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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單飛雪]明星花露露[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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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7 01:11:05 |倒序瀏覽
明星花露露 作者:單飛雪 

楚天馳不得不承認,這個從尼泊爾高山來的花露露把他搞得心神不寧,
他的急性子一遇到什麼都慢慢來的她,不只完全沒轍,連罵也無力;
就算開口趕她、罵她、說她討厭,她還是一副笑嘻嘻,說喜歡他……
他從沒見過這樣怪怪的女生,恍若什麼事都無法困擾她、令她不悅;
她笑容純靜得教他揪心;她撫觸柔軟得教他想在那舒服裡安心睡下;
在她身上,他似乎尋回了那早已遺失的溫柔、忘了那堅硬如石的防備。
每多察覺一分因她而來的改變,他的心就更慌更怕了,想要又不敢要……
花露露第一眼看見粗獷凶悍的楚天馳時,
雖然他說話粗野,對她兇惡,還一副不歡迎她的態度,
她卻一點都不討厭這個男人,相反地還很喜歡他。
喜歡他看起來像決定了什麼,就一定堅持到底;
喜歡他的剛烈的氣息,完全不同於自己的柔軟。
他像石頭似的頑固封閉,不經意地流洩出孤獨的氣息,
有關他的一切,都讓她深深好奇、深受吸引……
她想撫觸柔軟他緊繃的身體,把自己的幸福分享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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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7 01:11:39
第一章     

  八月,台北市區的十字街頭,黃昏時,人車爭道,喧鬧擁擠。

  砰──

  一聲巨響,一輛機車超車不當,擦撞公車,騎士飛出去,重摔在地。煞車聲尖叫聲四起,一會兒,群眾圍上,有人打電話叫救護車,有人蹲下做心肺復甦,有人看熱鬧……

  「嘖嘖嘖,可憐啊,穿制服呢,還是學生。」心肺復甦狂做一陣,大叔趴著聽少年心口,沒心跳了。「唉,沒救了。」一命嗚呼,到仙山報到去。

  一名婦女掩面啜泣。「他還這麼年輕啊……」

  「騎太快了,真不愛惜生命,好像還未成年。」一位阿桑說。

  少年的卡其制服染滿鮮血,眾人搖頭哀歎之際,突然──

  「讓開!」某個粗啞的嗓音大吼。

  頓時,人群被衝散開來,有人尖叫,有人驚呼,有人不慎摔倒,被某個力大的傢伙粗野地兩三下全掃到邊邊去。

  「噯呦喂,推什麼推,我先來的欸!」沒禮貌!歐巴桑氣呼呼揉著被撞疼的腰,事故發生時她跑得夠快,佔到看熱鬧的好位置,誰那麼沒禮貌,把她撞出「熱區」。一回頭要罵,待看清來人,她呆住,不敢罵了。看上去,那是個不好惹的傢伙。

  這男人,年約三十,渾身帶一股強悍氣勢,身形高大,強健結實,短髮濃黑紊亂,像是從沒有好好梳理,隨興中又流露出我行我素的性格。他戴著墨鏡,上嘴唇布一點青髭,有種落拓男人味。右肩膀搭個軍用背包,雙手戴著黑色皮手套,身上是陳舊的軍用墨綠外套,合身藍牛仔褲,襯托著長腿健碩的肌肉線條,腳下一雙歷經滄桑的軍靴……

  這男人很怪,不像台北人,倒像在叢林打仗的軍人。身形和表情都在訴說著,他不能惹,他是蠻橫的壞傢伙。還有,感覺得出,他脾氣不好,蹙緊的眉頭,顯示出他的不耐。

  「滾一邊去!」楚天馳對掃開的人群罵。「光是看人就會活了?滾開!」

  叱退眾人後,楚天馳將背包一擲,蹲下,摘落墨鏡,露出眼睛,眼色銳利如鷹。他微瞇著眼,審視少年狀況,接著褪下手套,扔一邊地上。他一手捉住少年左腕,另一手圈起食指,以第二指節,往少年掌根上三指幅處,用力抵入……

  沒親眼目睹,難相信世上有奇跡。一個已往生的少年,被男人這一弄,身體彈一下,猝然睜眼,大喘特喘,活回來了。

  眾人驚呼──

  「活了欸」

  「怎麼可能!」

  「明明沒心跳了啊?」

  少年呆望救命恩人,神色恍惚,不知剛死過一回。

  楚天馳冷睇少年。「你幾歲?無照對不對」身子微傾,瞪著少年眼睛,口氣緩慢,卻透著威嚴。「是不是活得無聊,想快點去投胎?下次想死,自己選根電線桿撞,不要白癡到跟公車撞,妨礙交通,浪費我的時間。」

  少年還是一臉恍惚。

  楚天馳拍拍他的臉。「我說的,聽懂沒?」

  大概是被他的威嚴嚇住了,少年很乖地點點頭。

  楚天馳拾回墨鏡戴上,撿回手套,拎起背包往肩膀一甩。戴上手套,他嘀咕著:「這麼笨,救了也是白救,混蛋一個。」轉身,看見黑壓壓的人們擋住去路。

  所有人的目光全透著驚奇崇拜,對他大感敬佩,急著打探他的身份──

  「你是醫生嗎?」

  「你剛剛是不是給他點穴?」

  「太厲害了啊,你一定是什麼大師對不對?」本來想罵他的歐巴桑,這會兒硬擠回男人身邊,熱情地圈住他手臂。「啊我是想問你,我右腳常痛,是哪裡有問題啊?你這麼厲害,順便幫我看一下好不好?」

  「屁股大。」楚天馳冷笑,藏在墨鏡後的眼,彷彿閃著冷光。

  「嗄?」她沒聽清楚。

  楚天馳緩緩冷冷,重複一次。「屁股太大,所以腳痛,懂嗎?」補一記冷笑。「白癡。」

  白癡?屁股大?歐巴桑呆住,顫抖,面孔脹紅,淚洶湧。他……他怎麼這麼傷人?「啊──」歐巴桑又亂叫了,再一次,她被推出熱區。

  這回,是眾人齊力推開屁股大的歐巴桑,因為忙著想問他的身份──

  「你是不是有在哪裡看診?還是哪間中醫診所上班?我孫子常拉肚子一吃冷的就……」

  「你是不是那種會點穴的經絡師?請問我坐骨神經常會……」

  「你願不願意出診?我媽大姨的姑姑的老公常便秘,因為大不出來已經得了嚴重的憂鬱症,拜託你能不能……」

  大家爭先恐後發問,想讓大師看看所遭遇的疑難雜症。但是大師不愧是大師,不動如山,大家熱情半天,他呢,手一揮一掃──

  「讓開。」楚天馳隔開人們,穿越人群,跨上路前的重型機車,軍用鋼盔戴上,油門一催,驀地消失無影無蹤,只揚起一陣煙塵。

  大師走了?大家唏噓不已,尤其是婆婆媽媽們。

  「能把死人變成活的,那男人真的是人嗎?」一名上班女郎,捂心呢喃。

  另一位阿嬸捧著泛紅臉龐,暈陶陶地說:「說不定,我們看到的是神喔,這是神跡喔……」

  大家瞇眼,一齊點頭。是有這可能,畢竟神無所不在,神要出手是不會有鋪陳的,神的奇跡更是無梗可循,神是……

  一個虛弱聲音,將他們拉回現實世界──

  「可……可不可以幫我催……催一下救護車?我好痛……」可憐重傷少年,大家都忘了他雖活回來,但傷口還在大失血……

  ***    ***    ***    ***

  他們悠哉悠哉下圍棋,品嚐阿里山高山茶,音響播放印度帶回來的西塔琴樂,古怪琴音ㄋㄧㄠㄋㄧㄠ(裊裊)叫,擱地上的電磁爐熱呼呼,老茶壺噴白煙,茶水滾沸,滿室茶香。還有,一根香煙,正火紅地夾在佈滿老人斑的指間,煙圈冉冉飄……飄……飄……

  「咳、咳!」六十歲的花明月咳嗽,揮開煙圈,對著臥在茶壺對面地上的老男人說:「年紀一大把,該戒煙了吧。」

  六十八歲的巴南,看起來活脫脫是個糟老頭,灰髮亂翹,灰長衫凌亂,邊抽煙,身子邊抖啊抖。「小師妹啊,我一快樂就想抽煙,一想到要跟你回尼泊爾養老就高興得不得了。如果你現在答應當我老婆,我立刻戒煙……」

  「那你還是繼續抽吧。」花明月呵呵笑,一手支著臉,一手下棋。她也斜臥在地,這對老人,逍遙對奕,活像神仙。

  日光在木地板搖曳,喝茶下棋正逍遙,忽一道黑影掠過他們之間,同時,巴南指間的香煙消失……

  「呃、」事情發生太快,巴南夾煙的手勢還呆在半空中。「我的煙……」

  「這裡禁煙。」

  楚天馳彈熄香煙,丟進垃圾桶,接著手勢俐落地脫去外套,扔上衣架,然後,雙手盤胸,瞪著躺在地上的兩位老人,又看看茶壺棋盤和點心,臉一沉,不爽了。

  「你們會不會太過分?」

  「我們怎麼了?」巴南不解。

  「不過是下下棋,喝喝茶,吃吃點心,不算過分吧?」花明月很納悶。

  楚天馳深呼吸,指向被兩老排擠到牆邊邊的病人們。「這麼多病人,你們躺在這裡下圍棋」

  確實,很過分,也很荒謬。

  一群掛號看診的病人,很無辜地縮在牆邊邊,他們被迫一大早看兩個老人,目中無人地躺在地上,打情罵俏,下棋喝茶。他們被迫欣賞有足足一小時了,直到楚天馳仗義執言,拯救他們的眼睛和耳朵。不能怪病人們全驚恐地縮在牆邊邊,不敢靠近兩位老人,目睹這麼自在的老年人,他們還是第一回。

  這是天馳經絡理療診所,楚天馳是遠近馳名的經絡師。每天早上八點,就有人來排隊看診。巴南是楚天馳的師父,已經退休,只負責發號碼牌,靠徒弟養,閒得很。

  「喂!我的明月師妹在,你這樣跟我說話,有沒有把師父看在眼裡?」被徒弟罵了,巴南很不爽。

  「躺在這裡很難看。」

  「難看?嘖嘖嘖,這你就淺了,是你的眼睛有分別,不然躺著跟站著都很美……」

  「我今天心情很不爽,你不要跟我講經。」

  「臭小子你哪天心情爽?」

  「對,我昨天不爽,但,今天更不爽!」

  「那我也沒辦法,你不爽你的,我跟師妹約會我們的,你的不爽不要影響到我的爽OK?」

  「愛躺隨便你,但是不准吸煙。」

  「做徒弟的,怎麼可以命令師父?」巴南又掏出一根煙,點燃。「偏要吸,怎樣?怎樣我是你師父。」

  不怎樣,師父最大,誰教當初學功夫是上過香的。楚天馳沒轍,只好撂狠話:「得肺癌別叫我照顧。」

  「誰希罕你顧!」巴南吼他。

  「一號進來!」楚天馳吼病人,大步走進診間,砰,關門。

  「哼哼哼,拿我沒轍吧。」巴南硬要在師妹面前耍威風。

  「你這個徒弟,每回見到,好像脾氣又更壞了些,但病人還是很多。」

  「讓你看笑話了,唉,我收錯徒弟了……虧我還把畢生絕學傳給他,連整脊這麼艱深的功夫都教他。」

  「但是病人這麼多,應該是有兩下子的。」花明月笑道。

  三十幾年前,明月跟巴南拜師在已故中醫師高弘門下,學經絡穴道理療。花明月後來迷上瑜伽靜心,放棄經絡,自創靜心按摩。師父氣得將她逐出師門,爾後因某些原因,遠離台灣,定居尼泊爾。輾轉一段時日,花明月偶爾回台灣短暫居留,巴南才知道她在尼泊爾生了一個女兒。沒人知道她和誰有過韻事,花明月也從來不提,每次她都獨自回台,也從不把女兒帶在身旁。

  巴南心疼師妹,想她未婚生子,一定是受了感情的傷。但每年見面,她都開開心心,活得神采飛揚。巴南這才發現,受情傷的是自己。所謂情傷,還得當事人感覺受傷了才算。像明月,懷孕生子,沒男人依靠,還活得很開心,哪有什麼傷害在?礙於師父的感受,在師父生前,巴南只能偷偷和師妹聯繫。其實,他不在乎經絡理療跟靜心按摩哪個好,對他來說,只要能常見到師妹,那就是最好的。今年他決定跟師妹回尼泊爾,要在那裡定居。師妹也答應了,戀情修得正果,巴南開心極了。

  臨走前,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

  「你聽聽看,那臭小子很變態。」巴南指了指診間。

  花明月豎耳聽,哦,哈哈笑。師兄的好徒兒,是在治病還是在殺人?

  診間傳來男人呻吟:「輕點,輕點啊,我這個穴道很痛啊!」

  楚天馳懶洋洋問:「輕一點?這樣嗎?」

  「槓──」呻吟變怒吼。

  看樣子,楚天馳非但沒輕一點,反而更用力。

  「肝俞穴痛成這樣,再喝酒啊,救也是白救,王八一個!」

  「你怎麼罵人?我是你老主顧欸,哇槓~~」

  「好,下一位!」懶得理唉唉叫的老主顧,楚天馳趕他走。換九十公斤的大嬸進去,一進去馬上被轟。「又是你,我懶得看你,叫你減肥你給我吃更胖了,回去等爆血管,吃吃吃,吃死算了。」

  「大師先別罵我啊,我七天沒上大號,拜託幫我……」

  「趴下,別動,笨蛋,我叫你別動!」

  一陣沉默,然後……

  巴南和明月還有一大群病人全望著診間,對裡邊的靜默感到好奇,突然,啊的慘叫。接著,龐然大物衝出診間,往廁所咚咚咚奔去。

  「好神啊,我終於有~~感~~覺~~了……」

  楚天馳吼。「下一位!」

  下一位是個瘦弱慘白的少年,他顫抖著,既期待又怕受傷害地進去診間,立刻被楚天馳罵──

  「又是你,葉嘉明你又熬夜上網對不對!睛明穴都凸出來了,那麼想瞎,直接把你戳瞎!」

  「啊~~」少年慘叫。

  嗯,就這樣,這就是天馳診所平日裡的狀態。病人慘號不絕,楚天馳是辱罵不停。不明所以的人,真以為楚天馳是虐待狂,這些病人是被虐狂,都乖乖排隊等著給他修理。

  花明月聽得興致盎然,揶揄巴南:「你徒弟每天吃炸藥嗎?」

  「今天還算好了,上次他把一個病人踢出診間,差點被人家告傷害。人家說醫者父母心,視病如親,這些話對裡面那個混蛋來說全是屁。那混球沒耐性沒愛心,我愧對我師父啊,教出這麼沒醫德的經絡師。」

  「別這麼想,病人這麼捧場,可見是有幫助到他們,你徒弟很厲害。」

  「我就希望他脾氣改一改,那樣再配上我傳給他的技術,就十全十美了,我死也瞑目了……奇怪了……」巴南看看牆上時鐘。「你女兒剛剛不是打電話來說已經到巷口了,怎麼還沒到?巷口走到巷尾……要……一個小時?是不是迷路?」就一條直巷,是怎麼迷路的?

  花明月一點都不擔心。「晚一個小時很正常,她常走著走著就忘了時間,我們在那邊是不看時間的……喔,瞧,早就到了,不就站在門口嗎?」她指向巴南身後。

  巴南回身,看見少女就站在玄關,也不知那樣站多久,都不吭聲。

  少女右肩背著一把紫色雕花紋的西塔琴,左手拎著彩繪棉布包,正看著他們,雙眼黑露露,清靈剔透,非常純淨。

  巴南震驚。「你就是花露露?來多久了?怎麼不出聲?」

  花露露軟綿綿地說:「因為你們在講話,所以等你們講完再說話啊。」她也不急著插嘴,就靜靜等,超有耐性。

  巴南哈哈笑。「是喔,真有禮貌,你快進來,歡迎啊。」

  花明月跟女兒介紹:「這個就是媽常跟你說的南叔。」

  「南叔好。」花露露慢吞吞走過來,寬版紫色燈籠褲,鬆軟軟沿路拖進來,雙足蹬著鑲塑膠寶石的涼鞋,反射著日光,裸露的柔白小指沾了一點泥巴,彷彿剛剛才流浪回來。

  注意到女兒腳上的泥巴,花明月問:「溜去哪了,剛剛不是已經到巷口了?」

  「有隻貓對我叫,我就去追它,追到後面的公園去了。」

  「哦,然後呢?」

  「然後發現花園池塘的魚超大只,所以看了一會兒。」

  「嗯,接著呢?」

  「接著竟然爬來了一隻大烏龜,爬上石頭曬太陽,伸長脖子,看著遠方,還翹高一隻後腳,實在很呆,哈哈哈,好好笑!」

  「喔,再然後呢?」

  「看到那隻大烏龜,我忽然想到了……啊……你們在等我欸,呵呵呵呵呵……我就來了。」花露露笑呵呵。

  「真是好不容易啊,乖女兒,呵呵呵呵呵……」花明月也笑呵呵。

  「呵呵呵呵呵呵,你們都這樣聊天的?我服了你們,住在尼泊爾就會變成這樣嗎?這種對話放在台北,還滿白癡的。」巴南也哈哈笑。

  花露露雙手合掌,低頭躬身,對南叔做個祝福手勢,以尼泊爾話招呼:「NaMaSiDe……南叔好,你以後要跟我們去尼泊爾對吧?那裡很棒喔。」

  巴南打量少女,她眼色很亮,沒有剛認識陌生人的尷尬或防備,黑眼珠骨碌碌地和他對望,散發慵懶恬靜的氣質。他覺得好像看見了一朵來自深山裡的花,甚至聞到真實的芬芳。這女孩一看就很舒服,大概因為她很放鬆,不像都市人緊張兮兮,雖然第一次見面,雖然第一次來台北,她渾身卻流露著對他對這陌生環境全然的信任。這一種近乎孩童般絕對的信任,令她從頭到腳,綻放奇異的光輝……這種完全敞開來的信任,令巴南突然想哭。果然是他心愛的明月師妹生的女兒,這麼獨特,這麼美好。

  「好,好極了,花露露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好啊……」巴南泫然欲泣,師妹跟別人生的女兒,他也莫名其妙地感動得要命。

  看他這麼喜歡,花明月笑著說:「當然好,是我的女兒嘛。」

  巴南點點頭,回頭,對診間喊:「裡邊那個姓楚的混蛋徒弟,你師父有貴賓,要先看診!」

  兩秒後,楚天馳從診間吼出來:「他媽的貴賓進來!」

  哇!花露露瞪大眼,從沒聽人用這麼粗暴的口氣講話。

  花明月哈哈笑。「你徒弟嚇著我女兒了。」

  巴南忙安撫花露露。「別怕,那個人講『他媽的』,等於是我們在說的『你好』。或是你剛剛說的那句NaMaSiDe,他是祝福你。」

  不知師父正忙著安撫花露露,楚天馳又怒沖沖吼一句:「貴賓,每個都你貴賓,馬的!」

  「那麼,『馬的』在那傢伙口中又是什麼意思啊?」花明月問巴南,揶揄他。

  巴南趕緊又跟花露露解釋:「他大概以為你是騎馬來的。」

  說完,巴南跟花明月嘿嘿笑,越扯越瞎了,悲哀喔。

  花露露揪起眉頭,不敢進去診間。管裡面那個人說的是什麼意思,她就是感覺得到──

  「他不歡迎我。」花露露長年住高山,直覺比常人更敏銳。

  巴南說:「別在意,他誰也不歡迎。」

  「隨便嘍,乖女兒,你自己決定要不要進去喔。」花明月置身事外。

  「拜託你進去吧,南叔跟你保證,裡面那個人不會咬人的,有句話說會叫的狗不會咬人,你剛剛聽見了,他叫得很大聲,所以是不會咬人的。」

  這比喻有點奇怪喔。

  花露露忽閉眼,雙手交握,抵在下巴,靜默著。一秒,兩秒,三秒過去……

  「你在幹麼?」巴南問。

  「噓,我女兒在祈禱。」花明月噓他。

  「祈……禱」想祈禱就祈禱,尼泊爾流行這個嗎?

  祈禱完,花露露睜開眼。「我祈禱他平靜點,裡面那個人很憤怒。」

  巴南愣住,忽然爆笑,笑得飆淚。「對,他很暴躁,光靠祈禱的話,你至少要祈禱一百年……」

  ***    ***    ***    ***

  診間裡,楚天馳面色陰鬱,坐在桌前,他長腳跨在桌上,嘴叼著筆,雙手枕在腦後,很不耐煩地,候著師父的貴賓。馬的,最討厭插隊的貴賓,什麼鬼東西。

  「NaMaSiDe……」一聲軟綿綿問候。

  貴賓來了,一來就用他聽不懂的話打招呼。看見貴賓,楚天馳嘴裡的筆掉到地上,滾了三圈。

  能教三十歲的楚天馳呆住的事不多,但他真嚇了一跳。大台北,哪冒出來的異國女孩?穿著打扮好奇怪,像是從印度來的。小個頭,蓬卷的長髮,紫色無肩上衫,不規則V領口鑲一圈金色花紋。同色燈籠褲,雙腳鑲了寶石的夾腳涼鞋閃著光。

  他瞪著她看,她也瞅著他瞧。

  他眼眸很暗,她的很亮。

  他黑色深邃的眼睛藏著生活的滄桑,她則擁有著城市人少見的單純眼色。

  「你是貴賓?」他問。粗魯的師父,怎會認識這麼清靈的少女?見鬼了!不是在給他搞老少戀吧?

  花露露微微笑,看著長相粗獷的男人,覺得好有趣。他外表強悍,但乍見到她時的驚詫表情,有點滑稽。原本聽到他粗野的嗓音,還怕怕的,見面了,直覺卻不討厭他。他眼色剛正,感覺得出是個正直的人。

  花露露笑容更大了,從眼睛去看他,這男人容貌凶,氣質強悍,身體高大又強壯……好像應該要怕他。可是,從她的「心」去看,心的感受說,他是好人,她的心,滿喜歡他的。

  「你好啊。」她的笑容太真誠,真誠到像會發光,害他失神。

  「唔。」楚天馳暗暗驚訝,那笑容太純美,即使他脾氣壞,容易不耐煩,但一看到會發光的笑容,還真有點承受不住,臉色不知怎麼擺,只好低頭,清清喉嚨,指著桌前座位。「坐下,哪裡不舒服?」

  花露露慢吞吞地坐下來,棉布包平放腿上。不像那些一來看病,就很緊張,身體硬繃繃的病人,她一坐下,立刻很放鬆地身體微側,軟靠著椅背,頭也歪歪貼著椅背上沿,懶洋洋地癱坐著,假如她身體再偏斜一些,簡直就像睡覺去了。

  這……這什麼態度?

  他好錯愕,想他可是遠近馳名的楚大師,這小病人怎麼回事?坐得這麼懶散隨便如果她忽然從棉布包拿出棒棒糖吃,他大概也不意外了。

  楚天馳想著,這個貴賓,該不會腦神經有問題?比方說低能?智障?或……再問她一次:「我剛剛問你──你、哪、裡、不、舒、服?」

  說不定真是低能兒。楚天馳看她仰望天花板,認真思量,一分鐘過去,兩分鐘過去,還沒回答。

  楚天馳失去耐性地說:「連自己哪裡不舒服都不知道嗎?」莫非是腦麻病患

  「呃……我正在想……我要想想看……」

  可憐,理解力這麼差。他開始把她當小孩講話,用簡單的語法和她溝通。「沒關係,我幫你檢查喔,聽好,等一下我會按你一些地方,要是痛痛,就跟我說,懂嗎?」

  「痛痛?」

  「嗯,痛痛……就說,懂不懂?」

  「好~~」

  他差點回「乖」。唉,可憐,長這麼可愛,竟然是低能兒。

  楚天馳起身,繞過桌子,站在她身旁,微俯身,指按她背部的穴道。

  所謂穴道,只要有氣阻或瘀血,或是對應的臟器出問題,輕按就很痛,不通則痛,通則不痛。

  為了找她身體的病症,楚天馳先朝她背部脊椎兩側的膀胱經上指壓穴道,又朝她頭部穴位指壓,按壓摸索片刻,她吭都不吭,只是更側身,懶靠椅背,貓似地乖乖讓他按,一臉舒服,一團軟綿綿,什麼痛感都沒有,他像在按一團麻糬。

  怪了……他越按越驚訝,身體這麼軟,穴道都不痛?怎麼回事?不可能!

  這是執業以來,頭一回遇到的怪咖。平日慘嚎不絕的診間,此刻不思議的靜悄悄,只聽她緩慢沉穩的呼息。

  「都不痛嗎?」沒半個穴道堵住,沒一條經絡卡瘀?

  「唔……」她的回應軟綿綿,好像快睡著了。

  他只好更大力按下去,終於有反應了。

  「好──」她哀叫了。

  「好痛喔?我就想,怎麼可能不痛。」肺俞穴好痛,原來是肺臟出問題。

  「好~~舒~~服~~」

  人家還沒講完咧,楚天馳手一鬆,退一步,看著怪物。按半天,不是好痛,竟然說好舒服?而且,還打個大呵欠,大咧咧伸展雙臂,給他一臉滿足。

  有……有怪物!

  楚大師瞪著她。「真的不痛?別故意忍,懂嗎?痛痛要講啊!」說不定她是不明白他的意思。

  「不痛哇。」花露露好無辜瞧著他,不像說謊。

  「至少覺得有點酸吧?酸你懂嗎?」

  「酸?」

  「嗯。」楚天馳拿出刮痧棒。「有可能病得太重,神經痛到麻痺,所以沒有痛感。你坐好,我一刮痧就知道了,看看你問題點在哪,忍一下,出痧的時候會很痛。」

  「喔。」懂~~

  拿出道具,楚天馳從她頸後風池穴刮到大杼穴,沒出痧。再刮肩膀最多人累積痛點的肩井穴,沒有痧。他火了,不可能,這傢伙神仙嗎?刮痧棒扔桌上,瞪住她,慢慢講,想讓她聽明白──

  「你很健康,健康得不像正常人。回去跟媽媽講,腦袋方面的病不是找經絡師,叫媽媽帶你去醫院,找腦科醫生檢查。懂不懂?」

  這貴賓竟捧住頭,望著他說:「我知道啊,我不只身體很健康,我腦袋也沒病呢!」說著,抓了抓蓬鬆如雲的長髮,慢吞吞地講道:「跟你說喔,我從頭到腳都很舒服哩……」

  王八蛋!楚天馳火了。「很舒服?很舒服找經絡師幹麼?」講話矛盾,邏輯不通,明明低能。

  她揉揉眼睛。「因為我……喝啊!」

  少女突然一聲大喝,楚天馳被驚到連退兩步,撞到桌子,刮痧棒掉地上滾了八圈。

  這個低能少女突然將棉包啪地甩上桌,她跳下椅子,踢掉涼鞋,赤著雙足,張臂,朝空中劃大弧,大吸口氣,再閉目吐氣,慢慢沈臂,似在氣沈丹田,像準備打太極,然後,緩緩睜開眼,對楚大師說──

  「好了,你可以去診療床躺下了。」

  「我什麼?」

  「我要幫你治病了。」

  「我有病?」

  「你有病,所以我從尼泊爾來救你。」

  「什麼?誰說我有病的?」楚天馳糊塗了。

  「南叔說的……他說你有病,我媽就叫我來幫你。喝啊!」

  花露露又叫喝一聲,把他驚得快爆血管。

  她蹲馬步,朝空中呼出一拳,很自在地宣佈:「嗯,我感覺我現在的氣很充足,能量也很飽足,」看著他,悠悠道:「很好,我們可以開始了。」

  「你……你……瘋子……師父?師父!」

  楚大師震嚇過度,衝出去找師父了。

  可憐的楚大師,從沒想過,會有那一天,逃出診間,大吼大叫的人,不是他的病人,而是他自己。嚇倒他的,還是一位──

  花樣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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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匿名  發表於 2013-12-7 01:12:12
第二章     

  太詭異了……

  趴在診療床上,楚天馳頻掀白眼。瞄向床側,那個正準備為他治療的小女生,看著她每個動作,心中的不屑,漲到最高點。

  方纔,當他去跟師父抗議時,師父竟說——

  「她是花明月教出來的身體治療師,你是我教出來的經絡師。你身為全台灣最厲害的經絡師,不覺得有必要體驗另一種療法嗎?既然堅持沒病,讓她試試又不會怎樣,多個經驗啊,交流一下嘛。你要有求知的精神,平常都是你在摸別人身體,換別人摸看看,感覺一下,這是師父的用心啊!而且你有病,一定要好好治療。」

  楚天馳堅持自己沒病,但是覺得師父說的有道理,就大家交流一下。只是,讓個黃毛丫頭動他的身體,感覺很怪。他現在知道了,這女生是花明月的女兒,繼承花明月自創的靜心按摩術。

  他可是很難得的願意捐出他的大體讓個小女生碰喔!

