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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夏洛蔓]愛情超支【男人不懂之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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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4 00:05:45 |倒序瀏覽
愛情超支(男人不懂之二)作者:夏洛蔓 

羅秉夫這個男人啊,雖然老是冷冷的板著張臉,
倪安琪卻莫名地想親近他,好奇他眼底藏著的故事,
不管他怎麼排拒,只要遇見,她一定要跟他聊幾句,
雖然每次都是她一頭熱,但她心裡就是覺得他靠得住。
果真,當她男友劈腿趕她出門,無路可去時,
是他收留她,是他提供沈穩的肩膀讓她倚靠……
他個性乖僻,不習慣與人有過多接觸,
獨善其身,最討厭雞婆的女人,
偏偏每次都會捲入那個女人好管閒事引起的麻煩之中,
她熱心過頭,連路人的事都要管,完全跟他不對盤,
只要遇見她,就等於遇見災難,她甚至還跟他「裝熟」,
開始管起他的人生,硬拉著他跟她一起「發瘋」,
這麼愛管他的閒事、插手他的人生,那要不要嫁給他好管個徹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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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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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4 00:06:14
  第一章

  沁涼的風徐徐拂過倪安琪仍淌著水珠的白皙細頸,拂過她蓬鬆飄逸的長髮髮梢,發間淡淡的熏衣草香味揉入風中,為盛夏添上幾縷清新。

  她剛結束上午最後一堂舞蹈課,洗過澡,騎著她最愛的復古腳踏車,乳白色的車身、褐色的坐墊,車前掛上編織竹籃,悠閒地穿梭在綠意盎然的林蔭大道,迎著風,覺得渾身舒暢。

  腳踏車彎進小巷子,停在一間門前植滿植物,專賣意大利面的小餐廳,她踏上幾層矮石階,推開木門,從進門處往深處眺望,赫然發現店裡的位子全坐滿了。

  「安琪,妳來啦!」店裡服務生發現她,歉然一笑。「不好意思,可能要跟別人共享桌子,不然就要再等等……」

  「沒關係,妳忙妳的,我自己找位子坐。」她揮揮手,要劉曉倩不用忙著招呼她。

  倪安琪身穿黑色低領棉衫,服貼著sheng體曲線,沒入緊身的低腰牛仔褲,因為長年跳舞,身材纖細,窈窕曼妙,走起路來,步伐帶著韻律感,輕盈得像只蝴蝶,不少用餐的客人注意到她,視線不自覺地停在她臉上。

  她習慣了這樣的注視,不以為意,只四處張望,希望還有位子。

  「哈囉!」她在角落的小桌子找到了張空椅子。「請問這個位子有人坐嗎?」

  倪安琪禮貌地向眼前低頭用餐的男士詢問。

  「沒有。」

  「那我可以坐這裡嘍?」

  那男子抬起頭,瞄了她一眼,隨後往四周看去,這舉動明顯表示他吃飯時並不希望被人打擾。

  事實上也不是完全沒有空位,隔壁桌有四張椅子但只坐了三個穿著像上班族的男人,再前面點一對卿卿我我、深情凝望彼此的情侶旁邊就有兩張椅子是閒置的,不過,那個世界似乎是容不下「第三者」了……

  羅秉夫的視線再次回到倪安琪臉上,冷冷地應了聲:「隨便。」

  倪安琪很快坐下,朝他點頭微笑。「您好,我叫安琪。」

  對方低下頭繼續用餐,無意攀談,似乎對眼前有雙水亮黑眸,臉蛋如洋娃娃般柔美細緻的美麗女子叫什麼名字完全不感興趣。

  倪安琪聳聳肩,沒多想什麼。現代人對於陌生人總抱持著警戒,即使處在如此擁擠的台北市,也不想認識左右鄰居住著什麼人,更別說與陌生人交談。

  「美女,今天想吃什麼?」劉曉倩抽空走到桌邊,熟稔地與倪安琪交談。

  「都好,連教了兩堂課,一堂還是非洲舞,現在好餓呀,看什麼比較快,重點是量多。」倪安琪軟軟地撒嬌著。

  「妳啊,吃這麼多都不知道吃到哪裡去了。」劉曉倩羨慕地捏捏她細瘦的手骨。「妳根本是女人的公敵。」

  「歡迎來學跳舞。」倪安琪呵呵笑。「要不要我再多拿幾張體驗券送妳?」

  「上次體驗完,我整整一個星期都腰酸背痛,連動都不想動,結果又胖了一公斤。」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妳只跳了一堂怎麼夠,找個時間再來操一下。」倪安琪往服務生臀部一拍。「快去幫我點餐。」

  「知道啦,妳這個餓死鬼投胎的。」劉曉倩臨走前眼睛瞄向坐在倪安琪對面的男子,而後朝倪安琪使了個意味深長的眼色。

  「什麼?」她看不懂。

  對方掩嘴一笑便離開了,倪安琪還是一頭霧水,拿起桌上的檸檬水灌下一大口,仔細觀察眼前的男人,努力想找這個男人的不同之處,剛才曉倩究竟要她看什麼?

  嗯……他有一對濃密的眉毛,筆直挺俏的鼻骨,戴著銀灰色細框眼鏡,看不見眼睛,只見到長長的睫毛,膚色勻稱,很健康;他還有一雙好看的手,握著叉子的手指修長,指甲修剪得整齊乾淨,像是藝術家或音樂家的手。

  他坐姿端正,微傾身向前,優雅地捲起少許麵條送進嘴裡,細嚼慢咽,像是細細地品嚐每一口的滋味,要是廚師在場,肯定很感動。

  她支著下巴,不自覺地望得出神了,欣賞一個人吃東西的模樣居然也能這麼享受。

  羅秉夫感覺得到前方投射而來的目光,這種被人盯著吃飯的感覺真差,他忍不住抬起頭,指指麵包籃裡的全麥餐包,淡淡地說:「如果妳真的很餓的話……請用。」

  「咦?」倪安琪有些訝異,隨後意識到為什麼他會這麼說的原因,一陣尷尬。「對不起,我不餓……不是,我很餓,但也沒那麼餓,還可以再忍耐一下。」

  她俏皮地吐吐舌頭解除尷尬。

  「嗯。」聽她這麼說,他冷冷地應了聲,繼續用餐。

  「謝謝你,你真好心。」倪安琪甜甜一笑,立刻為眼前的男人封上「大好人」。

  「想太多,我只是不喜歡被盯著看。」他頭也不抬,冷漠地說,幻滅了倪安琪前一刻才給他的好人稱號。

  「對不起……」她悄悄扮了一個鬼臉,以為他不會看到,誰知下一秒他的目光就逮到她的作怪。

  要命,這個男人的眼神好銳利,吃個飯而已,需要搞到這樣草木皆兵嗎?

  「上菜嘍!」劉曉倩適時出現,解除了倪安琪的窘境。她表演特技似的一手端上好幾個盤子。「知道妳餓,就不一道一道上了,湯、麵包、面還有附餐的冰紅茶。」

  「感恩……」倪安琪大大感謝。

  這時,劉曉倩又開始衝著倪安琪擠眉弄眼,不時瞄向羅秉夫,倪安琪也回敬她皺鼻搖頭,兩個女人在他頭上無聲地交流對這名男子的印象。

  她猜想,曉倩一定是要暗示她這個男人很「龜毛」,要她注意點,結果她會錯意了,還一度以為是曉倩欣賞的男人,要她評鑒評鑒。

  「可以收走了。」羅秉夫將叉子擺進尚未用完的食盤。「麻煩幫我上咖啡。」

  「好的。」劉曉倩利落地清理桌面,朝倪安琪扮了個鬼臉,迅速離開。

  現在,換羅秉夫盯著倪安琪吃飯了。

  他只想讓她理解自己剛才無禮的行為,反省一下。

  倪安琪撕開表面酥脆裡頭鬆軟的餐包,蘸上濃湯,大口大口地往嘴裡送,吃得眉開眼笑、心滿意足。

  她完全不介意他的注視,而且,雖然覺得他有點難相處,但他給人的感覺並不討厭,眼神中隱隱透著陰鬱,像心裡藏著許多故事。

  這使得她無端對他生出一股疼惜的好感,她總希望每個人都是快樂的。

  「你剛剛面沒吃完,很浪費喔!」她邊嚼邊打開話匣子,想放鬆他的心情。「廚師會傷心的,以為面煮得不好,而且,我也好心痛,對我來說,這是一個月只能吃一次的大餐耶!」

  「是誰害我沒辦法好好吃頓飯的?」羅秉夫沒好氣地反問。

  「是我嗎?」倪安琪驚問,而後又搖搖手指。「太在意別人的存在不好,要隨遇而安,打開心房接納萬物,我們能同坐一桌吃飯,也許一輩子就今天這麼一次,想想,不是很難得的緣分嗎?」

  她的身體隨著說話的節奏輕輕地擺動,像迎著風搖曳的花朵,臉上笑吟吟的,猶如「上人開示」。

  「妳想要我把飲料打包帶走嗎?」他生性駑鈍,完全聽不進眼前這個年輕女孩的「教化」。

  「別這樣嘛……」她嘟起嘴,求饒示好。「我不說話就是,你好好的、慢慢的安心地坐著喝飲料。」

  說完,她便低下頭,假裝專心吃飯,但眼角餘光仍沒放棄觀察他。

  他定性好夠,兩眼漠視前方,彷彿穿過她望向遙遠的另一方,靜靜地等他的飲料,既不張望、也不顯得侷促,泰然自若,卻也像陷入一種深沈的思考狀態,只是不知道他的腦中想些什麼。

  「你平常有在打坐嗎?」她太好奇,禁不住想問。

  對於過動的倪安琪而言,他沈穩到一種不可思議的境界,真真八風吹不動,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

  羅秉夫緩緩將視線移向一直偷偷打量他的倪安琪,然後,不著痕跡地又移開,當中,表情毫無變化。

  「呵……」她倒笑了,為自己沒頭沒尾的問題發噱,也為他那副「懶得理妳」的冷面笑匠表情而笑。

  服務生端來咖啡,羅秉夫握住杯耳輕啜了口。

  「你不加糖加奶精?」她從來不喝黑咖啡,也不吃苦瓜。「甜甜的不是比較好喝嗎?」

  「剛剛是誰說不說話了?」他很受不了停不住嘴的女人。

  「我……」倪安琪立刻閉嘴。

  忍了大約一分鐘,她終究還是忍不住了。「下個月的今天,十一號,我們再一起來這裡吃午餐好不好?」

  她想再見到他,沒來由的。

  他的回答是——買單,走人。

  羅秉夫前腳才踏出餐廳,劉曉倩隨後就來清理桌子。「喂,妳剛剛跟他聊什麼?」

  「為什麼這麼好奇?」倪安琪賊賊地挑挑眉。「妳喜歡人家?」

  「別亂說,我有男朋友的……」劉曉倩連忙解釋。「他也算是常客,而且還是我們老闆的朋友,我只是覺得他長得還不錯,有點嚴肅,不過,這樣才有味道。」

  劉曉倩自問自答,聽不出來有為自己有男朋友的事而收斂。

  「妳知道他做什麼的嗎?」其實,倪安琪更好奇。

  「知道啊,就在你們舞蹈教室附近,有間專賣鋼筆的店,叫『傳閣』,傳記的傳,閣樓的閣。」

  「好像看過……」

  「為什麼念不念呢?我們老闆還特地解釋過給我聽,因為羅先生收藏的骨董筆重視的不是價格,而是這支筆背後的故事,一支筆凝聚了一個人一生的故事……很浪漫吧!」

  「故事?」果然,倪安琪的直覺是准的。

  「比如英國某某公爵曾用來寫情書給他情婦的筆,還有大文豪在年輕潦倒時用的廉價鋼筆。」

  「哇,大文豪、公爵耶……好遙遠、好有歷史的感覺。」

  「我還聽過一個故事。」

  「快說給我聽。」倪安琪擱下叉子,興味濃厚地等著。

  「二次大戰期間,有個美國軍官在法國買了一支鋼筆,打算回國後送給他即將上小學一年級的兒子,但是那個美國軍官不幸在戰爭中喪生了,戰後,他軍中的同袍不辭千里幫他將筆送到他兒子手中。直到很多年後,故事裡那個孩子長大、年老、過世了,他的家人將筆拿到跳蚤市場賣,最後羅先生買下它,整修保養後,珍藏在他的筆櫃中。」

  「哇……」倪安琪聽得入迷。「還有呢?」

  「我也是從我們老闆跟他那些『筆友』聊天時聽來的,零零散散的……喂,我得去忙了,有空再聊。」劉曉倩瞄到組長的臉色不大好看,連忙端起托盤,回到工作崗位。

  倪安琪的思緒卻還停留在那個感人的故事裡,當然,也包括收藏這些故事的男人……

  她一邊享用美味的午餐,一邊回味與羅秉夫相識的短短一、二十分鐘,回想他舉手投足的優雅、靜謐的氣質神態,在他拒人千里的冷漠背後隱隱閃著吸引她的神秘光芒,她知道,他們還會再見面的,因為,她從來都不是捺得住好奇心的人。

  午飯過後,下午要到劇團開會,倪安琪看看時間差不多了,打包了一份意大利面,匆匆離開餐廳,跨上她的腳踏車,往住處方向騎。

  倪安琪是舞蹈老師,也是「沈睡實驗劇團」的團員,最近開始要排練一部新戲,而她擔綱戲裡的女主角——一個剛出社會,白天黑夜有著不同性格的年輕女孩,台詞不少,挑戰性很大,幸好她的住處就在舞蹈教室與劇團排練室中間,省去不少往返奔波的時間。

  像「沈睡」這樣的小劇團,贊助商不多,資金拮据,幾乎每個團員的生活都過得苦哈哈的,但為了興趣、為了理念,就算為配合劇團的時間只能找些零工貼補生活費,精神上卻是富足的。

  倪安琪喜歡劇團裡這種「共患難」,有如家人般親密的感情。

  她奮力地踩著腳踏車,迎面而來的風揚起她一頭長髮,汗水在陽光下熠熠發亮,意大利面的餐盒在車頭竹籃裡跳躍著,十分具韻律感;連這麼點小事都能令她心情愉快。

  咦咦咦……

  人行道上一抹熟悉的身影忽然躍入她眼角,米白色寬鬆針織上衣和卡其色休閒褲,這不是剛剛跟她同桌吃飯的「羅先生」嗎?

  倪安琪立即按住煞車,倒回幾公尺,開心地撥動腳踏車把手上的車鈴,回頭朝羅秉夫揮揮手大叫——

  「嗨!嗨!」

  羅秉夫看見她了,微微放緩腳步,卻沒有停下,最後,經過倪安琪身邊,繼續往前走。

  倪安琪沒放棄,將腳踏車牽上人行道,追向羅秉夫,一臉燦爛地朝他打招呼。「沒想到我們這麼快就又見面了。」

  羅秉夫不覺地皺起眉,要不是先前在餐廳裡聽說她是教跳舞的,他八成會認為她想跟他拉保險;非親非故的,為什麼纏著他?

  「聽說你經營一間鋼筆專賣店?」她牽著車,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邊。

  「嗯。」不只纏著他,還打聽他?

  羅秉夫下意識地豎起防備,這女孩給人的感覺並非世故深沈,反而帶點憨直的天真無邪,但往往像這種看來毫無心機的人才最危險,待人卸下心防後,接著便任由她予取予求了。

  「我男朋友生日快到了,我想買支鋼筆送他。」倪安琪道出她的計劃。「他是編劇,很有才華喔,寫過好幾部很受好評的戲,《鏡花水月》你有沒有看過?」

  「沒有。」他連新聞都很少看,更何況連續劇。

  「那《少年阿成》呢?」

  「沒。」

  「那……《莊伯》?」她愈問愈沒信心。

  「《莊子》讀過,莊伯是誰?」羅秉夫瞅著她的一臉期待,卻沒辦法不潑她冷水。

  「莊伯是個農夫……」倪安琪顯得很失望。「你不看舞台劇的嗎?」

  「妳是指『表演工作坊』、『屏風表演班』那種舞台劇?」

  「對、對!」她立刻點頭如搗蒜。「我們是『沈睡劇團』,在紅樓、社教館、皇冠藝文中心、牯嶺街小劇場都演出過。」

  「喔……」他不感興趣地草草應了聲。

  倪安琪也感受到了他的意興闌珊,不過還是對自己的劇團很有信心。「我們近期會推出一部新戲,等確定展演時間,我再請你去看。」

  「嗯。」他隨口應著,並沒聽進心裡。

  對付這種一頭熱的人最好的方式就是「冷」,不要反駁、不要接話,讓話題自然而然地不了了之。

  羅秉夫生性淡漠,除了那些往來多年的顧客及同樣是鋼筆愛好者的「筆友」外,對陌生人一向拒而遠之,他喜歡簡簡單單過生活,不想招來太多枝枝節節。

  「對了,我說要送支鋼筆做我男朋友的生日禮物,下次到你店裡,你幫我介紹好嗎?」倪安琪轉回一開始停車下來的目的。

  「最好使用的人可以親自來試筆,感覺一下重量、手感跟筆觸,妳挑的未必適合他。」

  「可是這樣就沒有『驚喜』了……」她聽懂他的意思,但也苦惱著。

  「驚喜只是一瞬間,一支合用的鋼筆卻可以使用好幾年,妳自己決定吧。」他並不用力推銷。說著說著,停下了腳步。

  「啊——『傳閣』!原來你的店就是這裡啊!」她終於注意到招牌了。

  她經常騎車經過這間店,也被它穩重的墨綠色雕花木門以及門外那張鐵製鏤花公園椅吸引,只是暗暗的玻璃隱去店內的視野,而且它的招牌好小,橢圓形的原木木塊用毛筆字寫著「傳閣」兩個字,高高懸在牆角,不仔細找根本不會發現,就算發現,光從店名和外觀也猜不出店裡賣什麼名堂。

  這個男人好有趣啊,做生意做得如此「低調」,客人怎麼上門呢?

  「啊——」她又叫。「我的面——」

  她想起了外帶的意大利面,記起了在家裡還沒吃飯的男友,連忙跨上腳踏車。「明天再來找你,拜拜!」

  羅秉夫來不及道再見,倪安琪已經旋風似地騎遠了。

  他微微地搖了搖頭,推開門走進店裡。

  好吵的一個女人。

  倪安琪將腳踏車抬進公寓大門內的樓梯底下,不搭電梯,而是提起意大利面餐盒奮力往樓上跳。

  「親愛的,我帶意大利面回來了。」她在門口脫下鞋子,奔進房裡。

  這是一棟全部規劃成套房的出租公寓,空間不大,只有七、八坪,進門處的右側是浴室,房裡擺上雙人床、電視櫃、小冰箱、簡易型流理台、衣櫃及茶几、坐墊,空間已經所剩無幾,但為讓劉家豪能專心創作,倪安琪巧妙地用布簾隔出一間小書房做為他的工作室,就在窗邊,看得到窗外的花草盆栽,看得見陽光。

  她拉開布簾,親熱地環上盤腿坐在矮桌前的劉家豪。「餓了吧?」

  「熱……」劉家豪拉開她因急忙趕回來而冒出薄汗的手。「怎麼那麼晚?」

  「剛在曉倩他們店裡遇到一個很特別的客人,跟他聊了一會兒。」她從流理台上方的櫃子裡取來漂亮的餐盤,將意大利面盛進盤內,擺上叉子,送到劉家豪面前。

  「男的?」

  「嗯,他開了一間鋼筆專賣店,我從曉倩那裡聽說他還收藏了許多很有歷史的骨董筆,每支筆背後都有一個動人的故事喔!而且啊,他的店好特別,從外觀根本看不出來是賣什麼的,改天我們到他店裡坐坐,聽他說故事。」倪安琪總是會將每天的所見所聞告訴劉家豪,希望能為他帶來些許靈感。

  「嗯。」劉家豪心不在焉地道,眼睛盯著計算機屏幕。

  「你怎麼又玩GAME……」倪安琪輕歎口氣。

  「工作累了,就不能讓我喘口氣嗎?」他的口氣轉為不耐煩。

  「累的話,我幫你按摩。」她的手搭在他肩上,輕柔地按捏著。

  「不用了,我在吃東西。」劉家豪再次撥開她的手。「而且這樣我很難控制鼠標。」

  「對不起……」她往地上一坐,仍親暱地靠著他的肩。「等等我要去劇團。」

  「嗯。」

  「猛哥很關心你,昨天還問起你劇本寫得順不順利?」

  猛哥是「沈睡劇團」的團長兼導演兼藝術總監,過去跟劉家豪合作過三部叫好又叫座的戲,一直期待再創高潮,但劉家豪已經快兩年沒有新作品出來了。

  「妳可不可以別一進門就問劇本的事,我壓力已經夠大了,有事就早點出門吧!」

  「猛哥還說他留了一個角色給你……問你……」倪安琪怯怯地說。

  「不去!叫他專心導他的戲,別再煩我了。」

  「猛哥也是好意。」他擔心劉家豪沒有任何經濟來源。

  劉家豪忿忿地扔下叉子。「妳到底要不要讓我好好吃飯?」

  「你別生氣……我先出門了。」她乖順地閉上嘴。

  她明白劉家豪創作出現瓶頸,心情不好,已經盡量不待在家裡惹他心煩。

  只是……

  近來,他的脾氣愈來愈易怒,動輒得咎,她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幫上他的忙,兩人待在同一個房間裡,經常得分據兩處,因為,只要她一靠近他,就算閒聊些不相干的事,他也認為她在施加壓力。

  或許,讓他心煩的不是創作,而是她……

  倪安琪搖頭甩去心底那種沉重的感覺,此刻是他人生最低潮的時候,她應該更樂觀、懷抱希望,即使幫不上他的忙,至少要相信他、支持他,陪伴他度過難關。

  「走嘍!」她在他頰邊落下一個輕吻。「愛你喔!」

  她揚起甜甜笑容,為劉家豪也為自己加油打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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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4 00:06:43
  第二章

