麼啊?辭職了以後要做什麼?」

  「這個……我想好了……」

  「哦?說來聽聽。」

  「我要當女農夫。」

  「什麼?」丘貞貞坐起,瞪著美裏。陽光烘著那頭太夢幻的粉紅發,而美裏的眼睛,漾著和過去不一樣的光芒。有些恍惚、有些夢幻喔!

  「我要來實現我的夢想,以前老顧慮爸媽的意見,又擔心家裏的經濟,勉強做我不喜歡的工作,以後不了。」往後要為自己活,不顧他人死活!

  「所以要當農夫?」

  「嗯,我要開農場,像宮蔚南經營休閒農場,不一樣的是,我的農場要種滿我最愛的山茶花……不像這裏,都是樹,太單調了。」

  是失戀失到昏頭了嗎?「喂,你這時候學人家務農也太晚了吧?別天真了好不好?農場隨便搞搞也要幾百萬吧,規模大點的幾千萬跑不掉,錢是其次,技術方面……」

  「技術可以跟宮蔚南學,包括他的經營模式、農業技術都可以學。」

  真、好、笑。丘貞貞踢踢她。「你以為拜託宮蔚南他就會教嗎?商業機密,會說嗎?他又不是白癡,幹麼訓練對手?」

  「所以偷學,我打算應徵農場解說員,先住下來,借機親近他,偷學他的技術,等時機成熟就出去開農場,複製宮蔚南的成功經驗。這個辦法最快,風險最低。」不要心虛,不必覺得不好意思,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啊!

  想得真美,丘貞貞冷笑。「宮蔚南會雇你當解說員?你的黃金右腳才剛踢過他欸!」

      

  費小姐一定練過黃金右腳,隨便踹,就踹得他痛兩天,一大片瘀青。兒子幫他貼撒隆巴撕時,還一直笑,真傷老爸的心。是為誰被踹啊?

  忽然,兇手來道歉了。

  當宮蔚南正坐在走廊擺著的餐桌前,享用午餐,閱讀報紙時,美裏跟丘貞貞找來。費小姐突然道歉:「對不起,前天太衝動了,你的腳還好嗎?」

  「嗯。」宮蔚南啜著咖啡,閱讀報紙,長腿閒適地伸著,看都不看她們。

  丘貞貞坐下,幫美裏講話:「你知道費美裏為什麼被拋棄嗎?她未婚夫就是嫌她太順從太沒主見才甩了她,結果你說她傳統什麼的,她就整個抓狂,呵呵呵……」

  這一說,果然讓宮蔚南那張撲克臉浮現淡淡笑意。原來如此,他想,這費美裏被甩的理由也太慘了吧?

  美裏不敢置信地瞪向好友,就算要他原諒,也不用做到出賣糗事吧?嗚……

  「其實……」宮蔚南撇開報紙,對丘貞貞說:「求婚的事,我是隨便說說的,沒想到她反應這麼激動。」

  隨便說說?求婚可以隨便說說?他無所謂的態度,頓時又讓美裏火冒三丈,有沒有良心?戲弄剛失戀的女人?轟……火鳥展翅要飛了,她重拍桌子。「你怎麼可以——」美裏忽地頓住,不,小不忍亂大謀,利用他才對,壞女孩要耍心機,不可衝動壞事。

  怎?宮蔚南看她硬生生收住話,詭異喔。

  美裏擠出笑容。「宮先生,我想應徵農場解說員。」我要徹底剽竊你所有技術。

  宮蔚南放下報紙,看著她。那犀利的眸光,仿佛看穿她的心思,她忐忑極了,頭麻到腳底,像沒穿衣服被看光光那麼恐怖。

  他沈聲道:「你大概覺得農場很好玩,一時興起吧?」

  「我需要這個工作。」

  「你在科技公司上班,是解說員收入的好幾倍,為什麼需要這個工作?」

  「我喜歡在農場住,我會辭掉工程師的工作。」

  宮蔚南失笑道:「別開玩笑了。能當工程師,學歷應該滿高的吧?念那麼多書為了當農場解說員?」

  為了以後能借著美裏常來欣賞英俊的宮蔚南,丘貞貞摟住好友,鼓起三寸不爛之舌說:「答應她吧,就當做善事。你看她這個樣子——」她捏住美裏瘦尖的下巴。「你看,瘦成皮包骨,還燙這種頭,像不像發瘋?放她回臺北,搞不好沒幾天就上社會新聞,從我們公司大樓咻地跳樓自殺,就讓她來工作嘛,好不好?」

  「好。」

  眾人駭住,宮蔚南沒說好,是誰?誰說好?

  桌旁,阿威笑著,背著書包,穿學生制服,笑咪咪地望著費阿姨,小「凱子」說:「留下來啊,我家還有空房給你住,就多個人吃飯嘛,有什麼關係?」

  掐住兒子肩膀,宮蔚南用眼色警告。「別亂說,你不是去上學了?」

  「忘了帶數學課本啊,爸,費阿姨是不是想來——」

  「快去上學。」推出去。

  「噢,我是說,要是費阿姨想來工作,我很歡迎的。」他肩膀一縮,垂著頭,口氣悲慘地說:「那我上學了……」拖著腳步,下階梯,以一種極緩的可憐腳步,在路上拖行。阿威啜泣,嘀咕著:「爸爸說不行就不行……我要聽爸爸的話……嗚、不行……嗚……不行……」

  瞧見那小小肩膀抖顫著,宮蔚南打個冷顫,仿佛自己亂沒良心的。於是,回望住美裏,她也看著他。

  美裏看出宮蔚南動搖了,眼睛一亮。「怎樣?你改變主意了?」

  「沒有。」好個鐵錚錚漢子,兒子的淚,也動不了他的決定。

      

  晚上,氣溫驟降,寒流來襲。丘貞貞打包行李回臺北,美裏幫她將行李拿到車上,還買一堆有機水果讓她帶回去。她們在車旁道別。

  丘貞貞勸著:「跟我回去吧,你這是在逃避,回去工作,別在這裏胡想。」

  「我很快就回去打包我的東西,你跟組長說一聲,我還是決定辭職。」

  「你還想開農場嗎?」

  「嗯。宮蔚南不請我,我可以應徵別的農場……」

  同時間,宮蔚南忙著安撫兒子——

  「她不是真的想在農場工作,她是一時興起。」

  阿威趴在桌前寫功課,不理爸爸。

  宮蔚南好生好氣地說:「如果我讓她留下來,她沒做幾天就離開,你不是更難過?」

  「我覺得費阿姨不像那種隨便說說的人。」

  「你又知道了。」宮蔚南摸摸兒子的頭。「爸爸請員工也要辦很多手續的,勞健保要辦,還要訓練她上手,這些都要花精神,所以——」

  「我知道啦,你可以去外面嗎?吵得我沒辦法寫功課了。」

  呃,被討厭了?宮蔚南悶道:「好,不吵你,爸爸去收訂單。」

  活動中心休息區,還坐著日本老夫妻,正在泡茶品茶。靠窗位置,一對年輕情侶,翻著農場DM,討論明日逛哪一區。

  費美裏坐在後排的窗邊,開著筆記電腦,收取郵件,順便上人力網站查詢農場的工作。

  後方櫃檯,收銀機答答響,宮蔚南跟員工準備打烊。

  宮蔚南登入農場網頁,檢視訂單回復留言。遊翼農場強調以日本岡田茂吉先生所倡導的「秀明自然農法」栽種蔬果,生產有機食物,結合網路商店販賣。

  宮蔚南統計明日貨量,又不時分神,注意那邊的費美裏。她專注地瞅著電腦,待在日本夫婦跟年輕情侶間,顯得形單影隻,好可憐。

  他會不會太冷血了?萬一她回臺北後,真的像她好友說的跳樓去……宮蔚南心弦被扯一下,但立刻低頭,逼自己專注眼前事,忽然,螢幕閃一下,電腦自動關機。宮蔚南立刻重新開機,登入網頁,列貨單,螢幕又閃一下,又自動關機。

  店員阿南來關切。「故障了嗎?」他看老闆凜著臉,重新開機,又被關機。

  「老闆,這台電腦最近怪怪的,你看……桌面快捷圖示是熊貓。」

  圖示是可愛熊貓,雙手合十拿三根香,兩眼微閉,一臉虔誠。員工全湊過來討論——

  「是不是中毒?」

  「怎麼辦?明天八點趕出貨……又只有這台電腦……」

  還有一台!宮蔚南看向費美裏。可恨平日沒燒香,現在求助,她不會幫吧?

  「費小姐……」為了準時出貨,宮蔚南只得硬著頭皮拜託。

  「什麼事?」她抓抓爆炸頭,粉紅發像團火焰。

  宮蔚南有心理準備,待說出來意,會被她罵被她嘲諷或……

  「可以借一下你的電腦嗎?」

  「做什麼?」

  「上網查貨單。」

  「你們不是有電腦?」

  「出了點問題。」

  「什麼問題?」

  「不停自動關機……」

  「我看看。」

  咦?宮蔚南傻住,沒想到費美裏想也沒想,立刻起身去檢視電腦。

  員工正搬出一堆軟體,考慮重灌。美裏制止。「先不要重灌……」她盯著螢幕,指著熊貓拜香圖,向宮蔚南解釋:「你看,你中熊貓燒香的病毒。」

  「很嚴重嗎?」

  「它是經過多次變種而來的Worm.Nimaya.w。」

  「會怎麼樣?」

  美裏答答答迅速敲打鍵盤,跑出一堆程式,阻止電腦關機,邊說著:「中毒後可能出現藍屏畫面、頻繁重啟以及系統硬碟中資料檔案被破壞等現象。同時,該病毒的某些變種可以通過局域網進行傳播,進而感染局域網內所有電腦系統,最終導致企業局域網癱瘓,無法正常使用……」

  講得有條不紊,大家聽得一頭霧水,狀況似乎比想像十甲還要複雜,而癱瘓兩個字聽起來很恐怖。

  「我們現在要怎麼做?可以重灌嗎?」此刻,在宮蔚南眼中,留著粉紅爆炸頭的費小姐,神色鎮定,檢視電腦的專業樣,真像無所不能的女神,酷!

  費女神說:「簡單,你記下照著做就行。」

  「好。」很乖地立刻拿來本子做筆記。「你說。」

  「一要斷開網路,二先結束病毒進程System,接著刪除手動文件……右鍵點擊分區盤符,點擊右鍵中的『打開』進入分區根目錄,刪除根目錄下的——」

  「可不可以請你直接幫我們殺毒?」宮蔚南放棄,覺得她說的全是外星話,聽不懂。

  美裏看著他,面無表情。

  OK,這報應,他了,誰叫他平日沒燒香,常激怒費小姐。他說:「不然我比照外面的行情,付你費用?兩倍?三倍?」

  以為錢萬能嗎?可悲。美里拉椅子坐下。「我幫你殺吧,這我專業的,舉手之勞,我剛剛是想直接動手幫你殺,但是擔心你不喜歡外人動你的電腦……」美裏三兩下,敲幾個鍵,重新啟動,按出一堆程式碼,瞬間把毒殺光。「好啦,沒問題了。」

  「謝謝。」

  「小事。」

  「要不要喝茶?」

  「想喝卡布其諾加很多肉桂粉。」

  宮蔚南立刻叫阿南準備,然後,他們在走廊的餐桌,享用糕點跟咖啡。星子閃爍,一痕新月彎,蛙鳴響,夜蟲啼叫。

  天氣很冷,但是捧著熱咖啡,聞著肉桂馥鬱的特殊香氣,美裏微笑了。「好好啊,在臺北不可能看見這麼多星星。」

  「是啊,城市有光害。」好像……很久沒這樣坐著,享受咖啡跟夜色。宮蔚南望著她,看她凝視星子,嘴角上揚,臉浴在月光底,是那麼明亮單純的臉,神情滿足,仿佛只要能時常望著這裏的夜色,她就滿足了……宮蔚南不禁有點感動,想著——我的農場,這麼吸引她?對她受傷的心,有療愈力嗎?如果是這樣……

  「連空氣都特別好聞呢!」美裏深呼吸。「白千層樹的氣味,聞了好舒服。」

  「如果想在農場工作就留下吧。」突然他說。她會修電腦,很有用。可是……是因為這樣?還是,這是給自己的藉口?宮蔚南心中騷動,很不願承認,似乎越來越習慣天天看見她。

  美裏怔住,盯著他。「可以嗎?真的喔。」

  「不過,拜託先讓你的粉紅色爆炸頭消失,別嚇壞我的遊客。」

  「沒問題!」

  「還有——」他嚴肅道:「我很討厭阿威亂吃東西,除非我允許,聽好,絕不准亂拿東西給他吃。還有,他體質比較虛,我不喜歡他太激動,所以如果他找你玩,靜態的可以,千萬不要讓他打球什麼的。你會記住嗎?」

  「是喔,會不會太保護兒子了?好,我會記住!」

  「好,歡迎加入遊翼。」

  太好啦,我的農場夢啊!她還他燦爛的笑容,欣然笑開的同時,美裏警覺到,這是失戀後難得的開心。原來任性追逐夢想,很快樂啊……

  宮蔚南瞄她一眼。「就說你沒當壞女人的潛力吧!」

  「耶?」

  「剛剛電腦壞了時,你可以拿修電腦做條件,慫恿我雇你當解說員,可是你什麼條件都沒說,我一拜託就傻呼呼修好了。費美裏,你這種個性,絕對當不成壞女孩的。」他得意洋洋笑著。呵,不是踹踹別人的腿,就算壞女人。

  哦?美裏聽了,叮,眼睛爍亮,瞧瞧自負的宮蔚南啊。

  她眯起眼睛,還是笑笑地。心想——呴呴呴,他會不會得意得太早啦?他雇的可是打算剽竊他畢生心血的女壞蛋哩,走著瞧。

      

  春色,悄悄改變寒冬時的山林面孔。春情,爬上樹的枯枝,長出綠色幼發。晨間薄霧彌漫,偶下起潮濕的春雨,綿綿密密,滋潤大地。

  費小姐結束假期,回臺北交接工作,宮蔚南清理客房,等她過來。

  離活動中心徒步約五分鐘,一棟木造屋,美式鄉村風格建築,是他跟兒子的住所。四房一廳兩衛,有主臥室、兒童房、客房,另一間長年鎖著,是另一股東鄭宇宙的度假套房。

  清理客房時,宮蔚南開始後悔,多了費小姐住,生活起來一定很不自在。會不會答應太快了?可是,阿威很高興啊,兒子跟他生活一定很寂寞吧,才吵著要新媽媽……

  阿威放學後,加入打掃工作,他跪在地上抹地板,這裏擦擦,那裏擦擦。

  「動作不要那麼快,不是跟你說了?不要急躁……」宮蔚南站在鐵梯上,修理壞掉的燈管,一邊注意兒子。

  「你覺得阿姨需不需要一個大衣櫃?」這裏只有塑膠衣櫥。

  「我看不需要,她每次穿的都差不多,防風外套卡其褲,不然就是夾克毛衣牛仔褲,塑膠衣櫥就夠用了。」仔細想想,還沒見過這麼不愛打扮的女生。

  「爸,還是買一個衣櫃吧,塑膠衣櫥很醜咧。」

  「好好好。」不答應,到晚上耳朵都不得安寧了。

  「阿姨喜歡種種子盆栽欸,爸,你在窗戶那邊訂個花台好不好?」

  「她是來幫爸爸工作的,怎麼變成爸爸幫她做牛做馬?」搞不清楚狀況。

      

  一回臺北,美裏先去美容院洗直頭髮,剪短,染黑,變成可愛妹妹頭。又趕到公司交接工作。

  尼克組長因近日業務激增,急於挽留美裏,好話說盡,美裏仍堅持繳還證件,到最後他生氣了,凜著臉,要她立刻清空座位。

  現在,東西都裝箱,就剩這群綠傢伙。座位綠意盎然,全是親手栽植的種子盆栽。有咖啡豆苗、葡萄柚苗、柳丁、火龍果等,一盆盆小森林,翠綠美麗。

  「送人好了,還是放在公司花圃?」丘貞貞幫著想辦法。

  「可是,我對它們有感情了。」美裏戀戀不捨。

  「什麼感情?是盆栽,又不是小貓小狗?」

  「你不懂,植物也有靈性,我常跟它們說話,它們認人的。」

  「濫情。」丘貞貞白她一眼。

  「不行,我通通帶去農場。」小柳丁是與同事歡聚的後遺,葡萄柚是去年中秋的回憶,雖然人事已非跟姊姊反目,但美麗回憶仍愛惜著。咖啡豆是韓鍾敘買的種苗,買的人變心了,咖啡苗仍常綠如新,怎捨得拋棄啊……

  「費小姐,都清好了嗎?」警衛關切,尼克組長臭著臉來監視美裏的進度。

  「喔,差不多了,只剩盆栽,大概再一個小時就OK。」

  「唔。」尼克瞪警衛一眼。

  警衛尷尬,對美裏笑。「費小姐,真不好意思,基於……基於安全理由,礙於公司規定,我必須檢查你的箱子。」

  「嗄?不用吧?」邱貞貞驚詫。

  「我只帶走我的東西。」美裏強調。

  「那麼檢查看看沒問題吧?」尼克冷道。

  「噢。」美裏脹紅面孔。「都封起來了。」

  喉~~瞧!瞧這心虛的表情,困擾的神態,被他逮到了吧?尼克命令警衛:「快檢查啊!」

  「不行!」美裏蹲下,用生命護住紙箱。

  「快拆!」尼克莫名興奮起來,一定有鬼!