  可是,她的動作也太慢了吧?光事前的準備功夫,就讓他等到好煩。

  「小朋友,你還要搞多久?你的病人已經死了。」

  什麼?花露露大笑。「再等一會兒嘛,我先運氣,還要準備按摩的工具。」

  「是,我是看見你運氣,還運得很突然……」邪門歪道,亂七八糟。「運氣做什麼?待會打算隔空幫我補氣嗎?」太好笑。

  「哦,隔空補氣?有這種療法嗎?不好意思,這個我不會喔。」花露露從袋子拿出薰香爐,又拿出塑膠袋,捏了些碎草,點燃。「先點艾草,清靜這裡的磁場。」

  「不必了,這裡沒鬼,鬼都怕我。」

  「哈哈哈。」她大笑。「你好幽默,幫你治療真開心。」

  聽不出我在諷刺你?真無趣,嘲諷她呢,不氣還笑,害他悶了。已經習慣讓別人痛得哀哀叫,或氣得急跳跳,可沒碰見讓他嘲諷了,不氣還哈哈笑的。給她指壓,她沒一個穴道阻塞,表示她活得沒一丁點的壓力,身心軟得跟嬰兒一樣。她怎麼有辦法如此放鬆?他感到不可思議,這女孩的身體很奇怪。

  花露露拿出白缽,一瓶裝了黃液體的瓶子,調好按摩油,準備完畢了,站到床側,對他說:「好,可以脫上衣嘍。」

  他三兩下,扒去上衣,扔地上,趴好。「快點,病人已經入土了。」

  「哈哈哈哈哈哈……」她右手捧著白缽,仰頭哈哈大笑。「病人那麼容易死的嗎?」真好笑,手指浸入缽內,五指沉入油底,提手,在他背脊上空上往下移,精油沿指尖,澆到他背上。然後她吸氣,收斂心神,放下白缽,手掌平放在那片古銅色背脊,緩緩吐氣,手勁慢慢往他的肌肉沉沒……

  「呃……」下沉的力道頓住。

  「怎麼了?」他問。

  「請你放鬆。」他的身體,在反彈她的力道。

  「我很放鬆。」

  「是嗎?」

  她再吸氣,吐氣,手掌平放,力量下沉,下不去,掌心彷彿抵在一堵頑強硬鐵上,除非用蠻力,力氣透不下去,但蠻勁只會換來兩敗俱傷,傷他的身也傷她的手。

  「你在反抗我嗎?這樣我怎麼幫你按摩呢?」

  「我說我很放鬆,我不是趴得好好的,我怎麼反抗你?」

  「你沒放鬆。」

  「我很放鬆。」

  「明明沒放鬆。」

  「夠了。」坐起,他覷著小女生。「爭論這個實在很荒謬,一我沒病,二你不懂怎麼治,忙了半天你連病人有沒有放鬆都搞不清楚,等你摸清楚,病人都已經投胎好幾次了。OK,遊戲結束,我要看診了,請便,東西記得拿走。」

  楚天馳逕自結束療程,回桌前坐下,要看診了。

  花露露杵到他面前,還在堅持。「你真的沒有放鬆,還有,你身體確實有生病,一般人不會這麼反抗——」

  他站起來,拉住她的手,直接將她拖往門口。「掰掰。」打開門,推她出去,但門外卻有人將她推回來。

  「她不能走。」巴南擋在門口。「我要她留下來。」

  「留在哪?」楚天馳沒聽懂。

  「留在這。她在台灣的時間,可以順便義診,你們互相學習。她反正也需要地方住,你診間隔壁的空房,可以讓她白天看診晚上睡覺。」巴南都想好了。

  「別跟我開玩笑了,花明月回台灣都住你家,她女兒來了當然要跟過去住。」

  「你才別跟我開玩笑了,我們兩個大人需要自己的空間,年輕人都愛自由,她住你這挺好的,反正那間房間空著也是空著,我們必須物盡其用,要環保啊。」

  這跟環保有什麼關係?楚天馳咬牙道:「可是,這是我的診所。」

  「不過,你是我的徒弟。」巴南冷冷地笑。「當年求我收你為徒,你拿香拜過先師的,你發誓要聽我的話,我才把功夫都傳給你,你要反悔嗎?」

  「好,我另外幫她租房子。」

  「那麼有錢,捐去做公益好了,我要她住在這裡!」

  師徒僵持著,那邊,花明月不關己事,依然臥在地板喝茶,研究下了一半的棋路。這兒,事主呢,花露露也靜靜看他們倆吵來吵去,很自在地看人家師徒反目。

  楚天馳瞪她。「你發表一下意見。」怎麼好意思,看別人為她吵架?有良心的話就說句公道話。

  花露露最公道了,她說:「我不急,你們慢慢商量喔,決定好了跟我說就行了,我住哪都很OK。」

  「……」楚天馳想掐死她,低能跟天才只有一線之隔吧?這小傢伙看起來傻呼呼,根本是扮豬吃老虎,看人家為她吵架還這麼心安理得,難怪全身穴道暢通,原來是這樣修來的,好你個高人。

  楚天馳還不放棄,跟師父說:「她在我這義診,會影響我,她那些亂七八糟按摩術會砸了我招牌。你不是也說當年你師父就因為這樣,把花明月逐出師門?」

  「上一代的人思想比較頑固,我們這一代要懂得變通。全天下不是只有我們的技術最好,要懂得欣賞別人的技法。」

  「我是怕我太厲害會給她壓力。」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花露露終於有反應,她仰頭大笑。

  巴南看花露露笑得嘴巴張那麼大。「你看她笑得這麼開心,根本不覺得有壓力。」

  楚天馳暴怒。「誰會讓個只有十八的女生胡搞身體?走著瞧好了,隨便你們。」氣得不想再講,將他們轟出診間,朝右邊病人吼:「換誰?進來!」砰,摔上門。

  「他說隨便我們。」巴南看著花露露:「你說呢?」

  「既然隨便我,那我就住下來嘍。」

  「對啊。」

  「哈哈哈。」

  一老一少一起哈哈哈。

  

  ***    ***    ***

  只有他心情不好。外面,每個人,都很歡樂。

  外面,不時傳來師父誇張的說話聲,病人笑鬧聲,還有鼓掌聲。因為那個即將厚顏住下的少女花露露,竟然在外面開起音樂會,奏起西塔琴來了。

  裊裊,裊裊地,貓叫的西塔琴聲,叫得楚天馳心情更惡劣。那些嘩笑聲,令他心煩。他憎惡快樂的笑聲,就像他憎惡過甜的奶油蛋糕,這些讓他反感又覺得噁心。

  生命沒這麼值得歡笑。

  太快樂的笑聲,他感到刺耳。

  氣惱他們將他的診所,鬧得似遊樂場。對照外頭的歡樂氣氛,他的診間,更顯陰鬱暗沈,氣氛低迷。

  第八十號病人,坐在他面前——

  彪形大漢,身後還候著三位小弟。大漢剛坐下,屁股還沒坐熱,嚼檳榔的紅嘴才打開,正要陳述病痛。

  「大師我……」

  「回去,我收工了。」楚天馳收拾桌面。

  「收工?外面招牌不是寫著開到五點?現在才四點欸!」搞什麼,排了五個小時才輪到他,耍人嗎?穿著汗衫的黑道大哥,雙臂賁張,盤著青龍,鼻樑有刀疤,嘴咬大檳榔,講話眼神有夠殺。

  小弟們也很應景,將指關節折得叩叩響,帶威脅地覷著楚天馳,聰明的話就快點改變主意。

  楚天馳涼涼地清理好桌面,緩緩地,喝一口茶。然後,抬頭,盯著大哥眼睛,眼神比大哥更銳利,口氣篤定地說:「我收工了,你明天來,排第一號。」

  「槓!」大哥起身,撈起椅子就朝楚天馳扔去。「『林北』從中午排到下午是在給你排心酸的喔?你不要讓我不爽哦,不然我會——啊~~」大哥忽地跪下,慘叫。

  小弟們全呆住,嚇到。沒人看清楚,楚天馳是怎麼出手的,他手勢太快,他們只感覺到一陣風,然後,大哥已經在慘叫了。

  楚天馳橫過桌面,掐住大哥右掌的拇指和食指間,大哥頓時軟跪下去——

  「痛啊,你放手~~」

  「合谷穴走大腸經,」楚天馳掐住他的拇指與食指掌骨間,涼涼道:「你滿臉膿瘡,腸子很燥,常便秘又失眠,愛嚼檳榔愛喝酒容易上火,大腸癌正在等你……你知道在肚子旁開個口,造人工肛門的滋味嗎?要不要先研究一下大腸癌的治療手術,好有個心理準備?」

  楚天馳的手指是讀卡機,這一掐,就將大哥的身體密碼讀完畢。

  「我……救我!」大哥嚇得哀求。

  聽到大腸癌正等著他,大哥面色慘白,站不起來了。旁邊的三名小弟,也嚇得紛紛偷掐自己的合谷穴,還好,不像大哥會痛到下跪。

  「明天排一號?」楚天馳跟他確認。

  「好……」大哥乖得喵喵叫。「可是,可是我現在人滿不舒服的,尤其是肚子很脹。」

  「那是你的事。」拎起背包,楚天馳走了。

  大哥追出去。「不然我付八倍的錢給你,你別收工啊,至少先看完我啊,我排很久,我現在很難受……欸……」有人拉住大哥衣角,低頭,看見個頭只到他肩膀的少女,眼睛圓滾滾地瞧著他。

  「你很難受嗎?要不要我幫你看?」花露露問。

  大哥呆住,這,這丫頭哪冒出來的?

  那邊,楚天馳聽見了,停步,轉身看著他們。

  巴南跑過來推銷花露露。「她很厲害喔,以後要在這邊義診,你要是很急可以先讓她看看啊。」

  大哥好怕地說:「她不是在彈琴的嗎?剛剛一直在那邊裊裊裊裊地,我以為你是街頭藝人咧?你會治病?」

  哇哈哈哈哈哈哈,花露露又仰頭大笑了,其他人也都笑了,不能怪黑道大哥這麼想,瞧花露露穿得像阿拉丁,剛剛還在那邊盤腿ㄋㄧㄠㄋㄧㄠ彈琴,現在會看病?多詭異!

  「安啦,她真的很厲害,給她處理一下,你就會很舒暢了。」巴南拍胸脯道。

  「別唬爛我,這女生真的會嗎?」大哥很混亂,望向楚大師。「我可以給她看嗎?」

  楚天馳賞他一記冷笑。「這女生一切行為,都跟我無關,我不負責。」

  「你不負責?這是你診所欸。」

  「你的身體,你自己決定。」楚天馳走了。

  最好讓花露露看,最好她也對黑道大哥表演那套運氣按摩什麼鬼的,哼,給她那些亂七八糟的治療一搞,更顯出他的專業。以花露露的本領不可能解決那位大哥的狀況,倒可以讓花露露自曝其短,瞭解到自己的不足。

  台北人不是那麼好唬的,乖乖滾回尼泊爾高山靜心,省得他看了煩。

  

  ***    ***    ***

  半夜裡,一通電話,教好不容易睡著的楚天馳,又被驚醒了。

  「臭小子,快回診所。」師父在電話那頭急急嚷。

  「幹麼了?」

  「我剛剛忽然想起來,我沒教花露露睡覺時從裡面閂鐵門閂子,她一個女孩在裡邊太危險了。我跟明月在宜蘭看螢火蟲,一時回不去。」

  螢火蟲?楚天馳在暗中坐起,疲憊地扒過頭髮。

  「你可以打電話跟花露露說吧?」很晚了,他懶得出門。

  「她沒手機,我打去診所,她也沒接,會不會出事了,我越想越覺得不對勁,沒道理電話響那麼久那麼大聲她都聽不見吧?你快去看看!」

  很好,這下如果他還睡得著,他就是禽獸了。畢竟一位花樣少女在他地盤遭遇不測,這種事,他就是再鐵石心腸也受不起,更何況發生不測,往後診所還怎麼開下去?

  楚天馳抓了外套出門,跨上重型機車,飆往診所。

  黑暗中急馳,這一路心情多忐忑。被師父的話影響,他還真擔心起那個少女了。她看起來傻呼呼,住在陌生地方,電話沒接,那裡治安又不好,難道真的是……楚天馳越想越慌,車也越騎越快,揪心腸,很久沒這樣慌亂,慌亂中還很茫然。

  我緊張個屁啊?他安撫自己,不管怎麼了都與他無關,是師父害的,她自找的,怪不到他頭上。

  但他為什麼緊張?因為太純美的笑容?還是因為那麼純淨的氣質?那樣的少女不應該沾惹到任何髒污的事,不能讓任何一點骯髒玷污到她,不能讓她的光暉染上任何黑……

  他發現,自己竟急出一額冷汗。

  一到診所,楚天馳拉開鐵門,發出刺耳聲響,附近野狗吠起來,還有人開窗探視。但診所內一片黑,靜悄悄的,沒動靜。他整個人毛起來,開燈,衝向客房。

  「花露露!」他推開房門,燈影流入暗房。窗戶敞開著,窗外路燈瑩瑩,幽微地,映著窗。

  他看見,床上蜷縮著的小人兒。

  他怔在門口,呼吸一窒,忽然放心了,癱靠牆壁。

  沒事,她在睡。

  這一放鬆,才聽見自己的心跳,雷響般激動,打著胸口。

  他就這麼倚著牆,凝視花露露,應該要生氣的,但卻笑出來。

  墨綠被子,密裹住柔軟身軀,留下一截白尾巴,那是沒蓋到的,一隻柔白小腳。她身體緩慢地隨呼吸起伏,他聽見鼾聲,小小的,呼嚕嚕,像只幼貓,戀著軟床。

  地上,賴著她的棉布包,一團衣褲亂著。西塔琴不在地上,西塔琴跟她同眠,睡她身邊,貼著她的體溫,一起造夢。

  花露露睡得一塌糊塗,彷彿靈魂離開肉身,到他方旅行了。

  而他,看得恍惚了,因為她躺在他的地方,眠得……彷彿將這世界全拋棄了,這樣放鬆著,全然地沉睡,令他感覺到闖入的好像是個異世界,而非他唾棄的那個現實世界。

  這空間瀰漫詭異能量,他觸摸不到,卻感覺有什麼正默默流動著。他心悸,睜著眼,想看清楚,究竟有什麼特別的,教他心悸。

  是花露露嗎?

  是她創造出這樣平靜的空間嗎?

  深深震懾住內心不平靜的他。

  想她第一次來,第一次在陌生地方,隻身過夜,卻睡得,毫無防備。這女孩是太大膽還是少根筋?為什麼可以這樣放鬆放心?睡這麼好?

  他卻——沒、有、一、夜、好、眠。

  他先是心悸,看著看著,盯著那麼好睡的沉靜睡容,開始怒起來,嫉妒這麼美好的睡眠。

  楚天馳過去,猛地將她揪起。

  花露露驚呼,驟然被人從夢中搖醒。她呆坐著,雙手被他粗魯地揪著,眼睛傻傻望著他。

  她睜大眼睛,看著他。

  他凶道:「起來把門反鎖。」丟下這句,鬆開她,轉身走。

  一場好夢,被他殺滅。

  花露露呆呆地看他走出房間。

  她呆望著,眼睛眨了一下兩下三下。

  咚、往後倒。

  呼、繼續睡。

  五分鐘後——

  屋外,燈下,暴力份子還在等著聽見閂門的聲音,卻苦等不到。

  「馬的!」他氣呼呼再殺回房間,看她又是睡得昏天暗地。

  「我不是叫你起來反鎖!」再次將她揪起,粗暴咆哮。

  花露露軟綿綿地歪在他的拽握裡,看著他……眼色渙散,沒有焦點。

  「我……以為……是夢。」她懶懶呢喃。

  抓著她手臂,他氣得不知該說什麼,又憤怒得不知拿她如何好。午夜時分,和她這樣在床上對峙,太奇怪了。而她睜著惺忪的眼,好像隨他吼罵都無所謂,教他很沒轍。

  看瞪著花露露,楚天馳忽然感到有點呼吸不順。

  「喂,你沒事吧?」她竟還拍了拍他的臉。

  他歎氣,坐在床邊。「我會被氣死……」沮喪,荒謬。「大半夜的我在幹麼?」他慌亂緊張氣憤大半夜奔波著,竟然就為了一根小小的鐵閂有沒有閂上去?可笑!

  「嗯。」花露露迷茫地抓了抓頭髮,拍拍他肩膀。「來睡吧。」

  咚,往後倒,繼續睡。

  你?瞪著她,他發現她是怪胎,全天下找不到第二個比她更自在的。

  「喂?」楚天馳戳她手臂,被她撥開。

  「NaMaSiDe……有事明天說好嗎?」她懶洋洋抗議,眼睛都懶得睜開。

  「我要走了,你起來把門反鎖。」

  「放心~~沒壞人啦。」她笑了笑,蠕動一下身子,雙手枕在臉下,喬好側睡姿勢,要睡了,不管他,到夢裡玩了。

  他被她拋棄,呆坐床沿,看著她,覺得自己神智不清了,可能在發神經了,因為,他竟然覺得她美麗,像明星般,燦亮他太黑的眼睛。他忽然忘了理性,出於自然反應,伸手摸了摸她的髮,心中一緊,胸口漫過一股暖流。

  他垂下眼眸,看著纏繞他手的黑髮。

  她的髮,摸起來像棉花團,柔密軟滑。他摸了又摸,髮絲像有自己的意思,團團圈住他的手掌,纏繞,密緊,震盪他的心。

  像在摸一隻貓,摸著摸著,竟摸出自己心中,殘存的一點點溫柔。

  被這溫柔心思打中,楚天馳暗自震撼著。

  這樣溫柔的自己,不是早就死去了?為什麼,忽然被喚醒?

  

  ***    ***    ***

  歷經昨夜一番折騰,楚天馳最後放棄叫花露露起床了,乾脆睡在自己診間的診療床。

  他向來睡得少,昨夜更慘,一閉眼,就浮現隔壁房花露露團睡的樣子,活像脆弱的小BABY,一直會想到她,使他困擾,快天亮了才睡著。彷彿只睡了一會,就被濃郁的奶香包圍。

  那香氣很特別,聞起來應該是奶茶,但又混著某種草葉氣味。那香味有種古老的氣息,彷彿來自很遙遠的他方。

  他被甜膩的氣味弄得更煩,輾轉反側,放棄睡眠了。醒來,才六點,窗外天色灰蒙,他的心情也陰陰的。

  稍做梳洗,他走出診間,花露露已神采奕奕地坐在大廳一角的木桌前享用早餐。

  「NAMaSiDe……」一見到他,花露露放下茶杯,立刻合掌對他行個禮。

  「唔。」他的回應是冷漠的扯了扯嘴角,同時,瞇起眼,在熹微晨光中,打量花露露。為了驅逐騷擾他整夜的莫名情緒,他試著找出這女孩讓人討厭的地方——

  比如亂散的髮,也不扎整齊,應該要嫌她邁遢,可是……襯著稚氣的娃娃臉,還有寬鬆的民族風衣裙,以及一雙赤白著,晃在椅前的腳丫,怎麼看就是不邁遢,看上去,反而像只斑斕的鳥兒那麼隨興自在,令人舒服。她彷彿下一秒就會振翅飛走,結果他的視線更被她抓緊。

  他不得不承認,這樣的女孩,是人見人愛的。她天生有張好人臉,讓人看了輕易地卸下防備。加上她的言行太放鬆,沒有城市人的保護牆,她大概到哪都很舒適,輕易就融入當地的人事物,好像沒什麼是她會抗拒的,不像他有很多隱形的警戒線,不讓人碰觸。

  「要不要喝奶茶?我煮了一大鍋欸。」花露露興沖沖要舀給他喝。

  「不用了,我不愛喝奶茶。」

  「這奶茶不一樣,茶葉是尼泊爾帶來的,你不喝喝看嗎?我是用煮的,不是用泡的喔,而且火候也很講究……」

  「你不問我為什麼一大早就在這裡嗎?」拿了杯子,楚天馳打開咖啡罐,舀三匙咖啡粉,熱水一沖,隨便晃幾下就喝,喝咖啡只是為了要提神,步驟很隨便。

  「啊,對,你昨晚好像有來喔。」花露露銜著銀湯匙,捧著臉思索。「我還以為我作夢了,那後來呢?你好像一直叫我起來鎖門?」

  「不是好像,你害我沒辦法回家休息,以後先把門反鎖了再睡。」她咬湯匙的可愛模樣,令他又莫名地煩起來。

  「喔。」

  「要不要考慮去跟你媽他們住?」他渴望一切恢復原狀,討厭心煩意亂。

  「可是我覺得這裡很不錯啊,我睡得很好。」

  「你應該看得出來……」

  「什麼?」

  「因為我不歡迎你。」他拿起杯子,走向診間。

  「為什麼?」花露露跟到他身邊。

  他握著門把,正要開門,聽她問為什麼,他鬆手,側身看著她。他們身高懸殊,她把頭仰得很高,好看清楚他的眼睛。

  「討厭一個人,不需要理由。」她沒自尊噢?一般人被這樣講,摸摸鼻子就識相滾遠遠地,她卻直接來碰釘子,而且還很智障地對他笑。

  「可是我還滿喜歡你的喔……」雖然他表情冷漠,講話很不客氣,可是在那雙黑暗銳利的眼色裡,她看見堅毅。還有像這樣稍稍靠近他,她就能感到某種很陽剛的氣息,那跟她的柔軟不同,她不禁被這剛烈的氣質吸引。

  人是不是很矛盾,容易被跟自己完全不同的人吸引?

  他像石頭,冰冷堅硬,眉眼間,不經意流露的孤獨,都讓她好奇。

  她的厚愛,換來他不屑的冷笑。

  「你滿喜歡我?我想不出我做了什麼值得讓你喜歡。」

  「那麼……」她搔搔頭髮,咧嘴笑。「也許就像你剛剛說的,討厭一個人不需要理由,那我喜歡你這個人,也不用理由啊!」

  楚天馳眼色一暗。「你真怪。」口氣更冷了……為了掩飾心頭掠過的一陣暖意。

  「你才奇怪,我什麼都沒做你就討厭我。」她笑笑地。「既然我被討厭了,那我只好……靠祈禱嘍!」

  「祈禱?」

  「祈禱你發現我的優點,我其實滿讓人喜歡的。」

  「哈哈哈。」覷著她,他嘲諷:「這是我聽過最不實際的方法。」

  「祈禱怎麼會不實際?你從不祈禱嗎?譬如沒有辦法時,不知道怎麼辦時,可以求神幫助。你可以把神想成耶穌佛陀上主都行,反正一定有一個很偉大的神,存在宇宙之中。」

  「這世上沒有神。」

  「如果沒有,花草樹木怎會那麼美?還有星星月亮,這一切你不覺得是神跡嗎?」

  「那麼那些不幸的人又怎麼說?如果有神,它一定是個殘酷的神,因為到處有慘事發生。這世上沒有神,祈禱也沒用,那是你們幼稚的小女生才會信的事。不切實際,愚蠢至極,可笑。」他將她深信的,批得一文不值。

  花露露不爭論誰是誰非,她的反駁是立刻閉眼,雙手交握,開始祈禱。

  「喂?!」搞什麼鬼?

  她喃喃道:「我祈禱……神讓你經驗好事,你感到幸福,於是會開始相信,這世上真有個神在守護你——」

  「你瘋了。」楚天馳走進診問,砰,關門,將正祈禱的花露露擋在門外。

  雖然楚天馳把門關上了,花露露卻無所謂,仍誠心誠意完成祈禱,不管當事人領不領情。

  她願諸神守護這陰鬱的男人,他的心病了,昨日替他按摩,她就知道了。他的身體,抗拒溫柔,抵死防禦別人。一個人,假如不是受到很大傷害,身體怎麼會這麼頑固堅硬?

  他的嘲諷跟刻薄言語都傷不了花露露,她活得很幸福,被罵了,也不傷心。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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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7 01:12:44
第三章     

  花露露義診的公告貼出來,她提供靜心按摩,只收掛號費,強調可以舒緩身心,尤其對失眠與腦神經衰弱方面很有幫助。

  可憐花露露,芳齡才十八,又生得一張無害無能的娃娃臉,鬼才信她懂得醫人,鬼才敢讓她看診。但、見鬼的!事情發展,跟楚天馳想的背道而馳,這世上原來很多鬼,他們都愛找花露露。

  巴南盤坐在地,指揮著:「左邊一點……左邊……太左邊了!」

  「是是是。」某人恭敬地答。

  巴南跟花明月坐在客廳地上,喝茶聊天。三名平頭小弟,張羅著吃食,其中一位,還替巴南槌背。

  「搞什麼?」來這麼多黑道人士。楚天馳剛出去買了報紙回來,就撞見眼前荒謬的一幕。他診所外,還停放著三輛BMW。

  花明月要小弟們坐下。「別管我們了,來,一起坐,大家喝茶啊。」

  「不不不,大哥會生氣。」他們誠惶誠恐。

  大哥?楚天馳正要開口問,後頭喊一聲——

  「借過!」

  一幅純金打造的超大匾額將楚天馳頂到邊邊去,區額題著「視病如親」四個大字。它被四名黑衣男子抬進來,抬過那些等待看診的病人們,抬過楚天馳的診間,最後,抬入剛開張的花露露診間裡。

  「花醫師,我來找你了,我……」昨天被大腸癌驚嚇過的黑道大哥闖進診所,看見楚天馳,嘿嘿笑了笑。「楚醫師啊,那個,真不好意思,你的掛號我取消了,我改掛了花醫師的……」看楚天馳臉色鐵青,趕快又補上一句:「我絕對不是說你醫得不好喔,只是因為我平常睡不好,昨天花醫師弄了一下,我一口氣睡了十小時,醒來感動得直掉淚,所以……」所以大腸癌改天再處理,失眠症先解決。

  大哥隨便客套幾句,進花露露診間了。

  「無知。」楚天馳冷笑,他才不在乎。倒了茶,要回去診間了,聽見巴南在問大哥的小弟——

  「所以你大哥昨天讓花露露按一按就好了?」

  「是啊,我大哥哭了欸!」

  「按得很痛啊?」

  「不是痛,大哥是感動。」

  「感動?」

  「嗯,感動啊。」小弟比手劃腳,重演昨日感動時分。「大哥打赤膊,讓花醫師油推他的大肚子,花醫師說那個對腸子很好。按摩完,花醫師突然跪在床邊,合掌祈禱,說要為我大哥祈禱,祈禱他的身體會很健康,生活會很幸福,然後我大哥就哭了……你知道從沒有人會為我大哥祈禱啊,外面一堆人想砍他咧,大哥看到花醫師很專注的為他的幸福祈禱,眼淚就啪啪啪大流啊……」

  「這才是有良心的身體治療師啊,讓病人身心都得到感動跟滿足啊,天馳,你說是不是啊?」巴南知道楚天馳在背後偷聽,故意回身問他。

  楚天馳臉色一凜,很不以為然地回診間。

  有了黑道大哥掛保證,沒幾天功夫,花露露的病人就跟楚天馳的一樣多。她的病人越多,楚天馳的心情就越差,想他花多少功夫鑽研經絡穴道理療,名聲響亮,業界稱他是全台灣第一厲害的經絡師。結果,一個只會胡搞跟祈禱的小女生,就拐來一堆人看診,他嘔死了。

  「太好了,終於有人可以挫挫那小子的威風,花露露真搶手,你教得好,怎樣?很有面子吧。」巴南很樂。

  女兒大受歡迎,花明月倒一貫平常心。「要不是你一直求啊求,我們花露露才懶得來台灣,她在山上住得挺好,每天都在玩,現在天天要看病。」

  「因為就要跟你去尼泊爾了,我放心不下他啊。本來想趁你辦手續時,讓花露露常幫他靜心按摩,看能不能改改他的脾氣,誰知道他會那麼抗拒。」

  「順其自然吧。」

  「我也想順其自然,我可沒想到連對著像你女兒那麼可愛的女孩,天馳講話都能那麼刻薄,害我對你女兒很不好意思,怕她受不了,會被他氣哭。」

  花明月哈哈大笑。「你白操心了,全天下大概沒有我女兒會受不了的人。」

  「怎麼可能?她沒脾氣啊?」

  「應該說是沒討厭的人,因為根本也來不及去討厭誰。她從不勉強自己忍受任何人或事。你放心,她跟我一樣,不會勉強自己的,如果這裡待得不開心,或是感覺不舒服了,她自然會跟我說要離開,她現在義診得這麼來勁,可見是住得挺習慣。」

  「那還真詭異。」巴南撫下巴想。「一個看任何人都不順眼,一個跟誰相處都OK,這兩個碰在一起了,想想還真妙啊……」

  五點一到,楚天馳立刻關電腦,收桌面,起身,要去廚房拿啤酒喝,打算休息一會,就回家去。

  一位大嬸衝進診間,叫嚷:「終於輪到我了呴!我八十號,我是吳曉花。」

  「我收工了。」楚天馳酷酷地丟下一句,看也不看吳曉花,走出診間。

  大嬸追出去。「我排了三小時,好不容易才輪到——」

  「這裡,看清楚。」楚天馳指著房門貼的看診時間。「我只看到五點,明天再來,排第一號。」

  「我是老顧客了,能不能通融一下啊,我介紹很多人來給你看欸。」大嬸還想纏下去,被楚天馳一個不耐的眼神,瞪得閃到邊邊去。

  楚天馳進廚房,開冰箱,拿啤酒時,聽見剛剛那位吳曉花扯著嗓門在對花露露喊:「花醫生,你看到幾點?你要下班了嗎?」

  「哦,我還有十個病人在等,你要等的話我就幫你看。」花露露喊回去。

  「好啊,那我等你,反正我都來了。」

  她瘋了?楚天馳皺了皺眉頭,摔上冰箱門。從早上八點看診到現在,他沒見花露露出來休息過,現在,她還要繼續看完十一個病人?她超人啊?

  楚天馳打開後門,在階梯上喝掉啤酒,回屋內時,已經快七點了。巴南跟花明月去吃晚餐了,客廳有六個人在排隊等花露露。

  翻閱掛號紀錄,他驚訝花露露這一天總共才看了十五個病人。從早上八點到晚上七點?他都看完八十個病人,還比她早收工,她到底是怎麼看的?

  一名老婆婆推開花露露診間的門,一臉滿足走出來,笑咪咪地證歎:「我們賺到啦,她幫我弄一小時欸。」她跟陪著的孫女說。

  「阿嬤,你有沒有比較舒服了?」

  「有,有,我的肩膀鬆鬆的,我肚子很餓,我們去吃飯了,我胃口好像變很好,我很久沒那麼想吃東西了欸。」

  「阿嬤有食慾了喔,哈哈哈。我們只花掛號費一百元,真划算。」祖孫倆笑呵呵地走出診間。

  下一位病人正要進去,被楚天馳攔住,請她稍後,楚天馳先進去診間。

  花露露背對著他,正在替換診療床的紙床巾。

  「不好意思,你等很久了喔。」她回身,發現是楚天馳。「啊,我還以為是病人欸,你收工了?」

  「已經七點了。」他提醒道,注意到她的臉色很蒼白,應該是很累了。

  「對啊,我還有病人沒看。」

  「可以叫他們明天再來。」

  「可是他們等很久了,我看完再好好休息。」

  楚天馳凜著臉,有點小不爽。「如果你打算天天看診到這麼晚,月底結算電費時,我要你一起分攤。」

  「噢。」她想了想。「不知道我的錢夠不夠,沒關係,到時候你再跟我說多少錢,不夠的話,我再想辦法。」

  「你很多業障要消是不是?」他問。

  「什麼?」

  「我說你是很多業障要消是不是?做功德做到這麼拚。」

  花露露愣住,看他一臉嚴肅,可見是認真問的。她突然大爆笑,笑到抱肚,喘不過氣。「天啊,你真好笑……你笑死我啦。」怎麼會想成是在消業障呢?