  「沉睡實驗劇團」平時聚會的辦公室與排練場地原本是一間汽車修護廠,是團長「猛哥」的父親留給他的,因為老是為了劇團拍戲傷腦筋,,索性整修成為固定的排練場。

  排練場的角落堆滿了道具、佈景,平時也租給其他小劇團使用,遇到相近的檔期,為了抓緊公演前的時間排練,排練場裡沒日沒夜,燈火通明,就如「暗戀桃花源」的戲碼真實上演,隔著薄薄的隔間布幕,各個演員莫不拉高分貝,你一句我一句,扭頭不對馬嘴,場面爆笑,熱鬧非凡。

  「嗨嗨嗨,我來囉——」倪安琪抵達排練場時,揮舞著雙手,衝進門,一路上跟熟識的演員及工作人員打招呼。

  「沉睡實驗劇團」大部分的夥伴都已經到了,閒散地或坐或臥在木頭地板上,有的默默縮在角落背台詞,有的閒聊著近況,也有盤腿打坐、練瑜伽拉筋的,各式各樣的人全為理想而聚在一塊了。

  「……對!我就是套那種透明的軟塑膠粒,不是保麗龍球,有點重量,不會亂飄,打在人身上不會痛的……」猛哥講著手機,暴躁地滿場走。

  「還沒搞定最後那一場雨?」倪安琪偷偷問蒙哥的女朋友柔柔。

  柔柔掌管劇團的財務,所有雜七雜八的場務也都由她身兼數職,她更是所有演員挨了猛哥的罵後尋求慰藉的對象,倪安琪經常開玩笑說,沒有柔柔姐,猛哥一點都猛不起來了。

  「他啊,想法隨時在變,沒到開演前,我不知道有什麼事情是搞定的。」柔柔好脾氣地微笑著。

  「只要拍新戲,都是這樣的,脾氣火爆,沒耐性,一點點小事都能惹他不高興,根本像個瘋子。」

  「那你怎麼調適自己的心情?」倪安琪想起男友,不免有些感觸。

  「習慣就好,誰叫我第一次看他的戲就愛上他,如果他不是那種事事要求完美的龜毛性格,也許我還不喜歡咧,」柔柔掩嘴笑著,「當最欠他的囉!」

  「嗯••我們女人都欠男人欠好大……」倪安琪也釋懷地跟著笑了。

  「幾個新演員今天也來報到了,先去熟悉一下吧,待會兒要開會了。」柔柔為倪安琪介紹這部戲新招的幾位演員。

  「這齣戲講的是個謀殺事件,而且是整個社會的集體謀殺!扼殺了年輕人的夢想、扼殺了人性的純淨與善良,今天,而偶們不站出來發聲,我們就是沉默的幫兇!」猛哥說到最後,整個人都激動起來。

  所有團員也再次感受到這劇本帶來的震撼。雖然,許多笑鬧的劇情穿插其中,但背後的涵義是如此沉重且深遠。

  講解完劇本,敲定所有演員的排練時間,安排幕後工作分工,猛哥帶著大伙到附近的海產店吃頓「開工宴」,這是劇團的傳統,因為接下來的生活,就要開始水深火熱了。

  大伙聚在一起性質格外高昂,菜一道接著一道,酒一杯接著一杯,演員們分享多年戲劇演出的經驗與新得,分享對生活、生命的看法,杯盤狼藉、酒酣耳熱之時卻滿懷熱情與柔軟。

  這頓晚餐吃到快十一點才散場,倪安琪獨自騎單車回家。

  他一直很難適應這種「繁華落盡」般的寂靜,前一刻那麼一大票人就圍在身邊,有說有笑,下一刻場景一換,黑暗鋪天蓋地襲來,驀然回首,只剩她形單影隻。

  穿梭在每天都要來來往往好幾回的街道上,好些店家老闆她都熟識,白天有時間的話,她會熱熱鬧鬧地串門子去,但一到夜晚,不知怎的很容易陷入低潮,只想快快回家去。

  車子快到「傳閣」,倪安琪下意識地往店門口瞄一眼,正巧木門開啟,她的反射動作就是,煞車。

  吱——

  腳踏車後輪急速剎住發出刺耳的響聲。

  羅秉夫皺眉望向高分貝來源,發現又是中午見過的那個女人。

  怎麼每一次她一出現就會伴著擾人的噪音?

  「哈羅!真的好巧喔!這是我們今天第三次見面耶!」倪安琪的車精準地停在「傳閣」店門口。

  「我們打烊了。」羅秉夫將門外的「營業中」掛牌翻個面,變成「休息中」。

  他很明顯地便顯出不想和她多談的態度。

  「你就住在這間店樓上?」可惜他感覺不出來,應該說這是她的天賦異稟,自動排除接收到的負面信息永葆樂觀開朗。

  「是。」他退到屋內,打算關上門。

  「你的店都開這麼晚嗎?」這條街附近的店家,除了賣小吃的,十點左右就打烊了。

  「平常十點,今天比較晚。」剛剛為了拆解修理一支難得一見且複雜的「Swan Visofil VT」,忘了時間。

  羅秉夫是國內少數擁有維修古董鋼筆技術的人,這門技術是祖父傳授給他,鋼筆收藏家沒有人不曉得他們祖孫倆,而羅秉夫出了名的慢工出細活,維護嚴謹考究,所以儘管排隊等著和他見上一面的人多到以卡車計數,也沒人敢出聲催請他。

  「再……」他要關門了。

  「我們真是太有緣了。」她仰著臉望向他,也望見了店內深處那盞亮著黃色燈泡,美麗的立燈。「你要睡覺了嗎?」

  羅秉夫「再見」沒有說完,她已經又接著問下一個問題了。

  而尚未回答對方問話就貿然關上門,很不禮貌。

  他站著沒動,也沒說話。

  「你看,今天的月亮很遠很漂亮。」她忽而轉身向後,指向天際。

  他抬頭看,是很圓。

  很久沒注意過月亮的變化了,以前,有段時間,他經常一個人坐在床邊,看月亮看星星,徹夜不眠……

  「再過一、兩個月就是中秋節了。」倪安琪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東扯西扯,就是賴著不想走。「我喜歡吃月餅,鹹的那種,裡面有包滷肉跟肉鬆。」

  或許是潛意識裡害怕回家面對劉家豪的冷漠、或許是店內那盞溫暖的燈吸引了她,或許是他身上一種古老、沉靜的氣息,撫慰了她此時心中的不安……

  「對不起,我要休息了。」他斷然為兩人的不期而遇畫下句點,雖然他心中隱隱有些不忍,不忍對一個連喜歡吃什麼口味的月餅都能拿出來當話題的純真女孩如此林夕時間,但他不喜歡無預警地被打擾。

  「嗯,晚安。」她甜甜地笑,並不認為他無情,騎上腳踏車,愉快地揮揮手。

  「那我們明天見。」

  陌生人的淡漠並不能傷害她,相較之下,劉家豪的冷言冷語才教人心傷。

  羅秉夫愕然地看著她遠去的身影,明天……還見?

  上午十點,「傳閣」開始營業的時間。

  店員推開木門,摸著壁上的開關,亮起櫃檯前方的燈以及牆壁上展示鋼筆的小燈。

  早班店員姚怡慧是個略嫌富態,年近五十的中年婦女,年輕時在文具店工作好長一段時間,略懂鋼筆的知識,婚後辭去工作,一直到孩子上高中後才又再度回到就業市場。

  「傳閣」離家近且工作輕鬆,老闆也不囉嗦,所以一待就待了五年。

  晚班的店員阿健是個年輕小伙子,理光頭,蓄鬍子,左耳還戴著圓耳環,手背上刺了個荊棘玫瑰盤繞十字架的圖騰,看來玩心很重。

  姚怡慧一開始不大理解羅先生為什麼僱用他,畢竟兩人的性格感覺上就不大對盤,後來才曉得阿健是個畫家,以鋼筆作畫,雖然尚未創出什麼名堂,但羅先生十分欣賞他的才華,讓他在店裡打工,而且從不規定他上班時間做什麼。

  「羅先生早。」姚怡慧朝向端坐在後方工作室練字的羅秉夫道早。

  儘管相處了五年,在她眼中,羅秉夫仍是個謎樣的老闆,年輕,才三十二歲,相貌堂堂卻仍單身,說是商人也沒見他認真經營這間店,可上門找他的政商名流,絡繹不絕。

  「早。」羅秉夫輕輕頷首,聚精會神,輕握著鋼筆,完成周敦頤《愛蓮說》的最後一句,落款。

  每天早上他會在開始工作之前先練兩個小時的硬筆書法,這是從小與爺爺同住養成的習慣,練字之前也試紙、試筆、試墨,而他的硬筆楷書與行書就如名家的字畫,一向是鋼筆愛用者眼中競相模仿與收藏的極品。

  今早,他的幾個字顯得聊亂了些,轉折與收尾處筆墨稍稍暈了開來,不是紙的問題,是他注意力不夠集中,思緒飄忽,因為……昨晚沒睡好。

  倪安琪的出現觸動他回想起些許往事,那甜甜的笑容以及無厘頭的天真像極了一個人,一個恆久刻劃在他心頭的女人。

  昨晚躺到床上,閉上眼,腦中突然躍進倪安琪臉上盈滿笑容向他揮手的畫面,重疊了他在醫院中庭回頭望向四樓窗戶,床邊人兒蒼白如雪的小臉和細瘦的手臂用力擠出精神飽滿的假象。

  雪兒……他的未婚妻,來不及將她的名字填入他的身份證配偶欄,一切便已永永遠遠地劃上了句號,成了永恆。

  他心頭猛然一揪,然後便再也無法安然入睡。

  「羅先生——」姚怡慧走到羅秉夫身旁,「外面有位倪小姐找你,說要看筆。」

  「你幫她看吧。」羅秉夫回過神,將筆洗淨,與字紙一併收進櫃內,接著打開工具箱,翻開工作日誌,取出藥修理的筆。

  「嗨!嗨!我來囉!」倪安琪不知何時蹣到他面前,彎著身朝他微笑。「我想,還是決定留點驚喜,生日禮物就我自己來挑,可是我不懂,要麻煩你幫我介紹。」

  羅秉夫本想請店員處理,但轉頭看向她時,赫然發現她眼眶紅紅的,雖然嘴角是笑得,但看得出來笑得有些勉強。

  「等等我有課要上,下午得進劇團,昨天跟你約好了,可是只有這個時間有空……」她吐吐舌頭,「是不是打擾到你了?」

  她是為了「約定」,所以即使臉上還留著剛哭過的痕跡,還是硬著頭皮走進來,然後擠出沒事的笑容?

  煞那間他有些不忍,起身,走向前方櫃檯。

  「你先看,喜歡哪幾支,我拿出來讓你試。」他站在櫃檯後方,並不親切,卻也沒顯出不耐煩。

  一旁的姚怡慧有些訝異,一般而言,指定找羅秉夫介紹筆的通常都是很有「份量」的大人物,要的也非櫃檯上陳列的一半鋼筆,所以當他走到櫃檯後方親自為這位年輕小姐介紹,實在很不尋常。

  「嗯……」倪安琪左看右看,根本無從選起『每一支都好優雅、好漂亮。

  「他的手多大?」羅秉夫看出她的困難。

  「我比一下。」她拉起他的手,將自己的小手覆上,「比你的還小一點,手指沒那麼長……」

  羅秉夫抽回手,從櫃內挑了一支素雅中不乏時尚感的霧銀色金屬鋼筆。

  「LAMY06,手感、質感,還有書寫的流暢度,以平價的鋼筆而言很不錯。」他打開筆蓋,一板一眼地介紹。「你握握看。」

  「好漂亮。」她拿在手中,反覆地撫摸著。

  不知是他給人的感覺很專業還是天生就具說服力,或者是她太容易聽從別人的建議,總之,從他將筆從櫃子裡拿出來後,她就喜歡上這支筆了。

  「這支筆是入門筆,對於不習慣使用鋼筆寫字的人恩那個協助調整握姿。」他拿出同一品牌的另一筆。「這支外形比較簡潔粗獷,適合男性的手感。」

  姚怡慧站在一旁聽,發現原來這個老闆的個性不是「沉默寡言」,而是「酷」。瞧他面無表情中有著絕對的專業自信,言簡意賅,那說服的力道比她笑容可掬、口沫橫飛的介紹強上一百倍。

  「嗚……」倪安琪拿著第一支筆,望著第二支,猶豫不決,怎麼辦?都覺得很棒。

  羅秉夫望著她濃密的睫毛,心想的是她為什麼哭……

  這時,店門突然被粗魯地打開,在場的幾個人不約而同地轉頭看去。

  「家豪?你來啦!」倪安琪欣喜地迎去,彷彿陽光霎時從雲端透了出來,她的臉龐因歡喜而泛出光彩。

  「店在哪裡你也不說清楚,這招牌字這麼小誰找得到。」劉家豪略微不悅地說。

  「我以為你不想來嘛……看看這支筆。」倪安琪挽著他的手臂,忽略他的抱怨,將他帶至櫃檯邊。「老闆推薦的,你看喜不喜歡?」

  從他們的對話,羅秉夫猜想,她因為找男友一起來看筆起了爭執,他不來,她失望地哭了。

  「還好……」劉家豪瞄了眼,敷衍地應了聲,隨即走到牆邊的專櫃,瀏覽那些價格足足高了好幾倍的筆。

  倪安琪立刻跟過去。「喜歡哪一支,可以試寫看看。」

  羅秉夫給了姚怡慧一個顏色,讓她前去招呼。

  他對倪安琪的男友直覺的毫無好感,裝腔作勢的高傲,顯得粗俗且自大。

  劉家豪嘖了聲,自以為很有見地,批評道:「現在的年輕人都用腦,誰還用鋼筆寫字,太麻煩了!」

  「其實用鋼筆寫字別有一種生活情趣在,除了顯示個人品味,鋼筆還可以寫出毛筆字體的感覺,一勾一撇,是鋼珠筆無法變現出來的,習慣使用鋼筆寫字,個性也會變得比較沉穩喔。」姚怡慧在一旁笑吟吟地解說。

  「是嗎?」劉家豪挑了挑眉,似乎被姚怡慧的「品味說」給說動了。

  「聽起來很不錯耶,那我也應該買支鋼筆來練練字。」倪安琪早已心動,她喜歡羅秉夫推薦的那支筆。

  「我看中的都不便宜啊……」劉家豪在倪安琪耳邊說。

  「嗯……」她雖然預算有限,但只要他開心。「沒關係,喜歡就試試吧!」

  他走回「萬寶龍專區」,仔細地觀看。

  倪安琪瞄見上頭的小標籤,暗暗地倒抽一口氣——實在不是她負擔得起的價位。「櫃檯那邊還有……」她拉拉劉家豪的衣袖,「先用一般的,寫習慣的話,再……」

  「是你要我挑我喜歡的,我才看一下你就囉哩囉嗦。」劉家豪說翻臉就翻臉。「那你就自己挑啊,幹麼一定要托我來?我的時間很寶貴的。」

  說完,他毫不留情面的轉身走開,留下倪安琪尷尬地不知如何是好。

  這一切都看進了羅秉夫眼裡,他凝視著無助的倪安琪,冷冷地說了聲:「我想你男朋友並不合適用鋼筆,你另外挑生日禮物送他吧!」

  他不賣了,不爽賣!

  「這……」倪安琪為難地苦笑。

  她感覺得出來羅秉夫的怒氣,當然,從一認識他,他就不是走和藹可親的路線,劉家豪剛剛的態度很可能惹他不高興。

  「對不起……他最近心情不大好……」「幹麼跟我對不起?」要說這句話要應該是她的男朋友對她說。

  她的長相看起來明明就不笨,為什麼挑了個如此差勁的男朋友?

  她走到他面前,指指檯面上的LAMY06,憨憨地笑說:「那我可不可以買這支,我喜歡它……我想自己用。」

  「怡慧——」他喚來店員,「你幫她上墨,讓她試寫。」

  羅秉夫從來都不是情緒化的人,但不知為什麼,這個女人的天然呆就是呆得令他火大。

  姚怡慧等羅秉夫走回工作室才進到櫃檯裡面,親切地為倪安琪服務 。

  「他是不是生我的氣了?」倪安琪無辜地問道。

  「不會的,我們老闆脾氣很好。」姚怡慧好心地安慰她,實在很喜歡這兒漂亮得像洋娃娃的女孩。「你住在附近嗎?」

  「嗯,我住附近,教跳舞的舞蹈教室也在附近,然後我們劇團拍戲的場地也在附近,所以我整天都在這兒附近轉來轉去。」倪安琪可愛滴回答,像繞口令般。

  「哇,你又教跳舞又演戲?」

  「對啊,」單純的倪安琪只顧著開心認識新朋友,完全忘了前一刻的尷尬。

  「我送你舞蹈課的體驗券,有空到我們教室參觀一下啊!體驗券不收費的。」

  待在後方的羅秉夫已經開始工作,但而對卻不由自主地被倪安琪那甜甜軟軟的嗓音吸引。

  他想,這個女人若不是沒大腦就是少根筋,才剛跟男朋友吵架,現在又開開心心地很人聊起天來。

  昨天才第一次見面,只是碰巧店裡客滿而同桌吃飯,她也能自我介紹,還管起他吃麵沒吃完浪費糧食,現在,跟怡慧不過認識幾分鐘,就幾乎把自己的身家背景全挖出來了。

  她懂不懂什麼叫做「防人之心不可無?」

  「我正想減肥耶!你看我肚子這圈肥肉。」姚怡慧指給倪安琪看。

  「那你來上肚皮舞的課,這是我們舞蹈教室的課程表。」倪安琪從包包裡拿出一張A4紙張。「這個月我剛好教肚皮舞,非洲有氧也很棒,不過體力消耗大,誇張一點的,隔天很可能沒辦法下床,我聽說的啦!」

  兩個女人聊的很投機、很起勁,短短十幾分鐘,幾乎已經熟到可以相約喝咖啡。

  「喂——」他雖不想中斷她們的談話,可又不得補提醒她。「你不是時間不多,趕著去教課?」

  他沒事這麼雞婆幹麼?像他這種一開口就停不下來的長舌女,遲到應該是「常態」吧!

  「啊——對厚——」倪安琪驚叫。「慘了,快遲到了,怡慧姐姐,我們改天再聊。」

  「有空就來這裡聊天。」姚怡慧熱情地邀約。

  「好!」倪安琪快速衝到羅秉夫面前,「那我先走囉!謝謝你提醒我。」

  「嗯。」他頭也不抬,悶悶地應了聲。

  「老闆拜拜,怡慧姐姐拜拜!」

  她大動作地揮舞著手臂,長髮隨之流動,恍若振翅的美麗蝴蝶,踩著輕盈的步伐走出「傳閣」。

  姚怡慧笑著目送倪安琪離開,接著回頭看向羅秉夫,發現他的視線也停在門口,那感覺……好微妙。

  對了,下次記得問問安琪,她是怎麼認識老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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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4 00:07:09
  第三章

  倪安琪果真天天往「傳閣」跑。

  無論是到舞蹈教室時經過,還是中午外出吃飯,或者從家中前往排練場,就如同她自己說的,整天都在這個區塊轉來轉去,只要經過「傳閣」店門前,她一定會彎進來打聲招呼,時間不趕的話還會坐下來聊聊天,看看筆。

  她不但跟姚怡慧十分投緣,連晚班的阿健也混熟了,阿健還為她素描一副畫,她開心滴問哪裡有幫人裱褙,她要把畫掛在牆上。

  羅秉夫從不規定店員上班時什麼該做、什麼不能做,所以,倪安琪每天這樣「干擾」他的店員,他也從來不吭一聲。

  「老闆、老闆--」

  這天,倪安琪一進門就往後面工作室跑,手裡捧著一本簿子,興高采烈地跑到羅秉夫面前。

  「幹麼?」基本上她不大會來煩他,他也就任由她把「傳閣」當自家廚房橫衝直撞。

  「你看我寫的鋼筆字漂不漂亮?」她打開本子。「我還特地去買了一本鋼筆字帖回家練習,以前我二姐常取笑我的字像一團擤過鼻涕的衛生紙,全都縐成一團,我覺得現在進步很多耶,這都是你的功勞,是你介紹了一支超好寫的鋼筆。」

  羅秉夫瞧她站得直挺挺的,雙手捧著字帖,像個等著老師在作業本上畫蘋果的小學生,忍不住想笑。

  「你看看嘛……」她撒嬌地推推他的肩。「要從第一頁看到最後一頁,你就看得出來有進步了。」

  他只好接過來看,不看還好,看完想吐血。

  「怎麼樣?」她期待地問。

  「不怎麼樣。」不知是她的眼睛有問題還是腦袋,寫出那樣的字值得興沖沖跑來獻寶?