  「對不起喔,費小姐。」警衛拿小刀割開紙箱,裏面的私人物品收拾得整整齊齊,不過,最上面放著的,紅色包裝印著翅膀,是女性衛生用品。

  好糗!美裏脹紅面孔,超尷尬。

  丘貞貞轉過頭偷笑。

  尼克也脹紅面孔,他強做鎮定,仍一臉威嚴命令警衛:「好好檢查。」

  警衛只好撥開衛生用品,東看西看。「沒問題。」

  沒問題個~~頭!尼克丟給他一個「難怪你只能當警衛」的輕蔑眼神,看來,還是要自己出馬,指著一迭光碟片,問費美裏:「這是什麼?」

  「我帶來公司聽的CD。」

  「裝CD的塑膠套是自己的嗎?」

  「……」阿災,一塊錢不到的保護套裝來換去,哪知有沒有用到公司的。

  「我看是公司的,你不能拿走,塑膠套拆下來。」他故意刁難。

  丘貞貞嘀咕:「這個光碟套又沒多少錢……」

  「丘貞貞,你湊什麼熱鬧?你很閑嗎?」尼克狠瞪,把丘貞貞瞪回座位去。

  美裏簡直氣暈了,尼克的指控,像把她當成貪小便宜的小偷。同事們噤聲不語,敢怒不敢言。美裏看組長蹲下,又將她的物品翻來翻去,逐件檢視。實在太過分了,美裏氣紅眼睛。

  「這個紙袋……」他撈出裝滿信件的破紙袋。

  「裏面是私人信件……」

  「礙於公司規定,我必須檢查。」倒出信件,確認都是私人信件,就挑剔起紙袋。「這是公司的牛皮紙袋。」

  「是從公司的資源回收桶撿來重複使用的!」

  「即使是公司的一張紙屑,也不應該擅自拿取!就算是垃圾,也不能隨便動,你觸法了你知道嗎?」

  「好,我都不要了,只帶走盆栽,行了吧?」淚水在美裏眼中打轉。

  「我幫你裝盆栽。」警衛為美裏難過,這費小姐平日人多好啊,組長怎麼可以這樣羞辱人家?警衛搬動盆栽,但——

  「幹什麼?誰叫你動手!」尼克怒斥,然後對美裏說:「盆栽是用哪裡的水澆的?公司的水?我早就想警告你,你怎麼可以利用公司的資源養盆栽?這些也是公司的資產,不能帶走。」

  什麼?!欺人太甚。「你——」手機響了,美裏先接電話。

  「『壞女孩』喜歡大膽熱情的紅色?還是憂鬱冷酷的藍?」

  「呃……」她一時傻住。是宮蔚南啊,他那邊很吵,好像是在商店。

  他催促著:「快點決定,紅還是藍?」

  「是什麼?」

  「床單,你房間要用的,阿威說你喜歡藍色,可是我覺得壞女孩應該要睡紅色的。」他揶揄她。

  她聽得出他聲音裏的笑意,這令沮喪的她,突然一陣溫暖,眼淚就落下了,委屈一下子氾濫開,喉嚨乾苦。

  意識到她的遲疑,宮蔚南問:「妳在幹麼?」

  「在打包座位的東西……」想裝沒事,但聲音裏的哽咽太明顯。

  他聽出來了。「嗯……打包東西……聽起來似乎不大愉快。」他聰明,立刻揣想到發生了什麼。

  美裏瞪著組長,對宮蔚南說:「是很不愉快。」

  「噢,看來不是問床單顏色的時候,那我就自己作主,買紅色好了,『壞女孩』要睡大膽熱情的紅。」

  幹麼一直講「壞女孩」?美裏微笑了。「我要藍色……謝謝。」

  「OK!」他轉頭像是跟阿威說了她的決定。

  美裏聽見那頭傳來阿威興奮嚷萬歲,她忽然好想立刻回到那個與世無爭的農場,好想看見愛笑的小阿威。

  宮蔚南對美裏說:「那麼繼續打包吧,我要掛了。」

  「嗯。」

  「費美裏……」他猶豫一秒,說:「資方的小辮子,總是特別多。」喀,掛了。

  美裏瞪住手機,忽然開竅,抬頭,怒瞪尼克,眼睛好殺,冷冷地抬抬嘴角,說:「公司搜集我們的發票去銷帳,不知道國稅局有沒有申訴專線?」

  瞬間,尼克面色發青,從機車族變成小老鼠一尾。

  美裏將手機放回口袋,抬頭研究天花板的電燈。「哦,盆栽我也不拿了,現在國稅局應該還沒下班,我要趕過去一趟,Bye~~」

  「美裏、美裏……」尼克追去,並朝工讀生吼:「阿玉!泡茶~~」萬般珍重將美裏請入辦公室坐,並叫警衛打包盆栽,送到美裏座車。

  結果,美裏蹺著腳,彈著指甲,享受熱茶,等候座位上所有私人物品全部上車,且尼克還送她兩盒高級茶葉。

  透明玻璃外,丘貞貞朝她豎起大拇指。

  美裏忍住笑,目光爍亮,好得意。唉,怎麼辦呢?當壞女孩真不錯啊,這下,真怕會壞上癮咧!

  資方的小辮子,總是特別多。

  「哈哈哈……」這個宮蔚南!美裏熟練地操控汽車,從幽暗地下停車場,駛進明亮大馬路,幾片落葉撲上擋風玻璃,兩旁路樹映綠車玻璃,她心情大好,喜孜孜回想對付組長時,那通體舒暢的過癮滋味。看來宮蔚南人不壞嘛!

  現在,要回家打包行李,順便告知家人開農場的決定。離家越近,好心情消失,面色凝重起來,一想到要面對姊姊,心情就沉重了。

  經過住家前的公園,一對情侶,坐在樹下長倚上。他們毫不避忌路人眼光,大白天偎膩著,男的癡迷凝視著女人,女的笑盈盈凝望男人。

  美裏看著,失神了,砰!撞上正倒車出來的卡車。

  「搞什麼!怎麼開車的?馬的,給我出來!」卡車司機跳出來,拍著車門罵。

  美裏呆在座位,腦袋空白。

  一會兒,看見姊姊拉著韓鍾敘奔來。他們急急地與司機溝通,美裏看韓鍾敘掏出名片交給司機,他們為她處理事故。而美裏,想著全是姊姊凝望韓鍾敘時,甜蜜幸福的笑臉,那笑容沒一點陰影,忘記她的快樂是傷害誰得來的啊……

  美裏小手握緊方向盤,緊得指節泛白。盯著姊姊,突然踩下油門,往費櫻霞衝去……

  「啊!」美裏顫慄,聽見自己挫敗的怒吼。待有意識,已趴在方向盤痛哭,為方才瘋狂的念頭,狠狠顫抖。我怎麼會……我竟想撞死姊姊……太可怕了!

  「美裏?美裏!」看見妹妹痛哭,費櫻霞重拍車窗,要她開門。

  美裏只是不住地顫抖。不行,還是沒辦法面對他們,一秒都不能。她按下車窗,對費櫻霞說:「你回去告訴媽,我要去農場工作,短時間不回來了。」

  「什麼?哪個農場?住哪裡?」

  「我將來要開農場,要先去實習……」她發動汽車,不待他們回應,疾駛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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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1-2 00:03:05
第五章

  暗夜裏,高速公路疾馳,兩排橙黃路燈,閃著黑暗馬路,景色淒苦。美裏一路痛哭,哭到聲嘶力竭。

  費美裏,振作啊!重新開始好嗎?遺忘不快的回憶好嗎?不要讓仇恨荼毒心房,好怕那樣的自己,不要變成那麼可怕的人……

  急著回農場,並不很明白為什麼,像有股動力,吸引她直往那綠蔭環繞的地方去。

  一小時後,停在宮蔚南住所外。木屋,透出暈黃燈火,美裏下車,頂著冷風,跑去按門鈴。同時,聽見門內女人喧嘩的笑聲——

  「不能再喝啦,討厭,故意灌醉人家,好壞喔!」

  誰?完蛋,好像來得不是時候……美裏暗忖。

  門打開,透出黃色燈影,映上美裏的臉。

  「嘿。」她笑,傻望著宮蔚南。

  「你應該明天才會到……」

  不歡迎嗎?他冷厲的眼色,害美裏瑟縮一下。「有點事,所以……提早到……打擾到你了嗎?」他面無表情,害她剛放鬆的心,猝然繃緊。什麼嘛,怎麼知道他有客人……

  「很好,爆炸頭消失了。」他說,嘴角上揚,這若有似無的笑意,讓美裏稍稍寬心。

  宮蔚南打量這矮冬瓜,不,是大笨熊,髮型還是很矬,爆炸頭落幕,現在換成傻瓜頭。呵。其實,很高興那麼快又看到她,興致立刻高昂,又想逗她了。

  他雙手抱胸,懶散地倚著門問:「費美裏,我知道山上比較冷,但你穿這樣會不會太誇張?」穿了厚重的風衣,像圓滾滾的胖熊,仿佛踹一腳,她就會滾倒在草皮上。宮蔚南瀟灑多了,只穿單薄的黑色高領線衫、牛仔褲。

  美裏低頭,扯扯風衣。「臺北好冷,這是我放在公司的……懶得拿,就直接穿在身上。阿威呢?」

  「已經睡了。」

  「是誰啊?」裏面的女人問。

  宮蔚南朝屋內說:「來工作的。」

  「是那個解說員嗎?」另一個男人的聲音嚷。

  然後,咚咚咚,一陣急促腳步聲,美裏眼前一花,忽而一男一女擠到門前,將她從頭打量到腳。而美裏,也被他們的外型嚇住。好時髦的一對男女,完全不像是會在農場出現的人,標致得像時尚雜誌走出來的。

  女的性感嬌美,男的英俊帥氣。女的穿貼身雪白毛料洋裝,身段玲瓏,搽粉紅指甲油,指甲貝弧美秀麗,如時尚派對中的名媛。男的長相白淨帥氣,一身白色LACOSTE名牌休閒服,有富家子弟氣息,像那種會在沙灘衝浪的男子。他們太耀眼,美裏顯得呆矬。外型天大對比,使他們都興味盎然地瞧著對方。

  大美女問:「就是你要來當解說員?你……穿這樣能走路嗎?我的天,穿幾件褲子?」她好奇地摸摸美裏厚重的咖啡色長褲。

  「嗯,因為今天滿冷的,所以我裏面穿了衛生褲……」

  「衛生褲?」大美女驚呼。

  宮蔚南忍住笑。

  帥哥很不給面子直接仰頭爆笑。阿公阿婆的那種衛生褲?怎麼會有小姐願意穿衛生褲啊?

  「好啦,都擠在這裏幹麼?很冷欸。」大美女先進去了。

  「我叫鄭宇宙。」帥哥自我介紹。

  「你好。」

  「我是你老闆。」

  「啊?」

  「游翼農場的另一個股東,歡迎你加入。」鄭宇宙朝她伸出手。

  嗟,又來了。宮蔚南冷眼旁觀,好友接下來的行為,他心知肚明,果然——

  當美裏出於禮貌,回握住他的手時。宇宙壞壞地問:「怎樣,心跳有沒有加快?」

  「欸?」

  「血壓升高?」

  「嗄?」

  「只要被我握住的女人,都會愛上我。」

  「借過——」宮蔚南以肩膀頂開他,很不爽地從他們中間穿過,走進屋裏。順便丟下一句:「被你冷落的女人,也會心跳加快、血壓飆升。」

  「啊,飛雅,飛雅,我來也。」怕被女友修理,鄭宇宙馬上奔進去。

  稍後,當美裏將行李盆栽,全搬進客房後,大美女叫她一起來客廳聊天。

  聽他們對話,美裏這才知道大美人蘇飛雅,是鄭先生的女朋友,他們剛從夏威夷度假回來,要在農場小住幾天。鄭宇宙大有來頭,是澤明集團總裁之子。

  美裏捧著熱茶,靜靜聽他們聊著。

  鄭宇宙看她都不說話,問她:「剛剛我看你搬了一堆盆栽過來,農場的花草還不夠啊?幹麼還帶盆栽?」

  「噢,那是在之前的公司種的,捨不得丟,所以帶過來照顧。」

  「看你的手機就知道……」蘇飛雅瞄著美裏擱桌上的手機。「我看得出來,你是很念舊的人。」

  美裏瞥向手機,它就放在蘇小姐的手機旁。蘇小姐的手機造型時髦,鑲滿水鑽,就像她的人一樣耀眼美麗。相較之下,美裏的黑色手機,是早期笨重的古早號,還半殘,機蓋會掉,被她用膠帶粘住,機身刮痕處處……手機嘛,能用就好,美裏不以為意,但是經蘇小姐這麼一提,臉微微紅了。

  宮蔚南緘默著,發現美裏的尷尬,暗覺得有趣。

  美裏解釋:「這個手機一直沒壞,所以就用到現在。」

  飛雅笑道:「你好可愛,還貼膠帶呢!現在手機很便宜,怎麼不換一個?」

  鄭宇宙說:「這個型號已經停產了吧?竟然還有人會用。」他拿起來端詳。

  宮蔚南啜飲醇酒,瞅著這一幕,看來,他的好友,似乎都對美裏很好奇。

  鄭宇宙又好奇地瞅著費小姐了,他想——這女的家裏經濟一定很差,開破車,衣服是雜牌的,又老舊,而且他還發現她的褲腳還有補綴過的痕跡。用這麼舊的手機,還願意來這麼偏僻的地方當解說員,八成是學歷低,在城市混不下去。

  「費小姐……」鄭宇宙用憐憫的眼光看著美裏。「你經濟狀況好像很不好,如果有什麼需要,告訴我,以後你是我的員工,我有義務照顧你。」

  「欸?」美裏呆住。

  「哈哈哈——」宮蔚南朗聲大笑,笑得彎腰抱肚。老天,費小姐在好友眼中變成窮苦人了?

  鄭宇宙罵他:「笑什麼,有沒有同情心?我是真的想幫助費小姐。」

  蘇飛雅酸溜溜道:「是,英俊多金的王子想拯救灰姑娘嘛。」

  怎麼搞的,我哪裡像窮人了?美裏坐立難安。

  宮蔚南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他喘著,拍拍好友肩膀,指著費美裏說:「你太小看費小姐了,她之前的工作,是在科技園區當軟體設計師,那種工作還會配股,哪有你想的那麼悲慘?」

  「什麼?」

  「真的?」

  鄭宇宙和蘇飛雅同時驚呼。設計師?!設計師怎麼會來農場當解說員?!

  美裏看他們那麼驚訝,好無辜地說:「你誤會了,我其實不窮。」

  我其實不窮?!「哈哈哈哈——」妙極啦!宮蔚南又一次笑倒。

      

  美裏失眠。

  午夜,坐在桌前,對著乖乖站在花架上的種子盆栽說話。

  「我不習慣,睡不著,你們呢?這裏比那個冷冰冰的大樓好吧?這裏可以曬到月光,你們高興吧?我看得出來,你們很高興。」風中,種苗微顫,是它們喜悅的表情。

  美裏睡不好,沒想到第一天晚上,就鬧笑話,嗚……

  突然,對面黝暗山林中,傳來斷斷續續的女子慘號聲。美裏嚇得從椅子上跳起,以為聽錯,但——

  「啊嗚——」

  又來了,媽呀!

  美裏披上外套,跑出去,敲宮蔚南的房門。「宮蔚南?宮蔚南?!」伏在門邊悄聲喊。一會兒,門打開。

  「什麼事?」宮蔚南剛洗完澡,身上還穿著白浴袍,頭髮濕著。

  美裏避開視線,被敞在袍間那片古銅色結實的胸肌弄得很不自在。她紅著臉,往屋外指。「你聽……」

  「什麼?」

  「轉見沒?有女人在哭,離這很近……聽到了嗎?又來了……好像被打,我們要不要報警?搞不好有壞人在……」

  「在什麼?」

  「擄了女人,然後……」等一下,美裏抬頭,看見他眼中的笑意。「宮先生,這很好笑嗎?」很可能有女人被欺負了啊!

  「費小姐——」他倚門站,懶洋洋笑了。「你未成年嗎?」抱臂覷著她,眼睛裏滿是笑意。她越緊張兮兮,他臉上笑意越深。「如果這聲音讓你很困擾……」他回房,一會兒,拿耳塞丟給她。「喏,拿去用。」

  她沒接住,蹲下來撿起耳塞。「幹麼給我耳塞?」

  「這個讓女人叫得這麼激動的壞人,你也認識的。」

  「我認識?」她糊塗了。

  喔,宮蔚南目光閃動,身體有點衝動。他不得不承認,在半夜裏,頂著妹妹頭的費美裏,瞪大眼睛的呆樣,像無辜的可愛女孩,會讓人想使壞,他強抑住體內不斷上湧的躁動,跟她解釋:「鄭宇宙就是壞人。」

  「啊?!」不懂。

  宮蔚南抬頭望天花板,笑笑地說:「唉,蘇飛雅真是個熱情的女人,他們在國外念過書,喜歡大自然,尤其是在大自然裏『做愛』做的事……」說完,看著她。好極了,她現在臉紅得可以煎蛋了,而熱情奔放的蘇飛雅又一陣啊啊呼喊了。

  「原……原來如此……對不起。」好想死啊,嗚……她轉身快走。

  已夠糗了,宮蔚南還在背後涼涼來一句:「奇怪了,壞女孩連這聲音都不知道?」

  壞女孩連這聲音都不知道?壞女孩連這聲音都不知道?

  可惡啊!美裏猛煞住腳步,回身,啪啪啪跑回他面前,警告:「喂,請不要一直壞女孩壞女孩的揶揄我,我聽得出你嘲笑我。」不過說那麼一次壞女孩,就一直被他拿來笑,可惡!

  他聳聳肩,還是壞壞地笑著,對她的警告,不當真。他走近些,體溫烘熱美裏的皮膚,害她怯懦地瑟縮一下。

  「我恐怕不能聽你的……」宮蔚南低下臉,近得幾乎要觸碰到她的臉。

  好有壓迫感,他一接近,氣溫瞬間飆高,美裏能感覺到他身體蘊藏勃發的力量。還能叩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略她甲刺激的刮胡水味。她心跳急狂,腦子混亂。

  「反正……反正我警告過你了。」

  「警告你的老闆?費小姐,這不大聰明。」

  「這樣揶揄人,很不禮貌,知道嗎?」

  他又站得更近些,被他的陽剛氣息包圍,美裏呼吸困難。他高大的體魄,給她極大壓力。午夜的宮蔚南,渾身散發壞壞的,難以駕馭的野性。

  他反過來警告她:「你聽好了,我愛說什麼就說,因為……我才是壞人……」說罷,懶洋洋笑了。她表情真精彩,她嚇壞了,轉身就往房間跑。

  真沒膽,他笑笑地目送。

  美裏氣煞了,可惡,又出糗了,今天是怎樣!