  「不然這麼拚為什麼?又沒賺頭。你是免費義診,幹麼超時工作?還要花錢付電費,如果我再跟你收房租,你就慘了。」

  她低下臉,微笑,想了想。然後,抬起臉,看著他,眼睛烏亮,神色很自在。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你欸,因為我不懂你問的那些,跟我在做的事有什麼關連,我只是很高興地做著,沒想那麼多……」

  「你很喜歡賠錢做事?」他嘲笑道:「原來你有這種嗜好,看來我應該幫你報名好人好事代表……」

  「不好意思,」花露露面露尷尬。「我很想跟你聊下去,但是,你妨礙我看診了,那個……我的病人還在等,你可以出去了嗎?」

  他眉心一凜,轉身離開。

  

  ***    ***    ***

  「我要跟她收水電費還有房租。」楚天馳跟師父在海產店吃宵夜。

  「你不會這麼小氣吧?」巴南驚呼。

  「我小氣?!那女生天天在我診所混到十點多才收工,一大早又開始看診,我幹麼讓人家這樣糟蹋我的地方?」

  一連十天!花露露都這樣看診,太誇張了,目測她起碼瘦四公斤,沒病,真是上輩子有燒香。而那些嘗到甜頭的病人,四處宣揚她義診,有病沒病都想來讓花露露馬幾下。荒謬!她看不出那些人在佔她便宜嗎?幹麼為那些無病呻吟的混蛋消耗自己?

  她白癡,更白癡的是自己,他竟越來越火大,看不下去。

  巴南啜著燒酒。「那好吧,要給你多少,你來跟我收。」

  「很好笑。」楚天馳冷道。師父退休後的生活費,還是從每個月診所的收入提領的,美其名是顧問費,其實是他對師父的回報。跟師父拿錢,還不等於是在跟自己拿錢,神經。

  「我知道。」巴南嘿嘿笑,覷著他,嚼著小魚乾。「你不是真的要跟她計較,你其實擔心那丫頭累垮吧?」

  楚天馳冷著臉,啜著酒,懶得回話。

  巴南倒是興味盎然,盯著他看。「真難得啊,你也會關心人啊。說實話,你其實也滿喜歡花露露吧?我想啊,沒有人會討厭那麼可愛的女生……」

  「我討厭。」

  「是喔,那你忍一忍,我們了不起待到一月就去尼泊爾,以後你想討厭都沒得討厭了,以後也沒有我這個老頭子再跟你囉唆,到時候你想怎麼糟蹋你的人生,再不會有人有意見了……怎樣?聽起來爽不爽?」

  「很爽,我等不及那一天了。」楚天馳嘴硬道。

  巴南低笑。「你要是有花露露的十分之一坦率,我大概就會感動到哭。」

  楚天馳瞅著酒杯,笑了。「還是不要吧,看見你哭,我會起雞皮疙瘩。」

  巴南失笑。「也對,誰愛看一個老頭子哭?喂……」手肘頂了頂徒弟。「你多久沒哭了?」

  楚天馳的手機忽然響了。

  「哇,難得你有電話。」巴南湊近看。「葛菁雲?我就知道,只有她還會理你。」

  楚天馳瞪師父一眼,接電話。「嗯,嗯,現在?好。」講完電話,楚天馳買單。「她找我,你慢慢吃,我先走了。」

  「快去啊,好好跟葛小姐相處噢。」

  巴南催他快走,葛菁雲是個很好的女人,他很希望楚天馳跟葛菁雲有結果。

  「不好意思,這麼晚還叫你過來。」

  在單身的小套房裡,葛菁雲背對楚天馳坐著,讓他檢視肩膀的狀況。她是少數能讓楚天馳願意出診的病人,也是他少數還有在來往的朋友。

  「你的肩井穴很硬,所以影響到背部也不舒服。忍一忍,我先肘開你的穴道。」楚天馳以肘尖前段,抵在她右肩膀中央,緩緩沉入,肘揉肩井穴。

  葛菁雲皺眉了。「好酸……公司最近兩個人離職,我天天加班到半夜,快累死了,打電腦打到手都抬不起來……你呢?你最近怎麼樣?」只是很簡單的問候,她卻很沒用地臉上起紅暈。

  「老樣子。」

  「每次都說老樣子,沒什麼新鮮事嗎?」她笑笑地,假裝不經意問起。「昨天……我有經過你的診所,你那裡,好像多了個女醫生,你找了夥伴?」

  「是我師父自作主張,跟我無關。」

  「哦。」她偷偷放心了。「我就在想,以你的個性,怎麼可能願意和人合夥。」

  不到五分鐘,楚天馳輕易地揉軟她的肩膀。他拿藥布,撕開,貼在肩井穴。藥布很涼,她臉龐很熱,對他的感情,一直暗暗發酵著。

  「我舒服多了,謝謝你。」

  「不客氣。」

  葛菁雲轉動手肘。「輕鬆多了,這幾天我這只右手,只能抬到肩膀呢,多少錢?」葛菁雲拿皮包,被楚天馳推開。

  「不用。」對這位關係特別的老朋友,他從不收費。

  「哪有這種事,每次都不收我錢。你這樣,我會不好意思再要你來幫我弄。」她嬌憨道,臉色更紅了,暗自高興他對她好。

  葛菁雲羞怯的反應,眉目間的情意,楚天馳冷冷地,全看進眼裡。

  「婉如的朋友,我不收錢。」他補上一句,將她歡喜的表情弄擰了。

  葛菁雲怔住,然後她笑著,笑得很不自然。「想不到做婉如的朋友,這麼幸福啊……」

  「很晚了,我回去了,你早點休息。」拎起背包,他要走了。

  她慌亂地拉住他的手。「至少讓我請你喝酒……就前面那間PUB。」

  楚天馳停步,定定地看著她眼睛,像似看透了她的情思。她尷尬,低下臉,受不住那雙看透世事的眼,恨他看穿她,讓她困窘。

  她知道,自己一直處於劣勢。他的眼色是那麼直接又冷酷,好像她在想什麼,他全都了,包括了她對他的迷戀,而他看著她的眼色卻沒有愛情。

  兩人來到PUB喝酒。

  一如往常,葛菁雲說話,楚天馳只是聽。總是她關心他的近況,他從不多問她的生活,或回報同等關心,總是她,苦苦找話題。總是……

  葛菁雲苦笑,總是她不爭氣,甘願承受這種痛又快樂的折磨。

  「聊聊你的新夥伴嘛,她是個怎麼樣的人?」

  「沒什麼好說,那個人笨得要死。」

  她笑了。「你師父好霸道,老要你聽他的。」

  「我習慣了。」

  「全世界,好像只有你師父拿你有辦法,換作別人說的話,你才不聽。」

  「……」

  她悄悄挨近些,貪戀他身上混著汗味的男人氣息。那是一種強勢的,充滿費洛蒙的氣味,比酒精更讓她醉,大概是喝多了,她壯起膽子,問:「假如是我說的話,你聽不聽呢?」故意問得很輕鬆,表情卻很不自在,她眼睛,流露太多情意,藏不住了。

  楚天馳還是看也不看她,自顧地啜著白蘭地。

  懶得回應這個問題,臉色太冷漠,讓她自己意識到問了個笨問題,任氣氛凍結,任她去尷尬和難堪。

  他就是這麼殘酷,她苦笑,自己轉移話題。

  「你知道嗎?那個,一直在追我的王副理,月底要到夏威夷度假,找我一起去……」如果他還有一點點在意她,拜託,讓她看見他在乎。

  楚天馳轉頭看著她。「那很好啊,記得出國後狠狠敲他一筆,反正他那麼喜歡你,到時想買什麼就買,看看他對你有多大方,假如還不賴,就可以考慮嫁給他了,你也不想一輩子當老姑婆吧?」

  她張嘴,想回話,但喉嚨很苦,發不出聲音,忙撇過臉,掩飾濕潤的眼睛。

  恨他那樣無所謂的口氣,更恨即使在對她這樣殘酷時,他還是英俊得令她心動。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心,寄在他身上。有時覺得他對她似乎是特別的,有時發現,自己跟別人,對他來說都沒有不同。這種患得患失的暗戀滋味,教她擺盪多年,越來越空虛。

  她自嘲:「有時我懷疑,假如我不是婉如最好的朋友,你根本理都不理我。」

  氣氛更凝重了,他開始感到乏味,還有深深的疲憊。一種就算睡掉一輩子,也解不了的疲累。

  「我回去了。」他幹掉白蘭地。

  「我還想喝……」她任性一句。但他就走了,走得毫不猶豫,將她留在深夜的PUB。

  葛菁雲趴到桌面,狠狠哭起來,他待她,其實連朋友都不如。

  楚天馳站在PUB外,隔著透明落地窗,看葛菁雲痛哭,默默看了會,轉身離開。回到家,洗完澡,熄燈,躺在床上,躺進了沒有盡頭的黑暗,孤寂張臂歡迎他的歸隊,歡迎他再次加入失眠的行列。

  他預料自己會跟往常一樣,就這麼百無聊賴地忍耐空虛,空洞,無聊的黑夜,直至神智不清,終於睡著。

  可是……他看看時鐘,十一點鐘。他想了想,竟然發神經,打電話到診所。

  「喂?」花露露很快接起電話,看樣子她還沒睡。

  「叫我師父聽電話。」雖然明知道師父已回家。

  「你師父?」她清亮的嗓音,在夜裡美好得像月亮。「你師父不在咧,他很早就回去了啊。你急著找他嗎?你可以打他手機啊?!」

  他的臉龐,一陣燥熱。「我知道……沒事了。」匆匆掛電話,她卻急喊——

  「等一下,你打來正好,我有事問你。」

  「什麼事?」

  「那個……」她支支吾吾。「我做了一件對不起你的事。」

  「什麼!」他聲音低下去,腦中警鈴大作,花露露幹什麼好事?把診所燒了?弄壞設備?還是……

  「有個東西……大大眼睛……就是沒有毛……」她沒頭沒腦地說。

  「你說什麼?」

  「我可以嗎?」

  「把話講清楚。」

  「可以養一隻很帥的流浪狗嗎?」

  他愣住了,坐起來,在黑暗裡,想笑又逞強著,裝生氣地說:「你不可以。」

  「但是它生病了,流浪在外面很可憐。」

  「我的診所禁止養狗,更別說是生病的狗。」

  「真的不行?拜託拜託拜託好心的楚先生我知道你心腸很好的……」她裝哭腔。

  楚天馳能想像她在電話那頭雙手交握的拜託樣。

  「喂,我說不行。」不敢相信,他竟然在笑,掩住話筒,偷偷笑。可是,口氣還很強硬。「你要是敢在我的地方養狗,你試試。」

  「你會怎樣?」

  「我已經跟你說不準,好膽你就試試看。」

  「先說你會怎樣。」

  這小妞,竟不怕他威脅哩,真皮。「反正你試試看就對了。」其實也不知道能對她怎樣。

  「你該不會為了一隻狗打女生吧?」

  「很難講。」

  「噢,你不會這麼低級。」

  「很難說。」

  「好癢咧!」她嘻嘻笑起來。

  「癢?……花露露?!」

  「它一直蹭我的腳,害我好癢,帥帥!不可以,噓,去那邊,那邊不可以大便!不行!」她在大叫。

  很好,他現在已經能想像一隻蠢狗,在他地盤屙大便的模樣了。

  「你已經讓它進來了?而且連名字都取好了?然後它在我的地方大便?!」他冷冷地罵,可是嘴邊笑意越來越大。

  「哦哦哦,你別氣,我們好好商量。」

  「馬上把它扔出去,不然明天你就完蛋了。」

  「嘖嘖嘖,只是一隻狗,用得著這麼氣嗎?我會祈禱,祈禱你明天就改變主意。」

  「走著瞧!」

  他用力掛上電話,彷彿他很氣,但是,可惡,情緒很分裂,嘴角一直在上揚。大半夜,他竟為了一隻狗,跟小女生吵架。

  倒回床上,他扔開電話。

  晚上被葛菁雲搞壞的情緒,忽然煙消雲散。

  他躺著,覺得自己好像輕了些,飄飄的,暈陶陶的,瞪著天花板,心頭怎麼……怎麼……甜甜的?

  

  ***    ***    ***

  「馬上讓它消失。」楚天馳冷著臉說。

  「這麼可愛你忍心啊?」花露露尖聲說。

  「蟑螂都比它可愛,它連毛都沒有,這叫狗嗎?」

  「噓、噓、小聲點,它聽見了。」

  「它是狗!」

  「狗也有自尊,你瞧你瞧,它尾巴垂下去了,多傷心啊。」

  一大早,花露露的診間裡,兩個人,吵來吵去。

  診間外,病人都聽見了,他們幸災樂禍,都在偷笑。

  笑最開心的就是巴南了,彷彿非常享受楚天馳沒轍的吼叫,還倒茶給等候的病人喝。

  「喝茶喝茶,慢慢等,人家吵架,我們別去打擾,讓他們慢、慢、吵。」

  花明月嗑著西洋芹,涼涼地翻報紙,毫不介意女兒讓人家吼來吼去。

  於是在九月一日早晨,天氣晴朗的秋天早晨,楚天馳的地盤失守,多了一隻狗兒。那隻狗很醜,就是跟花露露一樣,有一對好大好無辜的眼睛。它是一隻病了的巴戈狗,有嚴重皮膚病,全身光溜溜,垂頭喪氣,垮著臉,他們吵架時,它就趴在花露露裙邊。

  楚天馳跟花露露理論。「這是我的診所,讓你住已經夠好了,你怎麼可以連狗都帶進來。而且它長得也太好笑了,沒有毛欸,這種癩皮狗,你也好意思叫它帥?」

  「你不懂,這叫『言靈』。我們那裡的喇嘛說過,言語是有力量的,這個叫言靈。就是因為它變醜了,我才叫它帥帥,每天叫帥帥,它就有信心,很快就真的帥起來。我本來想叫它俊俊,可是帥帥比較順口,俊俊念起來卡卡的,念太快舌頭會打結你聽俊俊俊俊俊俊俊具具具具……呼,我的嘴巴酸了……」

  楚天馳眉頭擰得更緊更緊,喔,他必須很努力,才不會笑出來。她具具具具什麼具,嘴巴噘地具不停,真滑稽,也真可愛。她為什麼不管做什麼,說什麼,都這樣隨興自在?沒有邏輯、也不懂人情世故的道理?

  寄人籬下該有的不好意思,或是謙卑,她通通沒有。偏偏是這樣,在他眼中,特別純真,讓他沒辦法真的生氣,可是又不肯笑出來,裝酷裝得很辛苦。

  「總之我給你三分鐘,讓這個帥的消失我面前。」

  啪!花露露閉眼,雙手合握,一臉虔誠。

  他立刻冷冷地說:「甭祈禱了,沒用的,我很堅持,快點讓它消失,你不會希望看見我親自動手吧?」

  「總之不要讓你看到它就對了。」

  「對!」

  「那我把它藏起來好了。」

  「藏哪?!」

  「藏在我的診間。」

  「你的診間不就是我的房子?」

  「你反正不常進這裡,你看不到。」

  「我會聞到臭味。」

  「我會讓它香噴噴,常幫它洗澡,你會喜歡它的——」

  「不可能,它看起來很『帶賽』。」

  「給它個機會,讓它帥起來。」

  他深吸口氣,要發飆,張著嘴,卻找不到字眼罵她。她大大地笑容太美好,偎著裙畔,光禿禿的呆狗模樣很滑稽,而這裡,這個早晨,又是瀰漫著濃郁的尼泊爾奶茶香。

  忽然他胸口跳得很厲害,看著眼前這一切,一切顯得很迷幻。

  忽然他有點恍惚,這真是他楚天馳的地方嗎?是他過慣了的那種空虛孤單的生活嗎?他的心肺怎麼投降了?怎麼好像被投入甜潤的奶茶裡浸泡了。

  他有點頭昏,他的早晨不應該這樣的。

  不該站在這裡跟個小女生吵架,不該有這麼一隻可笑的狗,不該討論言靈啦狗帥不帥啦,不該這樣。他習慣的早晨,是臭著臉進診所,臭著臉喝黑咖啡,臭著臉罵病人,臭著臉過一天,這才是他習慣的。

  他很混亂,看著花露露,覺得不真實。

  他的世界,怎麼會出現這樣的女孩?

  他忽然臉色一凜,彎身,揪起小狗,塞入背包。

  「喂?」花露露大叫,看他轉身走出診間,她追出去。「你真忍心扔掉它?你不會那麼狠吧?你——」

  他走出診所,背包反背在胸前,跨上重型機車。發動,催油門,對追出來的花露露說:「除非它驅蟲又打過預防針,不然我不會讓它住下來。」

  「你要帶它去看醫生嗎?」

  他沒回答,繫上鋼盔,戴上墨鏡的同時,注意到她沒穿鞋就跑出來了。對了,她常忘了穿鞋子,這不是個好習慣,秋天了,地板很冷,容易吸到寒氣。

  「進去穿鞋。」他說。

  「好,你要帶它回來喔。」又朝露出頭的狗狗揮手。「帥帥,你要乖喔,要聽爸爸的話喔!」

  「我不是它爸爸!」他咆哮。

  「我知道我知道,開個玩笑嘛。」她格格笑了。

  他踩油門,急馳而去,明明穿著夾克,卻好像被秋風吹掉什麼,有點不安有些慌,還有點迷茫。蠢狗蹭著胸口,腦海是花露露燦爛的笑。

  他的身體暖洋洋,神智不太清醒,感到迷失,不太認識自己。

  看著楚天馳騎車遠去,花露露呆在屋簷下傻笑。

  那抹粗獷背影,帶來某種陌生的情緒,梗在胸口,她皮膚起了暖意。會收留帥帥,是因為那只癩皮狗賴了她三個夜晚,第一次餵食後,就常常賴住不走。

  它看起來很不討喜,垮著嘴,有張憂鬱的臉。渾身散發臭味,棄世的眼神,讓她好心疼,它看起來那麼孤寂……

  他也是。

  花露露的笑容消失,日光閃亮著巷弄。

  她有種奇怪的感覺,覺得,她也很想收留楚天馳,覺得那個強悍的男人也很欠照顧。

  他不是流浪漢,可是放逐自己的意味很強烈。

  他也有雙孤寂棄世的眼神,眉目滄桑,愛裝冷酷,像鎖著太多情緒,拒絕傾吐,防禦到底。

  秋陽暖著花露露的臉龐,暖熱她的皮膚,她赤足踩著水泥地。

  她想著楚天馳這個人,心裡甜蜜又有點刺刺地。

  「楚天馳真的把狗扔了?」巴南頻瞧向門外。「他真的把狗帶走了,那個混蛋,沒想到他冷血到這種地步,花露露求成那樣他還——」

  「喂,換你了。」下棋下到一半,花明月研究棋路。「你快點。」

  「你不去看看你女兒嗎?我出去一下——」

  「別管他們。」花明月拉住他。

  「你女兒她……她待在外面,她好像在哭。」

  「不關我們的事,撿狗回來的是露露,不讓她養的是你徒弟,不知道會不會被丟掉的是那隻狗,全跟我們無關,你擔心什麼?你到底要不要下棋?」

  「喂,是你女兒欸,你不關心一下?」

  「又不是什麼大事,幹麼緊張?你真好笑。」

  「那怎樣才是大事?要……花露露?你哭了?那小子真的把你弄哭了,別難過,南叔晚一點幫你修理他。」

  花露露哭著進來了,病人嘩然,議論紛紛。楚大師真的把花醫生弄哭了啊?!

  「媽……」花露露撲進母親懷裡,埋在她胸懷裡哭。「我好感動。」

  「呃……感動?」現在是怎樣?巴南好混亂。

  「感動什麼啊?」花明月撫弄女兒的髮。

  「他讓狗留下來……還帶它去看病呢!然後我忽然好想哭,我忽然發現到,楚天馳真是個很棒很棒的人,但他卻故意裝得很酷很酷,其實他真的很棒……」

  「這樣啊。」花明月笑了。

  「我可從不知道他可以棒到讓人想哭。」巴南狐疑地揪頭髮。「他真的讓你養狗嗎?見鬼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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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7 01:13:15
第四章     

  不只讓花露露養狗。

  楚天馳很快發現什麼叫得寸進尺,有一就有二三四五。她是女超人,有用不完的精力。每天看診超過十二小時,以一個身形嬌小的女生,這應該已耗盡體力,她急遽消瘦的身形,是最好的證據,但她還有辦法做出以下幾件很無聊的事。

  譬如,在帥帥的脖子打超炫紅蝴蝶結,搭著它鬆垮的嘴角,襯著它天生的臭臉,那跟可愛蝴蝶結配起來,就三個字,裝可愛。乍見那剎,他驚愕,猛地回身,雙手巴在門上,他大笑。

  「喉,你這麼開心啊?」花露露很得意,在他失控的大笑聲中,寵愛的搔弄帥帥下巴。「看你多迷人呢,他一見你就笑,你要快點把毛都長回來,要努力啊,要有信心,知道嗎?」

  這什麼對話?楚天馳笑得更失控。

  帥帥嗚咽一聲,窩到露露身後,躲進診療床下。是說醫生也看了,藥膏也搽了,這隻狗還是光溜溜,一根毛都沒長,很嚇人,很醜。

  「我猜它一輩子就這樣,買衣服給它穿還比較快。」楚天馳清清喉嚨說。

  「噓、噓——」花露露忙噓他。「別講洩氣話,它會長毛,會帥起來,言語是有力量的,我天天都叫它帥帥。」

  帥帥可沒像她那麼樂觀,它在床底下呻吟幾聲,那充滿絕望的哀吟,教花露露跟楚天馳一陣雞皮疙瘩。

  這隻狗超沒自信的,愛找地方藏,一見到花露露以外的人,不是藏桌底,就床底或椅子底,很沒存在感。大概當流浪狗太久,防禦心重,自信低落。

  「這麼窩囊的狗,又渾身病,我想不出收留它有什麼好的。」

  花露露不跟他爭論這個,趴在床邊,朝裡邊的帥帥喊:「哈囉,怎麼又躲起來了?別這樣嘛,你很可愛的啊,我們都喜歡你呢!」

  竟然跟狗聊起來了,夠無聊。但她的無聊不只這一樁。

  很快,楚天馳發現,她在窗台掛淚滴狀的綠盆栽,桌上擺古意的薰香爐,香煙裊裊,香著診間。沒多久,黑色的辦公椅背,包上黃T恤。而那張白天看診用,晚上當睡床的黑色診療床,鋪上粉紅色床單。還有一串串閃亮的墜珠,掛上門楣,乏味的木頭地板,鋪上白色毛料地毯。

  「這還像是治病的地方嗎?」楚天馳很一致地維持冷嘲熱諷的調調,對她的言行否定到底。

  「我真愛這裡,這房間越來越舒適了。」她很享受環境的變化。

  「聽說你們最多待到一月就回尼泊爾。」

  「嗯。」

  「又沒有要住很久,搞這麼多名堂幹麼?」

  「我活在當下嘛。」

  她說,笑得很甜,像一團白奶油,他幾乎聞到奶油香,還是最近聞多了早晨的尼泊爾奶茶?害他被傳染,害他呼氣時,似乎也呼出奶香。每次花露露邀他品嚐來自尼泊爾的奶茶,他總是拒絕,彷彿一旦嘗了,就要暴露什麼,要開始流露出什麼,或瓦解什麼。

  花露露來了。

  楚天馳常常心不在焉了。

  常在病人跟病人間的空檔發呆,有時望著窗外白雲發呆,有時對著桌上的筆失神,有時撞見花露露在廚房烹煮奶茶,聽她用尼泊爾話哼著亂七八糟的歌,拿著茶罐,舀茶葉到鍋子裡時,一瓢兩瓢三瓢的丟進沸滾的牛奶裡,她怕燙又要扔茶葉,自個躲來閃去,笑得很開心,她連煮個奶茶也像是在玩,她的生活好像是一場大遊戲,到手的事物全成了她玩具。

  她的隨興和開心將他的黑暗漂白了些,而她那似乎用不完的精力,卻讓他擔心,因為她越來越消瘦,她不該那樣透支體力。

  這天,楚天馳裝忙,混到很晚很晚,還不回家,想知道花露露究竟都耗到幾點收工?直到深夜十一點半,她才送走最後一位病人。

  「你不累?」

  「這麼做喜歡的事,怎麼會累呢?」

  花露露瞅著剛離開的病人,踮腳跟,湊在他耳邊說:「剛剛那位小姐好奇怪,她好瘦,可是還一直問我能不能幫她揉掉肚子上的肉。可是都已經沒肉了我怎麼揉啊,她應該問我怎麼才可以長胖吧?」

  「很多女人是寧願瘦死餓死,也不要發胖。」

  「是嗎?真奇怪,女孩子胖一點比較好看啊——」

  瞥她一眼,他以一種溫暖的嗓音說:「你也知道?那你要多吃點啊,瘦這麼多……」話講一半,突然打住,驚覺到暴露太多關心。

  花露露也感覺到話語中的關懷,她低頭,盯著腳尖,長髮垂落下來,遮住半邊臉龐,然後,她就臉紅了,一路紅到耳根,因為心裡一陣的暖洋洋。

  他注意到她變瘦?他一直在注意著她嗎?這領悟,教從來都很自在的花露露,莫名地躁起來。

  深夜,診所只剩他們兩個,還有愛隱藏自己的帥帥。

  空氣,變得很有重量,空調好似罷工。

  她突然窮著急,想找話聊,聊走尷尬和不安。

  他也是,感到窒息,有些無措,來不及收回剛剛出口的,近乎愛寵的言語,那彷彿是對著愛人才說的話……他驚愕自己怎麼會對花露露說得那麼自然,他一向對自己很嚴謹,對感情很小心,剛剛卻……

  他感到困窘,沒說晚安就匆忙走了。

  她閂上鐵門,然後摸住發燙的臉,很變態地狂喜著,甜蜜地,很白癡地快樂不已,又很混亂。

  剛剛是怎麼了,她很不自在。他就站在身旁,他身體的熱,彷彿穿透她的衣,她皮膚能感受到那股熱,然後內在突然像在燃燒,體溫飄高好幾度,身體彷彿變得不屬於自己,很亢奮著。

  花露露突然也想學帥帥,把自己好好隱藏。

  回房裡,撲在床上,臉埋入枕窩,心躁得、亂得她呼吸困難。

  轉過臉,望著窗外明月,一輪潤白,浮在暗空中,很迷幻,很魔魅。

  自從跟楚天馳相遇,她內在起變化。

  他的存在,帶給她很多新的體驗。

  現在,她彷彿跌入某個甜蜜又黑暗的漩渦,那漩渦,充滿楚天馳的體溫,楚天馳的氣味,楚天馳的一切……然後,她只能軟弱地,被楚天馳吞沒……

  像失去自我,身體意識不能自控,又狂喜又迷惑,她被蜜裹在這陌生的體會中,嘗到初戀的滋味。

  

  ***    ***    ***

  「從花露露身上,你學到了什麼?」巴南問,一邊剝花生吃。

  十月,天氣更涼了一些,花露露已經來這兒兩個多月,不知有沒有帶給楚天馳好影響。

  「人笨沒藥醫。」楚天馳一臉漠然,啜著清酒。

  深夜裡,師徒倆在老地方海產店吃宵夜。

  巴南拉下臉,教訓道:「我是指治療方面,你應該也注意到了,她跟病人關係多好?!」

  「免費按摩,誰跟她會不好?」

  「我要說的是,視病如親,這才是重點,你要學學她。」

  「我們水平不同,不能做比較。」

  「什麼水平?」

  「她是按摩師,不懂穴道經絡,再怎麼有愛心,療效有限。注意觀察就會發現我的病人幾乎都是重症患者,他們信賴的是專業經絡師。至於來找她的,大多是些無病呻吟壓力大的人,真正要治療的,還是會找我。」

  「你還真自負。」

  「我是就事論事。」

  「我承認談到治療跟技術面,你確實比她行。你知道身體骨頭多少根,頸椎胸椎腰椎移位怎麼校正,每一條經絡陰陽走向,所有穴位跟五臟六腑的對應關係,你清清楚楚。你是我教出來的,還是我學生裡面最厲害的。但是又怎樣,那些被你治好的病人,一點都不感激你,有的甚至會恨你。因為你一邊治他們,一邊羞辱他們,你令他們難堪。他們在要來找你之前,內心就先產生了恐懼和壓力……你好好一個人,幹麼讓人痛苦?雙手醫人,同時又散播恐懼,你想想,好不好笑?」

  楚天馳緘默了會,強硬道:「我沒求他們來找我,他們面對我有沒有壓力,恐不恐懼,都跟我無關。我只負責治好他們的病,沒必要裝可愛給他們看。」

  像花露露那樣笑臉迎人,他做不來,就算辦得到也不肯,他才懶得取悅病人。說真的,一點都不關心他們的死活,這只是工作,他不需要去討好病人,實力就代表一切。

  巴南感到可惜。「你知道嗎?你本來是可以更精進的,可以發揮得更好。可是因為你在處理病人時,讓病人感到恐懼,療效也打了折扣。這就是為什麼有些很簡單的病況,本來一次就會好的病人,有時你治了三四次還沒改善。針對緊張型的病患,你沒轍,這點你很清楚吧?」這是楚天馳的瓶頸,但他卻不在乎。

  「那只是少數。」

  「花露露也許沒辦法像你立刻治好病人,可是她能讓他們感動,每天都有人送花寄謝卡,那些被她雙手碰過的病人,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軀,他們能分辨治療師有沒有誠意,有沒有真正關心他們。那就是為什麼花露露每天看診那麼多小時都不累,她是被病人祝福的,她每天都很快樂,工作得很過癮,夜裡睡得很安穩。你呢?你的疲憊沒有停過,我知道你沒一晚好睡,治好那麼多人有什麼用?你不快樂……你有得到任何滿足嗎?你救的人越多,心裡越空虛……你其實是個病人,心中有病,沒突破這一點,你不算是最優秀的治療師,我對你也不會滿意……」

  楚天馳冷笑。「但是要我像她那樣當個爛好人,我寧願空虛下去。」

  「我是你的師父,卻不能將醫者的最高境界帶給你……」巴南遺憾道:「但願哪天你能自己領會我說的境界。天馳,以後我去尼泊爾養老,誰還能這樣坐著陪你吃宵夜?你應該找個伴了,人都需要伴侶的,那個葛小姐一向對你很不錯,她最近都沒來了,是不是你又讓她傷心了?」

  楚天馳臉色驟變。「師父,我敬重你,不代表你就可以干涉我的私生活。」

  「我是關心你。」

  楚天馳眼色冰冷,咬牙道:「如果你真的關心,就應該懂,我不可能接受葛小姐的感情,你比我還清楚為什麼,我不奢望任何快樂。」

  「因為你一直活在過去的陰影中,怎麼可能快樂?難道花露露沒帶給你任何啟發?譬如學她活在當下……」

  「活在當下?」他笑了,笑得又苦又澀。「但我在八年前就死了。」

  

  ***    ***    ***

  愛心豐沛,視病如親的花露露,今晚碰到麻煩了。快十一點時,從沒有哪個病人會對她不滿,這位例外。

  「我來醫病,結果你叫我聽你彈琴?」芳齡二八的巫小姐,坐在軟墊上,瞪著花露露。她有雙時刻警戒的眼睛,雖然坐著,但清瘦的身軀,一直處於緊繃狀態,好像隨時會彈起來揍人或落跑。

  「噓,你先聽我彈嘛,別說話。」花露露手抱西塔琴,裊裊彈奏,神態自若,很投入的自娛自樂,突然音聲錯岔,因為巫小姐傾身按住琴弦。

  「你到底要不要開始治療我的失眠?」

  「已經開始了啊,不是正彈琴給你聽。」

  「我的天!」穿著黑白格紋套裝的巫瑪亞,覆面歎息。「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剛剛一看到你這麼年輕,我就知道那些傳說都是騙人的。」因為朋友極力推薦,她才撥空來的,真是在浪費時間,胡鬧半天,就聽她彈西塔琴,莫名其妙啊!