  「怎麼會……」她好失望。

  「我看看。」姚怡慧走過來湊熱鬧。

  倪安琪屏息以待,等待好心的姚怡慧給點「善良」的評語,誰知姚怡慧比羅秉夫更不賞臉,才翻開第一頁就噗哧地笑了出來。

  「有這麼慘嗎?」倪安琪拿回來自己翻一遍。

  「你知道這字帖上的字是誰寫的?」姚怡慧笑問。

  「印刷機寫的……」

  羅秉夫聽到倪安琪智障的答案,不只吐血,還差點中風。

  印刷機會寫字?太先進的科技了。

  「這是我們老闆的字。」姚怡慧宣佈答案。「市面上販售的鋼筆字帖有一半是羅先生的字,你按著他的字帖寫成這樣,還問他寫得好不好……噗……」

  「哇--大師--」倪安琪張大嘴。「好厲害喔……全世界的人都要模仿你寫字耶!」

  「咳……」羅秉夫清清喉嚨,不大習慣這麼直白誇張的讚美--並沒有全世界。

  「人家格子明明留這麼大--」姚怡慧指指倪安琪的簿子。「為什麼你的字偏偏要擠在左下角?你搞自閉喔!」

  「我習慣嘛……」

  「幸好你挑極細筆尖,要不然真像你姐說的,一團擤過鼻涕的衛生紙。」姚怡慧愈看愈覺爆笑。「你這不叫鋼筆字,叫童童字體。」

  「大師……」倪安琪求助於羅秉夫,可憐兮兮地請教。「那我要怎麼寫才寫得漂亮?」

  「你確定有照字帖上的字形臨摹?」依他看,第一個字或許有,但愈寫到下面的格子就完全「即興發揮」了。

  「有時候會忘記……」她吐吐舌頭。「寫這個很好玩耶,像國小學生練習寫字,好懷念,而且有件超神奇的事,就是一拿起鋼筆啊,就會很想寫字,不曉得為什麼,所以我就愈寫愈順,寫到最後就忘了……」

  「算了……就當作你的特色吧!唉怎麼寫就怎麼寫,沒有特別規定……」羅秉夫覺得她的脫線性格完全沒救。

  而且,每次她一出現,都令他覺得頭痛。

  「這算是我的特色嗎?」她開心地問。

  「絕對算。」他睜眼說瞎話。

  「你是第一個誇我寫字很有特色的呢!」倪安琪瞬間信心大增。「謝謝!」

  「不客氣。」羅秉夫的本意絕不是要「誇獎」她,不過,她開心就好。

  姚怡慧疼愛地望著倪安琪微笑,也對羅秉夫近來多了點「人性」的感覺而歡喜:和他共事這麼多年,一直到倪安琪的出現才感覺彼此間的距離親近了些,這間店開始經常出現笑聲,更重要的是她發現,他雖然喜怒不形於色,卻不是個冷漠的男人。

  這是一種女性的直覺,旁觀者清,或許他們倆正彼此吸引著卻不自知,可惜這是個難解的三角習題……

  「啊--對了!」倪安琪想起這次串門子的重要目的。「我們的戲要公演了,這三張票送你們,幫我拿一張給阿健,不限場次。」

  「這是售票的……」姚怡慧端詳手中的票。「那我跟你買。」

  「不用,是我想請你們去看的。等你們看過覺得不錯,記得幫我們大力宣傳,大力推薦朋友去看,真的很棒,保證值回票價!」她內舉不避親,好就是好。

  「不然另外賣我三張吧,我帶我老公、兒子女兒去看。」姚怡慧十分捧場。

  「沒問題!」倪安琪又從包包裡拿出三張,笑嘻嘻地說:「我代替我們全體團員感謝您的支持。」

  「不客氣。」姚怡慧輕捏她軟嫩的臉蛋。

  羅秉夫收下票後默不作聲,看來似乎不怎麼感興趣。

  「記得要去啊!」倪安琪搖搖他。「不管經歷多少艱辛,一定要排除萬難去看啊!這可是我嘔心瀝血的演出。」

  「知道了。」他被搖得頭昏,受不了她近在耳邊的高分貝,只好答應。

  「那我走囉!BYE--」

  倪安琪來去一陣風,咻地人就不見了。

  姚怡慧拿著票,轉頭問羅秉夫:「老闆會去嗎?」

  「能不去嗎?」他無可奈何地反問。

  「呵。」她笑了。「安琪這女孩真的好可愛,現在的年輕女孩很少像她這麼單純、這麼討人喜歡的了。」

  羅秉夫只回她一種「不予置評」的表情。

  連續幾天,羅秉夫工作告一段落後,視線會不自覺地投向大門,待意識到自己的舉動後又倉惶地收回目光。

  倪安琪自從送戲票過來後就沒再出現。

  幾天了?

  習慣她像個背後靈無預警地冒出來,一陣子沒被嚇到反而有種不自在的感覺,像少了點什麼。

  「幫我通知錢董事長,他訂的筆已經到了。」他起身走到櫃檯,對姚怡慧說。

  「好的。」她從抽屜裡拿出A4大小的皮革記事簿,找到她要的資料。

  這間店的裝潢,隨處可見靜謐淡雅的格調,就連店內是用的物品也都充滿古樸的氣息;像姚怡慧手上拿著的記事簿樣式,從羅秉夫的爺爺在世時一直使用至今,從未換過--純手工打造,麻線裝手工紙內頁,內頁上用紅墨印著寬闊的格線,適合毛筆、鋼筆書寫。

  這簿子是固定向一位堅持了三十幾年,只做純手工記事本的老人家訂的,姚怡慧還見過羅爺爺當年記事的冊子,的確,這種紙質、墨痕,經過時間流轉,透出一種難以取代的記憶問道,就如他們祖孫倆鍾情收藏的筆。

  羅秉夫待姚怡慧聯絡完客人後,轉身走上二樓休息。

  這層樓是羅秉夫與一些同好定期聚會的場所,牆邊上鎖的壁櫃展示昂貴稀有的絕版筆與骨董筆,一旁的梨花木桌上擺了台木製喇叭花留聲機,放上黑膠唱片,流瀉而出的音質細膩柔美,層次分明。

  時間,彷彿在此凝滯,濃得化不開的懷古氣氛,陳列著許多收藏家眼中的夢幻逸品,視覺、聽覺以及觸覺的饗宴,使得每個來拜訪羅秉夫的賓客,一待便捨不得離開。

  他從唱片櫃裡抽出一張老唱盤,擺到留聲機上,上發條,聽著一室熟悉的音符,回到沙發坐下。

  學生時代的朋友經常促狹地笑鬧他,笑他年輕的身體裡住了一縷古老的靈魂,像他這個年紀的男人,不是上網聊天就是泡咖啡廳泡夜店把妹,他卻總是跟這些老骨董為伴。

  不用行動電話,不懂電腦,聽的是六0年代的西洋老歌,看的是《亂世佳人》那個年代的老電影,休閒娛樂就是逛骨董店、二手書店、紙行,偶爾「出門遠行」,拜訪的全是一些快要失傳的傳統技藝老師傅。

  明明擁有數千萬身價,卻藏在這間不起眼的小店裡,白白浪費了一張俊臉,注定打一輩子光棍。

  羅秉夫從不被朋友激惱,他不以為意,喜歡也享受這樣的生活方式,更不在乎一輩子做王老五,他的心裡住著個人,即使用一輩子的時間來回憶她也不夠。

  他閉起眼聆聽音樂,腦中莫名其妙地閃過倪安琪的身影--鮮明輕快、熱鬧繽紛地闖進了他的世界;他一下子調適不過來,睜開眼,心情驟然浮動了起來。

  這一天下午,他幾乎無法靜下心來,只好將櫃子裡的筆拿出來擦拭,看見許久沒有動過的筆,上上墨,試寫幾個字,再清洗乾淨,擺回架上。

  幸好,這些動作很耗時,很能讓人轉移注意力,沉澱心頭的雜務。

  晚上九點多,錢董事長親自來取筆。

  錢董事長決定收藏整套萬寶龍作家系列時,九二年推出的「海明威套筆」在市場上已經不多見了,近幾年價格又被炒作到翻了幾倍,收藏家更不願輕易出售,但錢董事長執意要買,無論價錢,羅秉夫只好割愛自己的收藏,從朋友那裡換來。

  這便是他的工作,也是收藏家不得不結識他的理由,他的手上永遠有別人垂涎萬分卻又沒有門路購得的珍貴名筆。

  羅秉夫耐心傾聽錢董事長的「筆經」,不厭其煩地為他分析這兩年的限量筆有無收藏價值,兩人聊了好一會兒,待他送客離去時,才發現時間不早了,晚班的阿健早已下班,而他還沒用過晚餐。

  他將店門鎖上,信步朝街口走去,想著這麼晚了,吃什麼好……

  這時,眼角忽然瞥見一個像是熟悉卻又不大確定的身影,彎身蹲在地上,像是在哭泣的樣子。

  「安琪?」他的腳步不由自主地朝那身影走去。

  熟悉的是她那一頭如波浪的長髮和嬌小的個子,陌生的是她居然穿了一身像OL的套裝,這不是她平常的穿衣風格。

  「啊……」倪安琪聽見呼喚,抬起頭,淚眼汪汪。「老闆……」

  她一直跟著姚怡慧稱羅秉夫「老闆」。

  「怎麼了?身體不舒服?」街燈下,她眼中閃著的淚光令他胸口一陣不捨。

  跟男朋友吵架了?還是男朋友對她動粗?

  羅秉夫直覺地聯想,而且幾乎立刻就冒出火氣,真想搖搖她的腦袋,要她看清現在交往的對象,到底值不值得她如此委屈自己。

  只是……他憑什麼說這些話?

  「不是……」她胡亂抹去臉上的淚水,站起身來。「沒有不舒服。」

  「幹麼蹲在這裡?」

  「我在調整情緒,哭完就結束了……」她哭得眼腫鼻子紅,怎麼看都不像沒事,她卻笑著說話。

  他不信,因為他觀察到她是那種報喜不報憂的個性,成天笑瞇瞇的,像個傻大姐,但他親眼見過她男朋友的惡劣態度,親眼見過她眼中的淚水。

  雖然想問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但又覺得兩人之間沒那麼熟,也沒那麼親近,不到可以探問私事的交情。

  這麼一想,他連走過來關心她都覺得唐突,也許,她根本不想被看見……

  「這齣戲啊,到最後我會崩潰到跌坐在地上大哭,今天因為對手的演員臨時有事沒辦法排到最後一幕……」相較起羅秉夫的謹守分寸,倪安琪簡直是毫無親疏之分,自動地解釋起為什麼她要哭。「如果不把最後一幕演完的話,我整個人會性情大變,變成一個討人厭的女人。」

  她哇啦哇啦地說話如同連環炮,沒頭沒尾,聽了半天,羅秉夫才明白原來她是「入戲太深」。

  「因為這戲我已經人格分裂了,一個人分裂成三個人,排演結束後腰想辦法趕快變回來,不然回家後又會跟我男朋友吵架,他最近可能因為天氣太熱,脾氣比較暴躁,如果我又得理不饒人,跟他頂嘴的話,砰!完蛋……」

  聽她提起男友,還為他的壞脾氣找理由解釋,羅秉夫不自覺地皺起眉頭。

  世界上就是有這種笨女人,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他能說什麼?

  「慘了……」她突然捂嘴。「不能透露太多劇情,這樣你來看演出的時候就知道結局了。」

  「我不一定會去……」他覺得心裡不舒服,讓一個沒大腦的女人搞得幾天心神不寧,是不是顯得很蠢?

  「老伯伯!我來幫你推--」倪安琪沒聽見羅秉夫最後說的那句話,因為她注意到路旁一個拾荒老人,推著一台紙箱堆得比他的人還高的推車,步伐蹣跚,她飛快衝過去幫忙。

  待羅秉夫反應過來時,正想提醒她這段路是下坡,應該要「拉」才對,但來不及,倪安琪使盡吃奶的力氣,將推車往前推。

  「啊--救命--」

  接著,他便聽到慘叫聲,然後見她一邊追趕,一邊想用那只有幾兩肉的份量攔住不停往前溜的推車,而那位老人家完全愣住了,搞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災難……」羅秉夫真真覺得遇上倪安琪是個世紀災難。

  他邁開步伐衝向她,及時替她拉住了推車把手。

  「唔……」好重。

  出手相勸的剎那,羅秉夫感覺手腕發出「卡」的一聲,緊接著一陣抽痛,他心想不妙--

  手腕扭傷了。

  「啊……嘴巴張開……乖!」倪安琪左手捧著碗,右手握著湯匙,湯匙上盛著白米飯和幾根蔬菜,對著羅秉夫示範張嘴的動作。

  「碗給我,我自己吃。」羅秉夫臉微微一紅,撇過頭去,不想被當三歲小孩看待。「我只是手扭傷,又不是中風!」

  「醫生說受傷的手盡量不要動到,保持高於心臟的位置幫助血液循環,這樣才好得快。」她超有耐心地哄著。

  「你帶我去看的是什麼蒙古大夫?」小小的扭傷,需要包成像骨折那麼一大捆嗎?還規定非得用三角巾固定不可。

  「亂說,華醫生才不是蒙古大夫。從小,我練舞受傷都是他替我治療的,你看我心臟活蹦亂跳的,完全沒有運動傷害的後遺症,你要聽話。」

  「我還有左手,只是湯匙,應付得來。」他搶了幾次都沒能將碗搶過來,看來,她的運動神經強他幾百倍。

  不過,他是患者,不能這樣比較。

  「我餵你吃不是比較快?省得你吃得滿桌都是,來嘛,都幾歲的人了,有什麼好害羞的。」

  他一臉尷尬。就是「都幾歲的人」了,還讓人餵飯吃,成什麼體統。

  「你是為了救我而受傷,我照顧你也是應該的,不然我會很內疚……」

  昨晚,倪安琪發現羅秉夫受傷後,立刻拖他到華醫生那裡檢查,包紮完後陪他回家,這當中她大概說了六百多次「對不起」跟「我會負責的」。

  清晨六點,她就出現在「傳閣」樓下,拚命按門鈴,把在三樓熟睡中的他從床上挖起來,理由是她帶了燒餅油條來給他,而她起點有課,怕他餓著,只好早點來。

  中午,她早早買了午飯回家給劉家豪,然後又急忙趕到店裡,接著,就出現剛才那些對話--好說歹說,就是要親手餵他吃飯。

  「我根本不是要救你,是不想老人家辛苦整理了一天的資源回收被你毀了。」

  他的好脾氣全被她的固執消耗殆盡。

  「呵……」

  「有什麼好笑?」他現在的樣子很矬、很好笑?

  「我發現你喔……」她賊兮兮地瞅著他看。

  「我怎樣?」

  「明明就是大好人,偏要裝出一副愛理不理人的樣子,我知道你是為了救我,英雄救美還不好意思承認。」

  「你不只人格分裂,還有妄想症,重點是……美女在哪裡?」他平日沉默寡言,可是遇到倪安琪這麼神經大條的女人,連他都忍不住「毒舌」了起來。

  就算他是英雄,有人自稱美女的嗎?

  「我啊!」她毫不謙虛地指指自己,將臉湊到他面前。「從小到大,人家都說我是美女,你覺得我不漂亮嗎?」

  他為她突如其來的親近動作而怔住。

  她有一雙清澈美麗的眼,小巧挺立的鼻子,豐潤粉嫩的唇,皮膚白皙細緻,如剝了殼的水煮蛋光滑無暇;她的身材當然是不用說了,緊實纖細,曲線完美,最吸引人的莫過於她純淨柔軟的性格,和那惹人疼愛的天然呆。

  她的笑容很甜,帶點嬌憨;她的邏輯是幼童程度的,直接、坦率,有時會讓成熟的大人難以應對……

  「怎樣?要不要修改你剛才的答案啊?」她被注視得有點不好意思,而且,居然有些微醺的感覺,連忙出聲喚回自己的心神。

  他斂回眉眼,這才察覺自己望她望得出神了。

  「覺得不美也沒關係,本來每個人對美的定義就不同,我猜你喜歡比較粗壯的女人。」

  「為什麼這麼猜?」粗壯?他又不是務農的。「我看你用的鋼筆都長得胖胖的,你這麼愛筆,以此類推,欣賞的女人應該也是同類型的。」

  「……」他完全被她的邏輯打敗。

  「喂,別顧著聊天,快吃飯,來!」她將湯匙推近他的唇邊。

  「不要。」他撇開臉。

  她耐性地將湯匙移向右邊,追著他緊閉的嘴。

  他往右她就往右,他往左撇她就往左追;她來,他就閃,他閃,她再追。

  一口飯搞了五分鐘還沒搞定。

  叩!倪安琪冒火了,忍不住伸出手指往他額前一敲。「都幾歲的人了,還像個孩子不聽話!」

  她終於明白那些追著孩子跑的母親的辛苦,吃個飯而已,居然比她跳舞跳一整堂還累……

  羅秉夫呆呆地靜止不動,她居然「敲」他,像教訓兒子般「敲」他腦袋?

  到底誰是大人,誰像小孩?

  倪安琪順利將飯菜餵進他嘴裡。「這樣就對了嘛,乖乖把飯吃完,我要趕著回劇團。」

  他好悶,遇到一個比他還固執、比他還堅持的女人,他居然屈服了?

  幸好他們在二樓,如果這一幕被第三個人看見,他可能會考慮找座深山從此隱姓埋名,無臉再闖蕩江湖了。

  「對了……你現在手受傷,怎麼工作?」餵進第一口,接下來就順利多了。

  「暫時休息。」他赤紅著耳根,任由她餵他吃飯。

  「那你就沒收入了……」她無端地在說了六百多次「對不起」後,又開始內疚。

  「是啊,連吃飯都成問題。」他沒好氣地說。

  他想自己吃飯,她卻不肯把碗跟湯匙給他,問題很大,他可受不了三餐都這這樣任由擺佈。

  「我會負責你的三餐……其他的……如果有困難你再告訴我。」

  「嗯。」他由氣轉笑。瞧她一臉愁雲慘霧的,真以為這間店生意很差,他會因為幾天不工作就流落街頭?

  「晚上你等我從劇團過來再洗澡喔!」她想起另外一件要叮嚀的事。

  「啊?」他目瞪口呆,難不成連洗澡,她都要「親自服務」?

  「我先幫你把包紮的繃帶卸來來,等你洗完再幫你上藥。」她接著說。

  「喔……」羅秉夫暗暗鬆了一口氣,原來是他想多了。

  他暗暗瞄她一眼,瞧見她耐心等著他吞嚥下去再餵他一口的溫柔表情,下意識地轉開視線,心頭冒出了一股難以壓抑的悸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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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4 00:07:33
  第四章

  羅秉夫手腕的傷在倪安琪的悉心照料下,一天天痊癒。

  隨著公演日期的逼近,倪安琪結束排練的時間越來越晚,但無論多晚,她一定會到店裡,細心為羅秉夫卸下繃帶,催他去洗澡,等著幫他上藥。

  即使他的手腕已經可以靈活動作,即使他一再告訴她不必來了,但她堅持要遵守華醫生的指示,每天推拿,上藥上一星期。

  「這雙藝術家的手,不能留下一點點後遺症。」有次她為他推拿,低喃著。

  他覺得她言過其實,心卻仍因她的看重而淌過一陣暖流。

  她的「負責」、她的恪守承諾、她的耐心與溫柔,都超出了他以為她能做到的極限,與他最初認為的她,太大出入,他不禁要想——這樣美好的女人,該有更好的男人照顧她、疼惜她……

  最後一次,她在二樓等著,待他洗完澡下樓時,發現她累得靠在沙發上睡著了。

  他沒喚醒她,在她對面的椅子坐下,靜靜地注視她。

  她臉上留著尚未卸掉的舞台妝,卻掩蓋不了眼底深深的疲倦。他從未見過她如此蒼白安靜的模樣,她總是笑瞇瞇的,總是精神百倍,總是像個頑皮的精靈隨意擾亂別人的生活……

  此刻看她,不捨之情油然而生,她何苦這麼倔強,何苦這樣奔波、何苦把自己累到精疲力竭的地步?

  她的男友從沒注意到過嗎?難道那男人不心疼,不唸唸她、不為她分擔一些?

  轉念之間,他又惱怒起自己逾越的關注。

  起身移至窗邊,望著遠方天際的明月,又圓了,這表示他跟她相識的時間已經滿一個月了。

  第一次見面,她莫名其妙開口約他下個月同一天再到同一間餐廳吃飯,那時,他簡直以為這個女人是神經病;誰想得到一個月後的今天,她會坐在他的客廳沙發上,毫無防備的睡去。

  夜漸漸深了,她睡得好沉,羅秉夫猶豫著該叫醒她,還是幫她喏個舒服的姿勢,讓她好好休息一晚。

  「喂……」他往前跨了一步,倪安琪靠著椅背的頭骨碌地往下垂,原以為她就要醒過來,羅秉夫急急停下,保持距離,結果她就以這扭曲歪斜的姿勢,繼續沉睡。

  後天就要公演了,他實在不忍吵醒她……

  羅秉夫上樓,抱了顆換過枕套的柔軟枕頭,輕輕地塞進她頸後,幫她調整成平躺的姿勢,再為她覆上薄被,讓她好好睡個覺。

  見她睡得香甜,羅秉夫跳開視線,幾乎一刻不留地,馬上回到自己房間。

  留她在屋裡過夜已是他能為她做的最大極限,至於沙發好不好睡,被子夠不夠暖,她會不會因為睡姿不良半夜跌倒地板上,這些都不是他該掛心的。

  他的關心已經太多,再多就要模糊朋友的關係了。

  翌日,羅秉夫較平常早起,下樓,發現被子整整齊齊地疊放在枕頭上,一室空蕩,倪安琪已經離去……

  他往沙發坐下,很難形容盤踞在胸口的那種滋味;堵堵的,有點失望,有點落寞,有點懊惱自己的多事。

  倦鳥歸巢是理所應當的事,她累了,能讓她完全放鬆的地方不是這裡,所以她一醒來便迫不及待地回到她男人身邊。

  他留住了她,反倒害得她在天未亮時獨自騎單車回家,多危險。

  羅秉夫一直待在二樓,等到過了往常倪安琪帶早餐來按門鈴的時間,等到十點姚怡慧來上班了,他才徒步出門,吃早餐。

  她沒來……

  「沉睡實驗劇團」——「謀殺事件」第一場公演。

  羅秉夫低調地走進表演場,進場之後才發現原來場地如此「迷你」,相較於過去觀賞的舞台劇,台上台下的距離實在太近了,近到即使他想隱藏自己也很可能立即被倪安琪發現。

  舞台紅色布幕垂著,緊張懸疑的音樂近在耳邊,身邊的觀眾大多結伴而來,自在隨興地討論者這個劇團,看來都是些力挺的忠實觀眾。

  他聽見有人提及倪安琪,說到她在上一部戲的出色表現,不自覺地,像個驕傲的父親,微微地揚起嘴角;這些觀眾最真實的聲音,若是讓她知道了,以她的個性肯定會得意到尾巴都翹起來了。

  忽然,燈光暗下,音樂戛然而止,四周交談的聲音也同時靜默了。

  布幕緩緩升起,從舞台後方襲來陣陣微風,順著微風飄然而降的是一朵朵焰紅的鳳凰花,隨之,驪歌響起。

  舞台上的倪安琪,直順烏黑的直髮,披散肩側,穿著碎花小洋裝,唇畔一抹淡淡的笑,寫滿希望的臉龐仰望天際,泛著光。

  儘管旁邊還有幾個年輕學子打扮的角色,但羅秉夫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緊鎖倪安琪。