  一回房,關門,跑到窗前,那個蘇飛雅還在亢奮地啊啊。都她害的,美裏發威,朝屋外唉叫方向,爆嚷——

  「啊——」她啊得比蘇飛雅更瘋狂,頓時驚動林間飛鳥,驚跑草堆睡著的小兔,毀了正在郊外野合的鄭宇宙跟蘇飛雅。

  他們正做到興起,差一步就要登極樂天堂,竟被這怒啊猛地打斷,嚇得彈開。

  蘇飛雅跳起。「什麼聲音?誰尖叫?」

  跟鄭宇宙左顧右盼,好興致全消。

      

  一切按照計畫進行,美裏上網,委託土地仲介,幫她物色合適的農地。同時,在宮蔚南倚重的昆伯幫助下,很快記住農場地形,果園分佈等。加上每晚勤讀農場資料,不到兩個禮拜,已經能帶旅遊團參觀農場。

  可恨資料是死的,人是活的,今日帶領臺北來的長青老人團,十名老人家會在游翼農場住一天。

  老人們嘰嘰喳喳漫步山林裏,美裏興致盎然地介紹農場的林木分佈,一邊撿拾沿路上的樹種。「像這個回去處理後,可以變成盆栽喔。」

  老人家聽了,紛紛也撿拾起來。

  忽然,一位鬈發阿婆指著白千層樹梢問解說員:「那什麼鳥?好大只啊。」

  眾人抬頭望,灰黑色大鳥,神氣軒昂,站在枝幹上。老人討論起來——

  「老鷹嗎?」

  「不是吧?」

  「那是什麼?」

  大家看著解說員,解說員楞在現場。完、蛋!對鳥沒研究。

  「呃……」糗了。「對不起……大家等我一下。」快閃,美裏跑到樹後,蹲下,掏出手機,打給救兵。急急問:「有一種鳥,頭小小、嘴巴勾勾地,羽毛黑灰色……很大只,是什麼鳥?」

  「形容得真差。」宮老闆冷哼。

  「啊?就是……」

  「用手機拍給我看。」

  「我的手機又沒有拍照功能。」

  「你……」氣結。

  老人們圍過來了,笑望著蹲在地上的妹妹頭解說員,被他們考倒了,哇哈哈哈哈哈,老人家露出得意的神態,還一派輕鬆地說——

  「我們又沒有一定要知道是什麼鳥啊?」

  「你不知道也沒關係啦,呵呵呵,不用躲著講電話嘛。」

  嗚……老人也挺邪惡的。美裏唉歎。

  田埂邊,宮蔚南將手機放回口袋,他正跟昆伯巡視稻子的生長狀況。

  昆伯問:「又是費小姐?」

  「團員問她鳥的名字,她答不出來,真老實,也不知道敷衍,還打電話問,自曝其短,被一群老人笑。」

  昆伯哈哈笑,嚼著乾草說:「費小姐那麼『古意』啊。」

  沒一會兒,手機又響了。宮蔚南接起。

  費美裏支支吾吾地問:「那個……我想問一下喔,有一種昆蟲,黑底白色點點,頭上長須的,然後……」

  「是天牛吧?」宮蔚南歎氣。「費美裏,這也是那些老人問你的嗎?」

  「是啊。」

  「他們在整你,他們以前從農業社會過來,會不知道天牛?妳被耍了。」就說她笨呆笨呆,讓人很想整她咩。

  「啊?有這麼壞嗎?」

  換昆伯叫的手機響了,昆伯拿山山3G手機。「噢,我那個在CALIFORNIA的孫女在跟我哈囉喔,老闆,你也跟她哈囉一下,快。」

  宮蔚南凜著臉,瞧著昆伯手機裏熱情揮手的妙齡女郎。荒謬!連種田的昆伯都在用3G,那個費美裏是怎樣?

  晚上,美裏窩在架有無線網路的餐廳上網,將臺灣野鳥昆蟲全背熟。

  宮蔚南經過時,漫不經心道:「是大冠鷲。」早上美裏問的應該是這種鳥類。

  「我知道了,不用你說。」美裏秀電腦螢幕給他看。「野鳥全都在這。」

  鈴……

  手機響起,美裏看一下來電者,對宮蔚南笑:「你兒子CALL我。」

  「是,要找你說床邊故事。」費美裏天天講床邊故事給阿威聽,害他這個老爸被冷落。

  美裏接起電話。「阿威啊?阿姨要回去了,你先刷牙洗臉,對,好,等一下,那你功課做完了嗎?什麼?忘了準備泥土?還有呢?OK,等一下幫你準備。」

  關上電話,瞥見宮蔚南落寞的側臉,美裏動容,他很吃味吧?阿威現在太纏她了,做爸爸的肯定心裏不舒服。

  「你兒子明天有自然課要帶泥土,快去挖吧。」

  「他不是叫你準備了?」宮蔚南起身就走。

  美里拉住他。

  他回身,看見她對他笑,她眼中閃爍的溫暖,害他失神了一下。

  「兒子是你的,你自己準備才對。」

  「我哪那麼閑,他叫你弄,你就去啊。」

  天昏地暗,他們在樹下挖土,挖出三條蚯蚓,還挖出一條粗肥得像大蛆的獨角仙幼蟲。

  美裏驚得唧唧叫,她驚呼,他就笑。

  宮蔚南問:「你為什麼有那麼多故事,可以說給阿威聽?」

  「這有什麼困難。」她將土撥進空酒瓶。「一千零一夜啊,你都不看故事書的?有一個國王很壞,每次一跟女人睡完覺,就把她處死。後來有個聰明的女人自願跟他睡,然後每次國王要處死她,她就講故事給國王聽,國王聽得入迷,沒辦法殺她,只好一直留在身邊,一直纏著她要聽故事……」

  「一千零一夜,我好像聽過這個典故。」

  「對嘍。我每天也講一篇,很簡單的。」

  他眼色驟暗。「講完一千零一個之後呢?」

  他隱約的、哀傷的口吻,令美裏呆住。

  她迎著他的目光,忽然他們都有些呼吸困難,腦子發脹。美裏想——之後,她就去開農場了吧……一千零一個夜晚,不,不講那麼久……

  她呼吸一窒,他專注的目光使她心跳加速,那和平日淡漠的眼色不太一樣。

  望著美裏,宮蔚南覺得心中有什麼在融化,而且口乾舌燥,好想靠近一些,他低頭,熱熱的呼息,拂過她臉面皮膚。

  來自他身體的溫暖,使她心慌意亂。像意識到他將做的事,美裏縮住肩膀,微微顫抖。而當他的嘴似乎就快要觸到她,她及時撇開臉。拿了酒瓶,起身說:「這些土應該夠了,那我們回去嘍。」急著跑走了。

  她急著逃開的模樣,令宮蔚南噢惱,搞什麼?真該死!竟然差一點吻了她。

      

  第二天,美裏忙著跟商品部員工包裝禮物,送給長青團老人們。

  遊覽車上,宮蔚南跟司機討論下個月的團程,美裏站一旁,拿著麥克風,向老人們道別。

  宮蔚南無法專心,聽美裏興致高昂嚷著——

  「是大冠鷲,那個鳥是大冠鷲。昨天大家問我的就是大冠鷲。」

  老人們哈哈大笑。

  「費小姐還在想這個啊?」

  「我們早忘了啦。」

  「真甘心,多謝啦。」

  「費小姐,下次我一定再來,你不要忘了要給我的盆栽喔。」

  「還有我捏。」

  美裏哈哈笑。「沒問題,我會種好多盆栽,寄給你們喔。」

  宮蔚南結算金額給司機,陽光映著車子,他瞥見她微笑的側臉,為什麼這樸素平凡的女子,身上似有圈光暈?在他眼中越來越耀眼,越來越難以忽視?

  宮蔚南跟美裏下車,目送遊覽車開走。她還傻呼呼地一直對遠去的車子招手,而那些老人紛紛探頭出來,也猛對她招手再見。他又有那種感覺了,覺得她像個小太陽,溫暖耀眼。他心弦被扯了一下,意識到自己越來越在意她。這不好,他在失控,他知道。久違的感覺,在沈寂已久的心裏騷動……

  他們一起走路回活動中心,經過白千層樹林,空氣彌漫樹皮散發的香氣,陽光從密密林間篩落在他們身上。

  美裏深深呼吸,開心道:「天氣真好,夏天快來了喔。」在大自然環繞下生活,這些樹啊鳥啊田埂啊,像沈默醫生,一日日淡化心中傷口,漸漸地,她不再咬牙入睡,而是微笑入眠。失戀的痛,在她微笑臉上,淡得不見蹤影。

  「想不到你的老人緣很好。」他忍不住又想和她抬杠了。

  「我到哪人緣都很好啊。」

  「也許你的桃花落在老人身上。」

  「你說什麼?」又在揶揄她噢。

  「說真的,你滿可愛的,也許老男人比較懂得疼惜你。」

  果然被他一刺激,她跳腳哇哇叫。「過分喔,什麼桃花落在老人身上,你心真黑喔,一天到晚取笑別人,我修養好不跟你計較。」

  「跟我計較沒關係,我們這種鄉下地方,修養好沒用,我們喜歡直來直往。」

  「噢,噢,噢!」她怪叫起來。

  「什麼喔喔喔?」真弱,連吵架都不會。

  直來直往?好。「我桃花落在老人身上,總比你沒桃花又離婚好。」

  離婚?他駭住,這妞兒不毒則已,一毒驚人。

  美裏也駭住,怎?失言啊,太毒了嗎?她好壞噢,正想道歉,聽見他冷冷回一句——

  「起碼我結過婚,比起你結婚前才被拋棄好多了。」

  什麼?!美裏倒退兩步,差點血濺當場。好,夠狠!

  「被拋棄又怎樣,被拋棄總比結婚又離婚,讓小孩跟著受苦好。」

  這個狠!好,比狠的是嗎?很好。他說:「如果不是性格有嚴重缺陷,男人不可能會在結婚前才變卦,一定是覺得跟你結婚很恐怖。」

  「女人都是很有母愛的,要不是做丈夫太差勁,不可能丟下孩子,那個做丈夫的肯定有不可告人的惡癖。」

  「綸炒一點女性魅力也沒有,你的衣著打扮讓我想到我養的那些牛。」

  「你也好不到哪去,你像超頑固的Trojan-Downloader.Win32.QQHelper病毒,對自己的缺點視而不見,不懂查殺,一講話就讓旁邊的人不愉決……」

  「對,我是大病毒,我是無敵的。」

  「啊——」她尖叫,嚇得他後退三步。

  「你幹麼?」

  「我變身卡巴斯基防毒軟體,對你尖叫警報,讓你崩潰,喝啊——」做好發功馬步,對他尖叫。

  「……」他果然閉嘴了。

  「……」美裏也不叫了。

  宮蔚南看她臉色越來越紅,像是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很蠢了。

  她問:「很幼稚嗎?」

  他瞄著她。「是很幼稚。」

  「你們都好幼稚!」

  喝?!哪來的天音?他們嚇得往發音處看——

  看見昆伯叼著煙,蹲在草堆,面前還放著吃了一半的便當。也不知道邊吃飯邊欣賞他們吵架多久了。

  昆伯懶洋洋地彈了彈煙灰,佈滿皺紋的老臉浮現笑意。「費小姐那一招教教我,卡什麼基?」玩心一起,他跳起來也喝啊蹲馬步,做發功姿勢。「啊——這樣,有效嗎?這很流行嗎?我要跟我孫女玩……」

  欲哭無淚,美裏瞪著昆伯,嘴角顫抖,講不出話。看老昆伯裝可愛,真想一槍斃了自己。剛剛她也對宮蔚南這樣喝啊嗎?嗚……

  宮蔚南也好不到哪去,他很窘,撇下美裏,急著離開現場。

  糗爆了,他老闆欸,竟讓昆伯看見他跟個女人幼稚地在互掀瘡疤,亂吵架。他的過去,可是農場禁忌,沒人敢提,也沒人敢問他為什麼離婚。因為常擺臭臉,拒人千里外,少跟員工哈拉,築起超級防火牆,就是不想讓人靠近,走到內心去,會一不小心勾動他的情緒,探觸到他封閉住的傷口。可惡,太輕敵,低估了費小姐。

  他忽地停步,仰望被白千層鋪蓋的天空,凝視枝葉間閃爍的光影。他又好氣又好笑,無奈地歎息。費美裏竟然幾句話就攻破防火牆,撕開瘡疤,命中要害。

  仰望枝葉間點點的銀色閃光,他流汗,有些暈眩,心很浮躁,氣息紊亂,他麻麻地,又有點莫名興奮感。痛快吵過架後,怪哉,好像一下把心結扯開……像一個懷著的爛膿包,被針挑穿,以為會很痛,但怎麼這樣舒暢啊……

  費美裏、費美裏……宮蔚南呆住了,是什麼,逐漸蘇醒,在體內蠢蠢欲動?

  當他正迷惘時,身後突然一聲喝啊,小腿劇痛,人往前撲倒在地。

  「哈哈哈、又被我踹了吧?」美裏追來突襲。

  宮蔚南雙手撐在地上,回瞪來人,看見頂著妹妹頭的費美裏,笑得很淘氣,踹過他的右腳,還停在半空示威,雙手比著武打架勢。

  「怎樣?還敢跟我吵嗎?」

  「……」氣餒啊,可惡,堂堂男子漢竟敗給一個妹妹頭。可是看她笑得那樣開心,輸的感覺還不賴嘛!

  「很好,很好。」他站起來,做個發威動作,作勢要追她。

  美裏呼吸一窒,轉身就跑,一直哈哈笑。

  大吵後,他們心中鬱結打開,忽都輕鬆起來,友誼伴隨莫名情愫,悄悄開始滋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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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美裏在農場的生活,好逍遙啊!

  連餐廳大廚對她好,知道她愛收集種子,每天都把料理時刮除的果菜種子,洗淨了送給她,於是她一抽屜都是處理好曬乾了的種子。拉開抽屜時,種子滾動,喀啦啦歡呼,仿佛吵著要她快點將它們種下。

  天晴時,鄭宇宙跟蘇飛雅要是在的話,大家吆喝一聲,去溪邊玩水。或有時,鄭宇宙忙著跟蘇飛雅擁抱大自然,享受兩人世界。宮蔚南就跟美裏,帶阿威去草坪放風箏。三個人,像一家人,吃吃喝喝,玩玩鬧鬧。宮蔚南那張撲克臉,漸漸有了笑容,費美裏則胖了三公斤,容光煥發啊!

  因為想開農場,美裏常主動參與宮蔚南的工作,跟他和昆伯去果園,去菜圃去巡稻田。不管她問宮蔚南什麼,他都毫不藏私地告訴她,回去後,她就通通記在筆記本中。

  另一方面,她也透過網路聯繫,相中三處農地,和仲介書信往返討論農場地點。又學著該怎麼申請營業執照,準備要送件的相關資料……

  然而,日子一天天過去,有時看著宮蔚南,有時望著小阿威,美裏心底的內疚和罪惡感,逐日壯大起來。

  有一次,午夜起來上廁所,發現宮蔚南平日跟種苗商家叫貨的簿子,就擱在茶几上。她偷回房間,抄錄幾個重要資訊,那天,罪惡感壓得她呼吸困難,醒到天亮。

  美裏不明白啊,學著自私自我地積極實踐夢想,但為何心裏不舒坦?甚至常作惡夢,夢見宮蔚南跟她反目,罵她陰險卑鄙。

  唉,有時美裏恨自己爛好人個性,幹麼內疚呢?大家不都很自私的嗎?姊姊不也是對她這妹妹好自私?那為什麼她這麼容易有內疚感?頂多農場不要開在遊翼附近就好了吧……這樣安撫自己,還是有罪惡感。

  結果,相中的土地,一直下不了手,弄到土地仲介翻臉。

  「你到底有沒有要買啊?」

  ‘我到底在猶豫什麼?

  午夜夢回,美裏罵自己軟弱。究竟在掙扎什麼?難道真想一輩子當農場解說員?賴在這混到老?可怕是,她竟覺得那樣好像也不錯。

  但這不是她的農場,這不是屬於她的地方,見鬼的,為什麼這麼有歸屬感?住得太舒服?過得太逍遙了?

