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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凌淑芬]大王不敵太后【童話之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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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1-19 16:12:44 |倒序瀏覽
大王不敵太后(童話之四)作者:凌淑芬
 
×!他又不是頭殼壞去,沒事他奶奶的結什麼婚?!
哎,無奈他從事的「黑道」這行風險太高
為了未來著想,他還是娶了個教授的女兒回家——
唔,他在新婚之夜有記得行使一下丈夫的權利
然後他兩年都沒回家,甚至不確定老婆長啥模樣……
說老實話,他並不覺得這樣的婚姻生活有啥問題
他也並不打算「洗心革面」當個稱職的老公
可不知老天爺是看不下去還是怎麼地
居然有人很不長眼地去綁他老婆——
咳,為了救這個實在不太熟的老婆
他威風凜凜的「金虎王」差點被打成軟腳蝦
不過沒關係,只要老婆對他輕輕一笑
再送上一句「丈夫是天,你說什麼我都聽」
他就樂得什麼都可以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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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1-19 16:13:06
  序幕
  
  這是他一生中最完美的驕傲!
  
  梅教授靜靜端詳自己的女兒。
  
  執教鞭近三十年以來,他得過國內外學術界的獎項無數,發表的論文不計其數,幾本文史的著作至今仍然為多家大學系採用為教科書,甚且獲邀到幾間知名的外國大學做過演講。然而,這一些外在的光環,在他眼中的重要性,都比不上眼前這個年輕女孩。
  
  他心愛的女兒,是上天賜給他最珍貴的禮物。
  
  由於太過醉心於中國文學的鑽研和探究,生命中的前三十年,他都浸淫在校園裡。在二十六歲那一年,他跟著國民政府來到台灣,當時已經擁有一個復旦大學中文博士的學位。到了台灣之後,他進入T大繼續延修,再度取得一個史學碩士及中文博士。畢業不久,系主任順理成章將這位學經歷比許多教授亮眼的高材生延攬進來,成為師資名單上的一員。
  
  梅教授深知,常年做學讓自己顯得酸氣十足。一襲長袍馬褂,一度在校園內成為好奇探視的目標。但,他悠遊於中國文學的美妙領域裡,從來不覺得生命中缺少什麼。
  
  直到系主任為他做媒,而結識了稍後的梅夫人。
  
  三十五歲結婚,在當時是嫌晚了一些。不只當時,即使在現代,也仍顯得「太不負責任」了一點,但是等待是值得的。
  
  他遇到生平中的摯愛。
  
  結婚幾年下來,妻子腹中遲遲沒有動靜,兩人存著緣來緣去儘是喜的心情,安然若素,並不費盡心力求得子息。
  
  上天對萬物的安排自有其緣法,在他四十將屆的那一年,妻子突然有了身孕。夫妻倆滿心熱切地迎接新生命的降臨。
  
  由於家人在戰亂時盡已失散,梅教授對人生無常已有一番領悟,香火傳承在他心中並非首要之務,安生安養即是福。因此,當妻子生下來一個珠圓玉潤的小女嬰時,他並未如其他同事那樣微歎一聲,拍拍臂膀說:「下次再生個男孩。」
  
  為父之心,歡喜逾恆,並無任何遺憾。
  
  妻子身體不好,夫妻倆並未試圖再懷胎生子,只是用盡心血,細細培育這株好不容易得來的梅香。
  
  他們夫妻倆都是中人之姿,奇特的是,女兒卻生就一張國色天香的嬌顏。
  
  「定是承到她奶奶的美貌了。」梅教授抱著學步中的女娃兒呵呵笑。「她奶奶可是南京當年名聞遐邇的一抹風景。」
  
  女娃兒誕生於臘月,姓的也是「梅」,於是他取寒梅「玉色鐵心」之意,為女兒命名為「玉心」,這下子,從名到姓,整個玉人兒正正是一株白梅了。
  
  他只盼女兒人如其名,外顏清艷如花,內心堅韌若鐵,永不輕易摧折。
  
  妻子身弱,在玉心十二歲那年便癌症去世,常年下來,身為父親的他專心於教授一職,女兒則專心學業,閒暇時學學古箏和筆墨;偶或三五好友過來小酌一杯,女兒便彈琴娛賓,父女倆過的儼然是與世無爭的現代隱士生活。
  
  如斯,恬寧歲月悠悠晃過二十載。
  
  梅玉心輕攏慢撩,蔥白的指拂過古箏琴弦,琮琮琴聲如水,流洩於書房內。落地窗的長簾掀啟,幾抹早陽篩灑而入,被細欞格子劃破,碎成一地金芒,再點點散於撫琴人的四周。
  
  箏聲一轉,從激越的奔流化為低柔的溪唱,一束青絲隨著撫琴的動作而輕舞。琴音美,撫琴人更美,玉骨冰肌,暗香疏影,如一株淡梅。
  
  最後一個回音,琴聲收止,梅玉心垂手端坐,漾出一個恬靜的笑。
  
  「爸,您還想聽什麼曲子,我彈給您聽。」
  
  老教授望著那絕色的容顏。
  
  「妳一天到晚跟我這個老頭子耗在家裡,多可惜了妳的青春。有空也出去和同學朋友看個電影、買買東西,不用非在家裡陪我不可。」嘴中吐出的和腦子裡想的是完全不相干的話。
  
  「今天天氣這樣好,是彈琴的好日子,拿來逛街殺時間,不可惜嗎?」梅玉心輕揚了下眉毛,那美好的起伏,如燕鳥掠過白沙一般。
  
  梅教授終於綻出一絲笑意,迅速的又淡去了。梅玉心見老父眉宇間重新蒙上憂色,淺歎一聲,直接問了。
  
  「爸爸,您最近的心情不太好,是不是有事煩著您?」
  
  梅教授怔怔盯住女兒。倘若老妻尚在,對於這樣玉潔冰心的女孩兒,她會有多麼驕傲呵。
  
  他的腦中迅速滑過幾十年來的種種,新婚,盼子,成孕,誕生,教養,成人……
  
  這是他一生中最完美的驕傲!
  
  梅教授緩緩張口,然後——
  
  放聲大哭。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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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1-19 16:14:54
  第一章
  
  「×,結婚?結什麼婚?我又不是頭殼壞去,沒事他奶奶的結什麼婚?」
  
  咳咳咳咳!哇咧,嗆到了!江金虎一口檳榔汁吐在地上。
  
  「老大,衛生紙!」旁邊的小弟趕快衝上來服侍。
  
  江金虎粗魯地抓過垃圾筒,把嘴裡那團又嗆又辣的物事吐出來。
  
  「我呸!你去哪裡買的這種過期檳榔?你想毒死我?」他怒視跑腿買檳榔的小弟。
  
  「大哥,我、我……」小弟無辜地含著淚。
  
  檳榔一點問題都沒有,明明是你自己不會吃也不敢吃。——不過這種大逆不道的話,可沒有一個兄弟敢說出口。
  
  小至辣椒粉,大至麻辣鍋,偶爾加上檳榔這種嚼起來會刺激口腔黏膜的「番外篇」,江金虎沒有一樣征服得了。
  
  不敢吃辣不是什麼大事,但是號稱天不怕、地不怕,見神殺神、見佛殺佛的狠角色縱貫線虎霸子,竟然就怕那小小的一點辣,傳出去可就是一件丟面子的大事。
  
  他自己引為奇恥大辱,一天到晚叫旁邊的人拿根辣椒給他練習練習,免得跟其他大哥出去吃飯時露出罩門,害他沒臉;可是他的辣功沒一次練得成,倒是身邊的跑腿小弟先給罵得灰頭上臉。
  
  「阿虎,你也夠了,我在跟你談正經事,你跟我聊檳榔?」
  
  幫裡的第二把交椅,兼虎哥的換帖兄弟——秦文諾終於出聲了,眾小弟一個個投去含淚的感激目光。
  
  「這算什麼狗屁倒灶的正經事?要結婚你自己去結,不要推給我。」江金虎兩手往胸前一盤,兩腳往茶几上一伸,很挑釁地抖起來。
  
  秦文諾又好氣又好笑。然而,阿虎有心耍起皮條來的時候,還真讓人奈何不得。
  
  許多道上兄弟對於他們兩人的組合,至今仍然納罕不解。
  
  江金虎一看就是出來混的,他野生動物般的眼神,完全沒有讓人誤會的空間。
  
  秦文諾從國中時期認識阿虎開始,他就長得比同齡學生壯碩許多;別人發育期不斷抽高,阿虎也跟著抽高,人家長到差不多了,他還在長。
  
  到了二十歲那一年,江金虎已經比全校的平均身高又多出半顆頭了。
  
  至於為什麼阿虎二十歲了還在讀高中?這種微不足道的小問題把它默默略過,當做沒注意到就好。
  
  從小在街頭打轉的人,很少有人不進感化院吃幾頓公家飯的,阿虎當然也不例外。進感化院的好處是吃住不用錢,又有免費理髮,資源豐厚,最後他索性留起「公家小平頭」,省得每次進去還得重剃一次。
  
  這種髮型沒給他帶來多少剛直不阿的正氣,反而加深他非善類的氣息。
  
  不過,全怪在頭髮上也不公平,他的五官其實也該負點責任。
  
  江金虎天生一副濃眉大眼,尤其左眼角那幾道械鬥留下來的疤,讓他更像個凶神惡煞。他不笑的時候看起來像在瞪人,笑的時候看起來像要吃人,如果先不笑然後再笑……大部分的人通常拔腿就跑了。
  
  大多男人的手臂是軟趴趴一條,他的手臂是硬邦邦的肌肉成塊,夏天穿短衫的時候,更多疤痕從衣襟或袖口展現出來,在在顯示他習於肉搏的人生。
  
  雖然出來道上行走,大家比的是兄弟數量、門路和手腕,外形並不打緊;然而兩方人馬叫陣,高大威猛的老大總是讓身後的兄弟們比較有面子一點。
  
  反觀秦文諾自己,那可就是完全的兩回事。
  
  他的身高只有一六五,細瘦得一陣風就吹得倒。而且他是典型的白面書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全身只有那顆腦袋管點用處。
  
  記得當年阿虎和他還沒闖出氣候之前,道上的兄弟都笑他們是「王哥柳哥」;想表現自己「國際觀」的人,就乾脆叫他們「勞萊哈台」。
  
  從爛高中畢業到現在,好幾年過去了,再也沒有人敢叫他們雜七雜八的名字,因為「虎霸子」和軍師的威名已經響徹縱貫線。
  
  「阿虎,你自己想想,你年紀也老大不小了。你出去看看,其他兄弟們即使到了二十六歲沒結婚,好歹私生子也孵了幾隻出來,你呢?什麼打算也沒有,成天只顧著跟那些酒店小姐廝混。」
  
  「呿,我又不是快死了,你這麼急著幫我留後?」江金虎嘴角的牙籤從左邊移到右邊。
  
  「話不能這麼說,幹我們這行隨時都有風險,難保明天就出了什麼事,難道你放心就這樣兩手一撒,什麼都不管?」秦文諾反駁。
  
  「呸呸呸,你少觸我霉頭。」江金虎沒啥好氣。敢這麼直接跟虎霸子談啥死不死的話題,也就只有他這個換帖兄弟了。
  
  有時候他不免會懷疑,上輩子究竟是他欠了阿諾,還是阿諾欠了他,兩個人這輩子才會結成換帖的?
  
  像他自己,家庭背景典型到不能再典型,老爸是一事無成的酒鬼,年紀輕輕的就酒精中毒死了,留下一個七歲的稚子和妻子。
  
  說他和老媽相依為命長大嘛,那也未必。他老媽喝得並不比他老頭少,至於她為何活得比較長,可能連他老媽自己都沒答案。
  
  那女人,醒著的時候還好,頂多當這個兒子不存在。醉了之後可不得了,你會意外一個體重不到四十公斤的瘦女人,竟然連大理石茶几都扛得起來,還能一面往她兒子頭上砸。
  
  為了自保,從小他就學會,在街上閒蕩比回到家裡還安全。這麼做也有個好處,讓他年紀輕輕就磨出一身膽識和狠勁。
  
  至於阿諾會和他扯上關係,只能說是意外中的意外。
  
  國三那一年,他原本打算混完文憑就去高雄投靠一個角頭大哥,正愁不知道上哪兒湊車資時,一個瘟生自動冒出來送錢。
  
  這個委託人是他們校長的兒子,一進國中開始就連年拿全校「第二」——是的,第二,因為第一名老是被一個姓秦的同班同學搶去。
  
  據說這個秦文諾家裡還有點來頭,老爸是個大律師,老媽是個藝術家,家裡幾個哥哥姊姊不是建中北一女就是台大,反正就是那種狗屁書香門第長大的。
  
  好不容易拗到畢業,被寵壞了的校長兒子決定找個人好好修理一下宿敵,出一口怨氣。
  
  既然有人要送錢請他練拳頭,他何樂而不為?
  
  於是,當天下課他就去秦文諾慣常回家的路線上堵人。
  
  遠遠看到一個瘦小的人影出現時,他差點笑出來。他還以為是什麼三頭六臂的角色哩!這種小腳貨色,居然還勞動他這個打遍附近無敵手的狠傢伙出來解決?
  
  「喂,你過來。」他懶懶倚著街角的電線桿,勾勾食指。
  
  「你好,這位同學,請問有何貴幹?」秦文諾安分守己地靠近他,臉上一個勁兒不慍不火的笑。
  
  「過來一點,我早點做完早收工。」他折了折手指,關節立刻爆出喀哩喀啦的響音。
  
  「這位同學,你……該不會想打我吧?」秦文諾還一副乖寶寶的樣子,超級有禮貌。
  
  「知道就好!」他很阿莎力地揮揮手。「既然你說話乾脆,我也不跟你囉唆!總之我給你兩個黑眼圈和一點淤青,意思意思就好,你不會躺三天起不了身,我也對事主有了交代,咱們皆大歡喜,你說是吧?好了,過來!」
  
  「『大歡喜』好像不是這樣定義的!」秦文諾杵在原地,搖頭晃腦。
  
  面對比自己高了一顆頭、寬了兩倍肩膀,又擺明了來扁人的惡漢,他怎麼一點也不害怕的樣子?江金虎開始覺得這個矮個子有點意思了。
  
  「放輕鬆,咬咬牙忍一忍就過去了。」他直直走到准受害人面前,開始研究拳頭打在哪裡指關節比較不痛。
  
  「慢著,我今天忘了帶鑰匙,家裡要到晚上七點才有人回來,所以你現在下手揍倒我,我連張床都沒得躺。」秦文諾連忙阻止他。「這樣吧,我們先聊聊天、交個朋友,等時間差不多了,你再動手好不好?」
  
  「老子哪那麼多時間陪你聊天?」江金虎橫起眉、豎起眼。他餓了,早點辦完事早點回家放飯。
  
  「不然我們先去吃個便當,我知道街口那家自助餐做得不錯,晚飯錢算我的。」秦文諾和氣地和他打商量。
  
  江金虎摸摸口袋,唔,荷包見底了……就算回到家裡,應該也是吃那幾包已經軟掉的泡麵。
  
  既然有人要請吃飯,不吃白不吃。
  
  「我醜話說在前面,你不要以為拿自助餐收買我,今天就逃得過這一頓打。」
  
  「我當然不敢這樣奢望。」頓了頓,秦文諾加一句,「你們出來走江湖的人,最注重信義的嘛!」
  
  老實說,國中時期的他,頂多替街上幾個成年的小角色跑跑腿,連個「江湖」的邊都沾不上,不過這瘦小子的說法倒挺能滿足他的自尊心的。
  
  「好吧!這一頓就吃你的了。」他很海派地拍准受害者一下,把人家整個拍飛出去。
  
  然後,一頓飯下來,他也不知道怎麼搞的,人確實讓他揍到了,阿諾也拿到兩個黑眼圈和一點淤青讓他回頭找事主領錢,可是,他屁股後頭從此多了一個跟屁蟲。
  
  雖然這個跟屁蟲帶出門不怎麼威風,每回幹架到一半還會敲鐘提醒他剩下多久該解決,因為接下來他們得回去溫書準備明天的小考。不過看在阿諾的頭腦確實幫他解了不少次圍,他莫名其妙也就忍下來了。
  
  後來他連爛高中也不想念了,跑到高雄投靠一位本省掛大哥的時候,阿諾還很夠義氣地蹺家陪他一起去哩!
  
  阿諾的家人來高雄找過幾次,頭幾回他們都會硬把阿諾架走,但是不久阿諾又會偷跑回來,久而久之,他的家人也放棄了這個「自甘墮落」的兒子。如果阿諾回家過節,就當是撿到的,否則頂多裝做家裡本來就沒有么子。
  
  他並不真的清楚,前途看似光明無量的阿諾,為何會拋下一切,硬是跟著他這個只懂得逞兇鬥狠的小流氓瞎闖。
  
  或者,某方面來說,他是明白的。
  
  他陪阿諾回過台北幾次,每次都只送到大門外,自己就跑去其他地方逍遙了,等「收假」的時候再回來接阿諾,一起回高雄去。
  
  倒不是秦家人不歡迎他或怎的——當然他們也不會歡迎到哪裡去——而是他壓根兒就不想進去。
  
  他看過秦家人幾次,男的高瘦斯文,女的柔美秀氣,每個人都一副仙風道骨的樣子,好像光靠啃幾本書就會飽。阿諾光是矮小不起眼的外形就和家人完全相反,性格也不像那些兄姊一樣,簡直像不同娘生的。
  
  那些秦家人個個掛著「××界權威」、「某某國際比賽第一名」的名頭,老以為自己站在地球的最頂端,看他們這幫兄弟的時候是從鼻孔看的。
  
  是了,這就是他和阿諾會合得來的原因吧!
  
  他們同樣對現有環境感到格格不入,同樣對未知世界充滿無法抑止的渴望。
  
  到了高雄之後,阿諾什麼都聽他的,獨獨對讀書這件事很堅持。
  
  「阿虎,你起碼要讀到高中畢業。」言下之意是,阿諾自己除了高中畢業,還會再念下去。
  
  而他們投靠的那位周大哥也夠意思。當時的兄弟們鮮少有幾個人認真念完書的,一聽說這兩個小鬼頭希望能回學校,大為欣賞。
  
  「阿虎、阿諾,你們兩個還年輕,回學校多念點書也好。」周金塗掃了身邊那群酒囊飯袋一眼,回頭對兩個半大不小的毛頭說,「你們念完書,有點知識水準,將來一些重要的文件我才放心交給你們處理。」
  
  喂喂,他可是出來闖蕩一番事業的,對勞什子文件工作一點都不感興趣,這種東西扔給阿諾去做就好。
  
  不過,既然有人出錢供他們吃喝拉撒睡加唸書,那他也不反對,反正晚上有片屋頂可以遮蔽,三餐有個碗可以捧比較重要。
  
  後來他們一起進了高雄的一間爛高中,阿諾讀普通科,他讀了個亂七八糟的機械修理或什麼的,連他自己都記不起來。
  
  日子跟在台北的情況也沒差多少。他繼續在校園裡聚眾打架生事,阿諾繼續乖乖唸書。而所有人都知道,秦文諾是江金虎罩的,敢動他一根寒毛的人,就得準備面對江金虎那雙硬拳頭。也所有人都知道,江金虎是秦文諾的拜把子,敢動江金虎腦筋的人,得隨時提防被這名啥都兩光、獨獨頭腦最靈光的小矮子暗算。
  
  漸漸的,虎霸子和他的軍師,在年輕一輩中闖出了點名號。
  
  前途看起來似乎光明無限,他們有賞識的大哥罩著,有書念、有家回,有不識相的小嘍囉讓江金虎練拳頭,有笑面書生阿諾幫忙揍錯了人的江金虎善後。兩個年輕人快意恩仇,一起迎接十八歲的來臨。
  
  他生日那天,大哥海派的招來兩個小毛頭,帶他們去開開葷。
  
  隔天早上,兩個毛頭離開旅舍房間,在走道上碰面,彼此有點尷尬,又有點得意,感覺自己從頭到尾都變成「真正的男人」了。
  
  接下來幾年,迎接他們的卻不是世界頂點,而是「真男人」背後的血腥真相!
  