  「謀殺事件」描寫的是個剛從學校畢業的年輕女孩的故事。為了在職場中生存,女孩不得不調整自己長久以來的價值觀,不得不學會職場厚黑學,種種矛盾衝擊著她的內心;一年年過去,當她在公司裡步步高陞,變得越來越圓滑世故,那個原本單純、相信人性本善的年輕女孩也逐步凋零。

  直到有一天,她為新進部屬做教育訓練,要求那些年輕女孩扔掉校園氣息、丟掉那些愚蠢的想法與價值觀,這番話與十幾年前她剛進公司事上司對她的教誨如出一轍,她赫然發現,二十幾歲時的「她」,不知何時已經死了……

  劇中,演員會走到台下與觀眾互動,即興演出,底下的觀眾時而大笑,時而憤怒,時而嗤之以鼻,整個情緒全跟隨著劇情起伏,被導演操控著,直到最後一幕——

  倪安琪處在漆黑的街頭,喝的酩酊大醉,手撐著牆面,像要將胃掏出般地狂嘔,卻什麼也吐不出來。她穿著昂貴的名牌服裝,一頭昨天才剛上美容院整好的完美髮型,緩緩跌坐在地上,不畏旁人的目光,開始放聲大哭。

  那聲嘶力竭的哭喊,哀悼已逝的自己,令許多人為之動容,紛紛抬起手拭淚,羅秉夫想起,那一晚,她也是這樣蹲坐在路旁哭泣……

  突然,一聲悶雷。下大雨了。

  大雨從舞台直落到觀眾席,羅秉夫伸手接住雨滴,發現是透明的軟塑膠粒,跌入掌中,又從指縫中溜走。

  布幕在大雨中緩緩落下,驪歌再度響起……

  一開始是零星的掌聲,接著越來越多,到最後現場的觀眾全站了起來,忘情地鼓掌,掌聲如雷聲般震撼,口哨聲四起,久久不停。

  終於布幕再度拉上,導演領著全體演員出場謝幕。

  「太棒了!安琪!」

  「太感人了——」

  「猛哥——出國比賽了啦!」

  觀眾邊哭邊鼓掌,腳步全朝台前走去,很快,台上的演員便被觀眾團團圍住了,手裡捧著一束又一束的花,無論是演員還是觀眾,全都感動到哭成一團。

  羅秉夫眨眨眼,才察覺自己的臉頰濕潤著。他不曉得劇團界有沒有類似金鐘獎什麼的,如果有的話,倪安琪絕對夠資格拿下最佳女主角獎。

  倪安琪手裡塞滿了花束,幾乎將她嬌小的個子淹沒,她踮著腳,大大的眼眸往人群中張望,像在找尋什麼。

  她看見羅秉夫,高高地舉起手,用力揮舞。

  他本想離開了,卻因為她大步走來而停下。

  「嘿嘿……你來了。」倪安琪笑著,臉龐流著汗水與淚水的痕跡,嘴角卻大大地咧著,頗為驕傲的神采。

  「很不錯,我被感動了。」他知道她等著這一句,不再吝於稱讚,雖然還是有點小小的不情願,這傢伙,得意時藏不住的。

  「我們還有三場,門口有售票,別忘了幫我們多拉一些人來看喔!票快賣光囉,要快點搶購。」

  「知道了!」他輕敲她光潔的額頭,煞那間,不再感覺兩人的距離,不再認為這樣的舉動太過於唐突與輕率;

  她完完全全地把他當自己人,不虛偽、不客套,立刻現實地要他掏錢出來買票——只有在對待很親很親的朋友,才能如此毫無顧忌的直言。

  「剛剛有三個文藝版的記者說要採訪我們導演,明天報紙肯定有大篇幅報道。」她掩著嘴對他低聲說道:「等等我們要去海產店辦首演慶功宴,要不要一起去?」

  他搖頭。「店裡還有些事。」

  「嗯……」她點點頭,眼神不自覺地飄向一旁。

  他不知道她在找什麼,本想問她這兩天怎麼沒到店裡……想想又作罷,她又不是他的員工,難不成還天天打卡報到。

  「你的手還痛嗎?」她的注意力回到他身上。

  「早就沒事了。」

  「那我就放心了。」她漾起笑容,比比後方。「我回去了,晚安。」

  「我也要走了,晚安。」

  羅秉夫獨自駕車往店裡的方向行駛,內心仍深受「謀殺事件」這部戲衝擊。

  女主角在雨中哭泣,留下了由觀眾自行想像的空間,哭過之後,她能因此醒悟找回過去的自己,還是宿命地接受一切,任由那單純的心靈就此死去……

  演員演得好,劇本也寫得真好;太多人為了生存,為了適應這個社會的遊戲規則而漸漸遺忘了原有的夢想與理想,遺忘了人性中最美的最初的本質。

  在他經營的行業裡,不也有許多原本只單純喜歡鋼筆的手感與筆觸,到最後卻莫名其妙地追逐起昂貴、限量的名筆,那些筆到了手,珍視地收進櫃子裡,從未曾被拿來書寫,鋼筆不再是鋼筆,而成了一種顯示身份財力的標誌罷了。

  這個世界,本末倒置、積非成是卻是見怪不怪的現象,多到讓人無可奈何,這個時候真需要這樣的一部戲來個當頭棒喝,敲醒渾沌的腦袋。

  他回到「傳閣」,打了幾通電話邀請朋友去看「謀殺事件」,也運用自己在文化界的影響力,大力推薦這部戲。

  倪安琪的熱情感染了對世事越來越淡漠的羅秉夫,這一晚他異常的激動,一通通撥出去的電話,說話的時間與長度簡直超過了他一年的總和。

  他是微笑入睡的,一種滿足感充斥胸懷。

  鈴鈴……鈴鈴……鈴鈴……鈴鈴……

  半夜,羅秉夫被電話鈴聲吵醒,披上薄袍,離開臥室走至二樓。

  「喂。」他扭開燈,拿起掛在牆上的黑色轉盤式電話筒。

  「老闆……」

  聽見微弱帶點哽咽的聲音,羅秉夫愣了愣。「安琪?」

  「嗯……」電話中,倪安琪吸吸鼻子。

  「怎麼了?」看看時間,凌晨三點?

  「我在樓下門外……你可以開一下門嗎?」

  「等等,我馬上下去。」他無暇顧及衣著合不合宜,束緊睡袍的腰帶,立即下樓開門。

  打開門,只見倪安琪披頭散髮,哭腫了眼鼻,身上交叉斜掛了兩個塞得鼓鼓的大袋子,腳邊還擱了一隻紙箱。

  「這是……」離家出走?

  「被趕出來了……」她擠出比哭還難看的笑,扮了個鬼臉。

  「怎麼一回事?」他問,旋即想了想。「先進來再說吧!」

  他幫她搬起沉重的紙箱,置放在入門處,關上門後,再幫她將身上的大袋子卸下。

  她就捧著這堆東西在大街上走?

  「不是去慶功宴嗎?」

  「嗯啊,慶功宴後回去就發現這些東西堆在門口。哈!這就是人生永遠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麼事。」她累極了,蹲下身子往紙箱坐下。

  他拉她上二樓,泡了壺舒緩身心的花草茶給她。

  「跟男朋友吵架了?」

  她啄了口清香的花茶,搖頭,恍惚笑著。「都是些小摩擦……沒什麼大不了的事發生,也許……問題很大,只是我一直不願意面對……」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戲裡的她一次次排演,一次次醒悟自己在戲裡的人生中如何慢慢地枯萎死去,戲外的她卻不斷地蒙騙自己,無視於真實人生中的自己也正在一點一點的乾枯凋零。

  這些日子的她一點也不快樂,原以為催眠自己快樂就能真的感覺快樂,原以為忍耐一些時間就會雨過天晴,可惜……事與願違。

  如今,劉家豪已不是她所認識、欣賞的那個男人,而她也變得連自己都感到陌生。情人間,如果到了其中一方必須強顏歡笑、勉強退讓才能得到和平,那已經不是愛情,而是折磨了。

  這些其實倪安琪心裡都清楚,只是不願在他最低潮、最需要人支持的時候離開,如今他用如此不成熟的方式分手,對她來說,也許反而是解脫。

  他保全了他的男人面子,而她重新呼吸到了沒有壓力的自由空氣。

  「你打算怎麼辦?」她說的模糊,他也不想在她的傷口上撒鹽,就這樣輕描淡寫地帶過吧……

  「能不能收留我幾天?」倪安琪疲倦地問羅秉夫。「等我這部戲告一段落,我再去找房子。」

  她不曉得自己哪來的那麼大力氣,一股腦地將所有東西全扛在身上。

  一個人漫無目的行走在大街上,邊走邊哭,恍神中,來到「傳閣」門前,仰望著門外那盞路燈,看看那個不醒目的木質招牌,衝動地,她撥了店裡的電話,聽見羅秉夫沉穩的嗓音,驟然感到安心。

  想停下腳步,想好好休息一會兒。

  她從沒注意到,羅秉夫竟能帶給她如此強大的安定力量。

  「樓上只有一個我用來堆雜物的小房間。」他不忍拒絕她,雖然,他也不認為這是個好主意。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非親非故,她還是個女人,於禮不合。

  「沒關係,只要能洗澡,有個能躺下的空間就夠了,我很隨遇而安的。」她想過回家,卻不願讓父母姐姐們擔心,劇團的同事各有各的家庭,舞蹈教室的同事大多也都和男友同住,三更半夜的,一時之間真不知能找誰。

  而且……她真的累了,不想說明她的感情問題,不想面對太多的關心。

  「那你先去洗個澡吧,我整理一下房間。」很晚了,也只能先讓她安頓下來。

  「認識我,很倒霉吧?」她苦笑地問。「害你扭傷手,現在還得收留我……」

  「你知道就好。」他睇她一眼。「我困了,別再囉哩囉嗦什麼謝謝之類的。」

  「遵命。」她望著他,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他對她總板著張嚴肅表情,絕不能算親切和善,但,在她最無助時是他讓她安了心,生性冷漠的他毫無理由伸出手扶她一把。

  人與人之間的感情,誰與誰親、誰與誰算陌生,她真的分辨不清了……

  倪安琪暫時在「傳閣」住下了。由於劇團公演的緣故,她天天早出晚歸,生活上並為帶給羅秉夫任何不便,所以,他也就沒有積極要她快點找房子。

  除了她特殊的「睡覺怪癖」。

  「你睡覺的時候,門輕輕掩著,不要鎖上好不好……」第三天晚上,倪安琪赤著腳,敲門叫醒羅秉夫。

  「你想幹什麼?」他一手壓著門板,像要預防她衝進房裡非禮他似的如臨大敵。

  「這樣我睡得比較安心,感覺你就在附近……只要開口叫你,你馬上能聽見。」她可憐兮兮地懇求。

  「我就睡在隔壁,就算關門也聽得見你叫我。」

  「其實……」她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其實是我不敢一個人睡啦……」她怕黑 ,從小到大一直跟大姐睡同一張床。

  「你只要開一點點縫,我也開一點點縫,那就好像是睡在同一個房間。」頭兩天不好意思這麼要求他,睡得很不安穩,白天要排練還要上課,加上睡眠品質不佳,她的黑圓圈日益加深。

  「睡同一個……」這種形容詞會不會太「那個」了,他自認是正人君子沒錯,但她認識他才沒多久,怎麼能輕易相信他?

  「還有啊……走廊的這盞燈能不能開著,我怕黑……」她帶著歉意,扭扭寬大的棉質睡衣,小聲地請求。

  「隨便,你高興就好……」他習慣睡覺時關掉所有燈,但是他拿她沒轍,那雙如幼犬般水汪汪無辜的眼,那小心翼翼像怕被趕出去的怯懦聲調,讓他覺得拒絕她跟虐待動物沒有兩樣。

  他不是什麼大善人,但也還不至於會虐待動物。

  「那晚安囉!」瞬間,她綻開笑靨,蹦蹦跳跳地跳回房間。

  羅秉夫暗暗歎口氣,隨即又覺好笑。

  不可否認,一開始答應讓她住不是擔心她剛跟男友分手會想不開,他也格外小心不提起她的傷心事,但幾天觀察下來,她復原情況良好,除了頭一天她紅腫的眼嚇了他一跳外,簡直看不出受過情傷。

  或許是劇團正忙著,忙的分散了她的注意力,或許是她假裝堅強,其實半夜自己躲在棉被裡偷哭,也或許是真的想開了,天涯何處無芳草,像她這樣條件的女孩,應該不乏男人追求吧!

  羅秉夫打從心底關心倪安琪,卻沒多想過關心的背後是出自什麼理由;他是獨子,父親長年在泰國經商,從小被爺爺奶奶帶大,因為越區就讀,家裡附近沒有同學也沒有同年齡的玩伴,養成了他沉默寡言的早熟性格,在人際關係上習慣處於被動,而倪安琪恰恰相反,完全「大主動」的個性,就算他再怎麼「不苟言笑」,還是阻止不了這個超粘人的傢伙一點一點地佔據他的地盤。

  但,他是喜歡的,喜歡這個屋子裡有她的氣息。

  倪安琪經常在洗完澡後去敲羅秉夫的房門,趁著等頭髮乾的空檔找他到二樓聊聊天,喝杯幫助入眠的花草茶。

  當然,茶是他泡的因為她說他泡的茶好香。

  她話多他也是早知道的,所以,喝完這杯茶之前一定得聽完她一天的所見所聞,心情感想領悟之類的生活體驗。

  他不必有太多回應,只需「嗯」、「啊」、「喔」、「是嗎」諸如此類的語助詞,她就能自顧自地繼續聊天,有時,會不知不覺地聊三更半夜。

  「跟你說喔……」剛結束一個話題,倪安琪又突然想起另一件事。「我們這次的演出超級爆滿耶!而且大大大大的受好評喔!」

  「嗯。」羅秉夫擦拭著老舊唱盤,聽她說。

  「接下來我們可能會展開全省巡迴公演,已經有好幾個單位主動提供場地,邀請我們去表演囉科科……厲害吧!」

  倪安琪說話總是用誇張的形容詞,再加上自己的配音跟手舞足蹈,跟她聊天不怕冷場,只怕耳朵沒時間休息。

  「厲害。」他點頭。

  「搞不好我們還有出國演出的機會喔……」她得意地擠擠眼。「今年的行程是來不及安排了,不過明年香港、澳門、新加坡、法國、意大利的藝術節……哇,可能會很忙。」

  「不錯啊。」他扯扯嘴角,雖然應答得好像很敷衍,但心底是真心為他們的劇團高興。

  「老闆,我們明天去看電影好不好?最近有幾部電影我超想看的,現在公演告一段落,我們趕快去看,再過一陣子可能要加戲,等到開始排演的時候就沒時間看了。」

  「喔……」她的話題經常跳躍的他反應不過來。

  「一個晚上看一部好了,我去買票。太棒了!終於可以好好休息幾天!」她張開手臂,開心地從沙發上跳起來轉圈。

  羅秉夫完全處於「任人宰割」的狀態,沒有異議的機會與空間。

  倪安琪躍躍欲試的樣子,總讓人不忍去澆熄她的一腔熱情。

  總之,她開心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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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4 00:07:59
第五章

    倪安琪看電影的口味很「廣泛」,從藝術片、劇情片到喜劇片甚至恐怖片,每一部她都想看。

    她像只活動量超大,一刻停不下來的蜂鳥,從舞蹈教室飛往劇團,從劇團再趕回舞蹈教室,她看電影、看書、看表演、看展覽,時不時地在路上遇見熟面孔非得熱絡地哈拉幾句,見到流浪貓狗也要停下來跟它們說說話,難得有安靜的時候。

    羅秉夫過去緩慢平靜的生活算是成為過去式了,自從倪安琪在「傳閣」住下來後,他的生活節奏整個被顛覆。

    「老闆——我們晚上看八點半的電影喔!」

    白天,倪安琪會在經過「傳閣」時,突然衝進來通知他晚上要做什麼,她從沒問過他有沒有空,時間允不允許,因為,他也從來沒有拒絕過她。

  約定的時間到了,她會準時出現,兩人偕伴出門。

  「安琪,為什麼你只跟老闆約會,都不找我?」晚班的阿健吃醋地抱怨。

  羅秉夫被「約會」這兩個敏感的字眼鱉了下,像是某些藏在心底深處,不去看、不去碰的感覺一下子被掀了開來,他不自在地往門口移了幾步,沒有加入這話題。

  「好啊,下次找你女朋友,我們一起去約會。」倪安琪笑嘻嘻地說,但話中帶點壞心的促狹。「我可不單獨跟有女朋友的男生出去。」

  「就算有女朋友還是可以有異性的朋友嘛,你思想不會這麼保守吧?」阿健倒過來挖苦她。

  「這叫原則,跟保不保守沒關係,你激我也沒用,哈哈。」倪安琪扮了個鬼臉。

  一旁的羅秉夫聽得想笑,這女人說笨,其實一點也不笨,反應很機靈,就連阿健也鬥不過她。

  「乖乖顧店啊,我們走咯!」她故意摸摸阿健最賤長了些染成綠色的短髮,想哄孩子般,讓他氣得牙癢癢的。

  出門後,羅秉夫斜睨她一眼。「把我晚班店員氣走,你要來代班啊?」

  「放心,阿健不會走的,你是他跟姚心目中完美的老闆,你可千萬別收起來不做啊,姚姐還打算待到領退休金呢!」

  羅秉夫笑了笑,沒想到他們背後討論他得到的是如此「善良」的評語。

  他並非完美,只是話少了些,也不囉嗦,他們不嫌工作太沉悶已經很教他覺得意外了。

  「你是我見過最完美的男人。」倪安琪突然冒出這麼一句。「也是最完美的朋友。」

  她說不上來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羅秉夫是她所認識的朋友裡個性最特別的一個,她知道自己對他而言是個大麻煩,但和劉家豪分手至今一個多月了,在「傳閣」也同樣住了這麼久,他收留她,陪伴她,卻從未問過她的私事,也不干涉她,任她闖進闖出,叨擾他的生活。

  這不是冷漠,如果真的冷漠,他連留她也不會答應,他雖寡言,但給她的溫暖一點也不少——默默地,沒有條件的照顧她。

  「是嗎?我記得剛認識的時候,你對我意見不少啊。」

  「那是因為那個時候我還不瞭解你,許多人是因不瞭解而完美,你正好相反,愈瞭解愈覺得完美。」她有感地說。

  「你們是不是有新戲要開演,需要幫忙賣票?」羅秉夫一顆心浮動著,對於她太過直接的欣賞,有些閃避不及的倉皇,故意將話題扯開。

  「我是這麼現實勢利的人嗎?」她佯怒,隨之大笑。「有時候是啦,但目前沒有新戲,導演跟編劇還在討論劇本改編的事,暫時不需要你出錢出力,哈哈!」

  她爽朗的笑聲和大方坦然的態度轉移了他的顧慮,他們之間沒什麼,只是很合得來的朋友。

  他們在路旁等公車,邊等邊聊,一點也不覺得等待的時間漫長。

  羅秉夫不開車,出門時習慣走路,遠一點的路程就搭乘大眾交通工具,倪安琪也只以腳踏車代步,節能減碳,為環保盡一些心力,這點他們相當有默契,也怡然自得。

  車來了,坐幾站,便到了熱鬧的市中心,路邊找找美味的小吃解決晚餐,倪安琪喜歡天天變換不同花樣,羅秉夫則訝異於「晚餐」也能有這麼多種選擇。

  因為個性使然,他一向與人保持禮貌的距離,但倪安琪卻能一點一點地滲透,一點一點地改變了他的生活。

  她的率真與單純讓他撤離防線,現在的生方式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好,雖然被動,但他歡喜接受。

  今晚的電影是部喜劇,主角誇張的表情和喜劇演員獨特的節奏喜感使得整部戲毫無冷場,幾乎從頭笑到尾,以往羅秉夫很少看這類型的笑鬧劇,但是聽著笑點超低的倪安琪在一旁開懷大笑,笑道受不了時還會猛拍他大腿,無論是劇中還是現實中都娛樂效果十足,不知不覺中,他也融入情境,想想,其實偶爾看看這種不花腦筋,純粹放鬆臉部和身體肌肉的電影也很不錯。

  當銀幕打出「The End」,片尾的舞曲播出,戲院裡仍余留著笑聲,羅秉夫揉揉臉頰,笑得下顎好酸。

  燈亮了,觀眾陸續起身離開,他轉頭看向遲遲沒有動作的倪安琪,才發現她眼睛望著大銀幕,居然淚流滿面!

  羅秉夫簡直快被女人這種奇怪的生物嚇傻了,猶記得幾分鐘前她還笑到按肚子,怎麼頃刻間就哭了?

  倪安琪回過神,發現他盯著自己,尷尬地笑了笑。

  「這麼好笑,笑到掉眼淚?」他幫她找了個階梯下。

  「對啊……」她急忙抹去臉上淚痕,胡亂應著。

  、

  「怎麼了?」當她避開視線,就是想遮掩什麼。

  天天相處,不知不覺地,他愈來愈瞭解她。

  「沒什麼,只是覺得能夠這樣開懷大笑,真好。」

  「可是你哭了?」她的話明顯矛盾,是不想說?