  星期一美裏休假,黃昏時,下山見了土地仲介,看過仲介給的土地資料,決定將農場開到遠一點的地方,避開遊翼,她相中花蓮一處農地,請仲介議價。

  回來時,想到阿威,買了奶油蛋糕,還有麥當勞炸雞,到家後,跟阿威坐在屋前階梯,望著夕陽,吃得不亦樂乎,突然身後傳來一陣怒吼——

  「我說過不要給他亂吃東西。」阿威嚇得捧著的蛋糕摔爛在地。

  美裏回身,看見宮蔚南鐵青的臉。「幹麼這麼凶嘛?小孩子偶爾吃吃炸雞蛋糕啦,巧克力糖啦,有這些東西才叫童年啊。」

  宮蔚南搶走炸雞,可樂沒收,蛋糕也收走。「要是讓我再看見你讓他吃這種東西,你就給我滾。」

  「喂,他才吃一點點,有那麼嚴重嗎?」

  「你懂個屁!」他火大地吼:「搞清楚,他是我兒子不是你的,混蛋!」他吼完,轉身進屋子。

  「什麼嘛,凶什麼凶。」美裏被他突然暴躁的口氣嚇到了。

  「阿姨,你不要生我爸的氣,我不吃,我沒關係。」

  「奇怪了……」美裏問阿威:「他為什麼對你吃的東西這麼要求?難道你從沒吃過這些東西嗎?」還以為是在山上不方便買。

  阿威眨了眨眼睛。「因為那些是垃圾食物嘛,我爸爸喜歡我吃天然的健康的東西啊。」他笑笑地。「阿姨,你不要氣他,其實我爸人很好,他好可愛的。」

  可愛?美裏失笑。「一點都不可愛,很專制,很難溝通。」虧她最近對他的印象好了點,沒想到骨子裏還是一樣啦,蠻橫無理的大沙豬。

  「真的,他很可愛,你們兩個很像。」

  「亂講,我們哪裡像了。」

  宮蔚南倚在後門邊,對著一株年老的白千層樹發呆。

  「我很過分嗎?」他問老樹。就像過去每一個寂寞時分,無人商量,總是對著老樹說話。「唉,你也覺得我太過分?」撫了撫粉白色樹皮,惹她生氣,他心焦如焚,忽然想起鄭宇宙常抱怨的——

  「農場經營得越來越好,你的個性卻越來越差。」

  鄭宇宙從不管事,只負責來玩。鄭宇宙有總裁爸爸撐腰,每天大可遊手好閒,到處把妹,風花雪月。不像他,跟老父失和,又離婚帶著幼子,好不容易將農場經營好,每天都過得戰戰兢兢,好怕失敗。壓力如影隨形,直到美裏闖入他的生活……

  「但我不能喜歡她,對吧?」宮蔚南憂愁地問老樹,老樹無言,只是沙沙地晃蕩著枝丫。

  「她不值得我信賴。」但是……怎麼心房失守?罵她幾句,心裏竟這麼難受。他知道美裏沒惡意,他知道美裏一定覺得他蠻橫無理,小題大作,但阿威是他的命啊……發脾氣後,他心裏不平靜,又拉不下臉道歉。

  宮蔚南進廚房,打開冰箱,拿出有機蔬果,做了三明治。想了想,又煮了咖啡,放在餐盤,拿到屋外。

  他猜他們被罵了心情一定很差,想藉親手做的食物,代替說不出口的歉意。可是,他們哪有心情差?不,他們早把他忘得老遠。

  一走出屋外,就看美裏和阿威,雙肘擱桌面,身俯在桌上,兩人嘰嘰喳喳討論,不知忙看什麼,看得好專注。

  宮蔚南好奇了,也湊過去看——

  原來他們正要畫畫。桌上十幾支色鉛筆,一個簡易的削鉛筆器,一張空白紙,上面落著削下的色鉛筆屑。一圈圈,齒狀色輪,有紅有藍有紫有黃色,他們就是在貪看這些削下的筆屑,還認真討論……

  「真的很漂亮。」美裏讚歎,撚起一圈藍的,在夕光中看。

  「我以前都沒注意,被你說了才發現漂亮喔,我覺得粉紅色很炫!」小指頭,戳著粉紅圈圈。「這個讓我想到你的爆炸頭。」

  「噗……」美裏哈哈笑。「真有夠醜喔,那時候阿姨一定中邪了,被鬼打到,才會想不開,把自己搞得像粉紅色貴賓狗……」

  「可是我覺得貴賓狗很可愛,我喜歡阿姨燙爆炸頭,比這個髮型還喜歡噢。」

  「阿姨再也不要燙那種頭了。」丟臉。

  「可是,那時候我看到阿姨頂著粉紅色爆炸頭,飄飄飄在風中飄,我看了好高興,我每次一想到阿姨那個頭,我就好開心好開心。你再去燙好不好?」

  「不要,你把阿姨當玩具啦,哼!」

  不知宮蔚南站在後頭,他們開心胡扯。宮蔚南聽著這些白癡對話,直想笑。他看美裏伸出食指,撫弄一圈筆屑,嗓音暖暖地說——

  「阿威,你看,木紋搭配綠色色鉛,邊緣齧齒狀,是不是好藝術?好美?」

  「紫的也很漂亮噢!」

  「黃的不錯,我喜歡黃的。」

  宮蔚南微笑,聽他們一來一往,認真討論筆屑。費美裏讚歎筆屑的口氣,仿佛那些筆屑是藝術品。

  風拂來,一片綠葉,飄墜桌面。

  「啊。」美裏發現桌面落著一道暗影,這人影是?她回身,呆住,大叫:「你偷聽我們講話!」大壞人!

  「爸?」阿威哈哈笑。

  「我覺得……」宮蔚南拾起一圈黑色筆屑。「這個才漂亮。」

  「黑的最醜。」美裏不屑道,餘怒未消。

  「要不要吃三明治?」宮蔚南坐下,打開餐盒。

  美裏瞪他,怨他破壞跟小阿威的約會時光。

  「哇,好棒喔,我最愛吃爸爸做的三明治,是什麼三明治啊?」阿威不記仇,忘了爸爸才罵哭他呢!「哇蛋沙拉三明治,我喜歡。還有蔬菜沙拉,好健康喔,啊那是什麼?」阿威看爸爸將一隻保溫杯放到美裏面前。

  「唔。」清清喉嚨,他神情尷尬地努努嘴。

  唔什麼唔?美裏瞪回去。哼,她打開杯蓋,煙氣飄出,濃濃的肉桂香竄入鼻間。啊,是最愛喝的,加很多肉桂粉的卡布其諾,她笑了。拿肉桂來說情?這男人連道歉都說不出口,悲哀喔。可是,她很不爭氣地,立刻就原諒他了。三人,又一團和氣地吃吃喝喝起來。

  美裏叉住一片紫高麗菜,在光中檢視。「紫高麗有長毛欸……」光影中,紫高麗,白梗心,邊緣一圈,柔美的纖纖毫毛。

  她驚奇地嚷:「我在臺北吃過很多次,從沒發現它有毛。」唯有在這閒散地,才會注意到這種細微處的美麗啊。

  阿威靠過來看。「真的欸!」

  「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宮蔚南笑了,笑她小題大作,心裏卻覺得她可愛,像個大孩子,一點小發現,都能開心驚呼。

  宮蔚南吃著三明治,夕光中,看著坐在對面的美裏跟兒子要好地偎著,討論紫高麗,他吃著吃著,忽然吃不出滋味了。看著美裏跟寶貝兒子,看著看著,看出神了。很渴望時間停駐,讓他永遠這樣望著,感覺太美好。

  為什麼呢?待在費美裏身邊,就有懶洋洋、舒緩緩的安心感。這女人,五官尋常,衣著樸素,心思簡單,人很樸實。讓宮蔚南想到橡木,鉛筆,冒煙的熱紅茶,素素的糙米飯……還是……豐腴潮濕的泥土。

  陽光吻在她發上,也吻得她臉兒泛著蜜色光澤……宮蔚南突然也想將臉貼在那被陽光烘暖的臉邊,想吻住正在笑著說著的紅嘴唇……然後,想知道,她身體是不是也像一方豐腴濕潤的泥土,然後想……

  宮蔚南霍地起身,驚動正談話中的美裏跟阿威,他們困惑地看著他。

  宮蔚南煩躁地丟下一句:「我去忙了。」回屋裏去了。

  阿威對美裏笑。「怎樣,我剛剛不是說了嗎?我爸很可愛。他惹你生氣,又不好意思道歉,就故意煮咖啡做三明治給你吃,我最瞭我爸爸了。」

  「是這樣嗎?那他這樣突然站起來就走,又是怎樣?」

  「我知道。」

  「哦?你說,他急著想幹麼……」

  阿威湊近美裏的耳朵說:「吃太多沙拉,想大便。」

  美裏哈哈大笑,阿威也笑。這孩子,真不懂維護父親形象。

  阿威問:「阿姨,你喜歡我嗎?」

  「喜歡。」

  很好,阿威卯起來推銷老爸:「阿姨如果喜歡我,就一定也喜歡我爸,因為我是我爸生的。我的優點我爸都有,所以如果你喜歡我,當然就喜歡我爸,對不對?你說說看你說說看啊——」

  被童言童語打敗,這什麼邏輯?「這個,還要不要畫畫?我們來畫畫?」

  「上次我爸求婚,你為什麼踹他?你不喜歡嗎?如果現在我爸又跟你求婚,可以答應嗎?」

  「這個……呵呵呵。」

  「我爸很喜歡你,你們可以結婚,我不會抗議。」

  「哈,你爸哪有喜歡我。」

  「我知道,我最瞭我爸。」阿威指著保溫杯說:「你看,他喜歡你。」

  「保溫杯表示他喜歡我?」這邏輯新鮮。

  「很多肉桂粉,他給你的咖啡加很多肉桂粉,他知道你愛加很多肉桂粉。」

  「這代表他很細心,跟喜歡不一樣。」小孩就是這麼單純。

  「每天,大廚都會給阿姨清理過的,要扔掉的種子對吧?」

  「嗯,有啊。」總是將要當廚餘扔掉的種子,清洗晾乾,放保鮮袋裏送給她。

  「今天餐廳打烊後,阿姨去廚房看看,你就會知道。」

  「知道什麼?」

  「我爸喜歡你。」

  嗄?這邏輯從何來?

      

  被阿威講得好奇了。

  晚上,餐廳打烊後,美裏溜進去,晃進廚房,那兒幽暗潮濕,充斥食物氣味。

  她看見宮蔚南站在流理台前,水龍頭嘩嘩開著,他不知專注的在清理什麼,那溫柔的神情,是美裏沒見過的。那表情使美裏困惑,四下無人時,宮蔚南才流露出這種溫柔的神情嗎?

  水聲嘩嘩,宮蔚南沒聽見美裏靠近。美裏停在他身後,踮腳,窺視,發現流理台放著專門丟廢棄食材的桶子。

  宮蔚南拾起軟爛的絲瓜果肉,兩手緩慢地耐心地一一剔出種子,一旁還有清洗過的,放盤子上的南瓜子。知道美裏愛收集種子,後來他就交代廚師將蔬果的廚餘另外放,然後晚晚親自來沖洗挑揀出種子。嘴上不說,但其實很喜歡美裏的一雙魔手,喜歡她能將一粒粒種子養成翠綠的一盆盆小森林……

  美裏偷偷看著,已經夠驚訝了,忽然,聽見他說話——

  「給你們洗了澡,是不是很高興啊?」

  宮蔚南對著種子喃喃說話,那模樣,就像她平日也會對心愛的盆栽呢喃。這是她的怪癖,他怎麼也一樣?

  宮蔚南笑著對種子說:「你們要感謝費小姐啊,她會把你們養得很漂亮……我說你們真是走運了,要不是她,你們可是會跟髒臭的餿水在一起……」

  不小心窺見這麼隱私的一面,美裏慌了,悄悄後退,離開廚房,跑回住處。一路上,心頭怦響,耳根熱燙。進房間,她背抵著門,眼睛瞪大,胸腔劇烈起伏;…

  那是宮蔚南?那、個、溫柔的男人是宮蔚南?!而且,他跟她一樣?都對植物講話?

  瞥見如頑石般剛強的男子,溫情的一面,美裏覺得如遭電殛,麻麻熱熱,而且慌。她不知道自己怎麼了,腦袋燒燙,呼吸好亂,膽小地逃回來。為什麼在夜深時,瞥見溫柔的宮蔚南,要落荒而逃?震驚後,是一陣恍惚。

  房間昏暗,窗臺花架上,種子盆栽,夜色中,亭亭玉立著。她摸住電燈開關,又頓住要開燈的動作。突然害怕,燈太亮,會將她的心曝光。側身,軟靠著門,瞧著屋外老樹,白千層默然黑著。她的心,軟得一塌糊塗……

  原來那些種子,全是宮蔚南耐心搓洗乾淨的?都是他柔聲哄過的?送來讓她愉快種下的……為什麼不直接拿給她?他不好意思嗎?為什麼不好意思?還是……難道……對她有意思?

  啊,蒙住臉,越想越荒謬。她撲倒在床,不准胡想……不,不准……越不准越想入非非……結果,她睡後,作了個詭異的夢。

  夢中,光天化日,她坐在窗前,浴在光中,安然地下種一顆種子。她澆水,看有機土墨黑,種子忽然膨脹迸裂,泥堆裏,裸出一顆鮮紅跳躍的心。

  奇怪,夢中,美裏也不怕,徒手撥開濕土,挖出怦跳的心,捧在掌間,看它跳躍,感覺到它的震動,溫熱潮濕,貼著掌心跳,美裏困惑望著……

  身後,有人怒道:「還我——」

  她回頭,看見宮蔚南。

  他鬱著表情說:「那是我的。」

  將心捧還他,他伸出雙手——沒拿走心,那雙大大帶厚繭的手掌,握住的是她的雙手,和她一起感應心跳。她訝然無語,手中的心,胸腔內的心,都熱烈跳動。

  她注視他,他也盯著她看,用一種哀傷的目光看著她。

  「你為什麼種我的心?既然種了,就要負責……」

  美裏驚醒了,按住胸口,那兒,心咚咚跳著,在漆黑裏,倉皇失措,六神無主。

  她聽人說,夢是有意義的。是因為現實生活壓抑住什麼,夜裏,才借著夢釋放。美裏不明白,是罪惡感讓她作了關於宮蔚南的夢?還是……別的原因?

      

  炎炎夏口口,烤得人昏懶。

  午後,日正當中,肥狗阿旺,仰躺在泥地上,眯眼敞肚,正激情磨蹭被陽光烘暖的路面,抵禦背脊搔癢,卻越磨越癢,它呵張著嘴,似痛苦,似爽快……

  蘇飛雅焦躁地在木屋前廊來回踱步,罵著購物台客服。

  「為什麼是黑色的?SHIT!明明跟你們要白的白色的!什麼?還要二十天?喂,知道這件很搶手,可是我已經訂成功了欸,是你們的錯要怪我嗎?莫名其妙,你希望我找律師告你們嗎?什麼態度——」她手中拎著快遞來的CHANEL洋裝,火冒三丈,為了送錯的網購商品罵人。

  另一邊,攤開的躺椅上,鄭宇宙戴著墨鏡,穿著花襯衫運動短褲,正躺著做日光浴。墨黑鏡面,倒映兩個追逐身影,跑來,跑去……在白千層樹下穿梭奔跑,是一大一小的身影。

  「哈哈,哈哈哈哈哈……」阿威拿著水槍追美裏。

  「打不到就打不到,你跑太慢了啦!」美裏跑給他追。

  「我打,砰砰砰砰——」

  「沒射中喔!」

  「射中啦!抓到妳了!」抱住美裏大腿,兩人摔倒,阿威大笑,跟美裏扭打。鄭宇宙蹙眉,摘下墨鏡,問女友:「雅,阿威這麼激動不要緊嗎?」

  「我不要灰色!要白色白色聽見沒有——」蘇飛雅還在罵客服,突然,聽鄭宇宙驚呼。她轉過頭,看鄭宇宙扔了墨鏡衝出去。

  那邊草皮上,阿威顫抖,面孔脹紅,申吟著。

  「阿威?阿威?!」費美裏嚇壞了。

  「唔……」小傢伙抽搐,面色由紅轉紫。

  「扳住他的嘴!快!」鄭宇宙吼。

  美裏趕快照做,用力扳開阿威緊閉的嘴。

  遠處,宮蔚南回來,他看見了,衝過來,推開美裏,吼:「你幹了什麼好事!」抱住阿威跑回屋內。

  宮蔚南將兒子抱入房間,踢上門,把大家關在門外。

  美裏呆在門外,面色慘白,方才,宮蔚南那一吼,嚇壞她了,她顫抖,喃喃問:「要不要打電話叫救護車?不用去醫院嗎?」

  鄭宇宙支支吾吾地說:「宮蔚南以前念醫科的……你放心,應該不會有事,他知道怎麼處理。」

  美裏蹙眉,感到奇怪,鄭宇宙好像挺習慣的,像只有她被嚇壞。

  「阿威為什麼突然……」美裏扶牆站,發現雙腿不聽話,一直顫抖。「我是不是做錯什麼?他怎麼了?阿威是不是有病?他有什麼病?」

  喔,這個蘇飛雅知道,她聽鄭宇宙說過哩!「你不知道嗎?阿威他有——」

  鄭宇宙暗掐飛雅。「氣喘,是氣喘病。」

  蘇飛雅聽了,奇怪地看男友一眼。

  「是氣喘?可是,看起來很嚴重……」美裏不解。

  鄭宇宙說:「氣喘就是會那樣……」可憐的費美裏,臉色慘白,嚇得快暈倒了。他安撫道:「不要自責,這不是你的錯。我們去客廳坐,在這邊緊張也沒用啊。」

  在宮蔚南照料下,宮城威面色由青紫轉為紅潤,一醒來,他就哭。

  「被阿姨看到了嗎?她知道了嗎?」

  「沒有,她不知道。」

  「嗚……丟臉了啦!」阿威涕泣,宮蔚南好心疼。

  「乖,睡一下,不要哭。」

  「爸欸……」阿威抓牢爸爸的手。「對不起……」

  宮蔚南低身,伏在兒子的身上,將額頭抵著他的額頭。「笨蛋,又不是你的錯……真的,費阿姨什麼都不知道,爸爸答應過你,就真的都沒有告訴她,所以你別亂猜……」

  「我覺得阿姨好像開始喜歡你了,所以千萬不能讓她知道我的病……」要是知道,說不定會不要爸爸了。

  宮蔚南掐他的臉。「再費阿姨費阿姨的,我要吃醋了。」

  阿威閉上眼,緊張兮兮地提醒:「不能說,你答應我絕對不說的喔,不然她會跟媽一樣跑走……」

  「你媽是因為爸爸才走的,傻瓜!」

  「爸,我要去動手術,我想好起來;…讓我去,嗚……」又哭了。

  宮蔚南輕拍著兒子,哄他:「乖,等醫生更有把握,爸一定讓你去好不好?現在不要冒險,爸爸不能讓你冒險。」

  宮蔚南心情沉重,兒子有先天性心臟病,每個月都要去醫院回診。因為心臟結構複雜,醫生雖然願意動手術,但成功率很低,還可能喪命。他寧可選擇藥物和飲食控制,但癲癇和氣喘卻會伴隨心臟問題時而發生。凝視阿威病容,做爸爸的心如刀割,應該讓兒子冒險手術嗎?但結果是他能承受的嗎?

  「我不想每次運動會都不能參加,去遊樂園也不能玩,體育課只能在旁邊看,也不能跟大家打球……嗚,我要跟別人一樣,我要動手術……」阿威啜泣。

  「不行。」

  「為什麼?我都不怕痛了……」

  但我怕失去你……宮蔚南鐵青著臉,不願改變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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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1-2 00:04:26
第七章

  一小時後,宮蔚南開門出來,美裏還等在門外。

  「他怎麼樣了?」

  「已經沒事。」

  她想進房看阿威,被他擋下。

  「不要吵他!」他吼,吼得自己都嚇一跳。

  美裏震住,怒瞪他,眼睛像在燃燒,臉兒因憤怒而特別明亮。向來溫和的表情,變得異常嚴肅。她抿著嘴,氣得顫抖。這一個多小時,從驚駭到緊張,這會兒終於放鬆下來,壓抑的情緒也潰堤了。

  「宮蔚南,我很抱歉,我不知道他有氣喘病……」

  「氣喘?」宮蔚南揚起一眉。

  「鄭先生跟我說他有氣喘。」

  「嗯。」是的,沒他允許,鄭宇宙也不好意思對外人講阿威的病。

  費美裏好氣。「你應該告訴我他有氣喘,我就不會跟他玩,讓他太激動……」

  他凜著臉。「我跟你說過了,我該死的在你來上班前就提醒過你,是你蠢得忘記了。」

  美裏倒抽口氣,忽然情緒全爆發了,揪住他罵:「不是那樣的告訴,你應該要說他的病,要說得更清楚,你告訴我應該要說應該要讓我知道應該——」

  當她開始語無倫次,一連重複說出好幾個應該,嗓音變得混濁不清,宮蔚南才意識到她是怕到崩潰了,他將她拉入懷裏,在她痛哭前,摟緊了,低聲安慰。

  「放心,都沒事了。」她在他懷中發抖。

  「我好怕……」她膝蓋發軟,支援不住,癱在他身上哭。「我以為……我害死他……」

  「噓……他沒事。」他輕撫她的髮,任她伏在他胸前哭泣。本來氣得想罵她,可是當她脆弱痛哭,他想罵的是自己。宮蔚南不知道自己怎麼了,被她哭到心亂如麻。「不要哭了……」多久了,他不再用這麼溫柔的嗓音跟女人說話?