  金錢,暴力,走私,暗盤,交易,軍火,毒品,女人……昏暗的燈光,淒厲的慘叫,不流動的空氣……
  
  腐臭。酸味。腥氣,死寂……
  
  江金虎猛然一凜,從回憶中跳入現實來。
  
  即使過了六年,那個早晨,在那間旅舍房裡看到的景象,仍然鮮明地映在他心底。
  
  那個早晨改變了許多事,從某方面來說,甚至改變了他們的一生。
  
  他和阿諾終於真切地明白,他們選擇了一條什麼樣的路……
  
  但,一切都過去了。他們不再是嚇壞了的小男孩,不再感到徨惑無助。
  
  他很堅定地定往自己想走的方向,阿諾亦然。
  
  「喏,一諾千金這點是你向來引以為傲的,難道你現在打算食言?」
  
  十八歲的秦家小矮子蛻變為眼前這個二十六歲的堅定青年,而無論八年前或八年後,打定主意的阿諾都一樣難纏。
  
  江金虎斜眼睨他。
  
  「我可不記得自己答應過要跳進單身漢的墳墓裡。」
  
  「有,老大,你說過。在上個月,也就是一九七五年,民國六十四年,五月二十四日那天,中午十二點二十七分,和竹聯幫的堂主王老大吃飯的時候不小心說過。」跑腿小廝奮勇上前貢獻。
  
  「×,我當然知道今年是哪一年,要你來多嘴!」一個大鍋貼橫掃過去。「你是怎樣?平時沒事拿個紙和筆記下我在哪裡講了哪些話?還連幾點幾分都不放過?」
  
  「人家天生記性好嘛……」跑腿小廝再度含淚退下。
  
  不哭,下次學乖一點,別再在虎哥向秦哥耍賴的時候多嘴。旁邊的小弟同情地拍拍他的頭。
  
  「你也看到了,證人甲乙丙丁俱在,你自己怎麼說?」阿諾挺了挺瘦削的肩膀,不容他抵賴。
  
  沙發上的巨漢咕嚕一聲,兩隻腳移回地上,低下頭用力揉擦頸後。
  
  「你明知道我喝醉了,醉話怎麼當得了真?」他抬起頭辯道。
  
  「你喝醉了嗎?我可一點都看不出來。」阿諾不悅地把手盤起。「『那個女兒最近剛學會走路,皮得要死。』王老大說。
  
  「『王大哥命好,女兒老婆都這麼漂亮。』你說。
  
  「『阿虎,我看你年紀也不小了,也該找個女人定下來。有沒有對象,要不要我幫你介紹?』王老大問。
  
  「『大哥說得對,我確實該認真找個對象了。』你歎了口氣,一副不勝感慨的樣子——別告訴我這些話你一點都不記得了。」
  
  砰!實木茶几受不了這一擊,頓時垮了下來。這還不夠,惱羞成怒的施暴者一腳把殘骸踢飛到角落去。旁邊的小弟們連忙抱頭鼠竄。
  
  「媽的,阿諾,我那是一時神智不清,隨口說說,你現在拿這種屁話來堵我,你還是不是兄弟?」
  
  阿諾歎了口氣,向旁邊的人點點頭,小弟們如獲大赦,轉眼間消失得乾乾淨淨。
  
  幾十坪的寬敞大廳只剩下拜把兄弟倆,阿諾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副金邊眼鏡,慢慢擦了起來。
  
  唔……江金虎的頭皮開始發麻了。
  
  當阿諾拿出眼鏡開始擦的時候,就表示他要訓話了。
  
  「阿虎,不可否認,從國中混到現在,我們兩個比平常人還要幸運,尤其是你,天生像個『大哥磁鐵』,沒有哪個大哥看到你不投緣的,但是你覺得你的好運氣能夠用多久?」
  
  「你太瞧不起我了,咱們現在可不是只靠大哥撐腰的小鬼頭。」江金虎咕噥兩聲,用力揉著後頸。
  
  確實,他們六年前出來自立門戶,目前已經有自己的地盤,一群忠心的兄弟,除了毒品和女人的生意不碰,其他小至電玩店、麻將間,中至地下錢莊、地下賭場,大至軍火走私等等都幹得不錯。任何人都看得出來,虎霸子是道上的明日之星。
  
  縱貫線金虎兄的威名指日可待。
  
  「時代在改變,道上的生態也在改變,許多我們這一代奉為圭臬的義理,在下一代人眼中全然不是這麼回事了。我有種感覺,台灣的黑道即將步入一個紛亂的時期,到時候逞兇鬥狠之輩盡出,不會再是我們這種講輩分、講倫理的黑道了。」阿諾把金邊眼鏡戴上,眸底掠過一抹嚴肅的光芒。「你想要繼續『混』下去,可以,反正我也過不來那種領月薪的乖乖牌生活,但是混有混的方法,我們不能不開始合計合計。」
  
  更多咕嚕聲和更用力揉脖子。
  
  「阿諾,你會不會想太遠了?我們現在才二十六歲,人生剛開始,有什麼好擔心的?」
  
  「上個月,那個外省掛的堂主被人在大街上槍殺也不過才三、四十歲;台北那位角頭的兒子被人尋仇殺害不過二十四歲,台南的趙老闆雖然成功地金盆洗手,你想想他爬到這樣的地位,背後犧牲多少年輕兄弟?一將功成萬骨枯,你想當那個成功的『將』,還是路邊的一堆枯骨?」阿諾冷靜地指出。
  
  大部分時候阿諾都是笑嘻嘻的,天塌下來給高個兒頂著,罕少這麼嚴肅。
  
  江金虎抖來抖去的腿不自覺停了下來。
  
  「那你有什麼想法?」
  
  「阿虎,真正的黑道,是在白道裡混的。」阿諾慢條斯理地丟給他一個微笑。
  
  「呃?」
  
  江金虎望著至交好友的一口白牙。
  
  為什麼,他有一種快被人逼上斷頭台的感覺?
  
  ****************
  
  他結婚了。
  
  該死的他竟然結婚了!
  
  他竟然被阿諾三言兩語就給說動,然後娶了這個鬼國學教授的女兒,不知道姓藍姓竹還是姓什麼屁。
  
  在今天結婚之前,他連那女的長啥樣子都沒見過,然後他就多了一個老婆了,要命!
  
  他在心裡回想阿諾是怎麼說的——
  
  「這位梅老教授是從××大學中文系主任退休下來的,在台灣學術界裡很有名,妻子早逝,膝下只有一個獨生女。他多年來只拿死薪水,晚年靠退休金度日,手邊其實沒多少錢。
  
  「他的老朋友是同一所學校的教授,兒子一直有賭癮的問題,但做父母的卻不知道。去年梅教授糊里糊塗的替朋友做保,向咱們的錢莊借了三百萬,現在利滾利,已經滾到四百多萬。他那個朋友還不起,整家子人連夜逃走了,於是我們手下的小弟直接找上梅教授這個保人要錢,逼得他差點上吊自殺。」
  
  這年頭,四百萬對許多升斗小民來說是天文數字,憑一個老教授的退休金,砍了他熬湯都擠不出多少汁來還。
  
  不過這傢伙要上吊就讓他上吊好了,跟他江金虎有什麼關係?
  
  「阿虎,梅教授雖然沒錢,卻有一身清譽,如果咱們將來打算漂白,和他們家結親將會是一個絕佳的跳板。我已經好好勸過他了,他把女兒嫁過來,咱們兩邊的帳就一筆勾銷,我們還會倒貼他一筆養老金。」
  
  「結親?你沒說錯吧?結親?」他當時就跳起來狂吼。
  
  阿諾比他矮了一顆頭不只,照樣大無畏的上前,把他按回座位上。
  
  「阿虎,想想看,將來咱們的公司成立,出來走動和那些政商名流拓展人脈的時候,你是希望我介紹你為某某公司董事長兼前縱貫線角頭老大,還是某某董事長,兼T大中文系梅高平教授的女婿?」
  
  「當然是縱貫線角頭老大!」他想都不用想。
  
  阿諾閉了閉眼,勉強自己數到十。
  
  「阿虎,你想想這幫兄弟。」現在改為動之以情。「這些兄弟為你赴湯蹈火在所不惜,難道你這個做大哥的,不為他們的將來多想想嗎?你就真的要他們一路跟著你殺到頭破血流嗎?你怎麼不想想看,咱們合法的公司成立之後,他們的老本都有了保障,妻兒不必再日夜為他們擔心,他們的八十老母……」
  
  「停停停,別想跟我玩這招!娶那女人如果有用,你自己幹嘛不娶?」他瞠著虎目大吼。
  
  答案很簡單——
  
  「你是老大,還我是老大?」
  
  他是老大。
  
  所以,兄弟都是為他賣命的。
  
  所以,公司登記是他的名字。
  
  所以,梅老猴的女兒是他娶。
  
  ×!
  
  算了!反正就多吊個女人在身邊而已,女人他也不是沒有,相好的還好幾個。只要這個姓梅的女人夠乖,不要給他惹麻煩,他會給她房子車子傭人讓他們父女倆生活無虞,然後一個星期回去睡她一次,睡到她給他生了個胖兒子就算大功告成,他連和她談話都不必。
  
  每星期貢獻一個晚上回家睡覺,會有多麻煩?
  
  一點也不。
  
  好,他娶了。
  
  據說當天的婚禮非常盛大,許多地方角頭和政要都來參加;據說新娘長得也很美,秀外慧中雜七雜八,不過他統統沒看見.
  
  他前一天晚上在老相好秀鳳的香閨裡喝到醉成一團,隔天醒來之後,又跟她廝磨一天,提前享受新婚之夜的快感,當天還是阿諾不知找誰頂替了新郎的位子去迎娶的。
  
  等他本人親自到達新房時,已經晚上十二點,一堆閒雜人等全部散光了。
  
  新房位於台北縣新店市郊區,是一間獨門獨戶的別墅。據說他的老丈人還留在之前老家,大概是覺得這種賣女兒的事沒什麼光彩,也不想來沾惹吧。
  
  總之,他一進家門,傢俱上到處貼著大紅喜字,燈光全熄了,兩個守門的小弟在客廳沙發上打盹。
  
  他也沒驚動任何人,帶著一身未褪的酒氣,摸上二樓新房。新房一樣關得暗??韉摹?
  
  他摸上床的時候,被窩真的香軟身軀明顯受到驚嚇。
  
  「妳姓梅,是我的新娘子?」酒意讓他有些大舌頭。
  
  身下的嬌柔軀體遲疑了一下,輕輕點頭。
  
  「噢,我是江金虎,妳老公!」
  
  這樣就算介紹過了。至於他老婆叫什麼名字、長什麼模樣,他完全不感興趣。
  
  隨隨便便完了事,他起身穿好衣服走人。
  
  床上那女人壓抑的暗泣,他也完全不關心。她本來就是買來做這檔用途的嘛!還要他陪小心、軟語安慰不成?
  
  別鬧了!
  
  盡完了丈夫應盡的義務,江金虎步出他的新居,接下來有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都不曾再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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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1-19 16:15:24
  第二章
  
  平心而論,這樣的婚姻生活不是太壞。
  
  梅玉心一邊曬著珍藏的線裝書,一邊想。
  
  她有個安適的居所,有固定的津貼,有一位幫傭和一個守門小弟,父親的債務已經解決,「那男人」也不曾再出現。
  
  一切完美平和得不像真的——只要她不再去回想那個充滿屈辱的新婚之夜。
  
  而那也是兩年前的事了。
  
  從守門小廝——小方口中,她不時能聽到他帶著兄弟又做了哪些豐功偉業,所以「那男人」的失蹤絕對不是中了暗算,屍橫路邊之類的,她很合理地假定是他自己不願意回來。
  
  太好了,正合我意!梅玉冰秀致得如工筆描繪的黛眉舒朗開來。
  
  「嫂子,妳一大早就在忙了?」小方拿著一包剛買回來的香煙,跨入她的小庭園裡。
  
  院子中間架著一張小長桌,梅玉心一本一本地將線裝書鋪排在桌面上。
  
  小方小她一歲,雖然沒讀過多少書,對她這位「大哥的正室」卻極為懂禮數,所以梅玉心對他的印象也比其他小弟好。
  
  「嗯,梅雨季剛過,趁今天好不容易出了太陽,再不把書拿出來曬一曬,都要長霉了。」她盈然淺笑。「你的煙不要抽太多,一屋子的書怕煙味的。」
  
  小方眼前一片眩目的光彩,知道自己八成又臉紅了。
  
  「要戒也不是一下子就戒得掉的咩!我、我去外面抽一根煙,馬上回來。」他逃也似的溜出去。
  
  老大不知道怎麼挑的,挑到一個這樣的水某(漂亮老婆)。
  
  梅玉心嫣然一笑,哼著小曲兒,捻著一本古箏指法坐回庭院的小籐椅裡,在長空、白雲、和風與一院子的書香相伴之下,沉入寧謐的世界裡。
  
  一道陰影投注在她的指譜上。
  
  梅玉心緩緩抬起頭,四個三十來歲的男人無聲無息地潛進來。
  
  小方已經中了暗算,眼神緊張地被兩個人架住。
  
  「不好意思,那是我剛栽下去的綠花白千層,可不可以請你站到石板小徑上來?」梅玉心徐聲道。
  
  不速之客一愕,顯然想不到江金虎的老婆會如此鎮定,而且,如此驚人的美麗。一般女人看見這樣的場景,不是跪到地上開始大哭大叫「不要傷害我」嗎?
  
  蠟黃臉孔的男子啐了一聲。
  
  「哪有女人可以長這個樣子的,真邪門……」這句話自言自語的成分居多。「喂,女人,我們老闆有事找妳,跟我們走一趟。」
  
  梅玉心輕歎一聲,把指譜放下。
  
  「那就走吧。」
  
  ****************
  
  平心而論,這樣的婚姻生活不是太壞。
  
  江金虎翹著二郎腿,躺在他老相好的香榻上,愉快地想。
  
  自新婚之夜過後,他就不曾再見過他的妻子——唔,平心而論,新婚夜裡他也沒見過那女人多少。整個晚上燈關得黑黑的,他辦完事就閃人,離開的時候連天都還沒亮。
  
  重點是,他那個正室充分瞭解自己不得寵的命運,非常懂得自動自發消失的道理;於是過去這段期間,他對內無家累牽絆,對外則各方大老都知道他結婚了,再不會有一堆人捧著自己的女兒要硬塞給他結親家。他有足夠的錢,有一幫好兄弟,有一番「事業」,有好幾個漂亮女人,人生再不能更美滿了。
  
  算算看他多久沒回正室那裡了。
  
  「一個月、兩個月……四個月……」
  
  嗯?不會吧?他竟然已經結婚快兩年了?乖乖!沒錯,上個月他剛過完二十八歲生日,所以他結婚是兩年前的事。
  
  那個女人呢?他竟然記不起她的名字……模糊的印象裡,阿諾好像說過姓梅的姑娘嫁給他時才二十歲的樣子。若是無誤,今年算算也二十二了。
  
  把一個女人丟在家裡兩年不聞不問,會不會很過分?
  
  他腦中開始出現一個長相模糊的女人,天天坐在閨房裡以淚洗面,望著窗外寂寥飄過的風絮……
  
  嘖,男人在外面衝鋒陷陣,女人本來就應該在家裡守著,而且他又不是沒匯錢養家!些微的罪惡感馬上自江金虎心頭抹去。
  
  不過話說回來,他為什麼會在今天突然想起老婆呢?
  
  「阿虎……」柔如綿的玉荑悄悄滑過他堅硬的腹肌,一道溫軟的嬌軀從身後貼上來。
  
  「現在幾點了?」他伸了個懶腰。
  
  「下午兩點,還早。今天要不要留在我這裡吃晚飯?」
  
  這意思就是問他要不要留下來過另一夜了。
  
  金翠是「紅粉皇宮」最年輕、亦是姿色最佳的一位媽媽桑,和他同齡,跟著他的時間也最久。
  
  「不了,阿諾今天說不定會回高雄,我還是去各個場子巡一巡,省得他又說我閒著不幹事。」
  
  「阿諾要回來?」金翠的眼波一閃。
  
  那間什麼鬼公司已經登記好了,人員、辦公室、有的沒的也都找全了,名義上他是董事長,但他才懶得鳥那些勞什子。做生意這檔事阿諾比較在行,他很清楚自己不是那塊料。
  
  嘿,這樣也好,讓阿諾這個總經理去台北忙新公司的事.就不能一天到晚掛在他耳邊嘮裡嘮叨了。最近半年,他可真是享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生活。
  
  「這當口應該已經到高雄了。」
  
  「那晚上我陪你一起去應酬。」金翠軟軟地施加壓力。
  
  「妳今天晚上不是還要上班嗎?」江金虎翻身下床,開始穿衣。
  
  你要是早點把我的「心願」達成,老娘還上什麼班?早就退出江湖了。金翠銀牙暗咬。
  
  那個死秦文諾,真是欠揍!
  
  「阿虎……」
  
  水磨工夫來不及施展,轟!轟!轟!香閨的門猛然響起雷捶。
  
  「老大,不好了!出事了!」
  
  「什麼事?」江金虎立刻套上亮綠色的夏威夷襯衫,大踏步過去拉開房門。
  
  「老大,剛才小方被春和堂的人載到門口丟下來,被打得滿身是傷,他們還派人上台北去,把大嫂給帶走了。」
  
  「什麼?」
  
  「鍾老大要小方回來傳話,雖然上次您找了南部大老出來協調,可是高雄地盤的分法他還是不滿意,老大最好今晚親自去他堂口商量清楚,而且不可以帶槍和太多兄弟,否則……否則……」
  
  否則後面當然不會接好話,不外乎是把他老婆姦淫擄掠、賣到泰國去之類的。
  
  ××的!
  
  雖然那個老婆他自己也不太中意,但可不表示他明媒正娶的女人大家可以動,否則叫他金虎王的面子往哪裡擱?
  
  「×!你叫阿大阿二他們回來,我們現在立刻趕過去!」
  
  ****************
  
  好,經過一個下午的惡補,外加過去兩年小方的「熏陶」,梅玉心對台灣幫派活動有了更清楚的認知。
  
  目前黑道大概可分為三種來路——本省掛、外省掛,和縱貫線。
  
  其中,縱貫線組成較複雜,雖然以本省籍人士居多,但外省籍亦不少,他們的特色就是火力強大,手段狠,性格剽悍,近年來漸漸在道上嶄露頭角,引起外省及本省籍幫派的忌憚。
  
  而不幸的,她的夫君,就是「縱貫線」的新興老大一枚。
  
  至於這次的災劫,便是因為本省掛的「春和堂」和她丈夫踩到了彼此的線。
  
  四十來歲的鍾老大認為她丈夫應該懂得道上倫理,讓出一點油水來;江金虎則認為,分地盤的事力者居之,沒有情面可講。
  
  姓江的自個兒在外面胡搞什麼,她可以不管,也沒興趣管,但是他竟然敢把問題惹回家,真是欠教訓!
  
  「車五進一,將軍。」纖纖玉手將棋子往前推挪。
  
  她的對手一愣,捧著腦袋開始苦思。
  
  「鍾先生,人來了。」
  
  客人不待小弟通報完,自己大剌剌走進來。
  
  無論江金虎期望自己來了之後會看到什麼陣仗,無論如何都應該不會是眼前這樣——鍾老大坐在一張棋桌前,跟一個背對他的女人在下象棋。
  
  這般托大?江金虎冷笑一聲。
  
  「鍾大哥,聽說您找我?」
  
  鍾老大盯著棋盤,發愣了好一會兒,直到手下偷偷頂了下肘拐子,才猛然醒過來。
  
  「啊?江金虎,你怎麼來得這麼快?」言下之意頗為遺憾。
  
  快把你女人叫下去,讓男人好好談正事吧!江金虎心中冷哼。
  
  希望他老婆待會兒被帶出來的時候,不會哭哭啼啼的,不然會讓他很丟臉的說。
  
  「炮、車……」鍾老大依依不捨地起身。
  
  如果前一步走炮四進一,說不定這盤不會輸得這麼快……
  
  「鍾大哥,前鎮那塊地到底想公了私了,您說句話;我牽手和這件事一點兒關係也沒有,您不明不白地把她從台北帶到高雄來,不懂事的人聽說了,還以為鍾大哥專幹這種手段呢!」江金虎大剌剌地走向客廳坐下,寬大的肩膀幾乎填滿兩人座沙發。
  
  鍾老大冷哼一聲,終於把全副注意力放回他身上。
  
  江金虎真的只帶了兩名手下,輕便的衣著也看不出藏有槍械;而自己這方,從姓江的踏入地盤開始,四周無聲無息站滿了兄弟。
  
  強敵環伺之下,他恍然不聞,恰然自得地端起茶開始喝。雖然彼此站在對立方,鍾老大也不得不暗讚一聲:這小子好氣魄。
  
  「算了,願賭服輸,你們走吧!」他擺擺手。
  
  啊?
  
  這下子輪到江金虎錯愕了。
  
  「鍾大哥,明人不做暗事,您想怎麼做,一句話說清楚吧!」
  
  「奇怪,我說得還不夠清楚嗎?今天算你好運,前鎮的地盤就這樣算了,你們走吧!」目光還戀戀不捨地糾纏棋盤一眼。
  
  難道姓鍾的打算在半路上偷襲?不對,既然自己人都在他的地盤上了,直接動手不是更方便?江金虎納罕不解。
  
  像這種需要動腦筋的時候,阿諾偏偏不在……算了,既然對方要他們走,那就走囉!他站起身,魁梧的身量足足高出四周的小弟大半顆頭。
  
  「我老婆總可以還給我了吧?」
  
  棋桌前的女子一聽,將殘局收拾好,緩緩轉過身。
  
  一開始江金虎只是用眼角餘光看她,但是才瞄到一眼已經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靠!這女人也太邪門了,哪有女人可以長這麼漂亮的?
  
  她只是一套素白布裙,長髮隨意用一個發圖紮在耳後,臉上更是脂粉不施。
  
  她的肌理白膩,帶著一層晶瑩的透明感。五官完全符合黃金比例,腰肢纖細得不盈一握。當她經過長窗前,整個人籠罩在夕陽餘暉裡,飄飄然猶似欲騰雲駕霧而去。
  
  姓鍾的和他相好的格調也差太遠了,他竟然染指得下去!
  
  江金虎抖掉背心的疙瘩,再問一次.「鍾大哥,我老婆呢?麻煩請她出來吧!」
  
  那女人直勾勾地看著他,眼神雖然平靜,卻有種隱隱的恐怖感。
  
  鍾老大露出滑稽的表情。
  
  「姓江的,你該不會連自己的老婆都認不出來吧?哈哈哈哈哈哈——」
  
  「什、什麼?」縱貫線金虎王終於也有說不出話來的時候!
  
  這女人是他老婆?江金虎啞然失聲。
  
  但是,他的老婆明明不是長這樣的……
  
  不是嗎?
  
  他只記得黑暗中一個小小弱弱的身軀,緊窒的女性,因為疼痛而泛出的細細低吟,其他的……就完全沒印象了。
  
  「靠!」他低咒一聲。這女人真是他老婆呢!
  
  阿諾是上哪兒去挑來的?這種美到讓人渾身不對勁的女人,只會讓男人不舉好不好?
  
  梅玉心平靜地滑向客廳中央。
  
  「咳,那個……」他連她叫什麼名字都忘了,只好含糊地丟一句:「走吧,回家了。」
  
  「梅小姐,妳棋雖然不得好,抓男人的功夫可沒有『紅粉皇宮』那個媽媽桑厲害!」鍾老大開心得不得了。
  
  梅玉心回他一個淺笑。「鍾先生,今天叨擾了一天,我們先走一步。」
  
  乖乖!她連說話都像在唱歌一樣!江金虎再抖了一下。這娘們太邪了、太邪了!
  
  「不要囉唆了,車子在外面等著!」
  
  ****************
  
  回程的路上,夫妻倆坐在後座,江金虎忍不住衝著身旁的女人瞧。
  
  「喂!」他試探性地喚。
  
  梅玉心的眸光落在窗外,沒有搭理的意思。
  
  一坐下就翹著腳抖來抖去,不及格!
  
  「靠,我在跟妳說話,妳沒聽到?」
  
  一出口就說髒話,不及格!
  
  「之前鍾老大跟妳說了什麼?」
  
  夏威夷大花襯衫和粗金鏈子,說有多俗氣就有多俗氣,不及格!
  
  「再怎麼樣妳也是我明媒正娶的老婆,如果他對妳有什麼不客氣的地方,妳可以直接跟我說,我明天找人去挑了他們市中心的場子。」
  
  只知道耍刀耍槍動拳頭,莽夫一個,不及格!
  
  「妳一聲不吭,不然是怎樣?」他猛然去拉她的手。
  
  梅玉心飛快把手抽回來,驚疑不定地回瞪他。
  
  江金虎突然樂了。
  
  哈!原來這女人怕他碰她!
  