  「就……」她揚起嘴角,下一秒淚水又從她眼眶裡冒了出來。「就突然間想起以前……」

  「嗯……」他眼神黯淡下來。果然,她忘不了那段感情。

  「覺得自己以前怎麼那麼傻,明明知道走不下去了,卻執著於「愛情」兩個字,以為愛就是犧牲……可是,剛剛好像一下領悟了,自己不快樂,兩個人勉強在一起也不會快樂。」

  「嗯。」他淺淺地笑了,放心了。

  「因為想通了,不彷徨了,覺得輕鬆多了,所以開心得想哭。」

  是他默默給她支撐的力量,是他陪伴她度過這些混亂茫然的日子,給她完全無壓力的空間慢慢理出頭緒,她才能這麼快從那段不愉快的記憶中走出來。

  「因為太開心,所以想哭?」他向她確認她的意思。

  「對啊,你認識你真好。」她狗腿地說。

  「笨蛋!」他敲她的頭。「不要隨便餵了這種理由在電影院裡莫名其妙大哭!」

  「嚇了你一跳吧?」她吐吐舌頭,耍賴。

  「何止嚇一跳?簡直差點嚇死。」他也學她一樣誇張。

  「噗……」她破涕為笑。「那我請你吃宵夜,幫你收收驚。」

  「還是我請你把,你這個窮光蛋。」他故意揶揄她。

  「對我這麼好?」她裝出驚訝的表情。

  「是啊,沒被你嚇死算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想多做點善事。」突然間,他想寵她,只要是能讓她開心的事,他都願意去做……

  「我想吃「黑白切」。」

  「這又是什麼東西?」

  「跟我走就知道了,就是想吃什麼夾什麼。黑白亂亂切,切一大盤。」她主動挽著他的手,興高采烈地走出戲院。

  關於上一段感情,她已經全部拋到腦後去了。

  這次,羅秉夫沒有拒絕她,沒有想到男女授受不親,就當做是疼愛妹妹般由著她去。

  她沒有複雜的心思,也不懂惺惺作態。就是有時情感太過豐沛,傻傻地付出,不懂保護自己。但他不就是因為她的單純與執著而感動,不就是因為她傻,才讓人更疼惜她?

  走到馬路邊時,倪安琪突然問道:「你知道女人其實很多情也很無情嗎?」

  「這麼說?」

  「當女人深愛一個男人的時候,內心是熾熱的,轟轟烈烈的,心甘情願為對方做任何事,甚至可以犧牲自己的生命,只要對方快樂。」

  「嗯。」

  「可是當這份愛,愛得太多、愛到透支,傷痕纍纍,最後清醒過來時……」她停下腳步。

  「怎樣?」

  「咚……」她將捏在手中的衛生紙往路旁的垃圾桶一扔。「就像這樣,全部收回,扔到垃圾桶,從此各走各的路。」

  「真能這麼乾脆?」

  「至少我希望這樣。」她綻放笑容。「不要為一個不值得珍惜的男人,浪費自己的生命去哀悼過去。」

  「聽起來還滿有智慧的。」他揚了揚眉,促狹說道。

  「當然,」倪安琪自我挖苦道:「女人之有戀愛的時候才會變笨,不愛了,就會變回聰明。」

  他笑她的表情,真是晴時多雲偶陣雨,氣象主播遇見她也沒轍。

  不過,他希望她聰明,找個好男人照顧她,不再為愛情哭泣。

  星期天,「傳閣」不營業,倪安琪也沒課,經羅秉夫同意,開始著手整理他三樓的儲藏室,也就是她現在的「臥室」。

  羅秉夫是個念舊的男人,愈是有些年代的東西愈不捨得丟棄——笑時候的玩具,年輕時與朋友、情人間往來的書信,過年過節的賀卡、贈禮以及爺爺過世留下的義務,他全都收進木箱、置物箱裡,到現在儲藏室裡究竟藏了哪些東西,他已記不大清楚了。

  倪安琪整理得不亦樂乎,像尋寶般,透過這些陳年舊物中尋找羅秉夫童年的身影,尋找他的成長故事。

  「老闆——我找到一個好漂亮的木雕首飾盒——」她在方里對著另一個房間裡的羅秉夫大叫。「可以打開來看嗎?」

  「可以——」羅秉夫回答她。

  他在房裡看書——《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短短的第十八首詩,念了幾回始終無法念完,因為另一頭的倪安琪老是打斷他的誦讀。

  「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他輕讀著——我該把你比擬為夏天嗎?

  他笑,倪安琪比較適合用「夏蟬」,活躍熱鬧,擾人清幽。

  「老闆——這把木梳子好美喔——」她又開始哇哇大叫。

  羅秉夫歎口氣,將書合上,走到隔壁房。

  「聽說有人打算整理儲藏室?」他倚著門框,望向比之前亂了大概一千倍的房間,搖頭。

  「我會整理好的……」倪安琪無辜地扁扁嘴,她知道自己很容易分心,而箱子裡的寶物又太吸引她。「慢慢整理……」

  忙了以個早上,翻箱倒櫃,箱子連睡覺的床墊也全被雜物佔滿。

  「你還記得這把木梳是誰的嗎?」她坐在地上,將木梳舉得高高的。「好典雅,雕刻得好細緻喔!」

  「我奶奶的梳子……」羅秉夫在她身旁坐下,拿起木梳端詳,「這是我爺爺親手做給她的。」

  「哇……爺爺好多才多藝。」

  「我還記得剛住到爺爺奶奶家時,因為想念爸爸媽媽,每天晚上都苦,奶奶讓我跟她睡,把爺爺趕到隔壁房間。」羅秉夫扶著木梳,想起童年時光。「早上醒來就看到奶奶坐在梳妝台前,拿著這把梳子緩緩地梳那又細又長的頭髮,輕巧地在腦後綰個鬢,那個印象很深,一直覺得奶奶好優雅、好溫柔、好美麗。」

  倪安琪支著下巴,著迷地聽他說話。

  「我爺爺就比較嚴肅,比較沉默。我看國小同學有機器人玩,吵著要爺爺買,結果他丟給我一盒摔裂的筆殼、外調的筆尖,那是他幫客人修筆替換下來的故障零件,還騙我說機器人被壞人炸成碎片,要我自己把它修好。」

  「噗……然後你真的被騙了?」

  「我還真的用那些零件組了一具機器人……」羅秉夫不好意思的承認。「我小時候還滿好騙的,而且不知道為什麼,很執著。」

  「哈哈——」她笑到不支倒地。「那機器人呢?你還留著嗎?」

  「有吧……不知道在哪個箱子,要找找。」

  「我來找!」倪安琪將木梳收進首飾盒裡,歸類,繼續尋寶。

  羅秉夫隨手拿起一旁尚未整理的相簿,打開它。

  「咦?這是爺爺奶奶的結婚照?」倪安琪探過頭來。

  「嗯。」

  「挖,好像悲情城市裡的年代喔!奶奶好漂亮,爺爺也很帥耶——」她新奇地盯著那泛黃的老照片。「這張軍裝,超帥的,喂,有沒有人說過你跟你爺爺長得很像?」

  「我奶奶說過。」

  「這張呢?」她指向另一張。

  「我爺爺跟他結拜兄弟的合照。」

  就這樣,原本要找機器人的倪安琪又被相簿裡的照片吸引了,一張張地追問,一本本地看下去,東西依舊散落四處,整理的進度還是零。

  「這張,好眼熟……」倪安琪湊近照片,仔細研究照片上的背景。「是紐約的Strand書店吧。」

  「沒錯,原本是去探望我爺爺生前的一位老朋友,後來和那位長輩的孫子逛到這間二手書店,立刻被迷住,完全沒辦法抵抗,為了這間店我在紐約多待了半個月,每天泡在Strand,跟店員都混熟了,回國前的最後一天拍了這張合照,最後空運三大箱舊書回來。」

  「我跟你說一件超神奇的事……」她臉上的表情滿是驚訝,像看見了什麼不可思議的畫面。

  「你去過這間書店?」

  「不止……」她連續用那誇張懸疑的表情吊他胃口。

  「也認識者個店員?」

  「不認識。」

  「不然?」

  「你看……」她指向照片。「看到你身後的著個屁股沒有?」

  「屁股?」羅秉夫將照片拿至眼前。

  「相不相信,這個只看見屁股跟背影的人,其實是我……」

  「是你?」這下換他目瞪口呆。「不可能啊……」

  「真的是我沒錯!」倪安琪也覺得不可意思。「那個時候我到紐約學舞,經由同學的介紹,在百老匯的劇團裡應徵到一個老太婆的角色,這條長披巾跟這件寬鬆棉布洋裝就是我的戲服,那時只要要有空擋,我也都泡在Strand書店裡找戲劇相關的書,也是那個時候開始對劇團產生興趣。」

  「不會這麼巧吧?」他仔細再看,盯著她的「屁股」看,不禁莞爾一笑。

  「就是這麼巧!我的天!」她好開心。「沒想到我們那麼久以前就認識了,而且還合照過,哈哈,我們是不是好有緣?」

  「嗯。」他緊盯著照片,難以置信,是怎樣的一種緣分將她帶到他眼前?

  「所以我們第一次在餐廳見面時,我才會有那種一見如故的感覺。」她回想,愈想愈深。「而且直覺認為我們一定會再見面。」

  「那個時候……」他做了以個不子置評的表情。

  「以為我神經病?」

  「差不多。」他抿嘴一笑。

  「我就知道!」她槌他,抗議道:「正常男人看見我的直覺應該是見到美女吧,哪有人把我當神經病的?」

  「我比較重視內在,很少注意女人長什麼樣子。」他笑著閃躲著她的槌打,笑得不可遏止,笑得好累。

  「意思是我的內在感覺像神經病?」她故意在話中挑毛病,捏他、搔癢他。

  「我錯了,可以吧!」他的四周全被雜物佔據,無處可躲。偏偏他又怕癢,只能求饒。

  「那要罰你說五遍「我是大美女,不是神經病」。」她挑起下巴,伸出食指還抵在他腰邊,威脅道。

  「我是大美女……」他勉為其難。「但我明明是男人……」

  「不是我,是你!厚……你很皮喔!」她作勢要掐死他。

  「好啦!好啦!你是大美女……」他在心裡哀號,全世界大概找不到比她還無賴的女人了。

  「五遍,這才第一遍。」她拗著手指,計算著。

  「你是大美女,不是神經病,你是……」

  她盯著他,他也無可奈何地看著她,老老實實地念了五遍。

  「YA!」這樣她就得意了。

  「高興什麼,我看你今晚睡哪裡?」他起身,打算回房間換衣服。「六點,我該準備出門吃晚餐了。」

  「啊——你就這樣走了,不幫我?」她揪住她的褲管,又是那副幼犬的可憐模樣。

  「誰說要整理的?你自己負責。」他忍著笑意,無情地說。

  「壞人……」她淚眼控訴。「相簿是你弄亂的,你也要負責,不負責的話,我晚上跑去跟你擠一張床。」

  羅秉夫頭昏,有女人這麼恐嚇男人的嗎?

  「先吃飯吧,回來再幫你整理。」

  「嘿嘿……」她立刻起身,拍拍一身灰塵。「就知道你人最好了。」

  「好人似乎沒有福利……」他大歎一口氣,回房間換衣服。

  倪安琪目送他回房,臉上堆滿停步下來的笑意,心裡慢慢的感動。

  進來,每每這樣望著他的背影,她心中總會湧現一股難以抑制的悸動——能夠認識他……或許是她上輩子修來的福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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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4 00:08:33
  第六章

  「沉睡實驗劇團」的「謀殺事件」應邀至各縣市巡迴演出,獲得熱烈迴響,倪安琪多了不少戲迷,生活依舊精彩忙碌,忙到沒時間找房子,拖著拖著,轉眼間在「傳閣」已經住了三、四個月,而羅秉夫也早習慣屋裡多了一個「不定時鬧鐘」。

  傍晚,倪安琪與團員從屏東搭專車回台北,這是「謀殺事件」國內公演的最後一場,一行人七手八腳地將道具、布幕全整理好收入劇團倉庫,大冷天的,冒了一身汗。

  整理完後,大伙肚子餓得前胸貼後背,倪安琪沒和團員出去吃飯,招來計程車,急著回家,想拉羅秉夫出去吃大餐慶祝。

  她好想念他。

  不在台北的日子,這樣的思唸經常不經意地從心底浮出:猜想他一個人晚餐吃什麼,猜想他打烊後聽哪一張唱片,猜想她不在家的時候,睡覺時他是否還是習慣亮著燈,半掩著門。

  她想念他泡的花茶,想念他臉上對她無可奈何的笑意,想念他身上清爽的氣息,想念纏在他身旁叨叨絮絮著日常瑣事,他有一句沒一句地應著,但總是耐心地聽到最後,忍著哈欠……

  離開他身旁,他在她心中的重量才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他的容貌,他一舉一動像已深刻在腦子裡,只要輕輕閉上眼,他便在眼前。

  「姚姐我回來嘍!」倪安琪進到「傳閣」,笑瞇瞇地衝往櫃檯,除了一身行李,手腕上還掛著大包小包的塑膠袋。「這是萬巒豬腳,這包是櫻花蝦,還有一瓶黑麻油,這罐是旗魚鬆,讓你帶回去給老公孩子吃。」

  「你去演出還是去觀光啊?」姚怡慧望著倪安琪裝了滿滿一袋的「伴手禮」,莞爾一笑。

  「最後一場嘛,團長索性叫司機載我們游屏東,這陣子真的太累,一放鬆整團都瘋了,加上平常沒什麼機會去屏東,一下車就瘋狂採買,吵到差點把人家店面招牌都拆了,真的比較像觀光團,哈哈!」回想起一群人在南台灣的誇張行徑,倪安琪笑到合不攏嘴。

  「那就謝謝嘍!」姚怡慧沒有多推辭,笑著收下。

  「謝企什麼,我平常給你添的麻煩還少嗎?你什麼時候聽我跟你說過謝謝的。」

  這些日子的相處,她和姚怡慧愈來愈親,親得像姐妹般,無話不談。「對了,老頭子呢?」

  倪安琪往後面工作室探頭,沒見到羅秉夫。

  自從她聽羅秉夫說小時候被他爺爺逼著念四書五經和練書法的事,加上這一屋子滿滿的骨董和他那不動如山的性格,她就不叫羅秉夫「老闆」而改叫「老頭子」。

  沒見過像他這樣年紀的人有這種「超齒生活」,就跟退休的老爺爺差不多。

  「在二樓,許小姐來找他。」姚怡慧擠出了一個耐人尋味的表情。

  姚怡慧只知道這位「許小姐」大約一、兩個月就會來找羅秉夫一次,但不清楚他們的關係,不過倪安琪知道她是雪兒的姐姐,她們見過。

  那次整理儲藏室,翻出了許多舊照片,當中也有羅秉夫與雪兒的甜蜜合照,在她幾天不屈不撓的追問下,才瞭解羅秉夫曾有過婚約。

  當時,羅秉夫還有半年兵役才退伍,但雪兒的心臟就像一顆不定時炸彈,不曉得何時會發作,不曉得這次分離,下一次還能不能再見,他向她求婚,約定好等他一退伍就結婚。但是,雪兒的手術失敗了,羅秉夫甚至連她最後一面都沒見到。

  聽完他們的故事,倪安琪躲在房間裡哭了一整晚——彼此深愛的兩個人,天人永隔,還有什麼比這更教人心碎的事?

  隔天,倪安琪對著浴室鏡子裡的自己,決定要好好照顧羅秉夫,守護這個癡心的男人,儘管她清楚他的心裡除了雪兒,再也不會裝進另一個女人……

  「那我上去跟她打聲招呼。」倪安琪背起她的沉重行囊,跳著上樓。

  她一出現,坐在沙發上的羅秉夫和許冰瑩同時轉頭看她。

  「哈嘍!我回來嘍!」倪安琪朝他們咧開嘴笑,將伴手禮一股腦兒地全擱到桌上。「冰瑩,你來得正好,我買了一堆屏東特產回來,你順道帶些回去給伯父、伯母。」

  「不用客氣了……」許冰瑩淡淡地回道。

  許冰瑩就習慣倪安琪用如此熱絡的口吻說話,雖然她們見過面。聽羅秉夫說她只是暫時借住在這裡,等找到房子就搬出去,沒想到這次來她還在。

  倪安琪跟她不熟,更不認識她父母,那口氣彷彿……許冰瑩說不上來,就是覺得不舒服。

  「你買這麼多,吃得完嗎?」羅秉夫啞然失笑。「你啊,就是貪心。」

  「我哪有貪心,這是買來送你、送同事還有家人的,我還擔心不夠咧!」倪安琪嘟嘟回說。「你看我提到手臂都一條一條紅紅的,還不快說謝謝。」

  「你們劇團都沒男人了?」羅秉夫心疼地看著她手腕上的紅腫。

  「他們自己買得比我還誇張,我們這一團簡像秋風掃落葉,進到哪間店,那間店就幾乎被搬空了。」

  「那我先回去了……」許冰瑩訕訕地起身,向羅秉夫告辭。

  「不吃個飯再回去嗎?」羅秉夫客氣問道。

  「對啊,對啊,我們一起出去吃個飯嘛!」倪安琪也熱情地附和,她想認識許冰瑩主,也想多聽些關於雪兒的事。

  「不了,我母親還在家裡等我,我習慣在家吃飯。」許冰瑩地向羅秉夫。「有時間到家裡坐坐,我母親常常念起你,雖然……」她斂下眼眸,隔了幾秒才又抬起頭。「她還是把你當自己兒子看待……」

  「我知道……有時間我會去的。」羅秉夫勉強地牽動嘴角。

  「再見。」許冰瑩禮貌性地朝倪安琪點了個頭,轉身離去。

  倪安琪的好心情因許冰瑩與羅秉夫之間那不需言語、卻濃得化不開的哀傷而跌落。

  不自覺地,她輕歎口氣。

  「歎什麼氣,剛剛不是還活蹦亂跳?」羅秉夫敲她腦袋。

  「因為……感覺你心情不好,你心情不好我就心情不好,然後就沒心情出去吃飯慶祝了……」

  「我沒有心情不好。」雪兒的事已經過去八年了,再多的悲傷也會在時間的流逝中慢慢撫平。

  想念一個人,惦記著一個人,不是非和愁雲慘霧過日子。

  「真的?」她張大眼觀察她,彷彿不相信。

  「真、的。」他沒好氣地應了聲。「就算我心情不好,你又為什麼跟著心情不好?」

  「廢話,人家關心你啊!」她覺得他問了一個連豬都知道答案的笨問題。

  「多謝關心。」他看她一眼,對她這句話背後的語意不免覺得心驚。

  心驚是他瞬間閃過的欣喜,接著下一秒又對這份欣喜產生罪惡感。

  倪安琪跟誰都親、對誰都黏膩的個性他是知道的,但一直以來,他謹守該有分寸,除了朋友間的關心並無其他想法,所以儘管兩人同住一個屋簷下,一直相處愉快且輕鬆自在。突然間,她一句話讓他感覺到某些東西似乎已悄悄地轉變了。

  這感覺像道警鈴,驚駭住他。

  這轉變,由誰而起,何時發生的?

  「喂,老頭子,我們去吃回轉壽司好不好?我一直想試試那種把空盤子堆到比頭還高的豪邁吃法,今天領薪水,我請客!」她沒察覺到他神色的轉變。

  「什麼?」他回過神,看著她因期待而嫣然的臉龐,一顆心不覺躁動了起來。

  「回轉壽司,我要吃很多,盤子堆到比頭還高。」她比比高度。

  「你?盤子堆到比頭還高?」他嗤笑一聲,逕自走下樓去,強壓下這突來,沒能有時間細想的複雜感覺。

  「喂、喂,你可別小扯我的食量,而且壽司就指頭那麼一丁點大,吃二十盤也只夠塞我的牙縫……」她追下樓,比手畫腳,拚命證明自己多能吃。

  她的腦袋裡淨是些不切實際的天馬行空,羅秉夫懶得理她,假裝沒看見她舞台劇式的誇張演出,但倪安琪有的是自言自語的本事,一路追著他,一路嘰嘰喳喳說個油層完,最後他還是忍不住笑了。

  如果他愈來愈習慣她的撒嬌耍賴,如果他愈來愈喜歡這種充滿歡樂的生活,他會不會貪心地想一輩子將她留在身邊……

  這一輩子他已許給了一個女人,他還憑什麼談「一輩子」?

  剎那間,羅秉夫被自己無端冒出的問題捲入矛盾糾結中。

  「喂,老頭子,一個人下棋多悶,別玩了,我們去逛街,看街頭藝人表演。」

  假日上午,倪安琪走進羅秉夫房間,一把抽走他手中的骨董西洋棋,拉他起身。

  「我的「皇后」——」他反應沒她快,只能乾瞪眼。「小心點,她年紀很大了……」

  「年輕貌美的美女在眼前你不感興趣,卻對年紀很大的「皇后」依依不合,老頭子……我看你真的慘了……」倪安琪沉重地搖搖頭,像是醫生向病人宣佈他得了不治之症。

  「慘你的頭。」他推她額頭。「別隨隨便便闖進男人房裡。」

  自從察覺到自己對倪安琪的情感起了微妙變化,羅秉夫對她尋常的親近舉動變得異常敏感。

  只要她一靠近,他的胸口便像窒息般難受,這難受來自於壓抑——壓抑對她日益鮮明的心動,壓抑親吻她、擁抱她的渴望,壓抑愈陷愈深的迷惘……壓抑所有的起心動念。

  「反正你又不會對我怎樣……」她噘著嘴嘟噥,不知是放心還是抱怨。

  「我整理一下,刮個鬍子就下樓。」他將棋子拿回來,小心翼翼地擦去汗漬,一枚一枚收進檀木盒裡。

  倪安琪站在一旁注視他。

  她喜歡看他慢條斯理地整理這些古玩,看他氣定神閒地在桌前練字,看他在工作室裡瞇著眼仔細檢查鋼筆,耐心地調整鋼筆筆尖……

  他的一舉一動皆吸引著目光,清瘦卻寬闊的背影,大大的手掌、修長的手指,還有那修剪得圓潤乾淨的指甲,筆直的坐姿,優雅行走的步伐……

  或許他並不知道自己年度有一般安定人心的力量,在他身邊便覺好安心、好溫暖,什麼都不必擔心,什麼也不必多想。他的包容與寵愛,他的穩重與沉靜,他自然而然散發的成熟魅力,全都令她無法自拔的眷戀著。

  每一天睜開眼,知道他就在不遠處,幸福感隨之包圍著她;只要想起他,身體就不自覺地輕顫著,胸口暖暖的,快樂到想要大聲歌唱。

  「還不出去?」羅秉夫正要脫下家居服換上襯衫,從鏡中發現背後的倪安琪愣愣地盯著他看。

  「身材這麼好,借看一下有什麼關係……」她朝他扮鬼臉,立刻背過身去,快步離開他房間。

  她臉紅……心臟跳得好快,撲通、撲通地……

  居然盯著一個男人作起白日夢來了——

  她想像著,想像每天黃昏時刻,她的小手安穩地躺在他的大手裡,迎著滿天的彩霞,悠閒地散步,邊走邊討論晚餐吃什麼,邊走邊聊聊今天發生的事。

  她想像著,想像晚上賴在他身邊,喝他泡的香香的花草茶,要他告訴她他小時候的模樣,要他說說那些他珍藏的筆背後的感人故事。

  她想像著,想像假日跟他一起去拜訪做紙做了三、四十年的老師傅,拜訪堅持以傳統古法制墨,每次見了羅秉夫就想收他為徒的超爆笑老爺爺,還要跟他到故宮看展覽,聽博學多聞的他介紹那些珍貴字畫的歷史由來。

  她還想像著入睡時鑽進他懷裡,枕著他的手臂,偎著他暖暖的胸膛,耍賴地要他唱歌哄她入睡……

  想著想著就發了呆,連他要換衣服都沒發現,最糗的是,還被他「請」出房間,根本被當成色女般防範。

  「唉、唉唉……」倪安琪走到二樓沙發坐下,一連三歎。

  暗暗欣賞一個人、喜歡一個人,一點一點地挖掘他的善、他的好是很甜蜜,就是得小心不能太過忘形,露了餡。

  她從不奢望羅秉夫感受到她的愛,進而回應她什麼,正因為瞭解他深愛著雪兒、懷念著雪兒,所以才更加地喜歡他;每個女人都夢想擁有如盯純淨無瑕的愛情,她又怎能自相矛盾,希望他多看自己一眼、多愛自己一點?