  「對不起……你一定也嚇到了……我真的很抱歉……」她不停道歉,內疚自責。

  她的淚水沁濕宮蔚南襯衫,淚水熱熱地濡濕他左肩皮膚,像有穿透力,緩慢地,一點一滴,滲暖到他的心房,瓦解築起的圍牆。猶豫了一秒,他突然更用力地抱緊,在雙臂間,胸懷裏,感覺活生生柔軟溫熱的費美裏。沈寂已久的男性身軀,瞬間被滋潤,一股柔情密意,將他纏綁。他情不自禁,臉偎近她的臉,胡渣找到她柔潤的唇邊皮膚,兩張嘴唇,只差一厘就要觸及,呼吸熱著彼此,都急促,都……往對方靠近,然後……差一點點,一點點啊,他們幾乎吻上了對方。

      

  睡不著……

  心亂如麻?為何浮躁?美裏流汗,躺在床,瞪著天花板,想他想到腦袋發燒。她不停回想,被宮蔚南摟住的剎那,在他懷中,鼻間嗅到他的男性氣味,他皮膚被烈日曬過,略帶刺激的汗水味,混成陽剛的味道,沁入鼻間,螫伏在心底。現在天黑,那氣味,又嫋嫋依依,從體內滲透出來……

  她輾轉難眠,為什麼宮蔚南能帶給她這種刺激感?好像體內有什麼不斷扭緊,有什麼需要,渴望被滿足,像有股力量,陌生兇猛的力量,伺機要衝破身體……

  從沒有誰,給她這種刺激。

  好迷惘,思緒飄忽……寤寐中,有個壞念頭,閃入腦海——

  想跨坐在他結實的古銅色身軀上……匍匐在那佈滿肌肉的胸膛……很餓地……

  「啊……」美裏坐起,重槌枕頭。這是貞貞的遐想啊?我怎麼變得跟她一樣色情?

  今晚的月亮,很色情。暗中一抹銀勾,像在引誘誰。

  宮蔚南坐在走廊階梯上吸煙。燈下,飛螢繞旋,找不到出路。屋前草皮,滾著銀漿。宮蔚南凝視著,深深吸煙,恨煙草平撫不了內在的沸騰。

  差一點,吻了她。他不知道是慶倖沒吻下去多些,還是遺憾沒吻下去多些。思及此,很心悸。多久沒抱女人?精力全發洩在工作,兒子就是他的全部,每天沾床就睡,不像今晚,失眠煩躁。

  當美裏哭了時,當他擁住那溫軟身體。他的內在,強硬膨脹,敏銳得痛了。他摟她摟得很緊,身體好想佔有這個女人,簡直像個色情狂。她的發腳好軟,熱熱的淚珠濡濕他的臉龐,她臉部皮膚,柔滑膩熱,於是他想像他的指尖,也探入她深處的柔膩潮熱……越想越發狂,被欲望折磨,硬得像塊燙熟的烙鐵。

  為什麼是她?他曾經自負地以為不會被女人影響了。他不再年輕,欲望掌握得住。而且美裏從不穿太女性化的衣服,從不在他面前做出性感引人遐想的動作,但為什麼是她?激發出他的性欲?

  好想撩高她發腳,吮住頸邊皮膚,解開寬鬆的棉長褲,想像她大腿模樣……豐腴?或纖細?她身體有沒有哪個地方藏胎記?她胸脯是不是恰好到讓他可以輕易掌握……按住頭,他低咒一聲,不該抱她,抱出副作用。

  「睡不著嗎?」鄭宇宙也走出屋外,在他身邊坐下。「有沒有煙?」

  他們對寂夜吸煙,白煙飄散,兩張俊臉,都苦惱著,眉頭凜得緊。

  一陣沈默後,鄭宇宙說:「阿南。」

  「唔。」

  「我鬱悶。」

  「唔。」

  「忽然間……」

  「怎?」

  「低潮……」

  「早晚的事。」夜夜縱欲的人,誰信他真的會低潮?

  「突然,我對蘇飛雅失去興趣了。」

  「正常。不過有進步,這一次維持了三個月,不是三天。」

  鄭宇宙的風流史,多如繁星,而被他愛過的女子,個個結局都似流星。燦爛,早逝,很快在他的世界消逝。

  鄭宇宙頹道:「今天看她為送錯的洋裝發飆,我忽然覺得累了,她跟之前的女人都一樣。」

  「嗯哼。」誰的錯?誰叫他愛的全是那種虛榮女子。

  「剛剛看她躺在我旁邊睡,我覺得很恐怖……我不能跟她過一輩子,我不能,我會完蛋。」

  「愛比死更冷……」好像有這麼一首歌?宮蔚南無心聽閑閑沒事幹的大少爺靠夭,就隨便亂接話。且慢,還沒靠夭完,大少爺還有下文。

  「但是,就當我躺在床上,睜著眼,唾棄愛情無聊,沒有新意時,我忽然聽見神的聲音……」

  宮蔚南大笑。「神的聲音?」神終於要跟墮落的鄭宇宙傳福音了嗎?

  鄭宇宙忽然無比虔誠,非常嚴肅地說:「我確定那是神的聲音。」

  「喔,神說了什麼?」

  「神對我說三個字。」

  「哪三個字?」

  「費美裏。」

  指間香煙松脫,燙傷宮蔚南的手,宮蔚南卻沒知覺。他瞪著鄭宇宙,神情複雜,好像「費美裏」這三字,從浪蕩子鄭宇宙口中說出來,她就被玷污了。

  「真的。」鄭宇宙很正經。「我感覺神跟我說了這三個字,費美裏。」猛地,抓住宮蔚南肩膀,激動道:「過去每次戀愛到最後,都只是一陣空虛,我忽然警覺到,是那些女人不對。我好累,我渴望家的溫暖了,然後我不斷、不斷地,腦海不斷浮現的,是費美裏跟你兒子遊戲追逐的畫面,我越想越心動,原來……」

  鄭宇宙站起身,手插腰,望著夜空,浪蕩子開悟了。

  「原來我鄭宇宙,需要的是費美裏這種女人!她才是可以當我老婆的好女人,她會是好妻子好媽媽……」猛一回身,抓住宮蔚南雙臂問:「所以我決定把她!你覺得呢?」

  砰——

  來不及覺得,宮蔚南先出拳揍他。

  稍後,鄭宇宙躺在地上,掩著紅腫的額頭申吟。「為什麼揍我?」出手真重。

  宮蔚南走近,蹲下,俯視他,警告道:「聽著,隨便你怎麼在外面亂,但不准碰我的員工。」因為這個揍好友?不,表面上狠著,心卻很虛,完全知道自己在毛躁什麼,只是不願對朋友承認。

  「你的員工?」鄭宇宙申吟,坐起。看著宮蔚南,困惑了。「喂,她也是我員工吧?」我乃農場第二大股東啊!

  對呴。宮蔚南怔怔盯著他,想著還有什麼藉口阻止他靠近美裏。鄭宇宙輕浮花心,美裏要是跟他戀愛,一定會再受到傷害,她不像那些拜金女,把愛情當遊戲做交易,可是……

  「除非你也喜歡她,不然幹麼不讓我追?」鄭宇宙揉著額頭。

  「隨便你。」宮蔚南氣呼呼地回屋子裏。

  鄭宇宙起身,追上去,發現門拉不開。鎖門了?他用力拍門。

  「喂、喂喂!」

      

  早上八點,阿威上學去。

  走廊餐桌前,宮蔚南和昆伯巡完農場回來,看報用餐。美裏坐在一邊吃早餐,兩人經過昨日緊緊的擁抱,現在都有些尷尬。美裏很認真地慢慢切蛋包,宮蔚南比平常更認真研讀報紙頭條。這是飄著細雨的早晨,白千層立在霧濛濛天氣裏,綠色頭髮,讓鳥兒們躲雨歌唱,雨聲滴滴答,空氣濕冷……

  「呃……還要不要咖啡?」美裏打破沈默。

  「不用了,謝謝。」又一陣靜,換他忍不住,拿調味罐,問:「肉桂粉?」

  「謝謝。」美裏正在斟咖啡,嗯,肉桂粉是不錯的話題,她永不拒絕肉桂粉。

  他遞來肉桂粉時,她不小心觸到他的手。她僵住,他也感覺到她緊張,於是,兩人更尷尬。他努力想說些什麼打破這種不自在的氣氛。

  「昨天睡得好嗎?」該死該死!什麼鳥話題,昨天睡得好嗎?乾脆問她要不要一起睡算了!他暗罵自己。

  「呃……」美裏看他一眼,僵硬地笑著。「還好,你呢,有睡嗎?」啊要命要命啊,什麼有睡嗎?廢話,難道跟她一樣失眠?

  「我有睡。」白癡,還認真回答咧。唉!

  「噢,幾點睡?」荒謬,問這幹麼?唉!

  「嗯,差不多三點……」救命,聊不下去啦!

  但有詭異的情緒在流動,在悶燒,使這兩個平日不聊也不感到奇怪的成年人,忽然卯起來非要隨便亂聊什麼才行,於是美裏聊到最保險的話題上——

  「今天天氣不大好。」

  「是啊,」還真的跟她研究起天氣來了。「下雨了。」我白癡,真的白癡,白癡看都知道在下雨,說下雨幹麼?

  可是另一個人也煞有其事地復議,凝視天空。

  「是啊,毛毛雨。」

  「這種雨通常會下很久。」

  「是啊,可憐的白千層……」

  可憐的白千層?他楞住,轉頭望她。

  她也瞄向他,認真解釋:「是啊,它們淋著雨,多可憐……」

  然後,都不說話了。他看著她,她也瞧著他,他忽然牽了牽嘴角,她看見了,她也咧咧嘴,然後她先哈哈笑開來了……而且,越笑越激動,格格笑彎腰,她自首了。「我不知道我在說什麼……哈哈哈……」

  他也是啊,他莞爾,也笑起來。這一笑,笑跑尷尬,氣氛驀地輕鬆了。他失神地望著她笑靨,她笑開懷,將那張平凡的臉笑亮,喔,他心頭一陣暖,他仿佛嗅到麵粉的香氣,仿佛觸摸白千層樹皮的粉感,想像中,她代表這些,他好想好想更接近……這渴望弄疼他,他目光忽然一凜,想起鄭宇宙要追美裏的事,他緊張,緊張到胃都抽痛起來。

  「你……你還會再去愛人嗎?」

  美裏被這唐突的問題駭住,他為什麼想知道?

  她低頭笑了笑,以指尖按住叉子尖銳的叉角。「也許還會……假如遇到不錯的……」

  「是嗎?上次傷得還不夠嗎?」還記得美裏的朋友說過,她未婚夫拋棄她的理由是嫌她太悶。當然,宮蔚南不知道的是,背叛美裏的,還不只她的未婚夫,還有她的親姊姊。

  「噢,對喔。」美裏揪住胸口。「那時真的很痛……記得嗎?我還染了粉紅色頭髮,燙了爆炸頭,哈。」行為脫序,鎮日只想使壞。

  「既然這麼痛過,怎麼還敢再去愛?不怕再痛一次?」

  「這種事怕也沒用吧?」美裏低頭,臉趴在桌面,神情無奈,又很看開地,她拿出學理工的人的口吻,分析道:「這件事的邏輯就是……好像每次我在路上,看到種子就一定要帶回家處理,種到土裏。但平均百分之六十的種子都是壞的,不發芽的。可是不將它們種到土裏,又怎麼知道它是可以長成養眼的盆栽?還是,是浪費心力跟時間的壞種子?」

  宮蔚南心悸,深深凝視她,目光溫柔深情。

  美裏被他的目光看到暈眩,皮膚興起一陣愉悅的顫慄,心頭麻熱。那深情的眼神,怎麼可能來自一個趕走妻子的男人?她困惑了,在他注目下,呼吸亂,身體熱……看他撇開報紙,身體湊近,他的暗影蓋住她的面容,感受到他身體熱力,美裏身體繃緊了,小手握拳。

  他想做什麼?她心跳如狂,又有那種感覺,他想吻她!他熱熱的呼息拂到面上,她聞到刮胡水味,混雜他的氣味……她看出他逼近的雙眸,目光在燃燒,她呼吸一窒……老天,他真的要吻她?要讓他吻嗎?吻了以後關係就改變了,可是,宮蔚南對女人不好,他對他前妻很……當下巴觸到他粗糙的下顎,美裏別開臉了。

  她拒絕的動作,教宮蔚南熱情驟冷。然後,他心痛地聽見她惱道——

  「說到愛的傷害,你不也狠狠傷過你前妻,我覺得你還滿可惡的。」這男人不值得託付,費美裏,清醒點,他不是會珍惜老婆的男人。

  宮蔚南眼色驟暗。「對,我很混蛋。」知道自己離婚,有孩子,條件不好,但自尊不准他示弱,反而更惡劣道:「費美裏,跟你聊天還真掃興。」

  她抬起臉,瞪住他。「你講話一定要這麼讓人生氣嗎?」

  他揚起一眉,冷笑,反唇譏諷道;「這樣就生氣?開玩笑的行不行?我總算理解你未婚夫當初的心情了,這麼老古板,我看一輩子都嫁不出去——」

  「宮蔚南!」

  啪!巴掌聲響起。

  不,不是美裏打他巴掌,聲音來自屋內。

  砰,門撞開,蘇飛雅哭哭啼啼,拖著行李奔出來,跑下階梯,跳上跑車,咻地消失。

  鄭宇宙跟著走出來,這傢伙,頭髮淩亂,右頰紅腫,留著五指印,女友哭哭啼啼跑走了,他卻在笑。看見宮蔚南跟美裏,他白目,沒察覺到他們之間氣氛怪,大剌剌笑著過來,坐下。

  「好餓……」拿吐司,抹果醬,開始吃,大口嚼,看著他跟她,問:「幹麼?」

  幹麼?美裏問:「你不追蘇飛雅嗎?她哭得好慘。」

  「噢,沒關係,她馬上就不哭。」

  「你怎麼知道?」

  鄭宇宙從運動褲口袋,撈出3G手機,打給蘇飛雅,嚼著吐司說:「喂?寶貝,別哭了,明天彙五百萬當分手費,來,笑一個好嗎?」手機拿給美裏看,手機裏,飛雅對著手機螢幕狂送飛吻,果然不哭了。

  美裏看著,訝然無語。世風日下,墮落墮落啊!

  鄭宇宙說:「我雖然拋棄她,但算很有良心的拋棄喔。」

  一旁,宮蔚南太陽穴隱隱抽痛,按著額,有不祥的預感。果然,昨晚當鄭宇宙說要追美裏時,他跟鄭宇宙說隨便你,鄭宇宙就真的隨便給他看。

  鄭宇宙關上手機,嚼著吐司,跟美裏說:「我雖然很風流,但不下流,我對女朋友們都非常慷慨。」

  「噢。」

  「對女朋友都這麼慷慨了,何況對老婆。」

  「你有老婆?」美裏驚呼。

  宮蔚南不只頭痛,胃也開始不舒服。

  鄭宇宙笑看著美裏。「老婆嗎?很快就有。」

  美裏聽不懂,但宮蔚南聽懂了,所以他不只胃不舒服,額頭也開始冒汗。

  鄭宇宙說:「費美裏,你願意嫁給我嗎?」

  「啊?」

  咚,花心大少爺突然身子一偏,跪在美裏面前,哀哀懇求:「嫁給我?」

  「我?我?!」

  「我等的就是妳!」鄭宇宙搓著手拜託:「做我老婆,我給你幸福——」

  美裏胸腔劇烈起伏,瞪著鄭宇宙,鄭宇宙等她答復,宮蔚南覺得肚子在抽筋,並且遍體生寒……

  然後,美裏轉頭,看向宮蔚南,挑釁地對鄭宇宙說:「鄭先生,你真的想跟我結婚嗎?你不覺得我這個女人老古板?」

  「噢!」鄭宇宙好激動。「天曉得我正是被你這美德吸引啊,你知道在這世代,像你這種女人多珍貴嗎?美裏,我愛你,我深深深深深深深深被你迷倒……」連用幾個深,可見陷得有多深。

  哼哼哼,美裏朝宮蔚南揚起一眉,勝利的表情。

  宮蔚南鬱著臉,眼角青筋浮現。

  「美裏,嫁給我好嗎?」鄭宇宙還跪著苦苦等她答應。

  「嘔……」宮蔚南身子一側,瘋狂嘔吐。

  這激情嘔吐聲,阻斷美裏的回答。

      

  「爸——爸爸——哇——不能死啊——不要你死……」阿威哭得淒厲。放學回來知道爸爸病了,他鞋也沒脫就衝進房,撲到床上抱住爸爸,哭得驚天動地。

  美裏將小人兒扯開。「乖,只是發燒,不會死的。」這麼激動,萬一氣喘又發作怎麼辦?