  有弱點就好。江金虎盤著粗厚的手臂,輕鬆自在地靠回椅背上迎視她,極為蓄意地將她從頭打量到腳。
  
  梅玉心細緻的眉對他皺了皺,偏眸再回望車窗外。
  
  她受不了他碰她。
  
  任何男人都可以,只有他不行。方纔那兩秒鐘的碰觸,霎時將新婚夜的屈辱記憶捲回腦海。
  
  從答應幫父親償債而出嫁的那一刻開始,她就知道自己的身體遲早要任「敵人」宰割,但不管做了多少事前的心理準備,當它真正發生時,她卻只覺得驚慌、疼痛、羞辱、難堪。
  
  那就像黑暗中的野獸交配。她的雙腿被分開,一把男性的刀將她切割成兩半……
  
  那種痛,不僅痛在肉體上,也印進心坎裡,更留下了「後遺症」。
  
  她並不是沒有想過和自己的「丈夫」和睦相處,然而他粗魯的寅夜侵襲,與接下來長達兩年的不聞不問,徹底毀滅了他們和平共處的可能性。
  
  要對付這樣一個不長腦袋的莽夫,她有太多太多的方法,她只是沒想到——他的一個小小的碰觸,會喚回這麼多讓人難堪的記憶,甚至讓她完美的平靜表象綻開裂縫。
  
  梅玉心從車窗倒影中,看見他張狂的黑眸。
  
  她深呼吸一下,定了定神。
  
  跟這種逞悍勇慣了的男人打交道絕不能露出一絲絲退縮,否則憑他的鬥爭本能,一定會蠶食掉每一吋空間。
  
  小不忍則亂大謀,這個男人害得她這樣慘,害她父親之前差點被逼債到走上絕路,她可不打算讓他好過。
  
  兩年來,她按兵不動,把江金虎匯給她的生活費存了下來;他唯一的好處就是愛耍面子,對家用挺捨得,那筆錢現在已經匯進父親的帳戶當養老金,老人家也接受歐洲一所大學的東方文學研究所聘用,擔任客座教授去了。
  
  她的家累都不在身邊,便毫無顧忌。
  
  忍了兩年,夠了。
  
  「鍾老大說,你搶了他最賺錢的兩處地盤,這是真的嗎?」
  
  清曼溫柔的嗓音,如不細聽,真要錯過了。
  
  「男人的事,妳女人家不要管!」江金虎擺擺手。
  
  她垂低了螓首,背影顯得無盡荏弱。
  
  「我什麼都不懂,當然也沒有資格用到『管』這個字,只是……」抬起頭時,眸底已滲出濕意。「我不曉得將來像這樣的事情又會發生幾次。我不怕別人帶走我,反正橫豎也是一條命而已,我只怕……他們利用我來對付你,那我欠你的,又多了一樁了。」
  
  江金虎摸摸下巴,這倒是真的。
  
  她是死是活不打緊,但他虎霸子的老婆被人動了,一個不好還被拍裸照什麼的,流傳出去,他怎麼在小弟面前做人?
  
  「好吧,我明天找人去做了姓鍾的!」雖然阿諾一定會反對,但是他先斬後奏,阿諾也拿他沒辦法。
  
  「那倒不必。其實我今天和鍾先生相處了一個下午,感覺他不是個不講道理的人。」她淺淺低訴。
  
  「妳才見過他多久,就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他才不信!
  
  她的長睫如蝶翼般輕顫。
  
  「我一開始被他們抓過去的時候,也怕得狠,四周每個人都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還有人故意跑到我面前……大吼大叫……那一身的刺青……」柔音哽咽了,一滴玉淚落在緊握著裙襬的柔荑上,淡淡暈開。
  
  她若放聲尖叫大哭大鬧,他心裡可能還好過一點;但這樣全身細顫、隱忍著啜泣的神情……江金虎搔搔後頸,一隻手笨拙地拍拍她肩膀。
  
  「好啦,我以為沒有多少人知道我把妳安置在哪裡,所以家裡只派了兩個小弟輪班。這次我會多派幾個人上台北去,以後這種事不會再發生了。姓鍾的那裡,我會給他好看的!」
  
  「不。」梅玉心拭去淚水,堅忍地拾起頭來。「你千萬別為了我再結怨。其實鍾先生還算善待我的……原來他是一個棋癡呢!他知道我也會下棋之後,纏著我陪他下了一個下午的棋。後來他覺得光下棋沒有綵頭不夠刺激,所以我們就……就下了點小賭注。」
  
  說到這裡,嬌顏赧紅了一些,似乎對自己竟然和人賭了起來很不好意思。
  
  「你們賭什麼?」江金虎聽出興趣來。
  
  「第一盤,就賭他不能讓手下的人傷害我,我贏了。接下來的幾盤,我們兩個人互有勝負,但是統計下來的結果,我多贏了兩盤,把那塊地盤也贏回來了。而鍾老大挺講信用的,你來了之後,他也沒為難我們,還答應遵守賭約,連我聽了都很意外。」她開心的神情,猶如少女般純淨。
  
  愛下棋的人不表示技術就好。她可是家學淵源,直接傳承自棋琴書畫無所不精的父親,那個姓鍾的怎麼會是對手?中途還是因為她不想鋒芒太露,才故意放水一、兩局。
  
  江金虎望著她燦若春花的容顏,不禁有些看呆了。
  
  他愣愣的眼神讓梅玉心心頭一凜。
  
  雖然她故意引起他的興趣,但她可不想引起「那方面」的興趣……
  
  「不過鍾先生也跟我說了,就算他不找我們麻煩,也難保別人不會找。所以……你答應我一個小小的要求好不好?」她低下頭,語音轉為輕郁。
  
  「妳說。」
  
  「以後你要是又有什麼麻煩事,對方可能會找上家裡來的,起碼事先告訴我,讓我心裡有點防備。」她輕道。
  
  「吼!我有阿諾盯著還不夠,現在又多了一個管家婆!」江金虎撇撇嘴,從長褲口袋裡掏出一個皺巴巴的檳榔盒。
  
  慢著,他不會是那種嚼檳榔型的大哥吧?畢竟他的造型真的很本土,而本土路線的大哥都頗好此道……
  
  啊,他真的掏出檳榔,扔進嘴裡了——梅玉心忍著噁心,轉開頭去!
  
  她無法接受一個血盆大口和滿嘴爛牙的丈夫。她會吐的!她一定會……
  
  「呸!這個檳榔是跟誰買的?怎麼會是這種鬼味道!這種東西連豬都不吃!」
  
  ……結果是他先吐了。
  
  梅玉心愕然看著他。
  
  江金虎一回眼,看見她直勾勾的眼神,黑臉一熱。
  
  「看什麼看?妳沒看過男人吃檳榔?不是我怕辣,是這盒檳榔壞掉了,妳聽到沒有!」
  
  他怕辣?!
  
  這個愛大呼小叫耍狠的男人,竟然怕辣?!
  
  一陣滾動的氣泡在她胸口竄伏,梅玉心努力隱忍,微微顫抖的身體卻出賣了她。
  
  江金虎惱羞成怒。
  
  「××的,妳笑什麼笑?」
  
  她眨了眨眼,一顆眼淚立刻掉下來。
  
  噢,原來她不是在笑,她是在哭!可能剛才嚇到她了。江金虎咕噥兩聲。
  
  「老大,」坐在前座的小弟回頭。「那個,你今天晚上,要去哪裡?」
  
  正常的情況是回金翠小姐那裡,不過老大的妻子也在車上,這就讓底下的人不知道該怎麼解決了。
  
  江金虎嘿的一聲,刻意咧出一嘴笑。
  
  「我的相好金翠今晚要找我,妳先回我市中心的住處,明天我讓兄弟們送妳回台北!」
  
  沒有哪個女人忍受得了丈夫大方上情婦家過夜的,但是她不能發飆,因為她不過是個不受寵的正室,在這個家裡,他是老大,他說了算!
  
  好爽!江金虎的男性尊嚴得到伸展。
  
  「不用了,我今天晚上坐夜車回台北就行了。」她溫良恭儉讓地輕語。「你當心一點,別太累了。要不要我先燉好雞湯,讓你帶去和金翠姊當消夜?」
  
  她要煮消夜給他和他的相好進補?
  
  「妳還真是賢淑啊!」他話中帶刺。
  
  「這是我應該做的。家和萬事興嘛。」她淺笑道。「還有,家裡的事你完全不需要擔心,錢我夠用的。聽說你在高雄期間,都是金翠姊在照顧你,以後你家用就分一半給她好了……」
  
  「靠!」款款柔情都在他一聲捶門中戛然而止。「我沒見過哪個女人像妳一樣,急著把自己的丈夫往外面推!妳擺明了只要我匯錢過去,不要我回來就是了?」
  
  唔,被發現了。
  
  她委屈地輕道:「我只是想,你的事業都在高雄……」
  
  「誰說我台北沒事業?我台北的事業還越做越大!」江金虎難得的良心發現了,也不能什麼事都放給阿諾一個人負責。「好吧,我這次就回台北住一陣子,順便巡巡那一帶的產業好了。」
  
  「你不必為了我……」
  
  「誰說我是為了妳?我是為了阿諾!我拜把子可比妳重要多了,妳少往自己臉上貼金!」
  
  「那……好吧。」她垂下長睫,隱住一抹淡淡的笑意。
  
  別說我沒給過你機會,是你自己要回來的呀……
  
  車窗倒影裡,身後的男人和她視線相迎,對她齜牙咧嘴一下。
  
  梅玉心好氣又好笑。不過,她也注意到了一件事——
  
  她的丈夫,有一嘴白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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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1-19 16:16:07
  第三章
  
  等江金虎覺得情況「怪怪」的,已經是兩個星期以後的事了。
  
  當然也不是說怪到哪裡去啦,有時候看起來又挺正常的。像現在,早上起床,他從自己的房間走出來……
  
  「對了,就是這點怪。我怎麼會有『自己的房間』呢?」一個彪形大漢杵在餐桌前自言自語。
  
  這裡是他的家,有他的老婆,不管那女人想不想,照理說晚上他應該躺在她身邊睡覺的。
  
  「客房我幫你準備好了。」那個時候一進家門,她是這麼說的,「你好不容易回家,原本我應該盡一個妻子的本分,和你同房的……可是,我的身子最近不太方便。」
  
  「沒關係,那總會結束。」他還以為她說的是女人都有的「大姨媽」。
  
  關了燈,女人長得都一樣,在台北的期間他不打算太委屈自己,有老婆可以用便將就著用。
  
  「不,我得的是『子宮內膜異位症』。」
  
  「……那是什麼鬼東西?」
  
  「那是一種有傳染性的婦科疾病,在未治療好的期間,不能夠……做那件事的,不然會傳染給你。」羞人答答的嬌妻垂下頭。
  
  「妳竟然給我染了病回來?我問妳,妳跟誰亂搞去了?」江金虎大喝。
  
  「你別想歪了,有些女人的子宮裡會長一些小囊腫,這種囊腫是巧克力色的,本身具有傳染性,所以又叫巧克力囊腫;會得它是因為體質的緣故,不是我在外頭跟人家……跟人家有什麼不乾不淨的。」她艱困地解說著。
  
  「是嗎?」江金虎聽得一愣一愣。
  
  「對啊,就是因為它會傳染到不同的地方去,所以才叫『異位』嘛。不過你放心,只要經過適當的治療,大概半年之後就會痊癒了。」
  
  「半年?」半年後他人都不知道躺到哪個溫柔鄉去了。
  
  可是,看她那清靜無偽的秋眸、含羞帶怯的神態,實在讓人覺得好像懷疑她一下,都是天大的罪過!所以,他就很順利地入主客房了。
  
  好吧,既然她是生病,又不是故意的,情有可原,客房就客房唄!不過他相好的都在南部,台北女人雖然漂亮,感覺總不太合他口味,算算他已經兩個禮拜沒紓解了,難怪這幾天情緒越來越暴躁。
  
  江金虎火氣一噴,揚聲喊:「喂!整個房子裡一個人都沒有?人全死哪兒去了?」
  
  「老大,有什麼事?」已經養好傷的小方奮勇地衝進餐廳來覆命。
  
  「我問你,那女人呢?都八點多了怎麼還沒出房門?」
  
  「報告老大,大嫂早上六點五十四分就起床了,七點整離開房間進入浴室盥洗,七點十五出門做三十分鐘的晨走,最晚七點五十分以前會踏進前院,再花三分鐘走到後院修剪她最喜歡的……」
  
  「好好好,夠了夠了。」他閉起眼揉了揉眉心。「不過你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
  
  「什麼事?」小方的眼神充滿服務的熱誠。
  
  「你讓我想起來,當初那麼多兄弟裡面,我為什麼會把你遠派到台北來看顧我老婆。」
  
  「是!我知道老大器重我,才會給我一個大好的機會發揮長才,我一定會好好保護大嫂,絕對不辜負老大對我如此深厚的期盼!」
  
  「……好吧,這樣想你可能會開心一點。」
  
  江金虎把手下遣下去,再回廚房煎個炒蛋——
  
  對了,這就是另一件詭異的事情!
  
  為什麼現在竟然是他在做早餐?
  
  他可是個堂堂正正的大男人,是一家之主耶!連阿諾都沒吃過幾次他親自傲的早餐,為什麼最近他卻天天為那個失寵的原配入庖廚?
  
  情況好像是這樣的:他們回到台北的隔天,他那個美到不行、溫柔到不行、羞怯靦腆到不行的老婆,敲敲他的房門報告,女傭要回台東老家去了,所以他們得另外找新傭人。
  
  這種小事當然不歸堂堂的一家之主管,所以他就隨她去發落。
  
  他的老婆動作也忒快,當天晚上就僱用了一名新女傭。
  
  接下來三天,他突然覺得以往打打殺殺的日子真是無比的「祥和寧靜」!
  
  原來梅玉心不知從哪裡找來了一個重聽的老婦,每個人想交代她什麼事都得用吼的,不只如此,她洗碗洗鍋像打仗一樣,煮飯炒菜像防空演習一樣,所有動作無不伴隨巨大的噪音,才幾天下來,他就覺得自己已經開始耳鳴了。
  
  「妳是上哪裡找來這個什麼陳嫂的?」第二天他終於忍不住大吼。
  
  「榮民之家介紹的。」梅玉心的明眸閃爍著淚光。「陳嫂的丈夫是老榮民,兩人膝下無子,家裡只靠一份微薄的退休金,日子實在過不下去,她非常需要這份收入!而陳先生本身有嚴重的關節炎無法出來工作,只好讓重聽的陳嫂負擔起家計。另外,他們兩個人還有糖尿病、腎臟炎跟心臟……」
  
  「好好好!」江金虎用力揉眉心,妻子悲天憫人的目光實在叫人罵不出來。「我不管他們家裡多苦多難熬,總之妳再給我換個動作細膩一點的人來。」
  
  他老婆動作果然快,隔天又換了一個新傭人——一個雙膝以下截肢的中年男人。
  
  江金虎望著那個推著輪椅在家裡上上下下擦桌椅的男人,簡直已經不是「目瞪口呆」可以形容。
  
  「他是傷殘老兵的收容所介紹來的,他們家真有四個小孩,妻子輕微智障無法工作,小孩子漸漸大了,需要錢唸書和買衣服,而且他們的大兒子還有小兒麻庳,二兒子剛染上德國麻疹……」
  
  「停!」他閉上眼,越來越熟悉揉眉心這個動作。「再,給,我,換,一,個!」
  
  接下來,出現的人不是斷手斷腳缺耳朵沒鼻子看不見,就是神智不清智能不足只差沒被宣告禁治產!
  
  他那個妻子,不只外表如天仙一般美麗,顯然心也如同天仙一般聖潔!
  
  如果不請人,讓梅玉心自己上陣呢?
  
  「我……」姑娘她睫毛微濕,眼眸朦朧,垂下頭淒切地輕訴,「我從小學習琴棋書畫,女紅書法,吹笛彈琴,吟詩作對,遍覽百籍。四書五經全讀熟了,諸子百家的著述也鑽研不少,我還會……」
  
  「我只是要妳下廚煮頓飯,妳不要背履歷表給我聽!」江金虎突然覺得,應付這個美麗老婆,不比帶一幫兄弟討生活來得輕鬆。
  
  「我、我獨獨不會敞家務。」梅玉心花顏羞慚。
  
  「……」江金虎輸了。
  
  好吧,是他的錯。看她一副大家閨秀的樣子,只怕那個酸腐老爸真拿四書五經當飯餵她,那雙青蔥般的手拿過掃把鍋鏟才有鬼!
  
  最後他受夠了,反正他只在台北待一陣子就走,將就點,能叫外食的時候叫外食,吃膩了外食就叫身旁會煮飯的兄弟下個廚,先度過這陣子再說。
  
  「不過,為什麼現在是我站在廚房裡?」他穿著圍裙拿著湯瓢繼續回想。
  
  好像是某一天早上他吃膩了外食,也厭煩了手下千篇一律的煎蛋炒蛋或蝦仁蛋炒飯,心血來潮自己下廚做了點清粥小菜。
  
  別看他一副粗粗魯魯的樣子,當初和阿諾兩個人出來走江湖時,有一陣子他們被派到外地跑腿,住在窄窄小小的公寓裡,都是他在張羅吃的喝的,動腦筋的事讓阿諾負責。
  
  沒想到如此簡單的一頓餐食,竟然引來梅玉心的無比欽仰。
  
  向來食量小如蟻的她,那天不但多喝了一碗稀飯,還把每一樣小菜吃光光。
  
  接著呢,左一句「原來你會煮飯」,右一句「你好厲害」,前一句「這些我都不會呢」,後一句「能嫁給你我真是幸福」,再加上滿眼的欽慕、滿口的佩服與滿心的感謝,他只覺得四周好像飛滿了粉紅色小心心,最後——煮早餐就莫名其妙地成了他的責任。
  
  「靠!」湯勺一扔,江金虎不爽地扯掉圍裙。
  
  他幹嘛好日子不過,跑來台北替他只睡過一次的老婆端湯送茶水?
  
  真是犯賤!
  
  「怎麼啦?一大早心情就不好。」倩妙的纖影踩入用餐區。
  
  江金虎神威赫赫地旋身,口氣極差。
  
  「今天老子只煎個蛋,愛吃不吃隨妳!」
  
  「正好。我也覺得你天天下廚實在太辛苦,剛才特地走遠點,買了你最愛吃的飯團夾蛋、韭菜餡的生煎包和黑豆漿。」捉弄這莽夫煮一個星期早餐,也差不多到極限了。
  
  梅玉心甜甜一笑,從身後拿出一袋飄出香氣的熱食。
  
  江金虎一愣。
  
  「妳怎麼知道我愛吃飯團夾蛋、韭菜餡的生煎包和黑豆漿?」
  
  「我特地找小方他們間的,問了好幾個人,才確定這幾樣是你最愛吃的。本來巷口的豆漿店今天不賣黑豆漿,我一直拜託他們替我磨一豌,好不容易才說動了,所以才這麼晚回來。」
  
  「是、是嗎?」他吶吶道。
  
  當然以前不是沒有女人討好他,但是她們從不費心去猜想他喜歡吃什麼,手下更是等到他大聲小聲喊餓了,才忙不迭跑腿去。
  
  江金虎將紙袋接過來,看看妻子的笑顏,再看看早餐,重複兩三回,心頭有一種很奇怪的溫暖流過……
  
  「坐啊。」她選了下首的座位,雙手支在下顎。「好了,今天要跟我說哪一段故事?」
  
  「昨天講到哪裡?」他拉開一張椅子坐下,咬一大口飯團。嗯,好吃!「昨天講到我和阿諾來高雄投靠『關帝廟』的周老大,有一年暑假,我們被周老大派到左營一個小場子去收保護費。」
  
  對了,他想起來了,這才是所有怪事裡最奇特的一樁——
  
  他竟然開始講「江金虎奮鬥史」給她聽!
  
  每天他都會從前一天早餐中斷的地方開始講,漸漸的,他的兄弟、地盤、肉搏血戰都成了讓梅玉心聽得津津有味的題材。
  
  大部分人都喜歡別人聽自己講話,既然她沒聽厭的樣子,他也就不知不覺一直講下來。
  
  而且老實說,看她一副乖乖牌的樣子,他常故意講些血腥凶狠的畫面嚇得她花容失色,滿能滿足男性氣概的。
  
  「……就是在那一次和警察交手的過程中,我和阿諾認識了縱貫線仁義堂的一位大老。」
  
  「可是你們本來是跟著周老大的,後來跳到仁義堂的麾下,難道不會觸犯道上的幫規或條例嗎?」
  
  「我們並不算跳到仁義堂的麾下,仁義堂的大老張光勇只是賞識我,給我一些幫助而已,我和阿諾算是出來自立門戶。」
  
  「為什麼?周老大不是一直很器重你?」
  
  這回,江金虎沒再像之前一樣,對她的問題擺擺手,神氣兮兮地丟一句「這其中的道理妳們女人家不懂啦」,然後威風八面地說下去。
  
  他只是淡淡的瞟她一眼。「人各有志嘛!」
  
  在極短的一刻,梅玉心從那雙眸底窺見了些什麼——某些很深沉的,很隱匿的情緒。
  
  她不知道像江金虎這樣莽夫型的男人,也有如此複雜的意緒,心,動了一下。
  
  梅玉心隨即一凜。這種男人不值得同情的。
  
  「後來你們又是如何與縱貫線的其他大哥搭上線的?」她配合地轉開話題,接下來又花更多時間,把她丈夫的地盤和勢力做了徹底的瞭解!
  
  ****************
  
  這天,幾乎是一早踏出自己的房門,梅玉心便感覺家中氣氛不太尋常。
  
  以前只有她一個人住時,江金虎雖然派了兩個部下來保護,她通常都打發他們去做自己的事,只有小方比較規矩,每天在玄關或院子裡守候,盡量讓自己不打擾她的正常生活。
  
  江金虎來的這三個星期,一下子虎背熊腰的大漢多了起來,在家裡走兩步略就要碰上一個。
  
  可今天,室內突然又安靜起來。
  
  所有黑衫黑褲的小弟都不知去向,唯有小方繼續守在門口,一副提心吊膽的神情不時往門裡探看。
  
  「今天弟兄們都休假?」她款款走向玄關拿報紙,不經意的問一句。
  
  「呃……咳!」小方抓耳撓腮,吞吞吐吐地回答,「也不是啦,只是說……那個……唉……所以就……想說不要吵到大哥。」
  
  這種含糊的回答可不像平日的小方。
  
  她微微一笑,也不勉強。「好,那我去做自個兒的事了。」
  
  小方看她的眼光感激得彷彿在看天使。
  
  有這種大嫂真好,又美,又溫柔,又識大體,又體恤下屬!他以後也要娶一個這種老婆……
  
  下午三點多,梅玉心收好了毛筆與畫紙,再度深思起來。
  
  江金虎到目前為止都還沒出現!莫非出了什麼事了?
  