  倪安琪不是個貪心的女人,愛人和被愛一樣幸福,像現在這樣,待在他身旁,帶給他快樂,能夠這樣喜歡著他,已經很足夠。

  「怎麼一直在發呆?」羅秉夫已經下樓,走到她面前,她竟然對他視而不見。

  「嚇!」她被嚇了一跳,倏地站起,險些撞直他剛刮完鬍渣的下顎。聞到他頸項間胡後乳的淡淡香氣,莫名地害羞起來。

  「幹麼盯著我的胸口?」他低頭看她,看見她白皙地肌膚泛起緋紅。

  一瞬間,兩人都意識到這間屋子裡只有他們倆,二樓沒開燈,只有小小的木窗透進微弱的光線,兩人靠得如此近,近到彷彿能聽見對方的心跳及呼吸。

  她下意識地緊繃著身體,靜默著、等待著、暈眩著……

  胸口盈注了滿滿的溫柔,漲得發疼;她想擁抱他,想更親近他。

  羅秉夫乍地轉身,抽離這暖昧。

  「要逛街就走吧。」他逕自走下樓。

  望著他的背影,倪安琪緩緩露出一抹苦笑,但隨即斂了去,跳著跟上他的腳步,一派沒事地勾住他的手臂。

  「我還想去逛骨董店。」

  「骨董店?你想找什麼?」

  「沒啊,就隨便逛逛,不過你要幫我介紹,比如什麼唐三彩啦、青花瓷啦、明朝的桌椅、哪個大師的字畫啦,之類的。」她知道他喜歡逛骨董店,她只想陪著他,去哪裡都好。

  「骨董市場裡很多都是仿冒的。」

  「仿冒的也沒關係,反正我們又不買,看看也不花錢。」

  「只是提醒你,別隨便聽信人家的推銷,花冤枉錢。」在他眼裡,倪安琪是那種不相信世界上真有壞人存在的單純女人,單純地被賣了還會替對方數錢那種。

  「我又不是笨蛋。」

  「哪個笨蛋會承認自己笨?」他睇她一眼。

  「厚——」她翹起嘴巴。「那聰明的人會說自己聰明嗎?」

  「聰明的人會裝笨,只有笨蛋才會自作聰明。」

  「那我是笨蛋。」她立刻改口。

  「我知道。」他很快接話,忍就住哈哈大笑。

  「喂!」她作勢要打他,結果只輕輕地槌了他一下。「其實笨蛋也沒什麼不好,因為笨所以不會胡思亂想,日子過得比較快樂。」

  「我看你的確每天都很快樂。」他捉弄她,意有所指。

  「對啦!對啦!因為我是笨蛋,啦啦啦啦!」她吐舌頭壓鼻子扮丑、扮呆,逗他開心。

  他果然笑到肚痛。

  兩人走到大街上的十字路口時,突然一陣冷風襲來,她打了個寒顫,往他身體靠去。

  「怎麼沒穿毛衣?」這時他才注意到她只套了件外套。

  「屋裡很暖和……就忘了。」她見他要脫下自己的外套,急忙按住他的手。

  「不用、不用,我沒有很冷,等等車子就來了。」

  她寧可自己感地,也不能讓他生病。

  「穿著。」他執意要脫。

  「真的不用……」她更堅持。「不然……你分一半給我就好。」

  「怎麼會?」他敞開大衣,不明白她的意思。

  「這樣分……」她鑽入他大衣裡,將自己裹進他的臂彎,羅秉夫突然環抱住她柔軟纖細的身子,不禁一怔。

  「這樣我們都不會感冒了。」她抑起臉衝著他笑。「我很聰明吧!」

  「嗯……」他倏地將視線調往遠方,漠視胸口忽而湧上的悸動。

  倪安琪舒適地窩在他暖暖的大衣裡,喝在他有如柳下惠,僵硬著臂膀不敢摟著她,但哪怕只是這麼點親密接觸,都覺得好幸福……

  日子,在無憂無慮如溪水般輕盈地流過,倪安琪與羅秉夫一同度過聖誕節,一同在夜空下,向遠處煙火倒數計時迎接新的一年。

  這個冬天,很溫暖。

  「老頭子、阿健——看看我的新舞衣。」倪安琪從三樓直衝一樓,奔向羅秉夫的工作室。

  他手上拿著小工具,聚精會神地調整客人送來的鋼筆筆尖,無暇理會她在耳邊又叫又跳。

  「哇——性感!」坐在前面櫃檯的阿健倒是很捧場的吹了聲口哨。「穿這樣不冷嗎?」

  這句話引起了羅秉夫的注意,他轉頭看向倪安琪。

  她穿了套粉紫色中空低腰的肚皮舞舞衣,舞衣上綴滿了叮噹作響的金屬片。

  上半身的布料只夠包覆住她雪白挺立的胸部,露出一大截纖細的腰身,肚臍下方則是緊緊地裹住她的渾圓俏臀,長髮流瀉而下。

  「一點都不冷,跳完舞還會滿身大汗呢!」倪安琪秀一小段舞蹈,搔首弄姿,擺弄著水蛇腰,鈴鐺聲隨之飛揚響起,整個屋裡瞬間光采四射,熱氣逼人。

  「這個週末我和幾個舞蹈老師要出國去參加肚皮舞大賽。」她轉向羅秉夫。

  「如何?」

  「不錯……」如此性感火辣的裝扮,令他不好意思直視。

  「只是不錯?」她又在他面前旋了一圈,對這樣的評語不甚滿意。

  「去套件衣服吧……」他窘困地說。

  「你臉紅了……」她故意逼近他,細看他薄薄的耳。

  他輕咳了聲,繼續工作,假裝沒聽見她說的話。

  他發現她纖細歸纖細,身材卻是凹凸有致,曲線完美,他是男人,躁熱是生理的自然反應,並非害羞。

  「可惜你們不能一起去看我比賽。」她喪氣地垂下肩膀,不過,很快又打起精神。「不過,只要我們抱回冠軍獎盃,各方邀約肯定如雪片般飛來,到時候你們再來看我們表演。」

  「沒問題。」阿健一口答應。

  「喂,你咧?」她推推羅秉夫。

  「好啦……」他還是不肯看她。

  「那我要把舞衣換下來嘍……」

  「快去。」他急催,莫名地產生佔有慾,不想她在阿健面前穿著如此裸露。

  她叮叮咚咚地又跑上樓。

  這時,羅秉夫才回頭瞄了她一眼。

  他注意到她後腰有幅比手掌略小的刺青,只看得見的上半身是個長髮女孩的側臉,另一半沒入舞裙中。

  他不禁好奇,她為什麼刺青,整幅圖刺的又是什麼?

  「老闆……」阿健出聲喚他。

  「什麼事?」他收回思緒。

  「你跟小琪……」阿健暖昧地擠了擠眼。

  「只是朋友。」他簡短地給了阿健想知道的答案,隨即正色,將注意力拉回工作。

  「看得出來小琪很喜歡你。」阿健不像姚怡慧那樣中規中矩,好奇又不敢問。

  「你不心動?」

  「你心動?」羅秉夫反問阿健。

  「當然心動啊,天天見面,她又活潑可愛、美麗大方,怎麼會不心動?不過,小琪對我沒感覺,心動也沒有用。」阿健爽快地回答道。「而且我有女朋友的,心動也不能行動。」

  「對我來說,她只是個妹妹。」羅秉夫淡淡地說,說給阿健聽,也像再次對自己告誡,對倪安琪的關心完全出自於兄妹之情。

  「很多情侶都是從乾哥哥、乾妹妹開始的喔!」阿健很看得開,自己沒機會倒不介意替他們倆牽牽線。

  「我不可能。」他斬釘截鐵說道。

  「可惜……」阿健歎了口氣。「難怪小琪老是說她的男人運不好。」

  羅秉夫沒應答,但心卻為阿健的話而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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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4 00:09:00
  第七章

  為了這次肚皮舞比賽,倪安琪不僅努力練舞,也為了保持體力拚命吃。她說,跳肚皮舞要是有肉才好看,而她的體質本就不易發胖,想長點肉得比別人吃更多的量。

  她經常在家穿著短薄的舞衣跳舞,跳累了就粘到羅秉夫身上吵說肚子餓,並不知道對他而言是如何嚴峻的考驗。

  晚上睡覺時他不能關門,這女人又老是不設防地往他房裡鑽,他不知警告過她多少次,她不長記性,轉個身,有個什麼事急著要告訴他便又冒冒失失地闖進來,念她,她還扁嘴怪他老古板,讓他哭笑不得。

  他不是古板,而是希望她記得男女有別,要保持點距離,要保護自己,不是每個男人都經得起這種試煉,也不是每個男人都懂得尊重女性,萬一哪天他不在她身邊,沒辦法照顧她——

  近來,他時常感到煩躁,腦子裡有兩股勢力對峙著、衝突著,他其實清楚為了什麼。夜裡,一顆心彷彿萬蟻啃咬著,陣陣疼痛,再也做不到心如止水,所以備受折磨。

  清晨,倪安琦溜進羅秉夫房裡,輕輕地在他耳邊說話。

  「嘿……我要出門咯……」她要去機場了,儘管人還在這裡,卻已經開始想念他。

  不想吵醒他,倪安琦只是趴在床邊靜靜地凝望著他,唇瓣漾著笑容,迷戀地以目光巡視他的五官。

  這份愛,既甜蜜又難熬,既感到幸福也感到心酸。

  她好像愈來愈貪心了,知道他疼她,還想知道他為什麼疼她、為什麼寵她,對她到底有沒有一點男女之間的喜歡?

  她不只想待在他身邊,還想長長久久,長到一輩子那麼久

  但她又擔心自己太過濃烈的情感令他為難,為難自己無法用同等的熱情回應她,能給的不是愛情。

  倪安琦的心彷彿在半空中蕩著,搖擺著,忽而前進,忽而後退,滿滿的愛意無處抒情,就要超載,就要溢出。

  羅秉夫接近清晨才閉上眼,尚未熟睡,察覺床邊有動靜,緩緩睜開酸澀的眼。

  「啊……吵醒你了……」倪安琦頑皮地吐吐舌頭。「我要出門去機場了。」

  「要不要送你去?」

  她搖頭,溫柔地應道:「不用啦,你繼續睡吧,我到舞蹈教室跟同事會合一起搭車到機場……」

  「嗯。」他困乏地閉上眼。

  她剛洗過澡,身上淡淡的薰衣草香味和那太過輕柔的聲調令他心神蕩漾,他得您神專注於調整氣息,才能抗拒這太過親密的距離。

  倪安琦以為他又睡著了,看了他好一會兒,直到和同事約定的時間將至,才依依不捨地起身。

  「喜歡你……」起身之後,她隔空對著他好輕好輕地低喃了一聲。

  即使他已入睡,根本沒聽見,倪安琦仍為此微笑了。

  終於說出口,如釋重負。

  羅秉夫聽見她踮腳下樓梯的聲音,睜開眼,怔怔地望著天花板好一陣子。

  胸口熱烘烘的,再也沒有睡意。

  霍地,想起雪兒。

  他是在奶奶開刀住院時認識了數度進出醫院的許雪瑩,當時他已經知道她的病情,然而,她的開朗與勇敢仍舊吸引了內斂沉穩的他。

  還記得奶奶出院那天,雪兒送他們到醫院大門口,她踮起腳尖在他耳邊輕輕地說了聲:喜歡你「,而後笑著對他揮手說再見。

  之後他回到醫院看她,她說,她沒談過戀愛,他是她第一個喜歡的男生,因為生命隨時可能結束,告訴他只是不想留下遺憾,然而,他卻無法漠視她的感情。

  不知道是不是安琪給他的感覺跟雪兒太像了,以至於產生移情作用,他很困惑、很苦惱,不知道該如何自處,如何處理這份情感。

  他曾答應雪兒,這一生,他的心裡只留有她一個人的為止;如今,他卻對安琪動了情,對自己背棄了承諾產生罪惡感,所以只能逃避,只做鴕鳥,假裝感覺不到兩人之間的變化。

  他是個懦夫,不能面對也不願放手。

  糾結的情緒令他無法再安然睡下,索性起身下樓,取出紙筆,開始練字。

  沒多久,門鈴想起。

  他抬頭看向牆上的鐘,才七點,不是姚怡慧上班的時間,倪安琪也應該已經到了機場。

  他起身去開門,意外地看見許冰瑩。

  「怎麼……」前幾天她才來過,帶了些季節水果。

  「秉夫……」許冰瑩喊了聲,隨即眼眶泛紅,往前踏了一步,似乎要偎向他尋求慰籍。

  羅秉夫下意識地往後退。「發生什麼事?」

  許冰瑩望著他許久,才囁囁嚅地開口道:「我夢到雪兒了。」

  「雪兒?」

  「雪兒在我夢裡哭著,說你已經忘了她。」

  他驚愣住,無法動彈。

  「我問你,你是不是愛上那個安琪了?」

  「我——」他張口欲言,卻說不出否認的話。

  「我就知道……」許冰瑩痛苦地瞅著他。「雪兒也一定知道了,所以她才會出現在我的夢裡向我哭訴,說你忘了她——」

  「我沒有忘記她,從來沒有……」羅秉夫沉痛地說。

  「那你立刻叫她搬走,當初你不是跟我說她只是暫住,為什麼一住住了半年多?」一向文靜的許冰瑩突然有些歇斯底里。「你這樣怎麼對得起雪兒?」

  他低下頭,沉默了。

  「你知道雪兒有多愛你,為了不讓你擔心,開刀的時候也不肯我們通知你,她忍受多少寂寞,凡是都以你為重,凡是都先為你著想。她計劃著手術成功後要給你一個驚喜,計劃著你們結婚後要生幾個孩子,她一心一意想和你白頭到老的……」

  許冰瑩哭訴著。「你怎麼可以背叛她……」

  許冰瑩一字一句如重錘敲打在他的胸口,一下一下,痛得他無法承受。

  他記得,就因為清楚地記得雪兒的情深意重,所以他不能也不該對倪安琪動情,就因為清楚地記得那些山盟海誓,所以他備受煎熬;許冰瑩只是提醒他,該快刀斬亂麻,該讓一切僅止於此了。

  逃避只會增加彼此的痛苦,既然給不起倪安琪任何承諾,就不該明知她對自己的感情卻任其滋長。

  他真是個混蛋,到現在才明白逃避可能造成多麼嚴重的後果,他不能誤了她。

  「我知道了。」他抬起頭,堅定地望向許冰瑩。

  倪安琪捧了個世界肚皮舞大賽團體組的亞軍回來,興奮地想將喜悅第一個與羅秉夫分享,沒想到面對的是一張冰冷的面容。

  「你怎麼了?」她撒嬌地蹭蹭他的肩膀,卻感覺到他明顯地閃躲。

  羅秉夫不發一語,離開工作室走上二樓,倪安琪乖乖地跟上去。

  「你坐下。」他要她做坐下,自己卻步向窗邊。

  她聽話,像知道有什麼不好的事要發生,以為乖巧一點就能避開那件她不想面對的事。

  「我幫你找了間套房,東西都幫你搬過去了,房租也已經預付了一年……」他一直望著窗外,不肯回頭。「地址寫在桌上那張紙上,鑰匙在旁邊,離你上課跟劇團的地點很近。」

  倪安琪沒有出聲,只是靜靜注視著他的背影。

  羅秉夫要說的話已經說完,說不出任何聽來比較不那麼傷人的婉轉的話;他就是要趕她走,要她搬離這裡,用再多美麗的詞彙包裝仍掩飾不了這殘酷的決定。

  倪安琪的沉默令他更加沉重,他甚至沒有勇氣回頭,沒有勇氣再看她一眼。

  冷冽的空氣自窗口吹入,默默無語的兩人如雕像般一動也不動,他看著窗外,她看著他。

  「那……」終於,她開口了,如幼貓般無助,乞求他施捨點憐憫。這一聲,讓他的心都碎了。

  他知道自己十分無情、殘忍,完全不留給她時間調適,因為他懦弱、自私,才會讓兩人之間的感情演變至此,為時已晚。

  「以後我還可以來找你嗎?」倪安琪逼自己嘴角上揚,逼自己用輕快的語調說話,不讓他覺得虧欠她。

  本來就是她一直賴著他,該愧疚的人是她,害他必須這麼為難的決定。

  而她相信,他會這麼做,一定有他不得不做的苦衷。

  羅秉夫輕搖頭,斷了她最後一線希望。

  「呼……好累哦!」倪安琪誇張地大吐一口氣,拿起桌上的紙張,拎起鑰匙,站起身來。「我要快點去看看我的新家,好好睡一大覺。」

  他痛苦地閉上眼聽她故作堅強與灑脫,緊握著拳強壓住轉身拉她入懷的衝動,感覺整個人都被掏空了,被撕裂成碎片了。

  「拜拜咯!」她忍著欲奪眶而出的眼淚,背起行李,衝下樓。

  羅秉夫在二樓窗邊,看著她在門口與姚怡慧話別,看著她轉身離去,走了一段路後低下頭,邊走邊哭,邊走邊擦眼淚。

  一瞬間,他覺得自己錯了。

  從一開始便錯了,然後,一錯再錯……

  按著地址,倪安琪找到了她的新家,落成不久的公寓大樓,有美麗的中庭花園,親切的守衛伯伯。

  打開房間,看見十坪大小的套房裡,一應俱全——雙人床、梳妝台、書架、小廚房、兩人兩人座沙發、地毯、小茶几;牆上掛著阿健為她畫的素描,床上枕頭邊擺著她一定要抱著入睡的多多龍布偶,她的腳踏車也在,擦得乾乾淨淨,放在入門的玄關處,還有一盞鵝黃色的立燈落在窗旁暖暖的迎接她。

  浴室裡,整整齊齊地擺放著她的盥洗用具,浴缸上的架子還擺了些全新未開封的備用品,這個地方比她過去住過的都還要舒服一百倍,所有的一切都是羅秉夫一點一滴幫她打理的?只有他才瞭解她的生活習慣。

  他對她不是沒感覺,也不是因為討厭她才要她辦理「傳閣」……這些她都明白,但是為什麼他們只能走到這裡?