  「可是他不看我,也不說話……哇,爸爸,不能死不能死……」

  「因為你爸吃了退燒藥,昏睡了嘛。」鄭宇宙被他哭到耳朵好痛。

  「他會痛嗎?他為什麼病了?是因為昨天照顧我太累嗎?都是我害的啦……我這麼大聲他為什麼都沒張開眼睛?不要死啊,爸欸。」繼續大哭。

  真愛哭欸,鄭宇宙摀住耳朵。「只是發燒發燒,拜託你不要哭啦。」忽然,他看美裏對阿威嚴肅道——

  「宮城威你看好——」美裏將小傢伙撐抱起來,指著宮蔚南,對阿威講話。

  鄭宇宙看美裏語氣沈穩,有種令人放心的力量,她對阿威說——

  「來,你摸摸這裏。」她拉著阿威的手,放在宮蔚南鼻前。「是不是有呼出熱氣?所以你爸爸有在呼吸,有呼吸就代表活著。還有……」又拉他的手,去摸住宮蔚南左胸。「感覺到沒?他的心跳。」

  「嗯。」阿威點頭。

  「有呼吸又有心跳,表示什麼呢?這件事的邏輯,代表他還活著,他沒事,他閉著眼睛只是因為睡著了,所以你還要哭嗎?要把爸爸吵醒嗎?」

  「我不哭,我讓爸爸睡覺。」阿威鎮定下來。

  「好乖。」美裏點頭,微笑。

  女神啊!換鄭宇宙浮躁了。對美裏有條不紊處理事情的方式,大驚奇。在阿威歇斯底里的哭泣時,她表現得鎮定從容,輕易安撫住小孩的不安。鄭宇宙內心裏也有個始終愛哭鬧長不大的小孩性子,他心悸,神魂顛倒,非常渴望也被她摸頭。

  喔,這才是他夢寐以求的女神。而且,女神散發一種好懷念的氣味,某種洗衣皂的氣味……好像是南僑水晶肥皂。雖然太古樸,早落伍了,但卻比任何香水都讓他心動。

  美裏細心照料病中的宮蔚南,雖然之前有爭執,雖然討厭他失禮的講話方式,然而當宮蔚南嘔吐,她好擔心啊。幫他量體溫,才發現他竟高燒到39.8,立刻喂他吃退燒藥,換濕毛巾,忙碌到現在,終於他睡著熱度也退了些,又安撫過阿威的情緒,全打理好了,這才跟鄭宇宙到客廳休息。

  想著之前跟宮蔚南的爭執,美裏心不在焉,對著屋外的雨絲發呆。

  鄭宇宙不時往她的方向看,他問:「你是不是都用南僑水晶皂洗衣服?」

  「啊?你怎麼知道?」十塊的水晶皂,環保天然,洗淨力強,是心頭好。

  他深吸口氣。「我聞到懷念的氣味……我阿嬤也有這種氣味,她最疼我,可惜她死了,她是我非常重要的人。一想到她,我就……」他突然哽咽,眼淚從這花花大少眼角迸出來,真情流露。

  「你沒事吧?」美裏驚駭。

  「都怪你,讓我想到我阿嬤。」

  美裏遞紙巾給他。

  他抹抹眼角,歎息。「我阿嬤最討厭我亂交女朋友了……」

  「那你就改啊。」

  「我沒辦法,我的身體很衝動,管不住的。」

  老天,這傢伙講話都這麼直接嗎?美裏哈哈笑。

  他可憐兮兮地瞄向她。「不過,如果是妳,一定能管得住我。」

  「為什麼你需要人管?自己不能管你自己嗎?」多好笑。

  他呆住。「我嘛?好像沒辦法欸,不過我現在很喜歡你,都怪宮蔚南打斷我的告白,不結婚也行,先答應做我女朋友。你知道我的背景吧,澤明集團我家開的,你嫁給我,保證一輩子衣食無缺,過得很幸福。」

  「不可能,我對你沒感覺啊。」

  「感覺可以慢慢培養,你對我的背景應該很心動吧?那些是很多女人夢寐以求的,你以後都不用工作,想買什麼都可以,我還會給你辦金卡。」

  她搖頭笑。「你說你交過很多女朋友,但為什麼在感情方面還這麼幼稚?」

  幼稚?鄭宇宙茫然。

  美裏盯著他說:「我不想跟一個不懂愛的男人結婚,你怎麼會用你家的背景當條件,追女孩呢?難道過去你的女人都是看上這個?那麼你太可憐了,除去你的背景,你這個人還剩下什麼?而且,你的愛情也太容易變化了吧?剛剛才跟女友分手,馬上想跟我結婚?也許你只是覺得新鮮。」

  鄭宇宙聽得訝然無語。「是這樣嗎?」他只是喜新厭舊嗎?

  「愛情不能只是貪圖新鮮,我想要的愛情,是那種半夜餓了,吆喝一聲,就一起出門尋覓吃的,也許只是在路邊吃碗清粥小菜,他會挾我喜歡的菜到我的碗裏,我們也許沒說什麼,可心裏都有一種安定舒適的感覺,那不是激情,而是找到伴侶的感動。你懂嗎?你經歷過那種感情嗎?」

  聽得鄭宇宙都哭了。「我沒經歷過,你有嗎?」

  曾經以為有,曾以為是那個人,可是……美裏黯然道:「我以為我找到了,不過,是誤會一場……可是我相信,我還會再擁有那種感情。」所以下次戀愛要更小心,所以即使對宮蔚南心動,也不准自己浪費感情在有案底的男人身上。

  鄭宇宙問:「那個人不能是我嗎?」

  哈,更不可能是這個花心大少爺啊!她堅定地搖搖頭。

  「我會努力成為那種人。」他唏噓道。

  美裏笑了。這大少爺,某方面令人討厭,某方面卻很天真,頭腦簡單,沒辦法討厭他,可也真的不會去愛他。他那些條件,不能吸引到美裏,她又花不了多少錢,也懶得逛百貨公司,大血拼對她來說是折磨,每次到鬧區,要是碰上百貨公司周年慶,蜂擁的人潮,嚇壞她,這樣的費美裏,哪需要那樣的鄭宇宙?不能互補,天壤地別,怎麼共鳴?後來,他們聊起別的。

  美裏想到阿威一聽爸爸生病的著急樣,微笑道:「他們父子感情真好,看了真感動。」

  「那當然,自從阿威被媽媽拋棄,就非常依賴他爸,大概怕哪一天爸爸也會忽然消失吧……」

  「阿威被他媽拋棄?」這跟她知道的不一樣啊!「不是宮蔚南把妻子趕走的嗎?」

  「哪是趕走?他們父子是被拋棄的。因為照顧阿威很麻煩,他媽當時又很年輕,難免……」

  「氣喘而已,有什麼麻煩?」

  啊,說溜嘴了。鄭宇宙慌亂地強調:「對啦,是氣喘,可是氣喘就很麻煩啊,而且他媽那時候才二十一歲,大二生,想做的事還很多啊,怎麼會想被小孩綁住。唉,宮蔚南就是不聽他爸的話,搞到父子斷絕往來,本來他念醫學系,畢業後要是靠他爸的關係,進台大去當醫生都沒問題,結果他沒念完醫科就跟學妹結婚了……」

  美裏聽著,心中沸騰。原來宮蔚南是這樣的人,而不是她以為的……美裏內心震盪,好內疚,恨不得收回之前責備他的話,全收回來。

  「但是,為什麼宮蔚南要那樣跟阿威說?說是他把媽媽趕走?」

  「他想當壞人。」鄭宇宙笑道:「他不希望兒子認為媽媽不要他了,他故意說謊。不過,小孩子有直覺的,那女人離開前,早就對阿威沒什麼耐性,阿威其實都知道吧……宮蔚南說是這樣說,但阿威從來沒有因為他說他趕走媽媽,就生他的氣,阿威也從來不會想念媽媽……」

  鄭宇宙斷斷續續說了很多宮蔚南的事,美裏這才知道,宮蔚南曾為愛瘋狂,愛到不顧父親反對。女友懷孕,堅持要留下孩子,選擇結婚。兩個年輕人,邊讀書邊照顧小孩,有過許多快樂時光。醫學系的課業很重,加上父親因為他的不聽話,斷絕經濟援助,宮蔚南為了讓妻兒有更好的生活,中斷學業,步入就業市場,直到妻子厭倦婚姻生活,加上兒子身體不好,妻子吵著要離婚……

  「沒想到……沒想到他有這樣的過去……」她好震撼。

  鄭宇宙歎息。「就是啊,上天真不公平,宮蔚南不像我,他真的是很專情很顧家的男人,結果卻是這種下場,你說讓不讓人心寒?」

  鈴……

  有人按門鈴,打斷談話。鄭宇宙去開門。

  「媽?」美裏看見來人,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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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1-2 00:05:13
第八章

  王秋萍打量女兒借住的房間——

  花台擺滿女兒最愛的種子盆栽,空氣飄著美裏慣用的洗衣皂香。被單折得方正整齊,床單潔淨得連一根頭髮也沒有。衣櫥裏衣服按顏色分類懸掛。東西收納整齊,中規中矩。這裏洋溢女兒的氣味跟習性,看樣子女兒住得很好,不想回家,她不要媽媽了,王秋萍一陣失落。

  美裏端茶進來。「媽,你最愛喝的烏龍茶噢。」

  王秋萍接下,啜飲著,打量近個多月不見的小女兒。女兒胖了,也精神些,不像之前失戀容貌憔悴。皮膚曬成栗色,頭髮更有光澤,看女兒健康,雖然放心,又有些不悅,難道在這比在家開心?做媽心裏矛盾,辛苦拉拔大的女兒不要媽媽了?口氣酸溜溜了。

  「很好嘛,沒我們在旁邊拖累,你過得很好。反正爸跟媽都老了,只是你的累贅……」

  「幹麼這樣說。」美裏歎息,跟媽媽一起坐在床沿,挽住母親的手,發現媽媽瘦了好多。「你知道我為什麼會離開的,那時真的沒辦法面對姊姊。」

  「櫻霞說,你打算經營休閒農場,不回科技公司了?」

  美裏眼睛一亮。「對啊,做農場太有趣了,你知道嗎?我現在知道怎麼排種植表,還會做蘆葦淨化池,這裏稻米養得那麼好,是因為採用自然的——」

  「我現在沒興趣聽這個……」她閉上眼,打斷女兒的話,按住疼痛的太陽穴。

  沒興趣?美裏突然一股火大。「雖然鍾敘跟姊的事讓我很受傷,可是你的態度才讓我最傷心。我一直聽你安排,連工作都聽你的,可是你有關心我的心情嗎?之前我傷心,你幫姊姊說話就算了,現在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夢想,結果你連聽都不聽?沒興趣?你只有空聽姊姊的吧?我對你不重要,既然這樣,幹麼來找我?!」

  王秋萍錯愕地看著女兒。「噢,不是,不是那樣……你開農場你去,媽不反對啊,我沒興趣聽是因為……因為你姊——」

  「她又怎麼了?」

  「美裏……」王秋萍欲言又止,神色仿徨。

  「姊……怎麼了?」美裏突然有一股不祥預感。

  突然,母親抱住她,崩潰痛哭。

      

  夏日清晨,天亮得早,五點多,晨光伴隨鳥叫,喚醒宮蔚南。

  頭好痛,他掙扎下床,進浴室沖熱水澡,想精神點,出來又覺得頭昏了,躺回床上。唉,睡了多久?好暈。

  有人敲門,那人開門探望。

  晨光中,他看見一張柔美笑臉,麗眸對上他的目光。

  「早啊。」她笑意閃爍。

  他微怔,一醒來,就看見她,美好得像在作夢。

  美裏端著餐盤進來,宮蔚南撐坐起來。她將餐盤往他大腿一放,在床邊椅子坐下。宮蔚南聞到粥的米香,她則聞到他身上乾淨的皂香。

  「你洗澡了?」

  「唔。」好餓。

  「亂來欸,昨天發高燒,一早就跑去洗澡,萬一又著涼怎麼辦?」

  他看餐盤上有粥,一碟醃菜心,一盤肉鬆,一個荷包蛋。家常菜色,他竟饑腸轆轆垂涎不已。

  美裏擺好湯匙碗筷。「吃粥吧。」又看表,叮囑他:「再十分鐘要吃藥了,現在快喝粥。」說著,又從口袋拿出便條紙,上面記著他幾點吃藥,注意什麼,發燒時藥放哪……

  這時,大家都還睡著,美裏惦著他的病況,加上家裏的事,一夜未眠,天未亮,就將早餐都備好了。

  白粥還冒著熱氣,暖熟的米香潤澤他的心肺,這種家庭式關懷,使他陌生又迷惘。她嘮叨交代著瑣事,他竟好感動,他變軟弱了?

  「記得,不要到外面吹風,還有,要是又發燒冰箱有冷敷片……」

  他抹抹臉說:「沒想到我也會生病……」聲音沙啞。

  「我也沒想到有人可以燒到四十度,自己還不知道,你兒子嚇得半死……」

  聽她數落,他心頭暖洋洋。一直抗拒別人的關心,把自己練就得如銅牆鐵壁,認定只要有兒子陪就好,誰也不需要,直到……她來了。

  她瞪大眼睛罵他:「我會被你嚇死,本來想開車送你到山下急診,還好燒退了。真誇張,萬一腦袋燒壞,看你兒子怎麼辦。」發現他不吭聲,一直看她,她臉龐一熱,話講不下去了,低頭理了理床單縐痕。

  「後來呢?結果怎樣?」他問,記得病倒前「那件事」,醒來還耿耿於懷。

  「什麼結果怎樣?」不知道他問的是哪件事。

  「鄭宇宙不是跟你求婚?」

  「哦——」嘿,記起來了,一併記起宮蔚南病倒前,惡意的揶揄。哼,罵她老古板沒人要。美裏也不知怎麼了,很無聊地瞎掰:「哦,別人都嫌我老古板,難得有人欣賞求我嫁他,你說我拒絕得了嗎?當然答應啊——」

  「什麼?!」他激動,身子一偏,碰翻了餐盤,一陣鏗響,碗筷傾倒,熱粥潑灑……

  美裏及時搶撈碗盤,來不及,熱粥傾到,她則滑了一下,狼狽地倒在他身上。

  怕她摔著,宮蔚南及時攬住她的腰,兩人撞成一團,姿勢還很曖昧。他躺著,她橫趴在他的腰上,隔著棉被,她的胸部剛好壓在他腰部,臉埋在他的大腿上,手沾染熱呼呼粘稠稠的白粥,一些白粥還濺到她的臉……好慘!

  宮蔚南驚愕地看著,畫面太養眼了。她伏他腰上,那麼柔軟的身體啊!害他病了虛乏的身體,瞬間緊繃亢奮,被退燒藥制伏的熱度,又再飆升。

  美裏楞在他腿上,同時,感覺到身下的男性燥熱,胸部抵住的部位,勃發緊繃,充滿力量。美裏臉色爆紅,慌慌抽身,他卻突然拽她入懷,猝不及防,覆上她的嘴……

  她驚呼,口腹灌入他的氣息跟熱度。她暈眩,都怪環住她腰的雙臂,鐵般有力,她逃避不了,或者這只是她軟弱的藉口?她傻傻地讓他的嘴,熱烈地佔有她的唇,她眩暈,雙腿軟弱。被他頂開嘴,舌頭探入口腹,與她交纏,秘密吮住她的,然後,她呼吸被奪走,理智也被搶劫。

  他不斷蠻橫地縮小臂間距離,將她更貼近他的身體……在吮吻中,她身體緊張,大腦興奮到白熱化,呼吸急促,理智蒸發,在他強硬的懷抱中煩躁騷動,心悸發麻,她從沒經歷過這麼刺激的親吻,宛如被電穿透……

  終於在她快要喘不過氣時,他才放開她,結束纏綿很久的熱吻。他黯著眼眸,凝視她潤澤的唇瓣,憐愛地以拇指分關開她的嘴唇,滋味太美好!

  他苦惱。「我不應該……」但又低下來,又貪婪地覆住那片唇,搜索裏頭蘊藏的甜蜜滋味,沈溺與她的舌頭磨蹭親昵的好滋味……

  在他時而粗暴時而溫柔的熱吻中,美裏顫著,恍惚了。

  宮蔚南緊摟著她,捨不得放開,強烈的欲求,使他痛苦,身體膨脹強硬,好想將她拉到身下做愛,那念頭強烈得幾乎要了他的命。

  而當他真的付出行動,將她扯到床上,壓在她身上時,房外,響起腳步聲,將迷惘中的美裏驚醒。

  「有人……」她雙手,抵住他的胸膛。

  她緊張的神情,教宮蔚南意識到自己放肆了。他痛苦閉上眼,壓抑快爆炸的欲望,翻身,退到一旁,和她躺在床上,兩人呼吸紊亂,低低喘著。門外,腳步聲漸遠,往廚房方向消失,很可能是鄭宇宙起來喝水……

  美裏胸部劇烈起伏,身體,因沒被滿足的渴望而浮躁著。

  宮蔚南也好不到哪去,他的身體也因為想要她的欲望痛苦,被欲望折磨著沸騰著。他笨拙地,默默地握住她左手。

  「那個……」他艱困地清清喉嚨。「我勸你不要。」

  美裏揚起一眉,不懂他的意思。

  他氣惱道:「不要跟鄭宇宙結婚。」

  怎麼還在想這個?她怔住,笑了起來。「我剛剛亂說的,我很清楚他不適合我。」讀到他鬆了口氣的眼神,害她有點高興,揣想他不要她答應的原因……

  宮蔚南脹紅面孔。「我……收回之前對你的批評,那時我不知道自己在亂說什麼,可能是因為發燒了。」說完,鬆開她的手。

  鬆開時,美裏一陣空虛。原來喜歡被他牢握的,他的手很大,有著因務農而長出的厚繭,被那樣勤於勞動的大手握住,感覺很安心……

  他難得會道歉,她也有話說:「宮蔚南……」

  「嗯。」

  「說真的,一開始我很討厭你。」她望著天花板說:「因為我最討厭不負責任,沒家庭觀念的男人,像現在,到處是速食愛情,我真看不慣,大家隨便高興就在一起,碰到問題又隨隨便便離婚——」

  「我知道,你不用這樣強調。」他故作驕傲地制止,笑笑地,好像無所謂。她的暗示,他懂。她暗示她不會喜歡一個離婚的男人,唉,吻出後遺症了吧?自尊受損。他急著奪回主控權,白口嘲:「放心,我很識相,不會天真到認為剛剛發生的事有多大意義,是我太久沒碰女人,才衝動的不知道自己在幹麼。」

  是這樣嗎?美裏瞪住他。「我要說的又不是這個,但你這樣說,還真是……真讓人生氣!」

  他納悶。「不然你想說什麼?」她又歎息了,悶瞪天花板,憂鬱的側臉,令他很困惑。「到底要說什麼?」

  美裏覷他一眼。「我也要道歉。」

  「道歉什麼?」

  「我以為你這個人很差勁,對女人很壞,但你不是。你明明是婚姻的受害者,為什麼要故意偽裝成加害人?」

  他震住,旋即失笑。「等一下,你說得我糊塗了。」

  「是我誤會你,以為你把老婆趕走,但其實你故意背黑鍋,保護兒子,不讓他傷心。你很偉大……」

  偉大?他低笑。「可以請問是什麼讓你忽然改變,認為我偉大了?」

  「我知道你的過去了,好慘啊。」

  「誰說的,鄭宇宙?」

  「唔。」

  咒駡一聲,他氣惱。「我就知道!」看樣子得把鄭宇宙抓來警告,混蛋,那年少愚蠢的事,真好意思到處幫他宣傳?