  她下到客廳,小方仍然盡責地守在門口。
  
  「小方,我問你話,你老實告訴我,我不會生氣的。」她溫柔輕詢。「你大哥是不是昨晚出門還沒回來,你怕我生氣,不敢說?」
  
  小方用力搖頭,再怯怯地瞄向二樓。
  
  「那個……老大真的在房裡……」
  
  「那他怎麼連午飯都沒下來吃呢?」
  
  「我想,他、他大概不餓吧。」
  
  「人是鐵飯是鋼,不吃可不行。我上去看看。」她比較擔心他在籌畫什麼事而她不知道。
  
  「不行!」小方火速扯住她的皓腕,然後意識到自己大不敬的行為,像碰到火紅鐵棒一樣地鬆開。「大嫂,您可千萬、千萬、千萬不要在今天去打擾大哥!
  
  「今天是什麼樣特別的日子不成?」她親切地笑著。
  
  小方躊躇了一下。「今天……今天是大哥脫離周老大的六週年紀念日。說是說六週年啦,其實還差七個小時又十二分鐘才滿六週年。」
  
  「六週年紀念日又有什麼不對?」
  
  「就是,那個……當年鳳姊……反正大嫂,妳別問了。」小方急得抓耳撓腮。「往年只有諾哥在的時候,大家才敢留在老大附近。今年諾哥去日本談生意了,兄弟們一個個跑的跑、逃的逃,就怕掃到颱風尾!總之今天就讓老大自己一個人過吧,妳千萬別上樓去。」
  
  鳳姊?所以她丈夫的異常與另一個女人有關。
  
  匡啷!一聲砸碎物事的巨響從樓上傳來。
  
  造反了!他要為別的女人傷心喪志不關她的事,但這間房子可是她的地盤!
  
  梅玉心回小方一個勇敢堅強兼含著淚光的微笑。「唉,不知道什麼東西碰碎了,讓你大哥割傷了可不好……我上樓看看。」
  
  「大嫂……」
  
  不待小方阻止,她踩著翩翩蓮步移向二樓。
  
  一片黑!
  
  這是打開客房門的第一印象。
  
  她睡覺時怕光,所以家裡用的全是遮陽型厚簾,一放下來,室內彷彿進入黑夜一般。
  
  接著就是一陣撲鼻的酒味。
  
  有新鮮酒精的味道,也有從人身上發出來的酒氣,可見方纔的匡啷聲應該是有人把酒瓶給扔出去。
  
  暗室、酒氣、壓抑的氛圍。
  
  一個沉潛在腦海底層的不愉快記憶湧上心頭。她彷彿回到新婚夜,心口上被人重重壓著。
  
  強烈的無助感已經成為這項記憶的制約反應,她握了一掌的冷汗,飛快退回走廊上!
  
  冷不防一隻長臂從房裡探出來,她甚至來不及反應,已經被揪入黑暗裡。
  
  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
  
  強烈的心跳如打雷一般,一雙泛著血絲與野獸般光芒的利眼將她釘在原地!
  
  她覺得自己彷彿下一分鐘就會暈倒。
  
  酒氣、男性體味、粗喘、呻吟、劇痛、屈辱……有一瞬間她完全紊亂了時間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處在當下,或回到了過去。
  
  梅玉心,冷靜下來,不能給他機會發現妳的弱點!
  
  她鼓起所有的力氣,想用力推開身前的銅牆鐵壁,飛奔回到光亮安全的世界裡。
  
  猛地——
  
  鐵臂的主人將她舉到一臂之遙,狠狠地盯視她。
  
  這是梅玉心第一次看見她的丈夫露出這種神情,直到多年後,她仍然清晰記憶著。
  
  他雖然看著她,卻彷彿透過她在注視另一個人——
  
  因酒意而微微渙散的瞳眸,閃過憤怒、怨恨、歉疚、痛苦、罪惡、悲哀等種種情緒,強硬的臉龐充滿哀傷。
  
  梅玉心陡地想起,她曾經見過相同的眼神。數日前,在他們談天說地的某個早晨。
  
  當時神智清醒的他藏得太快,讓她只窺見一斑。而現在,酒精徹底瓦解了他的防衛力,於是它赤裸而激烈地呈現於表象。
  
  這是屬於江金虎私人、脆弱的一面,恐怕也是他平日死都不肯流露的一面。
  
  深不可見底的眸激烈地搜尋著她每條輪廓線,然後,神智稍稍回到那雙黑眼中,最後留下來的只剩下一種情緒——失望。
  
  他認出來她是誰了。
  
  她不是他以為的那個人。
  
  緊錮在她雙肩的箝制緩緩鬆開,男人低咆一聲。
  
  眼前再度一黑,倫教鐵橋垮下來!梅玉心發現,她丈夫竟然醉昏在她身上!
  
  規律的鼾聲漸漸響起.
  
  她茫然望著天花板。
  
  是什麼樣的過往,會在這毫無心機的大男人體內,鐫下如此痛苦深刻的傷痕?
  
  她不知道自己在地上躺了多久,直到腳開始麻了,全身血流不順,她終於吃力地推開醉漢,又在他身邊坐了好一會兒。
  
  迷茫地回到走廊上,陽光乍現,她彷彿回到另外一個世界。
  
  一回眸,地上的男人仍然躺在黑暗裡,可能躺了很久很久了……
  
  不,她不要這樣。這不是她預期中的事。
  
  她只想要維持以往那種疏離的關係,她不想對他產生任何敵視以外的意緒,尤其是同情或憐憫。
  
  她這一生,無論想做什麼事,都在她的控制內。
  
  母親早逝,她雖然有一個文名遠播的父親,骨子裡不過是個酸腐的學院派,滿腦的「之乎者也」再怎樣也替代不了「柴米油鹽」的需要。社會現實殘酷,她從十歲開始便站在幕後打點,領著老父一路過關斬將的求生存,梅家若不是靠她撐持,早就一窮二白了。
  
  她不曾輸過。她充分明白如何運用每一絲優勢讓自己站回主導地位。柔弱只是她的偽裝,骨子裡的梅家大小姐梅玉心,有著堅不可摧的強烈意志。
  
  這就是為何她如此痛惡江金虎的原因。
  
  父親瞞著她替人做保,害她不得不為了償債而下嫁給江金虎。如果當初父親是哭著求她嫁也就罷了,她還能名正言順地恨他。但父親不是,他是哭著要她一個人逃,因為他打算自盡以求了斷。
  
  她生平唯一的親人,她怎麼能讓這樣的事發生?
  
  所以,她說服了父親出面和秦文諾談條件,將女兒嫁給江金虎,做為他們日後漂白的晉身階,梅家的債務則一筆勾銷。
  
  新婚夜的不愉快只是一點小事,皮肉痛痛就過去了。真正讓她心理上無法承受的,是她必須將主導權交到旁人手中,而且還是一些她素來瞧不起的流氓混混。
  
  她失去了掌控權,這讓她陷入短暫的慌亂裡。儘管如此,她非常明白自己遲早能佔回上風。
  
  她太過太過瞭解自己的本質,太過太過明白自己擁有什麼武器,太過太過確信自己能輕易得到任何想要的一切,也太過太過狠得下心犧牲讓她無利可圖的人。
  
  江金虎,就是這個人。
  
  直到現在。直到這個午後。
  
  直到她在他身上看到了有血有肉的一面。
  
  她突然發現自己可能犯了一個判斷上的錯誤。或許躺在黑暗裡的那個男人,不像她之前以為的那樣沒血沒淚,那樣的死不足惜。
  
  而她不喜歡錯誤,一點都不喜歡。
  
  梅玉心動搖了。
  
  這是不對的,不應該這樣的。這是一個脫序的起點,若她不立刻制止,後續發展可能完全偏離她的預期。
  
  江金虎必須從她的生命裡消失!
  
  必須!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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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匿名  發表於 2013-11-19 16:18:10
  第四章
  
  擺脫江金虎的契機,來得出奇的快。
  
  「六週年紀念日」的隔天,一切又回復正常。
  
  客廳裡繼續有兄弟出沒,江金虎繼續生龍活虎,所有人對於前一日的異狀隻字不提,包括她。
  
  彷彿每一年的這一天自動隱形起來。
  
  一個星期後,江金虎在台北待滿了一個月,終於開始感到無趣了。
  
  「喂,女人。」
  
  梅玉心從正在讀著的《鏡花緣》中抬起頭,入眼那件俗艷的夏威夷大紅花襯衫,三顆扣子不扣,粗金鏈子和寬金手環讓她在心中歎了口氣。
  
  「是,老公,您有事叫我?」
  
  江金虎對她柔順的態度非常滿意。
  
  「台北這種地方狗不拉屎鳥不生蛋的,越待越無趣,我要回高雄去了。」頓了一頓,他故意加一句,「我相好的也都在那裡,不回高雄沒漂亮女人睡啦!」
  
  「好,我馬上幫你把行李準備好。你何時要動身呢?」她盈盈淺笑著。
  
  「奇怪了,我說我要去找別的女人耶!妳怎麼一點反應都沒有?妳這樣像一個做老婆的人嗎?」江金虎雞蛋裡挑骨頭。
  
  「丈夫是天,你說什麼便是什麼,哪有我們女人插話的餘地?」梅玉心恭良地垂下長睫。
  
  江金虎對她的識大體簡直滿意到不能再滿意。
  
  「好,妳識本分就好。反正只要妳乖乖地守在這個家裡,我還是會盡做丈夫的責任,好好給妳照顧的。」
  
  「那真是感激不盡了。」垂下的眼中閃過一絲笑諷之色。「你這趟回來台北的公事都辦完了吧?」
  
  「馬馬虎虎啦。」江金虎擺擺粗大的手掌。
  
  這是他另一個要趕快逃的原因。
  
  之前與「春和堂」的那一段,其實出發去救老婆是表面上的原因,私下他已經跟台北萬華一帶的一名葉姓角頭說定了,藉這個理由和鍾老大公然翻驗,然後兩個人把他北南兩地的走私點吞了。
  
  結果和鍾老大臉沒翻成,反倒被他這個「水某」和平解決。這次他來台北就是找葉天行說這件事的。
  
  平時雖然都是阿諾在動腦筋,但江金虎也不傻,幾天下來早就想明白,自己幹嘛當那個出頭結怨的冤大頭?於是,很不幸地,談判破裂。葉天行指責他不講信用,他卻認為跟鍾老大翻臉又不是他一個人的責任。
  
  這下可好,在台北又留了一筆爛帳,還是趁阿諾發現之前快閃!
  
  「一個火大的阿諾可比兩百個葉天行難應付多了。哈哈哈!」他不知不覺把心裡的話全講出來。
  
  「是萬華的那位葉先生嗎?」她把玩書頁中的繡花小箋。
  
  「妳怎麼知道?」
  
  「前陣子我們吃早飯時,你和我聊過啊。」她抿唇一笑。「那位葉先生可不好相與呢!我幫你收拾一下行李,一會兒我也送你到機場去。」
  
  江金虎沒意見。
  
  其實,有個像梅玉心這樣懂事的大老婆,也挺不錯的呢!
  
  簡易的行李收拾好,夫妻倆、小方與一位司機坐一輛車,其他兄弟們包幾輛車,一行人浩浩蕩蕩往松山機場而去。
  
  車程中,梅玉心彷彿又回到一個月前的陌生疏遠,只是靜靜看著窗外,江金虎幾次試著逗她說話,都只得到幾個心不在焉的回應,和含混的微笑。
  
  到最後,笑也沒了,偶爾回過頭來,用深思的眼神看他,看得連江金虎這樣的大男人都被看毛了。
  
  「靠!妳要是那麼不爽老子回高雄,不會一起來?」
  
  話一出口,他自己都嚇一跳。
  
  開什麼玩笑,他又不是好日子過多了,平白沒事拖個老婆跟在身邊管頭管腳!
  
  不過梅玉心也不太管人就是了,而且還會陪他聊天——雖然說他的生命裡能聊天閒談的對象著實不少,但那些人就是和她不一樣。他們不像她一樣,是真正聽得津津有味,而不是假裝感興趣,或只是迎合他而已。尤其她三不五時露出的崇拜眼神,真的很能滿足他的自尊心……
  
  不行不行,想太多!他是一家之主,他要把梅玉心安置在台北,她就得乖乖待在台北!
  
  「不用了,以後你要去的地方,不見得適合我跟。」她的笑容有些飄忽。
  
  車子冷不防顛簸一下!
  
  江金虎朝前座破口大罵,「阿陳,你車怎麼開的,連平平的路都會打顛?」
  
  說時遲那時快,車子猛然靠路邊一停,駕駛座上的人打開車門,飛快逃逸無蹤。
  
  江金虎一怔,按下隔開前後座的防彈玻璃板。
  
  「小方!小方!」坐在駕駛座旁的小方,竟然頭一歪軟倒了!
  
  這小廝一天到晚出事,說來也真是倒楣。
  
  江金虎警覺心大起,探了探小方的頸動脈,確定它跳得穩當,八成是一上車時就中了麻醉之類的暗算,給人弄昏過去。
  
  下午五點多,夕陽將半邊天染成橙紅,車子停在荒僻的山路旁,其他兄弟全無蹤影。
  
  「媽的!太托大了,被人調虎離山。」江金虎暗咒一聲,回頭盯住妻子。
  
  方才一路上顧著說話,又仗恃著兄弟的車就在附近,竟然沒注意到他們已經和其他人走散了,一轉方向,往木柵山區而來。
  
  「金虎,發生了什麼事?」梅玉心一隻軟荑緊緊抓住他的手臂。
  
  到底是見慣大風大浪的男人,江金虎迅速寧定下來。
  
  阿陳八成是被收買了。現在得先弄清楚是哪個人打算陰他。
  
  倘若只有他一個人不打緊,砍砍殺殺的事也不是沒做過。但身旁拖了一個她——江金虎太清楚,妻子若落入對方手裡,可能遭遇何種下場。
  
  「妳緊跟著我!」
  
  他下了車來,繞到妻子那一側將車門打開。梅玉心才剛跨出車外,陡峭筆直的山路上下兩方,同時有幾部黑車包圍而來。
  
  點子出現了!
  
  下方的車先抵達,在他們三公尺遠停住。為首的黑頭賓士車門打開來,葉天行步出車外,嘴角掛著一抹冷笑。
  
  「哎唷,這不是金虎小老弟嗎?怎麼車子在半山腰拋錨了?要不要我載你們一程?」
  
  葉天行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身形矮小瘦弱,牙齒因長期嚼檳榔而顯得紅爛,細小的眼睛瞄向他身後的女人,驚艷之色一閃而過,隨即是某種陰森的笑意。
  
  江金虎不動聲色,將妻子拉到魁偉的身後藏好。
  
  「葉桑這樣多禮數?我只是回高雄一趟而已,不必勞駕你來替我送行。」
  
  葉天行向手下使個眼色,前後左右的人霎時全圍攏了過來。
  
  「江金虎,明人不說暗話,今天不是我不講道義,先悖離約定的人是你!」葉天行皮笑肉不笑地扯一下嘴角。
  
  「姓葉的,要合作將來不是沒機會,一個談不攏你就急著殺雞取卵,名聲傳出去了,對你有什麼好處?」
  
  葉天行冷笑一聲。「那還得你有命傳出去才行!你不跟我聯手對付姓鍾的,我只好跟姓鍾的聯手對付你了。」
  
  所以葉天行和鍾老大掛上勾了?
  
  這可奇哉怪哉,他和葉桑私下的協議,鍾老大當然不可能知道,現在這兩個人會扯上關係,必然是中間有人替他們穿針引線……不知這傢伙是誰?
  
  八成就是阿陳那兔崽子。嘿!
  
  江金虎狂氣一發,張揚的黑眸更顯出睥睨。
  
  「連姓鍾的我都沒看在眼裡,你算什麼貨色?我說葉天行,你還是趕快退出江湖,回老家去賣鹹酥雞吧!老子要是心情好,還可以叫兄弟免你這攤的保護費!」
  
  「媽的,給他點教訓,大家上!」葉天行氣歪了嘴,揚手大喝。
  
  「啊!」梅玉心被推回車子內,車門轟然甩上。
  
  「鎖好!」他低吼一聲。
  
  乒乒乓乓的肉搏悶聲隨即響起。
  
  圍過來的黑衣小弟起碼有一打,人人手上不是握球棒,就是握粗水管。
  
  梅玉心終於真正見識到丈夫的勇悍。
  
  他一開始手無寸鐵,幾個回合之後,手上便突然多了一根水管,再過幾回合,水管變成木棒,再過幾個回合,木棒變成鋁棒。可惜有槍的人都守在葉天行身邊,否則搶到了槍,他們要逃就容易多了。
  
  他的身上挨了好幾下,額角同時滲著汗水與血水,但他雙眼明亮,神采飛揚,倒像是小男生在玩心愛的遊戲一般。
  
  接著她開始感覺到局勢在轉變。
  
  一開始葉天行的人馬仗著勢眾,攻擊此起彼落、一個被踢倒了另一個繼續跟上。而江金虎無論身上挨了幾下,從頭到尾不吭一聲,越戰越勇!敵人踢中他一腳,他必還其兩腳;敵人打中他一棒,他回手將人撂倒。
  
  漸漸地,情況顛倒,他的氣勢越打越雄壯,一干小弟受他所逼,眼中竟然開始出現怯場的神色。
  
  這個人是永遠打不死的嗎?
  
  他身上起碼挨了十幾棍,有幾下甚至伴隨著擊到骨頭的悶響。換成平常人早就倒了!
  
  他為什麼還站著?
  
  他為什麼不怕痛?
  
  他還能撐多久?
  
  他是不是,會一直站下去?
  
  畏怯的打手們,手上的攻勢漸漸緩慢下來。於是,他的反擊,便越發凌厲!
  
  「抓那個女的!」不知是誰突然發了一聲喊。
  
  江金虎眼神一凜,被逼到車子另一側的人,猛地拉開車門。
  
  「幹!不是叫妳鎖好!」他不暇細想,攻過來拉開車門,將她拖出來。
  
  「我……我嚇得忘了。」梅玉心淚花亂轉。
  
  一發現這女人就是他的弱點,打手們頓時精神一振。
  
  再這樣打下去可沒完沒了!江金虎覷了個空,一腳踢開搶過來的兩個小弟。
  
  「跟我來!」
  
  他揪著梅玉心的手腕,竄入山路旁的密林。
  
  「金虎……」她驚呼一聲。
  
  路旁立刻就是一個陡峭的斜坡,他們兩人幾乎是用跌的一路滑下去。
  
  「等一下,小方還在車上……」她邊閃避迎面而來的樹幹邊喘。
  
  「小方能照顧自己!」姓葉的沒事抓個小弟做什麼?他們夫妻倆比較值錢!
  
  「小心!」她嬌呼。
  
  迎面而來一隻胳臂粗的橫幹幾乎撂倒他!
  
  「他們在下面!」
  
  「追!」從上方響起眾多打手殺過來的吆喝。
  
  彷彿經過了永久的時間,他們下滑之勢一頓,終於停在一條獸徑上。枝幹樹丫,層層迭迭,江金虎硬拉起梅玉心,往一些根本看不出來是路的方向闖過,總走得出一條路來。
  
  「阿、金虎……你、你為什麼,認得路?」梅玉心追在後頭喘憩,疲累不堪。
  
  江金虎快速瞥她一眼。
  
  還是不要跟她說,木柵山區是道上兄弟砍完人之後隨便一扔的好地方,也是他們以前出來「撿」兄弟回家的老據點吧!
  
  「再一會兒就到了。」
  
  「我們要去哪裡?」
  
  「前面有一條小徑通往大馬路!」
  
  梅玉心嬌滴滴的一個閨秀,幾時受過這種倉皇逃生的苦?她臉上說不清是淚是汗,沁出來便抹掉,再沁出來再抹掉,喘得心都快跳出來。
  
  「我不行了,你自己走吧,不要理我了,我只會拖累你。」她用力掙開他的掌握。
  
  江金虎恍然不聞,揪起她繼續往前走。「這裡有蛇,妳不怕?」
  
  「蛇?」她火速彈起來,乖乖被他往前拖。
  
  「到了!」他陡然停下來。
  
  「啊——」梅玉心及時抱緊了他的粗臂,才免於跌入一道不知何時出現的大縫裡。
  
  「妳先跳過去,我跟在妳後面。」
  
  「跳過去?」她花容失色。
  
  這條山縫黑幽幽的,深不見底,而且看起來像有一哩寬!
  