  他為她做了這麼多,卻是為了結束這一切,他甚至不讓她再去看他。

  以後,她只能從回憶裡去搜尋他的身影,不能再對他撒嬌,不能再任性地吵著肚子餓,吵著要喝他親手泡的花草茶,不能再陪他去遊山玩水……

  想到這兒,她跌坐在光潔的馬桶蓋上,痛苦了起來。

  春節即將到來,街上的商家開始忙碌了起來,有的門口擺出春聯、有的兼賣財神爺、金元寶、糖果餅乾,處處鑼鼓喧天的節慶音樂把氣氛烘得熱熱鬧鬧,只有「傳閣」一如往常的低調沉寂。

  羅秉夫比過去還要沉默,尤其曾今有過倪安琪的存在,如今少了一個人,相較之下,連空氣都凝結了似的,讓人幾乎不敢大聲呼吸。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秉夫會做這個決定,也沒人膽敢問他;以前他話少大家習慣了,但不像這陣子這麼行徑怪異,讓人摸不著頭緒。

  他會在下午兩點多時,突然站起來說:「我去吃午飯。」

  走沒幾步,不知想起什麼,又踅身上樓,這一上樓就久久沒聽見動靜,姚怡慧有事找他,上樓去才發現他泡了壺花草茶,手裡拿著杯子發呆。

  有時,他像不知生誰的氣,緊抿著唇,洩憤似的將桌上的工具弄的鏗鏘作響,如果有人問他怎麼了,只會得到一張木然的表情,什麼答案也問不到。

  他還曾說要出門,走向門口卻忘了將門打開,直直地朝門板撞上。

  總之,這些過去從來沒有發生過的奇怪狀況,層出不窮,姚怡慧與阿健接班時得花愈來愈多時間交換討論羅秉夫的「病情」。

  「這八成是相思病,錯不了。」戀愛經驗老到的阿健告訴姚怡慧。

  「怎麼說?老闆愛上誰了?」遲鈍的姚怡慧完全猜不到。

  「你豬喔,當然是小琪啊!」阿健對長他十幾歲的姚怡慧完全不給面子。

  「不可能。」姚怡慧頗為自信地搖頭,並且點出阿健的矛盾處。「拜託,要是老闆真的喜歡安琪,那他為什麼要她搬走?」

  「這也是我猜不透的。」阿健撫撫他藝術家的雜亂鬍渣,思索著。「不知道他在怕什麼,會不會他其實有難言之隱……」

  「比如說什麼?」

  「比如說不能讓小琪幸福之類的隱疾……」這是血氣方剛的阿健腦子裡所能蹦出來的唯一答案。

  「所以說……讓安琪搬走,其實是長痛不如短痛,是為了安琪著想?」

  「長遠來看是這樣啦……你曉得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小琪雖然現在還年輕,但早晚也會三十歲。」

  「你也說太白了吧?」姚怡慧後知後覺地感到怪不好意思的,居然和年輕男孩討論到這件事情上。

  「小琪離開後有沒有跟你聯絡過?」阿健隨口問道。

  「沒有……我打了幾次電話給她,她似乎還是很忙,奇怪的是,她也沒提到老闆,只問我好不好,問你好不好。」

  「嗯……」阿健又摸摸鬍渣。「這兩個人都很怪……」

  「那怎麼辦?」做了母親的姚怡慧改變了操心的習慣。

  「涼拌嘍!」阿健聳聳肩。「他們都幾歲的人了,這種事情不自己搞定,旁人急也沒有。」

  「唉……」姚怡慧歎了口氣,這麼說也沒錯。「那我下班了……」

  「嗯。」阿健聽到羅秉夫下樓的聲音,立刻噤聲,向姚怡慧揮揮手。

  羅秉夫瞥見他,只淡淡地點了個頭,就走向後方工作室。

  「剛才小琪打電話給我。」阿健突然靈機一動,出聲對羅秉夫說。

  說好「涼拌」的,卻忍不住雞婆,誰教羅秉夫不動如山的溫吞個性教人冒火;換作是別的男人,早就向倪安琪撲過去了。

  漂亮女孩多的是,但像小琪這麼善解人意又甜美可愛的女孩,打著燈籠都不一定找得到,他還有閒情逸致慢慢蘑菇。

  「是嗎?」羅秉夫果然停下來,假裝不經意地問。「她最近好嗎?」

  「有幾個還不錯的男人在追她,聽起來行情高漲。」

  「嗯……」羅秉夫頓了頓,接著說:「那就好。」

  有人照顧她,過得好就好。

  「呃……」阿健見策略失誤,趕緊改口,「其實是我騙你的啦!她聽起來沒什麼精神,一點都不好。」

  這個怪老闆,到底在想什麼?聽見有人追倪安琪,他竟然還說好。

  好個頭啦!真的好的話會一臉落寞,整個人呆在那裡動也不動?

  「你有時間多陪她聊聊天……多關心她一點。」羅秉夫像鐵了心不再打擾倪安琪的生活,只是淡淡地交代阿健,便轉身走向門口。

  打開門,望向遠處,太陽西沉,天空一片灰黑,就如他的心情。

  他終於明白什麼叫魂不守舍,心神不寧,大概只有天曉得這些日子他過的多麼渾沌。

  明明腦子裡想著一件事,下一秒就突然就放空了,忘記自己為什麼走到這個地方,剛才究竟是想做什麼;他還出現幻聽,聽見樓梯間響起輕快的腳步聲,聽見房間外頭有人跟他說話。

  他經常半夜醒來便再也睡不著覺,靜坐在窗邊看月亮,直到天色亮起。他感覺不到餓,因為少了一個老是吵著肚子餓的傢伙,少了提醒他吃飯時間到了的女人,他經常忘記吃飯。

  他的日子變得一團糟。

  想念一個人的心情相會發酵似的,時間經過愈久,感觸便愈深。

  他想念倪安琪,想念的緊、想念得幾乎發狂;他擔心她怕黑、不敢一個人睡,半夜醒來透過月光在心裡安撫她;他擔心她沒有人可以耍賴、沒有人陪伴就懶的出門吃飯,萬一餓出病來……

  他想很多,不由自主地想,只要一靜下來,腦子裡就會冒出千奇百怪的念頭,干擾他的思緒。

  原本以為她的出現影響了他長久以來的作息,沒想到她離開之後,才是混亂的開始;他掛記她、擔心她,卻沒空去想如何處理自己生活上眼中的失序。

  羅秉夫清理自己生活上嚴重的失序。

  羅秉夫輕吐一口氣,漫無目的地朝天空隱約可見星星的方向走去。

  沒了倪安琪吱吱喳喳的笑語,沒了她像個無骨動物攀掛在手臂上的感覺,街上熱鬧的氣氛似乎與他完全無關。如果她還在,一定開心得像個孩子,拖著他一間一間逛,看見什麼新奇的玩意兒非得要他也見識見識,就怕他真像個老頭子,跟這個世界脫節了。

  「吼……」他無端惱怒了起來——能不能別再想起「倪安琪」三個字了!

  適才,阿健和姚怡慧之間的對話,其實他聽見了。

  是「相思病」沒錯,但他哪有資格患這種病?他怎麼能在心裡住著一個女人的同時又思念著另一個女人?

  根深蒂固的道德觀念與心裡真是的感情衝撞著,無論做什麼決定都令他痛苦萬分。

  空氣冷冽得像要將人凍結,他快步急走,想甩開那種哪些糾結無解的紛紛擾擾。誰知,當他停下腳步,赫然發現自己走到了倪安琪居住的大樓前。

  「呵……」他笑著搖頭,笑得心都酸了,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有沒有人能夠告訴他?

  生命中至今唯一的一段感情讓他經歷最甜蜜的時光與最深的絕望,最後化作心頭上難以抹去的遺憾;他以為這一生除了雪兒再不會對任何女人動情,孰知無預警地闖進了倪安琪,人生從此轉折,他措手不及,根本應付不來,只能拚命閃躲。

  躲的了他人探詢的目光,卻躲不了內心的渴望……

  他抬頭遙望上方公寓窗戶透出的燈光,企盼能稍微撫慰相見卻不能見的思念。

  驀地,聽見腳步聲,他轉身望向遠處,瞥見一個嬌小的身影,羅秉夫想也沒想,立即移到陰暗處。

  真的是安琪……

  她低著頭,手上提了個像是裝了陽春麵之類的紅白相間塑膠袋,無精打采,步伐緩慢。

  進到住處大門前她霍然轉身,羅秉夫心一驚,以為被發現了,往牆角縮去。

  她並沒有注意到陰暗處躲著個人,只是抬起頭看向天際,整個人被定住了似的,看了許久,而後,失望爬滿她臉上。

  大大地歎了口氣,她拿出感應器,打開大樓鐵門。

  大門關上後,羅秉夫才從牆角走出,凝視她孤單的背影。

  這一幕揪緊了他的心。

  他好混亂、好掙扎、好衝動——

  但最後,他還是選擇閉上眼,快步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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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春節期間,「傳閣」店休四天。

  羅秉夫一個人戴在家,除了除夕那晚和父母親吃了頓團圓飯外,沒有安排任何活動。

  以往,他會帶著臘腸、花菇、茶葉,去拜訪幾位爺爺生前的朋友,那些長輩也算是看著他長大的,爺爺臨終前交代他,有時間多去陪陪這些老人家。

  他沒忘,也從不怠忽,承諾過的事,他總是牢牢地記著,但他需要一點時間打起精神,總不能這幅失魂落魄的樣子教老人家擔心。

  從CD架的最底層翻出一張老舊唱片,放入留聲機中,將唱針擺進軌道上。

  If a picture paints a thousand words
  Then why I can't paint you?
  The words will never show
  The you I've come to know
  If a face could launch a thousand ships
  Then where am I to go?
  There's no one home but you
  You're all there's left me too
  And when my love for life is running dry
  You come and pour yourself on me……

  Bread合唱團的IF,雪兒最愛的一首歌。

  她經常在他耳邊低聲唱著,聲音像小女孩,幼細稚嫩,唱完,她覺得害羞,說像在向他求婚似的。

  黑暗中,羅秉夫想著雪兒,也想起了倪安琪,她們都是他生命中最美麗的音符,在他平靜的心湖裡,吹奏起美妙的旋律。

  他失去了雪兒,這一次,是不是要再嘗一次失去倪安琪的痛苦?

  他將臉埋入掌中,這個問題始終盤旋在腦海中,他的心給了他答案,他的理智與道德觀念卻拉扯著他的情感。

  日復一日、每天每夜,感覺自己一次一次被撕裂,放不下曾經的承諾,也忘不了倪安琪。

  遠方天際一聲悶雷,雨絲隨即落下打在窗玻璃上,像是代替他無聲的悲鳴。

  他走到窗邊,掀起布簾子,原本熱鬧的街道因這突來的冬雨,行人紛紛走避,只剩一片灰濛濛的天空。

  羅秉夫放下窗簾,退回黑暗中,忽覺剛才那匆匆一瞥,瞥見了什麼,立刻再踅回窗邊,湊近玻璃窗,赫然發現倪安琪就站在對街。

  她沒打傘,沒穿雨衣,環抱著手臂,瑟縮成一團,呆愣地凝望著「傳閣」的大門,任由雨絲潑灑在她身上。

  「你到底在做什麼?」他低吼一聲,想也沒想就衝下樓去。

  打開大門,直直朝對街走去,邊走邊脫下身上的外衣。

  倪安琪看見羅秉夫,先是驚訝地露出笑容,但很快就收回舉在半空中準備揮舞起來的手,起身就跑。

  「喂--」羅秉夫拿著脫下的外衣要她穿上卻撲了個空,傻眼。見她跑遠,他趕忙追上,「倪安琪--你跑什麼?」

  「我不能來找你的!」倪安琪邊跑邊回答。

  「你給我停下來!」他感覺到雨滴打在臉上的嚴寒,怕她又吹風,瘦弱的身子禁不住這風雨。

  「不行--」她拚命跑,因為搬離「傳閣」的那天,他搖頭,不讓她來看他。

  她已經很努力了,努力壓抑想見他的念頭,努力不造成他的困擾,每晚每晚睡前,她都得一次次地告誡自己--不可以再到店裡。

  所以,她離店門口離得遠遠地,以為他不會知道,想悄悄地感覺和他在同一個城市,同一條街的親近距離,沒想到還是被發現了。

  「倪安琪……」他抓住她,將衣服裹在她身上,用手臂牢牢地環抱住她。

  「對不起!」她低頭認錯。「我本來只想待一下下的……真的,我發誓!」

  誰知道一靠近「傳閣」,她就失了心、失了魂,想起兩人相處的點點滴滴,想到忘了時間、空間……

  「為什麼又沒穿外套?為什麼下了雨也不躲?為什麼總是讓人擔心?」他吼著,用倪安琪從未見過的嚴峻口吻,但她聽見了心疼……

  「老頭子……」她抬頭望著他,忍不住委屈了起來,知道他還關心她,還心疼她,又開心、又難過。

  她只能猜想他有他的理由,但,至今她仍不明白為什麼他要趕她走。

  如果他不討厭她,甚至有一點點喜歡她……

  「先回去再說。」他的大手當傘,擋住落往她發上臉上的雨絲。

  「可以嗎?」她可憐兮兮地問。

  「可以。」他好氣又好笑,伴隨而來的是更多的不捨。「你什麼時候聽話過了?」

  「這次我真的很聽話,就算想見你也不敢到店裡……」不知道多少次了,她只敢站在遠處,望著樓上亮起的燈,思念他。

  「那為什麼見了我就跑?」不敢進店裡,她就遠遠地站在對街,任由風吹、任由雨淋?他究竟做了什麼,折磨自己,也折磨她。

  「怕你生氣……」她縮著身體,挨著他,這是這些日子以來覺得最幸福的一刻了。

  「我是生氣了。」

  「那我馬上走……」她轉身就要離開。

  「我是氣你不愛惜身體!」他將她抓回來。「全身都濕透了,就不怕感冒?」

  「喝你泡的花茶就不會感冒了。」她一聽,立即歡喜了起來,撒嬌地說。

  「等等泡給你喝。」他心軟了,懊悔當初的決定。

  他愛她,這是很早便已察覺到得心情,他選擇逃避,卻讓安琪受委屈。

  違背了當初對小雪的承諾,如果一定要有個人受懲罰,那麼,所有的折磨與內心的煎熬只該由他來受……

  進了屋裡,羅秉夫將倪安琪趕上三樓,遞給她浴巾和臨時用來換穿的衣物。

  「快去洗個熱水澡。」

  「穿你的衣服?」她故作曖昧地問,還一臉幸福地用臉頰磨蹭他的衣服。

  她是藏不住感情的人,也不想藏,愛一個人理所當然要讓對方知道,理所當然全心全意付出,這是她學習從黑暗中走出來的第一步——忠實面對自己的感覺。

  她也怕受傷,也怕表錯情、怕被辜負,但她更怕來不及讓身邊的人知道她有多愛他們。

  「你是不是電影看太多了?」羅秉夫好笑地彈她額頭。「快去洗澡。」

  「嗯,等我喔!」她笑著關起浴室的門。

  羅秉夫站在門外,不自覺地揚起唇角。她的一個笑容便驅散了他這些日子心頭的陰霾,而他卻一直不懂,不懂她努力的、付出的,不懂她對他而言有多重要。

  幸好她回來了,不怪他不給任何理由便要她搬走,不怪他對她的冷漠與殘酷……她好傻,只懂付出,不懂索求,他怎能讓她再受一丁點委屈?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啊啊啊……」倪安琪在浴室裡唱歌,練習高難度的海豚音,唱到破音,把自己逗得哈哈大笑。

  「呵……」羅秉夫笑著走到二樓,為她準備熱茶。

  只是多了一個她,這個家,連空氣都變得熱烘烘了起來。

  或許,一切並沒有不同,改變的,只是他的心情。

  接受自己愛上她的事實,或許違背誓言的內疚將一輩子如影隨形,但他不能無視倪安琪的情感;想照顧她、保護她、寵愛她,這是他心底最真實的想望。

  羅秉夫用陶壺將水煮開,取出裝茶葉的密封罐,這才恍然意識到自從倪安琪搬離這裡之後,他一直喝這罐她最愛的復方花果茶,幾乎沒動過以前鍾情的普洱。

  「我洗好了!」倪安琪赤著腳從三樓飛奔下來。

  她穿著羅秉夫的長袖家居服,袖口、褲管折了好幾折,發頂上披了條毛巾,濕漉漉的髮梢還淌著水珠。

  「過來坐下。」羅秉夫喚她過來。

  套著他的衣服,他才發現倪安琪真的好嬌小,惹人愛憐。

  倪安琪在他身旁坐下。

  他拿起她覆在頭頂的毛巾,溫柔地為她擦乾濕發。

  這舉動令倪安琪受了不小的驚嚇,她屏著氣息,不敢亂動,一雙烏溜溜的眼珠子直盯著他瞧,像是瞧見了外星人。

  「洗完頭髮記得吹乾,至少要擦乾。」他知道她為什麼盯著他,他們倆認識這麼久時間,他一直刻意保持距離,從未有過如此親密的舉動。

  如果這樣就嚇到了她,那麼,以後她要吃驚的事還多得是,因為,從這一刻起,他準備要將她寵壞,再不讓她受委屈,不讓她受一點傷害。

  倪安琪盯著他好溫柔好溫柔的眼眸,盯著他噙著淺淺笑容的唇角,感覺他修長的指尖在發上按壓著,她的心跳好快,臉好燙,好像下一秒就要昏過去。

  但是她捨不得真的昏過去,她要牢牢地記住這一秒,記住這一秒的幸福。

  「這邊……」她拂起右肩一繒長髮。「這邊還沒幹。」

  羅秉夫將毛巾移到她右肩處,細細壓乾髮上的水分。

  「還有這邊……」她仰起臉,指指頭頂。「這邊都沒擦到。」

  他低頭瞅她一眼,不曉得她又冒出了什麼古靈精怪的念頭,不過,還是依她的話搓擦她柔細的髮絲。

  無預警地,倪安琪湊上她的唇,蜻蜓點水般地往羅秉夫微揚的唇角撲上一個吻。

  這一吻太過震撼,他呆看著她。

  見他只是發愣,沒拒絕她,她便順勢再獻上一記香吻,軟軟地對他說:「最喜歡你了……」

  羅秉夫只覺心融了、熱了,再也抵擋不了她的柔情攻勢,低下頭,覆上她的紅唇。

  倪安琪閉上眼,迎向這個遲來許久,令人心窒的一刻。

  他們輕啄著對方的唇瓣,像是訴說著彼此才知悉的密語,偶爾停下來,凝望對方的眼,無聲地交換內心澎湃洶湧的情意,他懂,她也懂。

  他終於願意正視兩人之間早已存在的愛情,也終於願意回應她的癡心等待,即使他什麼都沒說,但以安琪所瞭解的羅秉夫,這便已是承諾。

  她望著眼前真實的他,不禁熱淚盈眶。

  笑著流淚。

  他拭去她眼角的淚珠,將她納入懷裡。「對不起……讓你受委屈了……」

  她在他胸前拚命搖頭。「沒有,是我心甘情願的……」

  人的一生或許會經歷過許多段感情,也正因為有過經歷才能體會出何謂深刻。

  他們的愛不是一見鍾情,沒有驚濤駭浪,而是不知何時埋下的種子,一點一點、一寸一寸慢慢滋長,扎深了根才冒出土壤,直到再也掩藏不住。

  「你應該說……讓你久等了。」她揚起笑臉,戳戳他堅硬的胸膛。

  「真的等很久了?」他促狹地問。

  她的坦率,她毫不保留的情感令他動容,更令他醒悟到自己做了一個多麼不可饒恕的決定。

  「嗯……好像有半個世紀這麼久……」

  「那你豈不是七老八十的老太婆了?」他笑,摟緊她,寵愛的,貪戀的。「是啊,我原本是真的以為要等到七老八十,你才會喜歡我。」

  「你願意等這麼久?」

  「願意啊……除非你愛上別人,我才可能死心。」她一臉堅定。

  「傻瓜……」她不知道,他本來要放棄她,要避開她,打算這輩子堅守對雪兒的承諾。

  他讓她哭了,哭著離去,但是,當她再出現,仍舊是那張燦爛的笑容;沒有埋怨、沒有責怪,毫無理由地相信他,即使受到傷害,也選擇默默承受。

  幸好……一切還來得及,來得及彌補自己愚蠢的過錯。

  「愛一個人……本來就是傻的。」她環住他的脖子,莞爾一笑。「就算傻傻的也感覺得到現在很幸福。」

  他吻住她的唇,吻住她哄得他胸口發熱的甜言蜜語,這女人是糖做的,教人一沾就忘不了味道;她還是個魔女,對他施了魔法,讓他再也無法忍受沒有她的日子。

  這一夜,倪安琪留在「傳閣」,留在羅秉夫房裡。

  從今以後,她不必擔心溜進門會挨罵,而他也不必再動心忍性,努力抗拒她對他的吸引力。

  他們戀愛了。

  一旦愛上了,便驚天動地,難分難捨。

  清晨,羅秉夫睜開眼。

  「早安。」倪安琪甜甜的笑容就在他眼前。

  「早……」他還有些恍神,一下子意會不過來為什麼她會在他房裡。

  「喂,可別說一個晚上,你就把我忘了。」倪安琪見到他眼底的疑惑,嬌蠻地滾到他身上,作勢要壓扁他。

  「對不起、對不起……」他笑著抱住她。「只是一直習慣獨睡,突然間忘了身在何處。」

  「有沒有過一夜情?」她調皮地問他。

  「怎麼可能。」他敲她腦袋。

  「開玩笑的啦!」她知道他不是濫情、下流的男人。

  他是念舊的人,而她喜歡他的念舊,所以即使明白雪兒在他心中的份量,她坦然接受,心甘情願等待他。

  如果死去的人是自己,她多希望有個男人也能一輩子如此惦記著她。

  「我想聽你跟雪兒的故事。」她翻落他身畔,一手環抱他的腰。

  之前整理他的相簿時略聽他提過,可是很片段,她想認識雪兒,另一個和她一樣愛著他的女人。

  「為什麼想聽?」他猶豫著。他不可能忘了雪兒,但是,既已決定和倪安琪交往,他不希望雪兒成為兩人之間的芥蒂。

  「別緊張,我不會要你比較愛誰比較多,也不會吃醋的啦!」她笑著抹去他臉上一閃而過的擔憂。「我只是想多知道一些她的事,我也不曉得怎麼說,雖然我們沒見過面,但是我對她有一種很微妙的感覺,直覺我會喜歡她,直覺我們有很多共通點,要是有機會,可能會變成好朋友喔!」

  倪安琪的確說不清楚心中的感覺,她第一次從相片裡見到雪兒就有一股熟悉、親近的感覺,就如同第一次見到羅秉夫,或許是她看了太多靈異電影加上愛胡思亂想,才會覺得冥冥之中是雪兒為他們牽起這條情感線,是雪兒要她代替她照顧羅秉夫。

  「你們的確有很多相似的個性,一樣活潑開朗,一樣善良。」羅秉夫聽倪安琪這麼說,安心了,笑著回想起和雪兒相識的經過。

  倪安琪枕著他的肩窩,入迷地聽著這段浪漫愛情故事,不時提出問題,興趣濃厚地彷彿忘了這故事裡的男主角正是她喜歡的人。

  「不過,雪兒是雪兒,你是你,我不是因為你們個性相似才喜歡你的。」末了,羅秉夫補上一句。

  「我知道。」她撒嬌地摟緊他的手臂,感動他如此顧慮她的心情。「是你正好只喜歡這一類型的女孩,而像我跟雪兒這麼清新甜美、善解人意又楚楚動人的美女實在太少了,所以你才守身如玉至今,隔了八年才又終於遇見我。」

  「你是在誇獎自己嗎?」他好笑地問。

  「哪有?我很謙虛的,這完全是實話實說。」

  「對,只要你說的,都對。」他拿她的頑皮沒轍,但也愛她的嬌憨。

  只要她拿那雙無辜的大眼睛望著他,他就什麼都投降了。

  「我跟你說喔……」她又骨碌碌地爬上他胸膛,俯身看他,一長髮柔柔地披覆在他皮膚上,觸電般地令他一陣悸動。

  「說什麼?」溫香軟玉在懷,惹得他心神不寧,一大早的,實在太過刺激,他還能故作鎮定,沒有高深絕頂的內力是辦不到的。

  「我愛你,愛你、愛你、愛你……」她輕啄他的唇,每說一次,便吻他一下,像個貪玩的孩子。

  幸福洋溢的早晨,她滿滿的愛意急於吐露,每天每天她都要如實將心情告訴他,與他分享一切喜樂,信賴他、愛慕他。

  「嗯……」他按住她的後腦,仰身攫奪她的吻。

  這是他從未感受過的濃情蜜意,幾乎無法承載,倪安琪的出現帶給他太多太多迷幻般的歡樂,他的生命就此轉折,不再安於平靜,而是想和她一起創造美好的將來。

  這一吻吻出了火花,吻出了情慾,她溫馴地伏在他胸前,感覺他呼吸心跳的頻率,他順著撫摸她的髮絲,感覺她細嫩光滑的皮膚服帖著他愈來愈熾熱的身體。

  她有些害羞,後知後覺地察覺兩人此時的姿勢有多親密,察覺他明顯的慾望。

  他不確定經過了昨夜的纏綿,清晨又……她會不會將他視為急色之徒……

  「咳……」他清清喉嚨。「你肚子餓不餓?」

  「還好。」她低聲回答。

  他拂開她的長髮,以指腹輕撫她的臉頰。

  她羞怯地望向他,眸中漾著濕潤,欲言又止。

  「別這樣看我……」他的眸色轉黯,嚅了嚅空無一物的咽喉。

  她不好意思地將臉埋進他頸窩,小手悄悄地環上他的肩。

  他接收到了她的意願,翻身將她壓在身下,問她:「我是不是太好色了?」

  她嬌羞地咬咬唇瓣。「如果只對我,那就還好……」

  他溫柔地捧住她嬌美的小臉蛋,給她深情一吻。

  這是他的答案。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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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4 00:09:51
  第九章

  春節假期結束,倪安琪又開始密集地往「傳閣」跑,她跟羅秉夫之間的互動明顯地有了不一樣的感覺,就連遲鈍的姚怡慧都察覺到了,更別提心思細膩又經驗豐富的阿健——他早就認定這兩個人之間有曖昧,只是進展太慢,慢道他以為自己這次失算了。

  「老大、老大!你要請我跟慧姐吃飯。」阿健趁著大伙都在,故意鬧羅秉夫。

  「為什麼?過年前吃過尾牙,現在是什麼名目?」羅秉夫納悶問道。

  「吃飯?」一旁的倪安琪最愛湊熱鬧,聽到有吃有喝,第一個舉手。「我也要去,上次人家沒吃到尾牙……」

  「喝春酒。」阿健賊眉賊眼地笑說:「因為有人春天來了……呼呼……」

  姚怡慧聽了不禁會心一笑,只是她不像阿健這麼愛胡攪蠻纏,人家談戀愛幹麼請他們吃飯。

  「現在是春天沒錯啊,所以要喝春酒,贊成贊成!」倪安琪笨笨地附和。

  「好啊,把『休息中』的牌子掛出去,我請大家吃飯。」羅秉夫自然是明白阿健的調侃,但他處變不驚,大方地應了。

  「哇!」不只姚怡慧,連阿健也嚇了一跳。

  他們老闆什麼時候變得如此「隨和」,而且滿面春風,精神飽滿,這樣捉弄他都不「變臉」?