  「聽了關於你的事,才發現你是好人,寧願被誤會,也不讓兒子知道他媽媽不要他了,我好感動。」

  他很尷尬,習慣被批評,忽然被恭維,反而不自在。

  「拜託,別再這樣說我……」他玩笑地抬起右臂。「你看,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我沒你說的那麼偉大,是因為懶得跟兒子解釋才那樣說,反正那種老婆我也不希罕,早就想離婚,她走了我還落得輕鬆,不知多開心……」

  那時帶著病兒,簽離婚書,一滴淚都沒掉。講得好瀟灑是吧?可是,要命,這女人是怎樣?直視著他,黑墨墨的眼瞳,專注的目光,好像將他看透,她看得他軟弱,心虛了。

  在深深的凝視後,她微笑了。「我想你中毒了。」曾在防毒公司上班,費工程師指著他鼻尖,笑笑地說:「你、中毒中毒。」

  「胡扯什麼?」他笑了,可笑容很快消失。她認真模樣,害他笑不下去,被她瞧得冷汗涔涔。

  「還記得熊貓病毒嗎?中毒後桌面圖示就被改變……你好愛逞強,明明難過得要死,卻愛擺著高姿態,死不承認受過的傷,不像我,燙個大爆炸頭發洩。我猜你就是這樣逞強,傷口才好不了。中大病毒,所以面目都改變了,明明很深情的人,幹麼裝冷漠的死樣子?根本不像你,那麼不自然,不覺得很分裂?這樣表演不累嗎?」不承認受傷,拒絕解毒,像致命的癌,於內在蔓延,變成愛無能。

  宮蔚南聽得膽顫心驚,這費美裏啊,當覺得她蠢,她又忽然說出嚇死他的話。

  「你真的很會扯。」他還是嘴硬。

  「誰跟你扯,我最老實,有什麼說什麼。」

  「是嗎?」老實嗎?

  「是啊!」美裏坐起,看住他。「現在,還要跟你講另一件事。」

  還有?「什麼事?」宮蔚南看她忽然蒙住臉,不敢面對他。

  她悶道:「我其實想開農場,所以才應徵你的工作。我一直偷學你的技術,還有經營方式……甚至偷抄過你進貨的本子。」好慚愧,現在,他會怎樣?發飆?踹她下床?叫她滾?她想像自首後的每種狀況,就是沒料到他——

  「……」他不吭聲。

  令人窒息的沈默,延續很久,久到她忍不住,抬頭從指縫間偷看他,咦?他竟然……在笑?他微笑著,眼中閃著幽默的光芒。

  「你是說,你記在筆記本的那些關於農場的資料?」

  「對,就那些……」等一下,她鬆手,露出驚訝的臉。他怎麼——

  「我知道。」所以一方面被她吸引,一方面又氣她,很折磨。

  「你知道?」

  「有一次你把筆記本忘記在餐廳桌上,我幫你拿回去,放在你房間桌子上,你竟然也沒發現。」粗心的傢伙。

  「那裏面的內容你……」

  「我看過了。不看怎麼知道本子是誰的?」

  「啊?!」好驚,但,還有更驚的。

  「既然你說了,我也自首。」

  「欽?」

  「梨子的嫁接法,秀明自然農法,蘆葦池做法,種植表排列方式,所有你問的,所有我告訴你的,全是錯誤的。還有,我故意將業務用的簿子放在客廳,內容都竄改了,條列的進貨的店家,全是業界有名的黑店。」

  她狠狠倒抽口氣。「你……你為什麼……」

  「你偷我的技術,我必須自保。你想開農場,我怎麼可能培育一個競爭者?我又不是瘋了……」看她整個呆住了,他笑問:「怎麼?說不出話了?」目光閃動,好柔聲問:「剛剛不是說我人很好,很偉大?現在呢?」

  好可怕!美裏答不上來。過去眼中世界,非黑即白,清清楚楚。好人、壞人,夥伴、敵人,一清二楚。從不知道,還有灰的,無法歸類的。她單純的眼睛,無法分辨面前這男人。他心思,比她複雜太多。那是多少歷練磨出來的心機?太可怕了……

  美裏喘一大口氣,詫異他竟還能笑笑地面對她。她心驚肉跳,想到那些資訊,都是假的,要是傻傻按著他教授的開農場,那後果……

  他沈聲道:「如果你真的去開農場,我給你的那些方法,會讓你賠得很慘,加上你沒太多實務經驗,農場一定倒閉。」看她面色慘白,可憐,都說不出話了,唉,這傻瓜。瞧她嚇得,當初還嗆他說自己是壞女孩。

  美裏面無血色,覺得他可怕。她自作聰明想利用他,事實真相是,她被他愚弄了。她像勤力但無知的白老鼠,被關在設計好的小籠裏,愚蠢地在塑膠圈圈裏跑不休,自以為往目的前進,卻不知在他眼中,只是在兜圈的笨蛋。可是,等一下,這裏邊有個邏輯說不通。

  「既然想害我,為什麼現在又願意告訴我?」

  為什麼?他眼色黯下。

  從費美裏闖入他的生活,不斷干擾他的心情,他就不斷自問自答為什麼?失控,為什麼?想要她,為什麼?推開她,又想狠狠擁抱,這樣矛盾為什麼?看她脆弱了,又想保護她,為什麼?憎她利用他,又捨不得攆她走,讓她自以為是地繼續利用,又為什麼呢?他想,也許是愛情在發生,但,他不敢肯定自己的感覺。肯定對她的愛,也等於肯定被她傷害的可能。也許真如美裏說的,他中毒太深,不知為何要過得這麼小心,這樣不痛快。他傲慢地不肯承認為什麼,反而問她更多為什麼。

  問她:「為什麼對我兒子好,是為了讓我對你沒戒心嗎?」

  問她:「為什麼阿威病了時,哭那麼厲害,好像真的很關心他?你真的在乎嗎?」又問她:「我發燒嘔吐,你這樣照顧我又為什麼?討好我好學到更多農場的事?」

  聽他提出無數個為什麼,美裏張著嘴,答不上來。內心OS全是一個個不,不是故意討好,不是表演關心,那全是真情流露……但想到這些,心裏很慌,聽起來這段日子,對他們,她付出太多感情,不像單純員工,倒像是他們的親人……

  費美裏脹紅面孔,一想到做出這些關心舉措時,宮蔚南是以什麼樣的眼光在衡量她,揣想她的動機,她覺得超糗的。大概認為她別有目的吧?這樣猜疑做什麼呢?突然覺得好累噢!

  表面是她別有目的,動機不純,然而,他呢?明知她有目的,卻假意配合這麼久,故意放假消息,更不真誠。真沒意思,這些日子的快樂,突然都蒙上陰影。

  美裏想著,突然眼眶紅了,淚在目眶中打轉。

  他駭住,想抹去那眼角的淚滴,但她別過臉去,避開他。

  她頹喪道:「很好,既然大家把話說開了,都半斤八兩,一樣混蛋。」不欠他了。

  「我……唉……」看見她難過,他心酸,突然很想解釋:「農場是我的全部,所以誰想開農場,就是我的敵人,我才……」

  「你放心,我不會開農場,我要回臺北了。」

  回臺北是什麼意思?她要離開?!宮蔚南震住,他看美裏疲乏的籲口氣,沮喪地刷刷頭髮。

  「我媽來找我,我要回去了……今天就走,所以……來跟你辭職。」

  什麼?宮蔚南被這決定嚇得措手不及。瞪著她,腦子一團亂。她的告別,瞬間讓他太空虛。他被狠狠嚇到,被一股強烈的恐懼逮住,胸口悶得快窒息。

  「為什麼……這麼突然?因為我說的那些話?你這麼氣?」他聽見自己緊張的聲音,該死,他好強,不想表露內心的惶恐,可是,望著她,想到以後難再見,那古意的肥皂香,以後也都聞不到了,就覺得血液凍住,慌得不得了。

  她苦笑,看他一眼。「跟你剛剛說的無關,昨晚我已經決定不開農場了,所以才跟你自首的。家裏有事要處理,不能留在這裏……」

  「處理完再回來。」他立刻說,很努力不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可憐,但……好像還是好可憐。

  他急迫的口氣,讓美裏發覺到他對她也不是全沒感情的,這使她稍感安慰。她微笑,這就夠了吧。從昨晚媽媽告訴她家裏的事,心情就一直很差啊!

  她說:「短期內,我都不可能回來了,你最好趕快另外找人。」

  「什麼事非回去不可?」

  「……」該怎麼說呢?美裏轉過臉,去望著窗外,日光將窗玻璃映成銀色。濛濛的白,好似此刻心情。為什麼要離開,心情更不明朗?為什麼重重的,好像有什麼東西梗在懷中,是什麼很重要的,很洶湧的東西,沒來得及送他,傳遞給他……鬱在心裏,那沉重的,是什麼呢?

  唉,不想了,弄清楚又如何,她現在非走不可了。連夢想都拋棄了,最後根本無能使壞,她還是心軟,不忍讓媽媽一個人回去。夢想跟親人,最後,還是不夠堅持,犧牲自己。她有點瞧不起自己,永遠自私不起,習慣當爛好人。

  美裏有些看開了,她是殷實的樹,如何當一朵多刺任性的玫瑰?永遠當不了,何苦表演?決定順服母親的願望,回去做家人的依靠。

  她回過頭,強笑道:「謝謝這些日子的照顧啊……我回去以後,一定會很懷念這裏,這是我出生到現在,最有趣的日子……」

  竟然真的在跟他話別?宮蔚南覺得自己一定瘋了,因為他聽見自己開始胡說八道:「你走沒關係,解說員也不是很必要的職位,只是你走了阿威會難過。」

  「也許難過一陣子,不過小孩都這樣,很快會忘記會習慣的。」

  「你房間種那些盆栽呢?我很忙,我可沒空幫你照顧。」

  「我知道,我會將它們移到外面草地上,只要有陽光露水,雖然不能像我照顧得那麼好,可是應該也活得下來,這不會讓你麻煩。」

  「農場有規定,離職要一個月前提出,你這麼突然,這個月薪水會被扣,還是……等下個月再走?」

  「沒關係,這個月薪水不用給我了,下午我就會收好行李,把房間空出來。對了,我媽在我房裏,她在幫我打包東西。」

  「……」然後,他目眶好熱,呼吸很痛。想挽留,但連挽留的理由,都來不及好好想,結果只是胡說八道著。

  為什麼?她的表情為什麼這樣哀傷?是什麼讓她非走不可?害她憂鬱?讓她連夢想都犧牲?看她憂鬱苦惱,他體內有股溫熱的,久違的情感在沸騰,他激動起來,焦灼地,想給這女人什麼,他轉身湊近,想給她溫情的,大大保護性的擁抱,想讓她來依靠……但是,沒察覺到他湊身過來,美裏在同一時間,翻過身,走下床鋪。結果他只攬到,涼涼的早晨空氣,聽見她說——

  「再見。」她開門離去。

  他呆怔在床上,像被子彈打穿心臟,空蕩蕩。

  房間下雪嗎,為何這麼冷?為何白晝膨脹得這樣令他難受?這麼亮,卻覺得坐在暗裏?他懶懶倒下,疲憊虛軟,竭力回避感情,幾時又偷偷滲透到心底?為什麼不小心,讓柔情密意又縫進膚內?先快樂得很,是啊,總是先快樂得很,然後,人一走,又痛得很。這可憎的感情,最憎是自己太愚蠢,又動心了。

      

  稍後,宮蔚南去找費美裏。「至少等阿威回來再走,本來中午回來,但今天有戶外教學可能到五點。」

  「還是不要吧,」美裏將衣服迭入行李箱,沒看他。「我想在天黑前下山。」

  「好,把鑰匙放在桌上。」氣惱她的無情,他轉身就走。

  王秋萍本來想跟老闆打個招呼,謝謝他照顧女兒,可是看他臉很臭,態度不好,一句話也沒說上。

  「這就是你老闆?看起來好難相處,真沒禮貌,看到我也不打招呼。」

  「他生病,身體不舒服。」

  「你跟我回去是對的,這老闆看起來很冷漠,不會對員工好……」

  「媽,拜託不要批評他!」她用力關上行李箱。

  「幹麼?說都不能說喔?我只是說他給我的感覺,就是很冷漠——」

  「你不瞭解他,你亂批評什麼!」她吼。看見母親驚愕,教她意識到,是第一次對母親這麼凶。「對不起……」

  離開時,天色陰霾,飄著雨,多雨的時節,是憂鬱症患者最容易自殺的季節。

  鄭宇宙大獻殷勤,幫美裏搬行李到車上,目送美裏離開。

  從後視鏡,看他在屋前揮手,像很捨不得她。但是美裏知道,這男人要不多久,就會結交新歡,他愛熱鬧,他不像宮蔚南……

  宮蔚南……美裏心頭一沈,他沒來送她。

  車駛過山林,路旁兩排白千層,蒼茫地潤在霧中,像無聲跟她再見。她眼角下意識搜尋那高大孤傲的的身影,當風景一幕幕飛逝,當失望一秒秒加重,呼吸漸漸混濁,眼眶熱燙,而母親不懂她的心痛,還在一旁叨絮著姊姊的事。

  美裏好想撇開這些棘手事,只想躲進那男人的懷抱裏痛哭……其實好弱的,其實好想變無能、耍賴地,讓人照顧。

  宮蔚南,我不懂你……

  為什麼吻了我,卻又說只是衝動?難道你把我當可以遊戲的對象嗎?

  為什麼有時覺得你深情,有時又覺得你太殘酷?哪個才是你真正的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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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1-2 00:05:40
第九章

  美裏跟母親直接到林口的醫院看姊姊。

  到了病房,王秋萍說:「你跟你姊先聊,我下去買晚餐。」她離開,掩上房門,希望美裏能讓費櫻霞改變。

  費櫻霞躺在單人病房,肚子綁束電子腰帶,旁邊擱著儀器,密密麻麻的電子資料起伏波動,發出規律的嗶嗶聲。她笑嘻嘻地打量妹妹。「哇,氣色很好嘛!在農場過得不錯喔,皮膚好像變好了……」

  竟還能笑得若無其事?美裏怒瞪著。姊姊戴著彩色毛帽,顯得臉更蒼白了,但眼睛很精神,這姊姊啊,不知良心在哪。背叛妹妹,但過陣子,面對她,又笑嘻嘻的,仿佛那些決裂過的,都不存在。美裏氣著,不發一語。

  費櫻霞笑笑地說:「幹麼,特地來看我,又不說話?媽跟你告狀喔?我沒事,不用擔心。」

  唉,美裏歎氣,拉椅子過來坐。

  費櫻霞問妹妹:「農場的工作呢?可以這樣跑來嗎?」

  「我辭了。」

  「為什麼?不是想開農場?」

  「為什麼,你覺得為什麼?媽全跟我說了!」她吼。

  費櫻霞臉色一沈。「如果你也是來勸的,省省吧,我不會改變心意。」

  「妳不能生孩子!」美裏光火。「醫生說懷孕可能會誘發你的乳癌細胞,你好不容易活下來,為什麼不聽話?還要拿自己的命開玩笑?」

  「醫生沒說不可以,只是說有可能。」

  「有可能就不行,趁現在才——」

  「你知道為什麼我的主治醫生,會把我轉到這間醫院?因為這裏的兒童病房最先進,我醫生說萬一胎兒有什麼狀況,我可以馬上得到最好的照顧。」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情況?」美裏忍不住咆哮,真想乾脆掐死她。「胎兒的健康是其次,最可怕的是你的健康,萬一癌細胞又……」

  「就算我活不久,也不放棄這個生命。」費櫻霞堅定道。

  「萬一孩子保不住你也死了呢?」

  「那就是我的命,我的選擇我自己承擔。」

  「你可以承擔嗎?!你可以嗎?」美裏氣吼:「你怎麼能說得這麼輕鬆,孩子生了有能力照顧嗎?有健康的身體養他嗎?你不能負責,你只是不斷製造問題讓我們幫你負責!」一想到姊姊不顧他們感受,執意冒險,一想到姊姊可能難產,還可能癌症復發,想到這些,這恐怖的死亡的陰影,教美裏怕得發狂,好氣她任性,氣她不在乎他們有多怕失去她。

  「也對啦……」費櫻霞垂下眼眸,輕撫著肚子,柔聲道:「也許就是知道有你們幫我,我才會這麼勇敢,敢去冒險啊。」她竟還是笑笑地。「如果我因為生孩子死了,但要是孩子平安被生下來,我猜你一定會幫我顧得很好,所以我想生。而且我死了,你跟韓鍾敘還是可以在一起,這樣也不錯!」

  「你——」美裏一陣暈眩,扶住額,突然,笑了。沒錯,這正是她那累死人不償命的親姊姊會說的,唉,她笑,又落下眼淚。

  原來,這麼懷念姊姊的口氣,又氣又愛,這就是做親人的代價吧?一輩子拋不下的負擔,時而甜蜜,時而受折磨,互相牽累,又互相依賴。這是親人哪!