  巫瑪亞歎息,穿回高跟鞋,拎起皮包。

  「我走了,掰。」就算是義診,但時間就是金錢,不能再損失下去了,她還有很多事要處理呢!

  「等一下嘛。」放倒西塔琴,花露露拉住她的手。「療程至少一小時,才過半小時啊,來,坐下,不要急,我們一起努力。」

  「小妹妹,呵呵呵。」巫瑪亞端出大姊姊姿態。「就算你很有愛心,但我需要的是專業醫生,光是彈琴,我的失眠怎麼會好啊?」

  「因為你需要音樂的滋潤啊,西塔琴是公認最有靈性的聲音,所以——」

  「OK,我了。」

  巫瑪亞恍然大悟,雙手抱胸,右腳踏在軟墊上,端出世故嘴臉。「來這套就對了,先說義診,然後一副很關心我的樣子,接著是不是打算扯一堆前世今生的咚咚,再來就騙我去上心靈課程,加入什麼秘密團體,再海削我的錢,放長線釣大魚就對了,我早就知道,世上哪有這麼好康的,免費義診?呵,小妹妹,姊姊不是一般人,想拐我,門都沒有,省省你那些招數吧。」

  「哇。」

  「哇什麼?」

  「好厲害,你講話都不用先想的,一下子講那麼多。」

  巫瑪亞翻白眼。「懶得跟你囉唆……」抓了絲巾,纏回脖子就走。「啊!」

  花露露揪住長絲巾,硬將她拽回來。「你的壓力很大對不對?」

  「真廢話,壓力不大怎麼會失眠?」安眠藥已經吞到麻痺,西醫無效,才會一時迷失,來這裡瞎搞。

  「你知道嗎?你要是願意慶祝生命,你就會睡得很好很好。」

  「我慶你個~~」害姊姊差點飆粗口,巫瑪亞好激動,一整天囤積的工作壓力,霎時全炸開來了。「要叫我慶祝什麼鬼?沒事跟我講經就對了!我最不屑你們這種不食人間煙火,動不動就愛講道的。假如你也有一個一天到晚叫你加班,隨叩隨到不管放假還是大半夜,只要犯錯就罵到吐血,一點小事就要求開會,沒人性又愛壓搾員工又喪盡天良又脾氣惡劣讓你二十四小時緊張到胃發炎,如果有這樣的老闆,你還能慶祝生命什麼鬼的,我巫瑪亞跪下拿香拜你……」

  「你老闆這麼壞?」

  「他壞透了!他是個暴躁無理低級卑鄙濫——」

  鈴……

  巫小姐手機響了。

  花露露看見正在大發飆的巫小姐,突然倒抽口氣,慌亂地打開手機蹲到牆邊邊講話,那神情之謙卑,口氣之低賤,與方才數落老闆的模樣,判若兩人。

  「老闆~~怎麼啦?……對,跟王導的合約要重擬?!呃……要削價?沒錯沒錯,對極了,雖然口頭上已經答應人家了,您說得對,要堅持,要要求,是,我會照你的意思辦,就是嘍,我也這麼認為,我同意,我跟你想的完全一樣,我在……在……在咖啡廳核對報價單,嗯……嗯,不不不,我不辛苦,你還要連夜出差到東京,比我辛苦呢。什麼?駁回八達的估價單?這要我弄嗎?喔,呃……好,當然當然沒問題,一定準時給你,早上五點就要?!是,是,當然,你趕著去東京嘛,應該的。我知道。老闆再見,好睡喔,天氣涼了記得行李要多帶幾件外套,掰~~掰掰。呵呵呵呵呵,OK~~晚安,姑掰。」說完,巫瑪亞還活力旺地比個向前衝的手勢。「老闆加油啊!」

  演出結束,巫瑪亞關掉手機,塞回套裝口袋裡,發現花露露正瞠目結舌盯著她看。

  「幹麼?」卑賤的表情轉瞬消失,晚娘面孔重現江湖。

  「請問,剛剛那個就是你說的那個暴躁無理低級卑鄙的老闆?」

  「是啊,就是那個爛人。」

  「可是,你的口氣和表情很開心啊。」

  巫瑪亞翻個大白眼。「他是老闆啊,不然我要靠夭給他聽嗎?我很上道的好不好?」看看手錶。「慘了,還要算估價單,真要命,我走了啊。」

  「大姊姊。」花露露突然飛奔過去,熊抱住她。

  「你幹什麼?」巫瑪亞嚇得倒彈好幾步,但花露露仍像螃蟹那樣鉗在她身上。

  花露露緩緩從她胸前抬起臉。「我知道怎麼治你的失眠症了,給我個機會,我讓你今晚,一覺到天亮。」

  「真的?」

  「沒效我出去被車撞……撞到很痛但不會死。」

  還有這種保證喔,巫瑪亞笑了。「我聽聽看,你什麼辦法?」

  「不能用聽的,聽的不會有效,你必須用心去體會,不要用眼睛判斷。」

  花露露講完,開始她的治療。

  「這是什麼……邪教儀式?」巫瑪亞大驚失色。

  花露露按下音響開關,播放印度樂,節奏強烈的印度鼓,喧嘩的琴音,交織成瘋狂的樂音,而花露露左跳右晃,手揮腳踢,長髮亂甩,賣力狂舞。

  長住台北的巫瑪亞嚇壞了。「邪教,這是邪教!」她縮到牆角,不敢靠近,雙手合十,趕快呼喚主耶穌的名。

  「跟我跳舞,快。」花露露將她從牆角拖出來。

  「你這樣亂搖亂踢哪叫跳舞?」她是在起乩吧?

  「快跳啊?」花露露毫不矜持,狂舞著,一邊催促她加入。

  「連舞步都沒有,我怎麼跳?」巫瑪亞很惶恐。

  「不需要舞步。」花露露跳到好喘。「也別理我跳得怎樣,你也來跳,快,跳五分鐘就好。」

  「我不會跳舞,我從沒學過舞。」

  「別好笑了,跳舞還要學,跳你自己的舞。隨便動,快,相信我,一次就好,跟著音樂狂舞,快點!」

  巫瑪亞好尷尬,僵在原地,不知所措。活到二十八歲,也經歷了大風大浪,可從沒這樣震撼過。呆望著花露露,她跳得好瘋狂,一開始被她亂無章法的舞姿驚嚇,這會兒,卻發現她那麼全然投入的舞蹈,熱情洋溢,發飛揚如瀑,紅粉臉龐,眼色自在快活,充滿生命力。那腳那手,花露露整個人跟舞蹈合而為一,融入樂聲裡。舉手投足,行雲流水,那狂亂又恣意的舞蹈啊,舞出獨特的韻味,舞出了巫瑪亞眼眶潮濕,大大感動。

  好美,好特別的氛圍,好像看見的不是人,好像是神在擺弄這個女孩的每一個舞姿。花露露不再邀請巫瑪亞跳舞了,因為舞蹈一開始,就是花露露自己的事了,花露露跳到忘我了,全然地投入舞蹈之中,世界被拋棄了,巫瑪亞也不存在了,她純粹地享受狂舞的時刻。

  好!

  巫瑪亞被感染了,踢掉高跟鞋,先動動手腳,印度音樂太激昂,鼓聲一下下重擊著心房,手腳動作越來越大,接著腰也扭起來,舞姿三八起來了,後來跟花露露一樣瘋狂的亂跳亂舞,宛如赤子,那麼自在,身心完整,全然地狂舞,每一個細胞都被樂聲震動,每一根神經都深深顫慄在舞蹈之中……頭暈了,理智蒸發了,頭腦消失了,只剩下自然又狂喜的身體。

  巫瑪亞皮膚起疙瘩,突然哈哈笑了,被狂喜包圍,跳得渾然忘我,世界在旋轉,她也旋轉,忘了工作煩惱,討厭的老闆,什麼都忘了,只剩下這狂喜的一刻。喪失分裂的面目,遺忘做作的自己,活生生,跟心靈合而為一,舞到癲狂,她跟花露露一起跌倒,在地上大笑。

  「要是讓別人看到,會以為我們瘋了。」巫瑪亞抹去滿額的汗。

  「祝你晚上睡得好。」花露露躺下來,閉目喘氣。

  「希望這個治療有效。」好妙,好久沒這麼快樂了,呼,渾身舒暢啊。「謝謝你嘍。」

  「嗯……」花露露翻身欲起。「糟了。」突然頓住勢子。

  「怎麼了?」

  「我……嘔~~」

  「Shit!」

  花露露吐了。她面色慘白,昏在地上,痛苦呻吟。

  巫瑪亞找花露露手機,想聯絡她親友,找了半天,只在床底下找到一隻光禿禿的狗,還拚命給她發抖咧。沒手機,巫瑪亞只好打給診所另一位醫生楚天馳。

  楚天馳很快趕來,他來時,巫瑪亞剛剛把花露露清理好,搬上診療床。當花露露縮在床上發抖,神智不清痛苦呻吟時,巫瑪亞則忙著跟楚天馳解釋事情經過,說完,趕著去開會了,留下楚天馳照顧花露露。

  楚天馳檢視她的狀況,她蜷著發抖。去摸她額頭,又拉開環在胸前那雙汗濕的小手,再看她表情痛苦,直冒冷汗。

  「發燒了?」他蹲下,平視她的臉。

  「奸難受……頭好暈……」她苦道,伸手求助,搭到一個溫熱的肩膀,睜眼,又趕快閉上。

  「病了吧?再多看幾個病人啊。」他冷冷說道。

  「我的頭好痛。」她縮手,又環抱自己,看起來很悲慘。

  楚天馳拿冰袋過來,敷在她的額頭。坐在床沿,看著她,他臉色很難看,因為憤怒。

  「你不是幫人看診,你是在自殺。」早料到她會出事,每天超時工作,搞壞身體。

  視病如親?好笑,八十個病人假如八十個都濫情地視病如親,醫生不崩潰就是奇跡了。他端來水盆,擰乾毛巾,擦去她額頭臉龐頸邊的汗,可是她仍不停出汗,一直打冷顫,衣服很快濕透,和頭髮一起黏膩在身上。

  她好難受,眉頭揪緊,一直痛苦的哼哼咳咳,嚷好暈。

  不方便為她更衣,他打電話找師父。「花明月跟你在一起嗎?」

  「哦,我們在陽明山,明天要跟一位師父參禪。」

  「叫她回來,她女兒病了。」

  「花露露病了?明月?明月!」巴南叫花明月來聽。

  花明月倒是很鎮定。「她這幾天氣色就不是很好,早就勸她要休息,她不聽啊,生病了吧,你讓她睡個覺就好了,不用太擔心。」

  什麼話?到底誰是她母親啊?楚天馳問:「你不來照顧嗎?」

  「她又不是小孩子,她知道怎麼照顧自己。」

  「她現在虛弱得連床都下不來,你的女兒,你應該來看看吧?」楚天馳大聲起來。

  花明月不溫不火回道:「她不愛惜自己的身體,生病了就要自己負責。我有自己的事,沒辦法立刻回去。」

  「好極了,那也不關我這個外人的事,我也有自己的事,我現在回去,她要是死了,是她活該!」

  楚天馳摔上電話,感覺腳踝熱熱的。低頭,帥帥不知幾時從床底爬出來的,竟趴在他腳上,圓凸凸的眼睛,可憐兮兮仰望他。

  楚天馳驚訝著,第一次,帥帥主動來親近他。

  接著,更驚訝是……楚天馳目光一凜,彎身,撈起帥帥,從它的頭上,掐住一根細毛。

  「毛長出來了?」

  「嘿嘿嘿……」帥帥咧嘴笑,吐著大舌頭。好像在說——長毛嘍長毛嘍我開始帥嘍!

  楚天馳愣了愣,陸續在它嘴邊、脖子、背上、尾巴,發現新生的細毛。帥帥讓他捧著,一直吐舌嘿嘿嘿笑,炫耀著新生的皮毛。

  這些幼毛,幾時偷偷長出來的?

  在它忙著藏匿自己時,它的外表偷偷變化了。想起花露露嚷著言靈的事,他瞪著它圓滾滾的大眼珠,看見自己的面目。

  他心頭暖熱,摸著帥帥軟熱的皮膚,剛強被悄悄融解了。

  他微笑地說:「好吧,我跟你道歉,你真的帥起來了。」

  放下帥帥,回花露露身邊,覷著病癱了的小女生。俯身,雙手撐在她肩側,湊近那張圓臉,眼裡滿含著笑意。

  「一個大傻瓜。」低罵,卻藏著無限親匿。

  「汪。」

  楚天馳嚇一跳,低頭,看帥帥坐挺挺,對他搖尾巴,醜醜大臉,吐著粉紅舌,流露得意之色。

  它汪他呢!

  這隻狗,長出狗毛,就活潑起來了?他朗聲笑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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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7 01:13:47
第五章     

  楚天馳沒回家,無法就這麼撇下花露露。

  雖然覺得自己在趟渾水,可是……覷著病糊塗的花露露,他眼色暗下,表情嚴肅了。

  一直避免太喜歡任何事物,因為不想再擔任何責任,尤其感情上的羈絆。所以對她不友善,可是……天曉得,無法對她狠心。

  眉目一凜,褪去身上的外套,扔到床角。

  楚天馳在床沿坐下,床鋪陷下去,心也淪陷了……

  他要替她更換濕溽的上衣,可是內在卻沸騰著,慾望高漲。

  很久沒對一個女人,產生這麼強烈的慾望。

  剎那,他明白,他對她是特別的,心牆被她踢倒,他的理智備受考驗。

  俯身,將她先攬到身上,她便軟綿綿,順勢軟入他懷裡。一觸到溫熱身體,她立即貪心去抱他,汗濕小臉,更偎近他頸側。

  他身體繃緊,呼吸一窒,血脈沸騰,每個細胞都喊渴。

  他低罵一聲,這樣太折磨了,壓抑住慾望,將她雙手高舉,再撩起濕溽的上衣……天曉得她多難纏,很不合作,雙手柔弱的直往他身上摸……

  「唔。」她軟綿綿呻吟,臉又妄想鑽回那片暖熱胸膛,害他更衣的動作更艱難。

  「別動。」

  「嗯。」她不聽話,像蟲在他懷裡蹭來扭去。

  「叫你別動。」他火大,罵她。身體燙得像快燒融的熱鐵,不得不一再將她拉開,可是真正想做的是將她按入身體裡。

  好分裂,他不時深呼吸,閉眼睛,硬忍住快潰堤的慾望。

  好不容易脫去濕衣服,換上乾爽的T恤,她舒服得歎息,軟乖地像隻貓。他則是超不舒服,像頭餓壞的獸,瀕臨瘋狂,身體每一束肌肉緊繃著,亢奮著,真要命。

  可是事情還沒完,還得給她治療。

  將她放倒在自己大腿上,右手食指中指交疊,以食指指腹按壓她的眼頭睛明穴,眉頭攬竹穴,眉尾絲竹穴,再一路指壓到太陽穴,腦後風池穴……緩緩地,耐心地,指壓過頭部所有穴道……舒緩她的暈眩和疼痛,可是自己卻捱著慾望的折磨。

  看她揪緊的眉頭漸漸鬆開來,他好滿足,又好想,好想深深吻透她,今晚,真是掙扎啊!

  可是花露露不知道,她享受著被按摩的舒服。當月兒在黑夜的擁抱裡緩緩移動著,她也舒服地酣躺在楚天馳鋼鐵般熱的胸懷裡。

  她好舒服,頭不痛了。

  熱熱指腹,一次,一次,抵入她頭部幾個地方,她滿足的發出歎息,身體更柔軟放鬆。透過那有力的指腹,傳遞一股熱流,淌進她身體,讓她清爽安舒,舒服極了。

  指按她的頭部,又撫過臉面,最後揉軟她的肩膀,方纔還緊促的呼息,現在變得沉穩正常。撫摸她額頭,還有點燙。

  楚天馳將她放回床上,回他診間,拿來器具,替她化開體內的寒氣。

  太舒服了,像回到母親子宮,安心又溫暖……

  花露露整個人暖呼呼,懶洋洋,聞到草的氣味,每根神經都軟弱下來,每寸肌肉都鬆綁了,每一個毛細孔,都張開,歡暢呼息。

  怎麼回事?好舒服,我怎麼了?

  花露露醒過來,睜眼,看見一團灰白煙霧飄升著。

  欸?我在天上了?

  「雲?」她下意識道。

  「不是雲。」一個低沉嗓音回道。

  她轉頭,看見好嚴肅的臉。楚天馳?再看仔細,發現他望著她的肚子,他手中似乎握著什麼,煙霧正是從那裡冉冉飄升……

  暖呼呼,瀰漫四肢的舒服感,也正是從那裡擴散開來。

  是她的……花露露微起身。肚臍?

  「這什麼?」他對她肚臍做什麼?

  「別動。」他警告。

  她只得又乖乖躺下,然後,她臉紅。因為上衣掀起一半,裸著的肚子正對著他眼睛。

  「你在做什麼?」她臉色脹紅。

  「在給你溫灸。」

  「溫灸?」

  「你感染了風寒,體內寒氣很重,所以用艾草條,溫灸你的神闕穴。」

  他將握在手中的灸器提高給她看,木製器具,像個杓子。杓端呈圓柱狀,柱中心,插一管白條子,它在柱心裡燃燒。

  「哇……好神奇!」她讚歎,像看見玩具。

  楚天馳重將溫灸灸口,覆蓋住她的肚臍眼。白霧,從灸口跟肚臍之間,汩汩湧出。他說:「神闕穴就在肚臍的部位。」

  她睜大眼,用心感受著,一股熱,往肚臍眼淌入,鑽進曾與母親相連的肚臍眼深處,再暖熱地漫透身體每一部位。每溫灸一會,他會稍稍移開杓桿降溫,免得燙傷她皮膚。

  「這個……真舒服。」她的臉,更紅了,只消瞄他一眼,心就跳得更瘋狂。深夜裡,讓他這麼親匿為她溫灸,除了好感動,還害羞,不知所措,有點窘。

  為什麼楚天馳常讓她好混亂,好不知所措呢?花露露感到很迷惘,而且,只要兩人之間,沒人說話了,就會很不安,那寂靜的片刻,教她更無措,她囉囉嗦嗦,亂找話聊。

  「那個……巫小姐呢?她走了嗎?」

  「你吐在人家身上,她當然逃走了。」他冷著臉說。

  「喔……這樣啊。」望著他嚴酷專注的側臉,她的頭又暈了。不像發燒痛苦的暈眩,這個暈,是迷茫混亂的另一種暈。

  他瞥她一眼說:「真丟臉,治療師幫人治到一半,竟然嘔吐昏倒。」

  「我也沒想到會這樣,以前我從不生病,這次太突然了。」

  「每天超時工作,怎麼可能不生病?」兩個月前,她剛到這裡,身體健康得嚇到他,每個穴道都暢通,怎麼按都不痛,現在……

  楚天馳忽盯住她,眼裡閃著狡光,像準備要對她做什麼。

  「怎麼了?」他的眼神怪怪的。

  「我檢查一下。」

  「檢查?」花露露還沒意會過來,就被他抓住右手,往食指跟拇指問按下去。「啊~~」她痛得身體揪起來。

  他再接再厲,又往她右臂的臂臑穴按。

  「呀~~」她慘叫,痛得弓起身子。

  「你看你來台北才多久?隨便按,你都痛。」他嘲笑她。「你學我們城市人,開始也有壓力了嗎?你身體一些穴位開始出狀況了。」

  「壓力?嗯,有時我覺得病人看不完,會有點急,這算壓力嗎?」

  「人都是自私的,為了別人,把自己累垮,值得嗎?你想想,那些來求診的,嘴上說著很感謝你,但是他們只要身體一舒服了,走出這裡,誰還會記得你?沒人會感激你的,那些謝卡鮮花不過是一時的,你卻賠上了自己的時間跟健康,值得嗎?多划不來。」他以前輩的身份提點她。

  「我看他們身體舒服時,就很快樂,我幹麼要希望他們記得我?」花露露不解。

  「好,你很好,慈悲又有愛心,但是糟蹋了自己身體,一個身體治療師,連自己的身體都不愛惜,還有什麼資格治療別人的身體?」

  有道理欸!

  花露露思索他的話,媽媽也說過類似的話,但她沒聽進去。然而當這些話,從他口中說出來,為什麼就對她特別有力量?彷彿只要是他說的,她都樂意聽從。

  她微瞇眼,瞅著他。打從心裡,誕生臣服的渴望,臣服於、崇拜起這個男人。當黑暗夜晚,當冬天將臨,氣溫驟降,當他這麼親匿溫柔地暖著她的肚臍眼,她墜落了,墜落在甜蜜的深淵裡……

  恍惚著,竊喜著,貪看他。

  她想著,如果時間停止該多好,如果宇宙消失了,只是這樣漫無目的地跟他瞎聊有多好呢?如果……能被他擁抱在懷裡……如果……能更挨近他心裡……她的想像力馳騁起來,而房間也配合演出白霧裊繞呢,艾草素樸的香氣,把房間也薰甜。她忽然覺得生病真好,不自覺地傻笑了。

  「生病還這麼高興?」

  「欸……」她笑得更開心了。「對不起,讓你這麼麻煩噢。」

  「知道就好。」

  「你今天很溫柔喔。」

  溫柔?他微怔,握著灸器的手,下意識收緊,眼色也暗下來。

  溫柔?他忽然發現,從沒對哪個病人這麼溫柔,也不曾在醫治誰時,心裡頭這樣溫暖著。赫然驚覺到,為花露露治療時,他沒有不耐煩,他好愉快。還發現他對花露露不同,對她特別。他又在混亂了,自從和她相識,就不斷經歷這些混亂的心情。

  花露露笑咪咪說:「要是你對每個病人都這麼溫柔,那你的病人大概會多到排隊排到巷口了。」她傻傻笑。「你真的好厲害喔,我不想吐了,頭也不痛了,現在超舒服的,我終於知道為什麼那麼多人,寧願捱你的罵,也要給你看病。」

  他不搭腔,要自己專注溫灸就好,不要受她影響,不要被她軟化,他不要,但她軟綿綿的嗓音一直攻擊他。

  「改天換我為你服務,再讓我幫你按摩一次,你的身體很——」

  「我的身體沒事。」他想也沒想就拒絕。

  花露露感到一陣失落,還有種,莫名的沮喪。

  「你為什麼這樣?」她不明白。

  「怎麼樣?」

  「一直拒絕別人對你好。」

  「有嗎?」

  「沒有嗎?」

  「……」放下灸器,他起身,站在床畔,凝視她的眼睛。

  他的目光很悲傷,使她一陣心痛。

  他微微俯身,拉高被子,再暖暖地、暖暖地裹住她的身體。他在她耳邊說話,嗓音低沉溫柔,令她皮膚一陣暖麻。

  「晚安,好好睡。」

  她捨不得就這麼放他走。

  他還沒回答她的問題,他為什麼抗拒別人對他好?他為什麼眼色那麼哀傷?他令她溫暖,她也想回饋溫暖給他。她怔怔地與他對望,看見那對深邃黝暗的眼睛深處,是一望無垠的乾漠。他明明很需要溫柔,偏又堅決抵抗著。他明明快要孤單到乾枯了,卻不願讓雨季降臨心房……

  為什麼要活得這樣辛苦?她好心疼。

  突然他目光閃動,左手腕,被一隻暖熱的小手握住了。

  「我可不可以抱你一下?」她問。

  「為什麼?」他聽見自己嗓音沙啞,而胸腔火熱著。

  「因為……覺得……你很欠抱,來——」她笑著,張臂歡迎他。「給我抱一下。」想給他滿滿的溫暖,讓他柔軟。

  他眼色更暗了,嘴角微揚。「你好像忘了,你是女的,我是男人。」

  「又怎樣呢?」

  「這麼晚的時候,亂抱男人,你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嗎?」

  「……」她隱約猜到他暗指什麼,那意會,令她呼吸紊亂,臉色脹紅。

  她知道要尷尬了嗎?看她困窘,他反倒興味盎然了,他挑起一眉,揶揄她。「噢,原來你也知道大概會發生什麼事,你也不是太純真嘛。」

  她抗議:「我只是說抱一下,我指的是,我是說單純的抱抱,不是說那種,你怎麼,欸,你,反正你別亂誤會我,我意思是說……」

  「花露露……」他身子俯得更低,雙手撐在她臉側。

  他的臉湊近,幾乎快貼到她面上了,只差一點點,她上唇就要觸到他的鬍渣,他的氣息熱烈的竄入她的鼻間,暗黑色眼瞳,定定地看入她深處。

  頭一回,她感覺到他是危險的,是不能掌控的。

  也是第一次,在他眼裡,看見一種原始的野蠻。

  忽然他變得很陌生,教她有點害怕。

  他警告她:「對我們男人來說,沒有單純的抱。小朋友……」嘴唇貼近她的耳朵,熱氣,烘暖耳膜。「下次再亂講話,小心,那個後果,你也許承受不了……」

  他故意嚇唬她,說話時,他閉上眼,臉龐被她的髮絲搔到,體內著火,失控地焚燒起來,其實只要他把心一橫,她這樣柔弱,他輕易能以蠻力征服她,佔有她,狠狠滿足自己的慾望。

  他性慾高漲,身體硬得他疼痛。

  這女孩,太無知,不知把自己放到什麼樣危險處境……

  他們身體,很靠近,他幾乎想抵在她身上,幾乎。幾乎能逼真感覺到她會有多柔軟,他會埋沒在多麼隱匿溫軟的地方。

  他的呼息濁重,每束肌肉都因為瀕臨失控而顫抖,身體蘊著巨大能量,迫切地想要解放……

  就算他沒真的壓在她身上,來自他身體異常的體熱,已足夠令花露露震撼。她難以呼吸,他身軀的龐大暗影整個籠罩住她,男性氣息,一種陽剛的略帶刺激的雄性氣味,包圍她。

  她感覺危險,詭異的是,另有一種陌生的騷動,在體內升起,她不願逃跑,軟弱地躺著,傻傻望著他。

  她怎麼不怕呢?他目光一凜。

  「啊!」花露露驚呼。

  他大大的手掌,扣住她的雙臂,熱而牢固地握住她。

  她心悸,駭得停止呼吸。

  在他拿握中,她瑟縮一下,眼色驚慌。透過那有力的手掌,她能意識到他的力量多強大,彷彿他能輕易將她揉碎……

  「你……還想抱我嗎?」他問,看她的方式,原始、野性,表情殘酷,很野蠻。

  她在他的掌握裡顫慄,呼吸破碎……

  

  ***    ***    ***

  陽光敲著房間玻璃窗,麻雀踏行道樹吵鬧。

  花露露坐在床上看著,沒勁下床,準備看診。她心裡蕩漾著跟昨日前日所有從前那些日子,完全不一樣的感受。在閃著日光的玻璃窗,她看見昨晚的楚天馳。在噪鬧的麻雀聲中,聽見昨晚的楚天馳。本來每天都讚歎美好的早晨,今天卻為了心中的疑團而失神。

  她心中也有噪音響著,她的心情,跟窗外跳躍的麻雀有得拚。

  叩叩叩——

  有人敲門。門被推開,巴南跟花明月一大早就來了。

  「你沒事吧?我們本來要參禪的,但是不放心你。」巴南瞥見擱在床角的灸器。「欸?誰幫你溫灸?天馳嗎?」

  花露露深吸口氣,伸展雙臂。「早哇,我很好啦。」她恍惚地笑著說。

  花明月坐到床邊,撫了撫女兒的臉,審視她的氣色。「楚天馳跟我們說你病了,你今天還要不要看診?」

  「不要嘍。」花露露驚恐道:「我腿軟,我沒力了。」

  巴南跟花明月哈哈大笑,甘願了呴。

  花明月掐掐女兒的臉。「你知道就好,之前怎麼說,你都不聽,就是要病了才聽話。」她起身,往門外走。「我去煮奶茶,你快點刷牙洗臉,吃早餐了。」

  花明月替女兒烹煮了一大鍋的尼泊爾奶茶,那是花露露每天醒來一定要喝的。稍後,在花露露診間,三人盤坐在地,享用三明治跟熱奶茶,帥帥窩在露露腳邊,對著三明治流口水。

  當花明月跟巴南聊天時,花露露一直若有所思,瞅著牆上時鐘,不然就去瞧緊閉的門扉。直到,房外響起動靜,一陣穩健的腳步聲踏過……她眼睛一亮,楚天馳來了?