  回想過年前他那副慘狀,果真戀愛能治百病?

  「真的要休息?」最先提議的阿健,現在卻猶疑了。

  他們都瞭解羅秉夫不是喜歡熱鬧的人,逢年過節的禮倒是很大方周到,但除了尾牙外,不曾主動約員工一起出遊、吃飯。

   「你可以約女朋友一起來,怡慧也打個電話給你先生,看要不要一起出來吃個飯。」羅秉夫神情自然地說。「大家共事這麼多年,還沒機會和你先生多聊聊。」

  「噢……好啊……」姚怡慧簡直受驚了,連忙打電話回家。

  回家後姚怡慧經常提起店裡的事,她老公對羅秉夫也十分好奇,加上在商場上幾次聽人提起他,一直想認識羅秉夫,只是姚怡慧瞭解羅秉夫孤僻的個性,不想喜愛交友,讓一開口話匣子就關不上的丈夫碰釘子。

  現在,羅秉夫居然主動邀約,實在教人吃驚,一個年假,他簡直變了個人。

  「要不要找你劇團的團員也一起出來聚聚?」羅秉夫低頭問身旁的倪安琪。

  「咦?好啊!我找猛哥和柔柔姐一起去。」倪安琪只愣了下,立刻開心地打電話去。

  不多久,一夥人,來自四方,全聚到「傳閣」,即使彼此不認識,但大多個性活躍,也幾乎都聽過對方的名字與事跡,很快便聊了開來。

  倪安琪尤其忙碌,和姚怡慧的丈夫聊聊天,認識阿健的女朋友,又要為團員介紹其他人,當然最令她分心分神的還是羅秉夫。

  她經常這樣偷偷看著他,用寫滿愛意的眼眸,看他專注地工作,看他靜靜地閱讀一本書,看他端正身板書寫漂亮的鋼筆字……她的愛以秒計算,倍數成長,快到小小的身體因無法承載如此滿盈的情感而輕顫。

  羅秉夫察覺她的目光,朝她勾起唇角,她便心花怒放地分不清東南西北。

  他招來兩輛計程車,告訴司機地址,一群人尚不知目的地,但仍但興高采烈地出發了。

  路程約莫一個小時,地點是一間廟,廟埕前停了幾部轎車,四周安安靜靜,大伙好奇地打量附近巷弄,猜不透這裡有什麼東西好吃。

  「我們是來吃素,還是打坐參禪?」阿健打趣地說。

  「跟我來。」羅秉夫牽起倪安琪的手,率先往廟門旁的小路走去。

  其他人跟著他的腳步。

  彎過狹小不規則的巷道,經過幾間老舊的房舍,忽然間,食物的香氣迎面撲來。

  很快,他們便注意到前方屋簷下幾位忙著挑菜、洗菜的歐巴桑,耳邊還聽見大火快炒和抽油煙機的轟隆聲,再走幾步,赫然發現人聲鼎沸,小巷間穿梭著來回在舊房舍中奔走的夥計。

  原來,廟旁的房子,一整片,屋裡大廳全都擺滿了桌子,幾乎坐滿了客人。

  「這裡別有洞天啊!」姚怡慧的丈夫是做生意的,交遊廣闊,跑過的名店也不少,卻不曉得這小巷中竟藏著一間生意好到讓人傻眼的餐廳。「這家店叫什麼名字?」

  「沒有名字,大部分的人叫阿龍師的店。」羅秉夫微笑答道。

  「我猜,這個阿龍師一定也很老了。」倪安琪頑皮地插話說:「這個土地,哪裡有年紀大、手藝又好的老師傅,秉夫一定清楚,他專門收集骨董,連人也一樣。」

  羅秉夫寵愛地望著她笑。「沒錯,阿龍師是已經退休的辦桌師傅,現在這裡由他五個兒子和孫子經營,不過,他一樣坐鎮在店裡,每道菜出菜前都得經過他檢查。」

  「老大,你經常來這裡嗎?」阿健不認為羅秉夫會到這樣熱鬧混亂,半路邊攤式的店裡吃飯,他太溫文儒雅、太書卷味,跟西式餐廳的調調比較搭得上。

  「其實我也很多年沒來了。」這些年來,他習慣獨來獨往,像這樣辦桌的大菜,一個人是沒法享用的。「我訂了位子,先坐下再聊。」

  羅秉夫先到廚房邊和阿龍師打個招呼,接著店裡的服務生帶他們到獨立的房間,才坐下不久,大盤大盤的「辦桌料理」便魚貫端上。

  羅秉夫不但訂了位子,連酒菜都一併預訂了。

  這般細心體貼,顯現出他原就成熟周全的思維,阿健和姚怡慧有些錯愕,竟錯將老闆想成孤僻冷漠的人。

  這一晚才深刻體會到他的平易近人與親切和善。

  倒是倪安琪反常地格外安靜。

  她乖乖地吃完羅秉夫為她挾到盤中的菜,一邊分神聽大伙聊天,傻呼呼地呵呵笑,時不時地端起酒杯小啜幾口,溫馴得像個談戀愛談到智商降為零的笨女人。

  沒人知道她的內心其實十分激動。

  她看看一直很照顧她的猛哥和柔柔姐,看看將她當女兒般疼愛的姚姐夫婦,看看平時油腔滑調、但教她很多如何分辨壞男人秘訣的阿健,還有阿健身旁跟自己差不多年紀卻看來成熟大方的女友,最後再看向羅秉夫。

  這一群原本素不相識,對倪安琪而言卻非常重要的朋友,今晚全聚在一起,她感動地望著一張張熟悉的臉,心中灌滿了柔軟的愛,直想和所有親愛的朋友緊緊黏在一起,一輩子都不要分開。

  她還見到羅秉夫不同以往的一面。

  他健談,熱絡地招呼她的朋友,他可以和猛哥大聊傳統戲劇,也能和姚姐的丈夫討論經商之道,他還會開玩笑,爆阿健的料來讓他女朋友融入這群朋友。

  他博學多聞但十分謙遜,他不是個習慣熱鬧場合的人,卻能將氣氛營造得賓主盡歡,面對對他來說還很陌生的朋友,泰然自若,輕鬆自在。

  倪安琪不知道他是不是為了她才這麼做,但無論出自於什麼原因,她真的很開心、很感動。

  「柔柔姐,我愛你!」倪安琪激動地給坐在她鄰座的柔柔一個大大的擁抱。

  「你喝醉啦?」柔柔笑著捏捏她微紅的臉蛋。

  「對啊……我醉了。」倪安琪憨憨地笑著,被胸口那股發熱發燙的愛意烘醉了。接著,她站起身走過去抱猛哥。「猛哥,我也愛你!」

  「我知道、我知道,除了柔柔之外,我也最愛你。」猛哥疼愛地摸摸她的頭,轉而小聲地向羅秉夫解釋:「這小妮子,一沾到酒,全世界的人她都愛。」

  羅秉夫聞言看向又去抱姚怡慧、抱阿健的女朋友的倪安琪,莞爾一笑。

  最後,倪安琪走到羅秉夫身旁,撲通往他大腿一坐,雙手摟緊他的脖子,大喊:「老闆,我最、最、最愛你!」

  說完,就以這甜蜜的撒嬌姿勢,睡著了……

  在座目睹這一幕的人都忍不住會心一笑,好甜蜜的愛啊!

  羅秉夫趕緊撐抱著她,無奈地搖頭笑道:「真拿她沒辦法。」

  「熱戀期,是最幸福的時候。」阿健立刻發表他的高見。「為時不長,要好好把握啊!」

  羅秉夫低頭凝視已然熟睡的倪安琪,嘴角不自覺地浮現出幸福的笑容。

  這一晚,他同樣的充滿感動,感動有倪安琪陪伴,感動她讓他從過去刻意封閉的生活走出來,感受到原來一直有那麼多良善的朋友圍繞在身邊。

  他記得爺爺的好客、惜情,每個朋友都是歷經四、五十年的深厚交情,年年不忘探訪老友,喝懷小酒話當年。從小,爺爺也教導他以誠待人,莫忘初衷,他曾遺忘,如今,又找回這份感動。

  此時,他更加確認倪安琪是他的天使,因為,天使總是帶來幸福和快樂。

  天亮,倪安琪從羅秉夫的床上醒來。

  「咦……我怎麼睡在這裡?」酒量不佳的她忘了昨晚一一抱過每個人,向全世界宣示她有多愛羅秉夫之後的事了。

  「你喝醉了,坐在我腿上就睡著了。」羅秉夫在一旁支著側臉看她,疼寵地揉揉她的髮。「睡得像隻豬,把你抱上計程車,回到這兒又一路抱上三樓,你都沒醒過來。」

  「嘿嘿……」倪安琪傻笑,環抱他的腰撒嬌。「我們家的酒量都不好,不過酒品不錯喔,喝醉了就睡覺。」

  「以後我不在身邊,不准你喝酒,別讓我擔心。」他捏捏她的鼻頭。

  「那我跟朋友出去,你都陪我去。」她輕吻他佈滿青髭的下巴。

  「好啊,如果你不怕我跟去礙手礙腳的話。」他回啄她的小嘴。

  「為什麼會礙手礙腳?」

  「要是有帥哥想向你示好,我在豈不是礙手礙腳?」他開玩笑說。

  「不可能!全世界都知道我最愛你了,哪個人還笨到想追我,我就叫他回家照鏡子反省,比你好一百倍我才考慮。」她斬釘截鐵地說道,一臉嚴肅。

  「比我好一百倍,多得是。」他好奸詐,為了多聽幾句她的甜言蜜語,故意折損自己。

  「才沒有,你在我心裡是一百萬分、一千萬分,不可能有人比你更好。」

  「你的評分標準太低了。」

  「喂喂喂……先生——」她惱了,戳他的胸膛。「你的意思是我眼光不好囉?我眼光不好的話怎麼會發現這裡有個好男人,馬上先下手為強。」

  「你什麼時候先下手為強了?」他被她裝腔作勢的「耍流氓」口吻逗笑了。

  「有啊!」她揚起下巴。「我很久以前就說過喜歡你了。」

  「什麼時候?」他裝傻。

  「就是我出國參加肚皮舞大賽的那一天,是我先喜歡你,你很久很久之後才喜歡我,這就表示我比你有眼光。」她坦率地承認,她喜歡他很久了。

  「你又怎麼知道我是在你之後,是很久很久以後才喜歡你?」他也像個孩子,玩心大起,跟她玩起「誰比較厲害」的遊戲。

  「我就是知道。」她噘起嘴,輕哼了聲。

  「如果我說……」他回想和她相識的過程。「在你半夜跑來敲我的門的時候,我就喜歡你了,這樣有沒有比你早?」

  「啊?」她瞪大眼。「那麼早?」

  那時她還在上一段感情中猶豫不決,備受煎熬,努力將太多太多不好的感覺強壓下來,勉強去愛,沒有細想自己對羅秉夫為何有種特別的信賴感。

  因為沒來由的信賴,從一開始認識,她就不斷地為他帶來麻煩。

  「不然你以為一個男人怎麼可能平白無故收留不喜歡的女人?」他輕笑,總算對自己坦白,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對她有了很不一樣的感覺,只是當時他不願意去面對這不該有的感覺。

  「厚厚……」她瞇起眼點點他挺直的鼻樑。「原來你心機這麼重,早就對我想入非非……」

  「想入非非的是你吧,這我可不承認。」他始終維持紳士風度,不逾矩,不輕率,但她對他的掙扎卻渾然不知,死纏活纏賴著他。

  「是誰都沒關係,幸好我們最後在一起了。」她躺下,仰望天花板,滿足地輕歎。

  他們都有過去,無論歡喜悲傷,這些堆疊的過去讓他們相遇、相惜,每一步都朝著彼此更走近一些,最終,他們相愛了。

  「真好……」她微微一笑。

  「什麼真好?」

  她轉向他,調皮地親吻他的下顎、嘴唇、鼻子,最後緊抱著他。「能被你愛著,真好。」

  「嗯……」羅秉夫摟著她,也滿滿感動。

  能被她如此深愛著,真好……

  兩人靜靜地相擁著,珍惜歷經跌宕後的此刻,珍惜在身旁陪伴的彼此。

  從靈魂深處真切地感受到什麼是平靜、幸福永恆……

  這時,急促的門鈴聲突兀地劃過寧靜清晨,接著是用力拍打門板的聲音,驚天動地。

  「我去看看是誰。」羅秉夫起身套上衣服。

  倪安琪側身看著他走出房門,呆呆地發愣著,呆呆地微笑著。

  一個人怎麼可以這麼愛、這麼愛另一個人?愛到眼中只看得見他,愛到一刻也不想他離開身邊,愛到只要是為了他,什麼苦都甘願受。

  愛慘了。

  她眼巴巴地等著他再度從房門走進來,等了大約五分鐘便覺得捱不了,起身裹著他的晨袍,打算下樓找他。

  才走到樓梯間,便聽見一樓大廳的爭吵聲,她加快腳步,跳著下樓。

  「你不是說她搬走了,我昨天明明見到她又在這裡過夜——」

  一大清早敲門的是許冰瑩,盛怒著要找倪安琪。

  「大姐……你這是怎麼了……」羅秉夫長久以來一直跟著雪兒喊許冰瑩大姐,雖然她年紀比他還小一歲。

  他不知道她為什麼要找倪安琪,也納悶她怎會知道倪安琪在這裡過夜,頓時思緒像散亂一地的拼圖,隱隱約約感覺到什麼卻又捉摸不清。

  「不要叫我大姐,叫我雪兒……」許冰瑩像是一夜未眠,紅著眼,披散著發,哀怨地望著羅秉夫。

  「秉夫……」倪安琪低聲喊著,接著看向許冰瑩。「許小姐,早……」

  「我就知道她在這裡。」許冰瑩走到倪安琪面前,指著她的鼻子大叫:「你這個淫蕩的女人,怎麼可以勾引別人的未婚夫?」

  倪安琪被她忿恨的表情嚇到了,縮著脖子。

  「大姐!」羅秉夫動怒了,他無法接受許冰瑩用這種口氣對倪安琪說話,更不能接受她那尖酸刻薄的用詞。「請你離開,馬上離開。」

  「你忘了雪兒了嗎?你忘了自己的承諾嗎?你說過會一輩子愛她、照顧她……」許冰瑩瞬間像換了一個人似的,悲痛地指責羅秉夫。

  「這跟安琪無關,是我自己的決定。」羅秉夫這次明顯感到被壓迫的不舒服。他對雪兒的思念、對倪安琪的感情無須向她交代,為什麼她要用如此咄咄逼人的態度,彷彿他對不起的人是她?

  一開始,許冰瑩的來訪安慰了他對雪兒的思念,她會提起雪兒小時候的模樣,會提起他當兵時雪兒總是對她說有多愛他;她是雪兒的姐姐,愛屋及烏的心情,他待她總多了幾分禮遇。

  漸漸地,她來訪的次數愈來愈頻繁,說雪兒進手術房之前托她照顧他,說雪兒曾擔心他有天變心,要他不能愛上任何女人,不能對不起雪兒……

  「如果不是她勾引你,不是她厚臉皮地黏著你,你不會變心的,你已經把她趕走了,現在她又回來纏你,明明是她不要臉。」

  「不是這樣,我愛她,我愛安琪,這跟我對雪兒的思念並不衝突。」羅秉夫隱忍著怒氣,軟下語氣對許冰瑩解釋。

  「別說了,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許冰瑩摀住耳朵奪門而出。

  當她跑到街上時,門外乍然響起一道銳利的煞車聲,羅秉夫和倪安琪的心臟同時高高舉起,接著立刻衝出去。

  只見許冰瑩呆坐在柏油路上,緊急煞車的司機探出車窗外破口大罵,罵她走路不長眼睛,罵她想死也別拖別人下水。

  羅秉夫攙扶起嚇到掉魂的許冰瑩,轉身向倪安琪說:「你先進屋裡,我送她回家。」

  「嗯。」倪安琪擔心地看著許冰瑩,這一刻,她明白了——

  許冰瑩也愛著羅秉夫,而且比她還要早……還要久——

  倪安琪坐在二樓沙發,身上依舊裹著羅秉夫的晨袍,望著那座骨董時鐘,聽著答答答答的齒輪轉動聲,盯著那左右搖晃的鐘擺,一動也不動。

  羅秉夫已經離開兩個小時了……

  她腦中不斷地響起許冰瑩對她的指控,想起羅秉夫痛苦的表情,她從來不知道羅秉夫會因愛上她而產生罪惡感。

  她太粗心了,以至於忽略了他的感受;雪兒過世都八年了,這八年裡他獨來獨往,不曾動情,為的便是守住對雪兒的承諾,如今,他們相戀了,在這之前,對如此癡情的羅秉夫該是如何掙扎的決定,他心裡肯定不好受。

  倪安琪環抱雙腿,下巴擱在膝蓋上,要自己耐心等待。

  她得靜下心,不可以胡思亂想,不可以預設立場,不可以再掉進黑暗的漩渦裡,但思緒卻不受控制地飄蕩。

  害怕羅秉夫後悔了,害怕他有一絲勉強,害怕他其實不快樂。這陣子她完全沉浸在戀愛的幸福中,眼中看出去的一切都太美好、太夢幻,卻沒想到有人因此而受傷難過,她的心是不是太狹隘、太自私了?

  悲觀的念頭一起就如同夜晚的大海,一道浪襲來,吞沒了她所有希望。她將自己愈抱愈緊,彷彿世界只剩下她一個人,好冷、好冷……

  喀啦——

  忽地,聽見一樓大門門鎖被旋開的聲音,她反射地跳下沙發。

  本想下樓,但雙腳卻酸麻得不聽使喚,猶如預兆般阻止她往前走,內心的恐慌愈來愈濃,令她失去了勇氣。

  羅秉夫走上樓,一臉沉重。

  她緊盯著他的表情,想從中尋找蛛絲馬跡,他是不是很痛苦?是不是想放棄了?他們的愛情是不是不被祝福的?

  羅秉夫什麼話都沒說,只是望了倪安琪一眼,而後緊緊地將她摟進懷裡。

  她察覺他在顫抖,在隱忍著什麼,但她不敢問。

  倪安琪垂著手任由他緊縮的手臂弄疼了她的皮膚,任由他堅硬的胸膛壓迫著她的呼吸,感覺他是如此疲憊、如此悲傷,悲傷得說不出話來。

  過了許久,他終於放開她,默默看著她,看得她心亂如麻,看得她想逃跑,逃避任何她不想面對的結果。

  「安琪……」

  「等等……」她以手覆住他的唇,不讓他說話。「等等……我需要一點時間……」

  她的心跳快得像要蹦出胸口,她的雙腳已經僵硬,她開始耳鳴,後頸抽痛著,全身一陣冷、一陣燙;所有她努力壓抑的負面想法、假裝根本不存在的憂慮此時一股腦兒全湧上,如惡浪朝她撲來。

  下一秒,她只記得眼前一片黑暗,而自己被黑暗吞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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