  美裏搖頭笑,拿她沒轍。「虧你說得出,真虧你講得出口。搶走我未婚夫還不滿足,現在又堅持不顧性命生孩子,然後出事,就把問題丟給我,臉皮真厚,只想到自己,也不想我會捨不得你……我也會怕啊……怕姊姊會死啊……」梗住話,手掩住額頭,而淚兇猛傾落,一滴兩滴,三、四滴,紛紛淌落下來。

  費櫻霞看著,伸出手,攤開掌,接住妹妹的淚珠,接來凝視著,看手心中晶瑩的淚。呵,這是妹妹愛她的證據哪!她是知道的,再怎麼吵罵,還是拆不開的情分,因為流著相同血液,從同一個子宮來……小時候互相綁頭髮,互相搶玩具,嫉妒彼此誰先戀愛,誰又太幸福;但當一方痛苦,另一方又急於保護。後來,罹癌後,她失去保護別人的能力,很空虛。其實被守護,一直被扶助的人,不一定好過啊。

  費櫻霞說:「我一直被你們保護照顧,所以覺得我的存在很沒意義,只是別人的包袱。但現在不一樣,我有可以保護的人了,就在我肚子裏。」

  美裏怔望著姊姊,發現姊姊眼角閃爍,蘊著淚,她看起來好溫柔。

  「美裏,其實沒那麼恐怖的,醫生說只要我好好躺著安胎,在過去也有很多癌症病人順利產子啊……自從懷孕後,你看,我在床上躺七天了,腰酸背痛,可是我多聽話。一想到有小生命要依靠我,就覺得更要好好活著,這是好事,你們應該為我高興……」

  唉,美裏好氣餒。是啊,姊不會聽勸的,也不會因為他們害怕,就改變決定。這就是為什麼她是費櫻霞,而自己是費美裏啊。

  美裏認了,苦苦笑了。當知道姊姊的狀況,那剎那,自己就決定放棄夢想,跟母親回來幫助姊姊。嘴裏罵姊姊,心裏卻已做好扶持的決定,準備在未來,當姊姊的後盾,陪她待產,守在她身邊。其實心裏有數,不可能勸得住姊姊,從來費櫻霞就不受任何人擺佈,現在,連潛伏的癌細胞,都不能動搖她的決心。

  而如果美裏是豐沃土地,無私地滋養萬物,無求,且不斷給予,那麼櫻霞就像善變的天空,有日月星辰點綴,教人們讚歎它美麗。如果土地照看不到燦爛的天空,土地多寂寞啊!所以美裏願意當守護的那一個,只為了姊姊任性時,那強悍美麗的面孔。儘管姊姊瘦弱蒼白,但看她為保住胎兒,自願被禁錮在小小病床,美裏動容,淚水迷蒙視線,覺得姊姊堅毅的樣子好美,比過去穿任何一件名牌衣,都要更美麗……

  罷了,放棄說服。她問姊姊:「韓鍾敘呢?生孩子會先登記結婚吧,他呢?怎麼不在這裏照顧你?」

  費櫻霞楞住,支支吾吾地說:「結婚啊,又不急……」

  「是不是不想負責?」

  「才不是,你不要亂猜。」

      

  晚上,費泰一下班,就趕來了,好久沒見到小女兒,好想念啊!

  「來噢,吃蛋糕噢,我用報紙包好幾層,還熱呼呼喔。」一闖入病房,費泰嚷嚷著,獻寶似地將塞在口袋,團著破爛報紙的雞蛋糕拿出來,往小女兒手裏塞。「是夜市你最愛吃的那家雞蛋糕。」

  「喂,用報紙包沒關係,就不會包好看一點?」王秋萍皺眉。「破破爛爛的,惡不噁心?這點小事都做不好。」

  費櫻霞也皺眉。「爸,你都是汗臭味,先洗澡啦!惡——」

  「有嗎?」費泰伸直胳臂,嗅著胳肢窩。「我有噴古龍水欸。」

  「我拜託你!」王秋萍賞老公白眼。「看看你們的好爸爸,聳斃了!我怎麼會嫁給這麼土的人喔?唉呦喂——」

  美裏跟費櫻霞擠在病床,吃著蛋糕,笑嘻嘻的。

  美裏看媽媽碎碎念數落老爸,媽媽罵得凶,老爸卻不痛不養只是傻呼呼摸著頭笑。看著這一幕,聽媽媽抱怨,美裏感到安心。家人就這樣啊,吵吵鬧鬧,看對方不爽,可分開了,又好懷念。

  深夜,美裏溜到醫院外,打電話給韓鍾敘,想知道他的態度。在姊姊面前,提起他,總有些尷尬。

  電話沒人接,他故意不接她的電話嗎?

  美裏想了想,決定直接去他家找。

  到了那,沒想到,來應門的是穿著睡衣的陌生小姐。問起韓鍾敘,對方的回答令美裏太震驚。

  「他搬走兩個多月了喔……」

  美裏走出大樓,心中滿是疑惑。他為什麼不接電話?為什麼搬家?也不在醫院照顧姊姊……這些疑惑全指向個可怕的答案,難道姊姊一懷孕,他不想負責,避不見面!如果是,絕不饒他!突然手機響起,韓鍾敘打來了。

  「你找我嗎?」他問。

  「你在哪?為什麼搬家?為什麼沒有在醫院陪我姊?!」

  遲疑了一下,他匆促道:「現在沒空講,不然,來南陽街找我好了……」

      

  費美裏趕到臺北有名的補習街,狹街滿布高聳的燈箱招牌,張貼招生廣告。深夜,年輕學子仍穿梭其間,擁擠,吵雜,K書中心林立。韓鍾敘約她在騎樓下的廉價飲品店碰面。

  美裏才剛坐下,韓鍾敘也到了,匆忙地鑽入店裏就說:「我只能聊半小時……要喝什麼?奶茶?紅茶?還是……」

  唉,他還是不知道她愛喝什麼。美裏直接跟老闆娘點:「一杯義式黑咖啡,一杯卡布其諾,卡布其諾要加很多肉桂粉。」

  「對、對,我要黑咖啡……」韓鍾敘點頭復議。

  美裏打量他。「怎麼了?瘦這麼多?」目測他至少瘦五公斤啊,人蒼白乾瘦,面色疲憊,而且,好邋遢。藍襯衫縐巴巴,胡渣沒刮乾淨,過去他很注意儀錶的,現在卻……

  「我晚上兼兩個補習班的課,太忙了,所以瘦了點。」

  美裏不解,問他為什麼兼課,他說想賺更多錢。問他為什麼搬家?他說房子是老爸的,不讓他住了。問他為什麼不讓他住?因為他爸媽氣他拋棄美裏,跟罹癌過的費櫻霞交往,還要結婚,甚至懷孕。

  「我不怪他們……」韓鍾敘斜斜坐著,懶靠著椅背,右手托臉,不拘小節地。眼前這姿態隨便懶散的韓鍾敘,讓美裏好震驚,覺得他太陌生。

  他苦笑道:「想想,也沒哪個做父母的能接受這種事吧?哈。」自嘲地笑了笑。「我的叛逆期來得比較晚……」

  美裏正色道:「我不管你家人怎麼反對,你會跟我姊結婚吧?」

  「我想啊,她不肯。她怕萬一癌症復發,要是怎麼了,我以後怎麼辦?」

  「對,所以你也知道她懷孕有可能誘發癌細胞,你還讓她生?」

  他苦笑。「誰勸得動她啊?你勸過了嗎?她聽嗎?她現在把懷孕當成她人生的目標。我沒辦法啊,但我會努力讓她跟小孩過得好,沒我爸媽支持,經濟上可能比較吃緊,不過我數理很好,我在補習班的課場場爆滿欸……」

  「噢。」

  他興致高昂道:「你姊要安胎,絕不能下床走動,所以我買了很多按摩器材輔助她,不然她的腳會水腫……你有去看過你姊嗎?她現在超聽醫生的話……」明明又忙又累的,可一講到費櫻霞,眼神瞬間炯亮起來。

  看見他的改變,美裏好想問——值得嗎?值得嗎?鍾敘?

  原本坐在面前的男人,會是她的先生,他們會安穩地結婚生子……現在,他落魄了,可是,為什麼他的眼色更明亮,說話更有自信?過去那個拘謹守法的男人呢?他眉間添了滄桑,面孔不再明朗乾淨,但卻生氣勃勃。

  美裏問他:「你現在住哪?」

  「跟你姊姊睡在醫院,然後一些東西……就先寄放在你家裏……」突然意識到一直在說櫻霞的事,沒有關心這被他傷過的女人。他內疚,閃躲她的目光,支支吾吾了。「你……過得好不好?那個農場的計畫進行得怎樣……」

  他像老友,客氣地問候她。

  嘿,方才提起姊姊時,他的口氣多亢奮啊,果然是不愛我的。美裏笑了。

  美裏有些恍惚,凝視他,不禁懷疑,過去他們真的深愛過彼此?或者都只是還沒碰上真正熱愛的那一位?

  韓鍾敘找到了,還擔起所有後果。韓鍾敘讓她很痛過,可現在,她心中竟然好平靜,波瀾不興。甚至,很佩服他,敢於為愛改變到這地步。

  「我很好。」美裏微笑,啜一口咖啡,濃郁的肉桂溫暖心肺,胸腔漲滿對姊姊和這男人的祝福。不怕,風雨都不怕,她會是這對戀人的後盾,傾盡所有,來守護他們的愛。美裏告訴他:「接下來的日子,白天我和媽在醫院照顧姊姊,醫院的費用,你不用擔心,我會處理。」戶頭一千多萬,可派上用場了,包括未來孩子的費用都沒問題啊!

  「你要留下來?但是妳的工作……」

  「我辭了。」

  「你不是要開農場,而且你——」

  「噢,半小時過了欸。」美裏看表。

  韓鍾敘跳起來就往外衝,邊回頭邊激動揮手:「美裏,我……我先去上課,謝謝……美裏……謝謝……」他激動地嚷過來,眼睛通紅了。

  瞧他不顧形象的跑過對街,還不停熱烈揮手再見,他已不是她認識的韓老師,愛情改變了他的面目,讓他整個人活絡起來,鬥志高昂。美裏笑看著,直到他消失在人群中。

  她還不想回醫院,又點一杯咖啡,在小店看騎樓行人穿梭,看老闆娘忙著遞送飲料,男男女女,形形色色,霓虹燈閃耀,汽車呼嘯而過……這裏吵鬧擁擠,看著這些,夢般不真實。她,真的在臺北了?有些恍惚。

  凝神聽,沒有夜風吹動白千層樹的沙聲,沒有夜蟲躲在土堆吱叫,沒有月色浴在發梢,沒有山林清舒的新鮮空氣,也沒有……

  忽然……想到某人,那冷漠,又盈滿寂寞的面孔。耳畔,似又聽見笑聲,隱隱約約,來自那愛笑的男孩。她被寂寞突襲,然後,坐立難安,心慌慌,在鬧嚷地,被寂寞咬住。

  美裏喘口氣,捧住臉,眼眶發熱……因為想到宮蔚南,心情混亂,想到早上他說的——因為太久沒女人,才會衝動地對她……不應該比較的,但在見到為愛瘋狂的韓鍾敘後,不知何故,美裏覺得好孤單,然後,想到宮蔚南。

  這是離開後的第一個夜,他會不會也有點不習慣?會不會想她?他也斤曰為愛瘋狂啊,但現在,他一直以來,給她的感覺是,他不再為任何人動心,他不再需要愛情……

  想到這,兇猛的孤獨感,將美裏吞噬。

      

  「你為什麼沒叫她留下來?」白千層樹下,阿威哭泣。對著費阿姨留下的種苗哭泣,美裏將它們植入草地,環繞年老的白千層樹。

  夜色淒迷,兒子的淚,令宮蔚南煩躁不已。「不要哭了,她又不是我們的誰,她只是爸請的員工。」

  「我也想哭……」鄭宇宙蹲在種苗前,拿著水壺澆水。「阿威,叔叔跟你一樣想哭,那麼棒的好女人,就這樣回去,也不給我留個電話位址……」

  宮蔚南很想給他踹下去!他難過個屁?跟她很熟嗎?王八蛋,濫情的傢伙。

  阿威回瞪住老爸。「好,我決定,明天我們去找費阿姨回來。」

  「她家有事,我們不要去煩她。」

  「什麼事?」

  「不知道。」

  「那你有叫她忙完一定要回來嗎?」

  宮蔚南火大。「你是說爸的員工不幹了,爸還要去求她不要走嗎?」

  阿威瞪住爸爸。「你根本沒有認真留阿姨,你明知道我喜歡她,為什麼不幫我留住她……」阿威哭著跑回屋內,他不明白,忽然間,為什麼阿姨就走了。

  鄭宇宙扔了水壺,頹坐在草地。「唉,可憐的阿威,哭成那樣……這個費美裏真有魅力,連你兒子都愛她。」

  不只我兒子,連我也……宮蔚南很煩躁,蹲下,拿煙抽,對種苗噴煙。他很生氣,卻不知道該氣誰。氣她非走不可嗎?還是氣自己捨不得?已經夠煩,鄭宇宙還在旁邊亂。

  「唉、唉!想不到,有人會拒絕我鄭宇宙的追求。我以為全宇宙的女人,都會給我把的……為什麼費美裏拒絕我?像我鄭宇宙這樣的條件,都看不上眼,那她這輩子註定當老姑婆,沒人會比我更優秀——」

  「我知道她為什麼看不上你。」宮蔚南冷覷他。

  「為什麼?」

  「因為正經的好女人,不會被下流的痞子吸引,你只能吸引拜金又虛榮的笨蛋。」找他發飆,實有亂槍打鳥之嫌。

  喔,喔,鄭宇宙跳起來,喔喔叫。「我只能吸引拜金虛榮的笨蛋,你呢?被拋棄一次,就連笨蛋都不敢要,你窩囊!」

  「你是不是欠揍?」宮蔚南緩起身,挽起袖子。

  他高大的體魄,教鄭宇宙嚇得抖了一下,但仍逞強亂嗆:「欠揍的是你!怎樣?不爽嗎?本來就是很窩囊!」

  「靠老爸的錢,每天把妹混日子就不窩囊?」

  「為個爛女人和老爸翻臉就很光榮?」

  宮蔚南目光一凜。「不想被打就閉嘴。」

  鄭宇宙胸膛劇烈起伏,看著因長年勞動,肌肉結實的宮蔚南,可惡,會怕捏。但,一口氣咽不下,加上失戀,情緒惡劣,遂挽起袖子,也豁出去了,挺胸問:「怎樣,要打嗎?」

  「好,來打吧。」宮蔚南雙眸睜成危險的兩直線。

  鄭宇宙嗆道:「好,來啊,來啊!」

  「你動手啊!」

  「你先動手啊?」

  「你過來——」

  「你才過來,出手啊,打啊!」

  他用冰冷的眼神,瞪得鄭宇宙直直退。「廢話真多,想打就站過來,不要一直後退。」

  「你才廢話多,來啊,過來出手啊,來啊!」

  幼稚!

  阿威用力關上窗戶,看他們吼半天就是沒動手。阿威上床,躺下,看著天花板,淚汪汪地想——阿姨,你也不要我了,連跟我再見都沒有,好狠。

  雖然爸爸沒說什麼,但阿威不禁懷疑,阿姨是因為看見他癲癇發作,才會走的。就好像小時候,生病時,媽媽也會對他發脾氣,嫌他煩。嗚……好難過,他翻身,拉高被子,想躲進幽暗被窩裏,一封信卻掉下來。

  阿威拾起,發現是阿姨給他的,小手慌慌張張拆了看——

  阿威:

  你跟你爸感情很好,對不對?阿姨知道,爸爸是你最重要的人。在臺北,阿姨也有很重要的人,那個人是阿姨的姊姊。她有事需要阿姨回去幫忙,所以,不得不離開你。但是,阿姨很捨不得,因為你也是阿姨很喜歡很喜歡的人,所以將來有機會的話,阿姨一定來找你,或者帶你去臺北,去見見阿姨的姊姊。好嗎?你不要難過,要好好照顧身體,要健健康康的。

  愛你的朋友費阿姨筆

  看完信,阿威又哭了。這次不是傷心,而是開心。阿姨在乎他啊!阿姨喜歡他。好,他想——我要去臺北找阿姨,阿姨不來,那我去。

  屋外,鄭叔叔跟爸爸的爭吵漸安靜下來。阿威聽見大門打開又關上了,然後,緩慢而熟悉的腳步聲在走廊響起,最後停在房間外。

  門被輕輕推開,宮蔚南走進來,他沒開燈,悄聲走到床邊。看兒子睡了沒,看見一對睜大著,很精神的黑眼睛。

  「還不睡?」

  「你跟叔叔吵那麼大聲我怎麼睡啊?」

  「阿威……」宮蔚南猶豫著,想著該怎麼安撫兒子。「我知道費阿姨走了,你很難過,可是,她要走,我們總不能綁架她不讓她走,而且——」

  「爸,我要去臺北動手術。」

  「不行。」

  「我不要再等了,本來想等爸爸有新媽媽才動手術,這樣就算失敗了,我死掉,爸爸還有人陪,可是爸爸太弱了,一直追不到人家。」

  宮蔚南好震驚。「你要新媽媽是因為我?!」

  「嘿啊,是為了爸爸啊。」小傢伙用力點頭。「我又不需要媽媽,我有爸爸就夠了,可是我想動手術,你不讓我手術是怕我死對不對,那你就會很寂寞對不對?有了新媽媽陪你,就可以放心動手術啦!」

  宮蔚南被兒子打敗,感動又好心痛。以為兒子要新媽媽,是因為寂寞,沒想到,卻是怕他寂寞才……他們竟都默默地在為對方安排。

  他蹲下,對兒子說:「好,下次回診,爸爸會問醫生,會考慮讓你手術,不過,你要知道一件事,爸爸也是,爸爸有你就夠了,不需要新媽媽,爸爸不寂寞,爸爸忙都忙死了,哪有空寂寞。」

  「不要新媽媽?」

  「不要。」

  「如果是費阿姨呢?」

  宮蔚南怔住,阿威敏感地察覺到,每次提起費阿姨,爸的眼神就閃躲。

  「你快睡,我去洗澡了,晚安。」

  「晚安。」阿威湊身,在爸爸臉龐親一下。

  宮蔚南回摟住兒子,閉上眼,想壓抑不斷沸騰的情感。

  他發現,自己非常思念美裏,這使他不知所措。即使表現若無其事,但她埋在他心裏的感覺,分秒在開花。

  他不斷地想到她,不想被影響,氣恨的是無法控制,心動要怎麼控制?也許可以壓抑,但越壓抑,她就越在他腦海放肆盛開,燦爛奪目,霸住整個腦子,害他不得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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