  「楚天馳來了。」花明月啜著奶茶,涼涼道,女兒的反應全看在眼裡。

  「我出去一下。」巴南出去招呼徒弟。

  花露露啃著三明治,聽巴南在門外說話,他對楚天馳嚷:「你幫她溫灸嗎?算你有良心,她已經好多了……我們在吃早餐,要不要來一起吃?」

  花露露坐直身子,瞧著房門。她的期待,太明顯,她盼望下一秒,楚天馳就走進來。

  花明月啃著三明治,漫不經心問:「昨天怎麼了?」

  花露露怔住,眼神躲閃。「噢……昨天,就是……我不舒服,所以……」

  啪!巴南開門進來。「受不了,他每天都喝黑咖啡,不吃早餐的,一成不變,我真服了他。我們自己吃,別管他。」

  他沒來……

  花露露垂下眼,一陣失望。抿抿唇,皺起眉頭,這種患得患失的心情,讓她困擾。昨晚他說了很多過分的話,但沒真的對她做什麼,但是,他離開以後,卻害她一直忍耐著他帶給她的副作用。

  她一直胡思亂想,想著如果他們擁抱了會是什麼情形?

  她調動過往所有看過的,那些愛情電影裡或情侶之間的親匿畫面,然後換上她跟他來主演,她想像力無遠弗屆,想到太過分時會可恥地臉紅耳熱,但是停止不了,就是會一直想像他……

  「既然花露露沒事,晚一點我們還可以回陽明山找梁師父……我還可以帶你去……」南叔跟媽媽聊著。

  花露露聽不到,她耳鳴,嗡嗡響的全是楚天馳昨晚對她說的話,好混亂,他毀了她頭腦的寧靜,她無法停止思考關於他的事,她就快發瘋了。從沒有誰,帶給她這種影響,腦子被他的表情話語塞滿,該如何停止?這種高懸擺盪的心情?憋著躁動的心思,快要發狂了。

  突然,花露露扔下三明治,重重放下杯子。

  巴南跟花明月停止對話,一起看著花露露。

  花露露要發問:「媽,假如有一個人,我跟他獨處時很緊張,心跳很厲害,還會語無倫次,變得不像自己,很不自在。可是,當那個人一離開,我又會很空虛很寂寞,這是為什麼?」

  「這我知道。」巴南搶答:「以前我對你媽也這樣,這叫戀愛。你看見誰這樣了?你有喜歡的人了?」

  「會這樣,就是因為戀愛嗎?」花露露纏問媽媽。

  巴南拍拍花明月肩膀,表情很得意。「我沒說錯吧?是這樣吧?」

  花明月聽著,替女兒空了一半的杯子,注滿奶茶。「第一次戀愛,情緒的波動總是會比較厲害。」她回答得雲淡風輕。

  「我很混亂,腦子都停不了,媽,你看,我是真的愛上他了嗎?」真奇妙啊。這就是戀愛?就是教很多人瘋狂的戀愛?如果是,那麼她現在相信了。愛情,確實能教人癲狂,魂不守舍,心一直燙著,腦袋也不平靜了,再沒有做其他事的心思,好像栽入了大漩渦,被轉得七葷八素,沒了方向,都糊塗了,想到他就暈暈的啊。

  「喂,告訴南叔,你喜歡誰啊?是不是常來找你看病那個讀政大的男生?還是每次一來就故意待很久的那個業務員,朱寶文?」

  「不是……」

  「是楚天馳。」花明月替女兒作答。

  「嗄?」巴南震驚。「他?我……徒弟?!」

  「不然還有另一個楚天馳嗎?」花明月問。

  花露露哈哈笑。「媽,你說對了,你怎麼都知道啊?」

  花明月也哈哈笑。「因為你是我生的嘛。」

  「你還笑得出來?!」巴南瞪住花明月。「你,你不說點什麼嗎?她喜歡楚天馳欸?」

  「要我說什麼?」花明月聳了聳肩。

  「你女兒喜歡楚天馳!」巴南怪叫,彷彿發生天大災難。

  「我知道啊,你幹麼這麼激動?又不是你愛上楚天馳。」

  「對啊,」花露露也奇怪。「南叔你激動什麼啊?」

  「我——」氣結,巴南跳起來,對花明月嚷:「天馳大她十二歲好嗎,而且他們兩個……差很多好不好!而且……花露露——」又瞪住花露露。「你還這麼年輕,你怎麼會喜歡那種老男人?」

  「他不老啊!」花露露抗議,不但不老,還很有魅力呢!

  「老的是你吧。你都六十八歲了,」花明月冷冷地看著巴南。「你徒弟才三十歲。」

  「才三十歲?才三十歲!問題你女兒才十八!」好像只有他在激動喔。

  「我們應該慶祝我女兒戀愛了,拜託你不要搞壞氣氛。」花明月皺眉了。

  「慶祝?我沒辦法慶祝啊,因為我知道花露露愛上他會怎樣。」巴南搖頭,坐下,摸著腦袋,好苦惱。「總之我徒弟跟你女兒不適合。」

  拜託,殘害幼苗,花露露這麼年輕又純真,他徒弟呢?楚天馳已經歷經滄桑好嗎?他配那個常來的葛小姐剛剛好,不管年齡還是社會歷練,還有過去的歷史背景,他們最適合,巴南實在沒辦法將花露露跟楚天馳想在一塊。一個甜美純真又親切,一個冷酷孤僻很自閉,天差地別,要怎麼愛一起?

  「慘了,都怪我,都怪我叫你媽把你找來,都我害的!」巴南惱得揪頭髮。

  「沒這麼嚴重吧?緊張什麼?」花明月感到好笑。

  巴南哀歎:「你快勸她,叫她別去喜歡楚天馳。」

  「楚天馳那麼好,為什麼我不能喜歡?」花露露很困惑。

  巴南猛一抬頭,問她:「天馳呢?他怎麼說?他知道你喜歡他嗎?」

  「還不知道吧……」花露露抓抓頭髮。「我也是剛剛才確定,我真是愛上他了。」本來很混亂很恍惚,在跟他們聊過後,她很清楚了,那震盪整晚的情緒,就是愛情……她的初戀是楚天馳啊!

  但有人很努力想熄滅愛火——

  「他不知道最好,你千萬別跟他說你喜歡他,」巴南急勸著。「你聽我說,楚天馳不是你能喜歡的人,他會讓你傷心,我太瞭解他了……」

  「是噢?」花露露問母親:「我不能喜歡他?我們不適合我會傷心嗎?」

  「少聽他胡扯。」花明月真不給巴南面子。「南叔又不是算命仙,哪知道未來的事?他也不是神,連神都沒有規定你不能愛超過十二歲的男人,聖經也沒有一條說你不准愛一個叫楚天馳的男人,佛經也沒寫著愛比你大十二歲的男人會下地獄,是不是?」

  「就是啊!」花露露重新綻開笑顏。「如果不行愛他,我會很失望,我是第一次那麼的喜歡一個人。」

  「嗯,那很好啊。」花明月瞧著女兒的眼睛,那裡邊不再只有單純的眼色,那裡邊開始有了複雜的情緒,揉合著不安和夢幻。她歡喜地接受女兒的改變,不打算攔阻,也不願意潑冷水。

  她摟住女兒,溫柔說:「喜歡一個人,就是喜歡上了是不是?將來會不會傷心,是以後的事,你要為你現在的心情負責。反正啊,媽很高興你終於戀愛了,你從沒體驗過,感覺很奇妙對吧……你想怎麼做,你自己衡量吧,因為連媽媽也不知道你喜歡楚天馳會怎樣,這也不是好或壞的事,就是已經發生的事,總之,不管最後怎麼樣,你都要甘願,對自己的選擇負責,這樣就行了。」

  「這不是在傳道,也不是在上課,花明月,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這是你女兒,你怎麼講得這麼輕鬆?」巴南囉囉嗦嗦。

  花明月瞪他。「我教我女兒的跟教我學生都一樣,幹麼要有分別?」

  「你……」

  「還有,如果怕傷心,就不去喜歡那個人,那麼你以前好像也為我傷心很久,現在幹麼又來纏著讓你很傷心的我?」

  「怎麼這麼說啦,那時傷心歸傷心,但還是有快樂的時候啊,所以現在還要纏著你啊……」

  「那你現在還傷心啊?」

  「現在高興得很。」

  「所以嘍,未來的事很難說嘛,幹麼在我女兒高興時潑冷水呢?多掃興。」

  巴南舉手投降。「好,這我同意,但我不贊成,是有原因的,我真的是為花露露好,你們對楚天馳理解得太少了,他真的不適合花露露,他……」

  「好。」花露露起身。「我過去了。」

  「過去哪?」巴南困惑,他話都還沒講完咧。

  花露露說:「我過去跟他告白啊。」

  「這麼猛?」巴南大驚失色。

  「不跟他說,他怎麼知道我喜歡他?」花露露講得理直氣壯。

  「現在?」

  「現在,打鐵趁熱。」

  「你要不要含蓄一點?你是女生啊!」不妙,巴南替花露露緊張:「你這樣傻呼呼跑去告白,小心被他轟出來。」以那小子的脾氣,很有可能。

  「不會吧?」花露露笑了。「被人喜歡,他應該很感動啊。」

  「哈、哈、哈!」巴南笑三聲。「你儘管試,別說南叔沒警告你。」

  「好、我去了。」花露露走到門前,深呼吸,回頭,看著媽媽。「我有點緊張,我第一次告白呢!」

  「祝你成功。」花明月給她鼓勵的微笑。

  花露露開門,走出去,帶上門。

  巴南錯愕著,不敢相信,那個小女生,就這麼跑去愛的大告白?

  「等一下她哭著回來了,看你怎麼辦。」這告白,注定要失敗,巴南瞭解楚天馳,他不會接受花露露的。

  換作一般的母親,應該會很擔心,可是,他瞧向明月,她竟拿起三明治,端起熱奶茶,繼續享用早餐。

  「你還有胃口吃?」

  「來吃啊,操心也沒用啦,順其自然吧。」

  「唉,你真豁達,你以前該不會也像她那樣吧?」

  喜歡了就立刻行動,不先考慮的。唉,八成也是,所以沒結婚就懷了孩子,又在遙遠的尼泊爾生孩子。想到她待在政局動盪的尼泊爾,好幾次因為她無心睡眠。可是這教人擔心的女子,卻活得比他更精彩。每次回台灣辦理簽證手續,她還能利用空檔教瑜伽。在台灣工作三個月的錢,就夠她跟女兒在尼泊爾過一整年。她不想太多,活在當下,徹底啜飲生命的滋味……

  像現在他為花露露擔心,身為花露露的母親,她卻說:「反正露露沒傷心過,讓她知道傷心是怎麼回事,也滿好的。」

  「你就讓她這樣去摔痛了,你其實可以阻止她……」

  「我怎麼可以阻止?」花明月嚴肅道:「那是她的人生,我生下她,就換她去生下她的一輩子,她要怎麼懷她這一世,都是她的經歷,我憑什麼左右?就算她不為這件事傷心,將來就不會為別的事傷心嗎,我能阻止得完嗎?趁我還在她身邊,這時候傷心是好的,至少她傷心時,有我陪著。」

  巴南怔怔聽完,非常感動。「難怪你能當老師,你說得太有道理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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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7 01:14:11
第六章     

  趁病人替換的空檔,花露露敲敲門,溜進楚天馳的診間,站在桌邊邊,看他低著頭,整理病人資料。她不吭聲,耐心等,直至他抬頭,發現她。

  「你進來幹麼?」楚天馳臉色很難看,擺明了不歡迎她。天曉得,昨晚回家後,他是如何努力地平復自己。她不知他的煎熬,又來攪亂他,光是這樣站在他身旁,他的身體又在蠢蠢欲動了,心也莫名地煩躁起來。

  花露露不言不語,瞅著他看。

  他臉色一凜。「到底要幹麼?」不知道她在想什麼,脹紅著臉,神情古怪,一直瞅著他。「幹麼不說話?沒事就出去,我要看診了。」

  他低頭,裝忙,同時聽見她的呼息很混亂,跟著聽見她嗓音緊繃地說——

  「來——抱一下。」

  他還不及反應,一個好暖的擁抱已經圈住他,將他圈入暖呼呼的胸懷裡。他呼吸一窒,怔怔地閉上眼,皮膚一陣熱麻,眼眶瞬間熱燙,喉嚨像被誰勒緊,一剎那他失神了,無法說話,忙著心悸。

  有多久,沒被抱了?沒被這樣溫熱的圈在懷抱裡。

  她的擁抱好暖,洋溢愛的能量。他還聽見她的心跳聲,強壯有力,她是活生生,熱呼呼地在擁抱他。是他早忘記,不敢再奢望的熱情擁抱,直到被這樣狠狠牢牢抱住了,他才記起來……自己多寂寞。

  他安坐椅上,就這麼被十八歲的花露露抱得牢緊。

  楚天馳想著,他將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個擁抱,抱得真心真意,彷彿連他的心都抱緊了。

  他差點落淚,壓抑感動,他罵她:「你……瘋了……」

  她卻抱著他笑,偏臉,軟頰貼著他額頭,閉上眼睛。「跟你說,我愛上你了……」說完,不等他反應,自己竟感動得哽咽了。

  噢,是這麼喜悅呢,抱著一個喜歡的男人。那急著要給出去,漲滿滿的情感啊,必須對他表露,否則她會發瘋,她不懂壓抑,如果不把愛說出口,不將情感流洩,她會憋到曝炸。

  他聽著,感覺到她在微微顫抖,熱的淚珠,滴落他臉龐,她是這麼純情,又青春洋溢,彷彿整個人都是甜跟蜜做成的。她能夠這麼簡單地,因為愛,大大感動著。

  他被喜歡著,應該要覺得很歡喜,但是,他感到悲傷。曾經,也那麼深深愛過,直到改寫一生的悲劇發生,無法逆轉的命運,使他再無心享受人生。

  這份純真的愛,撼動他的鐵石心腸。他悲傷,是因為自慚形穢,因為承受不起這樣的厚愛。

  「不要對我講這種亂七八糟的話。」楚天馳拉下橫抱胸前的手,將她輕輕推開了。

  「為什麼?我愛你不能說嗎?有人愛,你不開心?」

  「你……好,我知道,就好像你喜歡帥帥,喜歡我師父,那是喜歡,不是愛。好了,你講完了嗎?我要看診了,你出去。」

  不理她,他將病歷搬左挪右,拿鉛筆又放下,報紙擱入抽屜,裝忙裝半晌,她還不走?可惡,他真的心亂如麻,能感覺到,那一雙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看……他故意不理,想讓她站到尷尬,自己離開。可是,她沒走。

  「不對。」她說。

  「怎麼不對了?」楚天馳用力關上抽屜,轉頭,瞪她。

  「我愛你,跟愛帥帥或你師父甚至是我媽不一樣,我對你的感覺是特別的,是愛情,你懂嗎?」

  她講得理直氣壯,彷彿愛上一個人,是天經地義的事,不需要尷尬,更不需矜持。反而是,他比她矜持。

  「你太年輕,還搞不清楚什麼是喜歡,什麼是愛。」

  「你又不是我,你才搞不清楚我的感覺。」

  「你懂什麼?你幾歲?你好糊塗,你隨便在亂愛什麼?」

  「我從不隨便亂愛,這是我第一次愛上人。」

  「好,你愛我,我了,你可以出去了嗎?」

  他趕她走,很怕下一秒就要失控,他會衝動得做出危害善良風俗的事,譬如吻她。他皮膚燒燙,身體多想跟她親密,只剩殘存的理智在撐著。這麼分裂,害他臉色更難看。

  「你還沒說啊……」花露露繞過桌子,雙手撐在桌上,跟他面對面,直視他眼睛。「你也愛我嗎?」

  直視她的眼睛,他正要答覆。

  「等一下,等等,先別說。」她突然阻止。

  他看花露露閉上眼,雙手交握,要祈禱。

  他眼色黯然,記住花露露祈禱的模樣。她好虔誠,她是真的相信世上有神會庇護她。他則唾棄神,恨命運的擺弄,所以不信世上有神。

  「好了。」祈禱完畢,花露露笑望他,眼睛亮晶晶。「現在你可以說了,告訴我,你愛我嗎?」

  「不愛。」

  「嗄?」

  「我不愛你。」

  「為什麼?」

  「我們年紀差太多。」

  「那有什麼關係?」

  「我們的個性也差很多。」

  「我不覺得啊。」

  「我們不會有未來,而且你很快就要回尼泊爾了。」

  「可是現在呢?我是問現在,你愛我嗎?」

  「不愛。」他說得斬釘截鐵,看見她本來還笑咪咪的,這會兒眼眶濕濕了。

  「說不定是因為我們太少相處,你其實……還不知道你對我的感覺。」

  「我們絕不可能。」

  「一點點……連一點點點點點的可能都不可能嗎?」

  「我看我乾脆給你很清楚的答案——」楚天馳起身,繞過桌子,將花露露揪往門口,像拎小雞那樣。「其實,我有女朋友。」

  打開門,他將呆住的花露露,推出去。砰,關門。

  花露露愣在門外。

  房內,楚天馳喊:「下一位進來!」要繼續看診了。

  下一位是個高瘦少年,他奔過來,看見擋在門前的花露露。

  「借過。」

  花露露還在失神。

  少年更大聲地喊:「借過!」

  花露露嚇一跳,瞪住少年,嘴微顫,突然——

  「哇——」她崩潰,痛哭,把少年嚇退好幾步。

  「我只是請你借過……」少年不知所措。

  花露露掩面痛哭,不管會不會嚇到人,也不管誰在看。方纔還沸騰的心,突然像被誰捅了大洞,好失望,好心酸,從沒經歷這麼大的難過,淚一飆,就任它們奔流,哭得驚天動地。

  所有人都呆住。

  「怎麼了?」巴南衝出花露露診間,看她失態痛哭。「我的媽啊……」是怎樣?哭成這樣?這種哭相,也太恐怖了。

  花明月走出診間。「怎麼啦?我的寶貝女兒。」

  「我失戀了……」一見媽媽,花露露撲進她懷抱,哭得更來勁。

  「沒關係,媽媽抱喔。」花明月也不管大家都看著,摟住女兒給她秀秀。

  「噓,哭小聲一點,很多人在看欸。」巴南替花露露感到難堪。花露露也在這義診一陣子了,哭成這樣,太難看了,有幾個病人,已經在偷偷笑了。

  花明月卻對女兒說:「想哭就哭,沒關係。」

  楚天馳聽見痛哭聲,開門出來,看見花露露蹭在母親懷裡,如孩兒痛哭。他愣在原地,看著花露露野蠻的哭相,不敢相信。

  在時髦的大台北,人人講究面子跟自尊,誰還會因為告白被拒絕,就崩潰痛哭,不計形象?

  「花露露你怎麼了?」巫瑪亞剛踏入診所,看花露露嚎哭,超震撼的。她摘下大墨鏡。「你幹麼哭啊?」昨晚讓花露露治療後,回去果真睡得像條豬,今天特地撥空來探望花露露,沒想到,目睹她崩潰。

  花露露從媽媽的懷抱抬起臉,回巫瑪亞話:「我失戀了,嗚~~」又埋回媽媽的懷抱,繼續哭。

  「嗄?」巫瑪亞呆住。「失戀?」

  失戀就當眾崩潰?讓大家看笑話?巫瑪亞瞪著花露露,像在看極稀有的保育動物。她伸手,接她淌落的淚滴,看著掌心的淚,她笑出來。

  「哇~~真的這麼傷心啊?酷!」

  「你幹什麼!」楚天馳推開巫瑪亞,對她的行為很感冒。

  「昨天你病得要死,現在能哭這麼大聲,所以應該已經沒事了吧?喂,可以幫我看診嗎?」

  「我今天不看診。」花露露嗚咽道。

  楚天馳覷著巫瑪亞,很不爽了。這女人真自私,昨天花露露為了她,看診看到暈倒了,她拍拍屁股走人。現在來了,看花露露傷心,她還笑得出來,還想要花露露幫她看病?有沒有良心?

  沒有良心。

  不只要花露露幫她看診,還催促花露露,巫瑪亞戳戳正在痛哭的花露露肩膀。「你要哭多久?我十一點有事,可以先幫我看嗎?」突打住話,被四面八方投來的憤怒目光瞪得住口,幹麼?幹麼啊?全這樣凶巴巴瞪她啊?

  巫瑪亞挺起胸膛,迎視週遭敵意的目光。

  「幹麼?她不看診了嗎?就失戀嘛,哭哭就好了啊。花露露,我明早有個很重要的會,今天晚上絕對不能失眠,拜託先幫我看診,然後你再好好哭,我知道要排隊,但我實在沒時間,當然我可以付你雙倍價錢……你幹什麼?你這個人怎麼這樣,放手,我告你非禮,放開我!」

  巫瑪亞被楚天馳攆出去。他看不下去了,這女人太白目了。

  「瘋女人。」丟掉巫瑪亞,楚天馳踅返客廳。

  豈料,巫瑪亞又溜進來,穿過他身旁,直接揪住花露露的手,將她從母親懷抱揪出來。

  老娘懶得廢話了,巫瑪亞衝著滿面淚痕的花露露說:「花露露,我把你包下了。」

  「啊?」巴南大驚。「包什麼?」沒聽懂。

  花明月緘默不語,靜觀其變。

  楚天馳怒視巫瑪亞,不懂她在亂什麼?

  「這位小姐……」巴南將花露露拉到身後。「你到底想幹麼啊?」女流氓喔,講話這麼囂張,瞅著花露露的飢渴樣,活像老男人急著要包養援交女。

  「我不會虧待你的……」巫瑪亞拉住抽噎的花露露。「來,跟巫姊姊走,來我家住,一個月看要付你多少,你說,我把你包下來,專門治我的失眠。因為我的工作時間很不定,要我跟大家排隊太困難了。這樣OK嗎?」

  「OK。」花露露揉著眼睛點點頭。

  OK?!一陣嘩然。

  「等一下,你跟她很熟嗎?」楚天馳第一個反對。又不知道這女人的背景,怎麼可以亂答應?

  巴南第二個抗議:「對,不能去她家住,你又不知道她是好人還是壞人——」

  「這我名片。」巫瑪亞唰地打開鱷魚皮包,發名片給大家。她是光暉製作公司的製片,巫瑪亞。「上面有我的電話,我是製片,所以手機二十四小時都開著,隨時可以找到我。」解決事情很有一套,俐落又快速。

  「她還要考慮,請你先回去。」楚天馳代花露露發言,又將花露露從師父身後,拉到自己的身後。

  花明月挑起一眉,注意到楚天馳急欲保護露露的小動作。

  花露露不領情,小手輕撇,掙脫楚天馳的掌握。

  楚天馳回過身,看著她。

  花露露不看他,她看著巫瑪亞說:「你等我一下,我去收行李。」離開正好,被楚天馳拒絕了,情緒很崩潰,她從沒這麼沮喪過,很混亂,到另個地方靜一靜也好。

  「OK,就這麼說定。但是——」巫瑪亞掏出牛仔褲口袋裡的懷表檢視。「再過十五分鐘,我一定要走,你要快一點。」

  「我幫你收拾。」花明月陪女兒進房收行李。

  診所裡,病人們議論紛紛。

  巴南跟楚天馳,一起瞪視巫瑪亞,彷彿在瞪個從火星來的外星人,非我族類,很想消滅。

  巫瑪亞對敵意的目光免疫,她掏出煙盒,到牆邊椅子坐下,長腿交疊,抽出香煙,含在嘴裡,按開打火機,同時問楚天馳:「不好意思,我抽個煙,介意嗎?」

  「這裡禁煙!」巴南嚷。

  「不准抽煙!」楚天馳吼。

  難得師徒意見相同,對要將花露露帶走的巫瑪亞很不爽。

  「OK~~那我去車上等。」在人家的地盤就是要識相,巫瑪亞不囉唆,馬上起身走出去。

  「我好了。」花露露拎著棉布包,右肩背著西塔琴,哭哭啼啼跟出去,走到一半,發現忘了穿鞋,又轉身往房間跑。「我的鞋……」

  楚天馳立刻跟進去,看花露露滿身東西,沒法彎身套鞋。

  他蹲下,握住她腳踝,幫她套上鞋子。

  看著她夾腳拖鞋上的塑膠寶石,廉價閃光,竟也閃得他心酸。

  「真的要走?」他問,同時敏感地,聽出自己口氣裡的不捨。

  「對不起……」花露露低頭,看著蹲在腳邊的楚天馳,眼淚又滴滴答答了。「我不知道你有女朋友了……還亂跟你告白,讓你困擾了,真糗。」

  「其實……告白失敗也沒什麼,我保證不會嘲笑你什麼,你不必跟個陌生人走,很危險……」

  花露露蹲下,抱膝,偏臉,看他,眼神好困惑。

  「我現在才知道,被喜歡的人拒絕,真的超難過,眼淚停不下來,我想離開,看不到你可能我就不會繼續喜歡你……那就不會傷心了……傷心真不好,我不喜歡,我無法做自己的主人……我不喜歡這樣的我。」

  崩潰失態,還會出糗,像傀儡被愛情操控,真可怕。她不愛分裂感,身體怎能失去控制呢?本來沒喜歡誰,她活得很完整,現在,愛上了被拒絕,這中間,其實也沒有真發生什麼大事,但為什麼感覺不再完整?好像殘障了,可是並沒有失去手或腳啊,也沒傷口,可是覺得在流血,是什麼熱熱的不斷流失中,教她痛苦。

  聽著她的決定,楚天馳不知道事情演變成這樣,是好還是不好?儘管他曾希望她離開,現在,他卻不知道了,是希望她繼續喜歡?還是希望她好好過她的日子?不管哪個選擇,他的心,已不能平靜。自從她來,從此不管她有沒有在眼前,或身旁,總歸都會出現在心裡。他無處躲,就算看不到她。

  她說,她要離開,覺得看不見他,她就會好了。

  可是,她不知道,他看不見她的時候,也好不了啊……

  她先像個糖果,誘惑苦透的他;繼而又像美夢,迷惑住他;現在像氣球,要飄走了。他發現,自己竟是這樣不知所措。

  感情生滅,當事人竟無法主張。眼不見耳聽不到,那個人,也會潛入無意識裡,隨時襲擊心房,在腦海徘徊。就算他們身體沒能親密,他全身每個細胞似乎都已經在跟她戀愛了,否則為什麼她說什麼做什麼決定了什麼,他身體都有反應。譬如此刻,頭腦好冷,身體很寒,因為她突然說要走。他才發現,她來了以後,他身體變得比較暖和。

  他找不到適切的字眼,跟她說話。

  「要走了沒?」花明月抱著帥帥過來。

  「掰嘍。」花露露對他說。

  楚天馳跟師父在診所外目送她們。

  汽車馳騁而去,就這樣,花露露搬走了,她來的時候,沒跟楚天馳預告,走的時候,也沒讓他有心理準備。就像她告白,也那麼突然,留下被攪亂的他。

  診所恢復寧靜,病人們驚詫地議論著,因為過程太戲劇化,那叫巫瑪亞的小姐,做事真俐落,風似地闖進來,三雨下帶走花露露。

  巴南喃喃道:「住尼泊爾的人都這麼隨興嗎?」

  楚天馳凜容不語,心頭沉甸甸,沒對花露露打開心房,可是她一離開,他卻覺得心被掏空了。

  巴南說:「我是有料到你會拒絕她,但沒料到她會立刻就走。你到底是怎麼拒絕地的?害她那麼崩潰?」

  「我說我有女朋友。」

  「幹麼騙人?」

  「騙什麼?我的確有女朋友,難道要我說謊嗎?」

  「你……你那個不算女朋友!」巴南氣結。

  楚天馳不想多說,轉身,回診所。

  

  ***    ***    ***

  親愛的病人,我因為失戀,心情不好,暫停義診。對不起,等我心情好,再繼續為人家服務,祝大家身體健康。

  晚上,巴南在花露露診間外,貼上佈告。楚天馳剛剛收工,泡了泡麵吃,看見佈告,他嗆到,大咳起來。

  「不看診就算了,幹麼還把理由說出來?!」失戀好光榮嗎?還昭告天下?