  「大馬路就在那一頭,只要回到大路上,我們就有救了!」隨路「借」輛車對他來說不是難事。
  
  「我、我……」她下唇發顫,再回頭看看那條大縫。「我跳不過去。」
  
  如果在其他時候,江金虎可能有時間同情她——畢竟她現在實在是狼狽到極點,秀髮散亂,裙襬撕裂了好幾處,他應該會……
  
  好吧,他承認,即使在其他時間,他也不是那麼憐香惜玉的男人。
  
  「我叫妳跳,妳就給我跳!」直接破口大罵。
  
  「看到他們了!」追兵的聲音竟然已在咫尺之遙。
  
  「快追,別讓他們跑了!」
  
  江金虎將她推開一小步。「好吧,我先跳。根本沒那麼難,妳看了就知道。」
  
  儘管他人高馬大,身手卻異常矯捷,只聽呼地一聲,人影晃動,一眨眼他已經在彼岸。
  
  「快過來,我會接住妳。」江金虎急切地對她伸出手。
  
  梅玉心瞧瞧寬縫,再瞧瞧他的大掌,眸中懼色越來越盛。
  
  「我、我不敢。」她捂著臉嚶嚶啜泣。「你自己先逃吧,不用管我!他們不會傷害我的,他們只是想要抓你……」
  
  追兵已在一尺之外。
  
  「快跳過來!」江金虎大吼。
  
  「沒關係的,你快走。等他們發現我對你一點都不重要,他們會放我走的……我只是一個弱女子而已……」她放棄地委頓在草地上。
  
  「找到了!」一個黑衣小弟猛然從後面的樹叢裡衝出來。
  
  「江金虎呢?」
  
  「逃到對面去了!」
  
  「×!姓江的,你有種給我回來!」
  
  那道裂縫著實寬,一時竟沒有人敢跳過,一群人只好隔岸向他叫囂。
  
  另一個小弟一把揪起委靡的梅玉心,見她容色,先是一愣,再來就是賊忒兮兮的饞笑。
  
  「媽的,姓江的真會挑老婆,娶了個老婆這麼水!」手指已經不乾不淨地摸上她臉頰。
  
  「金虎,你快逃,不用理我!」梅玉心慘呼。
  
  江金虎咬了咬牙。
  
  下一刻,眾人眼前一花,一道勁風陡然從對岸掠過來。
  
  江金虎一把將老婆搶回來,破口大罵——
  
  「幹!女人,會被妳害死!」
  
  ****************
  
  「我還以為妳改變主意,打算跟著他亡命天涯了。」
  
  葉天行優閒地坐在小牛皮沙發上,啜口酒,端詳對面不動如山的女人。
  
  她很美,真的很美,沉靜端坐的時候彷彿一尊精雕細琢的玉像,有著說不出的冷艷。
  
  但是,當葉天行直視她深不見底的眼瞳,一股細微的寒慄感從背心泛延開來。
  
  一個為了自身利益,連枕邊人都能毫不容情下手的女人,他可沒有那個膽去碰。
  
  「我不是絆住他,讓你們順利將他抓到手嗎?」梅玉心冷淡地答。
  
  「很高興江金虎的老婆比他本人守信用。」
  
  「江金虎的老婆」這個稱號讓她的眉間起了下波瀾,片刻又回復毫無情緒的模樣。
  
  「你打算如何處置他?」
  
  「應該是問妳希望我如何處置他才對。」葉天行勾起的嘴角隱藏在酒杯後。「依照我們的協議,妳把江金虎所有的暗樁密盤全告訴我,我則替妳解決江金虎,讓妳以悲傷未亡人的身份回去培植傀儡,慢慢接收他的勢力。看,我一點都沒忘。」
  
  在見過梅玉心以前,他本來對這個協議嗤之以鼻,然而現在,他不那麼肯定了……
  
  葉天行不是沒有看過凶神惡煞在他面前擺譜,但這女人輕描淡寫的神情,卻別有一股陰森駭人的氣勢。如果她說她要取代江金虎的位子,他相信,她真的做得到。
  
  「先讓我見他一下,我有幾個關鍵問題得先問清楚。」她沉默片刻,突然說。
  
  「妳不會突然心軟,想幫助他逃跑吧?」葉天行警覺起來。
  
  梅玉心的臉上再度出現表情——冷笑。
  
  「我若會心軟,就不會主動聯絡你江金虎今天打算離開了,更不會在更早之前幫你和鍾老大牽線。我說要擺脫他,自然就是認真要擺脫他。」
  
  「好吧,讓妳見他無妨。可是過去幾個小時,我的手下好好招呼過他了,妳看了可別心疼。」
  
  她端端正正地挺起身,甚至不看他一眼,跟著一名手下直接走向地下室。
  
  下了樓梯,撲鼻而來的陰濕惡臭讓梅玉心蹙了下眉。
  
  未打開地下室的小房間之前,她先低聲向身後的手下確認,「裡面除了江金虎還有誰?」
  
  「沒人!現在是中場休息。」手下油腔滑調地回一句。
  
  「嗯。讓我和他獨處。」
  
  打手聳了聳肩,沒意見。
  
  鐵門嘰嗄一聲打開,一盞微弱的燈掛在天花板上搖晃。
  
  她的呼吸微微一屏,說不出是為了空氣中的血腥氣,或是為了眼前所見的景象。
  
  江金虎被打得很慘。真的很慘。
  
  他雙手反剪在後,被綁在一張椅子上,右眼已經腫得完全看不見,左眼再過不久應該也會腫出同樣的效果。在衣服遮蓋不住的地方都有傷痕或血污,已經找不出一塊乾淨的皮膚,相信衣服底下也好不了多少。
  
  觸目所及還沒有看見斷肢殘骸,所以目前都還是皮肉傷而已,梅玉心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覺得稍稍安心。
  
  看見這男人自食惡果,是她一直以來期盼的事,不是嗎?
  
  「金虎……」
  
  纖細顫抖的輕喚打破地下室的寧靜。
  
  江金虎勉強還能看的左眼轉動一下,緩緩對準焦聚,充血的口腔組織讓他的咬字含糊不清。
  
  「他們……沒傷害妳吧……」
  
  「沒有。葉天行說,冤有頭債有主,而且他從不為難女人。」她的脆音在小空間裡,顯得清冷無比。
  
  江金虎困難地咧了下嘴,稍微放心一些。
  
  葉天行素來名聲不好,今天突然君子起來,還真讓人意外。
  
  方才被人當沙包打時,他心裡一直掛念的是她。他們男人家出來混,挨點兒刑當家常便飯,但若讓她發生了什麼慘無人道的遭遇,他會恨自己的。
  
  說他大男人也罷,但男人惹出來的禍,不應該讓女人來受,這是他的哲學!
  
  「之前有鍾老大……今天有葉桑……看來……妳比我吃得開……」都已經被打得不成人形了,他竟然還有心思開玩笑。
  
  「你為什麼要回來救我?」她走近他身前,緊盯著他的眼。
  
  「廢話……妳是我老婆……」
  
  「但是我們的感情並不親密啊。」
  
  「少、囉唆了……只要是我的人,別人就別想動。」一絲血沫子沾上他的唇角。
  
  「即使救我會危害到你自己的生命安全?」她輕問。
  
  「有什麼辦法……誰教我倒楣娶了妳……這輩子、這輩子只好罩定妳了!」他沙啞地笑了下,牽動胸口已斷的肋骨,猛地咳嗽起來。
  
  不懂!
  
  梅玉心完全不能理解他在想什麼!
  
  他們非親非故,只有一紙薄薄的證書將兩人連結而已,甚至不是因為愛而結合的。江金虎為什麼可以如此理所當然地對她許下一生的承諾?
  
  他不應該是個無血無淚、逼人家破人亡的惡棍嗎?
  
  她捂著胸口,退後了一步。
  
  那種不確定感再度席捲她的心。奇怪,她從來不曾對自己的決定產生懷疑過的
  
  當年為了幫父親坐上系主任的寶座,她僱用私家偵探挖出競爭對手的醜聞,費盡千辛萬苦將對方拉下台去,都不曾有過一絲一毫的遲疑,為什麼對這個她一直想除之而後快的男人,卻一再地產生動搖?
  
  「咳咳咳……葉天行放妳下來看我做什麼?」江金虎歇了會兒氣才問。
  
  「他要我勸勸你,把上個月軍火的那筆款子交出來,免得多受皮肉之苦。」她飄忽地道。
  
  「呸!他有種自個兒來跟我說。」江金虎咧了下嘴。「我沒捱到他親自送的拳頭,還覺得不過癮咧!」
  
  「你有辦法逃出去嗎?」
  
  「阿諾、咳,阿諾這會兒應該已經到台灣了……再過不了多久,他發現我們失蹤,一定會動用所有的關係開始找人的。」江金虎齜牙咧嘴一下。「希望他動作快一點,別等到我只剩一口氣了才找到人。」
  
  「我明白了。葉老大看我只是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對我看管很鬆,我再看看有什麼方法可以偷偷撥電話出去。」她一步步開始往後退。
  
  「不用了!」
  
  這三個字讓她停下腳步。
  
  「不用了?」
  
  他喘了口氣.「妳、妳還是注意自己安全要緊,不必為我冒險……咳……早來晚來,阿諾總會找到這裡的。妳……好好照顧自己……」
  
  「你在關心我?你都只剩下半條命了,還在關心我?」她的呼吸又開始不順暢起來。
  
  「妳、別以為我現在就沒力了,我要打出一條血路……可還、還容易得很……」囂張的語氣又出現了。他江金虎可不能讓女人瞧扁。
  
  不懂……完全不懂……
  
  到底是什麼樣的男人,可以在自己生死未卜的情況下,寧可放棄求救的機會,也要他的女人先保護自己?
  
  梅玉心幾乎是用逃的離開地下室。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她從來都奉行著如斯準則,無半絲半縷地懷疑。她將江金虎送到葉天行的手中,為的也不過就是求取更大的生存空間而已。
  
  每個人不是都應該把自己的利益放在第一優先嗎?不是應該先讓自己有活路了,才顧得到其他人嗎?
  
  而今,這個她從來瞧不起的鄙俗漢子,卻在她面前展現可笑的騎士精神,與人性高貴的一面。
  
  她突然發現,或許她想像中的「江金虎」已經扭曲了,現實中的他並不是那樣的面貌。
  
  不,更可怕的是,她突然發現,或許她一直執著不放的求生法則,出現了盲點。
  
  梅玉心據存了二十二年的價值觀,開始劇烈地顛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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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1-19 16:18:37
  第五章
  
  地下室的鐵門被人撞開時,江金虎以為自己在作夢。
  
  這一幕在他充血腫脹的腦中已想像過太多次,當它真實發生時,他反而不確定是真是幻。
  
  「老大?嗚,我們來遲了!老大已經……嗚!」一個激動的傢伙撲在他身前大哭。
  
  「他奶奶的……老子又還沒死……」
  
  「啊?老大老大老大!」
  
  江金虎覺得自己的腦袋被他叫得比較痛.可不可以換另一個人來?
  
  他視線模糊,神志半渙散,隱約感覺他的漂亮老婆來過,但他說不準是何時。
  
  可能是上個月,也可能是一個小時前。
  
  來人笨拙地將他從綁縛中解下來,鑽進他左腋下,吃力地將他攙扶起。
  
  痛!他抽了聲氣。
  
  「阿諾……」
  
  「諾哥來了,一堆兄弟都在外面和葉老猴的人對殺!諾哥要我領著幾個兄弟來救你出去。」
  
  兩人吃力地步出小房間,江金虎感覺另外幾雙手臂搶著扶住他。兄弟們瞭解他好強的個性,沒人敢提議要背他或抬他出去。
  
  唔……痛……
  
  「靠……傷啦……」
  
  「對不起、對不起,虎哥,我小心一點。」現在扶他的人身高和他相當,他稍微好走一些。
  
  「什麼時候了……」
  
  「老大.你已經失蹤兩天又十個小時了,再二十分鐘就滿十一個小時!諾哥是前天下午六點零七分回到台灣的,之後就聽到兄弟們和你在路上走散的消息,就派了二十七個人分十二路出門探消息,在昨天晚上十一點確定了你是讓葉老猴的人帶走,馬上在四個小時內。召集來七十一名兄弟……」
  
  「停!」
  
  「啊,是,老大有什麼吩咐?」
  
  「沒有……不過我想起來你是誰了……」江金虎艱辛地爬著樓梯,歎了口氣。
  
  「謝謝老大對我的牢記與栽培,我小方今天才有這個機會能報答老大的知遇之恩!」
  
  「你高興就好……那天……你怎麼沒事?」
  
  「那天我一上車就被阿陳那個叛徒注射了一針麻藥,昏了過去。也幸好如此,葉老猴以為我已經死了,沒有防範,把我和車子丟在路邊。我醒來之後,開著車立刻下山找諾哥搬救兵!」小方跟在他身後亢奮地嘮叨。
  
  「好……現在幫我一個忙……」
  
  「是!老大,你說!我小方一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熱血小弟慷慨激昂地道。
  
  「從現在開始……給我閉嘴……」
  
  「啊?」
  
  總算安靜點了。江金虎解脫地歎了口氣。
  
  短短一道樓梯彷彿有十哩長,江金虎硬氣地不肯呼出聲,其實有數度走到一半,都以為自己會厥過去。
  
  該死的葉天行,下手這麼重,骨頭可能斷了好幾處……待會兒非加倍還回去不可!
  
  踏上一樓,窗外已經是深夜,客廳內燈光大亮。隱約感覺眼前有些人從他眼前晃過。
  
  「我老婆呢?」江金虎虛弱地問道。
  
  「……」四週一陣無言。
  
  一陣不祥的預感竄進他腦海,他揚高音量。
  
  「梅玉心人呢?」
  
  「……」眾小廝面面相覲。
  
  他破口大罵!
  
  「你們全聾了?我問話你們沒有一個人聽見?」
  
  「呃……虎哥,」小方終於小心翼翼地接腔。「您現在是指定哪一個說話?」
  
  吼!
  
  「我有一天一定會被你們氣死……」
  
  ****************
  
  這是她七十二小時以來,第二度在樹林裡疾奔狂走。
  
  所不同的是,這次不需要裝柔弱博同情,不需要驚嚇哀哭拖慢任何人的速度。她步履加快,神色鎮定,雪肌玉膚泛著透明感,飄飄然不似塵世俗人。
  
  葉天行邊逃邊咒罵。
  
  「那個江金虎有九條命不成?本來以為十拿九穩,打算多留他一陣子好好玩玩,沒想到姓秦的救兵來得這麼快!早知道我一開始就要手下斷他手腳,讓他變廢人一個!」
  
  兩個手下在前方開路,兩個在後面警覺護送。
  
  梅玉心與他們保持在五步開外的距離,浸淫著滿野星光,素白衣裝被月光染上點點銀彩,裙襬迤邐流動如雲河一般。
  
  葉天行瞇了瞇眼,猛然停下腳步,唾了口唾沫。
  
  「喂,姓梅的,是不是妳通風報信?不然我這個落腳處登記的是別人的名字,秦文諾絕對不會那麼快找上這裡。」
  
  就因為他太自以為安全,把人手調一部分到外界所知的據點去故佈疑陣,本想拖延江金虎的人一些時候,沒想到聰明反被聰明誤,身旁武力空虛,一夜之間就被人挑了!
  
  若沒有內賊,誰會知道他藏在深坑山區?
  
  「你自己不夠聰明,斬草忘了除根,又何必問我?」梅玉心神色超然地看他一眼。
  
  葉天行老羞成怒。「我呸,一定是妳吃裡扒外!大伙上,把她給我扣下來,我們回頭去找江金虎談條件!我倒要看看,他會花多少錢買回一個出賣他的妻子!」
  
  她的玉容微微一僵。
  
  「嘿!被我說中痛處了吧?江金虎並不知道是妳出賣他,對不對?他還為了保護妳,寧可回頭讓我的人打個半死,想想看,如果我當著他的面說出事實,他的表情會有多精彩!」葉天行獰笑。
  
  她秋眸中寒光一閃。
  
  「叫你們上,聽見沒有?」葉天行退開一步大喝。
  
  四個手下把槍收回腰間,想一擁而上。
  
  「你們敢無禮?」梅玉心傲然微揚下顎。
  
  打手瞧著她清靈逼人的模樣,愣了一愣,竟然沒有一個人敢上前輕侮。
  
  些微的停頓,已足以讓她心念電轉,十七、八條脫身之道湧進腦中。
  
  路有兩條,和葉天行繼續合作,或者破局。
  
  若要繼續和葉天行合作,她就必須立刻將他安撫下來。
  
  若不再和他合作,那麼,她的另一個選擇是——
  
  她的另一個選擇是——
  
  梅玉心深深看他們一眼,拔腿狂奔。
  
  ****************
  
  「阿虎!」有人用力扇他巴掌。
  
  江金虎艱困地睜開眼睛.
  
  地方仍然是葉天行的客廳,身邊晃動的人影更多了,看樣子他方才昏過去了幾分鐘。不過最糟的是——
  
  「阿虎,你醒醒,阿虎!」阿諾來了。
  
  「醒了……再打下去,被你打死……」他喘了口氣。
  
  胸前灼熱與呼吸不順的感覺略微好一點。有人將他的胸口緊緊纏起來,暫時固定被打斷的肋骨,傷處不再因為動作牽引而疼痛難當。
  
  阿諾來了,表示情況控制住了,他終於可以放心地昏倒。
  
  可是,好像還有人,還有一個人……
  
  他猛然抓住阿諾的手!
  
  「我女人……」
  
  「你自己都只剩下半條命了,還有空關心你的女人?!」秦文諾又惱又急。
  
  江金虎用他腫到快看不見的眼睛,表達堅定的立場,執著要求一個答案。
  
  秦文諾歎了口氣,軟化下來。
  
  「葉天行看苗頭不對,挾持嫂子當人質先溜了。兄弟們裡裡外外找過,在他的房間裡找到一條通往後山的暗道。」感覺好友的手一緊,秦文諾連忙安撫,「你放心,我已經要兄弟們追上去,葉天行躲不過我們的天羅地網。」
  
  「不能讓他……一定要找到……」江金虎艱難開口。
  
  「我知道。你先休息一下,我讓小方送你到醫院去。」秦文諾拍拍他的手。「等你醒過來時,嫂子一定已經找回來了。」
  
  「不……一起追!」
  
  ****************
  
  呼、呼、呼——
  
  深夜的樹林絕對比黃昏的樹林更難定上許多,而且身前再沒有一道偉健挺拔的身影為她開路,為她擋去刺扎扎的咬人貓。
  
  她髮絲散亂,細細嬌喘,埋頭狂奔。
  
  陡然間,面前一片開闊,她已奔離樹林,闖上一條鋪著柏油的山間公路。
  
  接下來的一切,彷彿電影以高轉速刷刷刷刷的跳過去,她甚至來不及辨明發生了什麼事。
  
  兩道強光突然猛投在她身上,她舉臂遮住雙眼。
  
  一個男人從身後的樹叢衝出來,扯住她的手大吼大叫。
  
  強光突然停住,另一個粗咧沙啞的男音也在大吼大叫。
  
  她定立在原位,強光令她眼前昏茫茫的一片。
  
  葉天行突然怒喊,「江金虎!」
  
  「老婆!」
  
  江金虎。
  
  老婆。
  
  江金虎。
  
  老婆。
  
  血液快速在血管中奔流,她耳中只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
  
  「葉天行,你放開她!」
  
  她回頭望向強光,光的中心點出現一道如長城般堅硬的身肜。
  
  葉天行憤怒地嘶叫,更用力地扯她手臂。
  
  黑色的槍管。一隻。兩隻。三隻。左邊。右邊。
  
  太陽穴劇烈疼痛。她閉上眼睛,面白如雪。
  
  砰砰砰砰砰!
  
  天地俱寂。
  
  她茫然望向倒進草地裡的葉天行。他眉中心的孔如黑洞一般,汩汩滲出血流,至死他眼中猶寫滿不甘心和怨憤。
  
  她神色空白地立在原地。結束了?
  
  「結束了……」一個沙啞的嗓音在她耳畔響起。
  
  她抬起頭,看進一隻腫脹血肉下的靈魂之窗。
  
  江金虎。為什麼她不感到意外呢?
  
  他救了她。總是在很危急的時候,他就會出現,然後救了她。
  
  「沒事了。」江金虎笨拙地拍拍她背心。「別怕,他不會再傷害妳了。再也沒有人動得了妳。」
  
  不會再傷害妳。
  
  沒人動得了妳。
  
  我會保護妳。
  
  這輩子妳是我罩的。
  
  這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承諾,原始而粗獷。
  
  梅玉心鼻間充斥著從他身上傳來的血腥味,這種刺鼻的味道,卻成了天地間最令人安心的氣味。
  
  終於,她再無懷疑——
  
  她相信他。
  
  她相信江金虎,真的會照顧她一輩子。
  
  他就是這樣的男人
  
  那一夜,江金虎在滿空星斗下,得到一抹天地間最最美麗的笑靨。
  
  ****************
  
  醫療儀器發出規律的嘀嘀聲,空氣中有消毒水的淡淡氣息。
  
  江金虎睡了。很沉。
  
  魁梧的軀體塞在單人病床上。
  
  探病的人送來的水果與花,原本堆滿了病房,最後房主人被花粉薰到不耐煩了,發了一場脾氣,手下收的收、送的送,一時三刻間清得乾乾淨淨,病房內終於又恢復樸素感。
  
  他傷得很重。鼻樑斷了,右眼被打得差點視網膜剝離,左手腕關節脫臼,右手臂嚴重挫傷,右小腿骨有裂痕,肋骨斷了三根,足堪告慰的是沒有內出血,否則他早就蒙主寵召了。
  
  事實上,那一晚江金虎還能站直身走動,醫療團隊們已經將它視為奇跡一樁。
  
  另一項奇跡則是他的恢復速度,既快又全面性。主治醫師笑著說,他的復原力連蜥蜴都比不上。未來只要經過適當復健,不至於留下太多後遺症。
  
  梅玉心靜靜坐在床畔,審視他的睡顏,神色溫柔。
  
  她已經在心中立誓,這一生跟定了他。
  
  越是性格偏執的人,做一些重大決定往往無跡可循,只要心中的一個點被觸碰了,要他們獻出性命也無怨無悔,而梅玉心就是這樣的人。
  
  沒有什麼世俗規範、道德對錯,一切依憑自己的心意行事。
  
  床上的男子在一個月光燦爛的夜裡贏得她的芳心,從此以後,她只在乎他的福祉,除了老父,她的世界裡,只會有他一個男人。
  
  至於他的世界……嗯,最後也會只有她一個女人的。梅玉心輕佻唇角。
  
  叩叩。門口傳來輕響。秦文諾自行推開門走進來。
  
  啊,名聞遐邇的軍師大人。
  
  今天不是兩個人初次相見,但以前的提親和婚宴上,都是匆匆一瞥。
  
  「阿虎還在睡午覺呢!」她柔聲道。
  
  秦文諾頂了下註冊商標的眼鏡。「我是來找妳聊聊的,方便借一步說話嗎?」
  
  她的笑容稍稍一斂,回眸再看丈夫一眼,確定他沒有醒來的跡象。
  
  「請。」她溫順地同意了。
  
  走廊底端的會客室只有他們兩人。
  
  秦文諾慢條斯理地攬動咖啡,好一會兒沒出聲。
  
  她不急不躁,端坐如儀,清麗絕俗的容顏不興一絲波瀾。
  
  「葉先生有沒有傷到妳?」
  
  梅玉心沒有被他溫和的語調,與老好人式的平凡長相騙倒。她敏銳地感覺到,這個男人的磁場和自己太過接近,不會是容易應付的角色。
  
  或許,他也察覺到了吧……她知道自己已經引起秦文諾的疑心。
  
  「只有一些小擦傷而已,不礙事的。」她垂下眼簾。
  
  「我有些小問題想請教嫂子,不會佔用妳太多時間的。」他客氣地道。「妳說,葉天行把妳和阿虎帶到他的巢穴去,最後阿虎被帶到地下室用刑,但是葉天行對妳還算待之以禮,並沒有為難妳?」
  
  「是的。」
  
  「嫂子妳真幸運,葉天行那人是個鼠輩,以前特別愛在敵人面前欺辱他們的女人。」秦文諾微微一笑。「不過嫂子天女一般的姿容,或許讓他自慚形穢也不一定。」
  
  「你別笑話我了。他只是瞧不起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樣子,沒把我當成威脅而已。」她輕聲道。
  
  「葉先生有沒有向妳提起任何線索?比如他對阿虎的綁架行動有沒有其他的共謀?」
  
  「沒有呢!他大部分時間只把我單獨關在一個小房間裡。」
  
  「他也沒有找妳問過話,探聽一些跟阿虎有開的消息?」秦文諾緊盯著她。
  
  「有是有,可是他問了幾次,發現我一問三不知之後,就沒有再繼續嘗試了。」她楚楚可憐地道。
  
  「阿虎和葉先生確實有些過節,兩個人為了瓜分另一位老大的地盤而沒談攏。」秦文諾和顏悅色地說,「這個阿虎啊,最會搞這種飛機,這也不是第一次了。就因為不是第一次,我怎麼想都想不出來,葉天行為何為了這樣一件小事下重手,總想著背後或許有其他原因……所以妳完全不知道葉天行為什麼想要置阿虎於死地?」
  
  「這些男人家的事情,阿虎從來不對我多說的。」她輕咬下唇。
  
  秦文諾把眼鏡摘下來,慢慢擦了起來。
  
  葉天行對她罕見的禮遇,若說他完全不疑心,那是不可能的。偏生她不是個看慣黑道仇殺的人,那一夜被葉天行追殺的驚懼也不似做假。
  
  一般而言,心中有鬼的人在經歷到不尋常的事件,又遭受詰問,最有可能的反應就是心虛。只要一心虛,圓謊的話就會越說越多;而話一多,就越容易露出破綻。
  
  然而她沒有,她非常沉著。
  
  她有問有答,卻巧妙地把所有答案局限在狹小的範圍裡,既不推卸責任,又擺明了置身事外,竟然讓他找不到地方扎針。
  
  秦文諾突然有些佩服起眼前的女人。
  
  或許他小看這個大嫂了,梅玉心若不是心機深沉到滴水不漏,就是她真的如自己所言,徹底的無辜。偏偏葉天行已經掛點,一切死無對證。
  
  會客室裡安靜了片刻,秦文諾又說:「妳知道阿虎為什麼是我們這幫人的老大嗎?」
  
  話題的改變讓她微微一怔,緩緩搖頭。
  
  「坦白說,他一點都不聰明,天生有勇無謀,老是喜歡先亮出拳頭再說話。」秦文諾笑著數落。「妳一定想像不到,外表如此威風凜凜的大男人,其實一點心眼也沒有;腦子裡想一就是一,想二就是二,半點也不會拐彎。人家對他好一點,他就什麼重話都說不出來了。有時候我甚至覺得他有些天真。
  
  「認識他之後,我光跟在他後頭收爛攤子就收拾不完了,他還不思自省,一天到晚四處捅馬蜂窩,闖完禍就嘻嘻哈哈躲回高雄,害我還得四處替他奔走打點。妳說,這樣一個麻煩多過建樹的魯男人,兄弟們為何敬他當老大?」
  
  這一點梅玉心倒是真的不明白。以她的眼光來看,由秦文諾站出來領導這幫兄弟,說不定更能闖出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
  
  「因為他有當老大的氣魄!」秦文諾說出答案。
  
  梅玉心螓首微偏地打量他。
  
  「關起門來,不管他怎麼開自家兄弟玩笑,只要一站出去,阿虎永遠擋在最前面。兄弟們的恩,就是他的恩;兄弟們的怨,就是他的怨;只要江金虎站在這裡的一天,就沒有哪方動得了他身後的人!」秦文諾斂去所有笑意,「阿虎就是這樣的一個老大!就是這樣讓他的兄弟們心悅誠服!」
  
  最後,他的神色已近乎嚴厲。
  
  「妳嫁給了一個可敬的男人,大嫂——下次再有類似的『突發狀況』,我希望妳能記住這點。」
  
  兩雙眼睛首度毫不避諱地相交。
  
  半晌,梅玉心淡淡微笑。
  
  「我知道。」
  
  她知道。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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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1-19 16:19:10
  第六章
  
  突然之間,生命變得美好無比。
  
  江金虎發誓他從來不曾如此輕快寫意過。所有的人都對他千依百順,包括阿諾。
  
  包括阿諾耶!這簡直是奇跡。
  
  他為了營救妻子,三番兩次的冒險犯難之舉,已經在道上傳開了。
  
  出來混的男人,誰不是身邊伴幾個粉味?如果他是為了哪個阿珠阿花連命都敢拿出去賭,外人聽了只會覺得他色令智昏。但妻子卻是不一樣的;妻子是自己未來孩子的母親,是男人娶回家的牽手,為了妻子干犯大險,不讓敵人輕侮,在道上兄弟眼中看來,是條鐵錚錚的好漢。
  
  在自己人之間,弟兄們也再度見識到他的大哥風範,更加心悅誠服。
  
  至於阿諾嘛……他就不太曉得原因了,反正阿諾那腦袋通了十七、八條路,他從來搞不懂,也不想傷腦筋。
  
  他本來最怕阿諾一聽說他又跟人結怨,飆過來將他耳朵念到出油,沒想到阿諾竟然沒有,還溫和地安慰他,說他沒事就好,最後甚至暫時放下新公司的事,跟著他們夫妻倆回到高雄住上一陣子。
  
  對,夫妻倆。
  
  他和梅玉心,分居了兩年,終於因為這次的磨難而發覺了彼此的優點,中止了分居生活——當然,她的女人病還沒好,所以關於「晚上的事」還要等上一陣子。
  
  她每天努力學習家務,想做一個好妻子,真是深情似水,體貼入微啊——入微到他都快抓狂了!
  
  「老婆,老婆!」江金虎火氣四冒,拿著一件大紅火鶴花襯衫衝進客廳。
  
  「怎麼了?阿虎。」
  
  滋——被春風一拂,活火山變成休火山。
  
  「妳那個,咳,我是說,這件襯衫是怎麼回事?」
  
  「噢,我昨天不小心把它熨壞了。」
  
  「不小心熨壞了?」雷公嗓又揚高。「妳知不知道這是我最喜歡的一件衣服?」
  
  「你、你不要這麼凶嘛.我家事雖然做得很不好,可是誠心誠意在學啊,人家只想讓你高興……」梨花帶淚。
  
  嘶——被淚水一澆,休火山變成死火山。
  
  「咳,我知道啊,不過呢,這個,咳,這已經是我最後一件花襯衫了。」
  
  當然,不然她幹嘛消滅它?
  
  「每次燙壞了你的襯衫,我不是都買了一件新衣服回來補償你嗎?」她楚楚可憐地垂低了臉蛋。
  
  「妳挑回來的清一色是米白、淡卡其、素色的衣物,看起來說有多呆就有多呆!真想不到像妳這麼有氣質的女人,竟然一點審美觀都沒有。妳看我那些大紅大紫的花襯衫,穿出去多氣派啊!有好幾件還是我特地托朋友從國外帶回來,台灣買不到的,現下全給妳毀了!」
  
  她沒審美觀?梅玉心費盡千辛萬苦才勉強嘴角不抽搐,飄出一個羞澀的微笑。
  
  「可是,我覺得你無論穿什麼衣服都好看。」
  
  唦——被軟語一灌,死火山變水汪汪的天池。
  
  「呵,呵呵,呵呵呵,是嗎?」江金虎的四肢百骸從裡頭爽到外頭。「其實那些素襯衫也沒那麼不好,前幾天我穿著它們出去談事情,每一個看到的人都說我變帥了。」
  
  廢話。
  
  「而且,」她赧紅了玉顏,俏聲道:「我喜歡你身上穿著我為你買的衣服。」
  
  成!
  
  搞定!
  
  姓江名金虎的男人樂得飛飛的,飄出客廳,這輩子都不會再看其他女人送他的衣物一眼!
  
  梅玉心輕鬆達成任務,回頭繼續插她的花。
  
  ****************
  
  「怎麼了?心情這麼好?」兩人一坐定位,秦文諾立刻取笑他。
  
  「有嗎?」江金虎死不承認。
  
  酒店公主迎上來,替兩人端來幾色豆千、毛豆的開胃小菜。
  
  「虎哥.諾哥,今天要開新酒嗎?」
  
  「上個禮拜不是才存了一瓶在店裡,這麼快就喝完了?」江金虎獺洋洋地把玩著打火機。
  
  「上次周哥的一群手下來店裡喝酒,喝完了自己的酒之後,聽說店裡還存了虎哥的酒,就說他們和虎哥是熟朋友,借喝一下無妨……」公主小心翼翼地打量他的神色。
  
  周金塗?
  
  江金虎和秦文諾互相交換一個視線。
  
  秦文諾斯文地微笑。「既然是周哥的人,就是我們的人。沒關係,我們再開一瓶好了。」
  
  公主如釋重負,迅速替他們點好菜。「金翠姊請兩位坐一下,她馬上就過來。」
  
  「不用了,我今天和兄弟來喝個酒而已。」江金虎懶懶地拒絕。
  
  秦文諾瞄他一眼。江金虎對他挑眉笑了笑,充滿調侃之意,秦文諾索性別開臉不理他。
  
  「酒馬上就來。」公主拿了一筆小費退下去。
  
  「姓周的人,倒要咱們替他養。」江金虎冷笑。
  
  「小不忍則亂大謀,他這幾年的勢力雖然越削越弱,現在馬馬虎虎仍然算南方一霸,要算總帳不急在一時,等我們自己的實力更強一點再說。」秦文諾怕他的火爆性子又鬧出事來。
  
  「哼。」江金虎只噴了聲氣,就回頭順著音樂繼續哼歌了。
  
  「唷,真的轉性了?既不叫小姐,又不輕易發脾氣,莫非我那個美麗嫂子真有如此大的魔力?」
  
  江金虎斜睨他一眼,不屑回答這種沒有營養的問題。
  
  「我說真的,你們兩個人處得還好吧?」秦文諾慢慢摘下眼鏡。
  
  「還可以啦,婚姻生活不就是這麼回事。」他大方聳聳肩。
  
  公主來上菜與上酒,替兩人擺好碗筷,各斟了半杯威士忌加冰。江金虎掏出一迭小費打發了她。
  
  「所以你還滿意我為你挑的這個老婆?」秦文諾啜口水酒,透過杯緣觀察他。
  
  「不錯。」
  
  「得了,你這傢伙何時變得如此婆婆媽媽了?」秦文諾笑罵。「我看嫂子把你照顧得不錯,頭髮也剪了,衣服也換了,性子也沉穩多了。」
  
  「衣服可不是我自願要換的,全給她燙壞了。」
  
  而且最詭異的是,所有燙壞的衣服全是那些花襯衫,其他長褲短褲T恤襪子都沒事。難道她的熨斗還會認衣服品種?
  
  秦文諾微微一笑。「我本來還擔心……」
  
  「擔心什麼?」江金虎收回漫不經心游移的視線,定在好友臉上。
  
  「你和她疏遠了兩年,才短短一個月而已,兩個人感情發展得這麼快?」
  
  江金虎搔搔後頸,「我覺得她還不錯。」
  
  「怎麼個不錯法?」秦文諾不動聲色地刺探。
  
  「上次我們不是被葉天行堵到嗎?我拉著她一起跑的途中,有好幾次她都怕自己拖累我,一直叫我一個人逃,不要擔心她。雖然後來還是被她拖累了啦,不過葉天行把老子綁起來打的時候,她被放行來看我,仍然是一力叫我有機會就自己逃,不必顧惜她。我想,這個女人也算講義氣。」
  
  這一點秦文諾不置可否。
  
  之前他向梅玉心說的話一點也沒錯,這個阿虎有時實在天真得很。阿虎眼中看到的是梅玉心「一直叫他自己逃」,他看到的卻是「她拖累了他」。
  
  不管她有心或無心,這一點都讓人很不愉快。
  
  「還有一點……」江金虎搔搔臉頰。「其實我也說不出來,我就是有一種感覺,我可以信任她。」
  
  「是嗎?」秦文諾一怔。
  
  「認真想想,這女人也挺麻煩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一天到晚老捧著本文謅謅的書看,問她在看什麼,不是『妳騷』就是『唱秋』,上回居然還要教我背三字經——開玩笑,三字經老子從國小罵到現在,還要她教?」
  
  「是離騷和春秋吧。」秦文諾忍俊不禁。
  
  「隨便啦!然後漂漂亮亮一個女人,選衣服的眼光超差——」
  
  秦文諾聽了更是猛笑。
  
  「打掃也不會,煮菜也不會,洗衣服更不會。不過——」
  
  這個轉折語氣就是重點了。
  
  「不過,」江金虎又搔搔臉頰。「不過我就是跟她有話說。也不知道是為什麼……我以前從來不知道,原來我跟女人除了做那檔子事,還能聊天,而且聊得很愉快。我們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即使不跟她『做什麼』都覺得挺開心的,時間咻一下就過去了。」他緊蹙著眉。「阿諾,你說這是什麼道理?」
  
  秦文諾深深看他一眼。
  
  可以相信她,和她在一起很愉快,是嗎?
  
  「阿虎,很多事我有答案,獨獨感情的事,你得自己去找答案才行。」
  
  「像你自己那門子事一樣?」江金虎突然笑他。
  
  秦文諾給他一個大白眼。
  
  「算了。」
  
  「什麼算了?」江金虎調侃道。
  
  「算了,或許沒什麼好擔心的。」
  
  「不然你本來在擔心什麼?」他奇問。
  
  「沒事,傻人有傻福。而且,」秦文諾微微一笑。「我相信你的直覺。」
  
  阿虎有一種野獸般的求生本能,天生聞得出危險在哪裡,這項本事在過去幾年救過他們兩人無數次。
  
  如果阿虎的直覺告訴他,梅玉心不再有任何危險性,那麼,或許是自己多慮了。
  
  「什麼傻人?你說誰傻?」虎霸王要翻臉了。
  
  「來吧,喝酒,咱們哥兒倆許久沒坐下來好好聊聊了。」軍師大人笑著改變話題。
  
  對飲了幾輪,興致大起,酒氣上湧,牙關也越來越鬆了。江金虎灌下杯中的最後一口酒,黝黑的臉龐突然開始扭捏起來。
  
  「阿諾,我問你。」
  
  「你問。」秦文諾喝得比他節制些,神色仍如往常。
  
  「那個……」可是,這種事情問阿諾,他會知道嗎?他跟自己一樣,也是男人啊。
  
  那可說不定。阿諾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知道的事可多了,說不定他會聽說過。
  
  哪有男人沒事去「聽說」這些女人的問題?
  
  話說回來,如果連阿諾都不知道,那他身旁可沒人問了。
  
  你不會去問醫生?
  
  三字經的!男人去問醫生這種問題,傳出去能見人嗎?
  
  「我看你就直接問吧,不要在那裡嘀嘀咕咕的。」
  
  原來他自言自語全講出來了。
  
  「好吧,我問你。」江金虎勾勾手指頭,兩個男人在餐桌中間碰頭。他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問,「你說說看,女人家『那種傳染病』真的一治要治半年嗎?有沒有什麼方法可以提早好?」
  
  「哪種傳染病?」秦文諾一怔。
  
  「我也記不起來,名字好像跟一種糖果有關,叫什麼牛奶糖還是……巧克力!對,就是巧克力,一個巧克力什麼的病。」
  
  「巧克力過敏症?」秦文諾聽說過,確實有人無法消化此種甜食。
  
  「那算女人病嗎?你用點腦筋好不好?」江金虎給他一個大白眼。
  
  他自己從不愛動腦的人,竟然還怪人家不用腦筋!秦文諾啼笑皆非。
  
  女人病,又跟巧克力有關……
  
  「巧克力囊腫?」
  
  「對!就是這玩意兒!」江金虎用力捶了下桌子,四周馬上投來好奇的眼光,他連忙壓下嗓門,「這種玩意兒的傳染力真有這麼強?」
  
  「是誰跟你說它會傳染的?」秦文諾臉上出現滑稽的表情。
  
  「當然是我老……那個……我一個老朋友問的,他老婆有這毛病兒。」
  
  「喔——」結尾已經開始出現笑音。
  
  「喔什麼喔,到底怎麼樣?」
  
  秦文諾深深地歎了口氣,拍拍老朋友的肩膀。
  
  「阿虎,無論是誰告訴你她得了『會傳染』的巧克力囊腫,我可以向你保證,她現在絕對健康得很,一點問題都沒有。」
  
  ****************
  
  來勢洶洶的身影一路推開自家大門,殺過庭院,進入客廳,殺上二樓,砰一聲揮開主臥室旁邊的附屬房間!
  
  「妳這個女人竟敢誆我!原來巧克力囊腫根本……不……會……」
  
  戛然而止。
  
  一尊甫出浴的春水美人,婷立於妝鏡前。
  
  「阿虎。你不是說今天可能不回家了嗎?」
  
  梅玉心微訝淺笑,優雅自然地拿起護手霜,慢慢揉擦。
  
  方才飲入的烈酒,在腹中化為一股熱氣,同時充往上下兩處。
  
  她的穿著其實並不暴露,一件寬大的白袍將全身掩得看不出曲線。然而,直覺告訴他,白袍之下可遐想的空間,很大。
  
  她的髮絲全往上挽,露出細緻優美的頸部線條,當她傾身拿保養品時,後頸有一種荏弱的氣質,誘人將她拉進懷中,緊緊護住。
  
  浴袍的前襟在她胸前交錯,由於體型太過纖細,被粗毛巾布質料的浴袍一包,連一點兒溝影都看不出來;但布料下牽引出來的渾圓賁起,讓人毫不懷疑她該豐腴的部分無一絲偷工減料。
  
  浴袍長度近膝,然而,該死的她右足踩在矮凳子上,手中換上一瓶身體乳液,哼著小曲兒,細細為腿部肌膚做基礎保養。
  
  或許衣著不是重點。
  
  或許腿、手、足、酥胸都不是重點。
  
  或許最大的重點就是她這個人而已。
  
  她這個人。
  
  她全身玉膚泛著晶瑩的光澤,幾綹潮濕的髮掙脫綁束,垂跳於紅潤的頰畔。她的秋眸純淨無塵,笑容嬌艷動人。
  
  性感中藏著天真,韻味中含著俏皮。
  
  她怎能用如此恍然無覺的姿態面對一個半醉的男人,而全然不知自己的吸引力?
  
  江金虎必須用力深呼吸才能克止小腹的騷動。
  
  ×的,該做的事兩年前全做過了,現在還扮什麼聖人君子?
  
  但是情況和兩年前是不同的。他很清楚這一點。
  
  兩年前,梅玉心之於他只是一具溫熱的肉體,發洩完便不再重要。兩年後,她卻有屬於她的獨特性情與靈魂,這些特質都讓他無法再假裝不認識,完全不需看重,急吼吼便撲上去。
  
  梅玉心自若地擦完腿部保養品,才注意到門口的男人一直不說話。
  
  目光一回,望見他漲紅的臉孔,與發直的眼神,終於知道他在想什麼了。
  
  梅玉心矯顏一紅,連忙把赤足踩回長毛地毯上,嗔怪地睨他一眼。
  
  「你看什麼?」
  
  「看妳。」
  
  她輕輕一笑。
  
  「我有這麼好看嗎?」
  
  他不由自主地點頭。「很好看……」
  
  慢著!江金虎終於想起被丟在一旁的主題。「妳騙我!」
  
  她微怔了下。「我騙你什麼?」
  
  「妳騙我那個鬼巧克力囊腫會傳染!它根本不會!」他怨忿地道。
  
  「誰跟你說它不會傳染的?」
  
  「阿諾!」
  
  啊,又是那個傢伙壞她好事。
  
  然後,她為時已晚地想起,自己自在塗塗抹抹的行為顯然太托大了。她並不「安全」,護身符已經被揭穿。
  
  梅玉心揚眸望向門口的男人。
  
  他的胸口敞開到中央地帶,露出因酒意上湧而微紅的男性皮膚。他一手撐在門框上,魁偉的軀體將入口整個填滿。露骨的視線緊盯著她,其中的灼熱暗示明顯到讓人甚至不需花時間猜測。
  
  梅玉心放開心田的閘門,讓舊有記憶湧上來。
  
  而後,她出乎意料的發現,那種黑暗、不悅的感覺竟已消失無蹤。
  
  事實上,他的眼神簡直像實體一般,每一吋被他掃視過的肌膚,都敏感的浮起細細疙瘩,讓她忍不住微微顫抖。
  
  她的生理,直接反應著他的無形求歡。
  
  原來當心理完全接受了一個人之後,原先厭惡的記憶也會消散……
  
  她仍然記得那種不舒服的感覺,一種身體被急遽擴張到超乎極限的疼痛。但是,她也記得那種皮膚貼著皮膚相磨的感覺,汗水的氣息,粗重的呻吟和喘息。
  
  種種讓她當時覺得噁心難堪的回憶,現在以一種奇怪的感覺在她體內蔓延……
  
  梅玉心怔怔望著他。不知怎麼,她就是知道,現在的他,絕不會再罔顧她的意願,硬著來。
  
  所以,掌握著開門鑰匙的人,是她。
  
  一道溝渠橫在眼前,她想著要不要跨過去。
  
  她幽幽想到之前的經歷。一場磨練讓她終於對他傾心。
  
  是的,傾心。
  
  雖然他粗魯不文、有勇無謀、個性又不夠溫柔,他卻是全世界唯一一個對她毫無所求,便可以為她犧牲生命的男人。
  
  因為她是他的妻。
  
  她是他的妻……
  
  沉默的時間太長,門口的男人清了清喉嚨,「那個,我先去洗個澡,那個……待會兒再談……」
  
  他轉身才轉到一半——
  
  「喂。」身後一聲帶笑的輕喚。
  
  江金虎慢慢、慢慢、慢慢轉回來。
  
  梅玉心輕咬著下唇,一手揪緊浴袍前襟,眼中有似笑非笑的水意。
  
  這樣的神情,是他不曾在她臉龐見過的。江金虎突然覺得剛才酒一定喝太多了,因為他的喉嚨開始緊縮,出入氣極端的不順暢。
  
  「你剛才講,阿諾說什麼?」她悄聲問。
  
  阿諾?阿諾?他們在討論阿諾嗎?
  