  「她打電話要我這麼寫,我說她是義診不用對病人交代,但她就是堅持要告知一聲。也不想想她的病人看了會怎麼想,知道她失戀了就不看診,這比她什麼都不交代還糟吧?」

  在大環境不好,又競爭激烈的商業社會,為生存,為出人頭地,人人變強悍,百毒不侵,宛如鐵甲武士。誰還會同情失戀人?因失戀荒廢正事,反而變成笑話,講出來只會被輕視吧。

  楚天馳瞪著佈告,覺得花露露傻,可是,又不得不佩服,她活得很自在,很真實,不像他們會在意面子,在意旁人眼光。

  她中午才離開,他已經開始想念。

  不知道她住在哪裡,好不好?東西都安頓好了嗎?剛剛她打電話來,可惜不是他接的。

  楚天馳放下泡麵,到書報架找報紙。

  「有沒有看見今天的報紙?收哪去了……巫瑪亞花多少錢包下花露露啊?」假裝找報紙,假裝不經意問起花露露的事。

  「不知道。」巴南說。

  楚天馳表現得越不經意,就越顯得很故意。

  巴南起疑了,瞧著蹲在報架前的楚天馳。

  「找到了,在這。」唰唰唰翻閱報紙,楚天馳假裝讀得津津有味,接著又刻意若無其事的問:「她心情好多了沒?」

  「不知道。」

  「唉,油價又要漲了,真是。」然後又嘀咕:「不知道巫瑪亞住哪喔?」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問那麼多她的事幹麼?你想要花露露回來啊?」

  「只是隨便問問。」楚天馳拎高報紙,藏住尷尬的臉色,假裝看報看得很認真。

  唰、報紙猛地被扯落。

  巴南嚷:「你每天報紙一大早就通通看完了,現在裝模作樣幹什麼?」

  「你管我。」楚天馳收攏報紙,插回架上,起身,拽下衣架的外套穿上。「我回去了。」悻悻然要離開。

  巴南冷睇著他的背影說:「對,快回去,回去自閉,這個你最擅長。」

  楚天馳本來已走到門口,怔住,轉身,怒視師父。

  「我越來越受不了你對我講話的方式,就算你是我師父。」平日讓他揶揄無所謂,今天特別刺耳。

  巴南冷笑。「幹麼?遷怒我啊,你真的很奇怪,不喜歡花露露,又一直打探人家的下落。」

  「我隨便問問而已。」

  「你當我第一天當你師父?隨便問問?那你怎麼不隨便問問常光顧你的王美蘭還是邱吉亮的事?我看你很反常,你這種不坦率的態度,真的快把我惹毛了。」都是這個蠢徒弟害的,害花明月陪女兒離開到現在都還沒回來,本來約好要去陽明山泡湯,眼看都七點了,可見這個計劃已泡湯。

  「我也忍你忍很久了,幸好你就要去尼泊爾養老了。」

  「對啊,我要去對著喜馬拉雅山發呆,比在這裡天天看你要死不活的好,花露露是笨蛋,才會喜歡你,跟你告白,我覺得她是傻瓜,你這個活死人誰愛上你誰倒楣!花露露離你越遠越好!」

  「喜歡我的是她,用不著你在這裡發表意見!」

  「有人……」巴南忽然使個眼色,楚天馳回身,看見葛菁雲就站在他們身後,不知站了多久,似乎聽見他們的對話,表情很驚訝。

  「花露露喜歡你?」葛菁雲問。

  「你找我有事啊?」楚天馳冷淡道。

  「噢……我……我右手不太舒服,好像是拐到了,想請你幫我看一看。」一陣子沒見,她氣消了,又開始想他,很不爭氣,又來找他,卻聽到花露露喜歡他的事。

  楚天馳定定看著葛菁雲,看到她眼裡的詢問。

  「我收工了,請我師父幫你看吧。」穿上外套,從她身旁走過,回去了。

  葛菁雲僵在原地,羞憤,難堪,面色慘白。

  她好像快哭出來了……巴南尷尬了,衝著葛小姐笑。「先坐下,我幫你檢查右手。」

  葛菁雲坐下來,眼淚也掉下來。

  巴南忙遞衛生紙給她。唉,他歎息。這個楚天馳啊,好傢伙,一天弄哭兩個女人!

  「那個女生,喜歡他?他呢,他也喜歡那個女生嗎?」葛菁雲啜泣。

  「呃……你別哭……楚天馳又沒有接受她,花露露已經沒在這裡看診了……你不要哭啊……」

  「那也沒用……」葛菁雲很痛心。「他討厭我,我知道。」剛剛楚天馳的態度,太傷人。

  「唉,別理他,他不是討厭你,他是討厭自己吧,所以對誰都沒有好臉色。」巴南在她身邊坐下。「你應該比誰都清楚,天馳很難接受誰的感情,我也看得出你喜歡他,他也知道,只是……他沒辦法再去愛誰……他存心把任何喜歡他的人都逼走,這大概是他跟命運嘔氣的方式。」巴南苦笑。

  葛菁雲哽咽著。「其實,我心中有數,我已經試著放棄他了,我給別人機會,我開始跟別人約會。只是,他還是很有本事,隨便就讓我哭了。」她笑出來,對於自己這麼沒用,感到很無奈。

  「唉,我了啦,感情就是這樣,由不得自己,只能看開點。如果有別的男人對你好,你就別再理楚天馳那個混蛋,他有時真的很讓人生氣,連我都快受不了他。」

  「我是真心希望他能幸福,他不應該還困在過去。」

  「是啊,我也這麼認為,但是,也許我們都不是當事人,才說得這麼容易。仔細想想,那小子能撐到現在,不容易啊。換作我們,可能早就崩潰,或是逃跑了吧?」

  「嗯,是啊。」她就是被他那種天塌下,也要咬牙擔下來的魄力給吸引。「謝謝你聽我訴苦。」

  「沒什麼啦,對了,你的手已經好了。」

  「好了?」葛菁雲動動右手。「真的好了?!」怎麼回事?什麼事都沒做啊?望著年老清瘦的巴南,覺得老人眼睛有亮光,是她的錯覺嗎?

  巴南微微笑。「你的筋拉傷了,趁說話的時候,已經給你氣療了。」最高段的手法,是氣與氣接軌,這奧秘只能體會,無法言傳。

  葛菁雲驚奇不已,頻頻致謝。

  離開前,她問巴南:「你知道天馳……他是怎麼拒絕花露露的嗎?」

  「他說,他有女朋友了。」

  葛菁雲眼色暗下。「他這樣說?」她黯然,若有所思地說:「他真傻……」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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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7 01:14:46
第七章     

  每天收工後,楚天馳習慣在鋼杯注滿冰啤酒,坐在後門階梯上,對著社區公園喝啤酒。

  這是她離開後的第七天,啜飲啤酒,他忽然想念奶茶香。

  看著公園奔跑的狗,想起跟花露露爭執要不要收留帥帥,那隻狗,有繼續長毛嗎?想起帥帥光溜溜的模樣,他嘴邊漾起了笑意。又想到花露露一睡就糊塗,那次想弄醒她,叫她起來鎖門,她卻軟來倒去,像毛毛蟲沒骨頭。還想到她動不動就要合掌祈禱,更忘不了,突然被她抱住的溫暖。

  想著想著,眼前風景竟然變成她,她的臉,烏黑的眼,她……

  「花露露?!」他驚訝。

  「在喝啤酒啊?」雙手在身後交握,她彎身,對他嘿嘿笑。

  「你幾時來的?」想念的,突然現身,他心虛,暗狂喜。

  她覷著他手中鋼杯。「我正好很渴,分我喝一口。」

  他遞給她,她捧住鋼杯,不只喝一口,咕嚕嚕嚕暢飲。

  「啊、好冰咧。」喝過癮了,對他笑。

  他看著,感到恍惚。看她唇邊沾著啤酒泡沫,週身浴著夕光,整個人閃閃發亮,穿著隨便,卻像個大明星。

  楚天馳怔怔地看著她,彷彿不相信她就在面前。

  直到,重見她的招牌動作。

  她突然滑稽地,啪!合掌,閉眼,面對他,祈禱開始,這次,她還加上言靈喔。

  「宇宙中的神啊,我知道楚天馳不喜歡我,但我希望他至少把我當朋友,等會兒不要凶我,因為我的自信已經被他打擊到非常低落了。The  end。」

  「The  end?」

  「祈禱完所以說The  end。」

  「講英文?」

  「隨便啦,祈禱到最後,忽然覺得用The  end當結語還滿妙的。」

  「我以為跟神講話要很嚴謹。」

  「神才沒空計較那麼多,神很隨興的。」

  他哈哈笑,她也笑哈哈。看吧,祈禱有用,他沒擺臭臉,他還衝著她笑呢。

  花露露陪他喝啤酒,知道他收工後都會坐在這裡。

  因為有一次看完病人時,她趴在窗前透氣,瞥見坐在右邊階梯喝啤酒的楚天馳。發現他這個習慣後,每次聽到開後門的聲響,就會很想溜到窗邊偷偷瞧他。

  她常研究他的表情……當他對著公園沉思,啜飲啤酒,她在那張很陽剛側臉,看見憂鬱。他那張性格的臉,眉目間似乎鑿著某種深沉晦暗的東西,那是生活單純的花露露所不能理解的,她才十八歲,還不夠活到能理解他的憂鬱。所有他的一切,在她純情眼中,都化作深邃的謎。

  她迷上他,暈頭轉向,一股腦地熱情。所以在揭露她熱呼呼的心時,才會被他的拒絕,狠狠擊潰,從雲端一下摔入地獄。情緒潰堤,身心失衡,原本攜帶很多愛的能量急著要給,戛然而止,使她覺得像被狠狠折斷,漲滿的氣球,瞬間破裂,是這種感覺,讓她不知所措。沉寂幾天,如今冷靜下來,接受失戀的事實,調適好心情了。

  今天,刻意路過這裡,想像個朋友那樣跟他SAY哈囉。

  對,像個朋友,愛不成,不代表就不能當朋友吧?

  她把心理建設好,像個老朋友來跟他SAY哈囉。像個朋友,和他並肩坐,欣賞暮色,聊聊天。黃的雲,粉紅天空,歸鳥成群掠過。公園群樹漸暗下,孩子跟狗,爸爸和媽媽們,有的遊戲有的聊八卦,這時分,一團的和氣。他也難得的,對她很和氣。

  「你一口氣把我的啤酒喝掉半杯,太好喝是不是?」

  「才不是,是很難喝,所以想多喝幾口,證明真的是很難喝,還是我的奶茶好喝。」

  「搞不懂你的邏輯。」他笑了,不知道自己滿含笑意的目光教她看了心頭好暖。

  「為什麼要有邏輯啊?我媽常說世上沒有絕對的事,她叫我要敞開心胸,歡迎所有來到的……」

  「不講邏輯,生活就要一團亂了。」

  「可是什麼都清清楚楚,規規矩矩,非常工整,這麼有邏輯,不覺得很讓人抓狂嗎?前幾天巫瑪亞帶我去超高級的名牌服飾店,那地板乾淨得,櫥窗清潔得,衣服掛得整齊得,唉呀呀,嘖嘖嘖,一點生命力都沒有,我一進去,就快不能呼吸,那裡的小姐化妝精緻得像假人,講話口氣,笑起來的樣子,像塑膠做的。我趕快逃了,跟巫瑪亞吵著要回家……我一回家追著帥帥抱,嗅著它的狗味,蹭著它刺刺的新長的狗毛,才覺得溫暖踏實了,你懂嗎?」

  「你很怪。」他搖頭,微笑。

  「你才怪咧。」

  「隨便找個路人問,都會說你比我奇怪。」

  「哪裡會,你就很正常了?你也亂怪的好不好?」

  他哈哈笑,愉悅地啜了一口啤酒。他想,也許她是對的,混亂,才顯得活生生。她害他這陣子很混亂,但足足有八年多,沒感覺到這樣活生生了。

  她著迷地瞅著他笑容,覺得暈飄飄,從沒喝過酒,是不是酒精在作用?她恍神,看他姿態灑落,握住鋼杯的手勢,他的手掌很大,手指粗糙,左腕戴機械表。她瞇起眼,很喜歡他大大的手掌,很想搞清楚為什麼那麼喜歡,這隻手跟別人的手有什麼不同嗎?這男人跟別的男人有差別嗎?

  愛真奇妙啊,花露露暈暈地想,將他眼睛鼻子嘴和手拆來看,和別人又有什麼不同?然而當那些組成一個叫楚天馳的男人,活生生坐身邊,她就會發熱,心跳很興奮,很想這樣一直和他坐下去,那樣也很陶醉。

  她記得病時他指腹緩慢揉按她脹痛的頭腦穴道,一次次,力道沉入深處,那股力,沈而篤定,將她的疼痛化開。

  她還喜歡看他啜飲啤酒的模樣,喜歡他嘴上新生的鬍髭,他就著鋼杯暢飲,這些建構出的風景,有奇異的雄性魅力。她看著,臉紅了,忘了時間,著迷地貪看下去。忽然,他轉過臉,逮住她的視線。她嚇一跳,縮肩,撇過臉去,去看公園的大樹。

  「那排樹養得不錯喔。」她瞎扯,彷彿剛剛一直都在研究樹,沒看他。

  「還可以。」他低笑,少女的裝模作樣,怎可能逃過他三十歲的男人眼睛。

  「你心情好像很不錯了。」不再因他傷心了吧?

  「很好啊。」花露露傻笑。

  她雙手往後撐地,臉微仰,咪咪笑,看夕陽吞沒藍天,耳畔是風聲和小孩追跑聲,誰家的木風鈴叮叮咚咚響,他們面對著同一片風景。不同的是一個臉色酷酷,一個笑咪咪。

  他睞她一眼。「你打算坐多久?」

  「嗄?你要回去了嗎?」還想再跟他坐下去呢。

  「還沒。」看見她眼中的期盼,他捨不得離開,晃了晃杯子說:「喝完啤酒再走。」

  「就是,至少等天暗了嘛,反正你已經收工了啊。」

  最好是坐到天荒地老。

  於是,又這麼耗下去。

  這對組合,坐一起,在路過人眼中,化作詭異風景,超不搭的。

  男的穿軍夾克,硬邦邦牛仔褲,儘管坐姿懶散,仍散發一股敵意,無聲地在暗示「別靠近我」。眼神凌厲,表情嚴酷,一點都不放鬆,好像每分秒都準備跟誰打仗。

  而坐在這剽悍男子身旁,兒童似的少女花露露,顯得很突兀。她身體微後仰,雙手在後頭撐地,坐姿懶散。身上穿著軟綿綿民族風寬鬆衣褲,脖子繞一條粉紅絲巾。紫色寬棉褲在風中邋遢,夾腳涼鞋托著,圓滾滾的柔白腳趾,任由晚風輕撫。

  在極陽剛的楚天馳身旁,坐著超柔軟的花露露。在相異的兩人間,無形的力量在流動,在蔓延,他們身不由己,暗暗地傾慕彼此,互相吸引。

  她問他:「你真的很喜歡坐這裡欣賞風景,我常看你一坐就坐好久。」

  「欣賞風景?有什麼風景好欣賞?小孩吵死人,還有那個歐巴桑,坐在椅子上摳腳的那個,旁邊還有一隻狗在大便,樹下那個糟老頭亂吐痰,這麼一群王八蛋,有什麼風景好欣賞?」

  他害花露露大笑,笑彎腰。

  他也笑:「幹麼……我這麼幽默啊?」

  「原來你坐在這裡,都在看那些東西啊?」

  花露露伸手,東指指西指指,帶領他看:「你看啊,天空被夕陽染成金色,那邊遊戲區旁的九重葛,粉紅的花開得那麼美。另一邊,樹上的麻雀們都在玩呢……風景很棒啊,幹麼要去看摳腳的歐巴桑跟在大便的狗?」

  「拜託,目標那麼明顯,我眼睛脫窗了才會看不見。」

  她又哈哈笑了。「那我真的沒看見,我眼睛可能脫窗了。」

  楚天馳看她屈腳抱膝,下巴抵在膝頭,斜臉望他,咪咪笑地,像隻貓。

  他猜她有點醉了,才那麼愛笑。

  「有這麼高興嗎……」他問,聲音不自覺地溫柔了。也許再這麼坐下去,他的強硬,就會沾染到花露露的柔軟。他想,改變已經發生,是他自大的以為,他都能壓抑住,其實他再也變不回跟她相遇以前的自己。

  他想多聽聽關於她的事,他問她:「你跟你媽一直都住在尼泊爾嗎?」

  「嗯,我們大多住在安娜普那山區,沒有一定的地址。因為尼泊爾政局不是很穩定,我們也常換地方住,就到處玩啊,我媽好多喇嘛朋友喔,有時我們還會住在佛寺裡。」

  「你喜歡台北嗎?」

  花露露很認真想了又想。「也沒有什麼喜不喜歡,就是不一樣嘛。但這裡樹太少,空氣也不太新鮮,我在那邊晚上都會看到超多的星星,這裡看不到。」

  「那邊風景怎麼樣?」他好奇了。

  「我最喜歡冬天了,睡覺時,整晚聽見雪從屋頂啪啪掉到地上的聲音。早上,看到外面山頭樹啦欄杆啦,全被白雪覆蓋。我就會跑出去,捧雪進來,用雪水煮奶茶喝。然後躲在屋裡,看外頭白濛濛的世界,美呆了,我跟我媽可以這樣一看就好幾個小時。我媽說,不管是誰,看見這麼美的白雪和高山,就會相信世上真的有神存在。」

  「噢。」楚天馳很難想像,他從沒離開這裡。「聽我師父說,你們可能十二月就回尼泊爾?」

  「嗯。」

  「那麼告白被拒絕了,幹麼心情不好?」他揶揄她。

  「啊……這兩件事有關係嗎?」她不懂。

  「你想想,就算我接受你的告白,跟你在一起,但是你很快就要回尼泊爾,我們要怎麼維繫感情?」他笑她白白傷心。「所以呢,小妹妹,下次跟男人告白,拜託,先動腦想一想自己的情況。以你現在的狀況,根本不可能和誰交往啊。」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假設我喜歡你了,假設我們也互相愛得要死,但是沒多久,你就回尼泊爾了。如果我真的愛上你,不就愛得很白癡?」

  「但我們會有一段日子很開心。」

  「越開心,等到分開就越傷心。你懂嗎?」真笨。

  「可是十二月還沒到,你怎麼知道我們到時候會很傷心?」

  「你……算了算了,跟你說不通。」她大腦構造肯定和別人不一樣,那麼簡單的道理,她就是聽不明白。「反正我只是想告訴你,之前那些傷心根本是不必要的。」

  「我知道,而且你都有女朋友了。不過,我們還是可以當朋友啊,有機會的話,到尼泊爾找我。」

  「我不可能離開台灣。」

  「我是說旅行。」

  「我從不旅行。」

  「我是說……你可以帶你女朋友一起來,我也很歡迎,真的。」

  這麼好心?他笑了,笑容苦澀。「我女朋友跟我一樣,她也很懶得出國。喂,你決定不來義診了嗎?」她的愛心呢?之前那麼拚命看病人,看到都累病了,他原本還有點小小地欽佩她哩。

  她聳聳肩。「再看看嘍,我媽說心情不好時不能幫人按摩。」

  「真這樣的話,我要休診休到天荒地老了。」

  她又哈哈笑了。「你那麼心情不好啊?」

  「你看不出來嗎?我心情不爽好多年了。」

  「對什麼不爽?」

  「對什麼都不爽。」

  「為什麼?」

  他臉色一凜,不想再往下聊了。

  他幹掉啤酒,起身,看著她。「我回去了……」

  她也站起來,凝視他。「我也要回去了。」

  他們深深注視著彼此。

  花露露等他問她住哪,如果他想知道,她口袋有一張寫好地址跟電話的小紙條。如果他想知道……

  如果他還在意她這個人……還有一點點喜歡她這個朋友,想跟她聯繫。

  然而他只是緘默著,看著她的眼神很複雜。

  「BYE。」他說。

  她實在沒辦法再厚臉皮,自己掏出寫了地址跟電話的紙條。

  她也只好說:「BYE。」黯然離開,然後有點生氣地想,再也不來了,他根本不希罕她。

  可是人家有女朋友,幹麼要喜歡她呢?

  可是就算對待普通朋友,也不會那麼冷漠吧?

  剛剛還很甜蜜的,現在,失落得要命,唉……

  

  ***    ***    ***

  楚天馳會下意識去開門,看看空了的房間。

  冷風吹入房間,掀動窗簾的姿態,像在嘲笑他是傻瓜,錯過了愛。

  有時開門那剎,他會想像,想像會不會正好看見一朵花?因為有個人,笑起來,像朵花。如今靠牆站的吊衣架,很赤裸,曾披掛上頭顏色繽紛,鬆軟奇特的衣褲不見了。曾暖著書桌,逗留一陣的銅製熏香爐也失蹤。過去白晝是診療床,晚上做睡床的床啊,只剩折疊整齊的床褥,沒有了活生生的體溫,沒有那個軟綿綿的花露露。

  空房間回復原本空寂的樣子,他卻嫌棄它原本的樣子。有時偷偷坐在她賴過的床鋪,他會歎氣,發呆,沉默一陣,撫著床,悵然若失。不習慣如今自己頹喪的樣子,以前死氣沉沉,現在是行屍走肉。

  花露露消失了,他沒辦法若無其事,原來自己的面目,再不能回到當初。如今他最真實的體會,就是從頭頂百會穴到腳底板的湧泉穴,全都想念著,曾經像花芬芳過這裡的女孩子。

  他沒有以行動去愛她,但他有真實的失戀感。

  兩個禮拜就這麼過去,早晨不再有尼泊爾奶茶的特殊香氣,卻忽然很想嘗嘗它的味道。以前,花露露幾乎每天都問他要不要喝喝看。巴南喝過,一些常客也讓花露露請過,他卻頑固著,一口都不嘗,嫌那味道太甜膩,誓死擁護黑咖啡。

  其實知道自己這樣子,多討人厭,拒絕生命的任何新體驗,拒絕迷上任何新東西,如果和那個東西沒有未來,他情願保持安全的距離。

  尼泊爾奶茶好喝又怎樣?反正花露露不會久留,反正他也不會去尼泊爾,所以一滴也不沾,怕萬一喝上癮,以後喝不到,是不是要傷心?

  因為知道跟她不會有未來,所以拒絕她,討厭被她攪亂。

  疲於應付他的人生,夠累了,不想再添其他火花。因為美麗的火花是短暫的,而留下的黑暗和痛苦,會讓他更難熬。因為見過星星般的閃光,黑暗就會更難忍受,所以他選擇繼續枯燥乏味但安全的生活,以為這樣比較容易。

  但沒有,他脾氣更壞,那種什麼都看不順眼的憤怒更嚴重。好幾次失控趕走病人,對他們咆哮,他變成一個更差勁的人,但有時,為了想聽到花露露的近況,他也會假裝合群,陪師父和花明月吃早餐。

  「欸?最近很奇怪喔,你平常不是都喜歡關在裡面,一個人喝咖啡?」巴南納悶徒弟的轉變,驚愕地看楚天馳拿了饅頭坐下來吃。他只準備了跟花明月的兩人份早餐,可是楚天馳竟拿走明月最愛嗑的牛奶饅頭?臭小子。

  「這饅頭還不錯。」沒意識搶走花明月的早餐,楚天馳啃起饅頭。他打算坐一會,聽聽他們的對話,希望他們聊到花露露。

  「呃……」巴南只好犧牲自己的那份饅頭,捧給花明月吃。

  花明月正在翻閱旅行社給的班機時間表。「你看我們飛機訂十二月五號,還是三十號?你想要哪一天出發?那邊的房子我已經找好了,花露露說她不和我們住,她有些當腳夫的夏爾巴人朋友,他們邀她出診,她會輪流住他們家。」

  「哦,當腳夫啊?所以他們的腳很需要按摩嘍。」

  「是啊,花露露常跑到高山上的村落裡,一去就好幾天。」

  楚天馳緘默不語,饅頭失去滋味。

  終於聽到花露露消息,可是聽完很心酸,她快走了,而且像要去到非常飄渺的地方,連個固定地址都沒有。

  「哪天走好,五號還是三十號?」巴南撫著下巴思量。

  「三十號吧?」難得楚天馳會對跟自己無關的事發表意見。「你不是還要把新店的房子賣掉?手續辦好也要一段日子吧?」

  「代書說下禮拜手續就辦好了。」

  「那就訂五號,」花明月說:「花露露已經開始想念尼泊爾,這裡太吵鬧了,她愛住山上。」

  「好,就五號,早點出發好。」巴南同意。

  楚天馳拿著啃一半的饅頭,目光空洞,對著牆發呆。

  巴南取走他手中饅頭,搶去吃了,他沒發現,還在恍惚。巴南跟明月一起欣賞楚天馳失神的樣子。

  巴南悄悄對明月說:「他最近好反常,沒關係,我們別管他。」

  「我們是可以別管他,但是……」明月指著旁邊候著的一大群人,那些人也在欣賞楚大師發呆的樣子。「那些人可不能不管,已經九點多了,他要不要看診啊?」

  「喂?」巴南踢了踢楚天馳的腳。「要開工了沒?」

  「什麼?」

  揪住他耳朵,巴南吼:「開工了!」

  「噢,對……」楚天馳茫然起身,走進診間。突然身子一顛,原來花明月出腳,擋住他去路。

  「你有沒有問題要問我?」她眼睛,閃著睿智的光。

  楚天馳一陣心虛,眼神躲閃。

  花明月收腳。「算了,當我沒問。」

  楚天馳落寞地回到診間。

  巴南問花明月:「我們是不是應該告訴他花露露住哪?我開始有點懷疑,他似乎是……你知道的,我是過來人,我看得出來。他好像是……對花露露……」動心了?絕對是,那失魂落魄模樣,分明是。

  「幹麼跟他說,他沒問,我看我們別雞婆了。」

  「可是花露露應該也很想見他,而且她明明就在……」

  「好了。」花明月結束這個話題。「該出發了。」

  「去哪?」

  「帶你去玩啊。」

  「玩?」

  花明月抬手看表,十點整。「應該到了。」

  診所外,響起急促的煞車聲,一輛銀色Jaguar跑車,以一個流暢大回轉,切入停車格。車窗降下,露出一名時髦帥氣的長髮男子,他摘下墨鏡,朝診所內的花明月招手,喊著——

  「老師,走嘍!」

  巴南錯愕。「那是誰?」哪來的公子哥?

  「走吧。」花明月拎起包包,挽住巴南的手:「帶你去玩。」

  「去哪玩?」

  「游翼農場,順便要問那裡的老闆,請他收留帥帥。」

  巴南瞪著一身名牌運動服的大帥哥,問花明月:「這你學生?」她幾時收了這麼勁爆的傢伙?他看起來像那種愛混夜店亂把妹的花花公子,他看起來不像是他們這一掛的。

  「你好啊,我叫鄭宇宙。」帥傢伙很有禮貌。

  巴南的手,被他熱情握住,握住就算了,還大力來個熊抱,害巴南渾身起疙瘩,大家有這麼熟嗎?太熱情了吧?

  鄭宇宙拍拍胸脯。「花老師的人就是我鄭宇宙的人,走,讓我為你們服務,請。」鄭宇宙朗笑著,誇張地比個上車的動作。

  游翼農場?那是什麼地方?巴南好奇著,隨花明月去玩。

  

  ***    ***    ***

  陰天,雨紛飛,淋不濕人又不肯停,不幹不脆飄了好幾天,紛紛亂,像楚天馳的思緒,到處飄移。

  收工後,他坐在後門階梯喝啤酒,地上濕漉地黑著,像他的臉色隱晦不明。

  一棵大榕樹對著他的方向淋雨,鬚根黃褐色,垂掛雨珠,在半空閃亮,風裡搖蕩,搖得像他無法止息的心火……

  百無聊賴地扯了扯嘴角,心裡很煩。啤酒嘗不出味道,好想佔有點什麼,或對誰大咆哮,可是除了繼續對病人發飆,對陰天發悶,其實,最想罵的是自己,罵自己甩不開那張陽光般明亮小臉。

  陽光消失了,所以他的世界更黑暗。因為陽光來過,所以現在更覺冷。有時想到那抹光,所以黑暗更難忍受。花來過也芬芳過,所以他荒蕪的日子更荒蕪。因為差一點失控,差一點不顧一切,拋下理智去擁抱溫暖,去投入濃郁的幸福的奶茶香裡……但最後什麼都沒發生。所以,現在,更空洞。

  以為已經習慣孤獨,滿以為已經習慣到可以享受起孤獨,然後傲慢地嘲笑那些熱戀的人,對他們親匿的舉止不屑。

  沒愛情不會死,他這麼想,心裡不願承認,是嫉妒那些車福的人,只因為他不再擁有愛的滋潤。

  啤酒還沒喝完,就都往地上潑灑。

  從階梯站起來,他走入雨中。

  雨綿綿,慢慢濡濕他夾克,他在小巷散步,想驅散胸口的空洞。

  從23巷,走到23巷,他沒目的亂走,忽在21巷停步,呆望空蕩的巷弄,皮膚起疙瘩,像被什麼電到麻。

  他看見有五隻流浪狗,伏在某棟公寓前躲雨。它們注意到他,抬頭警戒,有一隻還露出尖牙,發出警告聲,它們旁邊,散落狗飼料,有人餵過它們……然後,隨冷風飄來,熟悉的尼泊爾奶茶香,還有,一陣陣裊裊貓叫的西塔琴樂。

  他揪心腸,呆在原地。急抬頭,搜尋每一戶住家陽台。情緒太高昂,心想不可能,哪有這種事,如果有,除非神安排的,怎麼可能,花露露就住在附近?會是她嗎?

  他整個人發熱,像著了火,在左前方公寓的三樓陽台,看見有個女人坐地上,演奏西塔琴,半空中的花台,剛好擋去她的上身。他只能看見她盤坐抱琴,穿著鬆軟的紫棉褲,那褲子,花露露也穿過。

  楚天馳呼吸不順,心跳如擂鼓。

  柔弱的西塔琴音,突然像雷鳴震撼他。

  他呆在雨中,看著那個可能是花露露的身影。

  細雨,吻濕他的眉頭,一些雨水,濡濕嘴唇,胸腔則火燙燙的。他站著,聽著,看著,天曉得有多盼望那真是花露露。終於,那女孩放下琴,彎身,一把長髮眼著曳落。

  楚天馳屏住呼吸,他想——

  如果真是花露露,我想要吻她,我再不要掙扎,我想任性擁抱,因為這幾天來多麼寂寞。

  她的側臉,映入眼中。她往前趴傾,做個瑜伽的貓式,柔軟地,伸展著背部。

  他暈眩了,發瘋了,衝進公寓的門簷下,按下三樓的門鈴。

  叮——

  尖銳電鈴聲,將他的心揪得更緊。

  「NaMaSiDe……誰啊?」

  NaMaSiDe……這個祝福的尼泊爾問候語,令他眼眶瞬間熱燙,身體麻熱,手掌也汗濕,喉嚨燥得發不出聲音。好想見她,他呼吸困難。

  「喂??喂?誰?哈、囉~~誰啊,喂!」

  她喊半天,他沒回答,心跳激動得像打鼓。因為乍見思念到快發狂的人,一時衝動就按了門鈴,然而,身體替他做了這個決定,理智卻趕不及運轉。很糗地怔望著對講機,不知道要對她說什麼,又能說些什麼。是他叫她別喜歡他,是他用冷漠逼走了她,現在呢?他又在做什麼?突然覺得自己很蠢很丟臉。

  「喵……喵……」對講機裡,花露露童心未泯,喵叫起來。「沒人噢,是貓嗎?喵喵喵……」

  他愣住,大笑,忙掩嘴,但來不及,形跡已敗露。

  「楚天馳?」花露露問。

  他瞪著對講機,聽見自己的名字從她嘴巴講出來,他好感動。

  「楚天馳?!」花露露再確認一次。

  「你怎麼知道是我?」就憑笑聲?