  「阿諾說……啊!對!阿諾說,那個巧克力囊腫根本不會傳染!」他低吼。
  
  淡而神秘的笑意浮現在她眉梢眼角,讓她看起來既純真又性感。現在不只是出入氣不順,江金虎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在大口大口的攫取空氣了。他必須把兩手緊緊搋在口袋裡,才能勉強平定下體內的騷動。
  
  「那可能是我聽錯了,或許醫生在解釋別人的病情也說不定。」
  
  她傾身拿起另一罐玫瑰夜霜,浴袍前襟順勢滑開幾吋。
  
  一種出入氣交錯的怪異咕噥聲梗在江金虎的喉間。
  
  「而且……」她挽高右腕的袍袖,細細為手臂塗上保養品,勝雪膚光如雲如霧,讓她整個人恍似籠罩在雲霓之間,朦朧飄忽,卻又——
  
  無比的真實。
  
  「而且什麼?」他啞聲問。
  
  「而且,」一抹紅雲浮上玉頰。「而且,上次去復檢,醫生說,我的毛病已經全好了……」
  
  坦白說,江金虎很懷疑她曾經「病」過。阿諾都點得這麼明,他再不愛動腦筋也該明白了。
  
  但是,她的笑,她的美,她的羞澀,她的言語,一切一切傳達出來的訊息,讓他不需要更多暗示了。
  
  壯碩身影以著驚人的速度旋進房內,中央的玫瑰輕呼一聲,半帶著嬌笑。
  
  「妳確定?妳可別事後反悔,又找了堆奇奇怪怪的理由來搪塞。」
  
  她埋進他頸窩,從頰紅進了貝殼般的耳朵,再紅到胸前的粉嫩肌膚。
  
  細糯柔音從他頸間飄出來。
  
  「我已經說過了,丈夫是天,你想要做什麼,我都聽你的。」
  
  一個男人,能承受的,也就這麼多了。
  
  於是,絢麗的夜展開……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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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1-19 16:19:40
  第七章
  
  雖然料想到,她那個不良老公的不良紀錄著實不良地多,可當對方主動找上門來,仍然讓梅玉心小小意外了一下。
  
  秦文諾終於回台北去了,這幾天江金虎都在忙一些阿諾交代他留心的事。小方如願以償,再度調回大哥身邊當跟班。有了這個理想的眼線,可以讓梅玉心隨時知道江金虎有無再惹上任何麻煩,於是她也就放他去。
  
  氣候已進入盛暑,午後三點,她慵懶地躺在貴妃椅上,烈陽被窗前的紗簾遮弱了力道,冷氣空調進一步阻擋它的威力在室內肆虐。
  
  傭人送上一碗冰鎮酸梅湯,無聲下去。她捧著一本古箏指譜,隨意地翻著。
  
  然後人就進來了。
  
  「金小姐!金小姐!」
  
  守門小弟與傭人眼巴巴地跟在客人身後,從他們不敢硬攔的情況,梅玉心約莫明白,這位女土和她丈夫的關係應該不比尋常。
  
  眼一抬,已經約莫猜知了芳客的身份。她坐起身,指譜隨手往身旁一擺,神色舒倦安適,別有一股風情。
  
  「原來就是因為長了這樣一張臉。」金翠眼中掠過一抹驚艷。
  
  而她的相貌也讓梅玉心有些意外。
  
  原本以為會看見一個濃妝艷抹、煙視媚行的俗粉,金翠本人卻非如此。
  
  她的年紀和江金虎相當,眸中有著閱盡人事之後的嘲諷,嘴角多少寫著繁華歲月的風霜。她的姿色並不差,穿著打扮也不像電視上的風塵女子那樣誇張俗氣,看起來直與一般職業婦女無異。
  
  「大姊,坐啊。」梅玉心起身迎上去,親熱地牽起金翠的手,領進客廳沙發區裡。
  
  「妳叫我『大姊』?」
  
  「人有先來後到,妳比我更早在阿虎身旁服侍,小妹叫妳一聲『大姊』並不為過呀。」她清言曼語地笑.「美玉,還不上茶?開我上個星期托人帶回來的極品烏龍。」
  
  「是。」
  
  小弟和傭人看見女主人把場面接管過去,同時鬆了口氣,匆匆避回自己的崗位上。
  
  「妳不想問我怎麼會找上門的?」金翠見她款待上門的情敵如貴賓一般,一時猜不透她葫蘆裡賣什麼膏藥。
  
  「大姊來探望我,哪裡還需要什麼理由呢!以後妳想來就來,我這兒隨時歡迎的。」她溫柔輕笑,向上來送茶的美玉點了點頭,親自為嬌客斟好。
  
  從來人家看見她都是上酒的,第一次有人上茶,金翠瞄瞄黃澄澄的茶液,再看看活色生香女主人——好吧,就當換換口味。
  
  嗯,其實也不錯喝。
  
  「我呢,聽說阿虎把他那個『見不得人』的老婆接來高雄一起住了,就想順道來拜訪看看,也好知道他現在身邊都跟著些什麼樣的女人。妳知道我是誰吧?」既然對方態度不錯,金翠也不好意思太強凶霸道,嘎啦嘎啦地直說了。
  
  雖然「見不得人」不是這麼用的,不過梅玉心也算聽懂了。
  
  「粉紅皇宮的金翠大姊,我很早就聽阿虎提過了。」
  
  「阿虎跟妳提過我?」金翠心中一喜。
  
  「當然。」她低眸看著自己的手。「大姊,妳不用擔心我的存在,我很懂得分寸的。阿虎雖然娶了我,名分終究抵不過實恩實情。阿虎在外頭的事情,我是絕對不敢管的。」
  
  「耶?妳這個老婆還真大方,老公都可以跟別的女人分享!」金翠蹙了蹙塗成黛青色的眉。
  
  「我只要能夠待在阿虎身邊,提供他一些家庭溫暖,讓他不要把我休離掉,我就心滿意足了。」她輕道。
  
  「那可不成,如果妳不能勇敢為阿虎爭取,妳就配不上他!不行不行,這樣子我不能同意你們在一起。」金翠大搖其頭。
  
  梅玉心突然有些想笑了。她是來搶男人的,還是來母雞護小雞的?
  
  她拉起金翠的手。
  
  「金翠姊,我對阿虎是全心全意的,妳相信我。」這句話,確實出自摯誠。
  
  金翠深深望進她的眼裡。
  
  「好,我相信妳!」片刻之後,大姊大點點頭。「無論阿諾說過什麼,我相信,妳說這句話是真心的。」
  
  原來是秦文諾派來的打手!這江金虎真不知上輩子燒了什麼好香,人人搶著為他出頭,倒像她梅玉心才是那個會拉倒他的吸血女巫。
  
  好吧,她確實想過拉他下來,但那已經是過去式了。
  
  現在江金虎是她名正言順的老公,旁人要跟他過不去,還得問問她肯不肯呢!
  
  「只是我人微言輕,除了守在他身邊,也不知道自己能夠幫上什麼忙。」她又低下頭。
  
  看她柔弱的模樣,金翠對自己的強勢倒有些過意不去。
  
  「妳也不要這樣想啦,像我也沒好到哪裡去,我就是人家口中的風塵女郎——」
  
  「金大姊,妳千萬別這麼說。一個女人憑自己的能力站起來,自食其力就是本事,誰都不能看輕妳!淪落風塵又如何?由來俠女出風塵,像古時候的紅拂啦、小鳳仙啦,哪一個不是在風塵中打滾,最後做出轟轟烈烈的大事?」
  
  「說得好!」金翠用力拍手,聽得渾身舒爽!
  
  她語風一轉,輕歎口氣。
  
  「哪像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沒個男人依靠,自己根本活不下去。大姊跟金虎那麼親好,一定也知道了。我家裡欠了金虎錢莊的債,把我抵過來嫁給他的。我這輩子也只有這麼丁點用處而已,說來還怕大姊看不起我……」
  
  「欸,妳別這樣說。」金翠海派地拍拍她肩膀。「一枝草一點露,男人欠的債,從來都是女人在幫忙還,我反倒覺得妳很偉大呢!」
  
  「可是我知道,許多人聽說阿虎的老婆是半買半送娶來的,都很瞧不起我,只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沒在我面前說而已……」大顆大顆的淚珠滾落玉頰。
  
  「誰說的?誰敢這麼說,妳叫他來找我!」金翠豪氣一發,「『紅粉皇宮』的金大姊,雖然不是什麼有頭有臉的人物,好歹各派的大哥人面還算熟,誰要是敢在我面前嚼什麼舌根子,看我不找人好好修理他們!」
  
  「大姊,千萬不要。」她害怕地緊握住金翠的手。「反正我深居簡出,也不太插手金虎那裡的事,旁人要說什麼隨他們去,妳千萬不要為了我跟別人結仇,我會很過意不去的。」
  
  「不用說了!阿虎的老婆就是我的妹子,我今天就認了妳這個乾妹妹!誰敢笑話我的乾妹妹,叫她們儘管來便是!」
  
  「真的嗎?」她下唇微顫,眸中盈滿淚光。「大姊……我是獨生女,性格又很內向,幾乎沒有什麼朋友,我從小到大最希望的,就是有一個可以談心的好姊姊……」
  
  「那好,我也沒有妹妹!底下帶的小姐雖然多,沒有哪個人像妳這樣惹人憐惜的。只要妳不嫌棄,以後叫我一聲姊姊就是了。」
  
  「大姊……」
  
  「雖然阿虎手下很多,妳可能也用不著我,不過有些女人的事還是只有女人懂。哪天妳需要的時候,找人帶個話到『紅粉皇宮』來,姊姊馬上來看妳!」
  
  「謝謝妳,大姊,我真的是太高興了。」她感動地忍不住啜泣。
  
  「哼,阿虎也真是太不像話了!家裡都有一個這麼漂亮的老婆,還敢出去捻花惹草。」
  
  藏在拭淚小帕下的秋眸瞇了一瞇。
  
  「丈夫是天,我也沒立場管他……」
  
  「呸!什麼天不天的!小妹,妳可別太好欺負了,這年頭女人當自強!」不過,要這樣一個怯生生的小女人和金虎那種大聲公對抗,恐怕也是很難吧?金翠哼了一聲,「阿虎平時只要談事情,都會和人約在紅粉皇宮,捧我的場。好,以後姊姊替妳盯緊他一些,所有小姐全部不准和他勾三搭四!」
  
  「阿虎知道了會不會生氣?妳知道他很好面子的。」她怯怯地問。
  
  「他敢?」金翠柳眉倒豎。「他如果敢跟妳嘰嘰歪歪,妳就跟他講:是我的意思!他要是想點小姐,叫他自個兒來找我討!他就算換別家酒店也沒用,我認識的媽媽桑遍佈北中南!」
  
  「姊姊,真是謝謝妳,妳真是我們婚姻的救星。」她緊緊握住金翠的手。
  
  「記得我的話,妳千萬不要太軟弱,否則就會被他吃定了。」金翠拍拍她。
  
  「嗯!」她用力點頭。「我一定會努力堅強起來的,謝謝大姊。」
  
  那燦爛的絕色笑顏,連閱人無數的金翠大姊頭都看呆了。
  
  ****************
  
  江金虎已經用最快的速度趕回來了。
  
  可是他到家時,仍然已經過了晚飯時間。不速之客據說享用了一頓愉快的餐點之後,和女主人依依不捨地道別回家了。
  
  愉快?依依不捨?
  
  他發誓他永遠搞不懂女人,尤其越來越搞不懂這個明明很害羞靦腆純真不曉世事的老婆。
  
  「太太在書房裡看書,說要替您等門呢!」美玉來開門時順便通報。
  
  他故意忽視傭人同情的眼光,慢慢踏上二樓。
  
  ……×!哪個男子漢不是三妻四妾的?今天也不過就是一個姘頭找上門而已,有什麼好擔心的?
  
  他氣膽一豪,乒乒乓乓大步往上走!
  
  「這女人太不像話了,給她點顏色,竟然敢擺譜,管起老子的閒事!」不忘嘀咕幾句替自己撐場面。
  
  總之,他有女人也不是最近的事,玉心她早該都知道了。待會兒如果她敢擺出晚娘臉,瞧他下兩個鍋貼過去,讓她知道誰才是真正的一家之主!
  
  想要他氣急敗壞地解釋?門都沒有!
  
  咻!書房門倏地推開!
  
  「我說!」開場白豪氣干雲。「今天……那個……外頭有點事,所以回來晚了,哈哈……」
  
  江金虎,你這個沒出息的傢伙!
  
  可是有個老婆在的感覺實在很好嘛!
  
  有人關心他吃,關心他穿,他心情不好時聽他抱怨,他心情好時陪他說話,晚上應酬太晚回家,還會有一個軟軟的聲音透過電話那端,囑咐他不可以喝太多酒免得傷肝,然後要小弟安全把他送到家。
  
  最重要的是,送到家之後,一天的「樂趣」才真正開始。
  
  她在床第間的反應,羞澀但熱情,害臊但配合度高。他這輩子從來不曾在任何女人身上,得到此種身心皆備的全然滿足。
  
  只要一想到惹惱了她,種種噓寒問暖、關懷蜜愛統統收起,回到家再沒有甜美的笑靨,再沒有溫柔的軟語,他就受不了。
  
  英雄氣短啊,英雄氣短。
  
  「你回來了。」
  
  書桌後的女主人放下書卷,優雅輕語如故,可江金虎越發寒毛直豎。
  
  「那個,咳。」他咳了一聲,狀似無事地走到閱讀椅上坐下。「聽說今天家裡有客人。」
  
  「啊,對,一個新朋友。」她嫣然微笑,低下頭繼續看書。
  
  呃?她不追問?江金虎突然覺得很不是滋味。
  
  「妳還真是個好老婆,老公的女人找上門了,妳倒不痛不癢。」她是不是一點都不在乎他?
  
  書房沉靜了片刻。
  
  啪嗒,啪嗒,像水珠打在紙面的聲音。
  
  他猛地抬起頭,書桌後的女子無聲對著書冊垂淚。
  
  「玉心!」江金虎慌了,飛快搶過去將愛妻摟入懷中。
  
  「你不要碰我。反正我怎麼做都不合你意,你去找你其他的紅粉知己好了。」她冷冷地道,用力推他手臂。
  
  所以,她其實還是很在意的。江金虎心中一爽。
  
  「金翠不是我的女人。」他輕哄道。
  
  既然推不開他,梅玉心也不再跟他比蠻力了。
  
  「你不必說這些假話哄我。金翠大姊何等威名?她要進我們家門,連守門的都不敢攔她!」
  
  「她真的不是我的女人,她是阿諾的女人。」江金虎拭掉她頰上的淚,對天發誓。
  
  梅玉心一怔。這個答案倒是真的出乎意料。
  
  「你明明是知道我遇不到阿諾問,就把罪名全推給他。」
  
  「真的!」他賭天咒地的。「我承認在之前兩年過的不是和尚生活,可是真正和妳做夫妻之後,我就沒再看過其他女人一眼了。」
  
  梅玉心心中一甜,嬌嗔他一記。「我不信。如果你和她真的清白,門口那些小弟的反應又怎麼說?」
  
  江金虎長歎了口氣。
  
  「因為表面上她確實是我罩的沒錯。」為了怕老婆大人醋心又起,他連忙接下去,「當年先看中金翠的人是阿諾,可是……總之因為一些緣故,阿諾不願意跟女人扯上感情,就故意把金翠推給我。」
  
  梅玉心倚在他懷中,瞇了瞇眼。
  
  江金虎續道。「既然已經知道兄弟喜歡這個女人,我怎麼可能再去碰她?可是金翠走這一行的,多少需要個靠山,我只好硬著頭皮上了。我每個禮拜固定到她那裡睡幾晚,可我睡的都是客房。久而久之,大家都以為她是縱貫線江金虎的女人,上酒店去點她小姐的台時,自然比較不敢找麻煩。」
  
  「阿諾自己為什麼不罩她?」江氏頭號軍師的招牌可也不小。
  
  「妳別看阿諾那麼聰明,他也有糊塗的時候。把金翠推進我懷裡,就是他自欺欺人的一面。」江金虎不禁抱怨,「他的心態和我一樣,以為只要把金翠想成是兄弟的女人,他就安全了。」
  
  這傢伙!
  
  若不是看在自己兄弟、兼阿諾一天到晚幫他忙的份上,他才不願意攬下這種白差。
  
  「你不是說好聽話騙我?」她悶悶地道。
  
  「上天明鑒,如果小的方纔所言有任何虛假,教我再被葉天行那樣的人痛揍一次!」跟她混久了,連他講話都文謅謅的了。
  
  沒想到梅玉心一聽,又滴下淚來。
  
  「你被人家打,對我有什麼好處?人家說夫妻一體,難道你出了事,我還會開心嗎?」她抽泣道。
  
  江金虎完全化為繞指柔。
  
  「好啦好啦,都是我不對,以後不再亂發毒誓了。」他不斷啄吻她淚顏低語。「我保證我這輩子絕對不會再看其他女人一眼,好不好?」
  
  結果金虎王還是被一介弱女子收服了!
  
  「真的?」
  
  「百分之百。」
  
  「可是你以前的女人這麼多……」她咬了咬下唇。「一定還有一、兩個女人,你非看不可。」
  
  「絕對不可能。」
  
  「如果我說有呢?」
  
  「若除了妳之外,我再亂看其他女人一眼,教我的腦袋摘下來給妳當球踢!」
  
  ****************
  
  那個……
  
  有沒有人可以教一下,要怎樣把自己的腦袋送給別人當球踢,還不必送命的?
  
  不,踢球還是小事,現下橫在他眼前的,才是大事。
  
  「你說,她是誰?」江金虎從齒間擠出近乎無聲的氣音。
  
  「她、她、她是嫂子的女兒啊。」小方吶吶地道。
  
  「玉心……的女兒?」他的喉嚨梗住。
  
  小方小心翼翼地退後一大步,確定安全了之後才敢點點頭。
  
  江金虎徹底呆掉。
  
  梅玉心生過小孩!她有女兒!
  
  而她竟然從來沒有告訴過他!連阿諾都沒有說!
  
  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她的第一個男人,從來沒有想過她之前可能和別的男人在一起過,還生了個拖油瓶!
  
  當然他也不是那麼在意替其他男人養孩子,他只是希望這事情能先告訴他一下——
  
  靠!好吧,他就是很在意替其他男人養孩子!
  
  他自己的種都還沒孵出來,名字下已經掛了其他男人的女兒了?!真是三字經又千字文!
  
  小方坐在前座,心驚肉跳地看著後照鏡中的老大。
  
  自從車子在車庫對面停下來,老大發現嫂子牽著剛接回國的小女兒在院子裡玩耍時,已經呆坐了超過半個小時。
  
  老大不會受刺激過度,突然中風吧?
  
  不過,也不過就是個女兒而已,有這麼嚴重嗎?想要兒子,再生就有啦!
  
  「三字經的,我去找那個女人問清楚!」江金虎猛然推開車門衝出去。
  
  啊啊啊——要不要打電話給諾哥?看樣子情況不妙啊!
  
  「你們說,老大的反應會不會太奇怪?」負責開車的司機,惴惴地對小方及後座另一位隨車保鏢說。
  
  「可能是刺激太大了。老大一直想要個兒子,沒想到生的是女兒。」保鏢點點頭。
  
  不對,不是這樣。
  
  「嫂子生過小孩的事,老大不會不知道吧?」小方突然問。
  
  「不可能啦。這種事一定有人跟老大報備過了。」司機的表情比語氣更不確定。
  
  「什麼時候?」
  
  「這……一開始的時候?」司機看看後座的保鏢。
  
  「那一次老大喝醉了。」保鏢小聲說。
  
  「後來小孩送出國跟外公住,總有人再補說一次吧?」小方的胃開始抽筋。
  
  「那一次有人才提了個:『老大,在台北的大嫂……』」司機起頭。
  
  「就被老大一腳踢走,說:『我下想聽到那個女人的事。』」保鏢補完。
  
  「就算你們都沒機會說出口,諾哥總知道吧?」小方緊握最後一點希望。
  
  「知道啊。」司機終於給了一個正面答覆。
  
  「那就好。」小方稍微安心一點。
  
  「諾哥說,等老大心情好一點,再叫你告訴他。」保鏢馬上將他打入地獄。
  
  「啊——」小方抱著頭。
  
  也就是說,虎哥從頭到尾都不知道?天哪!他一定會被虎哥宰了,一定會!
  
  路的那一邊——
  
  週末午後,年輕漂亮的媽咪帶著粉嫩可愛的小娃娃,在自家院子裡挖洞種花,場景其實挺美的。
  
  直到一道黑影壓在母女倆身上。
  
  梅玉心訝然仰頭,隨即輕笑。
  
  「阿虎,你回來了。」她拍拍膝上的泥土起身。「我正好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我自己看到了!」他惡狠狠地瞪著地上那個小鬼頭。「妳竟然敢瞞我到現在!」
  
  「我哪有瞞著你,之前……」
  
  「不用再說了!」他再度打斷妻子的話。
  
  小娃娃原本和媽咪玩得好好的,突然出現一個見都沒見過的壞叔叔,還用那種凶神惡煞的眼光看她……她哽咽兩聲,突然「哇」地一聲,放聲大哭!
  
  「小暖,乖,不哭不哭,媽咪疼。」梅玉心連忙將她抱進懷裡,指指身前的男人。「這個人就是……」
  
  「什麼都不是!」江金虎一氣起來就口不擇言。「看這娃兒年紀也不小了,三、四歲有了吧?妳如果早一點告訴我,之前結過婚生過小孩,我也不是那種無量的男人。偏偏妳等到我們感情變好了,才偷偷摸摸把小孩接過來,妳分明是強迫中獎!」
  
  「三、四歲?」梅玉心的秋眸瞇了一瞇。
  
  「妳這個小鬼,不知道拖油瓶是最不受歡迎的嗎?」他憤怒的扯扯小孩胸前的小蝴蝶結。「妳老頭兒在哪裡?妳怎麼不去找他?」
  
  「哇!嗚嗚……媽咪……嗚……」小女娃埋進母親懷裡,哭得聲嘶力竭。
  
  「妳想把她帶回來做幾天客,我無所謂;但是老子現在火了,如果妳想把她接過來一起住的話,趁早——」
  
  啪!一個巴掌打掉他的話。
  
  江金虎撫著臉頰,無法置信地瞪著他的漂亮老婆。
  
  梅玉心生氣地將粉紅小肉球塞進他懷裡。
  
  「江金虎,你給我好好認識一下自己的親生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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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1-19 16:20:11
 第八章
  
  「你不知道?哈哈哈哈哈……你怎麼可能不知道呢?」
  
  「……」
  
  「哈哈哈哈哈,我的天哪!小孩都快兩歲了,哈哈哈哈哈哈……」能讓素來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秦文諾笑得如此厲害的事情,真的不多。
  
  「三字經的!你到底要不要告訴老子是怎麼回事?」
  
  「怎麼,嫂子還沒告訴你嗎?」
  
  從他一臉吃癟的表情,秦文諾馬上明白,江金虎這陣子在家裡的日子絕對比北極溫暖不了多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毫不留情的狂笑聲再度爆出來。
  
  「秦、文、諾!」江金虎咬牙切齒地道。
  
  之前是聽她提過,兩年多前的新婚夜帶給她一些「後遺症」,當時他還愧疚得不得了,以為是自己不知憐香惜玉,害她從此產生陰影——該死的他怎麼會知道,原來所謂的「後遺症」竟然是一顆受精卵?!
  