  「我剛才也在想你,你就來了。你是不是也剛好想到我?我們忽然才心有靈犀……」

  「胡說八道。」他低笑。「我只是剛好經過,正好聽見西塔琴,因為猜可能是你所以才按門鈴……我並沒有想你,只是一時無聊,想看看是不是真的是你,我其實……」是為了掩飾或為了可笑的自尊?他胡亂解釋。

  「隨便隨便啦……」她懶得聽為什麼,她急著要見他。「你快上來喝下午茶,巫瑪亞去上班了,我剛剛煮了午餐,還有一大壺熱奶茶,你來喝啊!」

  她的坦率,令楚天馳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多愚蠢,多虛偽,多沒種。

  叮,門開了。

  樓梯間老舊灰暗,但在三層階梯上,有一朵花邀請他,正歡迎他……

  楚天馳猶豫著,不是不想見她,而是想到這一上去,可能發生的事。屋裡將只有他跟花露露兩人,這段日子的空白,對她的瘋狂想念,這些無異是在他難抑的情感上淋了汽油。

  不確定再見到她,他還能不能控制自己,他會不會衝動地對她做什麼不該的事,尤其當她該死的這麼熱情邀請他……

  喀!

  他聽見三樓,花露露推開門。

  樓梯間的奶茶香,更濃郁了,他的皮膚,都被這甜膩的氣味暖暖包覆,他呼吸更亂,身體熱燙強硬,身體比他的表情和話語更誠實,身體要親近她,想要她……

  過去他的心肺,透過鼻子的嗅聞,早聞過她帶來的獨特奶茶香。如今,身體也吵鬧著要親近,要求融入她裡面……想狠狠埋入她的柔軟,整個填塞,充滿她,親匿到比她身體血脈經絡穴道還要親匿的地步。

  他絕對沒辦法再忍耐。

  也不敢想像,麻木冷酷了那麼久,一旦對她放肆,將會野到什麼地步。他懷著近乎暴力的強烈欲求,怕起快要瘋狂的自己……

  花露露的聲音,在陰暗的樓梯間愉悅的響起。「快來啊,一杯奶茶殺不死你啦,哈哈哈。」

  但你會殺死我……殺死我的城牆,我的頑固堡壘,全都會被你瓦解……他苦笑。

  忽然,一團黑影奔下來。「汪~~汪!」

  帥帥在他腳邊打轉,光溜溜的身體披著新生的黃發。

  花露露威脅:「再不上來,叫很帥的帥帥咬你。」

  他笑了,蹲下,看著帥帥,聽見花露露真的下口令——

  「帥帥咬!」

  「汪!」帥帥撲上去,咬住他的衣角。「嗚——」咬緊甩動,嘶一聲,T恤裂出大痕。

  「啊!」花露露哀叫:「慘了……你的衣服破了嗎?」

  「對、你完了。」可是竟然很樂,算了,放棄抵抗了。更何況,現在他有借口上樓了,踩著階梯上樓,身心熱烈著。

  帥帥跟在後頭,也昂首闊步,彷彿幹了一件超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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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7 01:15:19
第八章     

  楚天馳第一次嘗花露露煮的奶茶,她堅持要將奶茶溫得更熱,絕不讓他失望。

  坐在廚房角落的木椅等待,他倚著牆,懶洋洋,姿態閒適,其實心沸騰著。貪看背對他的小個子,一頭長髮柔綿泛著光。他想像馳騁,想像她的髮摸起來也許像摸到雲。她頸彎纖柔,肩膀很迷你,腰兒纖瘦,俏臀隱匿在寬鬆的棉褲子裡……視線灼熱起來……這麼跟她窩在巫瑪亞的小廚房裡,晚秋的天氣躁熱得像酷暑。

  看花露露忙著張羅吃食,小個頭,走來走去,拿櫥櫃上的碗盤還得踮腳……踮高的粉紅腳跟,可愛得讓他也好想摸一摸,將它們都暖在掌心裡。他昏沉沉了,覺得自己快融化,融化在這甜美的身影後,融化在濃醇的奶茶香氣裡。

  嘿嘿嘿~~帥帥呼嘿著,坐在一旁地上吐舌,口水滴濕地板。

  氣氛恬靜美好,美好得教楚天馳懷疑,這是真實發生著嗎?從不敢冀望,還能有這麼幸福的時刻,幸福到腦子渾沌。

  「你好像很不喜歡穿鞋……」他微笑,看著她赤裸的足。

  她攪拌奶茶,回看他一眼。「不是我不愛穿鞋,是我常穿到哪就忘了把鞋再穿走,剛剛還有穿拖鞋,現在不知又掉到哪去了……我煮了咖哩馬鈴薯,我們熱來吃好不好?我肚子也餓了……」花露露自己說得挺開心地,也不管他有沒有在聽,又忙著另起爐子。

  「鞋子在這裡。」楚天馳替她把鞋子找來了。

  花露露轉身,就看見拖鞋擺在腳邊邊。

  「地板很冷,穿著。」他蹲下,握住她腳踝,將拖鞋套好了。

  他的手掌好熱,她還沒喝到奶茶,身體已經暖呼呼了。哦,她能感覺到,那是一雙有能量的手,她真的相信,他是感情豐富的。

  「我們去陽台吃吧。」她撇過臉去,努力不要臉紅,還暗暗提醒自習中——記住了,他有女朋友的呢,不要再想入非非了。

  雨還下著,天空仍陰著臉,可是楚天馳看見陽光啊,就在面前閃耀,明星般的花露露,是他黑暗多年後的一抹亮光,讓他驚艷不已。

  「你看,我表演拉茶給你看。」她拿起一隻空杯,鍋一傾,注滿。再拿另一空杯,兩杯互倒,右手舉到高處,傾注奶茶,奶水細如白絹,淌入另一隻杯裡。

  「我很厲害吧?」她笑得很得意。他雙手抱胸,盤坐地上,像國王看完表演,沒什麼大反應,只是點點頭。她厚一聲。「我表演給巫瑪亞看,她讚歎得不得了,怎麼你的反應這樣冷淡啊?真沒成就感。」

  他笑了,雙手往後撐在地。「你弄了半天,我到底可以喝了嗎?」

  「再等一會。」放下杯子,雙手交握,閉上眼,又要祈禱了。

  「這也祈禱?這次祈禱什麼?」他已經見怪不怪了。

  「噓。」她噓他呢,他啼笑皆非。

  花露露祈禱完畢,交出奶茶。「這是你生平第一次品嚐尼泊爾奶茶,我祈禱你會很喜歡它,因為這是我超愛喝的飲料,我希望你也會喜歡。」他嘗一口,她急問:「怎麼樣?」

  他皺眉。「難喝,很膩。」聞還可以,嘗了很惡,惡到他眉頭皺起來了。「有沒有別的東西可以喝啊?這個不合我的胃口。」

  「不喜歡?」

  「嗯。」

  「嗐。」她失望了。

  不忍心看她失望,他只好說:「如果牛奶再少一點,甜度再低一些,茶葉的味道再稍微淡一點點,我說不定可以接受……」

  「那就不叫尼泊爾奶茶了。」她揮揮手。「算啦算啦!那咖哩馬鈴薯呢?吃吃看。」舀好馬鈴薯,遞給他。

  他問:「這個不祈禱了嗎?我也是第一次吃咖哩馬鈴薯喔。」

  「唉。」她往旁一倒,搞笑演出,賴在地上做出絕望表情。「祈禱太多也會累的。」

  他哈哈笑,嘗一口。「唔、唔、唔!」激賞的連贊三聲,讚得灰心倒地的花露露坐直了身子。

  「好吃嗎?」

  『這好吃……不過……好像應該配點什麼喔。」

  「我知道。」花露露跳起來跑進屋裡。「你要喝酒對吧?」

  衝進廚房,A來巫瑪亞的三瓶藏酒。

  「哇……這幾瓶酒看起來不便宜,這可以喝?巫瑪亞不會生氣嗎?」

  「她說她家的東西我都可以用,只要每天晚上幫她按摩就好了,她按上癮了。來~~盡量喝,盡量吃。」迫不及待,把最好的都端出來招待,然後她坐下吃起來。

  楚天馳很驚訝,看她將盤子擱腿間,徒手抓捏佐料,和飯攪和好,塞進嘴裡。

  「真惡。」他笑她。「你又不是野人。」

  「我在尼泊爾都這樣吃,你用手吃吃看,這種東西,就是要用手捏成一團才好吃。」他直搖頭,她嘴裡塞滿食物,含糊地嚷:「試試看又不會少一塊肉。」

  禁不住她的慫恿,撇下湯匙,算了算了,陪她當一次野人吧。他抓捏飯粒,她示範給他看,他照做著。捏成一團,再一口,兩口,三口。兩人吃著,眼睛看著彼此,然後一起笑出來。

  她笑嘻嘻地說:「為什麼看你這樣吃,真的有像野人。」

  「你才知道,更何況你是女生,很難看。」

  「不好看沒關係……」她咪咪笑。「好吃比較要緊。」

  啵!

  開酒了,軟木塞彈出陽台,墜入雨中,不知彈哪去了。

  楚天馳喝了很多很多酒,一下把這幾年壓抑的種種不快都揮霍掉。

  花露露不愛喝酒,她喝了很多很多奶茶。

  「太好吃了,要彈琴慶祝!」撇下盤子就要去抓琴來,卻讓他抓住了手。

  「等一下,你看你的手……油膩膩的。」他抽來面紙,替她擦拭,一根根柔白手指,耐心地一根根拭淨了。

  花露露繃緊身體,莫名緊張。這麼溫柔親匿,她的呼吸,洩漏心裡的慌。

  楚天馳聽見了,感覺到她的手指變熱了,他的動作緩下來,檢視她的手,心在燃燒著,一種熱烘烘的氛圍包圍他們。

  「好了,可以彈了。」鬆開她的手,看著她,黑眼睛,閃爍著。

  他身體充滿慾望,她就坐在面前,像一塊甜軟的蛋糕。他忍耐著不將她拽來親吻,於是喝更多酒,想拋掉腦袋裡不斷升起的壞思想,想著如果就將她按倒親吻……會怎樣?滋味有多棒?

  她也感覺到氣氛異常,一種無形的能量在沸騰,空氣緊繃而熱烈。

  她擁琴演奏給他聽,琴音裊裊,喵喵地對他響,好像西塔琴,也愛上這男人了。他坐著,品嚐烈酒,粗獷身形,令小陽台更狹小了。他越喝越多,眼色越來越渾沌。她越彈越虛,思慮越來越不清醒。

  他看花露露抱著西塔琴,喵叫給他聽,心頭搔癢,很想要她直接在他耳邊喵叫給他聽,她靈巧的手指彷彿是直接彈在他心上。

  微涼雨絲,飄掠進來。花台小草搖曳著,秀美的女孩,醉人醇酒,放涼的奶茶,還有一隻伏在腳邊不斷流口水的狗。

  這座小陽台,變得好夢幻,也許……是在夢裡,他覺得,這不是他認識的那個殘酷世界。世界變得甜美無害,他也軟綿綿了,只想陶醉跟纏綿。他的目光暈眩,頭昏腦脹,覺得自己快化成一團霧,蒸發了。暈得太厲害,很久沒暈得這麼厲害,他目光暗沉了,湊近花露露。

  琴音啞住,正彈奏的指尖輕顫。

  他吻她。

  吮住尼泊爾奶茶香,含住柔軟的舌腹,瀰漫唇齒間甜潤的氣味,比酒更醉人。他糊塗了……什麼都看不清楚……只剩目前這溫熱柔軟的身體,還有她口腹裡的芬芳……貪婪吮著這甜蜜……彷彿來日無多那般……

  

  ***    ***    ***

  「啊——」巫瑪亞尖叫。「你們竟然在我的地方做那種事?你們要不要臉?下流~~」巫瑪亞呆在客房門口,血壓狂飆。目睹花露露跨在楚天馳身上,還猥褻地氣喘咻咻,這清純如學生的小妹妹,原來全是裝出來的,她氣得發抖。「你們惡不噁心?這是我家欸!」

  「你怎麼了?」花露露問。

  「我怎麼了?給我下來!」衝過去,扯落花露露,才發現楚天馳爛醉如泥,動也不動。「好濃的酒味,他喝醉了?」

  「對啊,我花好大的力氣才把他從陽台搬上床欸。還扭到脖子,好痛。」

  「嗟!」巫瑪亞鬆口氣。「我還以為你們……搞上了。」

  「搞?搞什麼?」

  「就……算了,小朋友不要問這個,趕快把他弄下來,扔出去,他為什麼會在這裡?來找你嗎?」

  花露露大概在尼國住慣了,時間的計算方式跟常人不太一樣,叨叨絮絮地說起來……

  巫瑪亞只不過問他為什麼在這裡,這個花露露竟然從對他告白失敗開始講起,講到之間又如何迂迴曲折,這麼講掉半小時。

  「……然後他喝醉了,就這樣。」

  巫瑪亞聽完,撲到地上,流下兩行清淚,激動不已。被花露露為愛的付出感動了。不,不是。她是……

  「你竟然把我珍藏的Glenfiddich跟Macallan開來喝,那是我公司尾牙抽中的……我五年來都捨不得喝啊。」心痛~~

  「為什麼五年都捨不得喝?好東西不就要趕快享受嗎?」

  「我不想跟你解釋這個!」她吼。「我現在很心痛,我懷疑你根本是在給我扮豬吃老虎,我就知道大家都想佔我的便宜……」原諒巫瑪亞開始歇斯底里,那些名酒加起來上萬塊,竟給個臭男人一下午幹掉了,她如何承受哪。

  「對不起喔,我想說,你叫我把這裡當自己的家,所以我就把酒開來喝。」

  「你!你!那是客套話你不懂嗎?」

  「什麼叫客套話?」

  「我吐血,反正把他抬出去,叫人來帶他回去,快!我們一起把他弄下來~~花露露你幹什麼?!」巫瑪亞要將楚天馳拽到床下時,花露露竟然又爬回他身上。

  「不要對他這麼粗魯。」花露露說。

  「幹麼,心疼啊?不是說他有女朋友了,你別搞不清楚狀況。」

  「唉,就是啊……」花露露拍拍楚天馳的臉。「就是有女朋友了,不然好想一直喜歡他。」

  巫瑪亞頭好痛,思緒好亂,花露露一定有戀父情結,喜歡年紀大她那麼多的男人。「你快下來,有女朋友的男人別跨在他身上,像話嗎?快下來。」巫瑪亞將花露露揪下床。小妹妹走在歧路上,要趕快導回正途。

  「打去他診所,叫認識的人來,就幾條巷子而已,花露露你幹什麼?!」

  花露露又爬上去了,這次不只爬到他身上去,還動手掀他衣服。

  楚天馳看起來瘦瘦的,想不到,身材超好,N年沒戀愛的巫瑪亞霎時臉紅,轉過臉,口齒不清地說:「花露露,你真下流啊,你竟然當我的面輕薄他?人家有女朋友!」

  「我的機會來了~~」將楚天馳的上衣扔地上,花露露很樂。

  「無恥!」巫瑪亞氣急敗壞。「竟然想趁他喝醉,生米煮成熟飯,然後逼他負責是不是?我還以為你是好女孩,沒想到你這麼邪惡,這種下三濫手段你也使得出來,你給我住手,不然別怪我不客氣。我就知道這世上已經沒有好人了!」

  巫瑪亞痛心疾首。

  「沒想到你是這種人!」從尼泊爾來的花露露,看起來不食人間煙火,結果竟是個大騷包,心眼這麼壞。果然,世界就如她一直認為的,太黑暗,她又一次對人性失望。

  花露露對巫瑪亞的咆哮充耳不聞,瞅著身下的楚天馳,眼睛閃著興奮的光,繼續說著讓巫瑪亞唾棄的話。

  「我早就想對他這麼做了,我的機會來了,哈哈哈哈哈。」她仰頭大笑,超開心。

  

  ***    ***    ***

  楚天馳醒來,在濃烈的幸福感之中。如孩童吮飽奶水,再長長酣眠過。身心慵懶滿足,如泡在熱巧克力做的海洋,四肢柔軟像條魚。

  牽了牽嘴角,會笑了。啊,沒想到啊,睡得這麼好,而且……一醒來,就會笑?笑?他真的在笑嗎?很久沒有一醒來就笑,側身,手掌觸到一片柔軟,順勢將那暖熱的,攬進胸懷裡,好暖,奸香……鼻子埋進滑潤的體膚間嗅著,突然驚醒,睜眸,看見她。

  花露露?

  他真的醒了。

  沈在纏亂的黑髮堆,是張純淨如天使的睡臉。日光透窗而入,破碎的光影,在她讓白被覆蓋的腰畔搖蕩。她穿著灰色純棉上衣,裹著被,面對他,熟睡著。他身體繃緊,她呼出的氣息,拂暖那有著剛毅線條的臉。

  他迷惘了,昨晚他做了什麼?!腦子飛快的運作著……

  「嗯……」花露露動了一下,小手勾上他的頸子。他體內淌過一陣灼熱,強烈的反應,教他趕緊輕輕推開她身子,坐起來。

  環顧四周,逐漸清醒。

  他光著身,上衣掉在地上。小房間,陳設簡單,椅子披掛花露露常穿的衣服,這應該是她寄住的房間,他思緒混亂,不記得自己對她做了什麼……難道他們已經……如果有,他要怎麼辦?怎麼對她負責?她還這麼年輕美好,他卻有很多包袱。

  突然楚天馳的手機鈴大響,急搜索,在桌上找到。怕吵醒她,搗住手機講話,同時注意花露露動靜,她睡得沈,沒被鈴聲吵醒。

  「喂?」

  師父吼:「你在哪啊?十點了,病人都來了,你今天不看診啊?」

  十點?看看表,他睡到十點?!從昨天下午睡到現在?!睡這麼久?

  「我……現在趕不過去。」他需要時間釐清思緒,還要……看著花露露,唉,還要好好跟她談談。

  「你是在哪啊?打去你家都沒人接。」巴南疑惑了。

  「外面。」

  「外面哪啊?」

  「就外面!」可惡,問什麼問。

  「你昨晚沒回家嗎?你在哪睡了?你不是一下班就都回家的嗎?」

  「……今天先幫我頂一下,我下午過去。」

  「不行,我有事。」

  「那就跟病人說一聲,我今天有事不看診。」

  巴南冷笑。「真大牌啊,病人都來排隊了,說不看就不看。到底有什麼事?」

  「就這樣。」楚天馳急著要掛。

  「給我等一下!」巴南嗅出異常。「我問你,你一個人嗎?旁邊有人嗎?我總覺得你今天怪怪的……該不會是……和葛小姐在一起?」

  「你不要亂講!就這樣,我還有私事要處理。」

  「好吧,不過我不想幫你看診,因為我跟明月要去農場……等一下,明月說她可以幫你看診。」

  「花明月?!」楚天馳頭皮發麻,心虛地支支吾吾:「哦,喔,對,她也學過經絡喔,對……」

  「你在對什麼對啊?講話亂七八糟的,等一下,明月要跟你說話……」

  「我晚點再跟她說我……」

  「喂?」花明月冷冷地餵過來了。

  「欸。」楚天馳轉過身,蹲下,面對牆壁,像準備面壁思過。

  「楚天馳,你有沒有看見花露露?」花明月緩慢地,一字一句問。

  「呃……為什麼問我?」

  「沒什麼,隨便問一下,昨天我們約好一起吃晚餐,她沒來,也沒打電話給我,我想一定發生了什麼很重要的事。」

  的確發生很大條的事!「……喔……這樣啊。」楚天馳忙著心虛,花明月心如明鏡。

  「你今天講話的口氣不一樣。」長年靜坐跟修行,她非常敏感。

  「有嗎?」

  「不像平時那麼沖。」

  「喔。」楚天馳苦笑,握著手機像握著一團火,心亂如麻啊。忽然,花明月不吭聲,也不掛電話,詭異地靜默了,教楚天馳更心驚。

  終於她說:「你師父還要跟你說話。」

  吁,楚天馳抹抹額上的汗,感恩師父解救他。

  「天馳,那今天我跟明月幫你看診,你就不用過來了。」

  「謝謝。」

  「等一下,什麼?什麼?」巴南似乎聽花明月說什麼,一會,他轉述明月的話:「明月要我跟你說,花露露早上一定要喝熱呼呼的尼泊爾奶茶,記得幫她準備……」想想不對勁又問:「為什麼她要我這樣跟你說?……等一下,等一下,我的天我的天啊,難道你跟花露露一起?!」

  「……」可憐的楚天馳,都還搞不清楚自己有沒有做壞事呢。「你告訴她,我知道了。」因為搞不清楚,黑鍋只好先背了。

  巴南咆哮:「你真的跟花露露在一起,為什麼?你們做了什麼?你該不會給人家那個了,你給我說清楚你——」

  啪,關手機,扔地上。捧腦袋,腦子在發燙。回過頭,她仍安安穩穩,睡得一塌糊塗,管世界怎麼亂。

  他走出房間,想洗把臉,喝杯水,冷靜冷靜,沒想到震撼教育才剛剛開始——

  「早啊,楚天馳。」另一個女人,坐在桌前逮他。那女人端著咖啡,虎視眈眈,好像他是吃了小紅帽的大色狼。「呦?終於醒了喔?怎樣?昨天很愉快噢?」巫瑪亞問,楚天馳怔對著,啞口無言。

  巫瑪亞冷冷笑著。「來,坐呀,一起吃早餐嘛,呵呵呵。」眼睛迸出冷光,她想到之前這男人將她揪出診所,扔在馬路上。又想到那珍藏N年捨不得喝的美酒,被他糟蹋。現在,這傢伙落到她的地盤上,不修理一番,簡直愧對自己。她好整以暇,蹺著腿,彈著指甲。

  答答答,彈指甲聲音,一下一下亂著楚天馳。

  她懶洋洋問:「花露露說你有女朋友,可是……」將他從頭打量到腳。「現在你們已經睡過了,你打算怎麼辦?會對她負責嗎?我跟你說,花露露不是隨便的女生,你不會只是想玩玩吧?」

  「我……不太記得昨天發生什麼了……」是實話,沒想到她反應很激烈,一下子臉色驟變,砰地跳起,指著他喉喉喉怪叫。

  「給我來這套,我就知道,男人沒一個好東西,你接下來該不會要說,因為你喝醉了,你不知道,所以什麼事都不用負責?嘖嘖嘖,真低級。花露露,怎麼會喜歡你這種人……不要臉,下流,齷齪,卑鄙。」

  罵夠了?楚天馳面色鐵青。

  「我打算怎麼做,要不要負責,沒必要跟你報告吧,你又算花露露的什麼人?」他是說實話,又沒有說不想負責,幹麼反應這麼激動。

  「我像姊姊那樣照顧她,她太單純,會被你們這些臭男人騙,所以——」

  「我脖子好痛……嗚……腰酸背痛啊……」悲慘的呻吟,打斷他們的爭執。花露露像貞子爬出井口那樣,一邊呻吟一邊四肢著地,爬出房間,動作很僵硬。

  「怎麼啦?」巫瑪亞衝過去關切。「啊!」跑到一半,被楚天馳一個肘子推出去,差點撞上牆壁。

  「別動!讓我看看。」楚天馳先一步抱起花露露,放在沙發,輕按她的脖子檢查著:「你落枕了。」

  「嗯,不小心拐到了,昨天還不怎麼痛,剛剛連轉都不能轉……」皺眉嚷,她好可憐。

  「你躺好,先別動,休息一下,我等一下幫你調回來。」他看著,超心疼的。

  「我的腰也好痛,還有手,全身都好痛……」花露露難受地呻吟起來。

  他困惑了。「你是怎麼搞的,身體搞成這樣?」突住口,難道是因為……他昨晚太粗暴?他真的對她……

  差點撞牆的巫瑪亞呵呵笑地走過來。「她做了什麼身體變這樣?」對他奸笑。「喂,要問你啊,你昨晚對她做了什麼?她筋骨酸痛,脖子拐到,你還裝傻?你真好意思問。」

  「你閉嘴。」楚天馳受夠了。「我跟你有仇嗎?」

  「我看你不順眼,混蛋。」巫瑪亞哼一聲,坐一旁,癱進沙發,蹺腿,拿煙抽。

  覷著楚天馳,看他很溫柔地把花露露擺好,躺平。然後他跪在沙發邊,像對著小孩說話那麼溫柔。「先別動,剛醒來身體還很僵硬,等一下我幫你校正頸椎,很快就不痛了。」

  「嗯。」花露露搗著胸口,很乖地問:「都不能動嗎?我很渴……」

  「我知道!」巫瑪亞跳起來。「你要奶茶對不對,我去煮……啊!」她跌倒,楚天馳長腳一伸,把她絆倒,這次她差點吻到地板。

  「SORRY……」丟下這句,他走進廚房。「她的奶茶,我會煮……」

  巫瑪亞爬起來罵。「幹麼裝好男人啊?你以為煮個奶茶混過去,就不用對她負責了嗎?低級齷齪下流卑鄙不要臉……」

  「唉呦,我全身酸痛啊。」花露露躺不久,又哀嚎了。

  「痛死活該,誰叫你昨晚做那麼多。」巫瑪亞連她一起罵。

  幹麼不讓巫瑪亞照顧花露露?還搶著煮奶茶給花露露喝?

  楚天馳呆在流理台前,發現剛剛的行為很不像自己,不,該說是不像這八年來那個冷漠的自己。他曾經也是體貼女人的好男人,曾也是每天早上都要為女友烹煮咖啡,直到那件事發生……將他面目改變。

  沒想到,今早和八年前那個溫柔的自己相逢。扭開瓦斯爐,紅紅火焰竄升,他眼眶很燙,因為領悟到,是真的很喜歡花露露,是有愛上了。

  這急於付出的心情,教他沒辦法再欺騙自己。

  打開冰箱,拿出牛奶,將雪白奶水,往鍋內傾入……奶水漩渦般流淌,他凝固的情感,也在這混亂的早晨流動起來。奶水很快沸騰,撕開茶包,投入茶葉,紅痕如漣漪漫開,將奶水漂成美麗的淡紅。

  他心頭暖烘烘,身體熱麻麻。原來,他都忘了……這一種溫柔,原屬於他,從沒有消失,不管他面目多逞強,裝得多冷酷,愛的本能一直根植著。他記起,這種呵護心愛女子的快樂。他眼睛刺痛,被奶茶醺紅。

  花露露咕嚕嚕的捧著熱奶茶啜飲,一口氣喝光光。

  「啊。」滿足的抹抹嘴,空杯子還給楚天馳。「好喝。」然後,慘白的臉,紅潤起來了。她看著楚天馳,想到昨日的親吻,臉色更紅艷。「那個,你覺得怎麼樣?身體覺得如何?我的技術不賴吧?」

  「技術?」楚天馳驚愕,被她大膽的問題驚駭。

  「欸?對啊,你一點印象都沒有喔,但是身體應該很有感覺吧?」花露露笑咪咪問:「第一次幫你按時,你都不肯放鬆,身體一直反抗,只好趁你喝醉時下手。」

  「等一下!我們昨天是……你腰酸背痛還扭到脖子是因為……幫我按摩?」

  「是啊。」花露露點頭。「不然呢?」

  「當然是按摩。」巫瑪亞反問他:「不然呢?你以為是什麼?」這剛剛一直故意誤導人家的壞心女,這會竟給他裝無辜。

  「你們……我還以為……算了。」他很氣,又忍不住想笑。「可怕的女人!」他被捉弄了。

  「可怕什麼?」花露露笑嘻嘻。「我按得很努力欸,竟然說可怕。」

  「被按摩還不高興喔?!」巫瑪亞也嘻嘻笑,然後很故意地跟花露露說:「你知道嗎?他剛剛起床時多慌啊,他還以為你們做了那個啊……」

  楚天馳將巫瑪亞連人帶沙發,一起踹遠遠。

  巫瑪亞還不住嘴:「楚天馳你上輩子一定有燒香,花露露對你超好,從晚上六點幫你按摩到清晨四點,超誇張。」

  真相大白,楚天馳啼笑皆非,他問花露露:「幹麼幫我按摩?」

  「你不覺得很舒服嗎?」花露露笑笑地說。

  巫瑪亞坐著沙發,腳在地上移動,連人帶沙發又回到原位。「她說要趁你身體沒辦法反抗的時候,將愛和祝福按摩到你身體裡。她說你很悲傷,沒辦法接受別人對你好,所以要趁喝醉時下手……」

  「胡扯。」楚天馳拒絕承認。

  「我按到後來你還打呼咧。」花露露笑道。

  「好了,你別說話,躺好。」楚天馳脹紅了面孔。

  「噢,要調脖子了嗎?沒想到你這麼厲害,連這個都會。」

  「叫你閉嘴,別說話。」楚天馳捧住她下巴,忽然一個勁——

  「啊~~」巫瑪亞怪叫,她聽見喀喀喀喀一串骨頭聲。「你殺人啊?」

  「我好了!」花露露轉脖子。「真的,完全不痛了,你好神啊。」

  他指著沙發,要她躺好。「還有腰,你夠蠢了,一口氣按摩那麼久,腰椎都移位了,抱好。」他將抱枕塞在花露露胸前。「身體側躺,腳勾起來。」

  花露露照做,乖乖擺好姿勢。

  太精彩!巫瑪亞衝過來觀賞。

  她看楚天馳微蹲,雙手攬住花露露身體,一手抵住肩膀,一手環她的腰,搖晃她身體,突然又一股勁。

  「啊!」巫瑪亞又尖叫了,這次,骨頭響更大聲。

  「媽~~」花露露也被骨頭巨大的聲響嚇到喊媽。

  「鬧出人命了啦!」巫瑪亞軟倒在地。

  「你……你……你……」花露露癱瘓了,呆在沙發,看著楚天馳。

  「怎樣?」他挑眉,冷著臉。

  「你傷到哪裡了?我叫救護車。」巫瑪亞顫抖,摸著花露露的腰。

  「好神~~」花露露看著他,好崇拜。「我好舒服……腰不痛了……」通體舒暢哪。「你有一雙神奇的手,太厲害了。」

  看花露露那麼讚歎,楚天馳笑了。

  掌心很熱,心也暖暖的……治療花露露,跟治療其他病人的手感不同,對待她的身體,他特別小心,動作也特別溫柔。整治時,他能感覺有什麼悄悄在他們的觸碰之中流動著,也許是愛的能量在傳遞,為她治療,他竟感到幸福。

  「你再躺一下,先別起來……」他交代著。「我去倒杯溫水給你喝。」才轉身,就嚇到。「你幹什麼?」

  巫瑪亞就地撲倒,趴好姿勢。「我胸口常不舒服,呼吸困難,坐骨神經很痛,拜託大師順便一下……」她也要,她也想體驗,那雙神奇的手。

  唉,好人做到底,楚天馳蹲下來,抓住巫瑪亞,將她折來拗去,骨頭喀拉一陣響,巫瑪亞不停尖叫哭爹喊娘的……最後,軟綿綿趴著,傻呼呼笑。

  「我活過來了。」巫瑪亞滿足的表情,像是死而復生,豎起拇指。「楚天馳……你……了不起,了不起!」這位橫行各大電視電影圈的巫製片,心服口服。

  「對啊。」花露露躺在沙發上歎息。「簡直不是凡人,是神。」

  看這兩個女人,軟綿綿地讚不絕口,楚天馳感到好笑,突然腳底暖暖地,低頭看。「帥帥?」

  帥帥在沙發底下旁觀已久,現在,輪到它了,它也躺好,臥好姿勢,發出渴望的嗚鳴。

  「你也要啊?」楚天馳朗笑了,蹲下來。

  花露露跟巫瑪亞一起驚呼——

  「你連狗都會調!」

  「狗的脊椎你也會整?」

  楚天馳深吸口氣,對她們翻白眼。「你們少誇張,我只是想摸摸它。」他不是一天到晚在那邊整骨整得人家尖叫骨頭喀喀響好嗎。

  巫瑪亞笑了。「欸,做你的女人,一定很幸福,可以隨時修理身體。」

  花露露心在痛。「我好羨慕她……她上輩子一定有燒香,修得很好。」昨日那一吻,是花露露自己的秘密,她不會跟任何人說。

  楚天馳笑容隱去,臉色黯然了,若有所思。忽然問花露露:「我下午要出診,你要不要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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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7 01:15:49
第九章     

  楚天馳的病人,是一位很有錢的江小姐。住在北投山區,緊挨公園的豪華別墅型療養院。她住一樓最高級的套房,落地窗外,滿是杉樹跟小葉欖仁,濃蔭密佈。晚秋,落葉被風掃落,黃黃鋪展,遮蔽泥地。

  敞開的落地窗,涼風吹入,送進枯葉混著山林濕氣的氣味。陽光,都讓綠蔭切碎。套房顯得有些陰暗,這裡除了風聲,落葉聲,非常安靜,像獨立世界之外。

  套房設備很驚人,有遠紅外線滅菌器,遠紅外線烘腳機,負離子擴香儀噴著白煙。米色系裝潢,傢俱全是檀香木訂製。一張桃木桌,擺滿江小姐的相片,相框是純銀打造的,一盆玫瑰,對床綻放,房間充滿玫瑰香。床褥被單枕頭,都滾著蕾絲邊,窩在床裡,應該軟得像陷落在棉花堆。

  花露露從沒見過被這樣寵愛著的女人,她像闖入了洋娃娃的房間。夢幻,甜美的小天地。遺憾的是,江小姐對這些愛寵,無動於衷,面色冷寂。

  江小姐,是植物人。

  看得出是一個被深深厚愛著的植物人。

  「我要替她做經絡按摩,你可以先到處逛逛,或是坐著等我。」

  「我坐著等你。」花露露在桌前椅子坐下,靜靜看楚天馳按摩江小姐。

  他小心翻弄她枯瘦的身體,檢視每一條經絡的狀況,可憐的江小姐,瘦得皮包骨,面無血色,鼻子插著胃管,當楚天馳按她的大腿,微掀被子,花露露注意到她包著紙尿布。

  楚天馳小心處理著江小姐,江小姐在過程中只是睜著空洞的大眼。

  花露露看得出這個人的靈魂已經走遠,只剩軀殼在世間。

  然而在楚天馳的搓揉指壓下,她氣色明顯紅潤很多,原本僵硬的身體,好像也柔軟了。

  花露露看著,很感動,連植物人都喜歡被按摩。

  「好了。」療程結束,楚天馳替江小姐蓋好被子,轉身,看著花露露。

  她安坐著,對他微笑,面對植物人,她的表現很平常,沒有不安或恐懼,依然很自在著,這使他暗暗驚訝。

  「我們可以走了。」他說。

  「好啊。」她跳起來,拍拍褲子,隨他離開套房。

  「你不怕?」他問。他們徒步下山,夕光映著山路,兩旁大樹娑娑地響著,搖曳著,回應風的愛撫。

  「有什麼好怕?」她腳步很輕快。「我真開心。」

  「開心?」

  「來台北後,看到的都是房子跟馬路,又吵又擠,這裡真好,像我在尼泊爾住的地方,好多樹啊,空氣又新鮮。」她走路蹦蹦跳跳地,反應著愉悅的心情。

  楚天馳發現她真的很開心,一臉歡樂,完全不被剛剛的植物人影響。

  「我想把鞋子脫了,要踏著山路喔。哇……舒服。」她真把鞋子踢掉,拎在手上。

  他笑看著,他想,如果她因為太開心而開始跳舞,他也不會太意外,她就是有那種到哪都很自在的本事。

  「啊,你看。」忽然,她眼睛被一朵白的山茶花吸引。「花開了啊。」湊近,嗅著,眼色含笑,與花凝視。「多美,真漂亮啊。」忘了他在等,她貪看花兒,捨不得移動腳步,他只好靜靜等她看個夠。

  因為她這樣麼放鬆,他也變得懶洋洋。貪看她的可愛模樣,看她用指尖撫了撫花瓣,像逗弄它。又拿臉貼近花瓣,閉上眼,讓花瓣吻她的臉。

  「你跟這朵花戀愛了嗎?」他笑問。

  不理他的揶揄,她閉著眼睛,笑咪咪,喜歡柔軟花瓣,觸著臉邊的感覺。然後,有點孩子氣地說:「這朵花愛上我了。」

  「我想沒有,你少臭美。」他故意唱反調。

  「那你過來問它,明明有。」

  「嗟。」他失笑,幼稚的女孩。可是,又心悸,深深注視她。凝視白茶花偎著花露露臉邊的模樣,花好像真的開得更燦爛,和閉目微笑的花露露相輝映,他們都一樣,在大自然中閃耀著自己天生的光芒。

  「你也來看啊!」她睜開眼,朝他招手。他走近了,她聞到了,花的芬芳中,混雜他的男性氣息,一種令她迷亂的雄性氣味,剛強,略帶刺激。唉,還是好喜歡他啊,真慘。好迷他,迷戀到即使知道他有女朋友,即使覺得再去喜歡他好像不道德,還是很想挨近他。

  楚天馳揉摸吻過她臉的花瓣,低笑道:「真好笑。」

  「好笑什麼?」

  「好笑我竟然站在這裡摸一朵花。」

  「你應該多欣賞這些美麗的植物,你太悲傷了。」

  「誰說的?是你想太多。」他反駁。

  「是你的身體說的。」她說:「剛認識時,你不是讓我按摩嗎?一碰到你的皮膚,你身體就很自然將我的力量反彈回去,你無法接受別人給你溫柔,你很抗拒,很封閉,身體很僵硬。」如果不是趁他喝醉,根本不可能好好按摩他的身體。

  「哦,可能是我健身過度,肌肉養得太好,所以才會反彈你的力道。」拒絕承認脆弱,他玩笑道。

  她大笑。「我講的硬才不是肌肉的硬,你應該常常敞開心胸,你女朋友呢?她不嫌你悶嗎?你在她面前也這麼封閉嗎?」

  「我不知道,至少沒嫌過我這個。」他想了想,問她:「我以為你看到植物人會嚇到,或是覺得恐怖。有些按摩師,會拒絕處理重病的人,擔心病氣互相傳遞,連靠近都不願意……你的表現平靜得讓我很意外。」

  「會嗎?我覺得那個江小姐很幸福。」

  「幸福?」

  「當然啊,尼泊爾是很窮的國家,常有暴動,政局又不穩定,暴亂起來常會死很多人。因為槍傷或暴動受傷的人太多了,有時屍體沒錢安葬,隨便丟到山裡。也有重傷的,沒資源救,忍著疼痛,慢慢等死。可是那位江小姐被照顧得那麼好,住在那麼溫暖的地方,雖然成為植物人很可憐,但是我覺得植物人還能被這樣照顧,真的很幸福。」

  他好驚訝,他們看見同一件事,感觸這麼不同。他眼色,變得異常溫柔。

  「你有一雙和別人不一樣的眼睛。」

  「喔?」

  「有這樣一雙眼睛,誰也沒有能力讓你傷心吧。」

  「什麼意思?」她不明白,歪著臉,瞇起眼,有些困惑地望著他。因為他忽然用很溫柔表情跟她講話。

  「花露露。」

  「嗯?」她心莫名擰緊了,她有預感,他要說的不是會讓她高興的話。

  山林午後,寧靜祥和。她暗暗祈禱,不要讓她聽見討厭的話,不要破壞了這樣美好的時分。

  楚天馳被樹的暗影籠罩,暗影中,他的面色更陰鬱。而她,佇立在光的那端,沐浴在明媚的夕光中。夕陽在她身後天空閃耀,那麼光亮,刺著他眼眸。

  「江小姐就是我的女朋友。」他說。

  剛剛,她才很自大的說,看多受苦受難的人了,所以面對植物人,她不怕也不難過。現在,卻一陣劇烈心痛,痛到快不能呼吸。

  楚天馳表現得很平靜,那麻木的神態,近乎冷漠。那臉色,就好像被人拿刀反覆插過幾次後,早已經痛到麻痺,心灰意冷的臉色。

  他繼續說:「八年前某個深夜,我騎車接她回家,半路出了車禍,她頭顱破裂,腦神經受損,從此變成植物人。」

  她聽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心像被揍一拳,太震撼,只能呆怔著。

  他不帶感情地繼續說:「她是獨生女,家境很不好,我答應她爸媽會獨身一輩子,會永遠愛她照顧她,這是我應該要扛起的責任。」

  楚天馳看她嘴唇微顫,彷彿想說什麼安慰他,卻梗住說不出來。但是從她泛紅的眼眶,他已經感受到她的心意。

  他苦笑道:「你是個好女孩,我承認我喜歡你,不對,不只喜歡。但是,我不能接受你。我已經失去愛人的資格,我也不能拋下婉如,和誰戀愛。」

  八年?!

  花露露戰慄地想著,八年的內疚自責和贖罪,他確實有憤世嫉俗的資格,有唾棄神的籌碼。

  忽然她明白了,眼前這男人,不是冷酷無情,反而是太深情。那是意外,他卻自責地,犧牲所有的幸福,扛起這沉重的負擔。

  眼淚潸潸而落,她哭了。

  他凜眸,拭去她的淚痕。然後像哄小孩的口氣,好溫柔地說:「別哭啊。」

  她低頭,狠狠啜泣,非常非常沮喪。明白他為何抗拒溫柔,對世界充滿敵意,為何眼中有滄桑,眉眼間化不開的憂鬱,為何身體像岩石堅硬,反抗誰的撫觸。他的心讓不幸給綁架了,罪惡感像隻鬼,日夜追緝他。他怕接受任何關懷,只因為稍稍一軟化,他可能就會質疑起扛著的責任,他可能會想拋下那可憐的女人,去抓緊他自己的幸福。

  只要他稍稍軟弱了,經不起誘惑……

  她能想像,每當他感到快樂或幸福時,他內心就被內疚感撕扯,他活得太分裂,快樂時不敢太快樂,感到幸福時,又會惦念起另一個女人的不幸。

  花露露不知所措,對於他的不幸,她完全無話可說了。

  楚天馳說:「謝謝你。」

  「謝什麼?」她淚汪汪。

  「這八年,我沒有一天醒來時,身體是舒服的,沒有一個夜晚好睡的……」他垂下眼眸,微笑說:「除了今天……現在我願意承認,你是很棒的按摩師,之前我低估你。讓你按摩後……我的身體好像被鬆綁,早上醒來,感到很幸福。」

  花露露聽了,不開心,反而更心碎。

  「楚天馳……」她哽咽著:「我不能把我的幸福分一些給你嗎?那只是意外,你還是可以擁有你的幸福……」

  「我的確可以,但是那個躺在病床上的女人呢?誰給她幸福?又是誰害她這麼不幸?」

  「你還愛她嗎?」

  他被這個尖銳的問題駭住,沒想到花露露問得這麼直接。

  他答不出來,想要說還愛著,但發現太虛偽,像故意表演深情。愛?他不知道,對死氣沉沉,毫無知覺的女人整整八年,還愛嗎?

  當年他們是班對,相戀時大家還是學生。畢業後,他去當兵,她癡情守候。後來他退伍沒多久,大好前程正等著他們,沒想到一天半夜,臨時接到女友電話,騎車接她回家,就出了車禍。愛,這個字眼,變得太沉重,他不願說謊,也不敢面對自己真實的感受。

  看出他的掙扎,花露露說:「現在,我知道你為什麼對這個世界那麼憤世嫉俗,也知道你為什麼對病人態度那麼惡劣,又沒耐性。因為你沒有愛,你內在是貧乏的,你的溫柔,全被這些內疚和責任義務跟罪惡感吃光光了。」

  「你在跟我說教?」他感到好笑,自尊受到打擊。

  儘管他面色驟變,眼神露出敵意,花露露還是直率地說著:「你心中沒有愛的能量,又不接受任何人給你愛,這樣你又怎麼可能付出愛給任何人啊?就算對江小姐表現得很溫柔,那也是好虛偽的,你其實在勉強自己,你是不得不接受這個殘酷的現實,我覺得你心裡很分裂……說不定還很憤怒。」

  「其實你渴望愛吧?但又恨你沒有辦法好好去愛誰。現在你只在苦撐的吧?是抱著贖罪的心情,在應付你的宿命。我按摩你時,就感覺到了,你的身體很累很累了,你需要被好好愛著,你愛的能量都用完了,你知道嗎?你已經空掉了……」

  像被人猛地揭去面具,他很難堪,心事全被料中,他粗暴道:「你講得很好,所以最好我撇下她去跟別的女人戀愛結婚生孩子是不是?花露露,不是你的遭遇,你倒說得很輕鬆。」

  「沒人要你撇下她啊,你還是可以去愛人,同時還照顧她啊。」

  「那她呢?!」他咆哮:「還有誰願意去愛她!你懂我幫她洗澡翻身換尿布的心情嗎?你不過是個小女生,你以為你什麼都懂?你憑什麼自大的評斷別人的感受?你無憂無慮,你懂個屁!」隱藏好的苦痛,一下子全被她戳破,他像野獸對她咆哮,那麼粗野的口吻,嚇到花露露。

  她怔在原地,呆望那雙絕望又憤怒的眼色,不知道還能說什麼了。

  

  ***    ***    ***

  花露露找媽媽訴苦,在巴南家裡,講得又心急又生氣。

  「萬一她永遠都不會醒來呢?你相信有這麼傻的人嗎?他可以一邊照顧她一邊好好過他的人生啊,這有衝突嗎?幹麼把自己的生活過那麼累?他為什麼喜歡折磨自己?」她替他難受,又氣他頑固。

  花明月跟巴南正在吃晚餐,她為女兒舀一碗熱湯,耐心聽完女兒的想法。唉,她愛笑的寶貝女兒,終於也有愛的煩惱。其實楚天馳的遭遇,巴南私下已經告訴過她,但是因為認為這是楚天馳的私事,她並沒有跟女兒說。只是沒有想到,他們沒跟楚天馳洩漏花露露的地址,這兩人,繞一圈,又撞在一起,可見是有緣分的。

  「他自己想不開,那也沒辦法啊。」花明月拍拍女兒的頭,安撫她。

  「他那個人,死腦筋。」巴南也勸花露露別理他。「你勸他是沒用的,他有被虐狂,你想想,那時候他們那麼年輕,出車禍,不能全怪他啊,那女孩子家人要他負責,他就傻呼呼一直負責,八年欸,讓那女人住最好的療養院,還為了她,跟我拜師學經絡,我是真的有被他感動到。這麼有情有義的人,真的很難得,可是漸漸看他這樣浪費自己的生命,有時也很氣,他就是想不開啦,我放棄了……」

  因為楚天馳,愛笑的花露露也憂鬱了。「他好可憐,難道他都不能再去喜歡人了?這樣太殘忍。」為什麼要一直贖罪,明明可以兩全其美,為什麼要拘禁自己?得到幸福,不代表對不起另一個女人,他為什麼要這樣想呢?

  花明月問女兒:「你氣什麼?難道人家就一定要喜歡你才對?」

  花露露頓時面紅耳赤。「我不是一定要他喜歡我,我只覺得他可以活得更快樂。」

  「每個人都有選擇怎麼活的權利,你又不是神,沒那麼偉大,不要想著去改變人家的想法,這樣也很霸道,難怪楚天馳會生氣。你沒有用他的眼睛去看他的不幸,才會一廂情願認為他是想不開。如果這樣活著,可以讓他比較心安理得,那又有什麼不對?」

  「難道我說那些話都錯了嗎?」花露露歎息,趴在餐桌,很氣餒。奇怪,她很少激怒人,為什麼偏偏面對好喜歡的楚天馳,這麼容易惹他生氣?

  花明月笑道:「你是說得很真誠啦,但是,嗯,聽起來像在教訓人,沒有人喜歡聽人家訓話嘛。」

  「我是講道理給他聽。」

  「道理要是講一講就有用,這世界就不會那麼亂了。而且你幹麼要講道理呢?他可以自己去體會,如果體會不到你說的那些道理,你就是講得再激動再認真,又有什麼用?」

  「對啊,」巴南忙點頭。「更何況這些道理,還是從比他小那麼多的女生口中說出來,很糗喔。」

  「媽……」花露露唉聲歎氣,轉過頭,瞅著母親。「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呢?」

  「嗯……」花明月望著吊燈,想了想。「對一個沒有愛,內在乾枯的人,我想,我懶得去說什麼。」

  「啊,就不管他?」花露露哀叫。「那不行!」

  「為什麼不行?」

  花露露脹紅面孔。「我……我不要……」該怎麼形容?心頭那個酸啊。「我捨不得他這樣下去……」她快要回尼泊爾了,可心裡掛念他的不幸。她不要這樣離開,她會一直牽掛,結果自己也無法好好生活。「如果他想不開,要繼續不幸下去,我就不回尼泊爾了。」

  「你有那麼喜歡他嗎?」巴南瞠目結舌。

  花露露用力點頭。「不能讓他這樣,不可以。」

  糟糕了,花明月看到女兒的決心,花露露是認真的。

  「那就這樣吧……」花明月勾勾手指,女兒耳朵附過去,她跟女兒說了一些悄悄話。

  「就怎樣?」巴南好奇死了。他看花露露聽了,眼睛亮起來,豁然開朗,拍手叫好,恢復活力。

  「沒錯,我懂!我知道怎麼做了,謝謝媽咪。」用力摟一下媽媽,花露露迫不及待走了。

  「你叫她怎樣?」巴南急著問。

  「又不關你的事,吃飯。」花明月不說。

  他哇哇叫:「你這個壞女人,快講,你要害我失眠嗎?」

  

  ***    ***    ***

  楚天馳覺得,有時候,生命讓他感到乏力。

  日復一日,過著相同的生活。意外發生後,開始幾年,他還會崇拜自己有情有義。又過去幾年,不得不承認,照顧婉如,變成義務,他的心,荒蕪了。沒有愛的日子,生命嚼起來像無味的塑膠。

  而花露露像陽光,甜糖,鮮花,像所有最柔軟的也最芬芳……他心焦如焚般地想望著她的美好。可是當她看出他對婉如的付出變成是一種虛偽,當她直接點破他心中沒有愛,他已經空掉,他很難堪,自尊受損,可是,在事後,又不得不佩服她的勇氣。

  她敢揭下他的面具,不管當時他臉色有多難看。

  印象中,他對她咆哮過無數次,還常對她種種言行嗤之以鼻,但她仍依然故我,開心做自己。她的心溫暖又無敵,不管曾經怎麼爭吵過,再見面,她又會笑臉迎人,那些惡言惡語,她毫髮無傷。不像他,靠冷酷表情,假裝他是堅強無敵,誰也不需要。她不一樣,她是真的百毒不侵,樂於接納一切,樂於示弱,樂於敞開自己。

  他佩服她。

  這一次呢?應該已經到達她的極限了,這次她應該想清楚了,不要再接近這麼令人討厭的男人了,連他自己都不敢回想,他罵她的嘴臉有多惡毒。

  可是,花露露的話,像跳針那樣不斷在腦子重複。

  他想到花露露,也開始想起另一種人生。

  躺在舊沙發,望著電視機,節目換過一台又一台,竟開始想像,臥在活生生、軟呼呼的另一個人身上。想像中,聞到甜的奶茶味。想像中,發被輕撫,身體被暖熱擁抱,疲倦的眼,粗糙的臉,都讓一個愛他的女人雙手,慢慢撫去所有勞累。

  另一種人生?

  在想像的世界裡,也許他也能有個妻,然後像那些可笑俗氣的,在公園帶小孩玩的中年男人,也把肚子吃得圓凸,也追著兒女跑……另一種人生,會幸福得甜蜜得像他不敢喝的尼泊爾奶茶……原來不能怪奶茶太甜膩,是他自己太苦澀。

  想到這些想像,眼睛就很痛。

  側身,雙手橫抱在胸前,下意識要抗拒什麼。

  另一種快樂人生誘惑他,但是……拋下一切前往,他又要將婉如置於何地?他答應過婉如父母終生不娶,照顧他們女兒,難道歲月過去,就可以拋棄誓言?讓婉如變成這樣的人是自己啊,他必須愛下去,就算愛得虛偽,也必須表演下去。像強迫症那樣,騙自己很偉大的繼續愛下去。

  「我愛婉如,我愛著,我可以繼續這樣永遠愛著。」

  躺在黑暗客廳,他呢喃著,眼角卻狠狠痛著,熱著。

  他突然非常可憐起自己。

  「我不能把我的幸福分一些給你嗎?那只是一場意外,你還是可以追尋你的幸福……」

  他苦笑,想到花露露的話。

  傻女孩,幸福要怎麼分出去呢?

  

  ***    ***    ***

  「你是不是又吃冰的引肺經卡瘀,寒氣又這麼重,繼續吃冰好了,吃死算了,以後不用來看我,你好不了。」

  才早上十點,楚天馳已經罵哭一位七十歲老婆婆,她的女兒生氣了。

  「楚大師,你太過分了……我媽心臟不好,年紀又那麼大,你可以溫柔點嗎?」

  楚天馳指著門口,果然用很溫柔的口氣慢慢說:「給我滾出去。」

  「太過分了,我們再也不來了。」女兒扶媽媽出去,氣唬唬。

  換下一位進來了。

  楚天馳撥開堆疊的病歷,右手揉著脹痛的太陽穴,另一手指著前面座位。

  「坐下,哪裡有問題?我時間不多,講重點。」剛剛那個老太婆,光說哪裡不舒服,就給他講掉半小時,聽到他火大,頭痛死了。

  「好,我講快一點。」這個病人很配合。「我就想說一下那個,就是有個太太第六次離家出走,她的先生趕快登報說——不要回來!你所做的一切,就會被原諒。」

  「花露露?」楚天馳怔住,抬頭,撞見超燦爛的笑。

  「你怎麼沒笑?這個笑話不好笑嗎?巫瑪亞說給我聽的時候,我笑死了。」她起身,橫過桌面,幫他揉了揉正在痛的右邊太陽穴。奇跡的是,他立刻不疼了,就是有點傻了。

  「花露露?」

  「是,又是我。」合掌,彎身,笑嚷:「NaMaSiDe~~」

  「幹麼裝病人混進來?」他心下震驚著,她罵不走的啊?

  「我想要講笑話給你聽。」

  「為什麼?」

  「嗯,其實是……昨天害你生氣了,來講笑話給你聽,補償一下。」

  該道歉該說對不起的人是他,她何必這麼委屈?楚天馳歎氣,椅子一旋,側身,望著窗外天空。

  「你是個傻子。」他說。

  今天很冷,公園被薄霧包圍,搶先預習冬的顏色,樹葉掉光光,樹木換上嚴肅的大衣。花露露,還是明媚得一如早春。

  花露露往桌上一趴,轉頭,左臉貼著桌面,姿態古怪,眼睛往上打量他。

  「那你要不要再聽一個笑話?保證你會笑。」

  「你不用逗我開心。」他看起來有這麼悲慘嗎?

  「這個你一定會笑。」

  他睇她一眼。「如果沒笑呢?」

  「沒有如果,總之一定會笑。」

  「我覺得我不會笑。」但是,看著她的眼睛,已先透出笑意。

  「那我們打賭,如果我說完,你真的笑了,要陪我吃晚餐。」

  「幹麼一定要人陪你吃飯?」他好冷漠,換作別的女人,自尊受打擊,肯定撐不下去,掩面離去。可是花露露不一樣,她還是枕著桌面,還是那樣奇怪地打量他,黑眸骨碌碌地盯著。

  「你不覺得我要回尼泊爾了,大家應該一起吃個飯?朋友不都是這樣嗎?」

  「我覺得……」

  「不要覺得了,總之就這樣,我要說笑話了。」

  他笑了。

  她指著他怪叫:「喉,你笑了。」

  「這不算。」他笑得更厲害了。

  「好,那我說笑話了,你聽著,這是我媽從書上看到,說給我聽的笑話喔。」她跳下椅子,嘰嘰咕咕說起來。

  楚天馳看她來回踱步,講笑話,滿室溜躂,腳步輕靈,眼睛含笑,將單調診間幻化成夢幻情境,他聽著看著,愉快極了。

  她說:「這是個很有名的蘇菲說的笑話,就是有三個人一起旅行很久,快餓死了,他們沒什麼錢,就合資買了一根棒棒糖。但是只有一根,不夠大家吃,所以他們吵起來,爭論誰可以吃到棒棒糖——」

  「不好笑。」

  「唉,別插嘴,我還沒說完啊。後來他們決定大家先去睡,然後看誰當晚作了最棒的夢,明天那個人就有資格吃棒棒糖。」她一直講糖啊糖,他聽到耳朵都甜了。她睜大眼,眉飛色舞演起來。

  「到了第二天早上,他們開始比誰作的夢最好,其中一個基督徒說,喔,我夢到耶穌,耶穌說,哈囉,你到天堂了,恭喜你。那個基督徒說,在夢中,耶穌滿身光亮,我被它接受了,我從沒夢過這麼棒的夢,我到天堂了。」

  他搖頭。「哪裡好笑了?」

  「還沒說完啊!」

  「你鋪陳太長了。」

  「我還沒說完!噓,噓!別吵我。」還生氣跺腳,又噓他呢!

  「好,你快講。」他心裡已經在大笑了。

  「然後啊,第二個是印度教徒,換他說啦,他說夢到耶穌不算什麼,我呢,我夢到我變成了克裡須納,你知道在印度克裡須納像神那麼偉大。這個人說,我夢到他,夢中還有成千上萬的天使圍著我跳舞,我在吹笛子,真是好棒的夢啊。說完了,只剩下最後一個沒講,你知道他說什麼嗎?」

  「你要不要喝水。」他倒水給她喝。「你也該口渴了。」

  諷刺她呢!她撥開水杯,很執著。

  「第三個人是個回教徒,當大家問他,你呢?你夢到什麼美夢?那個回教徒說,唉呀,我夢到穆罕默德,他出現在我夢裡,他罵我呢,他罵我——『你這個傻瓜,還在這裡幹什麼?趕快去把那支棒棒糖吃了!』因為他是穆罕默德,他的命令我怎麼敢不聽呢,所以那根棒棒糖,已經被我吃掉了,I  am  Sorry,哇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果然大笑,可是笑的是花露露,講笑話的人講完大笑了,聽笑話的人竟一臉無聊。

  他右手托著臉,斜著臉看她,懶洋洋問:「講完了?」

  「嗚……」她蹲下,抱膝,臉埋臂間。「我想哭。」氣餒。

  「那麼……」他食指彈著桌面。「可以出去,讓我看診了嗎?」

  花露露起身,垂頭,駝著背,慢慢走出去。

  「晚上幾點?」他在她背後問。

  她愣住,轉身,瞪著他。

  他微笑,再問一次:「晚上幾點吃飯?在哪裡吃?」

  欸?她咧嘴,會笑了。

  他也笑。「就當是替你餞行吧。」不能放手相戀,至少溫暖告別。

  她微瞇眼,瞅著他,表情有點呆。

  他問:「怎麼了?」

  她搖頭,揮揮手。「晚上六點來找你!」溜了。

  掩門,花露露背抵著門,發怔了。

  楚天馳方纔的笑容,好溫柔。他臉上剛硬的線條,好像融解了。那時,日光在他身後窗玻璃閃爍,害她看傻了。她想,他一定曾經是個很溫柔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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