  秦文諾深呼吸了好幾下,終於勉強穩住。「當年你們結完婚不久,嫂子就懷孕了,我一直以為有人通知你。小孩大概十個月大左右,嫂子將她送到歐洲與外公做伴。我想她一個娃娃新娘,或許也不知道怎麼帶小孩,就沒攔阻,同樣的我也一直以為有人通知你。」說到這裡,秦文諾又樂不可支地笑起來。「只是這個正宮娘娘素來受到冷淡,生下來的又是女兒,我想你或許不頂在意,就沒再追問這件事了——你不知道我替你開的『養家帳戶』,每個月會轉一筆生活費到國外去嗎?」
  
  「那個人頭戶一直是你在管的,我怎麼知道裡頭的錢怎麼用?」江金虎沒好氣道。
  
  秦文諾耐人尋味地開口,「那你一定也不知道……算了。」
  
  「什麼算了?你們行行好,所有話一次說清楚,你以為老子挨耳刮子不痛……×!」說溜嘴了。
  
  「什麼?嫂子打你?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秦文諾再度笑得前仰後合。
  
  幸好江金虎的膚色本就黝黑,再加一點血紅色也看不太出來。
  
  「玉心平時是很溫柔可愛的,才不會隨便使用暴力。」
  
  秦文諾笑到一半停住,深深看他一眼。
  
  「幹嘛?」江金虎被死黨看得渾身不對勁。
  
  「你真的變很多。」秦文諾歎道。「如果是在以前,誰敢打你耳刮子,只怕一雙爪子早被你給折了。結果這次著了道兒,不但不生氣,還會回頭為她辯解……啊,愛情的力量真偉大。」
  
  江金虎打了個哆嗦。
  
  「三字經的,什麼愛情不愛情,少肉麻了!」他可是個英雄好漢!
  
  英雄好漢怎麼可以滿口情啊愛的?去去去!
  
  秦文諾笑看他一眼。「好吧,不說就不說。不過這下我可以真正放心了。」
  
  現在梅玉心連女兒都接回來,而且當初匯走的錢,有一部分又開始陸續轉回來,他去找人查了帳,發現竟然是梅玉心之前拿部分家用投資房地產的收入,原本存在她自己的私人戶頭。這兩個舉動在在顯示她有心將根紮下,芳心是真正落實在阿虎身上了。
  
  「有什麼好不放心的?再怎麼說玉心也不過是個弱質女流,就算我們兩個哪天真的吵翻了,難不成她還能吃了我?」江金虎豪氣干雲地說。「這次我只是讓她而已,一家之主不跟女流之輩計較,知道嗎?」
  
  「阿虎,你真是幸福。」這句話別有深意。
  
  「可不是嗎?不是每個人都娶得到這種老婆的。」他又得意起來。
  
  「沒錯。」秦文諾直笑。
  
  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老婆和這樣的兄弟甘心願為他賣命的,但阿虎就是能讓人掏心掏肺。
  
  「虎哥、諾哥,今晚還是來純喝酒?」
  
  一位也算熟的媽媽桑風姿綽約的走過來。
  
  「金翠呢?」江金虎問道。
  
  「金翠今天不太舒服,請幾個小時假,下半夜才會進來。你們有沒有哪個特別中意的小姐?我幫虎哥叫過來。」媽媽桑笑道。
  
  江金虎瞥了秦文諾一眼。
  
  「不用了,我們差不多該走了。讓妹妹來結帳吧。」
  
  過了一會兒,酒店公主拿著帳單過來,傾身先向媽媽桑咬了下耳朵,媽媽桑蹙了蹙眉。
  
  「哎,真是,周大哥那一桌人又喝了酒沒付錢了。」她笑得有些尷尬。
  
  兩個男人互換個視線。
  
  「周哥今天也來了?」汪金虎狀似不經意地問道。
  
  「這幾天都有來。」媽媽桑左看右看之後,壓低了聲音。「周先生那裡,最近有好幾筆私貨被警方給扣了,聽說手頭很緊,周轉不太過來。這兩天看他帶上門一起喝酒的,大都是那些手上有些恆產的土財主,我們都在猜,這些人應該是未來的金主。」
  
  兩個男人再互看一眼。
  
  「周哥還在幹老生意?」秦文諾淡淡道。
  
  「道上最賺錢的生意,色、毒、賭、軍火。前兩門生意虎哥不做,不表示別人不做啊。」媽媽桑搖搖頭。「聽說今晚有一批新鮮貨從泰國運過來,而且人數還不少,周大哥八成不放心,親自去監貨的。」
  
  龍蛇雜處的酒店,是消息流傳最快的地方。
  
  江金虎的指關節緊了一緊。
  
  「周哥今晚的酒錢,我們一起付了吧。」秦文諾連忙道。
  
  會完了鈔,兩個男人取了車,駛在黑夜的主要幹道上。
  
  今天江金虎心血來潮,自己開車,小弟們開另一台車在後頭跟隨保護。
  
  「三字經的!那個姓周的越混越回去,幾十歲的人了,還在幹這種下三濫的生意,也不怕生的兒子沒屁眼!」一上車虎霸子就開罵了。
  
  「缺德事咱們幹得也不比別人少,要說有報應,我們統統都一樣。」秦文諾神色自若道。
  
  「誰說的!」江金虎給他老大一個白眼。「我女兒的屁眼一定又圓又可愛。」
  
  「噗!」秦文諾又搖頭笑起來。「千萬別讓嫂子聽到你這樣說她的寶貝女兒,否則你少不得又要挨一巴掌。」
  
  「雖然那小女娃兒現在有點怕我,可我終究是她老爸,假以時日,她一定會愛我愛得不得了啦。」他得意起來。「你還沒看過小暖吧?她長得跟她媽一個樣,漂亮得不得了……看樣子將來我要頭疼了,不曉得哪個瘟生敢上門追她。」
  
  一顆缽大的拳頭慢慢收緊,咯咯咯咯的指關節爆音讓秦文諾對那未來的傻小子開始感到同情了。
  
  哥兒倆漫不經心地閒聊幾句,又安靜下來。
  
  看看儀表板上的數字鐘。凌晨一點。
  
  差不多是這個時候了……
  
  「你想去看看嗎?」
  
  「你想嗎?」秦文諾安靜的反問。
  
  兩個男人又沉默了片刻。
  
  「……三字經的!哪來這麼婆婆媽媽的!」
  
  嘎嘰一聲,輪胎在柏油路面磨出尖銳地聲響,BMW方向盤一轉,飛車往南面而去。
  
  ****************
  
  梅玉心突然驚醒。
  
  她迷迷糊糊地環視一圈。這是女兒的房間,方才替小暖念床邊故事時,母女倆一起睡著了。
  
  替女兒塞好被子,再親愛地吻一下額角,她關掉床頭檯燈,悄聲離開小孩房。
  
  客廳的鍾指向三點半,阿虎還沒回來。
  
  她知道他找回高雄度週末的阿諾喝酒去了。本來想,和他冷戰了一個星期也該夠了,今晚要好好補償他的,可惜他自己錯過機會!
  
  她搖搖頭,慢慢走進廚房喝水。
  
  心頭總覺得不太寧定。
  
  以往他晚回來,都會打個電話通知的;即使在兩人冷戰的期間也不例外。可是,今晚他沒有……
  
  她深吸了口氣,走到傭人房敲了敲門。
  
  「太太?」美玉困頓地來應門。
  
  「今天晚上先生有沒有打電話回來?」
  
  「沒有接到呢!」
  
  「小方呢?」
  
  「他今天眼著先生一起出去的,還沒回來。」
  
  「嗯,妳回去睡吧。」
  
  梅玉心慢慢走回客廳。
  
  不太對勁。即使阿虎喝醉了酒,忘記報平安,小方也一定會打。像這樣靜悄悄地夜不歸營,並不尋常。
  
  鈴鈴——
  
  正想著,電話鈴聲突然震天大作。
  
  她嚇了一跳,驚魂未定地拍拍胸口。
  
  雖然沒電話讓人擔心,深夜響起的電話鈴聲卻更讓人感到不祥。
  
  「喂?阿虎?」她連忙接起來。
  
  「大嫂,我是小方。」電話背景極為吵嘈,似乎是強風刮拂的颯颯聲。
  
  「小方,你們現在在哪裡?你大哥人呢?」
  
  「大嫂,不好了,大哥跟人軋上了!」
  
  「什麼?」
  
  「我們……這裡……」那個公共電話的收訊效果極端惡劣,才講不了幾句——
  
  嘟!斷線了。
  
  梅玉心緊緊揪住話筒,心臟怦怦地跳。
  
  她就是有預感,今晚的事情一定非比以往。
  
  怎麼辦?小方剛才也來不及說清楚他們人在哪裡!
  
  她猛然起身,走到玄開搖醒看門小弟。
  
  「載我到『紅粉皇宮』去,我有事找金翠姊!」
  
  ****************
  
  凌晨三點半的酒店,正是最酒酣耳熱的時段。梅玉心一踏入大門,幾個靠桌的男客登時張大了嘴,傻傻看著這超凡出塵的仙女步入紅塵裡。
  
  金翠正好在招呼客人,眼一抬,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誰!
  
  「小妹,妳怎麼來了?」她連忙趕上來,將梅玉心拖進一間隱密的包廂。「這裡不是妳們這種良家婦女應該來的地方!」
  
  「金翠姊,妳知不知道阿虎人在哪裡?」梅玉心眉宇之間俱是憂色。
  
  「他不是回去了嗎?」金翠一愣。「我進來的時候,他們已經走了。」
  
  「他沒有回家。剛才小方打了一通語焉不詳的電話,說阿虎又和人槓上了,話來不及說清楚,電話就斷線了。」
  
  金翠心頭一凜。
  
  「妳先等一下,我出去問問看。」
  
  十分鐘之後,金翠再度回返,濃艷的彩妝掩不住緊繃的神情。
  
  「有消息嗎?」她連忙迎在包廂門口。
  
  「我剛才跟今晚服侍他們的媽媽桑問了一下,阿虎他們確實結帳走了。不過……」金翠遲疑了一下。「在結帳之前,媽媽桑說,他們才聊到周金塗今晚有貨進港的事。」
  
  「周金塗?」
  
  「姓周的是他們兩人以前的老闆。」金翠的嘴角抿緊。
  
  「我知道,但是,他們不是已經脫離了周金塗嗎?他的貨進港,跟他們有什麼關係?」
  
  金翠看她一眼,終於重重歎了口氣。
  
  「還不是為了鳳姊……」
  
  ****************
  
  「阿虎,慢一點。」
  
  強猛的海風吹散了秦文諾壓低嗓子的叮喃。
  
  「噗嘶!」隱在五公尺之外的江金虎從石頭後方探出頭,對他噴聲氣,示意他快跟上來。
  
  秦文諾在肚子裡叫苦。
  
  雖然他身材矮小、看似靈活,可他從來不是動作片英雄的料,每次操刀上陣都是阿虎的事,他只負責躲在後頭動腦子。
  
  「呼、呼、呼。」他氣喘如牛地閃到阿虎旁邊。
  
  「才幾步路而已,看你累成這樣。」江金虎取笑他。「身體這麼虛,怎麼給金翠『性福』?」
  
  秦文諾給他一個大白眼。
  
  他小心翼翼地探出頭去。這塊石頭已經是離海岸線最近、同時又大到足以提供遮蔽功能的最後一道防線。
  
  鋒面剛過,雲層尚厚,天上無月,星影暗淡。如此良宵正是走私船入港的好時機。幾十公尺開外,六條人影站在岸邊張望,等待進貨的私船靠岸。
  
  「太遠了,什麼也看不到,我們再走近一點。」江金虎低聲道。
  
  「阿虎!小方已經去調人手了,你有耐心一點,小不忍則亂大謀。」秦文諾連忙按住他。
  
  江金虎的白牙在黑夜裡依然閃亮。
  
  看他眼神明亮,笑容燦爛,全身精力都上來了,腎上腺素急劇分泌,就像個找到好玩遊戲的大男孩一般。
  
  當了好一陣子的「賢夫良婿」,又被人冰凍一個星期,他窩得早就快發霉了,如今有這麼好的機會活動一下筋骨,他怎麼甘心放棄?
  
  秦文諾大大的歎了口氣。
  
  這小子從小到大就是不安於室,他怎麼會忘了他這副愛冒險的臭脾氣?
  
  「想想嫂子!如果你又帶著一身傷回家,她會有多擔心?」
  
  「不會啦。我們靠近點看看就走,等天亮之後,我已經回到家了,她說不定還沒發現我整晚沒回去。」此話不無哀怨之意啊!「看,船來了。」
  
  黑暗的海面上,漸漸浮現一塊深墨色的船影。不一會兒,船首有人拿手電筒向著岸上閃三下,關掉,再閃三下。
  
  「好傢伙,不只一艘。」江金虎低聲道。
  
  幾分鐘內,三艘私船全部靠岸。
  
  六個人匆匆迎上去,中間那艘的船長跳到岸邊來,兩邊開始迅速而低聲地交談。
  
  談了一會兒,最左邊那條船上開始有人卸貨。江金虎和秦文諾都是老經驗,一眼就知道他們卸的是什麼東西.
  
  「還不少,起碼有四十公斤。看來周金塗這次下了巨本,想要憑這一票翻身。」秦文諾湊上來低語。
  
  江金虎瞪著那幾個小箱子,神色陰沉。
  
  幾個手下不知從哪個暗角冒出來,將那四箱貨無聲地扛向左方,接下來的路被一堆大大小小石塊遮著,看不見了。
  
  旋即,另外兩艘船也有了動靜,十幾個妙齡女子跳到岸上來,風中間或傳來幾聲不安的輕泣。
  
  岸石後的兩人交換視線,心頭同時籠上陰影。
  
  黑暗裡湧出更多人手,將那兩船的女人趕往右邊而去。岩石後的兩人隱隱聽到汽車發載聲。
  
  「他們要交貨了。」阿諾低聲道。「來的人手還不少,看來周金塗今晚是精銳盡出了。」
  
  船長和為首的六個人也往右邊轉進。江金虎頂了秦文諾一下。
  
  「顧白粉的人比較少,我先過去撂倒那一路。」
  
  「阿虎,你別貿然行動!再等一等!」秦文諾死命拉住他。
  
  「放心,才四個人而已,我一隻手就擺得平。」
  
  雄厚的嗓腔低笑一聲,無聲往左手邊潛去。
  
  ****************
  
  「鳳姊是個泰國女孩.因為家裡窮,她老爸將她賤價賣給人蛇集團,十四歲就被帶來台灣討皮肉生活。」金翠掌著方向盤,話聲在寧靜的車廂內,顯得有些低悶。「她在十八歲那年被周金塗看上了,於是替她贖身,成為他天知道排名第幾的小老婆。
  
  「在周金塗所有的女人裡,她的年紀是最小的,又是最害羞內向的,因為花名叫小鳳,大家愛開她玩笑,才故意叫她一聲『鳳姊』。」她瞥梅玉心一眼。「其實我第一眼見到妳,就覺得妳和小鳳有些神韻很相似。」
  
  「是嗎?」梅玉心澀澀地道。
  
  金翠微微一笑。「小鳳不是所有小老婆裡最受寵的一個,可是那些老大級的人物有些奇怪想法,身旁帶著個幼齒女孩會顯得自己……妳知道的,『夠強』,所以周金塗平時很喜歡將她帶在身邊,出入各種場合。」她頓了一頓.「阿諾和阿虎兄弟倆來投靠周金塗時才十來歲,跟當時才二十二歲的鳳姊年紀差不多,三個年輕人很快便成為好朋友。」
  
  金翠突然笑起來。「說來不怕妳笑,他們哥兒倆還曾經為了鳳姊爭風吃醋過呢!不過兩人都知道,她是大哥的女人,再怎樣也輪不到自己癡心妄想。而且少年的思慕大部分都是單戀而已,他們也沒有真正想過要和鳳姊發生什麼事。」
  
  輕笑聲歇,車內回復安靜,而且沉默的時間漸漸拉長,於是,梅玉心明白,這段年輕人的青春情事即將變調。
  
  「在阿虎他們滿二十歲那年,堂子裡傳出消息,台北華西街有個角頭看上了鳳姊,想向老大討過去養。」
  
  「他們怎麼可以像販賣牲口一樣的……」話說到一半,梅玉心戛然而止。
  
  對於這些老大而言,偷渡女子真的和牲口差不了多少,都可以用來牟利。
  
  「既然她不是周金塗的最愛,又能拿來做人情換利益,姓周的沒有不答應的道理。可是他知道阿虎他們素來和鳳姊交好,一定會大加反對,而當時他們兩個人在年輕一代裡已經漸漸嶄露頭角,周金塗也不願意正面和這兩個手下愛將產生衝突。於是,有一年夏天,他借口讓阿虎他們倆到泰國跑一趟生意,順便見見世界,然後就趁著支開他們的時間,將鳳姊連夜送往台北的新戶頭手中。
  
  「阿虎他們在泰國玩得樂不思蜀,突然間吃的喝的用的都不用錢,而且可以愛待多久就待多久,有幾次他們心裡過意不去,越洋電話中提議要回台灣了,姓周的還要他們儘管安心玩沒關係,就當做是這幾年來辛苦的補償。
  
  「他們這一玩,玩了兩個多月,直到夏天快進入尾聲了才回台灣。一回台灣,當然就是帶一堆家鄉的禮物去找鳳姊獻寶。」
  
  「兩個人才發現她不見了?」梅玉心輕聲道。
  
  「嗯。」金翠點點頭。「後來大家告訴他們鳳姊被送走了之後,阿諾是難受在心底,阿虎卻大為震怒,一直吵著要去找周金塗,請他把人討回來。阿諾覺得兩人羽翼未豐,還不到直接翻臉的時候,最後兩個人協議好,找個理由自己偷偷北上,去探探鳳姊的情況如何。假設對方很善待鳳姊,她的日子比跟著周金塗更好,那他們就讓她留在台北,否則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將她帶回來。」
  
  更長的沉默。
  
  梅玉心偏眸凝望她。
  
  金翠啟齒了幾次,總是沒有聲音,最後,悠悠歎了口長氣。
  
  「鳳姊的狀況……」她遲疑了一下。「並不好。」
  
  「怎麼個不好法?」梅玉心輕問。
  
  金翠快速瞥她一眼。她潔白如玉的側面,浸淫著月光,有一種讓人不敢逼視的聖潔。
  
  最後,金翠歎口氣,道:「總之,阿虎他們找到她時,她已經有了很深的毒癮,撐不了多久了,而且……嗯……」
  
  「妳不必說了,我大概可以想像得到。」她輕歎。
  
  金翠緊繃著臉,點點頭。「是阿虎親自送她上路的。他們無法再見她繼續受苦……
  
  「最讓他們氣忿的是,當時周金塗就在台北跟那位大哥應酬談生意。他明明知道鳳姊的情況,卻殘忍地視若無睹。兄弟倆見這個人涼薄至此,心也冷了。就是因為這個導火線,他們不久便脫離周金塗的派系,轉而尋求另一位極賞識他們的縱貫線大老支持,最後出來自立門戶。」頓了一頓,金翠低聲說:「這件事帶給阿諾很大的打擊,我想,甚至比對阿虎的影響更大。」
  
  「為什麼?」她好奇地問。
  
  「他恨自己為了求全,竟然沒有聽阿虎的話,立刻去把鳳姊營救出來,平白多拖了一、兩個星期。」金翠低歎一聲,「我想,私心裡,他一定認為鳳姊的死其實是他害的。」
  
  梅玉心立刻明白了。「他生平第一次對女人動心,卻得到這樣的結果,從此以後他就對情情愛愛的事卻步了,對不對?」
  
  「差不多。」金翠苦澀地瞄她一眼。
  
  梅玉心突然覺得有些疲憊。
  
  這些男人,到底打算過打打殺殺的日子多久?他們一個有妻子、有女兒,一個有癡癡在等他回眸的名花相伴,他們都不再是孤家寡人,即使傷了殘了也不干別人事的人。
  
  為什麼男人總是這樣一意孤行,不為他們的女人想想呢?
  
  「停車!」梅玉心突然喊。
  
  金翠下意識的踩下煞車。
  
  吱的一聲,汽車猛然停止,兩人同時往前一彈。
  
  幸好深夜街上的車不多,後面沒有跟著一串喇叭聲。
  
  「妳想到什麼?」
  
  梅玉心搖搖頭,深思地看著正前方。
  
  金翠素來覺得這個「義妹」嬌怯怯的,這是第一次在她秀容上見到如此深沉的眼神。
  
  「金虎的兄弟就算趕過去幫手,兩邊人馬也只是硬碰硬,討不了多少好處的。」她緩緩道。
  
  「我們先回妳家再說。」金翠急著送她回去,然後趕到江金虎的總部去,和那些弟兄一起到前線看看。
  
  阿諾不知道有沒有受傷?
  
  「……」梅玉心只是沉吟不語。
  
  說也奇怪,她深思的神情似乎隱隱有種魄力,金翠竟然不敢硬踩下油門,繼續往前駛去。
  
  幾分鐘後,一輛驕車咻地從她們身旁飆過,梅玉心像被驚醒了一般,緩緩抬起頭來。
  
  「雖然周金塗已經是強弩之末,可餓死的駱駝比馬大,阿諾遲遲不願和他正面交鋒,必然是因為沒有十足把握。我們得另外搬救兵才行。」
  
  「三更半夜的,上哪裡去搬救兵啊!而且這種事是阿虎他們兩方人馬的私怨,其他角頭就算知道了,也不會願意介入的。」金翠急道。
  
  「沒錯。除非他們有利可圖。」梅玉心冷靜地道。「金翠,右轉,到一心路去。」
  
  「妳要去一心路找誰?」金翠愕然道。
  
  梅玉心揚著菱唇淺笑盈盈的模樣,在深濃的夜色裡,充滿妖魅之氣。
  
  「去找我的老朋友——『春和堂』的鍾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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